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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決明 -【神獸錄貔貅之卷】狍梟【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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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22 15:33:1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本帖最後由 絕對官僚 於 2011-12-22 17:47 編輯

決明 -【神獸錄貔貅之卷】狍梟


【內容簡介】
她怕光,她怕神,她怕貔貅
她沒有名字,他們稱她為妖魅,或是怪物
他是光,他是神獸,他是貔貅
他將自己的小名給了她,視她如美麗珍寶
從遇見他那日開始,她所渴望的一切,他都給了她
不僅照亮她闃暗孤寂的世界
也讓她體會擁抱的溫暖,思念的悸動,大笑的快樂
因為他,向來無欲無求的她開始懂得滿足與貪婪
既滿足於現況,卻又貪婪地希望一切持續到永遠……
她全心全意地付出,把他當成唯一的存在
以為只要鼓足勇氣投入令她嚮往又恐懼的光明
就能夠與他一起擁抱所有的美好與甜蜜
怎麼知道,她的幸福竟是來得飛快,去得也飛快!
他說,應該要走了,散就散吧,不要拖泥帶水
他說,不要再等待,不要有負擔,更不要廝守終生
她可以忍受他的無情,也可以接受他的善變
畢竟是她自己愛得太多,忘了他的喜歡只有一點點
可是她卻無法承受,他們之間曾有的牽絆與聯繫
到頭來,竟讓他面臨被天界嚴懲誅滅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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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22 15:35:2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嘿,跟我交配,好不好?”

  巨石交錯所構築而成的微暗陰影間,一條蜷蹲在泉窪中,舀水潑臉的瘦小身軀,乍聞天外飛來的輕佻男聲,便驚跳起來,裸足踩得水花啪嗒四濺,慌忙往石後躲藏,完全無心去理解沉笑戲謔的嗓音還說出了多驚人的要求。

  纖小身影駝著背、縮著肩,隱蔽於岩後,好半晌不見動靜。

  萬籟俱寂,只剩風兒惡意撩撥綠葉沙沙顫動,以及沁涼溪泉汩汩而流的清冽。

  岩後,露出不到半張的怯懦面容,又慌張縮回來,第二次探出的時間,不像頭一回拖得恁長、縮得恁快,打量四周的停留時間稍稍加長,試圖尋找聲音從何而來,方才開頭說話的,是誰?

  濃灰色大石後,藏著瘦纖蒼白的臉,其間鑲嵌一雙過大的眼兒,不是它們生得不好,而是擁有它們的容顏太削瘦,使它們成為五官中最為突出的部分,實際上那對眼睛極為漂亮,不摻一絲雜色的黑瞳,不帶任何血絲的眼白,純粹的黑,絕對的白,清明水燦,倘若沒有夾帶惶恐及慌亂,堪稱完美。

  細細眉兒,鎖著;泛白唇兒,抿著;藏在黑髮後頭,渾圓透亮的眸兒,眯成一條小小隙縫,似不解,又困惑,何以她挑了黃昏時分出沒,竟還會看見陽光?

  她怕光,好怕好怕,怕光明照射下,她一身醜陋怪樣被誰看見,無所遁形。

  可那又不是陽光,她很確定,金鳥早已沉入遠方山巒間,帶走熱度和輝煌,只餘漫天飛霞暈染,鮮橙般色澤,將雲兒潑成豔麗彩霞。既然日沒西山……光是打哪兒來?

  又懼又害怕又不該冒出頭的好奇,使她極其緩慢地抬眼,尋找光的來源。

  輕易地,便能看見,在岩面間,細涓流泉的上方圓石,坐著一個男人,源源不絕的光,來自於他。

  她怕得又縮回幾寸,只是這次,她的視線仍落向散發著光的男人身上。

  擁有這般明亮光芒,非仙即神……是要來……收拾她的嗎?

  怎、怎麼辦……該如何逃?她不想死,她怕死,她不是壞人呀,那些事都不是她心甘情願去做的,她沒有害人之心,她沒有!她、她、她……

  屏住呼吸,忘了吞咽,她在發顫,渾身抖若慘遭虎狼盯上的野兔,無計可施。背脊緊貼冰冷岩面,早被冷汗濕濡一大片,與她瞳仁顏色一樣的黑裳,透出水痕,腦子裏混沌無助,足下泉水冷涼,遠不及由四肢百骸蔓延開來的森寒。

  她要死了嗎?

  要死在這裏了嗎?

  “你要躲多久?好不好,點頭或搖頭嘛。”

  男聲近得像貼在她耳鬢邊,輕輕廝磨,她大受驚嚇,慌見男人竟悠哉坐在她藏身的大石上,被光包圍的臉龐,露出咧嘴笑意,右手甚至自動自發撈起她一綹黑髮,在掌心指尖搓揉。

  她發出短而急促的尖叫,轉身便逃,猶若一頭小鹿,忙亂竄走在碎石水澗中。

  可無論她逃向何處,由水面反射的細碎金光如影隨形圈圍住她,她這輩子不曾讓這麼多的光芒籠罩,她恐懼得不知如何是好,一方面想緊捂面容,虛弱的抵擋耀眼的光,一方面又怕以掌捂臉,會阻礙她的逃命速度……她腳步淩亂,躍過一塊小凸石,裸足踩上一處濕滑青苔時,跌進淺溪裏,弄了滿臉水濕狼狽,顧不得抹去,更來不及起身,她手腳並用,爬向足以容納她蜷曲身子掩蔽的矮石,死命抱緊自己,恨不得就這樣縮成一團,縮成那男人看不見的陰影。

  “這樣跑,你不累嗎?”

  男聲依舊近在咫尺,其中隱隱帶笑,仿似嘲弄她方才四處奔竄,是這般的徒勞無功。

  她不動,不去看那帶光的男人究竟距離她多近,她自顧自地打顫哆嗦,閉緊雙眸,臉兒埋進雙膝間。

  走開,快走開……她無能為力地在心裏呐喊。

  男人又在把玩她的頭髮,她清楚感覺到,他修長的指,繞著她過膝黑髮,屬於他的熱息,穿透過來,就算閉上雙眼,她已能辨別,男人由她身後走近,挨在她左方,靠得好近好近,而他在看她,一定是,他直勾勾盯著她醜陋的身形不放,那目光,灼痛了她,她想挖個地洞,埋頭進去。

  “饒……饒過我,求、求你……”她不想死,雖然卑賤懼光,雖然不受任何人喜愛,雖然總教人避之唯恐不及,但她真的不想死……

  “我又沒有要殺你,求什麼饒啊你。我是要問你,想不想跟我交配?”繞發的指,一圈一圈收緊,卷呀卷,纏呀纏,那綹青絲引領他,來到她鬢邊,他順勢沿著她的顎緣滑過,超乎想像的細膩膚觸,由他指腹上傳來,教他更顯滿意。

  她的顫抖瞬間止住,意外自己所聽見的。

  她從膝裙裏,抬起瘦削的臉,雙肩又是重重一震,沒料到帶光的男人幾乎是與她臉貼臉的靠近。

  “什、什麼?”她聽見自己細如蚊呐的提問聲音。

  “交配呀,就是公的母的這樣那樣囉。”他用兩根食指,在她鼻前做出難分難舍的糾纏勾繞,她瞠眸,瞅著貼在一起勤奮蠕動的食指,瞧了好久,久到他以為她仍是沒聽懂他的意思。

  帶光的男人笑容輕浮噙趣,食指鬆開,勾上她眼前垂落的發,撥簾一般地撩弄她。“就是你與我爽爽快快、盡情享受,找個山洞或草皮,耳鬢廝磨一番,玩些有趣的。”獸類只管對不對眼,培養感情這類的麻煩,全可以省略不談。

  他笑得足以比擬誘拐良家小閨女的淫賊惡徒,偏偏長相太過俊美清聖,五官端正出色,輕易柔和掉壞壞的笑靨,瞧不出半絲猥瑣,倒像頑皮。

  他眼瞳爍亮如濃金,熠熠生輝,鼻樑挺直好看,劍眉與其髮色如出一轍,皆是濃郁的暗金顏色,他的發,看起來柔軟蓬鬆,不長,及肩而已,包圍精雕細琢的美麗臉龐,像獅,頸後留有一小撮長度至腰際的發,是……獅尾巴嗎?

  她不由得,暗暗猜測她是否為獅精。

  可又不像,沒有哪頭獅的顏色會如此漂亮,他髮尾末端甚至偏向黑色,由淺至深的漸層變化,相當特殊,比起此刻天邊映著餘暉的晚霞更豔麗炫目,不,晚霞沒有他身上散發的光芒,沒有他舉手投足間飄落的粉塵螢亮。

  若不是他勾笑的唇角,帶來了與其長相不相符的玩世不恭及邪佞,她根本無法將方才那番下流話語和他做出聯想。

  “你,不是,神嗎?”她結結巴巴地問,額頭立即被長指重彈一記,好痛。

  “誰是哪種混帳,我看起來像嗎?!我看起來像神嗎?!像嗎?!”兇手呲牙咧嘴,看來光彈一次不過癮,還想來第二次,她揚起抱膝的雙手,護住泛紅的額,不給他二度逞兇機會。

  你像。她默默在心裏說出實話。

  “你以為我是神,來找你麻煩,才死命地逃嗎?”他還當是自己的長相嚇得她四處亂竄。見她點頭,他嘴咧咧的,嘴角飛揚起諧謔,五官因而更顯俊俏燦亮,說道:“我和你一樣,超討厭他們。我們兩個很合哦,怎麼樣怎麼樣?找個地方玩吧?”話尚未說完,手臂已經稱兄道弟似地勾在她肩上,那沉沉重量,教她恢復戒慎惶恐,忙不迭從他臂間爬開。

  “不,不要。”她搖頭搖得更勝孩子掌間晃弄的波浪鼓,只差沒能咚咚作響,否則就更像了。

  “幹嘛不要?”他跟近。

  “不要,不要,你不要,過來。”她與他,繞著那一塊石,打轉追逐。

  “你講話方式好可愛哦,‘你不要,過來’,那,我過來囉。”他惡意扭曲她的語意。

  她感覺被嘲笑,過度白皙的臉兒一紅,顏色卻又消失得飛快,褪去粉潤,咬緊唇,不再說話,只顧著避開他,無論他如何逗弄,她雙唇像極了遇上危險而密合的蛤蚌,不開就是不開。

  她低頭,故意不看他,避開他一身光燦,逕自走著,未曾留意他停下追逐,直挺挺站在原地,等待繞著石塊的她,撞進自個兒懷裏。

  果不其然,甫站定,下一瞬間,她就自投羅網,遭他逮個正著,落入他舒展的雙臂間。

  “我,抓到,你了。”他故意模仿她的口齒不清。

  她難堪地抿唇,想反駁她沒說得這麼含混可笑,偏偏一脫口,那句“我才,沒有,這樣,說話。”便自打了嘴巴。

  她惱羞成怒,用她自以為嚇人的音量,朝他吼道:

  “快點,放開,我。”

  聽進他耳裏,軟得像糖飴,一點都沒有恫嚇效力。

  “還在怕我嗎?不都說了,我不會傷害你,想和你認識認識,沒有惡意嘛,何須拒人於千里之外?”他發覺逗她很有趣,一些些撩弄,便能換來她赧顏爆紅和慌亂反應,大大黑瞳宛似無辜小動物,瞅著他,像哀哀請求,更像試圖以微弱的怒氣趕跑他。

  “我,不想,認識,你……我,要走,你,讓開,拜託,讓開。”她從他手掌間,搶回因他撫摸而更形柔軟屈服的髮絲,當它們覆蓋住她泰半臉頰,她才能感到安心。她害怕被他看清自己的模樣,她好醜,誰都不喜歡她,誰見了她都會尖叫,沒有人像他,死命賴,用力纏,她沒遇過這樣的人,從來沒有。

  “我叫狍梟,是只貔貅,現在你認識我了。”他惡霸地強迫她聽,並宣告兩人的交情更進一步。

  “你是,神、神獸貔、貔貅?!”

  他的身分,又驚嚇到這只膽小如鼠的女人,他先是感覺她一陣癱軟,雙腳幾乎支撐不住她輕若鵝毛的重量,全數偎進他懷裏,軟軟綿綿的單薄身軀,刺激著他早已燃燒旺盛的發情期欲火,教他渾身哆嗦亢奮,多想收緊雙臂,把她嵌進胸口;多想張開手掌,揉玩此時緊貼在他肌理上的嬌嫩盈乳;多想伸出舌頭,順沿著她纖白的頸,舔舐而下……

  他還來不及逐項施行腦裏種種佞邪,下一刻,她掙扎加劇,湧現氣力,只想離他遠遠的,甚至於還張嘴咬了他,沒有尖銳獠牙的齒,咬出些些痛意,還不足以逼他放手,但她立即顫抖鬆口,求饒著:

  “神、神獸大、人,我不該,咬、咬你,對、不住,我,我錯了,求、求求你,饒、饒我,我掌、掌嘴,掌嘴好不好?我——”她邊說邊要摑自己的臉,手掌才舉高,未能落下,手腕已被他箝獲。

  “你太膽小了吧?快把你一身骨頭給抖散了。”狍梟按緊她的身子,她像極了一隻剛從冰池裏就上來的兔兒,劇烈的戰慄傳遞過來。

  “因為……你是,貔貅。”她閉起的長睫也在發抖,最末兩字僅剩氣音,虛弱無力。

  “你怕貔貅?”

  她匆匆點頭。怕死了。

  “怕神,怕仙,怕貔貅,你是什麼壞東西嗎?你看起來不像呀,這麼瘦弱,這麼嬌小,是能壞到哪里去?”想當壞東西也要有幾分本領,以她的模樣,別被人欺負就阿彌陀佛了,還想去欺負誰?

  “我,很怕,不要,嚇我,我想走,放過,我……”

  “你先告訴我,你的名字。”他談起條件,卻未允諾當她告知名字後,他會放她走。

  “我,沒有,名字……”

  “嗯?”想用這種破答案敷衍他?

  “我,沒有,他們,叫我……妖魅,或是,怪物。”

  “他們是誰?”

  “他們,是——”

  天際又閃過一道光,照得逐漸步入黑夜的穹蒼擁有瞬間璀璨光明,伴隨而來,是清脆銀鈴般的嬌斥:

  “小弟!你又在幹嘛?!你到底想和多少種類的雌性生物來上一腿呀?!小心我向娘告狀!”空中飛騰的嬌嬈女子,手叉纖細蠻腰,美眸傲然俯瞰,珍珠般溫潤的淡亮長捲髮在她纖美背脊上輕快彈跳。

  “不要叫我小弟!”狍梟吠回去。

  “你才不要藉著發情時節,隨隨便便在路上勾搭不三不四的妖魔鬼怪,沾上一身臭味回家,你不吐我們都想吐哩!”

  “要你管!快滾啦!”

  “爛掉好了你!”嬌嬈女子啐聲,琉璃似的雙眸,掃過他懷裏黑髮黑裳的怯懦女人,弧形優美的粉唇一掀,冷笑道:“你真打算收集天女神獸蛇精虎怪羌妖兔仙狐女山魅夜魈是不?!現在連‘疫鬼’也碰,胃口真好,那種渾身髒病的東西,你不怕染上一身病?”說完,妖嬈女子輕哼,沒停下速度,飛馳回家去,開飯時間快到了。

  “貔貅啥病都不怕啦,瘟疫疾病見到我,哪種不會自個兒閃開呀!”狍梟亮牙吼道,同時稍稍閃神,懷裏黑不溜丟的小東西立即駝身,由他箝制中滑開。

  許是她奮力想逃,許是他冷眼旁觀,她成功地從他身旁奔離,步伐不敢停頓,當然更不敢回頭去看他有何反應,纖盈身影沒入暗夜間,與之相融,失去蹤影。

  狍梟沒有追過去,雖然心裏有一絲絲的想。為何會想?他也很想自問。

  不想跟他玩就算了,對於雌性生物,他向來不強求,他現在這張皮相不知是哪兒好,女人見到他,心先軟一半,朝他嬌滴滴的笑,再勾勾指,便自個兒依偎過來,哪像她,又是尖叫又是竄逃,生怕被他沾上半分。

  “她是疫鬼呀……”他喃喃低語。

  疫鬼,使人致病的妖魅,所到之處,散佈八病九痛,近其身,小則不適,大則凋亡。於是,只要疫鬼出現,人人喊打驅趕,算是惹人討厭又沒人緣的禍害榜首。

  他以為疫鬼全是一副槁骨腐肉,模樣猥瑣醜陋,渾身繞滿蒼蠅肥蛆,飄出作嘔臭味的玩意兒,沒料到也有像她那一類的疫鬼,膽怯畏懼,纖不盈握,見人就抖,逢人便怕,總是低垂著頭,說話結結巴巴,發起顫來,仿佛能聽見她上下牙關喀喀作響的微弱恐懼,原來,恐懼是有聲音的。

  她蜷縮著身子,小心翼翼將腳踝浸入一泓午後大雨蓄積而成的小水窪裏,棄不遠處的大山泉不玩,只踩著小水窪裏淺淺雨水,舒坦的笑容,在墨黑青絲下若隱若現,不敢被誰瞧見一般,笑得含蓄,笑得只容她自己發現。

  那時,他剛與一隻美豔小花妖廝混完畢,跳進山泉裏清洗一身激情汗水,是她闖進他的領域,使他注意到她。身體裏的欲火,在小花妖身上得到淋漓痛快的放縱,所以甫見她,他只是懶懶掀眸,散漫瞧去,直到一隻兔兒蹦蹦跳跳地出現,她竟讓那種小東西嚇得彈跑開來,與兔兒四眼對峙,她看起來比那只兔兒更害怕,他甚至還能聽見她惶恐吞咽唾液的窩囊咕嚕聲。

  兔兒靠近一步,她退兩步,兔兒大概是生平頭一回遇見懼怕它的人,氣勢壯大起來,兩腮長須悉索顫動,仿佛張狂大笑,再度逼近。天底下豈只有狗會仗人勢?兔子不也一樣。

  他幾乎快當她是蘿蔔精或青草精,才會連只軟兔子都怕。

  “不要,靠近我,走,快走,你會,生病,拜託,快走……”她含糊說著,斷斷續續,他本以為她是因過度害怕才口吃——直到剛剛獲得解答為止,他確實是如此認為。

  她被兔兒給逼進了一旁池水泉心,兔兒怕水,又不會泅遊,在泉畔徘徊許久,終於放過她,否則那只囂張野兔似乎想測驗它是否有能力讓她嚇到跪地求饒。

  她的髮長及裙擺,沒入水裏,微駝的身形不算娉婷婀娜,可是望著兔兒跑遠的那雙黑眸,注入笑意,不是解脫,不是危機解除,而是慶倖。此時他才知道,她在慶倖,她沒有傷害那只作威作福的小兔崽子。

  走了兔子,引來了他,他成為接續欺負逗玩她的傢伙之一。

  會提出與她交配的要求,實在是她的反應太可愛,光是想像她在自己身下顫抖的哀求模樣,是男人都會亢奮爽快。

  那時沒看出她是疫鬼,她身上淡淡生香,不是花,不是胭脂,沒有惡臭,清新好聞極了,沒有將鼻子埋進她頸邊發間深嗅,真是失策。

  狍梟咧嘴笑著,做出一個好蠢的動作——撩過她長髮的手指,湊到鼻前,深深吸氣,殘留的香息進入肺葉,點燃體內未盡文火。

  “寶寶!還不快回來!全家在等你吃飯呐!”

  腦海間的旖旎光景,被“娘音傳腦”給硬生生擊碎,狍梟額際青筋瞬間賁張浮現。

  “不要叫我寶寶啦!”雙手掄成硬拳,撕心裂肺地吼回去。到底要他重申幾千萬次呀?!貔貅都不長耳,不聽別人抱怨嗎?!

  “你是寶貔,不叫你寶寶,難道要叫你貔貔嗎?”腦裏傳回的聲音仍在說道。後者又沒多好聽!

  “我是狍梟!我只承認這個名字!什麼寶貔什麼方——見鬼的姓名,我一概不屑!”狍梟邊反譏,一邊動身躍上夜空,往“家”的方向飛,只是一雙金亮的眼,仍在腳下夜影間搜尋方才逃得恁快的小女人。

  “狍梟已經是上輩子的你,你現在就叫寶貔,少給我囉哩叭嗦,你二姐說你在外頭胡搞瞎搞的事,我還沒同你算賬,你皮繃緊一點,回來有你好受。”

  “二個屁啦!我把屎把尿洗屁股長大的傢伙,也敢自稱是我二姐?!”他啐聲。

  “瑤瑤比你早出世,她是你姐姐沒錯哦,你這只兔崽子,禮貌全學到地板去了嗎?!”據說是他“娘”的嬌嫩嗓音訓斥他。

  禮貌?這兩字是甜是鹹,他沒吃過啦!

  狍梟很想關掉腦子裏的萬里傳音,不過關不關也沒差,他已經快到家門口,要直接面對那位在腦海心音裏數落他的“娘”,以及其餘“家人”。

  好吧,他仍是想要短暫的安寧,哪怕只有一瞬間都行。關掉,不讓娘的聲音再傳進來,確實是安靜了一下下,但是另一道可愛的、笨拙的、無助的細微顫抖,卻浮現上來。

  我,沒有,名字……

  他們,叫我……妖魅,或是,怪物。

  多可憐兮兮,他雖不甘不願,都還有三個名字,她卻半個也沒有,真想分一個給她。

  大概是沒得逞,所以特別想念她的一顰一笑,雄性的劣根,擁抱過的美豔花妖生啥長相,他已經不是很記得。

  “這麼快就結束了呀?那只疫鬼應該覺得你中看不中用吧。”妖嬈女子站在貔貅洞外,纖臂環胸地嘲弄他。距離她回到家,不過短短須臾,他就完事了呀?太不濟了吧。

  “告狀鬼。”狍梟不給她好臉色,不過他的反應倒是逗笑了妖嬈女子,她咭咭輕笑,率先奔回洞裏,裏頭早已坐妥四人。

  妖嬈女子是他娘一胎四子中的第二隻,名曰瑤貅,自稱他二姐,他死不承認,別想要他開口叫她一聲二姐!

  “小弟,你這樣不行哦,發情期還沒過完,你就精盡貔亡了。”說話者是排行老大的瑛貅。貔貅特有的精緻貌美,算她一份,水藍色的髮,偏似於晴朗天空,因她喜歡藍瑟寶礦所致。

  “小弟,你一天到底和多少雌性歡好呀?你快變淫獸了。”手捧一盤珠寶與狍梟擦肩而過的是老三,鈴貅,矮不隆咚,一不小心很容易被人高馬大的他所忽略。

  “全數貔貅裏,進入痛苦情欲期仍能過得暢快歡愉,大概只有你。”銀髮熠亮的絕色大美人,哼哼笑著,纖足抬起,直接抵向坐在寶礦圓椅間,摸了塊銀磚啃的狍梟肩胛。

  “誰說的,你和老爹也過得很愜意呀,玩得多歡樂,百無禁忌呢。”狍梟酸回去。

  “我跟你爹是夫妻呀,夫妻愛怎麼玩誰管得著?哪像你,東沾一個,西抱一隻,毫不知節制,只要是母的,你都硬得起來,嘖嘖嘖,不容易耶。”

  “你當我愛嗎?!還不是這種鬼發情期引起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體內有把火在燒,多難受呀?!”求偶是情欲期的獸性本能,他是被這具身體給逼的!

  “你姐姐們就沒你胡來。”他娘親揪揪他的耳,給他小小教訓。

  他是很想回手啦,但娘親身後站著的爹,教他不敢造次。多可怕呀,那個爹,明明沒修煉,卻一日比一日更強,好像光是多呼吸兩口,就能增進幾十年功力,他曾試圖打敗他爹,纏著要與他比試比試,心裏打定的壞主意是“哼哼哼我狍梟當惡獸當了幾百年,你這只人貅混種在人界打滾二十八年,升格為純貔貅不過數十年,看你狍梟爺爺扁得你跪下來喊聲老大饒命!”,結果架式擺開,一招,他被他爹區區一招打暈,再醒來,已經是隔日早膳時間。

  害他顧忌他爹親淫威,在家裏只敢頂頂嘴,挨挨他娘的腳丫子踹,蔥白手指擰耳而無法反擊……

  他們大概是貔貅界裏,唯一一家子“群聚”的異類。

  貔貅向來獨來獨往,公貔母貅不因愛情結合,育子工作落在母貅身上,孩子養大,母貅硬下心腸趕走小貔貅,要他們自生自滅自個兒去品嘗世間險惡,所以貔貅對於親情淡薄無謂,當然更不可能如他們,圍坐在一起吃晚膳。

  這得歸功於他們的爹,曾經當過二十八年人類的爹。

  當時他們娘親一臉淚水狼藉,佯裝兇狠地驅趕他們四隻出去,是他們的爹,一隻一隻拎回來,跟自己的妻子說:

  既然混了人類的血,我們也可以按照人類方式來養孩子。人類喜歡一家子團聚,圍坐在一起吃飯聊天,孩子長大,不一定非得趕出去,陪在身邊,另有一番熱鬧味道。

  於是,他們一貔三貅,誰也沒離開過爹娘,雖然,他心裏是很想走啦,又有一點點該死的不舍……

  習慣了吵吵鬧鬧,突地變成身邊沒半個人碎碎嘮叨,挺怪的。

  “寧缺毋濫,我才不想委屈自己,隨便找只公貔了事,光想就嫌髒。”瑤貅輕皺俏鼻,說起“寧缺毋濫”四字,刻意加重語氣,慎重地看向狍梟。

  “何必要缺呢?虐待自己呀?我狍梟可從不做為難自己的蠢事,身體燃燒起來就找些可愛的小傢伙消消火,總好過泡冰水或是靠吃來佯裝自己無欲無求爽快多了。”狍梟秉持著“有樂便享”的原則,重於自身需求快樂,沒有忠誠,不管啥鬼情愛。這種事,有愛沒愛都能做,做起來激烈興奮,純粹肉體與肉體的交纏撞擊,閉上眼,享受極致樂趣,管他身下女人是圓是扁,反正不就是那麼一回事嗎?

  他愛死了貔貅與生俱來的不負責任,爽樂完畢,穿上衣裳,揮揮袍袖,掉頭走人變成理所當然,沒有誰會認真,沒有誰會覺得吃虧,更沒有誰會覺得睡過一次,便有了什麼承諾。

  “情欲期不是給你這樣亂玩!那可是神聖的養兒育女時間。”他娘教訓道。

  “是哦是哦,所以當初你和老爹那段烏龍姻緣是外頭編造的就對了啦,不是哪只母貅因為情欲難耐,隨便找只雄人類發洩了事嘛。”哼哼哼,有臉說別人,沒臉說自己,當初“亂玩”的人,可不是他狍梟哦。

  “我只跟你爹玩,沒同其他亂七八糟的公貔玩,你不一樣,你什麼人都碰,剛才瑤瑤說,你連疫鬼也不放過?!”

  “我不知道她是疫鬼。”狍梟掏掏耳。

  “疫鬼全身上下都帶病,聽說他們碰過的花花草草,一瞬間便會枯死。”鈴貅咬著未加琢磨的墨綠翡翠,補充說道。

  瑛貅落座,撫平裙擺。“疫鬼對貔貅是造成不了傷害,反倒是他們對貔貅避之唯恐不及,應該沒有哪只疫鬼會蠢到想和貔貅做什麼。”又不是自找死路,面對驅邪的兇狠瑞獸,逃命都嫌慢,還敢和貔貅糾纏?

  “那代表是你糾纏人家不放,寶寶,你能不能乖些?你已經忘掉你脖子上抵著一把無形刀?有空去調戲女人,不如去做些善事,造造橋、鋪鋪路、扶扶老人家過街,看能不能替你自己積積德,別讓天界那班傢伙有理由收拾你,行嗎?”他娘親歎氣,雖然嘴上老掛著不在意這小夥子生死,實際上怎可能不擔心呢?

  她的四個孩子雖是貔貅,卻混有人類血脈,在天道眼中,簡直是大逆之罪,她懷胎時,天庭便派兵遣將而來,想終結這種紊亂混種,當時還是他們夫妻倆直接闖進神界,被仙翁招呼了一杯茶,坐下來談妥交易,天界暫時同意放過孩子,前提是,孩子必須教養成良善之輩——基本上,單指狍梟一隻,其他三隻母貅,不在其中之列,不過光是狍梟、便足以教他們夫妻傷透腦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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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22 15:36:25 |只看該作者
這只孩子,情況複雜,一言難盡,他雖擁有貔貅身體,實際上卻是只死去的食人惡獸,趁她懷孕體虛,惡魂強行闖入她體內,霸佔胎兒肉身,只為逃避鬼差追捕,他記得身為惡獸的一切,懷念美味血腥,自豪曾做過的種種惡行,不知悔改。

  他這種德行,能變好才真叫天降神跡!

  洞的左右兩側大牆,記載他成為貔貅之後,由小到大做過的善行惡行,用以提醒他:盡力寫滿善的那一面,多多益善;寫著惡的那一面,空白無妨。此時此刻,善之牆,寫有“照顧姐姐有耐心”及“保護姐姐們沒被其他惡獸吃掉”兩條功績,那是數十年前的事,寫完迄今,沒機會再補上第三條;惡之牆,一片空白……

  因為一項惡行都沒有嗎?不,是昨天才將滿滿沒位置再書寫的舊牆換掉,而且,還是第十面的舊牆!

  按照這樣繼續下去,很快的,狍梟就會沒命,她已經可以想像,他被一大群天兵天將包圍起來“處置”的遠景。

  那時狍梟擅闖進她的體內,整得她死去活來,氣歸氣,多年相處下來,感情早就超越一切,更遑論當初她遇到危險,可是這傢伙拯救一肚子孩兒的性命,她怎可能眼睜睜看他步上死路?

  偏偏教訓也教訓了,講理也講理了,打屁股也打到他三天三夜沒辦法“坐”下,狍梟仍是狍梟,貔貅皮惡獸骨,很難扭轉回來。

  “你念不煩嗎?!我就是這麼壞,啊不然咧?”狍梟活脫脫是個頂嘴劣兒,與娘親對吠,一臉叛逆。“誰知道神界的老傢伙們要求有多高?造橋鋪路說不定是他們眼中只是個屁,連善良的邊都夠不著,我幹嘛浪費時間去做?他們要來就來呀,我狍梟沒在怕的啦!”會怕就不叫惡獸了。

  “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久久沒發言的爹親,金口微啟。

  “對呀,你的‘惡小’做盡,‘善小’掛零。”瑤貅損人不客氣,狍梟瞪她一眼,她吐舌做鬼臉回應。

  “或許,小弟的‘善小’可以展開第一筆進賬。”瑛貅倒持有不同看法。“不是說過遇見疫鬼?疫鬼也是天界眼中的頭痛人物,人類更是當他們是大麻煩,幾百年中總會有一兩隻疫鬼溜進人類城鎮散播疫病,惹出一片混亂,要是小弟能收拾疫鬼,為民除害,說不定天界會記上小功一件。”

  “這主意……聽起來不錯耶。”他娘親沒想到“積善”還有這一招,先前老是一心要把狍梟教成好孩子,既然狍梟惡獸劣根猶在,不如換個方式,以此劣性為根基,用一身蠻力暴戾,去欺負……呀不,是剷除邪惡,一方面讓狍梟得以痛快舞動拳腳,一方面又能合乎神族要求,一舉兩得,好,太好了。她二話不說,專制地下令,指著孽子挺鼻,嬌令道:“寶寶,照你大姐的話去做,教天界瞧瞧你這只貔貅驅疫的好本領,或許,他們還會找上門來,封你當只御前神獸做做!”

  狍梟連嗤之以鼻都嫌懶。

  誰稀罕啥鬼御前神獸?充其量不過是神族腳邊的一條狗罷了,啐。

  他對於神族那些傢伙會順眼的事,沒半件有興致。

  不,應該說,天界越希望他去做,他狍梟越是反骨想與其唱反調。

  除掉疫鬼?

  那只比兔兒無害、比兔兒膽怯、比兔兒荏弱的小傢伙,要拈除她……狍梟打從心底最深處排斥和抗拒,也不明白是否因為這是一件神界點頭稱許的“好事”,才會引發他強烈反彈,抑是有其餘囉哩叭嗦的理由他懶得去想,唯一很肯定的是,他一點都沒有動力去做。

  那種小傢伙,是該抱在懷裏享受品嘗,思索該怎麼教壞她,讓她綻放甜美芬芳,盡情投入玩樂嬉戲,與他一塊放縱玩、爽快鬧,而非逮她去領啥破功績。

  嘖嘖,真想瞧瞧她能妖嬈到何種程度,真想看看她迷醉嬌喘時是怎生可口模樣,真想聽聽她求饒或是貪心的要他用力點的媚柔聲音……

  他會再去找她,不為啥勞什子收拾除害,只是單純討一個答案。

  嘿,跟我交配好不好?




【第二章】

  他是只奇怪的貔貅,她想。

  她第一次,見到那麼美麗的人。

  被光包圍的男人。

  她想像中的“神獸”,該是教邪物心驚膽戰的威武兇猛,一見萬惡,張開獠牙大口,亮出鋼鐵硬爪,撕咬撲殺,絕不留情……

  怎麼也想不到,他開口,不為收拾她這禍害,而是——

  “跟我交配,好不好?”

  多浪蕩,多……突兀的要求。

  他沒有看見,她多醜陋嗎?醜陋到連她自己都不敢與水面中的倒影對視太久。她有一張慘白的臉,膚若雪,不摻半點健康的粉潤,與她所見過的尋常人類不同。沒有誰,像她白得沒有顏色,而她的眸又太黑,強烈對比著臉龐,乍見之下,容易被深潭一般的眼眸給驚嚇到……更遑論她左臉上,還有可怕的紅斑,自額際處開始,順沿頰畔蔓延而下,教她更形自慚,每每須用濃密散髮,遮掩它。

  他沒有看見嗎?

  忍不住,與水面上清晰反射的自己四眼相對,幻想是否在自己忽略掉的某一天,她突然變美了,膚色粉了,紅斑沒了……

  水中的女人,依舊白皙勝雪,依舊膚色慘澹,依舊盤踞淺紅色斑紋,而且,額心正汩汩冒著血絲……

  好傻,她當然沒有改變。若有,又怎會不留神與上山劈柴的樵夫相遇,遭大受驚嚇的樵夫拿木塊砸破了頭,尖叫嚷嚷著她是害人之妖,要她快滾呢?

  掬了些水,慢慢拭去額心傷口的血及髒汙,刺痛的呻吟轉化為淺淺籲歎。

  疫鬼不可能受到誰的喜愛或接受,他們總是被驅逐到幽暗角落,避著光,遠離人群。不過並非每只疫鬼都像她怕事,態度強悍的疫鬼亦是有的,畢竟疫鬼一身闇毒,該是人見人怕,何須唯唯諾諾?歹毒些的疫鬼,甚至用自身擁有的“病”去作亂人間,於是,疫鬼成為世人眼中之釘,恨不得把他們趕遠遠的。

  沒有人會喜歡疫鬼。

  沒有人會想擁抱疫鬼。

  所以她不應該把那只貔貅的戲言當真,他說不定只是耍著她玩,倘若那時她直率地回他“好呀”,說不定他逃得比誰都快,無法再露出欺負她口拙的惡劣笑靨。

  思及他大驚失色的可能性,她不由得綻出小小一朵笑花,一抹劣性,在她眸間醞釀,她告訴自己,要是二度遇見他,他再拿那句渾話調戲她,她定要嚇嚇他,佯裝同意,不讓他以為她可欺,不給他有機會嘲笑她的口齒含糊不清。

  她確實是不擅長說話,沒有誰能陪她一塊說著聊著,言語,變成一種不需要的東西,有些字,有些句兒,她忘了怎麼說,要用它們時,腦子裏總是找不著它們代表的意思,當她不得不開口時,她必須花費一些時間去思索下一個字,才會淪為那只貔貅惡劣模仿恥笑的結結巴巴。

  “你講話的方式好可愛哦。”

  可愛?

  這兩字,她沒記錯的話,該是泛指討人喜愛的東西,像是兔兒好可愛,花兒好可愛,小山羌好可愛……獨獨不可能套用於疫鬼身上。美呀、漂亮呀、可愛呀,這類光明的稱讚字眼,就像日光一樣,與疫鬼格格不入。

  又是另一種玩笑話,抑或反諷吧。

  她抹去臉上水痕,甩掉髮梢晶瑩水珠,搶在陽光穿破雲層,灑下灼身熱芒之前,隱入樹蔭之中躲避,只留一句幽幽擔心:

  “希望,那位,人類,樵夫,別被我,沾上病……”

  疫鬼躲避一切的光明,萬物所需的暖陽,萬物輕易便能享受的日光,都不為他們而生,浸濡不到的溫暖熱意,不在其照耀的生存空間之中,疫鬼只配擁有陰暗。

  所有的光明,皆與疫鬼無關。

  包括那只帶光的神獸。

  ***

  鼻翼努力抽動,企圖在風的拂流下,嗅到小疫鬼的味道。

  她身上味道太淡,似花非香,像糖非糖,加上他沒有更多機會埋進她髮間貪婪吸取,以及他這支鼻,比起眾家貔貅而言,算是最劣下的一支,一時之間,對她的下落去處,他毫無頭緒。

  也可能是小疫鬼太會躲藏,此時說不定蜷曲在哪處暗洞裏呼呼大睡。

  狍梟察覺自己對於小疫鬼似乎太過執著,非得找到她,非得拿交配與否的問題去問她。怪哉,他又不是沒被拒絕過,先前某只傲得要命的母樹精不就賞他一拐子叫他去死,他不也撂下幾句響亮吠語,甩袖走人,那時可沒有非要她不可的怨念,更別想他會產生“這世上除她之外,我誰都沒興致”的愚蠢念頭,小疫鬼打破了他某些行事作風,讓他死纏著她,不想放。

  不是非她不要,也並非全天底下找不到比她更美麗的小妖兒——方才飛騰於空中,不就遇見一隻七彩鳥精,美得不可方物,色彩斑斕瑰麗,小疫鬼哪能勝得過她,光是胸前軟綿綿的兩團嫩肉,便足以教小疫鬼撞山壁自殺——更不是她勾走他的心呀魂呀肝呀肺的。

  追逐,為了什麼?

  “當然是沒嘗過疫鬼的滋味,太新鮮又好奇,無法從其他雌精怪身上尋到相似的反應,才會念念不忘,好想抱抱看她是否如我猜想的柔軟……”光想,口中唾液旺盛分泌,饑渴不已。

  這是他給自己的一個合理理由。

  幾日的尋找,幾日的徒勞無功,幾日的欲火堆積,養大了狍梟對小疫鬼的渴望,在他腦子裏,老早便把小疫鬼吃幹抹淨,正面側面背面上面下面……所有能想得出來的花招,他都和幻想中的她,逐一玩樂完畢。

  可是,每意淫一次,他的火氣不減反增。

  “馬的,又是夢!”咬牙咆哮,成為每日他醒來的頭一件事。

  那些她纖細腿兒跨屈在他腰側,唇角噙著媚笑,柔荑輕緩褪去衣裳,姿態撩人豔柔,故意放慢速度,懸吊著他的胃口,烏黑青絲因她俯身眯覷他的動作而如垂幔流洩,長長披散於她嬌美嫩軀,忠實呈現她豐盈酥胸及纖細柳腰所擁有的弧線,它們再蔓延到他身上,隨她呼吸、起伏,每絲每縷都在撓癢他。

  那些她雙掌托在他緊繃賁張的胸肌上,掌控兩軀廝磨的速度,或快或慢地以她迷人芳徑套弄他火燙欲望,她仰頭尋歡,鎖骨形狀優美,雙峰花蕾在他掌間堅挺綻放。

  那些嬌嬌的呻吟、媚媚的承歡、哀哀的求饒、歡愉的顫抖、無法自製而絞緊他亢奮的女性本能——

  馬的,全是夢!

  狍梟火很大地梳耙淩亂長髮,將不滿發洩在它們上頭,耙落數以萬計的暗金色星光,指間仿佛仍殘留春夢間,撫摸她黑亮髮絲的細膩觸感……

  夢裏越爽,清醒越不爽!

  “又在鬼吼鬼叫,你是夢見被神族追殺是不?!”接連好幾天被巨吼給吵醒的瑤貅,睡得不好,加上情欲時期的交相折磨,火氣不輸狍梟。

  一旁鈴貅揉揉眼,翻身又睡沉了,瑛貅早在洞旁泉水清洗早膳將食的諸類寶礦,幸好爹娘不在,否則沒睡飽便讓人打斷美夢,娘的反應可不會像瑤貅,罵個兩句就沒事哦。

  那對貔貅夫妻,感情超好,天未亮便手挽起手,拋兒棄女,去享受兩人快活時光。

  “我夢見小孩不能聽的爽快好事。”在狍梟眼中,三隻“姐姐”仍是兒時老愛尿在他身上的貓形小嫩貅,沒資格算成熟母貅,小孩子去找奶吃就好,管大人什麼事!

  “是疫鬼吧?”瑛貅瀝乾寶礦,擺上桌。

  剛才有人睡得很熟卻不時夢囈,一句“小疫鬼好香……”,又一句“小疫鬼好軟……”,再一句“小疫鬼好可愛……”,將他夢見之事,洩漏得乾乾淨淨,想狡辯都不行。

  “你還沒找到那只小疫鬼?我以為你已經除掉她了咧。”原來她太看得起自家小弟,當他辦事牢靠,萬萬沒料到他如此不濟事。

  “找不到她在哪里啦!”狍梟撇撇唇,沒好氣道。誰知道她躲到哪個深坑地道去了!

  一隻欲求不滿的獸,管它是神獸或惡獸,都不會有好脾氣好臉色。

  瑤貅俏鼻翕動,一臉很想昏倒貌。“她的味道這麼清楚,你是鼻子斷掉還是味覺廢掉?”再不然,兩者皆有吧。她見過疫鬼,聞過其味,很有印象,不會錯,是那只小疫鬼的其味。

  “真的假的?!她在哪里?!”狍梟火氣頓消,馬上纏著瑤貅問。

  “北方蘊含豐富藍寶礦的崖壁附近。”瑤貅說完,沒來得及勒索他叫聲“二姐”當回報,狍梟咻的一閃,不見蹤影,她只能懊惱自己沒先拿疫鬼的下落當釣餌,逼他喊完才告訴他答案。

  “小弟仍是有些貔貅本能無法發揮,嗅覺一如以往的糟。”瑛貅望著狍梟匆匆離去後,徒留下的殘存星點。雖是金黃色,卻夾帶暗黑,緩緩沒入石板,不似她們認識到金貔,一身金耀,清亮炫目,教人無法直視。隨著年紀增長,狍梟髮梢的墨色就更深濃些,總覺得再過十年,他那頭暗金蓬髮,會變為全黑……

  貔貅最自豪的,便是他們擁有全天下最敏銳的嗅覺,千里之外,想找什麼,動動鼻就能聞得一清二楚。

  “他是只怪貔貅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瑤貅聳聳纖肩。

  試問,有哪只貔貅不會變化為獸?

  對貔貅而言,獸形才是屬於他們的原形,化身為人,不過是想要節省空間,否則一屋子填滿獸形貔貅,光是三隻就沒位置坐。

  他們從脫離母體,至喝奶學步,都保持小獸模樣,必須一直到成獸,擁有足夠術力變幻人形,時間約莫六、七年,但這項規則,在狍梟身上並不適用。

  據爹娘說,他一落地,貓兒外形維持短短刹那便消失無蹤,取而代之是人類小嬰娃的體形。別人是娃娃大哭來到人世間,他是滿嘴粗話咒駡,埋怨控訴她們三姐妹是如何如何插隊搶出生,如何如何使出了爪子踹他踩他踢他,將他硬擠成第四只出來的傢伙,由大哥淪落為小弟……

  然後,他這輩子沒再變成獸形貔貅過。

  一開始,他的理由是不屑,他是惡獸,有惡獸的高傲,不屑變貔貅。

  後來,他在娘親威逼下,試圖變過,卻失敗了,他已經遺忘這項本能,想變也變不出來。

  一隻不會恢復原形的貔貅。

  怎麼想都覺得淒慘。

  狍梟本人是沒感到有啥好惋惜啦,變回巨大神獸,術力是比人形強了些,卻不代表精進幾百年,差別沒多大,反正人模人樣更好用,輕巧靈活,飛天遁地,賓士騰翔,樣樣做得到,人形或獸形,重要嗎?

  現在對他來說,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只剩躲在北方崖壁的那只小疫鬼。

  拜瑤貅所賜,縮小了範圍,他那支比上不足比下很有餘的鼻,終於得以發揮效用,成功截獲一抹淡息——是她的味道,他像只咬住餌料的魚,被無形魚線所牽引,雀躍的腳步,正在逼近。

  彎身,進入一處不起眼的曲洞,毋須火把照明,他自身的光,足以將曲洞映照通亮,洞口窄小,洞徑頗深,他必須屈起身體,才能順利前行。

  呀,找到了,貪睡的小東西。

  她伏臥一塊圓石上,正在熟睡。日與夜,疫鬼恰恰與一般人顛倒作息,美好寧靜的破曉清晨,正適合他們好好睡。

  幾乎快將她嬌小蜷軀包覆住的黑緞長髮,像漣漪,以她為中心擴散開來,此刻反耀著他身上光源,形成炫影,髮卅間光澤,醒目起來。

  狍梟該慶倖曲洞末端還算寬敞,形成一處較寬洞穴,他終於可以稍稍改變姿勢,不用學狗爬,不過仍是必須彎腰駝背,曲洞的高度,大概是女子身長,對他依舊太矮。

  興許是洞裏突然明亮,刺痛了她的眼瞼,更或許是察覺自己被毒蛇猛獸盯上的警戒感,教她在睡夢中皺擰細眉。

  好亮。

  即便閉上眼,一片黑蒙的視覺,還是感受到瞳仁的縮緊。

  洞穴深處,不應該透進陽光……

  她伸手欲擋,卻碰到阻礙。

  有什麼東西,正撩弄她覆額貼頰的髮絲,因她的揚手,而碰撞在一塊。

  “還睡呀你?”他接住她的手,開口說話的嗓音喜悅飛揚。能找到她,心情真好,而且她的睡顏可愛,這也令他感到歡愉。

  她聞聲張眸,刺目的光又教她連忙捂眼躲避,直到慢慢適應光線,她才以極其緩慢的速度轉向他,而他頗意外她沒有尖叫,沒有逃竄,沒有努力將自己塞進岩石縫裏,像先前那回一樣,她只是眯著眼,靜靜望他,對於他為何出現在這裏,並未反應激動或受驚,甚至當他的指腹磨蹭她沁涼的雪白肌膚時,她也沒有反抗,像只溫馴的貓兒任由他嬉弄。

  “我,又在,做夢了……”她喃喃自語,伸出她另一隻沒受他箍制的白皙小掌,探進他蓬鬆的暗金髮絲間,喜見螢星飛舞,猶似金粉散撒,酣甜的嫩音又是笑,又是困惑,神情像個生嫩娃兒天真單純。“怎麼,老是,夢見你?以前,不曾,這樣過,好幾天,都是,你,出現……”

  夢裏,纏人的神獸,總是如影隨形,相隨左右,從沒有人,敢那麼靠近她,大家總是尖叫逃跑,總是嫌惡的瞪她,用狠絕的言詞咒駡她,只有夢中的他,什麼都不怕,雙臂環繞她腰上,下巴撒嬌地擱在她肩上,說著醒過來時便會無奈遺忘的話語,可她牢牢記得,夢裏,他輕佻帶笑的聲音,愉悅輕快,仿佛同她分享多快樂有趣之事;夢裏,她一直笑著,偎在他懷裏,聽他說話,感到安詳幸福。

  可,夢與現實,中間相隔天和地的遠距,神獸與疫鬼,怎可能和平共處,一光明一闃暗,一正一邪,一善一惡,永遠都是背道相克。

  醒來之後,她的心情會變得好糟,進而紅了眼眶,酸了鼻腔,暗淡了神色,為她無法擁有的那些,哀哀悼念。

  此時一定也在做夢,才會再看見他。

  多好的夢。

  在夢裏,她不孤單。

  在夢裏,有他。

  她是自己投進他懷中,一如每場夢境中,兩人貼近無距的姿勢。

  “別,太快,醒……再,一下下,一下下,就好。”只有在夢裏能這樣做,享受他溫暖厚實的懷抱,深嗅他蠻橫霸道的氣息。

  “你睡糊塗了嗎?不過,睡糊塗也好,你自個兒撲過來,我就不客氣囉。”從來就不是正人君子的狍梟笑得胸口輕震,連帶影響了她,這一回,她瞬間瞠眼驚醒,猛地意識到自己不在夢中,但,遲了,小巧下顎慘遭挾持,他長指輕輕一扳,逼他張開檀口,恭迎他覆唇品嘗,她的驚呼發不出來,全進了他嘴裏,淪為虛軟嗚咽。

  他不玩循規蹈矩、慢條斯理那一套,一開口,就吻得鷙猛掠奪,卷弄著她怯生生想逃的舌,不遺漏柔軟唇後的每寸津潤芬芳。她扭不開臻首,他大掌一左一右定住她,迫使她動彈不得,任其暢行無阻,在她口中翻騰作亂,彼此氣息氣味交融難分,他熱燙如火炭,所到之處,都點燃陌生火焰,幾乎要將她煮沸。

  熱,她感覺到熱,卻不知該如何面對它,抗拒它。

  他的唇離開他,不是仁慈地放她一馬,而是他還有太多地方想流連,徹徹底底吮過吻過她的唇,他意猶未盡,舔嘴咋舌,迷戀她的甜香味道,要繼續探尋屬於她的更多更美好的滋味。

  手掌順著精巧頸線而下,沒入黑衫中,掌心與她細膩微冷的嫩膚毫無阻隔,仿佛有股吸力,牢牢地,鉗制他的手,要他別離開他它,要他仔仔細細愛撫它……

  他的手,劃過細緻肩頭,輕而易舉撥開黑衫襟口,裸露出欺霜傲雪的肌膚。

  他吻向她的咽喉,感覺她吞噬唾液的困難動作及哆嗦,再吻向她敏感側頸,她瑟縮回應,重重戰慄,出自於本能,裸肩一收的舉動,將自己的臉頰送到他的額鬢間,碰觸他不同於她的火熱肌理,隨即又慌亂彈開,棄守頸側到鎖骨間那一大片春景,供他唇舌肆虐,他一吻,她再縮肩,又彈開,幾次反復,教狍梟百玩不厭。

  “掙扎呀,這麼溫馴,我就真的繼續下去囉,只要再做下去,我一失去理智,可是不會停哦。”若不是看她天真無知,眼神迷蒙,身子輕顫,僵硬如木,他不會多此一問,直接抓住大好時機,將她就地正法,管她懂或不懂,要或不要……他是想要享樂,又不是強暴。

  她傻乎乎的太可愛,單純得直刺他小如螞蟻的良心,雖想惡狠狠的撲到她,先做再說,又覺得不該如此輕待她。

  難得他殘存一絲絲良知及……憐香,給她機會,而不是愣呆呆由他上下其手,做盡雌雄歡好之事。

  “你,怎麼,在……這裏?”她的唇瓣被他吻得紅潤光澤,毋須胭脂點綴,微微開啟,氣息籲喘,脫口的話,竟不是惡言。

  “因為你也在這裏呀。”不然他大爺幹嘛窩進這狹小曲洞,綁手縛腳的。

  “這裏,適合,疫鬼躲,但你,是貔貅,你,不該來,這裏。”她說話時,他的手指,拂過她嫣紅唇瓣,頗為享受她的柔嫩觸感。

  “你若不躲在這種鬼地方,我當然就不回來,偏偏你在,所以我才來。”哪有什麼該不該來,只有大爺他爽不爽來。

  “你在,找我?”她渾圓大眼鑲滿訝異,為他的回復感到意外。

  “是呀,找得多辛苦,好幾天呢。”他傾身,淺啄她的唇,動作輕柔,可邪惡大掌已鑽進衣裳內撫摸她的酥嫩胸脯,她摸起來感覺真舒服,好滑手,軟綿綿的。

  “為、為什麼,要找,我?”她一時忘了應該先對他的孟浪行徑加以反抗,沒有誰這樣愛撫過她,厚掌像帶火一樣燙人,卻……好溫暖。

  “當然是因為想你。”想和你做些快樂的事嘛,嘿。

  “想……我?”又是一大震驚。

  想,思念,惦記,牽掛……這些好陌生的詞兒,未曾想過有朝一日,它們會套用在她身上。

  她被他所“想”著?

  他說,他“想”她?

  有人……會想著一隻疫鬼?如同她這些天來“想”著他一般,“想”她?

  她連忙搖頭再三,不願相信。

  “沒有誰,想過,疫鬼……若有,也只是,想著,如何,除掉,而已……”所以他的“想”是哪一種?咬牙切齒的想?百般不屑的想?恨不得除之而後快的想?

  “那好,我是頭一個,小疫鬼,我很想你,一連夢見你好幾天,醒來就是上山下海找你,想見你一面。”一定是越得不到的東西,越心癢想要,這是劣性,天下萬物皆具的劣性,在盡情嘗過她嬌嫩身軀之前,胸臆那股熱火,應該是滅不掉了。

  “夢見,我……?”她更形訝然。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竟被他想念至此。

  “你在我夢裏好可愛,好討人喜歡,好讓人愛不釋手。”害他夜夜欲求不滿,恨不得夢境裏的種種全是真實上演,那些身軀纏綿,火辣歡愉,欲念馳騁,那些由她嬌小迷人身體帶給他的爽快,只是夢境一場,多教人捶胸頓足。

  她不知如何應對,她找不到任何一句話來表達她此時心境,詞窮意貧,超過了她所知的字眼,是驚喜嗎?當然;是驚嚇嗎?那也是;是激動嗎?那一定有的……

  不被誰注意,不被誰在意,不被誰思念,不被誰重視的疫鬼,生平第一次,稀罕地獲得那些,她受寵若驚,喉頭緊縮著,吐不出隻字片語,連吐納也無法順暢。她屏息聽他說著,肺葉缺乏入息,正微微發痛,似疼,又非疼;胸口,鼓噪,胡亂怦咚怦咚,慌躁無法自製。

  “我還想,給你取個名,別老是疫鬼疫鬼的喊你。”憑狍梟不學無術的腦袋瓜子,自然不可能想出如煙啦水靈啦映雪諸如此類的繞口雅名,充其量就是分一個他擁有的名字給她——

  “狍梟”威武有力,是他專屬的,當然不能給,“寶貔”聽來也不合適她,更遑論冠上方姓的那個人類姓名,與她差之千萬裏。獨獨有一個,家人都愛喊,偏偏他嗤之以鼻,可覺得若是掛在她身上,倒挺不錯,甚至順耳起來。

  “叫你寶寶好不好?寶貝的寶,百寶的寶,寶貴的寶,寶物的寶,瑰寶的寶。”

  “寶、寶寶……”

  寶,這個字,她知道,好珍貴的一個字,只要掛上它,瞬間價值連翻數倍。

  這個字,與疫鬼絕緣,是任何一隻疫鬼都沒資格冠上,他卻要替她取這個名兒,還一次兩個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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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22 15:37:31 |只看該作者
他自己是很不喜歡那兩個蠢字掛在他頭上啦,可他娘又愛這麼叫他,把他的氣勢和暴戾都給叫軟了,抗議千萬次,次次被他娘當成耳邊風,嘴裏應著“好好好,不喊不喊”,下一句馬上就“寶寶,拿個銀礦給娘”,擺明就是敷衍了事。然而,看著小疫鬼的臉,默默念著這兩個字,又覺得它們好柔軟,好可愛、好順口,寶寶、寶寶……就算她不喜歡,他也決定要惡霸地這樣喊她——像他娘親一樣,視其意願如屁,喊的人爽就好。

  “沒有,不喜,歡。”她答得淩亂,心緒太過翻騰激動。她擁有了名字,不是妖物,不是邪魅,不是臭疫鬼,不是喂,而是寶寶,“可,我配,得上嗎?我……只是,疫鬼,誰都,不愛的,疫鬼。”她仍心存遲疑。

  當然配得上,他這只魁梧惡獸都被喊了幾十年,真要說不配,他和“寶寶”兩字豈止不相稱而已?簡直是敗壞他的威武雄風!

  反觀她,哪里不配?這麼小,這麼嫩,這麼純,大大的眸,總寫著孤寂,以及渴望擁有什麼的小小希冀,那希冀,燃亮了她一雙黑瞳,猶似黑色曜石,由他眼中看來,像兩顆寶石一樣閃耀。

  “寶寶,寶寶,多叫幾次就習慣了,哪有配不配的問題。”連他這只惡獸都能配,況且是她,根本就吻合得亂七八糟了。“再說,誰規定疫鬼不能被當成寶貝?有哪條天規寫明嗎?就算有,不能打破它嗎?”天規就是用來打破和違背的嘛,哼哼。

  她的眸,浮上薄薄的水璨,動容閃耀。

  誰規定疫鬼不能被當成寶貝?

  他如此說著,幾乎要融化了她心底的自卑。

  她好想被誰憐惜著;好想被誰擁在懷裏;好想有誰不經意間,時時想起她;好想有誰不會用嫌惡的眼神、可怕的言語傷害她;好想擁有屬於她的名字;好想有誰,不怕她一身疫息,讓她摟抱他時,不會因她而危及生命;好想有誰愛她……她所渴望的每一樣東西,這只神獸都給了她。

  “寶寶。”狍梟好似有些明白為何娘親愛喊這個乳名,如果他的反應和小疫鬼一樣,感動顫抖,漾著哭泣的微笑,淚光閃閃,他也會每天照三餐喊個幾次來過過癮。

  她好喜歡這個名字,寶寶,被人珍惜的名字,是她的,是她的名……

  她試圖開口道謝,聲音卻發不出來,牙關顫抖哆嗦,耳畔充滿他喊她的聲音,那時她這輩子,聽見最好聽的天籟,她想求他繼續喊,不要停,除他之外,可能不會遇見第二個人,願意如他一樣善待她,不給她嫌惡的表情,而是輕柔誘哄。

  “狍、狍梟。”她記得他提過一次,他的名字。

  “你記得呀?”狍梟很詫異,還以為那時她光忙著發抖,無心去聽他的自我介紹,而他也不過提了一回,沒料到她記下了。“好久沒人這樣喊我,除我之外,誰都不想鳥那個名字,結果,你把它喊得好酥嫩。”

  爹不喊,娘不喊,三隻小母貅也不喊,只剩他自己,不想捨棄這個相伴百年的名字。

  都不知道,原來“狍梟”這個惡名昭彰的稱呼,也能纖柔輕吐,而不是被人追著身後,嘶吼“狍梟納命來”的粗暴嚷嚷。

  “你,說過。”

  “我說過,而你記住了。”真有心,可愛的女孩。“連這兩字都聽得仔仔細細,記得牢靠,那麼,我問過你的另一件事,你可有放在心上,好生思量?呐,這麼多天了,你的答案改變了嗎?寶寶。”

  心裏很明白他所問何事,他眸裏閃爍的火焰,與當時問出那句話時的眼神,如出一轍,像要吞噬人一樣的熱燙。

  “嘿,跟我交配,好不好?”

  “我,不好看,很醜,我……你,真的,想要,我嗎?”像他這種俊美神獸,怎會看上她,她真的不懂。

  “你一點都不醜,你有沒有照過鏡,瞧瞧自己呀?”臉蛋小巧,模樣溫馴,稱不上絕豔,卻沒有資格名列“醜”,她清妍得像朵小花。

  就是瞧過,才會這麼問呀。

  事實上,她也很想問,他的眼睛有沒有瞎。

  “對,我真的很想要你,千真萬確。”狍梟雙手滑過她的腰,更確定這個念頭,他牽起一抹笑靨,眸子亮晶晶盯緊她,拿老話一句問:“寶寶,跟我交配,好不好?”只是這一回,出現了她的名字。

  她望進他鎏金一般的眸仁,看見被包圍在耀眼絢爛間的自己。

  與黑暗為伍的疫鬼,若投入光明之中,能否得到救贖?是不是就可以抬頭挺胸步向陽光灑落的草茵,不再畏首畏尾?

  他身上的光,會是溫暖的,抑是灼刺的?

  她很想思考,知道自己應該要好生思索即將脫口而出的字眼,但他僅是軟軟喊了她的名,近似調情,仿如央求,她便義無反顧。

  “好。”


【第三章】

  如她想像過的,她點頭應好,他落荒而逃。

  沒有。

  她看見一隻亢奮的獸,捕獲美味獵物時,露出熠熠白牙的微笑,不退反進,與她之間的距離,化為烏有。當她“好”字才離唇不到瞬間,他便滾著沉笑,唇瓣落下,叼住她的。

  先是唇,後是胸口,最末,她被抱坐在他腿上,羞人地屈膝敞開,徘徊在衣裳外的大掌,麻利地溜進裏頭,十指頑皮靈活的帶起一波囉嗦疙瘩,指腹既溫柔又熱燙,在她身上燃火。黑裳逐漸由纖巧身驅上脫離,她宛若初生嬰娃,純淨白皙的雪膚,因他散發的光芒而反映著薄薄輝亮,好似鑲嵌一層金邊,白得無暇無垢,他吮住每寸雪白,遊移在她裸背後的大掌,半迫半誘地施加壓力,要她自己將柔嫩的一切送到他的嘴邊,供他佔有恣嘗。

  而她終於如願做了一直一直好想做的事,在夢裏才能做的事。

  她展臂環抱他的肩頸。他的體溫,在她懷抱中煨熱著她,他好溫暖,她喜歡將十指探進他髮間,弄亂一波金粉撒落,小小曲洞裏,似螢飛舞,柔和的光,好像明亮星兒閃閃爍爍,她未曾與如此繁密的亮光共處,它們一點都不會燙傷人,落在膚上,發亮著。

  真正會燙傷人的,是他。

  他的吻,激劇生猛,在她身上開疆土,宣示他的所有權。他用牙,輕吻她,也用舌,舔慰她,他的手,在她豐盈綿軟上輕攏慢掭,手法老練,教她無力招架,除了喘息,以及更加攀緊他外,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沒有閒雜衣物阻礙,更真實的貼近彼此,膚與膚的摩擦,激生的不僅是熱,更有心跳的唱和。他溫燙的汗水沾濡了她,為她總是沁涼的體溫注入暖意,她無法控制粉嫩紅霞蔓延渲染她渾身上下每一分寸,仿佛是誰打翻朱色顏料,在纖瘦軟軀上,潑墨散開。

  他的動作,教人羞於啟齒,唇吮含她的嫩乳,舌卷戲頂端粉顫蓓蕾,這樣已經很驚世駭俗了嗎?不,它們並不是──

  霸道長指已經潛入她不敢想像的部位,緩慢勾弄著,規律廝磨著,低低笑著的唇,抵在她鬢邊,炙熱噴息。

  她開始覺得懦弱地閉上雙眼這種逃避行徑,是最大的失策。

  失去了視覺,觸覺完全覺醒過來,任何刺激所帶來的效果,遠大過於睜眼視物能感受到的震撼,她咬緊下唇,企圖鎖住驚呼和失措,她不得不隨著他指上繁複的戲弄而抽息嬌顫,進與退,單純且重複的簡單舉動,變成全天下最甜蜜的折磨。

  他親吻她額際的同時,惡劣貪玩的手指,抵在她最羞怯柔嫩的那一處,搾取滋潤水澤,為他濕濡,為他軟嫩,為接下來的結合做好準備。

  原來,長指不過是小火,真正將她燃燒殆盡的烈火,是他,是他強悍的力量。

  他仁慈地退離了前者,卻殘忍地揉入後者,她低低嚶嚀,夾雜著泣音,咬住呼痛的求饒。接納他,並不是一件輕易之事,伴隨痛楚而來,是他的充實存在,她先是屏息,爾後小口小口的呼吸,偏偏吐納之間,強烈感受到他的脈動,他的心跳,仿佛也進到她身體深處,這是她不曾有過的體驗。

  他與她,好靠近,胸口相貼,仿佛心和心,也能因而密密依偎。

  “寶寶,張開眼看我,看著我。”

  合上的眼瞼顫了顫,濡亮的淚水,沾濕羽翼般細膩的睫,仍是順從地緩慢張開,望進他因情欲而越顯深濃的瞳仁。

  出於本能,她為他撥開散落汗濕鬢旁的髮絲,泛紅臉頰傾靠過去,在他耳際細細喘息,試圖平穩慌亂吐納,她埋進他的髮間,讓他的氣味充斥肺葉,滿滿佔據;他的髮,一根一根繞過她的肌膚,她情不自禁輕吻金色細絲,唇瓣擦過他的耳垂,小小的無心之舉,卻逼瘋一隻血脈賁張的獸。

  攏握在她腰側的手掌掌背,青筋盡凸,操控坐在他身上的嫩丫頭別偷懶,別天真的以為這樣就已經完事了,他不過是給她適應的時間,不想只顧自己爽快,她倒好,抱在他頸上,軟軟吐息,嬌嬌呻吟,無知地做些撩撥男人的蠢事!

  他擒捕她的唇,撬開白玉牙關,不容許她對對他有所隱藏,將她的甜美、她的香軟、她的嬌嬈、她的抽搐、她的包容……全給他,他很貪心,全部都要。

  雄性強大的力量,開始翻天覆地,猛烈逞歡,需索著她無能為力的緊縛。

  他的舉止象在傷害她,猶似一柄利刃,穿透她最深處,可引發出來的,不單單只有純粹的痛楚,還有言語無法形容的瘋狂,她並未因而受傷難過,只覺昏眩,只覺灼熱,只覺體內有什麼即將潰決崩壞。她曳地的黑髮,隨他的進伏而躍動,在她赤裸背脊後翻揚,弧線美麗,淩亂糾纏他緊箍於她纖腰間的手臂,他面目獰俊,極致的摩擦歡愉,使他渾身無一不亢奮,鎖著金眉,不帶半絲痛苦,只因堆積的愉悅太迅速太強烈。

  當疼痛完全不敵快意席捲而來,她膚淺所知的雌雄交配,原來不似在山林草間撞見兔兒或雀鳥求偶交歡的匆匆解決,她不知道這是件多狂野顛亂的事。

  曲洞裏,由他身上髮上墜散,螢星亂舞的美景,像極了她被他帶領到銀河之間,碰觸漫天星子,總是伸長雙手,亦無法觸摸的遙星,此刻就在她隨手可及之處,好漂亮、好漂亮!

  他欺倒她的身子,壓覆於他身下,她無法招架地將他納得更深,他滿意沉笑,那抹惡獸的邪佞,即使套用在神曽的英挺五官間,亦揮散不去,恣意妄為的蠻橫力道,把兩人送入巔峰。

  一顆小小金澄的碎光,由那縷垂落於他滿足閉上的眼睫旁,逐漸回歸平靜的鬢髮間,無聲飄下,墜入她的掌心,她好珍惜的收攏手指,將其藏起……

  ***

  流泉飛瀑,冰涼泠泠,由半空之中轟然而下,銀白色水霧濺散開來,冷泉彙聚於嶙峭奇岩下一窪碧綠池內,狍梟佇立池心,渾身肌理結實好看,痛快清洗淋漓汗水。

  爽快,勞動過後,沒有什麼比沖個涼來得更爽快啦!

  甩脫滿頭滿臉的水濕,他大聲籲歎,饗足的喜悅一點也不收斂隱藏,嘴唇快笑咧到鬢角,雪白獠牙都露出來了。

  “一起過來洗嘛。”他朝躲藏岩石陰影下,只用池旁一處小泉窪在抹臉拭手的她勾手指。

  “不能,泡了泉,泉裏,魚蝦,還有下游飲到水的人,會生病。”她輕輕搖頭,拒絕他用燦爛笑靨做勾引。有幾回,她無心踩進山澗裏,造成的後果,教她自責不已,即便他赤身站在池裏,肩胸腹臂上全是光亮水澤,看起來好舒服好暢快,她也不能任性妄動,加入他一塊享受。

  “有我在,怕什麼。”貔貅啥都不好,驅邪避疫倒是無可挑剔,她這只疫鬼與他一塊泡水裏,她擔心影響旁人的疫病,由他來處理就行。

  就算她是毒,他這麼大一顆解藥還怕壓不住她嗎?

  狍梟半強迫半誘哄,將她拉進池水裏,一塊被冷泉冰得吱吱叫。

  “舒服吧。”不用猜也知道,這只小疫鬼打懂事以來,就沒嘗過痛快玩水的樂趣。

  老天給了她一副軟心腸,卻惡作劇地讓她囚於“疫鬼”與生俱來的帶病軀殼中,何等強烈的諷刺。

  她點頭,池水約莫到她胸口,腳下石滑,水波清冷,方才歡好過後的一身燥熱及汗濕,受其滌淨,很是舒坦。“嗯,可是……”

  “沒什麼好可是。扭捏啥呀?來,你剛流不少汗,沖一沖很快活的。”他潑她滿滿一掌的冰水,她沒能避開,因為沒料到他如此惡質幼稚,挨了一臉水濕,無辜錯愕的模樣惹他哈哈大笑,但很快他也嘗到報應,仿效力極佳的她,照本宣科,還他一手掌的水。

  “要和我開戰了嗎?”他呲牙咧嘴,裝出惡曽捕食軟嫩白兔的兇狠嘴臉,作勢向她撲過去,她小小驚呼,與他在池裏追逐嬉戲。

  好快樂,她沒有笑得如此快樂過,毋須顧忌任何的事,她可以放縱笑,大聲叫,高興時擁抱他,不會被他推開,甚至他還她攬得更緊,低下頭,吻她。

  狍梟潛入池底,水中美景撩人,她纖直腿兒在清澈水底下一覽無遺,黑裳因水波而翻舞,半掀半掩,他像滑溜魚兒撫過她的腿肌,她想跳開閃避,奈何他一會兒又泅向另一邊,這回更過分,他改用嘴!

  “狍梟──別、別鬧。”她的雙手在水面下胡亂摸索,不敢潛水下去,她並不會泅遊。

  狍梟破水而出,一併帶起水花四濺,耀陽照射下,水珠七彩炫目,而他,更是俊美,不遜色於日芒的璀璨,迸發閃亮,他串出之際,連帶將她擒抱舉高起來,笑得得逞。

  明明玩得像只落水狗,怎還能如此俊逸好看呢?

  她被抱高高的,俯覷他時,心裏產生了這樣的困惑和迷戀。

  “你……有沒有,哪里,不舒服呢?”

  她擔心,她身上的疫息,會因為倆人太過親密而對他造成影響,雖然心裏明白他是神獸,對於區區一隻疫鬼應該沒在懼怕,可她放心不下,就怕自己誤傷到他。

  “不會呀,你讓我很舒服。”他一語雙關,眼眸壞得發亮。

  “不是,說這個。”她臉一紅,輕拍他臉頰一記。

  “我是說,我現在抱著你很舒服,你想到哪里去了?”心術不正的人是誰呀?

  “我……”抿抿嘴,紅霞更赭,不理他的調侃。“你,沒有,頭暈或想吐?還是,覺得,胸口,悶悶,痛痛地?有沒有?”這些全是疫病的前兆。

  “沒有,都沒有,我好得很,沒有哪時象在一樣,精力充沛。”狍梟突地了然。“你在擔心我嗎?”

  她點點頭。

  “你怎會這麼可愛呀?”真是太老實了!他情不自禁瞅唇吻她,好久沒被人細心關懷過,滋味挺不差的。

  唇落在她頰邊,發現她白晳臉上的紅斑。

  “寶寶,你腮幫旁沒洗乾淨。”他邊說,邊拿手指去摩挲點點胭紅。

  “不是,沒洗幹、乾淨……是,紅斑了。”它們教她無比自卑,不習慣被他專注看著。“很醜,你別,碰它……”她垂頭,掩飾它們,一如以往畏縮。

  “是紅斑?我以為是你拿胭脂去塗抹,故意在頰上弄些小紅花來讓自己漂亮點。”真的搓不掉,那花瓣般天然紅潤的顏色,確實是由她膚裏暈透而出。

  “小紅花?”那些醜陋紅斑,在他眼中,像是小紅花?

  “是呀,天生的哪能剛剛好這麼像櫻花?”

  “櫻花?”她不知道什麼是櫻花,有哪一類的花兒,會如同她臉上蔓延的紅斑?一塊一塊,不規則地東散西落……

  “你不知道?走,我帶你去看。”狍梟拉她出泉,用法術烘乾兩人,長指勾起自個兒胡亂脫棄在石上的衣,膀子輕抖,衣裳敞揚,覆於身上,不等它穿齊,他橫抱起她,腳尖點踏,躍騰於蒼穹中。

  她不問他要帶她去何處,她不害怕,對相識不久的他,完全信任,遠超過自己的想像。她確信他不會傷害她,他很珍惜她,她可以感受到,自己倍受憐愛、品嘗嬌寵,那些她沒曾體驗過的東西,那些她從不知道如此快樂的事物。

  只是,她沒想到,他接下來所作所為,讓她怔忡恍惚,暈眩不已。

  當她望著那棵綠意盎然的巨大樹木,本來不解其用意,卻見他放她下來,一手緾妥腰帶,另一手攤開,掌心貼緊樹幹,金光溢滿指掌,巨樹的葉,紛紛墜下,仿佛一場驟急葉片雨,沙沙飄飄,舞滿天際,轉眼間,葉盡枝存,只剩孤伶伶的樹枝,蕭瑟冷清。她不明白他為何要為難這棵樹,正啟唇想問,驀地,枝椏萌春,粉嫩色小花,爭相綻放,數十朵成一團,團團豔美,大樹霎時濡染成漂亮顏色,忽而一陣涼爽微風撫弄而過,柔嫩花瓣隨著風勢,抖散滿梢粉意,一瓣、一瓣,好似雪花。

  雪,沒有這麼好看的顏色。

  “你看,像不像?”他折回她面前,身後花瓣雨依舊旋舞,有些落向他髮梢,有些鑲在他肩上,有些自他噙笑的面容旁撫過,天,湛藍清澄,雲,潔白厚實,此情此景,美不勝收,烙入她眼底。

  “像……什麼?”她聽見自己憨傻在問。

  “像你臉上好看的花紋呀。”都是一個模樣,她那些紅斑,極似落櫻,在她雪白膚上翩然綻放飛揚,兩者皆相當順眼。他不是一隻太會花言巧語的傢伙,心裏想什麼便講什麼,他確實覺得她的紅斑渾然天成,好似精心描繪上去的圖,親著她白如玉的肌膚,越看越美麗。

  她突地落淚哭泣,微仰的小臉,定定望向一片豔景,止不信的眼淚,由燦亮黑眸間滴答墜下。

  狍梟不明白她為何掉眼淚,是他說錯了什麼?還是她不喜歡櫻花?

  他當然不會知道,他對她說出了多珍貴的話語,他將她的醜陋比擬成如此麗妍的飛櫻繽紛,她害怕被他看見而總是遮遮掩掩著容貌,心中更甚至帶著對自己的嫌惡,結果,在他眼中,她的害怕變成庸人自擾,她的擔心不值一提。

  她的眼淚,是喜悅,是動容,是感激。

  “你幹嘛哭呀?”狍梟手忙腳亂起來,本以為她會開開心心,哪知女人說變臉就變臉,眼淚嘩地噴出來,他一點都不懂欣賞女人哭起來的美,梨花帶雨、楚楚可憐,不過是騙人的謊言,臉皺嘴歪、涕淚縱橫,哪有美感可言?“不喜歡就算啦,走走走,我帶你走──”

  “不、不是的,太美,太美了,你讓我,看到,仙境……我臉上,紅斑,好醜,我討厭它,甚至,恨它……可你,卻說,它像,櫻花……”更使她親眼看見,櫻飛繚亂之美……

  “這樣也能哭?”雄性不能理解雌性的哭點,他以為只有在被誰給打爆了心呀肝呀內臟才會想哭。

  她啜泣許久,即便哭,也捨不得閉著雙眼,漏看任何一朵粉瓣飛舞的模樣。她攀附在他的膀間,微微地欣喜顫抖,花瓣包圍兩人,眼前淨是一片粉色迷霧,教人心醉沉淪,而他在身旁,與她相伴。

  幸福。

  這兩個她聽過,但卻不懂的字眼。

  這兩個她不曾由口中說出過的字彙。

  這兩個她不認為會與她產生關連的遙遠文字。

  現在除卻它們之外,她找不到其他字能代替,她更加偎緊他,淚中帶笑,甜蜜填滿胸臆。

  原來,卑劣的疫鬼,仍是擁有幸福的權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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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22 15:38:25 |只看該作者
接連幾日,幸福感不減反增,她既滿足又貪婪,滿足於現況,滿足于與他成雙成對,滿足於他讓她體驗太多沒有過的經歷,同時,她也好貪婪,貪婪的希冀永遠保留下此時此刻,不要改變,不要褪色,不要分離。

  他帶她到每一處新奇的地方,將總是瑟縮於暗裏的她,帶進光明之中,她的驚恐,因為有他,而輕易被消抹安撫,他不是用蜜語甜言哄她,僅僅是壯臂環抱著她的腰,便給予她無窮勇氣。他牽領她的手,讓她可以碰觸到綻豔的花朵而不怕它們凋萎;他拉著她,踩進清涼溪澗,而毋須顧忌會有誰因她受害生病;他更逮來野兔、山雞和黃鸝,遞到她面前,說著“你不是很想摸看看它們的觸感?摸吧,有我在,它們染不了疫病,快,快動手”,險些嚇破小動物的膽……

  他會擁抱她,用著唇、用著指,在她身上施放火焰,他最喜歡惹出她一身彤紅,目光迷蒙無助,柔荑主動抱緊他厚實肩膀,哭求他。

  她是喜愛與他頸項纏綿這件事,不矯情去否認,那時,她和他最最靠近,他在她身體之中衝刺,與她緊密相連,讓她更覺自己是確確實實擁有這個男人。他變成她的一部分,嵌得好深,他的脈動及戰慄,她能清楚感覺到,在他面前,她沒有保留,他要什麼,她都給他,她的回應,她的承歡,她的坦白,她的一切一切……

  她從他口中聽見他的故事,他告訴她,他本是一隻惡獸,死後在黃泉受罰,吃盡苦頭,每天不是劍池油鍋等著他,便是火鼎汙池地獄,恰巧一隻妊娠母貅天天往地府跑,好幾次他被押解去受罰之時,都瞧見銀亮亮的女人出入幽暗地府,只為日日見情郎。某日,羈擒他的鬼差一時大意,枷鎖沒有扣牢,眼見機不可失,他掙脫開來,在地府裏東躲西藏,他很清楚,要避開小小鬼差很容易,若引來文武雙判,他仍僅能等著被逮回去,加重刑罰。定是天助他也,那只可口母貅好巧不巧由他眼前晃過,於是,他趁其不備,跑進她體內,霸佔腹中四隻小肉胎其中之一-最強壯的一隻。

  “我一直不認為自己是貔貅,只有這具身體是,其他部分,還是惡獸狍梟。”狍梟把玩她細膩髮絲,這只愛聽故事的小疫鬼,對他流露的依賴和信任,由眼神裏、從笑容中,忠實呈現,毫不造作,清澄透明如水玉,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有……這種事?不可思議。”她無法想像,世間奇事怪聞,遠超乎她的想像。“那……你家人,善待你嗎?”有沒有因為他體內是惡獸一隻,便疏遠他、排斥他?

  “還過得去啦,再怎麼說,我也算是三隻小母貅的救命恩人。”更別提從小到大把屎把尿,代替爹娘職責,含辛茹苦把姊姊們帶大的大功勞。“我爹娘沒有特別歧視我,倒是對我比較嚴格一些,他們嘴上沒說,我知道他們怕我成為天界神族的眼中釘,慘遭誅滅。”

  誅滅,如此血腥之詞,教她重重一震。

  他提過,用著慵懶無謂的口吻提過,他的性命,是天界暫且網開一面,容許他多活幾年,這些年間,視其表現,再來決定是否留他。

  “你……要多,多做善事,聽話,不胡鬧,乖乖的,千萬,不可以,惹事,否則,否則……”她心急,結巴更為嚴重,努力尋找腦子裏還有哪些能勸他步向正途的詞兒,全部都要挖出來說。

  “你慌些什麼?冷靜,我都不怕了,還輪不到你怕。”狍梟嘴咧咧的,取笑她。察覺她是真的在擔心,他捏捏她的臉頰,轉移話題問:“想不想瞧瞧我以前的長相?惡獸狍梟的長相?”

  “可以嗎?”

  他拉她來到河邊,他手一揚,水面上並現的兩人,一是她,一是他,她仍舊黑髮披肩、臉色白皙的削纖模樣,然而倒映中的他,卻在變化,金髮及俊美五官逐漸扭曲,她以為是水紋波動的漣漪之故,但並不然,漣漪不會改變一個人的髮色,輪廓及膚色,水中,她身旁的男人,變成青面獠牙、怒目暴突,體型魁壯的半獸半人。

  “帥吧,我現在這具身體的長相是差了一點,體型也太乾扁,大概是沒有吃些肉補補,才會小不隆咚,偏偏貔貅又碰不得血,想啃條鹿膀子都做不到。”擔到這一點,他好有怨言。

  他這副身軀算小不隆咚?那她叫什麼呢?侏儒?

  況且,他的審美觀,似乎嚴重扭曲很多年,才會如此錯亂吧?

  長相差了一點?而且還是“現在的”不如“以前的”?

  她實在是不太確定,以後聽見他誇她美或可愛時,自己該笑抑或該哭……

  不過,她能確定的是,她並不害怕他的惡獸模樣,她很明白,他就是他,放進哪一具軀殼裏,都不會有所改變。

  水面幻影消失,恢復為他貔貅原樣,她微微笑著,高興聽他多說些關於他的事情,無論是前世惡獸的,或是今生貔貅的。

  她自身的故事太貧乏,三言兩語便能道盡還嫌太多,她所能回憶的,除了黑暗,除了逃竄,除了被人追打的狼狽外,沒有其他了。她的過往不像他精彩,不象他真要說三三夜都講不完,她聽著他的故事,去認識每一面的他,她喜歡這樣。

  喜歡知道所有有關於他的事。

  “唔。”他突然皺眉,嘴裏含糊了一句言語。

  “怎、怎麼了?”

  他掏掏耳,拍了耳畔一下,翻翻眼。“我娘罵我幾天不回家,別理她,關起來就好。”他不孝得很順手,封住他娘親連珠炮傳來的斥責心音。

  “這樣,好嗎?你……不回去,報報平安?”

  “報什麼報?我還怕誰對我不利嗎?我不去欺負人就很好了。”把他當小孩子看待,這點他最不滿!

  “欺負人,不好,不可以。”她不苟同地搖首。

  “你別學我娘,淨說些我聽了刺耳的話。”他擰擰她的臉頰。

  難不成還要鼓勵你去對別人施暴嗎?她做不到。

  “我,不想,見你,作惡。”更不想有朝一日,看見他,與天界為敵。

  “我家裏已經有五隻愛教訓我的傢伙,你不要也加入他們好嗎?”狍梟的劣性,就是拒聽善言,誰說教,他就瞪誰。

  “你,不愛聽,我就不說了。”她乖順地閉上嘴。

  “這樣才乖,不然我都想走人呐。”他可不想跟另一個“娘親”在一塊。

  “別!別離,別離開我……”她心一驚,以為自己惹怒他,忙不迭挨近他懷裏,仿效他教導過她的方式,親吻他的唇。她知道他喜歡濡沫相交的纏綿之吻,她希望他別生她的氣,她不會再犯,他不愛聽,她再也不說了……

  他承接她送上的甜蜜香吻,含吮柔嫩唇瓣,撥冗笑道:“我沒說我不要呀。”至少,現在還沒。

  走是一定會走,情欲期結束之後,體內火燙趨於平緩,不再操控著他,他就要回去好好大睡十天半個月,補充補充體力,貔貅嗜睡這一項本能,連他這只惡獸都招架不住。

  捨不得她?或許吧,下一回情欲期再來,他不排斥再找她一塊玩。她是他遇見最有趣的伴侶,她全心全意奉獻給他,視他如神只,她的眼神追逐著他。專注、清澄、沒有任何雜質,好似他是視線中唯一的存在,他做的任何小事,輕易便能換取她的笑靨,隨口幾句話,她會回以感動的眼淚……那就是愛吧?他在蠢爹娘身上也看過相似的情況。

  她愛他,不過他對她充其量就是一點點點點的喜歡,那種喜歡,不是一生一世,而是下次有需要,會優先想到她;那種喜歡,絕對不及他娘親為他爹親勤走地府的程度,當然更別擔啥廝守終生。

  那種喜歡,是看見她流露笑顏時,他也會覺得心情不錯。

  僅此而已。

  現在未到思索離不離開的事,他與她還能享樂好幾天,不用太快煩惱好聚好散的未來事。

  “真的,不會,離開我?”她索求保證,唇上被輾轉吸吮的力道變得濃重,她無法再說出半個字,他的舌,強勢欺壓,要她將結巴擠話的時間拿來餵食他比較實際點。

  何須苦苦追問答案?該快樂裏,就想著純粹快樂的事,任何會減損樂趣的坦白或多嘴,都可以暫且拋到腦後,不必拿來介入她與他現在的無憂無慮。

  及時行樂,不就是這麼說的嗎?

【第四章】

  她的幸福,來得飛快。

  不過短短幾日,她嘗到此生最多的快樂,滿溢出來的喜悅,幾乎要將她淹沒。

  一隻峻拔超群的神獸貔貅,闖入她平淡無奇的生命中,由一句“嘿,跟我交配,好不好?”的輕浮問句開始,也由懼他怕他,到不能沒有他,倘若這是她所能理解的“愛”,那麼,她一定是愛上他了。

  沒有意外,一切都是理所當然,他是這世上,頭一個待她好的人,他會耐心聽她說話,聽她用著笨拙而遲緩的句法,表達她詞不達意的心情,他不會流露出不耐煩,不曾催促或是打斷她,他還為她取了名,一個如此珍貴的名字……

  然而,他給她的,又豈止這些?

  他讓她碰觸小花,觸摸小動物,感受陽光的熱意,晨風的涼爽,泉水的沁涼,花的香息;他給她溫暖的光,知曉何謂擁抱,認識何謂眷戀,以及……希冀。

  希冀天長地久,希冀比翼雙飛,希冀永不分離。

  她的幸福,去的飛快。

  那只同樣笑容可掬的神獸貔貅,以一句“我要回去了,你好好照顧自己哦”,和輕拍她臉龐的軟軟手勁,宣告一切的結束。

  她是呆住的,完全無法理解他說了什麼,小臉儘是茫然。然後,她告訴自己,她做了怪夢,對,是夢,才會夢見狍梟說著要離開她的話,不,他不會的,她答應過,不離開她,她與他昨夜還緊密相擁,她身上仍殘存他的氣息和溫度,臨睡之前,他在她耳畔輕喃她名字的聲音一如前幾回輕柔籲歎。

  幸好是夢。

  她露出微笑,慶倖著。

  “這麼開心呀?虧我還擔心你會大哭大鬧呢,原來是我多慮了。這樣也好,聚散兩爽快,是不?”狍梟以為她聽見他那麼說時,會反應激動,會拉住他不放,會哭著求他留下來,結果她沒有,這情況有些出乎他意料,她乾脆得令他有一絲絲的不是滋味。

  分離對她來說,無關痛癢一般,所以她才能笑得如此可愛?

  狍梟起身,她擱在他膝上的小掌因而滑開,掌背擦過地上一顆細石,雖不痛但扎了那麼一下下,若是夢,未免太過真實。

  他大手一翻,變出數顆珍珠及滿滿金石,拉過她的手,將它們放上,一隻手掌不夠放,另一隻這些時日來,她都掄握成軟拳的左手亦一併要它攤開——他問過她為何總是收緊左手五指,她只是笑,神秘的微笑,卻不告訴他,如今,他強迫地扳開它,裏頭空無一物,原來她也懂得吊人胃口這類的惡作劇——來盛捧沉甸甸的珍稀珠寶。

  “我對陪我玩樂過的女妖都很大方,這些東西,當作是你應得的報酬,夠不夠?還是再多一些?”他邊說,繼續弄出更多寶礦,她雙手捧不住,寶礦掉滿她的裙上、地上。

  “狍、狍梟……”

  她聽不懂他的語句,外頭下起了滂沱大雨,雨聲如鼓,害她的聽覺遲鈍,他說要回去是什麼意思?回去了,不可以再來嗎?聚散兩爽快?

  拜託說慢一點,簡單一點……她現在到底是睡著,抑是醒著?

  他與她吵架了嗎?

  在一起不快樂嗎?

  她惹他生氣了嗎?

  昨、昨天明明……明明還笑著一塊依偎入睡,明明他還告訴她,他是一隻不會變成獸模獸樣的貔貅,明明他還糾結著要吻她,明明、明明……

  見她幾乎快被寶礦給掩埋起來,狍梟才甘願收手。

  “好了,寶寶,那我走嘍,也許……”也許,會有再見的時候,最末這句,他沒有說出來,這種時候,說了什麼都好像將變成承諾,偏偏他又不能保證自己一定會再回來,算了,還是甭說。

  他蹲在她面前,心裏很賤格地等待她挽留他、哀求他,等呀等,只等到她一動沒動的木頭反應。

  看來,是他高估自己在這只小疫鬼心目中的地位,哼哼哼……

  瞧她,看珠寶看到兩眼發直,連他貼近在面前都能不瞟一眼。

  狍梟胸臆一把無名火,燒的很旺,牙關咬得喀喀作響。

  好啦好啦,反正她也不是很在乎,他又幹嘛從幾天前夜裏,每每望見她像幼貓蜷縮在他懷中時,就被一抹歉疚給狠狠痛扁?她壓根就無關痛癢,他那小小一眯眯的稀罕良心,算是白費了。

  狍梟冷嗤,笑自己蠢,笑自己竟不如她麻利乾脆。

  他甩袖,走得頭也不回。

  她驚愕的目光,沒有落向他離去的背影,她恍惚地看著自己左手掌,珍珠、碧玉,金銀彩礦叮叮咚咚從指縫間滾落,空蕩蕩的掌心,什麼都沒有。

  那顆由他髮梢間飄墜下來,耀目絢爛的小小星光,不見了。

  她藏在裏頭的碎光不見了……

  她以為她捉住了它,珍藏了它,保有了它……

  “狍……”她抬頭,洞裏除了她之外,誰也沒有,她心慌恐懼,喊他名字的聲音在洞裏回蕩。一路追到洞外,雨水交織成茫茫巨網,將她困於洞口,墜地隋開的雨水,濺濕她的衣裙,帶來徹骨冰冷,霧濛濛的煙嵐,瞧不清東西南北,更瞧不清他最後離開的方向。

  她在傾盆雨勢中,嘶啞地喊他。

  只有雨聲回應她。

  她獨自一人,奔入雨中,一抹嬌小身影,不敵雨的囂狂,淩亂潑瀝的雨水,淋得她通體濕透,黑髮糊覆所有視線,她赤裸的腳,被石塊磨破,踩進泥水裏,不覺疼;她的喉,除了“狍梟”之外,其餘字詞都吐不出來,它變得沙啞,變得刺痛,可任憑她怎般惶恐害怕,他都沒有回到她面前,沒有露出調皮使壞的莞爾模樣,沒有說他只是逗逗她罷了……

  她滑到跌跤,掌心及膝蓋被碎細小石割出幾道血口,麻麻熱熱,引她低首……

  凍僵的掌,沒有血流如注,只有幾道破皮透血的直線小傷,在原本該握有一顆小巧可愛的金色星粉之處。

  它為什麼不見了?

  是她粗心把它遺失在哪里嗎?

  她不知道,原來,光,是握不緊,抓不牢,私藏不起的東西。

  無論是手心裏,抑或是她身旁的……

  ***

  睡。

  痛快埋頭大睡。

  睡到連吃飯翻面都可以省略下來。

  狍梟累慘了,過度縱欲後的疲憊身體,與一塊使用過度的破布沒啥兩樣。

  “他維持同一個姿勢已經三天有了吧?”鈴貅早上醒來吃珠寶時,就見小弟這副大刺刺赤身裸體,只靠薄薄一條被子蓋住下身的癱死模樣。吃飽,她也爬回自個兒床上睡滿大半天,醒來,他仍是如出一轍的睡姿,待她啃完宵夜,睡前匆匆一瞥,乖乖隆地咚,沒變,連髮絲垂散的角度和根數都沒增沒減。

  “足見他離家的這些日子,玩得多肆無忌憚,等他睡醒,娘說要好好教訓他哩。”瑞貅一臉惺忪,她也很想睡,討人厭的情恣時節終於結束,不用再與身體裏火熱難熬的本能對抗,又能恢復好吃好睡的好日子,偏偏就是有人破壞好不容易重獲的清幽舒適。“這小子,也不先把身體刷乾淨再回來,整個窩裏都飄散著疫鬼的臭味。”

  貔貅鼻子敏銳,旁人問不出來的味兒,只消一些些,對貔貅就變成極濃極重。

  忍不住,一腳踩向狍梟胸口,腳踝左邊右邊使勁轉了轉。

  “寶寶,別胡鬧,再讓我多睡一會……”睡到不知今夕是何夕、不知身處天上人間的狍梟,終於翻了個面,不過眼睛連睜開也不曾,以為是小疫鬼頑皮在鬧他。

  “寶啥寶?寶寶不就是你嗎?!”

  瑤貅一啐,狍梟被她第二腳力道驚擾,瞠眸醒來,首先映入眼簾,不是狹窄曲洞的灰岩暗壁,而是閃耀七彩炫光的水玉晶叢,它像一朵巨大蓮花,盛綻於高聳洞頂,不用燭火或夜明珠來照亮偌大房洞,光靠水玉晶叢加上一屋子公貔母貅身上散發的光輝投射,房洞裏永如白晝,明亮無比。

  他和那塊蓮狀晶叢很熟,因為曾遭娘親一路追打,逃到上頭去躲藏過。

  這裏是貔貅窩,而非那個得逼他彎腰通行的小小曲洞。

  呀,是了,他離開那兒,回來自家地盤。

  狍梟抹臉,試圖清醒些,八成是沒睡飽就被吵醒,害他額側有些疼痛傳來。

  “幹嘛吵我?!”他呲牙咧嘴,沒有好臉色,不懂胸臆內有把火是怎麼來了。

  瑤貅居高臨下睨他,狠踩他胸口的嫩足沒有離開過,仍是穩穩擺在上頭,狀似人間高傲女帝王。

  “一臉屎臭,打從你一回來我們全家就知道,你被人甩掉了吧?才會像只戰敗的夾尾狗,狼狽逃回家來。”這副心不甘情不願的鬱悶慘樣,不似以往春風得意,洋洋灑灑炫耀自己的風流韻事。

  “我被人甩掉?!”狍梟面目猙獰,彈坐而起,仿佛瑤貅說出最最惡毒的羞辱字眼,踐踏到他惡獸高傲尊嚴,激發他的不滿。“誰有膽甩掉我狍梟?!只有大爺我狼心狗肺地說‘哼哼哼玩膩了,我閃人先’這種話,還沒有誰敢反過來跟我嗆聲!”

  “那你慣有的得意表情呢?跑到哪里去了?”她認識的小弟可是喜形於色,要他適時掩藏一下,等同要他的命。倘若如他所說,他又拋棄了某人,至少,他一定笑出來,哪像現在,五官全是垮的!

  他馬上氣虛。“我……只是很睏!沒睡飽的貔貅,哪一只有好臉色啦?!”他替自己辯駁。

  “小弟,要睡等吃完再睡。”瑛貅阻止狍梟重新埋回床上。“爹娘快回來了,娘有話問你。”

  “再問還不是那幾句老調。”用“問”這個字眼是大誤吧,明明就是“罵”或者是“數落”——才說完,後腦挨了他娘親的貔貅爪一記。

  “竟敢關掉你娘親的千里傳音?!還在外頭鬼混這麼多天!”他娘親第二掌眼看就要揮過來。

  “我已經是大男人,吃飯喝水得向爹娘一一稟報嗎?!”狍梟本能地架出防衛動作——護住腦袋,在床上翻滾兩圈,逃離娘親的爪子範圍,才汪汪直吠。

  “反正我又不可能遇上麻煩或危險,你擔心個啥鬼?!我想回來就會回來,不想回來,你再怎麼催我也不回來!”每次他出去沒多久,他娘的聲音就開始在他腦子裏追著跑,要他交代此刻在哪里、遇見什麼人、沒事早點回家……煩不煩呀!真當他狍梟是弱小生物,走著怕摔了,跑著怕跌了?!

  他一出生,就是惡獸一隻,雖然身體是嬰娃,神志和記憶全都是成熟大人,少把他看扁扁!

  “你娘是關心你,全部四個孩子中,就數你最令人放心不下。”他爹親開口。自個兒妻子嘴拙,分明對狍梟很是關愛,怕他哪日當真被天庭追殺,才會時時追查這小子行蹤,若他遇上天兵天將尋麻煩,她好趕快拉著丈夫,一塊兒去救孩子。偏偏母子倆每回都以拌嘴收場,好好的關心淪為爭吵。“你這幾天不回來,她時時掛念你、擔憂你,見到你平安到家,她才鬆口氣而你用那種口氣跟你娘親說話?”

  他娘親不習慣心意被赤裸裸點明,臉兒酡紅,挽著丈夫要他別說太多。

  “我沒有那麼不濟事,幹嘛要掛念我?我能有什麼事?就算是遇上天人,他們也不能不講道理就朝我殺過來吧?我現在多窩囊,肉不能吃,血不能喝,看見肥美多汁的兔子從我面前跳過去,不能手一撈,捉來塞塞牙縫,我狍梟活了幾百年,變成貔貅這段日子最窩囊、最乖巧、最沒幹啥壞事,他們拿哪一項罪名來收拾我?你們夫妻兩個,不如把時間用在玩樂快活上,儘管去相親相愛,閒雜小事不用想太多,自尋苦惱。”狍梟一番話聽來難脫叛逆,然而細細去咀嚼,長串廢話只用短短幾字就能概括其意——不用擔心我。

  母子全是一個樣——嘴壞心不壞。

  “我們不願過度苛求你,也明白你以往的善惡觀念不同於我們,不過你確實有所進步。”他爹親平心而論。畢竟狍梟可是曾以凶獸渾沌、檮杌為目標,將兩隻大妖物當成崇拜偶像的惡獸——別人拜神,他拜凶獸,凶獸的每一項事蹟,對他而言都是津津樂道又滿心欽佩的傳奇。相形之下,現在的安分對他而言,確實已經算是奇跡之中的大奇跡。“不過對天庭,你的進步能否獲取他們的認可,還不得而知,至少他們未曾出現在你面前,興許事情一步步朝向好的那方面走。”

  “對了,寶寶,收拾疫鬼的事情你辦的怎樣?能不能在你的‘善之牆’記上一筆?”她確實希望雙管齊下,一方面誘導狍梟繼續乖巧下去,另一方面多做些“功績”,請天庭刮目相看。

  “寶寶”兩字,貫穿耳膜,讓本在慵懶耙髮的狍梟,明顯僵硬了動作,又聽見他娘親後頭追問的事兒,他臉上呈現一抹浮躁。

  “沒辦,我不認為收拾那只小疫鬼算得上啥善舉,反倒像是欺負弱小。她雖然是疫鬼,卻比只小野兔還不如,她也沒什麼壞事,知道自己碰過的水不能喝,她便小心翼翼舀取溪澗邊濺積的水窪用,怕自己害人生病,她就躲人躲得遠遠的……”

  一張怯生生的笑顏,瞬間浮現。

  黑白分明的眼眸,凝瞅著他,裏頭鑲滿對他的專注及一心一意。

  那麼細小、那麼孱瘦,卻是世人眼中的禍害,對她,情何以堪,又何其不公。

  “疫鬼的宿命如此,即便無傷人之心,他們的呼吸,他們的碰觸,甚至他們所經之處,難免留下疫毒,危及無辜——”

  “既然這般不容他們,上天干嘛創造他們出來?!所有壞東西別存在不就好了?!最好全天下只有善良慈悲的天人仙女,凶獸惡獸妖魔鬼怪打從一開始連給他們成形的機會都別有,這樣不就天下太平?!何必讓他們生,又想盡辦法要拈除他們?!”狍梟很不爽,光是想到小疫鬼被所謂“正義的一方”給追捕誅滅,他便惱怒到掄拳嘶狤,青筋賁張。

  這麼“認真”生氣的狍梟,全家人頭一回見到。

  狍梟本來就不是好脾氣的傢伙,話不投機便拍桌咆哮是常事,但往往只是紙獅子吠叫,會響不會怕,可這回不同,他真的在憤怒,替疫鬼埋怨天道無理,虧待了他們。

  疫鬼委不委屈,關狍梟何事?他是貔貅,前一輩子是惡獸,八竿子與疫鬼打不著干係。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種善舉,打死也不可能在狍梟身上發生。

  他的模樣,根本就像蒙受冤屈的人是他。

  “好難得聽你替別人說話耶,我還以為你應該是只顧自掃門前雪的自私傢伙,你方才……鏗鏘有力,義正言辭,而且光芒四射,為疫鬼打抱不平,看得娘好感動哦……”這是好大的進步!他可以從同情弱小開始,進而扭轉將來惡劣的本性。

  “我才不管疫鬼的死活,只是不爽上天做的矛盾蠢事。”狍梟撇撇嘴,口氣冷冰冰,眯著眸,視線不知落往何方。

  “也不是每只疫鬼都委屈,世上仍是存在兇惡無情的疫鬼,散佈疫毒,以取人性命為樂。”瑛貅就見過幾回例子,他們混進城鎮,在鎮民飲水中動手腳,那真是可怕的光景,不到一日,全城鎮,毫無生還。

  “就像人類有好有壞,疫鬼亦相同,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他爹親道。

  “不要再談疫鬼了好不好?我聽膩了,再說,疫鬼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嗎?只有那些滿腦廢料的人類才會想和疫鬼有所牽扯,我可是一點都不想。”瑤貅討厭疫鬼身上的味道。

  “我也沒牽扯了。”狍梟含糊咕噥。

  “因為玩累了嗎?”鈴貅天真地問。有時她好羨慕小弟的恣意亂來,她就沒膽去試。

  “應該是情欲期結束,想玩也沒法子玩吧。”瑤貅幸災樂禍。

  “少囉嗦。”狍梟回以咬牙切齒。

  他娘親拍拍他的頭,很壞地將他蓬鬆頭髮揉的亂七八糟,像團鳥窩,暗金色星芒四處飛竄。“等你遇上心愛的人,包你玩到不亦樂乎,一晚上來個八、九次沒問題,情欲期當它是個屁就好。”她笑得臉紅紅。

  這是過來人的經驗談嗎?

  不過他確實曾經困惑過,他爹娘看起來沒受情欲期左右,總是濃情蜜意,不時兩人躲到暗處去做些兒童不宜之事,為什麼呢?

  貔貅不都該缺情少愛,只在情欲期裏放縱成獸,情欲期一過,便恢復和尚尼姑般清心寡欲的無趣生活?他爹娘天賦異稟,與人類相仿,愛啥時發情就啥時發情?

  心愛的人?啥鬼呀,世界上沒有這種傢伙的存在吧。

  他狍梟,只愛他自己,只願他自己快樂,其餘閒雜人等,他懶得多管。

  至於,為什麼還會不經意想起那張在櫻花樹下又哭又笑的容顏……

  一定是他娘親叫著“寶寶,去洗手準備吃飯”、“寶寶,你不要再給我躺下去”、“寶寶——”……

  提醒著他。

  有一隻小疫鬼,名叫寶寶。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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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22 15:39:18 |只看該作者
 陰暗,幽靜,茫然,冷。

  她一動都不敢動,等待著。

  他會回來的,他沒說他不回來呀……

  他還有好多東西放在這裏,那些漂亮閃爍的寶礦,所以,他會回來的。

  她不敢離開這裏,怕一走出去,他正巧回來,會遇不見她,兩人失之交臂。

  她不敢走,她要等他。

  幾天了?

  她沒算,一天也好,三天也好,十天也一樣,要等他。

  反復咀嚼那日他留下的難以理解的字句,她分不清楚它們所代表的涵義,字面上懂的,可延伸之意太寬太廣,也許他話沒說完,也許他要回家見見家人,見見他曾告訴過她,擁有一頭白銀色澤長髮的娘;曾當過人類,更差點被欽點為天人的爹,以及三隻他死都不承認比他早出世就有資格當他姐姐的母貅……

  只要他辦完了事,就會回來,沒關係,她不怕等,他可以慢慢去做,她不催他,她會乖乖的,在這裏靜靜等待……

  他們沒有吵架,沒有不愉快,當然,也就沒有分開,是吧。

  是呀……

  她溫馴地抱著膝,下顎輕輕抵在膝蓋上,透不進光的洞裏,靜悄幽冷,唇畔掛有淡笑,她要用笑容,迎接他回來。

  同一姿勢維持太久太久,久到身體發出僵硬酸痛的警告,她選擇無視;長時間沒進食沒飲水,饑腸轆轆的咕嚕聲,她說服自己並沒有那麼餓。

  如果離開這裏的一下下時間,他回來了,以為她走掉了,怎麼辦呢?

  她沒那麼累。

  她沒那麼餓。

  等待對於她來說,不是痛苦的事,只要能等到他回來……

  她回味著初見那日開始的一眼驚豔,她的逃避他的追逐,她的怯懦他的勇敢,逐一細思、慢慢咀嚼,讓它們陪伴她,度過不知何時何日止歇的等候……

  一遍,一遍……


【第五章】

  不速之客乘雲駕霧而來,但太習慣不會得到一屋子貔貅的恭迎光臨,他還是鬍子拈拈,自己悠哉晃進來,由於腳步太輕巧,一窩睡死的貔貅誰也沒有察覺到他的進入。無妨無妨,他很隨性、很好招待,他們睡他們的,他老人家自個兒能找到位置坐,倒杯山泉,看看自己隨身攜帶的無字天書。

  這一坐,坐了快一個時辰,書讀完兩本,才有第一隻貔貅察覺有客到訪。

  “仙翁?”身為一家之主的雄貔貅清醒過來。

  “吵醒你了嗎?不用客氣,繼續睡,等睡足再來理我就好。”老人家咭咭笑,眼睛沒從書冊上離開。

  自然不可能再睡,稍稍整好儀容,將懷裏愛妻環抱在他腰上的柔荑輕輕挪開,不驚擾她,逕自下榻走往老仙翁落座之處,狍梟則是半睡半醒,眯眼瞟過去,又懶懶閉上眼。

  “安心,我不是為你家那只兒子而來,不用一臉戒慎。”老人家很體貼的說明來意。

  “那麼您為何而來?”

  “有事麻煩。”

  “仙翁請說。”

  一仙一獸的交情,起源於狍梟他爹作為人類那一世的死亡,他妻子身懷六甲,卻因孩子是人貔貅混種而不容於天,為尋求解決之道,他與妻子親自走一趟天界,當時便是老仙翁給予他們寬容的選擇,使他們保有孩子,以及賜予他成為神獸貔貅的機會。

  老仙翁曾笑道,說著兩人的淵源更早更早,只是狍梟他爹已經不記得便罷,多說無益,又吊他胃口似的,拋出一句“讓你去人間走一遭,你改變不少”的笑語。認真想追問,他老人家只是一逕笑,一逕搖頭,待他放棄不問,老人家再笑拋數句“你堅持要入世,去親嘗你感到陌生的七情六欲,月讀那件事,使你產生迷惑,你認為天人無欲無求的性情是有所欠缺,才造成一沾染上情愛便會兵敗如山倒……這些,你不記得了吧?本來,在地府淨化完成後,記憶應該會恢復” 附帶十幾聲的呵呵輕笑。

  反正,言下之意就是他與老仙翁是舊識,至於多熟,忘掉便罷,他不想深究,深究下去,老仙翁也不會多說。

  “不知你發現沒?人界這幾個月來,氣味變得很怪。”

  他頷首。

  “那是疫鬼的味道吧。”

  疫鬼。好久沒聽見的兩個字,溜進狍梟耳裏,他眼沒張開,耳朵卻不由自主地直豎起來。

  “有些疫鬼集合群聚起來了。”老仙翁臉上笑意稍斂,這是件嚴重大事,不能開玩笑。“數量越來越多,意圖很明顯。”

  “作亂是嗎?”

  “貔貅是疫鬼的最大剋星,在你們面前,他們弱如螻蟻。我認為在事端擴大,力量尚微之前,讓疫鬼們結束愚念,別闖下大禍,事後懊悔也來不及。”

  “要我們去驅疫,是吧?”

  “找你們一家,開一次口就有六個力量,怎麼算都很值得。”老仙翁恢復笑容,眸兒眯在白眉底下。“當然,驅疫有功,一定能大大記上一筆,我在眾仙面前更能抬頭挺胸,告訴他們,當初做的決定沒有錯誤,惡獸貔貅也能幫助世人。”

  “我明白仙翁的意思。”他甚至懷疑,當初仙翁壓根就算到會有此時此日的需要,才做了人情給他。

  老謀深算。

  老仙翁又乘坐軟軟白雲離開。

  狍梟不再假寐,在床上坐起身,與他爹親目光交會。

  “醒了正好,我們要開家庭會議。”他爹親說,並溫柔喚醒愛妻,要狍梟把三隻姐姐也叫起來,一家六口,圍著窩裏那張巨大水玉圓桌坐。

  “當然答應呀,處理掉幾隻疫鬼,又不費多少力,還能換來大功一筆,我們求之不得!”他娘親聽罷老仙翁留下的消息,想都不用多想,馬上點頭如搗蒜。“驅疫這件事,我們全家接下了!”

  在他們家中,娘親最大,向來她說了算,即使她會轉頭詢問夫君的意見,給他一家之主的尊嚴與面子,但他們那位妻奴爹,沒有哪回不附和她、縱容她。

  果然。

  “我也認為該是如此,對付疫鬼是動動爪子就能輕易解決的小事,我們如仙翁所願,在疫鬼於人界惹出大麻煩之前,為天界除去這項小困擾,對我們是有百利而無一害。”他爹親掛著寵溺的甜笑,接著在愛妻語句後補充,頗有獻媚之嫌。

  “對付疫鬼哦?需要咬死他們嗎?”鈴貅軟綿綿地趴在水玉圓桌上。

  “嚇嚇他們就好了吧?爹不是說,他們開始聚集起來,那種壞東西,單獨一隻時膽小如鼠,十隻湊在一塊就以為自己變成了老虎,咱們讓他們沒膽再群聚,便成不了氣候。”瑤貅可不想用自己的嘴去咬臭烘烘的疫鬼,光想頭皮都會發麻。

  “瑤瑤說的對,除了帶頭鬧事的主謀不能輕放外,其餘烏合之眾,見主謀落入我們爪下,應該會嚇得逕自逃竄,抓著主謀回天界交差,也算了事,是吧?”他娘親開心得好似此時貼在圓桌上的雙掌底下,已經壓住了疫鬼群中的惹事老大。

  貔貅慵懶的性子,只須除一隻疫鬼的差事,他們絕不會費事想去除兩隻。

  “寶寶,你也願意參加吧?”他爹親很明白,狍梟是全家人中必須且絕對得參與的人物,會同意接下老仙翁的請托,目的只有一個——讓狍梟成為天界眼中“改邪歸正”的好傢伙,若狍梟在驅疫行列中不露露臉,很難將功勞掛在他頭上,如此以來便辜負了全家人的用心。

  “……”狍梟聳肩,意思是:我隨便呀,不特別反對或贊成。

  “那好————”

  就在他娘親拍桌定讞之前,狍梟長指敲敲桌面,插嘴道:“疫鬼群聚……啥時開始的事?”

  “兩、三個月前吧。”回答的是瑛貅。“疫鬼的味道本來是很分散,卻越來越聚集,越來越濃烈。”

  兩、三個月前……

  那只他離開好幾個月以上的小疫鬼,該不會也成為群聚中的一份子吧?

  有沒有這麼蠢?

  別被人唆使去幹壞事,跟著其他疫鬼犯下大錯呀……

  他皺起濃眉,為自己內心的忐忑猜測而不悅。

  嘖,萬一她真的捲進麻煩……

  老傢伙只找他們一家貔貅去辦事嗎?會不會同時也找了其他貔貅,那幾隻貔貅主張斬草除根,將疫鬼一網打盡——

  狍梟不敢再想下去。

  “我可不可以順路先去一個地方?”

  ***

  又錯過了嗎?

  她喘吁吁奔回曲洞,裏頭空無一人的靜寂,叫她鼻酸。她實在不應該因為耐不住饑餓,而離洞去覓食,他一定回來過,一定的……

  要是能再多忍耐一下下,不就好了嗎?

  她生著自己的氣,悶悶的將採集的瓜果擺在地上,剛剛明明好餓好餓,現在卻胃口盡失……

  不該離開曲洞,他回來,看不見她,所以才又走掉,她真笨、真蠢、真沒用,不過幾天沒吃而已……

  明知道他隨時有可能回來,為什麼她還要暫時離開,去做那種無意義的事?

  她伏趴在地,渾身無力,任由長髮散亂如雲,將更形織細的身軀覆蓋殆盡,幽幽淺淺的歎息,在曲洞裏,孤單回蕩。

  時間,在這裏仿佛靜止下來,他留在洞中的寶礦,一樣堆積成一座小山,她未曾去碰,一切皆於他走時一模一樣,她亦乖順地等待他歸來,雖然巴掌小臉上浮現對自己擅離曲洞的責備,卻又牢牢記得要帶著笑容迎接他的念頭,唇畔小小一朵笑花,鑲著、綻著。

  他離開多久,她等候多久,多久是多久,她沒有計算,它沒有意義,過程不重要,她全心全意的信念,只有與他相逢的喜悅。

  狍梟。她輕輕喊,在心裏,好珍惜地。

  狍梟……

  眼眸慢慢沉了,她放任自己被睡意席捲,睡過了一天,等候便多一天,他回來的日子就減少一天,也許……只是也許,明天醒來,他就回來了,就像之前,依偎在她身邊,頑皮的以長指繞弄她的髮,壞中帶笑的嗓,故意密貼她的鬟髮,說著:貪睡鬼,起來陪我玩呐……

  只是憶及他,她的笑臉變得儂醉,光是思念,都能使她的胸口溫暖,獲取慰藉。她不意外他對她的影響如此巨大,他本來就是獨特且美麗的光,照耀她,吸引她——光

  眯成縫的眸,感受到耀眼的光。

  耀眼,而熟悉的光,在洞口,餘暉透進,雖已稀薄泰半,對於身處黑暗中的她,一絲殘芒,都亮如明月。

  天亮了嗎?

  不,日光是到不了曲洞深處的。

  驀地——

  “寶寶……”

  她聽見有人在喊她!

  唯一一個喊出這名字的人……是他!他回來了!他終於回來了!

  她驚喜的躍起,爬出曲洞,蜿蜿蜒蜒的小徑,何時曾教她感到太過曲折?彎彎繞繞,阻礙她快步奔出洞去見他。

  她忽略了,喊出“寶寶”兩字的聲音,是屬於陌生女人所有。

  “到底要告訴你多少次,不要叫我寶寶!我恨死這兩個蠢字掛在我身上!丟臉死!可恥死!破格死了!”這才是狍梟的吼聲。

  她一心只急著爬行,耳裏雖然聽見他的惱怒咆哮,卻無心咀嚼其意,當她順利離開曲洞,如願看見狍梟正佇足與半空之中,亮髮依舊,囂狂依舊,俊美依舊,一時之間,她適應不了他一身眩光,以及他身旁其餘幾隻金銀彩光閃耀的貔貅,眸子幾乎完全睜不開,她還是沒踩出洞口,便聽見狍梟在吠——

  “我這輩子最痛恨的就是寶寶這兩個字!”

  “狍梟!”她不顧雙眼不適,帶著兩泡汪汪淚眸,朝他奔撲而去。

  剛吼完那句話的狍梟一臉鐵青,仵逆他娘親忤逆的太順口,竟然脫口而出他對“寶寶”兩字的反感,對於它們如影隨形跟在他屁股後頭,他確實唾棄到不行,偏偏同樣兩個字,放在她身上,效果不一樣,卻不討厭她是寶寶——

  馬的,他亂七八糟想什麼呀?!啥寶寶不寶寶的,那不是重點!

  就、就算她聽見他吼的幾句話又怎樣?她會出掌摑他嗎?他諒她沒那個膽!

  “幸好你還在這裏。”狍梟懶得與他娘多吵兩句,緩降落地,解決正事要緊,卻被她撲來的奔馳身軀給撞到險些岔氣。

  “狍梟——”她環腰緊緊抱住他,無法控制雙臂顫抖,小臉深埋在他胸膛,呼吸他的氣味。她好高興,他回來了,她就知道,他會回來的……

  胸口擠壓而來的力道,他很熟悉,太久沒重溫,竟覺懷念及無比柔嫩。

  “我還在想你會不會跑到別處去了。”他一吁,口氣有些軟。

  若曲洞裏找不到她,那就相當麻煩。兩人分開是分開了,再怎麼說也曾恩愛過,有段交情嘛,他自覺有需要繞到這裏來告誡她一聲,別蹚入疫鬼的渾水中,乖乖過她自己的生活,他可不想有朝一日要收拾鬧事的疫鬼,算她一份。

  “我,當然……不會,跑,別處,要等,等你,我在,這裏,等你……”她的淚水,很快在他胸口衣料上濡出小小一片印子,她斷斷續續抽噎地說道,太久沒於誰開口交談過的嗓,帶著乾澀,哭顫使它變得更結結巴巴。

  “你在等我?”狍梟對她的答案感到愕然。

  她笑的甜似蜜糖,眸兒濕潤閃耀。“嗯……等你,回來。”

  “我不是跟你說好分開了嗎?我那天還跟你揮手道別耶,你等我幹什麼?我給你那麼多金銀財寶,不夠嗎?你全用完了?等我回來再拿一些給你是不是?”狍梟從頭到尾都沒有想過,她仍在等待他,他未曾要求她等他,她幹嘛這麼多事?幹嘛不快快樂樂找其他事做?

  “你,生氣,了嗎?”她面露慌張,仰頭覷他。

  “不是生氣呀,散就散了,拖泥帶水最讓人覺得麻煩,我不知道你在等我,我沒叫你這麼做,你這麼做我也不會感動,難道我一輩子不回來,你就等我一輩子嗎?有沒有這麼蠢的呀?!”

  生氣嗎?應該是沒有,他幹嘛生氣呢?她愛等是她的事,他完全不知情,不知者無罪嘛,可是她一副比他離開時更瘦更小更蒼白的模樣是怎麼回事?她都不吃不喝不睡覺嗎?這一點他就很不滿了,口吻不自覺地越來越隨便。

  “我和你沒有承諾,也沒有約好要廝守終生吧,有嗎?有嗎?!大家在一起很愉快,分開也分得和平,多好呀,不是很沒有負擔嗎?你幹嘛好像睡過了抱過了就一生都得綁在一塊?”幹嘛害他有一股該死的內疚感從胸口泛起?!

  而為了抵抗那股內疚感,他只能將過錯全推到她身上。

  對,是她的錯!他那天明明白白的說了,他要走了,他也沒有虧待她,他變給她無數的金銀珠寶,比起他抱過的女妖們不知多出幾十倍,足夠了吧?!

  用它們買她數十日的相伴,可以了吧?!

  他不記得自己臨走前要求她替他守身、為他等候,沒有吧?!他應該沒有一時之間脫口說出那種蠢話吧?!

  她呆然,黑剪雙眸眨也不眨,望進他怒光閃爍的眼。

  她必須一個字一個字慢慢消化,才能拼湊其意,將他說的話,細細理解。

  我不知道你在等我,我沒叫你這麼做。

  她是心甘情願等他的……

  難道我一輩子不回來,你就等我一輩子嗎?

  是,我會等。

  我和你沒有承諾,也沒有約好要廝守終生吧?

  沒有……沒有約好,沒有承諾,只是她自己心裏默默產生這樣的貪婪念頭。

  你幹嘛好像睡過了抱過了就一生都得綁在一塊?

  這句話,她聽不懂,反復思索了幾回,仍是不懂。

  你幹嘛好像睡過了抱過了就一生都得綁在一塊?

  什麼……意思?這是什麼意思?

  她努力想弄明白,可是……每個字的涵義,她是清楚的,湊成一整句,卻變得好艱澀。

  然而,就算不明白字意,雙眼仍可以清楚看見他臉上並無與她重逢的喜悅,他甚至……是憤怒的。

  “所以,你,不是,要……回來?”她呐呐的問,本能地記得要給他的微笑,微微扭曲,變得有些可憐兮兮。

  “不是!我是要來告訴你,不要跟著其他的疫鬼去做壞事!乖乖照你以前那樣——”哪樣?對小動物誠惶誠恐,小心翼翼不去誤傷他們,見人就躲,別暴露在眾人面前,蜷縮身軀,藏於暗處,自卑自憐地躲著別出來?隨便啦,就是不准和其他疫鬼成群結對!

  “……所以,我們,真的,分開了?”她恍若未聞,又問。

  “對,早就分開了!”

  她反應遲鈍,足足在他懷裏愣了良久,雙臂終於慢慢鬆開,小小的身軀僵硬地後退一步。

  分開了。

  這樣也好,聚散兩爽快,是不?原來,這句話,是分開的意思。

  我對陪我玩樂過的女妖都很大方,這些東西,當作是你應得的報酬。原來,這句話,是到此為止的意思。

  好了,寶寶,那我走囉。原來,這句話,是他沒有要再回來的意思,而非暫時。

  原來,沒有要永遠在一起。

  原來,他是真的要走了。

  原來,從那一天他離去時,他與她,已經分開了……

  那她在等誰呢?

  這些日子裏,她不敢吃,不敢喝,不敢睡,不敢四處亂跑,等的,是誰?

  是一個從頭到尾,沒有允諾過會回來的人。

  是她自己想像中,與她一樣對這段感情仍存眷戀的人。

  “我真不敢相信,說那種話的畜生竟然是從我肚子裏生出來的!”狍梟他娘已經聽不下去,旁觀如她都能聽到滿腔怒火,當事人現在一定氣到恨不得痛扁那只畜生一頓吧!她可以大義滅親的!面對人面獸心的傢伙,揍給他死,她絕不護短!

  “小疫鬼,需不需要我們幫你架住他,讓你揍扁他?”瑤貅以有這種小弟為恥!

  她靜靜望著狍梟,面容好淡好淡,唇邊的笑還沒消失,周身幾位她不認識的絕世美人,一個一個皆好惱怒,比她更激憤。她們在生氣,氣什麼呢?氣狍梟說的那些話嗎?可她一點都不覺得生氣呀……

  只是,難過。

  只是,心裏好酸。

  只是,聽見了什麼東西破碎掉的聲音……

  她一時詞窮,笨拙得找不到話能說,唇兒抿了又抿,蠕了又蠕。能說什麼?該說什麼?要說什麼?她不知道……只能定定凝望他,腦子裏閃過的,全是與他一同編織的美麗回憶。

  那些,真的太過美好,溫熱的擁抱,狂烈的纏吻,冷涼泉裏的嬉戲,櫻花大樹下的紛紛粉雨……

  “……分開了,所以,不能,等你了,對不對?”

  “不是不能,是不用了,不用等我,你大可以去做你喜歡做的事!”

  喜歡做的事?

  她喜歡在睜開雙眼醒來時,能看見他難得稚氣無害的睡顏。

  她喜歡他哄人一樣,說話的聲音。

  她喜歡他喊她的名字。

  她喜歡跟隨他的腳步,踩過每一塊石,踏過每一寸草。

  她喜歡,用手撥弄他的頭髮看著星光激生,將黑夜點綴燦亮。

  她喜歡他笑。

  她喜歡看他。

  她喜歡他也看她。

  不能了。

  不用了。

  沒有他,那些喜歡的事,都沒有了。

  原來,分開,是這樣的意思。

  不單單是他往東、她往西,各走其途,還有,兩個人共同有過的美好及快樂,都必須撕扯中斷……

  “寶寶,你住嘴!不要再說了!”沒看見那只小疫鬼已經……

  相同的名字,她以為是在斥責她,不由得胸口一窒。

  對,住嘴,不要再說了,方才心底浮現出“求他留下來”的 奢求,不要再說出口了……

  他對她太好了,連要與她分開,都不曾拿石塊丟她,每個要她滾的人,總是如此,打她趕她唾駡她,他沒有,沒有呐……

  他是她所遇見過,最好的。

  分開了,很難過,但曾經相遇,真是太好了。

  若沒遇見他,她不會知道那麼多新奇快樂的事,她不會知道被擁抱的溫柔,不會知道,開懷暢笑是那麼棒的事。

  他讓只生存於黑暗中的她,看到不同的光景,又給了她滿載的回憶,那時的她,著實好幸福……

  幸福到懷疑自己何德何能獲取那麼多。

  他現在,不過是收回她原本就不該擁有的幸福,何錯之有?

  他想分開,那就分開吧,她答應了,不糾纏,不哭鬧,不教他為難……

  “我,知道了……我們,分開吧,不等了,再也……”她小小聲說道,螓首不住頷動著,這一回,她真的聽懂了,明白了,結束了。“謝謝,你,給我,快樂,回憶,謝謝,你,曾經,給我,一個,名字……”

  曾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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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22 15:40:04 |只看該作者
那個名字,不再有機會被誰喊出來,呢喃在嘴裏,說著它是寶貝的寶,百寶的寶,寶貝的寶————

  沒有他,她不需要有名字。

  狍梟頭一次嘗到被人再三感謝,卻謝得他如遭連拳重擊的滋味。她每一句話所伴隨的強顏歡笑,比她指著他的鼻大罵,更讓人覺得咬牙切齒,難以忍受。

  “我只是來警告你,別做蠢事!聽清楚沒?不許同意任何一隻疫鬼的鼓吹,不許學他們鬧事,別逼我不得已要動手傷你!”他一刻也在她面前待不下去!她的眼神,她的表情,沒有半絲對他的責備或恨意,面對他的風流不負責任,她默默接受,他就是見她好欺負,以為送她幾塊寶礦,再拍拍屁股走人,雙方就能斷得毫無瓜葛。

  她確實太好欺負了,不爭不吵不耍潑不胡鬧,就連該生氣都不知道,而且她還等他等了那麼久——當他舒舒服服的窩在家中軟軟大床上,睡得沉香,她孤單一個人,待在原地,以為他會回去。以她那種老鼠個性,就算肚子餓,也絕對想東想西,怕去找尋食物的空檔,將錯失與他見面的機會,然後,她會隱忍下來,非到萬不得已,餓得幾乎快昏厥過去,她才會快去快回,一回洞裏,沒看見他的身影,又自責著為何要離開洞裏————她一定會這樣胡思亂想,依他對她的認識,一定會!

  狍梟朝她撂下狠話威脅,不等她做出柔順的應允,便逕自騰空閃人,逃得恁快,好似身後有洪水猛獸正張牙舞爪要吃他。

  “養出這種兒子,我覺得……好丟臉。”狍梟他娘捂著臉,顏面無光。

  “抱歉。”狍梟他爹為自己兒子所做的可恥事,向小疫鬼表達歉意。

  她搖搖頭,回以微笑,眼淚卻掉下來,佈滿雪白雙腮,努力想替狍梟說好話,腦裏能挖掘的字眼,仍只是簡單不過的貧乏辭彙:“他,很好,真的,很好……他是,我遇過,最好的……”

  他那只傢伙有資格稱之為“最好”?

  小疫鬼,你這輩子到底都是遇見多糟糕的牛鬼神蛇呀?!

  貔貅一家五口,同時浮現此一疑問,並對她表達默哀同情。

  “請你們,善待,他,他……本性,不壞,現在,對於,惡獸,和神獸,的並存,感到,矛盾,但我知……知道,他 是,很喜歡,你們,他好、好幾次,都提,提到,你們,臉上,帶笑,請你們,疼愛他……”她真笨,連想清楚表達意思也做不好。

  她想告訴狍梟的家人,請不要因為他曾是惡獸便不愛他,她看得出來,狍梟喜歡他的家人,從他的言談之中,她感覺得到,提及他口中的蠢娘和怪爹,他眉眼彎彎的,手舞足蹈告訴她,關於他們那一段愛情故事;說道三名姐姐,他雖咬牙,可滿嘴全是如何如何拉拔她們長大,如何如何從野獸口中拼死搶救她們的小命,如何如何當雙親不負責任又溜出去恩愛相隨時,獨留他一個孩子,照顧三隻貓兒大小的姐姐,又是餵奶又是洗澡——

  他嘴上嫌棄,實則對於家人的共處,充滿了喜悅和驕傲。

  “他都那樣對你了,你管他死活幹嘛?!”瑤貅替她打抱不平,雖然早就知道貔貅翻臉無情的性子,可對照此時小疫鬼淚中有笑的寬宥,她真覺得身為貔貅是件可恥的事。

  “請,不要,怪他……是我,以為,可以……在一塊,我太,貪心,太不,知足了,追逐著,光,我……”她垂下頭,沉默。連想責備自己,都找不出適合的用詞,然而,那不重要了,即便她反省了,願意改變了,也不能重新回到往昔時光,將狍梟帶回她身邊。

  她沒有多言,斂下面容,駝彎背脊,屈曲的瘦小身體,奔入野林深處,暗色衣裳與樹蔭相融,失去蹤影。

  “我們貔貅……實在是很壞的東西。”玲貅忽而籲歎,有感而發:“對感情輕慢看待,認為它可有可無,想在一起時熱呼呼,不想在一起時冷冰冰……勾陳哥哥說過,我們貔貅一旦愛上,就是全心全意、掏心挖肺,要一塊金,給一座金山,而愛上一隻不愛自己的貔貅,是自找苦吃……”

  勾陳雖是她們娘親的同輩,但他千叮嚀萬交代,叫聲“哥哥”就好,叔叔伯伯舅舅這類敬稱,他可不要。

  “我回去一定要好好教訓寶寶那只沒心肝的臭傢伙,始終亂棄這種缺德事,他做起來也太順手了吧——”為人娘親,養兒失敗,簡直是奇恥大辱!

  “娘,記得臉要留給我!”瑤貅絕對要替小疫鬼多耙他個七、八下,捉花那張頂著俊美無儔就去拐騙無知少女的可惡嘴臉!

  “……若真沒心肝,何必特地到此一趟,警告疫鬼遠離危險,不要隨其他同伴起舞?”他的爹親,意有所指,道出兒子反常之處。

  要是真的冷血無情,管她小疫鬼要生要死。

  “只是……舉手之勞?”

  “你哪一次見過你寶貝兒子憑‘舉手之勞’在做事?”他反問愛妻。他們的兒子可是個大懶人,人生中沒有“舉手之勞”這四字存在。

  “嗯……‘舉手之勞’從妖鳥蠱雕口中救出他姐姐們。”例子一。

  “那是特地,他為此摔斷兩根肋骨,被妖鳥爪子抓的滿身是傷。”當時情況危急,蠱雕曾是天人武羅斬殺的十大神獸之一,危險程度不在話下,憑稚兒模樣的狍梟一人獨自對抗,哪可能毫髮無傷、全身而退,況且蠱雕數量還非單一。

  狍梟他娘大吃一驚,掩嘴低呼:“他有受傷?我記得他當時邀功還洋洋得意說他的術力有多強大——”

  “他在逞強,我發現他的傷勢時,他要我再三保證不准說出去,‘舉手之勞’毋須做到這種程度,他是嘴硬不承認自己用性命保護瑛瑛她們,想掩蓋他的‘特地’。”

  狍梟死愛面子的個性,確實會人前囂張狂妄,人後自個兒舔舐傷口。

  “同理,他來這裏找小疫鬼,也是——”

  五人異口同聲:

  “特地。”

【第六章】

  疫鬼成群,聚集作亂,源起於長期受盡排擠、歧視、傷害而爆發的反撲報復。

  天地混沌初開,神未是神,魔未成魔,累世宿怨般的雙方,為爭地盤,為奪水源,鎮日激戰不休。當時,情勢是魔勝於神,尚未能稱之為“魔”的那方,驍勇善戰,好鬥逞兇,每回爭戰便是豁命相搏,無懼之力最是驚猛,他們不怕死、不畏傷,缺手斷腳仍是能咧嘴大笑,拿另一邊完好的手腳繼續揮舞攻勢;反觀尚無人敬為“神”之方,心思縝密,策多識廣,不似“魔”方衝動嗜戰,卻因諸多顧忌及憐憫之心,使他們與“魔”方之戰,並未占得便宜。

  長達數百年的水火搦戰,兩方各有勝負輸贏,死傷之數難以估算,直至疫鬼之族的加入,改變“神”、“魔”之爭的結果。

  “神”方得到疫鬼助力,一日無月深夜,數百隻疫鬼聚佇水泉之中,個個閉目凝神,釋放身上疫毒,順流而下,泉勢湍急奔放,將融入水裏無色無味之毒攜往下游,“魔”方兀自狂飲縱樂,在泉水彙聚的湖畔嬉戲打鬧,徹夜未眠地慶祝白日擊窺“神”方人馬,活得勝績一次。

  他們躍進湖裏泅泳,舀水互相潑灑,玩累了,豪邁地埋首於湖中,大口大口啜飲冰冷水液……

  一夜過去,曙光普照,金芒由遠方墨綠山巒透射,驅盡殘夜的黑暗,前一個時辰還熱鬧囂舞之地,只剩屍橫狼藉。一具具面目痛苦扭曲、雙眼暴突圓瞠,死況甚慘的屍體,暴斃於疫毒之下;染毒較輕者,聾啞癱瘓、七孔流血、貌毀傷殘,早已不知流竄到何處去苟延殘喘。

  “魔”方近乎全軍覆沒,成不了氣候。

  疫鬼立下大功,卻未得獎賞,“神”將“魔”方死絕殆盡的不人道慘死罪責歸咎在疫鬼身上,指控他們行事毒辣,不存半絲悲憫,悖逆“神”方向來希冀以最少傷亡借宿結束雙方戰事的宗旨。

  功臣瞬間淪為禍首,有功未賞不說,欲加之罪重重一扣,疫鬼有口難言,辯無可辨。論口才,他們不及“神”方,論武鬥,他們亦非善戰之流,只能咽下萬般無奈,頹喪離去。

  然而,“神”方並未輕易放過他們,前有“魔”方之鑒,教訓歷歷在目,“神”方自然有所忌憚疫鬼,擔心疫鬼拿對付“魔”方那一套來對付他們,“神”方開始迫使疫鬼往暗處躲匿,打散其群聚,不殺絕,只趕盡,逼他們畏懼光明,成為見不得輝亮的卑弱妖物。

  “他們非但沒有兌現應允我們貢獻力量後給予的承諾,還驅逐我們,不容我們聚集,要我們一隻一隻孤單逃竄,寂寞老死,他們欠了我們千百世的債,我們替吃下悶虧的祖先索討,錯了嗎?!”

  被數十條身影包圍在正中央的男人慷慨激昂,說到義憤填膺之處,舉拳向天空,吼出震天巨咆。

  疫鬼特有的黑髮白膚、削瘦蜷駝在男人身上同樣可見,將他圈圍在其中的幾十條人影亦然。

  他們都是疫鬼,近來成群結隊除魔,尋找更多同伴。為首男人陳述遠古時期的種種恩怨,那一段疫鬼後代早已忘卻的故事,他們不知道,原來現在自己面臨的孤獨寂苦,以及受盡排擠屈辱嫌惡,全拜不守信用的“神”方所賜,不滿之心,被撩撥的膨脹巨大,一時間,個個憤火難消,嚷嚷著要討回公道。

  “沒有錯!沒有錯!”其餘疫鬼大聲附和。

  “他們到底答應給咱們祖先什麼?”其中又有人小聲問。

  “當然是我們祖先並列為‘神’!”為首男人響亮喝道,好似他曾親眼目睹、親耳聽聞當時祖先與“神”方的交易內容,食指指天。

  “他們應允了祖先,卻食言反悔,如今竟有臉穩坐天庭,居高臨下,若無我們疫鬼相助,今日坐在上頭囂張的,說不定早就換人了!”

  “對!是他們忘恩負義!”

  “我們要爭回屬於我們的東西!”名聲!權利!地位!受人膜拜敬畏的高貴!

  眾疫鬼吆喝地高舉右臂,似在挑釁上天,沉色夜幕,不見明月星子,烏雲濃密遮蔽,投不進半絲光線,助長暗夜疫鬼的囂狂情緒。

  一開始,確實是如此,直至一顆碎金,宛似飛雪,從天而降,緩緩慢慢飄舞飛旋,先是金色,而後銀白炫亮的輝塵加入、藍似湛澄天空的光點、粉似花瓣嫩色的淺紅光點,將一片暗夜渲染得點點閃亮。

  疫鬼抬頭望去,驚呼聲隨即慘烈破喉——

  “是神神神神、神獸貔貅!”

  失措尖叫伴隨混亂推擠逃竄,底下疫鬼亂成一團,鳥獸散地往各個能躲能縮的角落去藏匿,天際六隻貔貅——正確來說,是五隻巨獸模樣的貔貅,加上一個長臂環胸的男人,俯瞰著他們的驚慌膽顫。

  “他就是帶頭的,處置他便好?”唯一沒變回獸形的狍梟,與底下那只沒尖叫逃跑的男人互視,他慵懶無趣,那男人警戒惶恐,兩方情緒迥然不同。

  鈴貅的原形是只粉櫻色的小獸——比起爹娘和姊姊,她小上許多。“其他疫鬼太膽小,好像差點被我們嚇破膽。”尖叫聲還在樹林裏回蕩繚繞呢。

  “逃了也好,反正目的就是打散他們聚集嘛。”瑛貅抱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

  “寶寶,逮住他。”狍梟他娘——此時是只銀輝熠熠的美麗巨獸——指使兒子動手抓人,別拖拖拉拉。

  “你叫瑤貅一爪子拍過去,不是更快。”狍梟懶得自個兒動手。

  “功勞讓給你,不都是為了保住你這條小命,囉嗦啥?!快去!”瑤貅確實伸出爪子,不過目標並非疫鬼,而是朝狍梟拍下去,把他揮向疫鬼頭子正面對上!

  呿,欺負他不會變回獸形貔貅,淪為全家裏體型最弱小的一隻就是了。

  狍梟籍瑤貅掌力説明,憑力使力,右掌蓄滿勁道,直襲疫鬼頭子胸口,疫鬼連忙出手迎擊,枯瘦如柴的五爪溢出疫毒黑霧,想一招教狍梟斃命,但——

  他是貔貅,驅邪化煞的瑞獸!

  兩掌相擊,金光黑霧霎時逬散四碎,疫鬼跌飛出去,狼狽地摔落草叢,滿嘴腥血來不及吐出,狍梟一腳踩住他的背脊,輕易制服。

  “這麼弱還敢作怪?浪費我的時間。”狍梟皺眉,看男人一頭潑墨散亂的長髮,疫鬼的髮色,濃的不帶一點雜質,襯托他們極白皮膚,黑與白,無法忽視的強烈,此時腳下踐踏的身體,泰半面容被亂髮掩覆,模樣窘迫,教他聯想到另一隻同樣髮黑肌白,卻更為纖韌,青絲更顯滑膩,肌膚更加柔嫩無暇,有櫻花花瓣點綴巴掌大臉蛋上的小東西……

  怎麼,老是,夢見你?以前,不曾,這樣過,好幾天,都是,你,出現……軟綿綿又憨呼呼的笑音,驀地響起。

  太、太誇張了吧?!看著一隻和她長相相差十萬八千里的男疫鬼,竟會浮現小疫鬼的音容?!

  他是哪里不對勁?!生病了嗎?

  該不會是……親她抱她時,中了她的疫毒吧?

  狍梟猛甩頭,惡狠狠甩去微微露笑的她。

  你讓我,看到,仙境……我臉上,紅斑,好醜,我討厭,它,甚至,恨它……可你,卻說,它像,美麗,櫻花……

  哭著的她,同一時間竄起。

  又來?!

  這回換成在櫻樹下,小疫鬼哭得他手忙腳亂,安撫恫嚇了好久,都阻止不了她豐沛淚水,迫使他乾脆直接拎起嬌小玲瓏的她,吻住她的唇,要她沉醉在火熱纏綿中,忘掉哭泣的那一景。

  該死!他真的中毒了!毒到腦袋不清楚,全塞滿她——

  狍梟……

  每次聽到他說故事,雙眼總是閃動薄薄水光的小疫鬼,仿似多麼憐惜他遭遇過的一切。

  每次他一吻她,她就比他所希望攫取得給予更多,怯生生又主動將冰涼小手扶上他的肩頭,只消給她一個鼓勵的微笑,便會乖巧巧為他寬衣解帶的小疫鬼。

  每次叫他名字都叫得特別悅耳可愛的小疫鬼……

  狍梟連連幾記猛甩。

  大眼晶亮的小疫鬼,甩掉!

  雙腮因歡愛羞怯而鑲上紅彩的小疫鬼,甩掉!

  說話笨拙,語意不清,可是喊出“狍梟”卻無比標準甜美的小疫鬼,甩掉!

  我在,這裏,等你……大眼晶亮的小疫鬼,消失一下下,重新浮上時變得更加清晰,黑白分明的眼,直勾勾的、一心一意的、滿心歡喜的,落在他身上,仿佛等待他以同樣欣喜若狂之態,飛撲過去,將她抱緊。

  分開了,所以,不能,等你了,對不對?神情迷惑的小疫鬼,滿臉不解,模樣像是對於驟變完全措手不及,蠢昧的、憨憨的、呆滯的,想要確定她聽見的狠話,是否屬實。

  不等了,再也……斂眉抿唇的小疫鬼,鼻頭紅紅,眼眶亦然,那幾個字,猶若耗費了多大的力氣才能硬擠出來,遮掩于黑色長髮下的眼眸,他沒有看見是否正在掉淚。

  謝謝,你,曾經,給我,一個,名字……

  她為何不罵他呢?是啦,要吵架她又吵不過他,她斷斷續續的遲鈍說話方式,就算再有氣勢的狠話,吐出來也是軟的,她罵了亦不過是自取其辱,換來一頓恥笑,有自知之明是好事,但……話憋在心裏多嘔呀!至少罵出來她才爽快呀!而不是向他說啥謝謝,說啥曾經,哪有人這樣?是存心要他歉疚嗎?那真是對不住,他狍梟什麼都有,就是獨缺內疚這類善良情緒存在。

  他用出最大力道,無情地甩去腦海中躬著身,長髮如軟幔垂落雪白雙腮,向他躬身致謝的小疫鬼身影,以為這樣便能連帶甩走她留在她身上的“疫毒”——

  狍梟腳下的疫鬼頭子敏銳察覺背上踏踩的力量變的薄弱,似乎心有旁騖,他抓住得來不易的時機,猛然挺身,逃出狍梟足箝,一溜煙滾落谷壑,隨即不見蹤影。

  狍梟他爹本欲出手阻攔,他娘卻說兒子情況不對,相較於追捕疫鬼,當然是兒子重要,於是任由疫鬼逃去,反正疫鬼的威脅性不足一提,這次能不費吹灰之力,下次自然相同。

  幾隻輝亮巨獸落地同時,褪去獸形。

  “寶寶,你怎麼了?”狍梟他娘輕拍兒子的臉。

  “……我中毒了。”狍梟僵而不動,完全沒打算去追疫鬼頭子,整個人處在震驚中。

  沒有用,甩到頭快斷了,小疫鬼還是一隻一隻浮上來,在他腦海裏笑著、哭著、說著,就連安安靜靜枕臥在他身旁的酣睡模樣都有!

  這是什麼鬼毒呀?!

  “怎麼可能?貔貅不會中那種小疫毒!”貔貅雖不至於百毒不侵,但瘟毒疫病是決計不可能有機會沾染到貔貅身上來。狍梟他娘慌忙拉過兒子的手細瞧,“是不是剛剛那傢伙在掌心裏藏了毒針什麼的——”

  狍梟的手,一二三四五,五根手指沒多也沒少,掌心乾乾淨淨,連塊淤泥都沒沾到,當然,更無中毒跡象。

  “我來。”狍梟他爹策動術法,以掌心貼其背,為狍梟驅毒,然而無論如何驅,狍梟仍是相同愕然神色,喃著“我中毒了”。

  狍梟他娘投給他爹詢問眼神,後者淡淡攏眉,搖搖頭。

  “暫且先回家去,再來仔細替你檢查。”狍梟他爹如此說道。

  一家子浩浩蕩蕩,返回貔貅窩,狍梟他娘扶著兒子,要他在床上躺好。

  照理來說,就算狍梟當真中毒,身旁有這麼五隻貔貅一靠近,疫毒也會自動消散,即便三隻姊姊血統不純,驅疫能力沒多強大,狍梟他娘可是道道地地的公貔母貅所產後代,能力毋庸置疑,她光是摸摸狍梟,就能趕走他身上任何疫毒,可狍梟一副難以置信,三不五時又使勁甩頭的蠢樣,真是很少見,難怪身為娘親的她要緊張擔心。

  “一定是玩出病了,連疫鬼都敢抱敢啾啾的交換口水,現在疫毒發作……”瑤貅不是說風涼話,而是陳述眾人心中同樣的想法。

  “會不會因為寶寶的身體是人貅混種,才對抗不了疫毒?還是因為他的魂魄是惡獸,所以……”不純的貔貅有可能在某些本能上產生缺憾,像狍梟不會變回獸便是一例。

  “冷靜點。他身上……沒有疫毒。”狍梟他爹檢查了一遍,怕自己有疏忽還“復診”兩次,很篤定兒子整株好好。

  “難道是人類最常有的花、花草病?!”狍梟他娘驚呼。

  “……花柳病。”請容他更正愛妻的錯誤用詞,他仍是搖頭。

  “那他到底怎麼了?!”一窩四隻母貅,由大到小都在問。

  “你怎麼了?”狍梟他爹不能代替他回答,只能將問題拋給平躺在床上,雙眼瞪大、目光飄遠的狍梟。

  “……”他也想知道他是自己怎麼了。

  沒有五臟六腑翻絞的痛,沒有皮膚奇癢潰爛的不舒服,沒有反胃欲吐的作嘔感,沒有頭暈眼花的昏眩——好吧,是有一點啦,罪魁禍首應該是搖頭晃腦的自己所導致。

  不對勁的地方,只有一個。

  看見疫鬼頭子,想起她。

  看見他爹的黑色長髮,想起她。

  看見玲貅那較為白皙的膚色,想起她。

  看見山中冰冰涼涼的飛瀑流泉,想起她。

  看見一隻肥嫩嫩的小兔,想起她。

  啐!什麼都不用看見也想起她呀!

  這不用問一定是中毒了嘛!

  狍梟把此事自己察覺到的不對勁和不舒坦全盤托出,說的一字不漏。

  “好嚴重的疫毒!”瑛貅有點想後退,離小弟遠一點,生怕自個兒也沾上。此時啥姊弟情深先擺一邊去。

  “要趕快帶小弟去天庭找老仙翁解毒吧?事不宜遲,快!爹、娘——”瑤貅反應激烈,口頭上充滿親情之愛,只不過早已掩口捂鼻,逃到洞的另一端。

  “小弟會不會死?!會不會死——”

  “寶寶會不會死?!會不會死——”

  玲貅和四姊弟的娘親反應如出一轍,他們的娘親抱緊狍梟,急得快哭了,最可怕的是,狍梟被她深深攬進懷裏卻乖巧的不掙扎,他真的病重了——

  “……”在場僅存孩子們的爹不發一語,從聽完狍梟陳述“病狀”後,便是這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寶寶——娘不會讓你死!不會不會——”嗚哇……

  “聽說中了疫毒之後,必須要找到下毒的那只疫鬼,除掉他才能解毒,這傳言是不是真的?”

  “管它真的假的,先抓回來再說!”

  “你抓她幹什麼?!你抓到她想幹什麼?!”這是狍梟的聲音。

  “叫她替你解毒呀!不然你病症這麼嚴重,再下去會死你知不知道?”

  “瑤瑤說的對!你快去!把那只疫鬼咬回來!瑛瑛來幫我,我們帶寶寶去找老仙翁,兩方同時進行比較節省時間——”

  “那我跟二姐一起去抓那只疫鬼!”

  “你們那副兇狠嘴臉會嚇到她!她很膽小——”有事狍梟的吼聲。

  一屋子嘈雜混亂,此起彼落的七嘴八舌,始終只有孩子們的爹置身事外,在他的愛妻愛女準備分頭行事,扛人的扛人,抓人的抓人之際,他佇立洞中,擋住去路,換來妻子和女兒們的不諒解瞪視。

  “我現在相信,勾陳說貔貅全是感情遲鈍的小動物這句話,千真萬確。”真慶倖他當過人類長達二十八年,讀過幾年聖賢書,粗略知曉七情六欲愛恨嗔癡的息息相關。

  孩子的爹籲歎一笑,望向滿屋子“貔貅”——他的愛妻不用多談,純種貔貅一隻,貔貅的劣性,在她身上最是明顯。其餘幾隻孩子,雖然每年有幾日會隨他回到方家小住,目的在於使他們學習人類某些值得仿效的事物,以及讓孩子們的親奶奶享受含飴弄孫之樂,偏偏孩子們的親奶奶對這些孩子除了溺愛之外,也不逼他們上進學習,才導致他們面臨目前情況,會同他們的娘親一般慌亂無措……

  “你們都不知道,世上有一種無藥絕症,名叫‘相思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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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腦好痛……

  是從谷壑滾下來時,撞破了頭吧……

  動動十指,雙臂仍有知覺,膀上背上腿上傳來磨破皮的刺痛感,除此之外,神智清楚,看來,他逃過了一劫。

  想起身,肩膀被誰給輕輕壓住。

  “請,不要,亂動,你,受傷了……”

  有誰在他身後,、為他搗敷藥草,是個年輕女人……

  他趴伏在地的姿勢,視線範圍太小,只能勉強看見一泓黑泉長髮,隨著女人的跪坐而漣成一圈漂亮弧形。

  “你是疫鬼……”與他有相同的氣味。

  “是的。我只是,想救你,沒有,惡意,請,不要,擔心或,拒絕。”她邊說,指腹間推塗濕粘藥草的動作沒有停下。

  光聽這種吞吞吐吐的說話方式,便能知道,身後這只疫鬼鮮少與人交談,言語才會變得生疏。

  “疫鬼太好心,也不會得到感激。”他想嗤笑她的愚善,但腦袋的傷口傳來波波疼痛,使他無法如願。

  “我沒有,想要,被感激。”

  “那就隨便你吧,反正遇上同類,總比遇上貔貅來的好。”他自嘲,感覺在他背上的柔夷明顯一僵,他側目望去。“怎麼?聽到‘貔貅’兩字,就把膽子給嚇破了?”

  不是嚇破膽,而是,心,揪痛了一下下。

  “貔貅是疫鬼的天敵,會怕是理所當然,別說是你,就連我,被一群貔貅圍住,也不由自主打起顫來。”這又不是可恥之事。

  她沒多說,靜靜地,將他背部最後一道血口敷上。

  “好了。”

  她拭淨雙手,便要離去,從頭到尾都只想救他,本打算趁男人昏迷時,默默為他上妥藥,再默默走開,如今他醒了,傷口亦處理好,她沒有留下來的理由。

  “慢。”男人叫住她。“你要去哪里?”

  “……”她無法回答。要去哪里?能去哪里?她自己都不知道。疫鬼餐風露宿,居無定所,打從她離開放滿金銀財寶的曲洞後,她便四處遊移,恢復最原先便該屬於她的生活方式——獨自一人,生活的方式。

  他不用聽她答復,也很清楚,身為疫鬼,人見人嫌惡,他們被逼迫必須躲躲藏藏,過著見不得光的苦日子。

  “想不想,擁有自己的家?一個不再被誰驅趕,一個有同族朋友為鄰,一個能遮風擋雨的家。”男人問,問出每只疫鬼的渴望。

  她微愕抬頭,與坐直身的男人相視。

  “你也孤獨了很久吧?”

  “沒有……我,有過,一段,有人,相伴,的日子,就在,沒多久,之前……”她笨拙地說著,想笑著說,唇角的揚弧卻撐不起來,那是很快樂的回憶,真的真的很快樂,應該要以笑容緬懷,然而,正是因為太快樂,現在失去了它,變得更加疼痛。

  被擁抱的身體,失去了熟悉的溫度,才感到百倍冰冷。

  原先就無法獲得的,與得到後又被人收回的,必須適應的心境全然不同。

  寂寞,與生俱來的;寂寞,分離後強烈感受到的。前者,早已習慣,後者,仍不時啃食她,她在等候“習慣”,習慣那樣的寂寞。

  “疫鬼也會有人相伴?另一隻疫鬼嗎?”男人打量她,她比他猜想的更年輕,瘦瘦小小幾乎是疫鬼的特徵,長髮半掩住雪白小臉,加上她低垂頭頸,並不是很能看清她的容貌。

  她又安靜了,沒否認沒承認,不修正他的誤解。

  男人沒再追問下去,之前有人陪,現在獨自一人,何須追問?不時伴侶死去便是一拍兩散各分飛,全不是太好的經歷。

  “你有沒有聽過許久許久之前,關於疫鬼的故事?”男人問。

  她搖頭。

  “想聽嗎?”那遙遠混沌的年代,祖先們吃過的悶虧。

  她遲疑了一下下,點頭。

  她此時,確實好想聽聽誰說話,說些什麼都好,讓她沒有多餘的心力,去反覆咀嚼狍梟留給她的每字每句,曾經好甜蜜的話兒,而今再品嘗,增添一絲苦澀,殘忍地提醒她,她再也無法聽見狍梟那般對著她笑鬧輕哄。

  “想聽就坐下來,我慢慢講給你,聽完,你再決定願不願意接受我的提議,為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園而努力。”

  她緩慢靠近,席地而坐。

  男人告訴她,遠古那段神與魔與疫鬼的故事……

【第七章】

  “相思相思,想死想死,相思佳人,想死佳人,簡單來說,就是這樣。”

  醇如酒的嗓音,悅耳好聽的笑,襯托火紅長髮男人出塵豔容,眸兒笑得彎眯,藏在長睫底下的濃紅色瞳仁,燦若紅寶,修長指腹劃過眼角一顆小巧紅痣,狀似愛扶,薄唇飛揚的弧度,煞是美麗好看。

  “勾陳哥哥,吃藥可以治好嗎?”鈴貅最是欽佩這位風趣可愛的漂亮長輩,每每他大駕光臨,她總是第一個纏上去,在他周圍打轉,眼睛捨不得從他含笑俊顏間挪開一下下。

  “不治之症,無藥可治。”不治不治,不用治,不能治。勾陳從鈴貅口中聽完狍梟與小疫鬼的詳細故事,該瞭解的,他都瞭解大半,遂能做下結論。

  “我小弟會死嗎?”瑤貅雙手托腮,也聽得好認真。

  “病情太嚴重的話,茶飯不吃,金銀不食,思念成疾,會死。”當然是指沒有改善。

  “好怪的病哦,如何傳染呀?”瑛貅俏顏困惑,不懂此病何來。貔貅該都是疾病自動遠離閃躲之獸,漫長一生中,根本沒有生病機會,當然覺得陌生。

  正巧閑來無事,晃到貔貅窩來喝茶磕牙的狐狸勾陳,被一窩小母貅給拉著不放,追問“相思之病”是為何物。

  “傳染倒是不會,不用擔心。”勾陳給她一抹儘管安心的笑靨。

  “那就好。”瑛貅松了口氣。

  “我說我沒有生那種怪病啦!我是中毒了!”狍梟聽都沒聽過“想死病”是啥鬼,少在那邊胡說八道,渲染病情,想嚇唬他?!他狍梟可不是被嚇大的!

  他只知道他曾經指著很多弱小傢伙的鼻頭,撂話說:想死你就給我再多吠兩句呀!

  還沒有人敢反過來跟他說“想死不死”……

  他娘除外。

  “對,你中的毒也很嚴重。”勾陳頷首,柔軟紅發隨之輕動,看的鈴貅雙眼發直,粉晶般的眸子閃亮亮。他先是摸摸鈴貅的頭,前一瞬間還對著鈴貅微笑的眸,落到狍梟身上時,可以由熱絡變回冰冷,同樣火紅色的眼睛,卻擁有迥異的火焰,他勾唇,嘲弄道:“不過蠢毒同樣無藥可救,這輩子多做些好事,看看下輩子有沒有機會痊癒。”

  重女輕男的老狐狸!

  對三隻小母貅和顏悅色,像極了準備誘拐小女娃的大淫蟲,百般討好,口氣輕輕軟軟,好似捨不得多用半點力道來嚇壞小女娃們,對他就擺出那種“你幹嘛出現在我面前?還不識相點,到角落去”的倨傲嘴臉,他與勾陳的梁子,結在他兒時,才出世不過五天,勾陳趕來看乾妹妹,甫見他,第一句話就是力道頗重的擰住他的軟嫩嫩的潤頰,說:就是這小兔崽子差點害得我家小銀被天將收拾掉嗎?

  最好全是他害的啦!明明他娘一胎生四隻,憑什麼人貅混種的罪,只扣在他頭上,其他三隻母貅就換到勾陳眯眸淺笑,直嚷著“好可愛好漂亮,好想生一隻來玩哦”?!

  “勾陳,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呢?放著不管嗎?或是像我夫君所言,解鈴還須繫鈴人?”狍梟他娘在接受自個兒夫君安撫及講解後,已經不復見其慌張忙亂,但眉宇間的不安仍是很清晰。

  “小銀,放著不管沒關係啦,那只兔崽子不是說了,他沒病,沒得相思病,既然如此,就由他呀,等他痛得受不了,或是日子一久逐漸復原。反正旁人也幫不上忙,多囉嗦兩句還會被嫌棄呢。”勾陳不是很在意狍梟的死活,誰叫他不像三位姐姐可愛討人歡心。

  “真的無妨嗎?”生為娘親,總是多慮。

  “真的啦,不然我問給你看。小寶,胸口痛嗎?”

  “痛你個鳥蛋啦。”狍梟回嘴。再多嘴,扁得你知道什麼叫做胸口痛!

  “那,吃得下嗎?”

  “關你屁事。”啐。

  勾陳的笑容嵌得好牢靠,完全不受他的壞嘴影響,又問:

  “會不會覺得天是黑的,雲是烏的,一切在眼中都失去光彩,人生無趣,想歎氣,想掉眼淚,想去見那只疫鬼妹妹?”

  “我打的你眼是黑的,鼻是青的,一切在你眼中都失去光彩啦!”

  勾陳轉向狍梟他娘,笑出聲來。

  “瞧,好得很呀。”哪里有相思成疾的淒慘可憐?嗓門震天,不知死活,牙尖嘴利,與他認識的“寶貅”沒有兩樣。

  “可是他這幾天夜裏都睡不好,會大叫‘寶寶——’,然後醒來。”狍梟他娘盡責的模仿了一遍咆哮的詭異行為,一旁的狍梟滿臉窘態。

  “還好呀,不嚴重。”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是基本病況之一。

  “他會發呆耶,看著天空,看著草,看著雲發呆耶。”她生他養他這麼多年,不曾見狍梟如此反常。

  “會發呆呀?像現在嗎?”勾陳指著怒目橫眉的狍梟一笑,不理會狍梟死瞪過來的殺人眼神,直接無視。他低眸審視自個兒十根紅豔指甲,揭唇再道:“這小子不肯誠實面對自己的心意,還在否認,誰也幫不了他,他既然不覺得相思,沒有想念,自然不感到痛癢,你們一家子替他擔心也是無用。”等到他會哭著喊痛,再去理就好了。

  “寶寶,你如果真的很喜歡小疫鬼,娘和姐姐去替你找她回來。”狍梟他娘是過來人,嘗過相思之苦,飲過失去之痛,不忍見自己的孩子步上後塵。

  “就說我沒有!”狍梟揚聲吼道:“誰在想她?!只是偶爾無聊時讓她從腦子裏冒出來!我也會想起其他曾經和我有過一腿的女妖呀!只是次數沒她多、沒她頻繁、沒她那樣無時無刻都在!”事實上,壓根就沒有想過任何一隻,他哪來那些婆婆媽媽的娘兒們心情?光是她一隻,就足以讓他以為自己身中劇毒,快要嗝屁了,才會滿腦子全是她。

  “呐,小寶,我再問你最後兩個問題,你可以不用回答我,反正你那張嘴吐不出好話,答案你就擱在心裏,對自己負責便好。”勾陳慵懶微笑,不待狍梟同意,他的提問已經拋出:“一,疫鬼妹妹後來找到別只願意疼她憐她的男人,投入對方懷抱,你心裏做何感想?二,有一天,疫鬼之亂中,發現她是其中一隻,你奉命咬死她,你下得了手嗎?以上,完畢。”

  說罷,他也懶得多理狍梟,被鈴貅纏著繼續問:

  “勾陳哥哥,你也患過相思病嗎?它是什麼滋味?會痛嗎?會不舒服嗎?”很顯然,三隻小母貅對陌生無比的“相思病”充滿好奇。

  “有呀,我得過這種病。”勾陳啜飲金杯中的泉水。“不過,我病癒了。”花了好長一段時間。

  “你是思念誰……思念出病來?”鈴貅咬住宛若花瓣一般的柔嫩的唇兒,神情緊張認真。

  剛開始,鈴貅她娘擔心她愛上勾陳,畢竟女娃兒就是這個年紀最容易春心大動,加上勾陳長相確實極度俊美俏逸,要讓鈴貅掏心挖肺,簡直太輕而易舉,所幸勾陳很明白的告訴過鈴貅,喜歡他可以,但不要愛上他,她能以他為範本,去尋找與他相仿的人,就是別將心意浪費在他身上,太可惜了。

  勾陳從不給她幻想機會,自始自終,話都說得清清楚楚。

  那年,拗不過鈴貅的要求,他說了更多——

  哥哥已經沒有心了,沒辦法再愛誰,鈴鈴很好,所以值得等到一個同樣很好的人。

  什麼叫……沒有心?小鈴貅聽不懂他的意思,每個人都一定要有心的,沒有心,就無法健康的活著,可是勾陳明明就在她面前,對她微笑,輕拍的臉頰,看起來好好的。

  勾陳笑著,紅瞳中的光彩蓋上長睫的陰影,唇卻彎的更明顯。因為太痛,我把它挖掉了。

  話已挑明瞭講,鈴貅對勾陳的愛慕之情,仍是顯而易見,瞞不過眾人的眼睛。她甚至曾經為了想擁有與勾陳一樣的紅發,拼了命,只挑紅寶礦吃,要讓髮色染上豔紅,若不是勾陳一句“粉晶那樣柔軟的顏色好像比較適合你”,現在的鈴貅大概也不會是粉嫩嫩的貔貅一隻。

  “我忘了,太久了,想不起來了。”勾陳淡淡莞爾。“大概是連同我挖掉的心,一塊丟棄了吧。”他似真似假的說著。

  以前的小鈴貅乍聽見那般不可思議的“挖心事件”,嚷嚷著不信,認為他在誆騙她,要他掀衣給他瞧瞧傷疤,他像安撫娃兒一樣,摸摸她的頭,說:我這麼愛漂亮的人,怎可能容許身上帶疤呢?好好好,真要瞧,就瞧吧。

  紅裳底下,是毫無瑕疵的一片裸膚。

  所以,鈴貅對於勾陳直稱自己沒有心這件事,始終抱持懷疑,今天又聽他舊調重彈,真的好想問清楚,他的心,到底在不在?

  “怎麼?小丫頭擔心以後也染上這種病嗎?我看,是你們三隻會讓無數的公貅罹患相思病吧……呀,不對,懂得相思的貔貅沒有幾隻,你們貔貅的情感遲鈍的出了名的。”勾陳可以無視鈴貅投來女娃兒顧盼情郎的粉色目光,全然置身事外,只用對小孩說話的口吻在笑,他要鈴貅明白,他待她無意,只是長輩對晚輩的疼愛,就像他疼愛著她娘一樣,不可能變質。

  呐那廂在說著無關緊要的閒話,內容包含什麼,並沒有傳達到另外這邊——狍梟這一廂。

  嘖,什麼怪問題?

  她和別只男人在一起?

  在一起就在一起呀,關他啥事?她又沒跟他簽契約,兩方誰都不許變心,他也不喜歡她來干涉他和誰在一起呀!

  爛問題。

  發現她加入疫鬼群聚作亂,奉命咬死她,他下得了手嗎?

  那只傢伙如果不聽他的勸,故意跟他作對,他叫她別和其他疫鬼鬼混,她偏要去做,那麼,他客氣什麼?!

  是她自己不要命,他又何必替她珍惜?

  結論,勾陳問了兩個極蠢極愚極不需要思考就能回答的問題。

  一,隨便她,他才不干涉,愛流連在哪只男妖懷裏就在哪只男妖懷裏。

  二,下得了手,咬她也絕不嘴軟。

  就是這樣。

  隨便她,他才不干涉,愛流連在哪只男妖懷裏就在哪只男妖懷裏……

  隨便她,他才不干涉,愛流連在哪只男妖懷裏就在哪只男妖懷裏……

  隨便她,他才不干涉,愛流連在哪只男妖懷裏就在哪只男妖懷裏……

  那是誰在說話的聲音?

  那是哪只兔崽子說話的聲音?!

  狍梟不知道,他只知道,額際幾條青筋,已經暴突到快要噴出來——就在他一百次很火大的從惡夢中彈坐起來,摸著滿額汗水,怒氣整個大爆發,轟然下床,穿衣套褲子,低狺咬牙的嘴,忿忿吼著——“到底想怎樣呀?!跟我摃上了是不?!好呀!本大爺怕你嗎?!下這種小人毒報復我!”

  吼完,他就咻地飛出貔貅洞,向來不甚靈敏的嗅覺,不知怎地,突然變得極為靈光,清晰地聞盡千里之外,輕而易舉便尋到屬於她的氣味。

  然後,他就站在她面前不到二十步,看見眼前景象。

  她和另一個男人抱在一塊?

  她和另一個男人抱在一塊?!

  咦?他還在做夢嗎?

  有可能,最近夢見她的次數頻繁到十根手指頭都數不完,夢境亂七八糟,有兩人一塊玩水,一塊歡愛,有櫻花樹下哭泣微笑的她,有被他狠言拋下而面露驚嚇的她……就算夢見她的水性楊花,移情別戀,也不無可能——但,不爽。這一景象,他很不爽!

  他抹抹臉,想清醒過來,這場夢太討厭了,他不想忍受。

  大掌抹過眼鼻,自薄唇旁挪開……

  眼前一切,沒有消失,她仍是在另一個男人懷裏!

  掄成拳的左掌,指甲深深刺入掌心,會痛。

  夢是不會痛的。

  所以,她是真的躺在另一個男人懷裏!

  先前他自己在心底哼哼冷嗤的“答案”,此時哪里還記得個屁?

  他不干涉才有鬼!

  “寶寶!”他像個當場逮到妻子紅杏出牆的丈夫,怒不可遏,雙眼火紅,直逼上前,壓根忘掉自己來找她的目的,是要問清楚她對他下了什麼毒,要她替他解毒,不再受那些夢境所擾。

  她與男人同時抬頭,兩者臉上都是吃驚的表情。

  她是太意外見到咆哮,她早已經做好了這輩子無緣再見他一面的最壞打算,認為“分開”了,就該是那樣,從那日起,就斷絕奢念,逼自己不可以有任何貪戀,必須習慣寂寞。他留給她的每一件寶礦,她都不要了,不願帶在身上勾引思緒,它們對她而言不是多珍貴的寶物,她不需要。

  而男人看見狍梟之所以驚訝,因為他正是當日被狍梟一腳踩在地上羞辱的疫鬼頭子!

  她站穩身子,剛剛絆了一跤,險些跌倒,幸好疫鬼大哥眼明手快,扶她一把,才有現在兩人仿似摟抱的姿勢。

  “你在做什麼?!”狍梟不顧力道是否拿捏得當,一把將她從疫鬼頭子身上扯回來,甫站定的她,又踉蹌險倒,落入他肌理憤張糾結的雙臂內。“你背著我在跟這個男人做什麼?!”

  狍梟沒有認出疫鬼頭子,此時他眼中容不下路人甲乙丙丁,瞠大的金眸裏只有火光,以及她。

  她愣愣地微張著唇,一時之間,反應不及,半個字也吐不出來,只能傻呆的凝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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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22 15:42:53 |只看該作者
“心虛不敢說話嗎?!”狍梟咄咄逼人,出手鉗住她的下顎,搖晃她。“離開我沒多久,馬上就勾搭別人,這麼不甘寂寞?!”他本來就是壞嘴的男人,損人不留情面,也不先反省想想,自己才是無情無意,始亂終棄的混賬男人。

  “……分,分開了。”好半晌,她才緩慢開口。“我們,分開了。”

  “分開了又怎麼樣?!分開了你就可以找其他人是不是?!”

  當然是。分開了,他是他,她是她,誰都不用理睬誰,他自是明白這個道理,更總是實施的徹徹底底,痛痛快快,但這道理套在她身上就是不行!

  憑什麼不行?!憑……憑……憑他狍梟說不行就是不行啦!

  “我已經,不叫,那個,名字了。”她臉上一抹倔強。

  “什麼?”他沒聽懂。

  “我,不叫,寶寶。分開了,什麼,都一起,分開了。”

  人,分開了。

  感情,分開了。

  回憶,分開了。

  快樂,分開了。

  痛苦,分開了。

  所有的所有,分開了。

  是他先說了要分開的……

  是他先不要他與她共同的甜美回憶。

  他不要了,她也不能要……

  “你你你——你太絕情了吧?!連我取的名字都不要?!”明明比較絕情的人是他,他卻一副深受背叛打擊,慘遭變心對待的棄夫樣,指控她道“見到我沒先說聲好久不見,問問我近況好不好,直接拋來這麼無情無義的畜生話,你以前不是這種壞傢伙,誰把你帶壞了?!”

  全世界最沒有資格說她是壞傢伙的人,就是狍梟,偏偏他自己沒檢討,只懂得要求別人。

  他同樣沒跟她問聲“好久不見,最近可好”,畜生話之前說的比她更絕更狠更多,現在角色互調,才嘗到被淪為被棄的那方,多不是滋味。

  “分開了,就,不用,那樣做,因為……沒有,意義。”她淡淡說著,口吻沒有起伏,目光從他臉上移開,不看他。

  意義是啥鬼?!

  他只聽過意淫啦!

  “你說的男人就是他?”疫鬼頭子站在一旁問。這些時日,他試圖說服她加入他的召集,與與她胡聊不少,她是一個少言的丫頭,要哄她敞開心胸,說出關於她的故事並不容易,幸好他耐心十足,終於聽見了藏在她眉宇間淡淡惆悵的原因。

  身為雄性,聽完她的經歷——那段她仍相當珍惜的“回憶”——心裏只有一個想法,便是她遇上欺騙感情的混蛋禽獸!那男人絕對絕對是抱著玩玩的心態,才來招惹她,從頭到尾都不帶真心,他待她的好,不過是一種手段,要她愚蠢的交付身心,得手後又拍拍屁股走人。

  當他將他的想法說出來時,她臉上浮現出叫人於心不忍的震驚與倉皇,好似他說了多難以置信的可怕事情,她一定不曾想過,天底下,竟有這般惡劣行徑,更不去深思,自己成為惡劣行徑中的某一犧牲品,還愚昧無知的緬懷醜陋難堪的過往。

  但他沒料到,他口中的男人,竟是一隻貔貅。

  “嗯……”她下意識想逃離狍梟,細細掙扎著,此舉叫狍梟更為光火。

  “好呀,跟你的新男人告我一狀,說了我的不是,是不?”狍梟惡狠狠轉向疫鬼頭子。他並未認出眼前男人是誰,只知他是她的同類,但不知他是他打傷的那只疫鬼,現在疫鬼頭子有了新的身份——和他搶女人的臭傢伙!狍梟五官猙獰,不似生性慵懶淡漠的神獸貔貅,反而更近似他原本的“惡獸”模樣。“你想替她出氣抱不平,教訓我這個惡意玩弄她的惡徒,是不?!來呀!來打一場呀!”

  狍梟像只易怒的鬥雞,見誰就想啄。

  “不要,打架!”她想阻止。

  “你站到一旁去!”他吼她。被掌風掃到可不是好玩的!

  “不許,傷他。”她站在疫鬼頭子那邊。

  當下,狍梟情緒整個大爆炸!

  “你現在是什麼意思?!保護他?!捍衛他?!和他一個鼻孔出氣?!怕我失手誤傷你的心肝寶貝?!”他幾乎是跳起來咆叫,扭曲著嘴角,被胸腔那股氣給悶得鬱結。

  “你,不可以,以強,欺弱!”她說。對疫鬼而言,貔貅是恐怖至極的剋星,毋須動手就清楚勝負。

  “你又知道一定是我打贏他?!萬一是我被打趴呢?!萬一是我遭他暗算呢?!為什麼你護他不護我?!”吃不到糖的小孩兒,會有怎生行為舉止,此時的狍梟就是活生生的實例。

  “……我們,分開了。”所以,他不會容許她這麼做,他有多麼高傲的尊嚴,她是清楚的。同樣,她也努力克制著,叫自己不能這麼做,她沒有那個權力……

  分開分開分開分開分開分開分開分開……她不斷強調這兩個字是怎樣?!

  分開了,所以楚河漢界劃分好,她一國,他一國,不能有些些交集。

  非得乾乾淨淨斬斷嗎?!

  非的像兩個陌路人,你不理睬我,我不管你死活?!

  非得……眼睜睜看她在別人懷抱裏?

  “分開了,所以就算我被打死,你也不打算多瞧我一眼,是這個意思嗎?”狍梟冷聲問。

  “……是你說,要,分開的……”為何要表現出很生氣的模樣呢?當時他說要分開,她深受打擊,震驚且茫然,他也是很憤怒,好似氣極了她會糾纏不清,現在她強迫自己不許流露半點依賴,不可以顧盼,不可以渴望,他卻又……

  他究竟要她怎樣?纏也不是,不纏也不是,她怎麼做,他都不滿意嗎?

  是他先轉身離開,是他說,沒有要一輩子在一塊;是他說,他們早就分開了……

  原本,她只有難過而已,難過之中夾雜一絲絲痛楚,但沒有任何埋怨不甘,直到遇見疫鬼大哥,她的故事在他眼中一無可取,她以為是甜蜜的點滴,竟是欺騙與戲弄。她好希望自己仍舊無知,仍舊沉浸於虛偽和幻想編織的夢境裏,去相信他待她的好,是真心誠意,沒有任何造假或惡意;去相信,分離只是因為不愛了,而不是自始至終,就是一場打發時間的小小遊戲……

  當真相越發清楚,事實更加難堪,她對狍梟……開始存在著一些些的恨。

  對,恨他。

  恨他為何要招惹她?恨他為何要破壞她的寧靜孤寂?恨他讓她愛上他,又收回愛他的權利;恨他說了許多謊言,更恨浸淫在他的謊言之中,無以為幸福降臨的自己……

  她沒有恨過誰,遭受亂石驅逐時沒有,聽到不堪入耳的唾駡時沒有,讓懼怕疫鬼的人們拿東西敲破頭時沒有,但她卻在狍梟身上,甫嘗到“恨”的滋味。

  不是恨之欲其死,亦非恨之深入骨髓,此生再也不願見到他的面容,她沒有恨得如此濃烈,卻不表示它不曾存在。

  她氣惱他,仍渴望見他;她討厭他做過的欺哄,但又眷戀他醇厚的嗓音……

  “我提了要分開,你倒把它執行得徹徹底底,當做以前和我啥事都沒有發生過,最好以後路上遇見,來招呼也別打,你是這樣打算的吧?”狍梟逼問她。

  這只小疫鬼最好是有這麼絕情絕義,他都沒準備要與她斷的這麼乾淨,下一次情欲期,她是他頭一個想到的人選,也是唯一一個想到的人選……

  “分開了,那樣,也好。”她垂下長睫,同意他的“提議”。

  “你——”他看錯人了!他看錯人了!他以為她沒脾氣,結果她一生氣起來,拗得像條牛!“你是在說氣話吧?!報復我之前也說了一串狠話的冤仇,想叫我嘗嘗你的氣憤與不甘,你心眼太小了吧!”

  若瑤貅在場,一定堵上一句“你沒資格說別人”回去。

  “你要,這樣想,也,無妨。”她巴掌小臉上,維持淡淡情緒,不受他指控而高興或難過。

  “寶寶——”

  “它不是,我的,名字。”她的細眉,無法自制的攏聚,即使僅是一瞬間,很快便恢復,仍藏不住那兩個字對她的巨大影響。

  不要叫我寶寶!我恨死這兩個字掛在我身上!丟臉死!可恥死!破格死了!我這輩子最痛恨的就是寶寶這兩個字!

  他這麼說過的,她之後回想起腦子裏她珍惜的每一字每一句時,這句話,被她挖掘出來,本以為是她記錯了,可他的聲音,她不會認錯,他在某個時候,吼著這麼說過……

  我這輩子最痛恨的就是寶寶這兩個字!

  多可悲,她這輩子,最喜愛的字,竟為其深深痛恨著。

  然後,曾教她感動而泛紅了眼眶的話語,成了諷刺。

  叫你寶寶好不好?寶貝的寶,百寶的寶,寶物的寶,瑰寶的寶……

  他並不是用珍視的心情,為她取名,而她,像個傻子,好開心,好激動,以為他是上天賜予的寶物。

  無論他給她名字的那時,她有多喜悅,他說著痛恨寶寶兩個字的聲音總會緊隨而來,打碎她回憶過往時,不願去沾汙那些甜美快樂的小小希冀。

  叫你寶寶好不好?我這輩子最痛恨的就是寶寶這兩個字!

  多矛盾的兩句話,擺在一塊,叫她只覺得酸澀難堪。

  “好,你這麼爽快——以為我稀罕嗎?!我今天到這裏,只不過想叫你解開你施放在我身上的疫毒!否則你跪著求我來,我也不來!”狍梟口不擇言,起到七竅生煙的腦袋,已經能夠容納不下“理智”——這種他本來就很缺乏的東西。

  “我沒有,對你,施放,疫毒……”她眸中頓時浮現擔憂。“你……身體,不舒服?”

  “對!”不舒服!從頭到腳,從頭髮到指甲,全都不舒服!

  “貔貅也會中疫毒?說出去笑掉眾人大牙。”疫鬼頭子在旁嗤笑。

  “我直接打斷你的大牙比較快。”狍梟十指扳得咯咯作響,不用等牙笑掉,他只要一拳就行。

  疫鬼頭子嘲弄的說著“貔貅也會中疫毒?”,她卻不由地慌張地想,他說過他是特殊的貔貅,並非純種,他的爹親,之前是人類……他說他不會變成獸形貔貅,他說他鼻子不像所有貔貅靈敏,又沒有可能……他沒有辦法像貔貅一樣,抵抗所有瘟病疫毒?

  這……

  “我,沒有辦,辦法,解疫毒,你你,你要趕,趕快找,找人替,你,……你的,雙親,應該,可以,快去求,求他們,幫忙……”她做不到對他完全疏離,她擔心他,不樂見他有一絲一毫的受傷或危險。

  “少裝好人了!你心裏想說的應該是‘分開了,我才不要替你解毒,你就等著活活被折磨死’,對吧?!”他狠狠污蔑她,句中“分開了”三字,今天他已經從她口中聽見夠多了,他帶著惡意嘲諷,咬牙輕蔑的吐出它們。

  “我沒有……”沒有這麼卑鄙的想過,更沒有想對他下毒。難道,真是她身上的疫毒作怪,侵蝕他……如何是好,他必須要快些找人幫他解去疫毒呀……

  “找疫鬼解毒,不如像她所言,去找你的同類貔貅來得快又省事,我們疫鬼只會放疫毒,不會解。”疫鬼頭子又插嘴。

  我們?

  狍梟斜眼瞟過去。

  這傢伙用“我們”來囊括他和小疫鬼?

  聽起來真是……媽的叫人很不爽。

  他都沒有過“我們”了,這只雄疫鬼爭什麼爭呀?

  而她,也默默從容雄疫鬼的“我們”。

  她和雄疫鬼是“我們”,他呢?他和她算什麼?!

  分開了,她找到另一個成雙的伴,就把他拋遠遠了?!

  太過分了!虧他還……還被家人和勾陳恥笑得了啥“相思之病”,看起來得病的根本只有他單方面,這只喪盡天良的畜生小疫鬼九成九連想起他一遍都沒有吧?!

  他中的毒真是太不值得了!

  而且,毒性越來越強,強到他的胸口開始感覺到疼痛。

  “狍,狍梟?”她看出他的不對勁,糾結的憂鬱更深。

  “滾遠一點!”他吼。不要靠過來,他不想再中另一種疫毒!

  “快去找,你爹娘,快去,拜託你,狍梟……”不要在這裏浪費寶貴的時間,先自救要緊呐……

  “不用你管!”他不領情,揮開半空中她伸來的小小柔荑。“分開了,就別假惺惺你有多關心我!”他用她刺傷他的話,回馬槍還給她。

  她動作一僵,宛若千斤重的手掌緩緩垂回腿側。

  分開了,連關心都不可以……

  她沮喪垂首之際,聽見狍梟冷冷又道:

  “你若是與其他疫鬼一起惹上是非,我一定不會對你手下留情,咬你去天庭領功這種事我也做得出來,畢竟,我們分——開——了——嘛。”尾音拖得又長又慢,又酸。

  他的目光,在她與雄疫鬼身上流轉一圈,充滿憤火地猛然撇開,多看一眼都幾乎叫他失控。

  他來去如風,匆匆至,匆匆走。

  第一個說要分開的人是他沒錯,可他的心思不過是“暫時”,也覺得小疫鬼會癡心等他,即使他親口說過要她別等他之類云云的,他亦相信,不知變通的她,只消他在勾勾手指,奉送幾句甜孜孜的話語,害怕哄不了她嗎?

  他太有自信,認定轉身回頭,她仍會乖乖站在原地,不用費心追逐,一伸手,便能重新拉她入懷,而她,蓄滿愛意和信任的眼神,不會改變。

  第二個不斷重複說著分開的,是她。淋漓盡致的發揮了“分開了”這幾個字的遠大含義,甚至無限擴展到不用打招呼問好,不用頷首致意,不用關心,不用交集,連名字都可以不要。

  真的,分開了。

  這個頓悟,一點都不爽快!要接受此一現實,比生吞火炭更燙喉,更難受。

  該死的疫鬼,該死的疫毒,該死的分開。

  狍梟從上一世的惡獸,再到這一世的貔貅,漫長生涯裏,不知帥氣的轉身離開多少回,“分開”之于他,如同吃飯喝水,皆不費吹灰之力,拋下了誰,笑別了誰,撇開了誰,從不帶走半絲惆悵與不舍。

  他頭一次嘗到“分開”的滋味。

  一種五味雜陳的滋味。

  一種“她選擇了另一隻同類”的極酸滋味。

  一種“她不再屬於他”的苦澀滋味。

  一種“她不要他了”的……可怕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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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22 15:43:4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她不應該這樣做。

  理智在勸退她。

  這是背道而馳的行為,他會不開心。

  這是心口不一的作法,他會不齒她。

  可是,她放心不下,他說他中了疫毒……她害他中了疫毒呀!她怎麼可能當做不知道這回事,而繼續去過她平淡如水、無波無瀾的生活?

  她只想確定他是否平安,遠遠地,偷瞧一眼也行,若他真的身中疫毒,她必須替他找到解毒的方法……

  與疫鬼頭子話別時,她的心思已經全被狍梟占滿,無論疫鬼頭子是如何試圖說服她,盼她加入他的偉大計畫之中,她亦無心去答應。自始至終,她沒有疫鬼頭子的勃勃野心,遠古時疫鬼祖先所受的委屈已矣,現在報不報仇、討不討公道,又有何意義?或許對其他疫鬼有,但請原諒她胸無大志,她不曾有過遠大抱負,雖然渴望疫鬼頭子編織出來的家園美夢,想終結孤單,想與同伴比鄰而居,可那些都不及她煩惱狍梟解毒與否?平安與否?

  她好擔心他……

  “跟你多說什麼也是白搭吧?”疫鬼頭子低歎,本打算多一隻疫鬼多一份力量,然而她的心緒顯而易見,她完全容納不下其餘事兒,只剩狍梟的安危教她掛心。他放棄再勸說她,那只是徒費口舌。“你準備怎麼辦呢?去找他?”

  “我要,親眼,看見他,平安,無事。”見他一面,她才能安心。

  “我看他走掉時,整個人氣到快燒起來,你去看她,恐怕不會得到他的歡迎和好臉色,說不定會被刁難,可能被傷害,甚至被不留情面的轟出來。”他稍稍分析她可能遭遇的種種情況。

  “……我不怕。我要,確定他,身上毒,已解,否則,我無法,寬心。”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也罷,反正你不聽勸,可你知道貔貅住哪嗎?你與他……嗯,在一起時,他告訴過你?”

  不,她不知道狍梟住哪里,要見他一面,還有好長一段路要尋找。她只聽過,貔貅慣住山巔雲深處,雖然未及天庭,對小妖小怪來說,卻已是天之遙,加上貔貅喜好幽靜,討厭地盤遭人胡亂誤闖,於是他們會改變山勢、製造幻境,叫人摸不透路徑……但那阻止不了她見他的決心。

  “只為一面,只為一眼,你真是只傻疫鬼。”疫鬼頭子無言了,反正為愛而蠢的物種也不是僅有她。“見著了他,無論他是活是死,你被他趕下山後,若仍考慮我的建議,你知道往哪里來能找到我。”

  他告訴過她,接下來,他會重新聚結同伴,在彌漫瘴氣的湖泊樹林,那兒可以掩蓋疫鬼的氣息味道,不被輕易發覺。

  於是,兩人分道而馳,傷癒的他去招聚其餘散逃的疫鬼們,她則展開尋覓狍梟之行。

  第五十天,她仍在深山峻嶺間,盲目找尋。

  她攀上山巒,翻越激泉,不知目的地在哪兒,沒有線索,只憑一股毅力支撐意念。為此,連晝伏夜出的疫鬼所不喜愛活動的正午時段,都能見她纖巧身形穿梭在林蔭亂石中。

  陽光炙熱,她摘來大片芋葉勉強遮掩;清晨的似霧薄雨,帶著冰冷寒溫,迷蒙眼前視線,腳下沒有路徑方便行走,只有凸石碎礫,紮刺光裸腳掌,她努力往上,這座山頂她已非第一次登上來,可是稜狀山尖上,只有石、草及雪白積雪,杳無人煙,更沒有半隻貔貅蹤影,陡峭的山勢,找不到可以為巢的洞穴。

  她獨佇稜岩,抬頭望向蒼穹,眼睛看見藍天白雲,茫然猜想著貔貅是否居住在哪一朵雲兒後方……

  想出聲喚他,又怕他一聽見她的聲音,反而更故意藏起來不見她,思及此一可能,他的名字,只能哽咽喉間,化為幽幽歎息。

  太過接近天空,日芒熱度無處可閃,教她暈眩搖晃,不得不屈膝蹲下,忍住陽光帶來的影響,雙手抓握地上積雪,藉雪之沁涼來抵抗那旁人或許不覺燥熱,但對疫鬼而言確實極致的輝光。

  他們被驅逐到暗夜裏,已經太久,懼怕陽光,變成本能。

  她最好……先找個地方躲一下,等太陽下山再繼續,她覺得皮膚好似要被曬融了一樣難受……

  彎著身,長髮掩蓋面容,她小心翼翼的離開稜尖,四肢微微顫抖,氣力正在流失,她屏住氣息,踩下凸石,不該分心之際,她卻分了心,只因她看見了飛雪般飄落的星光--

  細碎的,繽紛的,雨點一般的,反耀著日芒的光,七彩璀豔。

  仰頭,眼前大片銀光照耀而下,逼她睜不開雙眼,驀地,銀光瞬間昏暗,激狂的黑,吞噬掉她的知覺,本就搖搖欲墜的身子,猶似斷線木偶,自壁上跌下--

  失去的意識,正慢慢回籠。

  記憶中的最後一眼,停留在緩降的星光。

  星光……

  狍梟……

  “醒了醒了。”

  耳邊,有人說話,有些熟悉的聲調。

  她張開眼,一室明亮,教她無法適應,又本能地閉上,靜待半晌,試圖以眯眯眼方式,辨明她所身處之地。

  好美麗的花,就綻放於她目光首見的頭頂上方,花瓣在發光,光芒流動,顏色炫麗,紅中帶紫,靛中含青……她愣愣癡望那多未曾見過的“巨花”,忘了注意其他,直到一張容顏闖入她與“巨花”之間的位置,擋去了“巨花”,她才得以回神。

  “幸好我夫君動作快,沒讓你從山下掉下去,否則你就變成金貔家那只小人類第二。”

  “你是……”呀,她見過這只銀髮熠亮的美麗女子,那次她等待狍梟好久好久,等到的確實狍梟前來說出“分開”兩字,他周遭,正有這名女子在……

  未能深思銀髮女子是狍梟的何人,她自床上慌亂坐起。

  “……狍梟……我想見,狍梟……”是他的家人,一定直到如何才找得到狍梟!太好了!太好了……她終於找到一點點線索,終於可以探聽到狍梟是否安好健康--

  “他不在呀。”銀髮女子撩撩長髮,抖落銀燦星芒。

  她心口一窒,語氣輕顫,害怕地問:“不、不在,是指……”

  不在人世?!

  “出去溜達了,那孩子像匹野馬,家裏待不住。”銀髮女子,也就是咆哮他娘,笑覷這只小疫鬼本來就已經夠白皙的臉蛋,怎聞“不在”兩字,白上加白,好神奇。

  “他……沒事?”小疫鬼松了口氣。

  “沒事呀,活蹦亂跳的。”尤其是最近情緒惡劣,暴躁得停不下來呢。

  “他身上,疫毒,解清,了嗎?”她有些不能習慣銀髮女子一身燦亮,縮了縮肩,雖怕,她仍是心急地想得知更多關於狍梟的情況。

  “他哪有中疫毒?”狍梟他娘挑揚一對濃銀細眉。

  “可他說……他身中,疫毒,身體,不舒服……”那日,狍梟明明就是這麼說的,還好氣惱她傳染疫毒給他,一副殺氣騰騰的兇惡樣。

  “他心裏有鬼啦,他爹早就替他瞧過了,健健康康的,沒病沒痛,貔貅若會中疫毒,傳出去可是天大笑話。”狍梟他娘絕豔的芙顏上,充滿趣味。

  “太,太好了……”她終於露出笑容,心一寬,支撐身姿的兩條細臂卻感覺難以負荷的沉重,失態地軟倒床榻,她窘紅著臉,想再起身,竟沒了力量。

  怎會使不出力來……

  “你累壞了,四肢現在應該使不上力吧?你的體力透支,又沒進食,還敢往空氣稀薄的山頂爬,根本就是不愛惜性命,摔死的滋味可不好呐。”狍梟他娘口氣宛若訓斥孩子一樣。

  “……知道,狍梟平、平安,我就,放心了……我,好怕他,危險。”

  “你一路爬上來,就是要知道他平不平安?”

  “嗯……”本來閉起來想遮蔽銀髮女子身上的銀亮,可貪婪的眼瞼一闔上,竟捨不得分開了,沉重無力地教她無法強撐。“平安,就好……平安,就……”

  “唉,你--”

  “小銀,別吵她,讓她睡一會兒吧。”沉穩的男聲,如是說道。

  “就為了看兔崽子一眼,她就這樣爬上來耶……不知道她找了幾天幾夜,手掌腳掌和膝蓋全磨破受傷--”

  “噓。”男聲輕聲制止著。

  而後,兩夫妻的聲音逐漸遠離,似乎走到外頭去交談,談些什麼,她已經聽不清楚了。

  太好了,狍梟沒有中疫毒,他健康安全,懸掛多時的心,終於得以放下,因擔憂而難以入睡的緊繃情緒,完全鬆懈下來,她帶著釋懷的笑容,沉沉睡去,再醒來,不知是多久後的事,只覺身旁有誰來來去去,竊竊私語著。

  “你們幾個,別老是圍著人家打轉,有什麼好瞧的?別吵醒她呀!讓她好好睡嘛!”

  “娘,全石屋裏就屬你聲音最大,真要說是誰吵醒她,你是頭號禍首。”言教不如身教,自己都沒降低音量,還要她們幾個女兒做到?

  “去去去,到旁邊去,鈴鈴,光芒收起來。太亮了。”

  “我身上是柔和的粉紅光耶,又不扎眼。”有哪只貔貅粉得像她一般嫩?

  “都一樣,晶叢反射後,還不是閃閃發亮。”

  “娘,你和爹幹嘛把疫鬼帶回家來?把她救回山腳下不就行了?屋子裏全是疫鬼的味道啦。”此話是最討厭“異味”的瑤貅在埋怨。只要是屬於異種的氣味,她都不習慣。

  “疫鬼又不臭,她那時差點摔下山,又昏迷不醒,隨便丟在草叢邊,被老虎叼去怎麼辦?”

  “哪只蠢老虎敢咬疫鬼,又不是自尋死路。”咬疫鬼一口,得付出性命做代價呐。

  “好了,全都過來,準備開飯,坐好坐好坐好。”娘親氣勢一端,女兒們乖乖聽話。

  “小弟還是沒回來,真的是出門像丟掉。”

  “他倒是每天都有用心音報平安。”狍梟他娘太溺愛孩子,馬上替逆子說話。

  “真的只有報‘平安’兩字,然後不給娘嘮叨機會,又馬上關掉心音。”瑛貅覺得小弟真寶。

  “要是小弟知道疫鬼在這裏,會不會馬上飛奔回家?”瑤貅對這點相當好奇,躍躍欲試。

  “有可能哦!娘,快點快點,我們來玩--不,是來試探試探小弟的反應!你去蹭爹出手,只有爹有本領強制打開小弟的心音傳話。”玲貅隨之起舞。

  聽起來很有趣。狍梟他娘一臉“我也好想知道寶寶有什麼反應”的趣樣,同意玩弄--不,試探。馬上軟軟挨向夫君,口未開,孩子的爹倒是先說話了。

  “要玩也得等我們的小客人吃飽睡足休息夠,才來玩。”

  此語一出,一窩女眷的注意力全轉往小弟床位,上頭躺了一整個下午的女娃,已經在榻上坐起,雙手絞緊被子,一臉惶恐畏懼,見他們貔貅如見兇惡妖怪,不是他們面目可憎,而是他們身上之光,教她本能地想逃避。

  洞外已可見夜黑,洞內卻光明如白晝。

  她猛然記起自己身處何地!

  她是來找狍梟,在山稜上瞥見星光,然後她好像失去意識……短暫醒來,從銀髮女子口中聽見狍梟無恙,寬心之際,又全然沒了記憶,只知道自己好似睡了相當久,這裏……

  她以眼角餘光打量此地,說它是山洞,她又不曾見過如此璀亮的山洞,洞壁上仿佛嵌滿星河,此起彼落的閃爍爭輝。

  洞口旁以樹藤綁了座秋千……是這詞兒吧?她曾在人類獵戶的園中大樹下見過,比起人類園中以粗繩木板簡易拼湊而成的,這兒的秋千明顯又高又寬又精緻,以綠藤編制成繩,緊繞著一張玉制長椅,能躺能臥,教人好想知道坐上去搖晃的滋味為何。她記得人類孩子很喜歡它,邊搖邊笑邊嬉鬧,她遠遠瞧著,好生欣羨,曾想過要等夜深人靜,萬籟俱寂時,偷偷地、悄悄地坐上一回,又怕被人類發現而遺憾作罷。

  洞內區分了好些部分,有以寶礦珠玉為簾,簾後一方寬敞洞園,佇立水面;有以巨大玉石為櫃的書牆,數之不盡的書籍,占滿櫃位,牆側有張大桌,上頭拜訪筆墨紙;有彎彎曲曲蜿蜓延伸的晶鑽洞廊,踏進去是何方天地,她無法窺盡全貌,左半邊空中,漂浮著一朵粉雲,仔細瞧才知道它並非雲霧,而是另一床鋪設了棉被和軟枕的玉榻……

  她曾以為是“巨花”的那叢物體,清醒後認真看了,原來它是形狀奇殊的水玉晶叢。

  “你這回睡得安穩些了吧?剛好趕上吃飯時間,去那邊水泉洗個手臉,跟我們一塊吃吧。”狍梟他娘並不是太好客之人,地盤鮮少有誰能上來,尤其是疫鬼這類小妖物,想都沒想過,有這麼一天,她會允許疫鬼踏進來,還睡了許久……

  “我……抱、抱歉,我,不知道,為、為什麼,好累……才、才會,在這裏睡著,我、我馬上,走……”甫醒的渾噩,早被一窩聖潔輝光給嚇跑,面對銀髮美人的笑容可掬,只覺自己不該玷污神獸居所,必須儘快離開。

  “你不能走,就算你想走也走不掉,我們家距離你昏倒的山稜有幾十裏,沒弄出一條路連接,你根本下不去呀,還是你會飛?”狍梟他娘沒動手攔她,僅以一臉破壞她逃跑興致的抱歉笑顏在覷她。

  “我……”她不會飛。

  她、她是不是惹怒他們了?莫名地擅闖進來,又在人家地盤上呼呼大睡,令他們不滿,想用更難以想像的手段處置她?否則為何不允許她走……

  “就叫你們光芒收斂些,閃得小疫鬼都快流眼淚了。”咆哮他娘要眾女兒別迸發璀璨光明,貔貅就是這點不好,光輝源自體內散發。

  娘,她明明就是嚇到快哭了才對。

  訓完女兒,轉回小疫鬼身上時,又是笑臉一張。

  “你不是要上來找我家寶寶——狍梟嗎?他還沒回來,你可以在這裏等他。”狍梟他娘勾勾指,桌上玉盤穩穩飛入她掌心,她撚起一塊棗糕,遞進小疫鬼手中,棗糕捏成圓球形狀,最上頭擺有一塊金子點綴。“我們貔貅不吃人間食物,不過我家夫君當人當太久,改不掉飲食習慣,所以我們家也是會吃些軟綿綿的飯呀菜呀這類東西,金子你咬不動的話,挑掉就好。”口氣像叫她挑掉一塊蔥末般隨興。

  “我,沒要,找他……只想,知道他,安好,便夠了……我該走,不能,留下……”

  “只聽見他安好就滿足?不想瞧瞧他瘦了還是胖了?精神好或壞?神色健康或憔悴?”

  “這……”這太貪心了,不可以的,她只是要確定狍梟的安危,從他的親人口中聽見他沒受疫毒所擾,已經使她滿足,教她放心,至於其他,怎麼還能想得寸進尺去探知更多呢?

  她搖著頭,不容許自己浮現貪婪之念。

  不能見面,她原本就只想偷偷的、遠遠地,瞧他一眼,瞧他平安,就好。

  不能的……

  “反正你也是走不掉呀,既然辛辛苦苦才找上這裏,就順便看看他嘛。”她想看兒子見到小疫鬼時,表情有多憨又蠢多好玩,這才是她不肯輕易放小疫鬼走的主因啦。

  “他,不會,高興的……看到我,在這裏。”她害怕見到他皺眉抿唇的冷漠表情,害怕聽到他再吐半句銳利言語。

  “你管他高不高興,你高興比較重要,若你不高興見到他,吃完棗糕,我馬上送你下去。”狍梟他娘這一番話,試探多過於承諾,她就不信小疫鬼不高興見到她家那只魯兒子,她的表情壓根藏不住話。

  如何能扯謊,說她不高興見到狍梟呢?

  明明就是如此的渴望……

  她覺得羞愧,為自己無法抵抗心裏的欲望而難堪著;為嘴裏說著“分開了”,卻仍然深陷與他朝夕共處回憶內的自己而自厭著……

  “你沒別的急事,在這裏作客幾天也無妨呀。”狍梟他娘續道,又勾來另一盤糖醋肉,撥開上頭綠色圓珠玉,夾一塊嫩肉到她嘴邊喂她。

  作客?

  這輩子連做夢都沒奢想過,有誰會留疫鬼下來作客,她感動到有點想哭了……不、不對,她發誓,她出聲拒絕了,然而是她的聲音日若蚊呐?抑或這一窩貔貅擺明不許她走?一頓飯戰戰兢兢勉強吃完,她依舊無法如願離開貔貅窩下山。

  她被留下來了,面對一窩子的“光明燦爛”。

  銀髮美人是狍梟的娘,唯一的雄性男人是他爹,狍梟長得跟他娘多一些,致秀俊雅,不若他爹剛凜如石,不過外貌果真無法代表個性,狍梟模樣雖俊,性子卻野,他爹長相狂悍,倒顯內蘊沉穩。

  她從狍梟口中大概聽過關于這對夫妻的故事,雖然只是稍稍幾句帶過,她約略知道,狍梟他爹,曾是人類,何以變成貔貅,狍梟沒說得很清楚,反而他娘親在吃飯時,閒話家常地將她與她丈夫相遇經過當成趣談在說,她聽得無比認真,不時膛目結舌,完全被吸引住,甚至當他娘親提到下地府去見他爹親那段,她跟著哽咽哭泣,慶倖最後故事收尾圓滿,她感到好滿足、好欣羨。

  至於其他三隻年輕的美麗女子,分別是瑛貅、瑤貅和鈴貅,是狍梟的姐姐,也是狍梟滿嘴抱怨由他一手帶大的小嫩貅們。她們真漂亮,撇去無可挑剔的清麗妍容,瑛貅寶礦似的藍發比湛青天空的顏色深,清澈如海;瑤貅擁有的則是一頭珠貝色澤長捲髮,柔軟輕盈,蓬鬆彈跳;鈴貅最特別,櫻花花瓣一般的柔粉青絲,襯托巴掌小臉的精緻無暇。

  不像她,除了白之外,就是黑,單調死寂的顏色。

  “你皮膚好白好嫩哦,都不曬陽光嗎?”

  “我也想要一頭黑髮,雖然用法術能變出來,但沒有你這麼柔軟耶。” 瑤貅本來以為疫鬼都很臭,一股疫病的臭味,可這只小疫鬼仔細聞起來還挺乾淨,不刺鼻,嗅久倒也習慣了。

  “你看起來好像人偶哦,咦?臉上這花紋怎麼塗的?教我教我,配我的發色剛剛好耶。” 鈴貅最關注她額側落櫻繽紛般的紅斑,好想仿效。

  三隻母貅包圍她,一會兒摸摸她的臉,一會兒碰碰她的髮,一會兒又捏捏她的手,真將她當成一尊泥娃娃在把玩。

  “你實在穿得太死氣沉沉了,黑髮黑裳黑不溜丟的,看起來真不活潑哦”就是那身黑,把她弄得更陰沉和卑小。

  “長髮都曳地了,不嫌麻煩嗎?而且很重吧?你這麼小一隻,一半的重量應該全都拜這頭長髮之賜吧。”

  “膚色白到沒有血色,好似病重之人,紅潤一些才更好看。”

  她沒有掙扎,應該說,也無法掙扎,任由三隻母貅一人勤彈手指,為她變換衣裳顏色款式;一人招來星光,將她那頭確實很重的黑髮削得輕薄,再編辮挽髻;一人在她臉上又揮又拍,不知忙些什麼。

  她只能輕歎,畢竟她們沒有惡意,是她不懂如何與她們打成一片,她們的問題又雜又多,她根本來不及回答,下一個提問又馬上拋過來,於是她乾脆安安靜靜的任憑她們擺佈……

  這就是狍梟的家人,美麗的神獸,與他一樣出色、一樣燦亮、一樣讓人難以拒絕。

  狍梟……

  算算她到這裏也好些時辰了,仍不見他歸來,他流連在哪兒呢?

  她真想見他,雖然分開了……

  “娘!娘!快叫小弟回來看!”瑛貅朝娘親猛揮手,後者銀色眸中閃過一絲笑意,推推正專注看書的夫君。

  他抬頭,瞧見三隻寶貝女兒的傑作,不由得也笑歎,食指抵在耳骨上,輕敲兩記,接通心音,低沉喃道:“寶寶,回來一趟。”

  我在忙耶!遠方傳回來的聲音很不耐煩,像是正努力做啥開疆拓土的大事。

  “不管你有什麼大事要忙,立刻、馬上、現在,回來!”狍梟他爹加重口氣。

  厚!

  “方大同,你不要給我羅裏囉嗦!叫你回來你就回來!不回來我保證你會捶爆胸頓斷腿,後悔莫及!”咆哮他娘只有事態嚴重或是極度暴怒時,才會連名帶姓叫出臭兒子的人類名字,此時她湊到夫君耳邊,如此吠著。

  好啦好啦!不甘不願應完,心音關掉。

  怎樣?會捶爆胸頓斷腿的重要大事?該不會是蠱雕又大舉闖入貔貅洞鬧事了吧?不可能呀,有他爹在,一百隻蠱雕也像小蚊,啪啪啪幾下就打扁他們,要是他爹都罩不住,他回去不過是多死一隻貔貅罷了。

  能不回去嗎?他娘親連名帶姓叫他了——他的幾個名字,隨著使用時機不同,代表事態輕重緩急,若他娘親說“寶寶,回來”,是有事商量,需要他舉手表達意見,三至五天回去,還在他娘親容忍範圍;“狍梟,回來”,這就攸關他前世惡獸的生死大事,最好一日內趕回家;萬一他娘親吼出“方大同,回來!”他最好放下手邊所有事情,疾馳回去,否則不到半個時辰,他爹會親自來逮他!

  “要走了?再喝一碗嘛。”修長手指捧著白瓷薄碗,碗口輕抵狍梟唇間,微笑哄誘,帶痣豔眸因笑靨而眯細。

  “我喝到快吐了,應該有效吧?沒效的話,我會再去吵你,你最好先把下一個處理方法想好。”

  薄碗裏,盛裝的並非酒汁,而是無色無味的液體。

  “孟婆湯都讓你灌掉好幾壇,再沒效,我看乾脆抽掉害你苦惱的那段記憶好了。”

  “還有這招?!你幹嘛不早說?!”害他捧著湯壇猛灌!

  “哦,我剛剛才想到嘛。”豔眸笑得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

  “切。”狍梟壓根不信這只老狐神,若說狐狸狡猾,成仙的狐神就是狡猾中的最狡猾!

  沒空與老狐神拌嘴,他得趕回家去,看看幾年沒叫過他“方大同”的娘親,究竟急召他,所為何事。

  狍梟馳遠,舀起的孟婆湯不喝多可惜,反正恰巧也渴了,遂抵回自個兒薄美紅唇,優雅輕啜,一滴都不浪費。

  “別把我家茶水當酒喝。”一柄紙扇,按住碗的另一端。

  “這種東西真是淡如清水,一點效果也沒有。”冰涼水液滋潤完的喉頭,滾出嗤笑,狐神勾陳紅髮微亂,滑落鬢側,垂曳胸前,他懶得動手去撩開它們,隨它們順著黃泉陰風,或拂或歇,子啊他肩上背上,如火延燒。

  “有效無效你這位喝過無數碗的狐神大人早就知道,何必再帶人來浪費我家茶水。”白衣文判收回紙扇。孟婆湯,忘川水,飲者忘卻前世事,換言之,亡者才有效,像他們這類活生生的神獸,不在功效之內,想靠孟婆湯來遺忘某些回憶,根本是自欺欺人。

  “那只小傢伙跑來找我,吼著他快要瘋掉了,逼我教她怎麼把心挖掉才不痛,我要是真的教他,下一個跑來挖我腦袋的人,不是小銀,便是她家那口子。”勾陳沒飲酒,卻像醉酒般笑個不停。

  “又是為情所困?”

  “不就是那麼一回事嗎。”呵呵。

  “真是個愚昧的孩子,竟然找一隻被情捆縛多年的傢伙,來替他解答疑惑。”這跟請鬼拿藥單沒啥兩樣。

  “你這是在說誰?”他斜眼瞟文判。

  “誰打槍我就是在說誰。”這裏除了他文判外,就是一隻時常到黃泉來討孟婆湯當水酒喝的勾陳,還能有誰?

  “呵呵……我可是勾陳呐,供人祈求愛情順利的偉大神獸,哪可能被情捆縛?”

  祈求愛情順利有月老專司,勾陳這只神獸,有幾人知道呢?

  掌管桃花,湊合一些不圓滿,或是根本不該存在的緣分,是勾陳最大的本領,正因並非正緣,真正求得幸福美滿的佳偶少之又少。

  文判選擇不在此時對一隻喝孟婆湯喝到醉的神獸加以反駁,只是淡淡順其語義接續道:“供人祈求愛情順利的偉大神獸,‘她’又來了,這一次,你願意聽‘她’的聲音了嗎?”

  “誰?”

  “你的心。”

  “哦……”他拉提高了聲調,撇嘴蔑笑。“我丟掉的那一顆嘛。這麼快,‘她’又死了,往黃泉報導?你們幹嘛不乾脆把‘她’打進十八層地獄,讓‘她’永世不得超生?‘她’那種人,進世間也成禍害。”勾陳又舀了一碗湯,忘川之水,忘情之水,想忘而飲,幾百碗,幾千碗,越是飲,何以記憶越深?它究竟是忘情水,抑是記情水?

  “我一直以為你只是嘴硬心軟,現在,我確定你是恨極了她。”恨到寧見她不得善終。

  “我從最開始就沒有隱藏過我的心思呀。”勾陳笑得好豔美。

  “你的心願便是她的心願,高興吧,心想事成。”文判呢喃了一句話,勾陳並沒聽清楚,他的耳,只聽見黃泉呼嘯的風聲,像極了是誰,正捂住嘴、咬緊唇,不讓哭泣聲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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