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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avenderc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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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決明 -【神獸錄貔貅之卷】狍梟【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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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22 15:45:12 |只看該作者
“什麼鬼孟婆湯忘情水?我就知道沒有效!”

  狍梟一踏進家門口,吐出的頭句話便是唾棄冷狺。

  老狐神果然不可靠!

  他竟然蠢到去相信老狐神!

  他為了擺脫時時刻刻出現的幻影困擾,逼不得已求助於老狐神,本以為憑老狐神的資歷和經驗,至少能有些助益,否則老狐神老掛在嘴邊什麼情呀愛的全是誆假的嗎?

  老狐神說,帶他去喝幾碗孟婆湯,興許可以治好這種病症,於是他努力灌、用力灌、死命灌,灌到肚腩凸出,灌到湯水快滿到喉間,只消有人朝他肚子揮一拳,那些湯水噗一聲就會暴噴而出,結果呢?結果呢?!

  幻影非但沒有從他眼前消失,更變本加厲以他無法想像出來的可笑模樣,跪坐在他的床位上,渾圓黑眸水水亮亮,咬唇姿態欲語還休。是怎樣?譏笑他看得到摸不著,擺明要他口水流乾也褻玩不了的處罰嗎?

  她慣穿的烏鴉黑裳被墨紅色天羽霓裳取代,嬌纖身子完全貼合綢亮料子,裙上金牡丹黹紋似真花般鮮豔,瓣蕊正迎風搖曳,婀娜生姿,綠葉托著臉蛋大小的花中之王,更襯其美,天羽霓裳只有兩條細繩繞繫髮後,鎖骨和臂膀的肌膚美景一覽無遺,小疫鬼本身就瘦削骨感,露出膀子也不覺得豐腴,一頭濃黑長髮,盤了圈他不知名的髮形--真神奇,他不知那是啥髮髻,竟還能憑空想像,看來他頗厲害嘛--好似是將頭髮一縷一縷纏繞固定,然而她的髮亮豐沛,盤了一些,隨興披散了一些,不像先前覆額蓋面的沉重感,髮絲輕飄飄落在額側和鬢間,光潔額頭不再可憐兮兮被藏匿起來,原先藏於黑髮後頭的小巧花紋,妝點般地繽紛鮮活,就連精緻五官,也仿佛掀開了總是籠罩在上頭的灰暗面紗,變得明亮。

  黑色的髮,雪白的膚,紅色的衣,三種極端顏色額,這一刻,偏又無比相輔相成,交融為視覺驚豔的配色。

  她比她髻上佩戴的金飾彩礦更顯可口。

  多該死,這只是他的幻覺,發病的幻覺。

  既是幻覺,幹嘛不以他最偏好的模樣仰躺在他床上?他就很喜愛她一絲不掛,渾身白玉無瑕,黑濃長髮流洩在雪玉纖嫩的身軀上,隨著女人精雕細琢的曲線蜿蜓起伏,或凸出,或凹陷,若隱若現遮掩小巧玲瓏的乳房及其粉嫩蓓蕾,天真的臉孔,妖嬈的媚姿,那時的她,多美。

  不,還是算了,看得到吃不到的窩囊,他受夠了!

  擱在腿側的手,掄成拳,緊緊收攏著欲望。

  雙手伸出去,只碰到虛影,會讓他有從天庭被踢入地獄的強烈失落,偏偏這種愚蠢的舉動,他做過太多回,他再也不想熱絡地撲過去,雙臂一收,她卻如泡影,啵地不見。

  可惡,好想親手扯開她頭上紅細繩,看柔軟如雲的衣裳自她嬌軀上滑落……

  幻影還露出什麼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無辜嘴臉呀?!就算他想餓虎撲羊,也撲不到她呀--這個體認,使他更不爽,腳步走得又重又怒。

  “叫我趕回來幹嘛?”他走近自個兒床榻,粗聲問著不說話的家人。“幻影”仍沒消失,他大刺刺地將自己摔進鋪滿軟被的床榻,呈現豪邁“大”字形,仰躺的姿勢,恰巧與“幻影”微斂的垂眸四目相交,“幻影”嬌怯怯,雙腮粉撲撲,不知是胭脂或是臉紅。

  呿,如果她是真的,他一定立刻把她壓進床鋪,粗魯地撕開礙事的衣裳,將她脫個精光,再深深埋進她溫暖緊窒的花徑,尋找最痛快的歡愉。

  “你眼睛瞎了嗎?”瑤貅很驚訝,小疫鬼時挺嬌小可愛,但畢竟不是螞蟻,這麼大一尊,擺在他床上,又被她們三姐妹打扮得鮮嫩可口,他竟然可以無視!爹、娘!小弟瘋掉了呀呀呀——

  “我眼睛好得很,但我看不出來貔貅窩有發生過啥亂鬥或危機,悠悠哉哉,沒有我必須趕回來搶救的急迫呀。”他雖是向瑤貅回嘴,濃金眼眸卻盯著“幻影”的胸口,打算憑靠著想像,將那塊衣料給弄不見,他真懷念用舌頭滾弄小小紅莓的樂趣……

  “寶寶。”狍梟他娘不得不開始擔心,她的兒子是不是重病到腦袋混沌。“你有沒有看見你床上那人是誰?你還認得她嗎?”

  “我床上是誰我當然認得,不就是……”狍梟懶散語氣一頓,瞠眸看向“幻影”,又轉向一窩家人,訝問:“你們也看得到她?!”他憑空想像出來的虛幻人兒,應該只有他一隻看見呀!

  “廢話,人是你娘我帶回來的,怎可能看不到?她都在我們家待上好半天,也吃過兩三頓飯,你姐姐們還替她梳妝打扮,誰會看不到她呀!”笨兒子!

  “你——”他五指一探,牢牢握住她纖細腕膚,她沒有不見,指掌間是扎扎實實的觸碰,她低呼了小小一聲“狍梟……”便被他使勁扯進懷裏,他驚愕嚷嚷,空出的另一隻手仿佛要確認真偽,把她自頭髮摸到背頸,再到腰臀,每一寸的柔膩觸感都刺激得他渾身發燙,“你不是幻影!你是真的!”

  “我……”她的小臉被他虎口扳住,他湊近的臉龐急速放大,進逼鼻間。

  馬上扯斷她頭後的紅細繩!

  不,不對,冷靜……

  “你在這裏做什麼?!”他咬住腦中一絲理智,要問清楚。

  馬上把她撲倒在床上,分開她的腿兒!

  不,那是等一下的事!

  “你怎麼上來的?!”憑她,沒插翅沒生翼,哪能飛上來?

  馬上托住她的臀,將自己脹痛的欲望埋進去!

  紅細繩!撲倒!分開腿兒!

  見鬼了!前些天勾陳不是拍拍他的肩,說他最近蓄壓太久,不妨找只甜美可愛的小女妖去疏通疏通,他是怎麼回答的?

  現在又不是貔貅的發情期,最好我是舉得起來!

  那此刻硬得亂七八糟的禍根是怎麼回事?!

  “我……只是,想看,你是否,無恙。”

  讓我進去我就無恙了啦!

  “你不是說分開了就不管我的死活?!連死活都不重要,恙不恙又怎樣?!”他忍到全身顫抖,一方面要對抗她貼在他身上每一處柔軟,一方面要與腦子中綺亂妖冶的歡愛景緻做拉扯,逼出他滿頭熱汗。

  “我,要走呀,可是,下不去……我不是,想讓,你,覺得,煩……”她垂眸,不願見他氣急敗壞的獰美神情,更不想看到他眸底的嫌惡,聲音越發自卑細微:“我原本,只想,偷偷見、見你,一眼,一眼,就好,沒有想,讓你,發現……呀——”

  她的身子被他拎起,拉下床,他鐵青著臉,大步往前邁,她淩亂跟上,他的舉動,好似她曾遇過的情景——她蜷縮一處山洞躲雨,突地闖入一隻大妖,吼著說這處山洞是他的地盤,不聽她說半句話,扯住她的手,將她狠狠拋進大雨滂沱間要她快滾——他也要這樣對她嗎?如燙手山芋一樣,驅趕她,要她離開他的視線……

  “寶寶,你不要這麼粗蠻呀,人家是嫩生生的小姑娘,為了找你,吃盡苦頭才到這裏來,只不過是想確認你沒中疫毒,你不要欺負人家,讓人家以為我們家沒家教!”一點都不苦口婆心的勸說,反正大概也入不了狍梟的耳。

  “有家教的孩子不會說沒兩句話,就一副拖著美食要找地方把人家給吃幹抹淨的急色鬼樣。”瑤貅冷嗤。有這種小弟真丟人。

  一拉一跑的兩人,才奔出洞口,拐了個彎,看不見身影,便聽見可憐的衣料裂帛聲傳出來,沿途連綿不絕。

  “厚,那件衣裳是我辛辛苦苦替小疫鬼弄的。”三兩下就被撕個破爛,真討厭。瑛貅埋怨。

  “娘,我能不能去偷看一下?”鈴貅是好奇寶寶。

  “不可以,你還是小孩子。”

  “我只是矮一點,我都比小弟大了!”玲貅叉腰跺腳。

  “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你一看完,萬一跑去找勾陳‘練習’怎麼辦?”絕對不行。

  “我就算撲過去親他的嘴,他也不會回吻我呀!上回我試過要調戲他——”糟糕,不小心說出來了!

  “方晶鈴,你說什麼?!你跑去調戲勾陳?!你給我站住!就叫你不要覬覦勾陳你是聽不懂嗎——”

  ***

  遠離貔貅洞的囂鬧,距離不遠的地方,有處狍梟很愛午睡兼曬暖陽的草原,一望無際的草茵像極了闊海,風拂過,搖曳如浪,其聲似潮,無垠無邊。

  他討厭草葉尖尖紮膚的刺癢感,所以這裏的草,遭他惡霸地變成軟綿綿的“嫩草”,手掌撫過,沒有半點芒刺或癢意,僅剩上好的布料一般的滑膩舒服,但是草再軟,還是不行,他不要她白皙如玉的背去磨紅磨傷,之前數次與她在曲洞的纏綿,泰半亦是他以自身為墊,抱她坐在腿上進行種種孟浪快慰,非得要將她按倒在身下逞歡,他也不忘施法,在冷硬岩地上鋪開一層金光軟棉,才放縱自己失去控制,奮力侵佔她所有迷人反應。

  而現在的他太饑渴,全身上下叫囂著想要她,他無法思考太多,手掌懷念她由冷漸熱的嫩膚觸感,嘴唇貪饞她甜美輕顫的哆嗦敏感,他的每一寸肌理,都咆哮著渴望她用小手、用檀口、用長髮、用眼神、用凝脂冰肌,撫慰它……要他多忍耐片刻不如直接賞他一刀來得痛快!

  將她壓抵在草原邊的樹幹間,稍微橫蠻地撩開那襲墨紅色破布——一路上的猴急拉扯,天羽霓裳已不成原樣,勉強掛在她身軀上,紅細繩一條垂在她纖勻美背間晃蕩,一條被他硬生生扯斷,掀卷到大腿處的裙擺,隨著風揚而翻飛騰舞,他不算溫柔地架開她的腿兒,火熱欲望急遽且本能地尋找它最渴懷的水嫩包裹,跟她融合為一。

  沒什麼好說的,就算有,也不是現在,他如果不先讓她滿足他脹痛的欲望,他滿腦子搾不出啥條理和她談!

  老天,他真懷念這個!

  他深埋她的髮際,貪婪吸嗅她的氣味,手掌難以自制,激動微顫,近乎膜拜地滑過她柔軟嫩軀,她並沒有推拒他,即使他的躁進弄疼了她,她也僅是加倍柔順地擁抱他,要自己迎合他,仍帶冰涼的柔荑輕攀他頭後,籍以穩住承受他貫穿進佔的起伏不定。

  髮髻散了,氣息亂了,她粉嫩了雙頰,他逼出了一身激狂薄汗。

  他吻住她微啟小嘴,試探她,與他身下動作如出一轍的霸道。

  他若是火,她便是水,他鷙猛燃燒,她包容擁納,他像任性妄為的毛孩子,她則是慈藹柔美的長者,縱容他,寵溺他,輕撫他金蓬且長短參差的髮絲,兩人都沒開口,只有交纏的身體,為彼此傾訴欲狂相思。

  第一次的他太躁急蠻行,第二次的他又溫存漸近,抱她平躺在雲絮般柔軟之地,細碎的吻,似雨絲一樣,一點一點,吻她的額,吻她的眉,吻她左側的紅斑花紋,吻她的鼻,吻她的嘴,處處都不放過,猶若蝶兒獻花,那麼輕,那麼柔,那麼的麻癢,那麼銷魂……

  他好珍惜、好溫柔,在愛她。

  濃烈的喘息,拂熱她的芙顏,她耽溺在他的懷中,隨其翩翩舞動,當他釋放了欲望,軟倒於她的頸窩,與她每分寸緊密貼合,她輕撫他汗水淋漓的臉龐,為他撩撥沾黏頰上的髮絲,兩人靜靜吐納,平復淩亂氣息。

  “不要分開了,好不好?”

  她以為,是她將暗藏心底的想望,一古腦脫口而出,慌張地以掌捂嘴,但她說話不可能如此流利,聲音亦不會這般低沉。

  她微微吃驚,望向掙臂與她拉開一些些距離,俯覷她的他。

  “我把‘分開’這兩個字咽回肚裏去,你當做沒聽我提過,重新回到我們在曲洞的日子,這中間亂七八糟的過程,都當它沒發生過,好不好?”

  亂七八糟。是呀,分開之後的日子,對他而言,就是亂七八糟,回想起來真是斑斑血淚,混亂到一塌糊塗,渾渾噩噩、神魂顛倒、不知所以然,離開她,他沒有變得更好,不,他連維持最基本的平靜都沒有辦法,勾陳該死的說對了,他想她!無時無刻!她未曾從腦海中消抹去。

  相思是什麼?他相思過誰?誰有沒有相思著他?

  這些婆媽的情緒,他想都沒想過會成為自己的困擾,在遇上她之前。

  原來,相思很苦,也很甜,想起她時,甜蜜發酵,無糖自甘,她每一種表情,笑著哭著沉靜著,皆能令他回味;見不到她很苦,思及她在另一個男人身旁,更苦。

  他以為,只有他一人受這種苦,可是他娘末了提及的那番話,飄進他耳朵內,聽得夠仔細、夠清楚了。

  人家是嫩生生的小姑娘,為了找你,吃盡苦頭才到這裏來,只不過是想確認你沒中疫毒……

  憑她是如何能上到這裏?別說是貔貅窩,她想登上山之巔,就得面臨多少危險辛苦,疫鬼沒有一步登天的法術,以妖物來看,他們弱小無力,只有與生俱來的散毒體質讓他們顯得獨特稀罕,這樣的她,仍是攀爬上來。

  只是想看他是否無恙?

  她擔心他,從他那天氣衝衝去到她面前,指控她害他中了疫毒開始,她的擔心便沒有終止,僅因他惡意遷怒的胡言亂語,教她牽掛擔憂,她怕他受傷,怕他不測,怕他有一絲的危險,但對她自己的安危,又顯得太苛刻……

  怎能這麼傻呢?

  怎能傻得這麼教人不舍呢?

  “可以……不分開?”她顫著嗓,好不確定地問:“真的,可以,不分開嗎?”

  “我不想分開,你呢?你想嗎?”

  她猛烈地搖頭,眼眶裏的淚,隨之灑落,紛紛如珠。

  不想不想我不想……她的聲音,無法表達激動和急促,她在心裏大吼大叫著。

  “你一定覺得我出爾反爾,一下子要分,一下子又不要分,我也認為我自己這幾百年來,就這一次最蠢——跑進我娘肚子裏只能排第二蠢——我到底為什麼要離開你?我是腦袋被大石砸到嗎?還是中了邪?發了瘋?我為什麼要親手終結快樂的日子,把自己搞得灰頭土臉,想吃不能吃,想睡不能睡,對你對自己生悶氣,我明明就很喜歡和你在一塊所經歷的那些事,我卻拋棄擁有它們的權利,你說我到底是不是個白癡?我怎會這麼笨?!”而在拋棄之後,驚覺自己仍舊眷戀、仍舊回味、仍舊念念不忘,聽見她親口重複他自己說過的蠢話,他才知道他失去的,比他所以為的還要多!

  她將掌心平貼於他臉頰上,他側首貼得更近,輕輕磨蹭,可以聽見他滿足的咕噥:“我竟然捨得失去這個……”他多愛她觸碰他呀!像撫摸著珍寶,像他是她唯一的愛惜。

  “……我,可以,繼續,關心你?”分開了,就不可以了,而他說……可以不要分開,那——

  “當然。”

  “可、可以,等你?可以,在,你身邊?可以,聽你,說故事?可以,一塊,去看花?一塊,玩水?可以,再愛你?”

  “可以、可以、可以、可以!”

  “可以……奢望,一直,一直,一直……在一起?”

  “傻寶寶!”問著如此傻氣的問題,那些全是不貪心的心願罷了!

  “……可以嗎?可以嗎?”

  “不是我答不答應你可以與否,而是我要很霸道很強制的要求你,你剛才問的一堆‘可以’,全都要給我做到!寶寶,那些我都要!”

  何必請求他的同意?他比她更想要呀!

  要她的關心,要她在他身邊,要她專心一意聽他說話,要她再愛他。

  哽咽逸出喉頭,和著她喜極而泣的眼淚,她哭顫地抱緊他,難以置信失而復得的一切。

  “這,應該是,一場,夢……在我,開心,狂喜時,夢……就會醒,像,先前的,每一次……一定,是夢,而已,這樣的,夢,太美好……太美好了……”

  夢見他來,夢見他走,夢醒滿腮的淚水,那便是她這些日子裏僅存的所有,再美好的夢境,醒來,什麼都沒有……

  興許,她會發現,從遇見狍梟的家人開始,便是夢的初始;興許,她還蜷縮在山野林間,苦尋狍梟的蹤影;興許,他的擁抱是夢、他的親吻是夢、他的承諾也是夢……

  “笨蛋,我討厭作夢,夢醒後的失落,會害我變暴躁,恨極它只是夢。你也不是夢吧?你不會在我這麼高興之後,又像之前那樣,啵地不見,讓我驚覺我又在發蠢夢,現在這些全是假的?”

  害怕這僅是夢的,又豈止她一個?

  他也好怕。

  怕失望。

  怕沮喪。

  怕夢太美,清醒卻一無所有。

  “我想想……要用什麼方式證明不是我們的夢呢?嗯……通常,我打算這樣吻你,是夢的話,還沒沾到唇就被迫醒來……”他印上她柔軟的唇瓣,吸吮,彼此相濡以沫時,嘗到酥麻,咂嘴戲舌,舔癢歡愉,都是真真實實的。他稍微離開她的唇瓣,濃濃吐息,聲音更啞幾分,雙掌滑下,捧著她綿軟的胸,任其在指掌間擰圓揉扁。“通常,可惡的夢,在我這樣做時,便會結束,留下我單獨一隻醒來,面對勃起難消的欲望……”

  她臉兒泛紅,卻溫順承歡,柔荑攀扶在他肌理賁張得手臂上。

  “你這只小妖孽,如果是夢,最好現在就現出原形,不要即將做到最後才讓我醒來,若你那樣惡整我,我絕對不會放過你,不管你的實體躲在哪個地底下,我挖也要把你挖起來賠償我——”

  始終沒自她溫暖潤澤中退出的沉潛欲火,蠢蠢欲動,搾取她的嬌吟……

  他如願證實了,這不是一場夢,她沒有消失,她在他懷裏,美得像朵花兒,經由愛欲灌溉,嬌豔盛開,吐露香息,僅允許他一人採擷。

  她亦在歡愛過後,短暫失去意識,再醒來,看見他仍在,臂膀環繞住她,兩人的長髮在彼此身軀交疊纏繞,他睡得正沉,溫熱氣息輕吐在她微仰的面容間,暖呼呼的,俊秀好看的臉龐,鑲嵌饜足笑意……

  不是夢。

  不是她在作夢。

  她掛著眼淚,帶著微笑,與他相枕依偎。

【第九章】

  她花了兩天時間,認真逛遍了貔貅洞,說它是個“洞”,著實有些失禮。

  它外觀砌以玉石,呈現人類房舍狀,又與山林獵戶那種小木屋不同,它的屋簷是嵌沿著山壁延伸而出,兩根石柱擎天,石上天然紋路自成磐龍,扶搖直上,進了頭一道無扇之門,踩過小曲石橋,才算踏進屋內,雖然取山洞為主體,又巧妙布入石窗或玉屏,格局與一般深暗洞窟自是迥異。

  屋內幾條小徑,分別通往後側山池、西側高峰、東側花草園,路徑迂迂回回,教她瞧了頭痛。

  也或許,她的頭痛,不單單是貔貅洞裏的曲折所導到處,而是她頭上繁複變化的髮髻,及數之不盡的金銀頭飾,壓得她不適……

  狍梟的姐姐們,三隻母貅,真的很愛拿她當玩具,天天為她變換髮髻衣飾,將她精心打扮到連她自個兒都不認得自己。

  “一定……要,掛滿,這麼多,東西嗎?”她覺得頸子好酸,小小聲問。

  “秀色可餐呀,貔貅咬金吞銀,你身上這些,對小弟來說,就像是抹了糖蜜,可以吃你又兼吃金銀珠寶。”一舉兩得。瑤貅咧開白玉牙關,閃亮微笑,明明就是覺得戲弄她很有趣吧。

  她們愛極了把她弄得鮮美可口,自己倒是半根發釵也不簪,飾物雖美,在她們眼中,等同於蔥花,放在食物上,視覺加分,提升食欲,放在自個兒身上,就好比吃飯粘著幾粒白米,何美之有?

  真是姐弟情深呐,每天都替小弟變換“菜色”……好吧,狍梟確定很喜歡她妝點過後的清妍鮮嫩,食欲總是超好,害她每夜不能好好睡……見他流露驚豔喜色,她也就不忍破壞她及三位姐姐的好心情。

  “三位姐姐,真要,打扮,起來,才更美。”這不是恭維,她們是她所見過最漂亮的雌性生物,精雕細琢得不似凡物,天上若有仙女,大抵就是她們這模樣吧。

  近來她說話機會激增,除狍梟外,他的家人也都會與她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攀談,哪怕是問她“睡得好嗎?”、“喜歡吃什麼?”的短短關懷,他們願意花時間聆聽她笨拙的回應,令她的結巴及囁嚅改善好多。

  “你嘴好甜哦,和我家小弟完全不一樣,你是註定生來彌補他族繁不及備載的諸多缺點吧?”瑛貅對她的好感,倒是很誠實的表現在肢體更好,給她大大的擁抱。小弟從不喊她們姐姐,小疫鬼幫他喊,喊得她們心花怒放。

  她打從心裏喜歡這三隻母貅,當然,狍梟的爹娘亦是,他們待她相當和善親切,不因她是疫鬼而排斥她,允許她在此住下,得以如願與狍梟在一起。

  “對呀,比起小弟,你可愛太多了,寶寶!”鈴貅也從另一旁抱過來。

  寶寶現在已是屬於她的名字。

  當初她不得不捨棄它,以為不再有權利擁有它,這個她深深愛著,他卻痛恨的名字。

  草原纏綿過後醒來,狍梟在她耳畔滿足籲歎,喚出這個名字時,她臉上的介懷逃不過他的眼,他逼著她坦白說出為何沒有很開心的理由,她才囁嚅回道——

  你說,你討厭,寶寶,這個名字……不,你用的,是痛恨……

  哦,那個呀,是實話。狍梟倒沒露出心虛表情。

  超丟臉的,你不覺得嗎?他突然這麼問她。

  什、什麼?她有絲茫然。

  我被叫寶寶幾十年耶!最好我是會喜歡它啦!他氣憤難平,要她評理:我這麼大一隻雄獸,和寶寶這兩個字搭嗎?我既不是吃奶的娃兒,又不是嬌滴滴的小女生,我是狍梟耶!那種軟綿綿的名字,我當然嫌惡得要死,若不是看在我打不過老爹的份上,我哪會如此窩囊任由我娘喊?還說什麼寶貝的寶、珍寶的寶、百寶的寶——我只知道賞人一頓拳頭粗飽的飽啦!

  他的成串埋怨,重點為何,她仍是抓不到。

  我有三個名字一個乳名,送一個給你,比都不用比就知道這個才合適你吧?還是,你想叫大同?想也可以讓給你,一隻凶獸被叫大同,我一樣不太爽……

  這一句,她聽懂了,明明白白,完完全全。

  他的痛恨,其來有自,是對高傲尊嚴的羞辱,而非他帶著惡意,故意想拿他嫌惡的名,施捨她。

  他想得多單純,覺得“寶寶”適合,便將它送給她,他討厭被叫寶寶,但不討厭寶寶是她……他剛剛的語意,如是說著。

  她綻開笑顏,一掃陰霾,心情好得教狍梟不懂雌性生物的脾氣怎麼說來說來,說走便走?

  於是,名字確定下來。一窩貔貅全跟著狍梟這麼喊,否則老是小疫鬼小疫鬼叫,多見外呀。

  對於鈴貅贊她比狍梟可愛,她只是微笑,雖不反駁,但在她心目中,狍梟的可愛,無人能敵。

  “你怎會愛上我家小弟?他除了臉之外,一無可取呀。”瑤貅感到好奇,好奇之外,更有“你是不是被詐騙?”的困惑。

  “狍梟他,對我,很好,很溫柔,我不知,該如何,說……他讓我,覺得自己不、不是,一隻,疫鬼而已,他,接納我,擁抱我,給了我,一切我所,沒有的,他是第、第一個,一開口,不是叫我,滾,的人,沒有被誰,需要過,的我,第一次,遇見,一個,那麼想,要我,的人……我願意,給他,我的所有。”

  她表達不出多豐富華美的詞藻,所知有限的字彙僅能做到這樣,還有太多太多理由,感動著她,或許說出來,聽進旁人耳中,會覺得不倫不類,甚至是“啥?這樣也能讓你感動?你太容易上鉤了吧?”,然而授與受,原本便是相當主觀的事,有人欲念多,區區一個動作或語句,滿足不了,認為被敷衍,被虧欠:有人欲念少,輕易快樂、輕易知足,她屬於後者,所以她獲得好多好多,大家的善待、大家的微笑、狍梟的注目、狍梟的專一,甚至是狍梟指腹撫過她臉頰的一抹溫暖,她都珍視無比,感到自己的幸運和幸福。

  三姐妹交換了眼神,彼此眸光皆是晶亮的、讚賞的。

  她們嘴中的“小弟”,雖然缺點一籮筐,惡獸本性又差勁到極點,總被她們的伶牙俐齒給嘲謔著,然而她們怎可能忘卻,當她們仍是稚嫩小貅時,是這個小弟將她們抱在懷裏,任由她們攀爬遊玩,粗蠻又笨拙地哄著她們睡,保護她們平安長大。她們對他的感情相當複雜,身份為姐姐,又像妹妹,他是弟弟,更像兄長。

  聽見有人願意如此深愛小弟,他們由衷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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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22 15:45:53 |只看該作者
“你呀,也別太順著他,把他給寵得更壞,已經不是啥好東西,再嬌恣下去還得了。”瑤貅假意教導她要“馴夫”,心裏很明白,這只小疫鬼一定做不到,瞧她此時的傻笑就知道。

  “寵不寵是一回事,我倒希望你在小弟身邊,時時盯著點,別讓他幹些玩命蠢事,善事不做沒關係,惡事別又記上幾筆就好,畢竟他……不是被允許存活的生命,現在他能平安無事是爹娘求來的,只要犯下一點點錯誤,便足以讓神族有了收拾他的藉口。”瑛貅梳弄寶寶的黑綢長髮,語氣雖談,蘊含的擔心卻滿溢著。

  鈴貅點頭附和。“你最好是死纏著小弟,使他的心思全掛在你身上,沒空去回想當年的惡獸血腥快活。”安安穩穩,認認分分的去當只貔貅就好,別老以為自己不是貔貅的一員,懷念上一世的惡獸威風,明明從頭到腳都長得像貔貅,還要否決此一事實,豈不是自導煩惱?

  這件事,寶寶是知道的,狍梟將它當成故事,透露予她,用著不滿不屑的神情,敍述他爹娘那時為腹中人貅混血孩子尋求一線生機,與神族達成的共識,雖讓四個孩子暫無性命之虞,不代表難題到此輕鬆解決,神族給予一段沒有期限的考驗,狍梟不被允許犯錯,否則溯及既往,惡獸那世的宿業,也要一併索討。

  “嗯 ,我會,努力,跟狍梟,一起,平安,度過,所有,考驗,不讓他,一人,面臨,危險。再一起,好好地,活著。”寶寶稚柔的面容,有著絕不撼動的決心。她沒有強大的力量,她只擁有疫鬼傷害人的可憎體質,弱小如她,倘若能對狍梟帶來一些些好的幫助及影響,她都會竭盡所能去做。

  “好寶寶。”瑤貅有些明白小弟對這只小疫鬼念念不忘的緣由了。她很純真,感情澄澈透明,專一對待,並且毫不保留,人界有句話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小疫鬼一定是屬於不願單飛的那只例外,情願與心上人患難中相伴吃苦,也不願獨善其身,傻得明膽方是火坑,她亦會縱身躍下。

  “是說,小弟真慢,這回不知又要被爹給扁成啥慘樣。”鈴貅落坐,小手裏卷著自個兒粉色長髮在玩。

  真是的,小疫鬼今天這副扮相好可愛,不趕快回來瞧瞧,絕對是他的大損失!

  父子切磋武藝是司空見慣的事兒,有時興致一來,打上一整天不無可能,小弟不服輸,即便打不贏爹,也要糾纏著爹一打再打,常常非得要爹直接擊暈他,扛回家裏,才能結束對戰。

  “爹越是手下留情,拖的時間越長。”瑛貅收拾一桌子珠花頭飾,全掃進一個石盅,不像人類視若珍寶,一件件小心收藏。

  明明一招狠狠朝小弟打過去便能終止無意義的體力揮霍,爹卻老讓著小弟,說小弟那具軀殼是蘊藏豐富潛力的奇材,稍加琢磨,便可能成大器。

  “希望,別受傷了,才好。”

  四個女娃兒又嬉鬧了許久,聊瑛貅愛吃的人類食物,聊瑤貅趕跑追求她的縱多公貔,聊鈴貅心儀的勾陳,聊三隻小母貅與狍梟兒時的趣聞,也聊寶寶和狍梟初識的往事,直至不速之客到來,打斷姑娘們嘰喳討論的好興致。

  白胡老仙翁先以爽朗呵笑聲為鐘鼓,知會他的來訪。“小娃娃,你們的爹呢?”

  三隻小母貅與老仙翁不算陌生,他們瞧過他好些回了。

  “後方崖下草原。”答話的是瑛貅,不過她不明白,憑老仙翁的能力,豈會察覺不到爹所在之處?不,她認為他是知道的,多此一舉到貔貅洞來,莫非……

  三個女娃同時警戒挺身,擋在寶寶前方。

  擋有何用?擋得住人影,擋不住味道。

  “人界此時,疫鬼正在興風作浪,數個城鎮爆發大規模疫病,哀鴻遍野教人不忍卒睹,天界派出司職的貔貅前往平息疫亂,追捕疫鬼,這只……是逃到此處躲藏嗎?”老仙翁拈著白鬍。

  “不是!她是我們家的!”三人異口同聲,捍衛她。

  “何時疫鬼與貔貅變為一家?”

  “有誰規定疫鬼與貔貅不能是一家?”瑤貅皮笑肉不笑,反問。

  “疫鬼像老鼠,貔貅像貓,貓鼠天性相沖。”老仙翁細不見瞳的眼縫,掩蔽了他說這句話時的用意,看不出是試探,抑或純粹好奇。

  “只要老鼠不怕貓,勇敢靠近,貓不想吃老鼠,願意好好相處,貓與鼠也是能和平並存。”瑛貅回道。

  “萬物和睦共處,無事無貪無仇無怨,天地萬物,一人之身也,是謂大同,亦是天庭致力希望達成的圓滿夢想。”老仙翁頷首同意小女娃的論點,只是說來容易做來難,世間相生相剋的人事物數之不盡,亦是維持天道秩序的某種平衡要件。

  “大同?我們家裏就有一隻……”但與老仙翁說的和睦啦無爭啦完全搭不上關係。鈴貅嘴裏含糊嘀咕。

  “她若非人界惹事生端的疫鬼,我自然不會為難。”老仙翁打量著寶寶,續道。

  瑤貅擺擺手。“她不是,我們可不知道人界發生什麼大事。”這是實話,在貔貅洞,不刻意去管山下動靜,是很輕易就忽略掉那些紛紛擾擾。

  “所以你們沒聽說近百隻疫鬼群眾,順著人畜飲水源頭,施放疫毒一事?”

  “疫鬼又群聚起來?!他們也太不怕打了吧,我們上回明明就已將他們驅散趕跑!”鈴貅訝然,與瑛貅、瑤貅露出同樣的神情。

  寶寶心一悚,憶起疫鬼頭子與她道別時,掄拳向天,說著他要捲土重來的堅定決心……

  “你們只是驅散,未能捕獲群鬼之首,他要再聚合疫鬼,並非難事,而且經過上回你們一家的圍捕,使其行動更加偏激,手段越發冷酷。”算是激怒後的反撲。

  “鈴鈴,把爹娘和小弟叫回來!我們不能搶輸那些投效天庭的貔貅們!捕獲疫鬼頭兒的功勞怎麼能讓給他們?!這可能是咱們小弟這輩子唯一能獲得的功績耶!”瑤貅表情認真,鈴貅亦是馬上照辦,以心音呼喚爹娘。

  沒多久,狍梟三人回到家中,見老仙翁來,狍梟他爹娘似乎已察覺事態,再由瑛貅口中聽罷老仙翁來意,瑤貅心急如焚的催促,已是全家人都認同的處理方法。

  功勞,絕不能讓給其他貔貅!

  “事不宜遲!寶寶——”

  狍梟與小疫鬼同時抬頭。

  說話的狍梟娘親一頓,按按小疫鬼的冰冷的小手,搖搖頭,另只手用力拍響狍梟的手臂。“不是你,是你,搶在其他貔貅之前,去把鬧事的疫鬼打包押回來!別再像上次失手讓他逃掉!”

  鈴貅忙道:“小弟聞不到那只疫鬼在哪里,我們去幫他!” 外頭疫鬼四竄,哪隻是主謀根本分不出來,純種貔貅要找也得費上一番工夫,何況是對貔貅本能的缺憾的狍梟。

  “全都一塊兒去。”孩子們的爹送走了老仙翁,要眾人備戰。

  “我,可以,一起,去嗎?”寶寶小聲問道。

  “你不要去!”狍梟直接拒絕她的要求。又不是全家出遊玩耍,哪能跟呀?!“你留在這裏比較妥當,萬一被當成鬧事的疫鬼--”

  “是呀,你在家裏等我們回來,不會太久,處理疫鬼只是小事一件,對貔貅沒有任何危險性。”瑤貅難得贊同小弟意見,不認為小疫鬼一塊去是正確決定。

  “……我,我有相識,的疫鬼,朋友,我,擔心,他們,被牽連,被擒捕,我想去,而且,我是疫鬼,是同類,知道,疫鬼習性,像是,藏匿之地……我能,幫上忙,請,讓我,一起,去好嗎?”因為心虛,她的聲音顯得更結巴,小手絞緊狍梟的衣袖,固執不松放。

  疫鬼鮮少有朋友,總是獨來獨往,她以“朋友”為理由,自是帶有扯謊意味,然而又不能算是完全說謊,她確實認識疫鬼,還是大家口中的那只主謀……

  她不是想阻礙狍梟建功的機會,她很清楚,狍梟需要證明他的存在是對世間有所助益,他不再是惡獸狍梟,他與一般貔貅一樣,皆能除惡揚名,但,她怎忍心見她相識的疫鬼大哥繼續犯下滔天大罪,甚至與狍梟正面遇上,戰個你死我活呢?

  她想去勸服疫鬼大哥,要他主動出面,別做無謂抵抗,乖乖隨狍梟回去,為自己做出傷害無辜人命的錯事,按受應有的懲治……

  她冀求的眸光,教人難以拒絕,也擔心拒絕之後,堅持如她,會不會在他們離開之後,自己想辦法下要下山去,反而更容易產生危險。

  “好吧,你在我身邊要跟牢一點,半步都不要離開。”狍梟越來越有對她言聽計從的跡象,她提出的要求,很少有不允的,明明軟綿綿的是她,輕聲細語的是她,毫無氣勢的也是她,看來柔弱溫馴的還是她,但退讓、屈服、軟化、溺愛、縱容的人,最後一定是狍梟。

  她不費絲毫武力或威迫,便收服惡獸狍梟,教他甘心討好她。

  所謂的“繞指柔”,不就是這麼一回事。

  ***

  疫鬼之亂在貔貅眼中,仿佛一場嬉鬧兒戲,弱小人類或許怕疫鬼,貔貅可視他們如嬰娃,一爪子就能按倒三、四隻疫鬼,這些逃竄的小東西,活似一隻只小老鼠,往山洞裏鑽,往樹林裏跑,兩派的貔貅——神族豢養的,以及野生的,前者是接受仙人召用,巡守天界;後者嚮往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拘束和命令,只想懶散悠哉過一生,既是悠哉不管事,自然不會插手疫鬼之亂,於是野生派的,僅止狍梟一家六隻——爭奪著率先尋獲疫亂主某的第一功績。

  無法變成獸形的狍梟最吃虧,體形沒他們大,嗅覺沒他們靈,步伐沒他們寬,就連一掌揮過去,別人抓四隻他抓一隻的績效也少很多,更別提他懷裏還抱著寶寶。

  他與家人分頭尋找疫鬼頭子的蹤影,約好再以心音聯絡。

  “狍梟,先放我,下來,你這樣,不好,行動。”

  “你輕得跟一包棉沒啥兩樣,抱緊一點,不要滑下去。”狍梟單臂托著她,動作並沒有變得遲緩,但嗅覺不敏銳,便輸別只貔貅一大半。果然,他這種不純的貨色,根本算不上是貔貅,上世惡獸所熟記的法術,這具身體練不起來,因為它是屬於惡獸的本領,而貔貅該會的,他偏又不會,他就卡在“身是貔貅,魂是惡獸”的矛盾之中……

  “狍梟,你答應我,一件事,好嗎?”寶寶咬著唇,下定決心。

  “嗯?”他有在聽。

  “我知道,頭子,藏在哪兒,我領你,過去——你答應我,先不,傷他,讓我,與他談,我會勸,勸他出面,由你,帶他,領功,可以嗎?”

  “你知道那只疫鬼在哪里?你怎會認識他?!”

  “你,忘了嗎?你曾見過,我與他,在一起,誤會,我們,有不可,告人的,關係。”

  他想起來了!

  那傢伙就是疫鬼頭子?!難怪他覺得眼熟,他曾出手打傷過他嘛!

  當時認出來,直接逮住他,不就省時少力了!

  可惜那時他被她氣瘋了,完全失去理智。

  “我與他,相識,是因為,我發現,他昏倒,谷底,我替他,上藥,治療,他不是,十惡,不赦的人,他只是,不甘心,想替,疫鬼,抱不平……可傷人,就是,不對,無論有,任何理由,都不可以,他那樣做,不是在幫,幫疫鬼,而是,害疫鬼,害我們,更被人,討厭,和懼怕……”她在狍梟耳邊說著,口氣無奈且擔擾。 “我想勸,勸他,也許,他會聽。”

  她會試圖分析情勢,雖然她拙於言詞,但現在的處境不須她用多驚悚或嚴重的字眼來恐嚇疫鬼頭子,只須道出疫鬼與貔貅的強弱差異,頭子便會捍衛利益。聰明如他,豈不懂逃得過一時,逃不了一世,該怎麼選擇,他思量之後,會有所取捨。

  她承認,她存有私心,與其由別只貔貅找到頭子,出手擒捕他,不如將機會讓給狍梟,她希望狍梟可以帶回頭子而獲得天界認同,不要使愛他的人,為他的性命安危提心吊膽,她希望狍梟免於戰戰兢兢的生活,毋須動輒得咎,隨時會被冠上惡獸的原罪。

  她很自私,為了狍梟,她願意背負自私的罪名。

  而對疫鬼頭子,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勸服他出面,再為其求情。

  “我與他,道別時,我一心,急尋你,拒絕,加入,他的計畫,他不,為難我,要我自己,多珍重,若日後,要找他,可以,至一處,隱密之地,我猜想,他會躲,在那兒……但你若,不先允,允諾我,不傷他,我不帶,不帶你,過去。”

  “光是聽你這樣說,我就很想揍扁他。”原因並非疫鬼頭子愚蠢地召集同類,犯下大錯,而是她保護疫鬼頭子的堅決,教他醋意橫生。“不過,我會忍住,我答應你,我會控制我的拳頭,不揮到他身上,可是他如果對你動手動腳,我一定出手打他,我保證。”最後這項保證,他說的比前幾句更篤定。

  她笑也不是,生氣也不是,這男人,真是……

  “你,不可以。”她沒有擺出佯怒的臉孔,僅是微噘著唇。

  “……好啦。”狍梟氣勢軟化,仍妄想端住最後一點氣焰。“可是他碰到你,我還是要——”

  “狍梟,往那兒。”她指示他該去的方向。

  “哦。”他照做,飛馳了一陣,突然想起剛剛沒表達完他的優越雄性自尊,立即重申,再三強調,代表著他有多介意:“他惹碰你,我還是要扁他。”這一點,他絕不讓步。

  “除你之外,我也,無法,容忍,其他人,碰我,我不是,一隻,會用,擁抱,表達,友好的,疫鬼。”她只用了一句話,便將狍梟安扶得服服貼貼,“除你之外”這四字,滿足他的虛榮及獨佔,熏熏然的陶醉思緒,持續到飛抵湖沼樹林。

  沒有綠茵蓊郁,成千的樹胡梴筆直高聳,佇長於潭間,交錯如蛛網的漫天枝椏,不見半點翠綠,一眼望不穿的漭蕩無垠,籠罩在淡灰色蒙霧間。

  這兒,便是湖沼樹林。

  蒼茫的景色,猶若死樹之林,不聞鳥語花香,靜寂是這裏唯一點綴,灰霧混雜沼氣和泥臭,使得狍梟鼻子不舒服,他雖不比純種貔貅嗅覺好,卻勝過其他物種太多太多,加上貔貅對於污濁氣息的本能排斥,這處林子果然最合適疫鬼躲貔貅。

  “你若,不舒服,別進去,在這兒,等我。”她以袖為帕,替他捂住口鼻,他的眼睛鼻子都被嗆紅了,瞧得她不忍。

  “我可以頂得住咳咳咳——”連串咳嗽,破壞他的豪語。

  “我自己,進去,你放心,沒有,危險的,我獨自,一個,不也,活到,這麼大?我儘快,回來。”說完,她不給狍梟太多囉嗦叮囑的時間,奔跑而入,身影讓灰霧給迷蒙吞噬,不知去向,獨留狍梟在林外狼狽地揮淚抹鼻涕。

  寶寶赤足踩著濕泥,穿越半人高的草叢,密林內不透幽暗,對她而言不是阻礙,疫鬼本是夜行於黑暗之物,她黑翦黑濃的眸,遊移著搜尋湖沼四方,尋找同類蹤跡。她熟知疫鬼躲藏的習性,太明瞭疫鬼會將自己匿隱于何般角落,她鑽進深林內,淨挑些其餘生物不能能行走的路徑,越是偏僻,越是險峻,越是陰暗,才越是靠近疫鬼頭子會藏身之處。

  果不其然,她在一株巨木樹洞間,找到了頭子。

  見她到來,頭子亦很驚訝。

  “你……你是沒找到那只貔貅,還是被他給轟出來了?”他苦中作樂地調侃她,這段時日東躲西藏、戰戰惶惶的疲憊,全寫在他笑起來仿似隱隱作痛的臉上。

  “我,找到,他了,我跟他,和好了。”

  “哦,那恭喜呀。”他頓了頓,“既然和好,你來做什麼?你不需要加入我們的行動了吧?”

  她沒作聲,反倒是他突地瞪大眼眸。

  “你別跟我說,你加入貔貅那方,幫助貔貅來捉同類。”

  “……頭子,你做錯了,你濫殺,太多,無辜,我們疫鬼,不是,兇殘,之物,殺戮,從來就,不是,我們,樂做,的事,你知道,外頭,現在變,什麼模樣,嗎?無論,是否參與,所有,疫鬼,都被,貔貅,捕捉。世人,更痛恨,我們,敵視,我們……這是,你想,為疫鬼,做的嗎?”

  “當然不是!我本以為,可以用這個當籌碼,和神族談條件——”疫鬼頭子吼著,扭開頭,不敢看她清澄乾淨的眼眸。“我只想讓幾個城鎮的人類生病,不是想滅城……”

  “有時,我常想,為什麼,我們疫鬼,會一隻,一隻,寧可孤單,寧可,不與同類,相伴,或許,我們的,祖先,清楚自己,無心下,輕易,便能,傷人,才決定,各自分散,或許,我們的,祖先,是對‘魔’方,充滿,虧欠,在做了,那樣的,事之後,被歉意,淹沒,以此……贖罪。”

  因為知道群聚之後,力量難以控制,所以疫鬼分散,一代一代,只清楚必須要獨活,卻不懂何意,遙遠的過去,當真是‘神’方驅逐疫鬼嗎?抑或,是疫鬼選擇了自我處罰?熟知內情的人,早已經殞沒,豈能獲得正解?

  “你是說……我們數百代前的祖先,是受不了良心譴責,而不願接受‘神’方的獎賞”

  “我是,這麼,相信著。”相信疫鬼所存在的善良之心。

  一個故事說完,每個人都可以有不同解讀,有人認定‘神’方背信,怨恨他們不守信諾,有人同情疫鬼,付出了,竟未得收穫,她卻想到另一種可能,以她自己的信念去模擬祖先心境,若不忍傷人,是疫鬼也擁有的感情之一,那麼,誰能擔保,那世的祖先,不曾這般想過呢?

  寶寶緩緩地,攏裙,屈膝,在疫鬼頭子面頭,伏身下跪。

  “你——”疫鬼頭子不解其意,被跪得莫名其妙。

  “求你,出面,自首。”

  “自首?!我為什麼要——”

  “逃不掉,太多,貔貅,要找你,只是,時間問題,垂死抵抗,不過,徒增,傷害……求你,出面認錯,讓狍梟,領你回去,他需要,一件功績,換取他,活下去的,機會。”

  “說穿了,你是為自己的幸福打算。”他冷笑。

  她沒有否認,更無法否認,近乎五體投地,額心按在濕泥上。

  “不過……我一點都不討厭這種誠實。”疫鬼頭子蹲下身,伸手扶起她。“這幾天,我確實很懊悔,興許你是對的,我們疫鬼寧可孤單,不去親近任何人,不是因為自卑,而是害怕誤傷人。傷人的滋味,原來這麼難受,當時祖先們也是這樣嗎?我真的沒有想殺人,我只是……想讓神族知道,我們疫鬼的吞忍不是懦弱怕事,想教大家別再欺負疫鬼、排擠疫鬼……”

  他與其他疫鬼相約,要在湖沼裏再聚,這麼多日,沒等到誰回來,他已知不妙,曾想過乾脆沖出湖沼,與貔貅拼命,戰死又何妨,他早就看開了,只差沒人從他身後輕推一把,助他下定決心。

  她可以感受到,握住他柔荑的那只大掌,正因劇烈悔意而微微顫抖著。

  “我和狍梟,陪著你,一塊,去向神族,求情,再看看,還有沒有,幫得,上忙,的地方,好嗎?”她輕聲安慰。

  “嗯。”他握緊她的手,此時此刻,他太需要有誰在身旁,給他力量。

  認錯的力量。

  棲息於湖沼的暗鳥,成群受驚地振翅飛逃,黑色羽翼展開,仿佛黑雲,佈滿已不見天日的上空,嘈雜尖叫充斥隔膜,說利如劍嘯。

  影子,自頭頂馳過,暗鳥飛竄殆盡。

  寶寶驀然一驚,鬆開疫鬼頭子的手,她沒有忘記,狍梟再三交代過的話——他若碰你,我還是要扁他。

  那影子,說不定是狍梟。為免誤會,也為免必須費盡口舌安撫另一隻暴跳如雷的男人,她乖巧的與疫鬼頭子保持距離,這更是為疫鬼頭子著想,她不樂見狍梟不給人解釋機會,直接蠻橫地揮拳打他……

  希望狍梟沒看見疫鬼頭子伸手扶她起來那一幕。

  那只吃醋鬼。

  她仰首,本能地追逐光影,那止歇於她頭頂正上方的巨碩身影。

  笑容,凝結。

  那,不是狍梟。

  是獸。

  一隻美麗巨大,且呲牙裂嘴的獸。

  一隻她不曾見過的獸。

  一隻,貔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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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22 15:46:40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既非狍梟,也不是狍梟的家人,那只貔貅,她不認識。

  通體碧玉,鬃毛似翡翠,透著光,迎風吹揚,濃綠眼眸一瞬間也不瞬地瞪著她與疫鬼頭子,她立即反應過來,這只貔貅是天庭召侍的天祿獸,聽命于仙人,與狍梟目的相同,都是為擒拿疫鬼主謀而來。

  在其身後,還有幾位持矛天兵尾隨。

  她沒有料到,竟被其他貔貅察覺此地!

  “快走!”她旋身,拉著疫鬼頭子便逃。

  “怎、怎麼?!他不是你的那只貔貅?!”

  “不、不是!狍梟不、不會變,獸形!他是——聽命於,神族……”

  身後巨吼長嘯,震得湖沼微微撼動,她只是背脊一沉,銳爪穿透膚肉,痛楚猛烈炸開、好似千斤重的巨岩瞬間朝她身上傾倒,她被碧綠貔貅按壓在地,動彈不得,她試圖掙扎,背上力道更重,幾乎要壓碎她的四肢百骸,而疫鬼頭子的情況同樣糟糕,貔貅另一手爪子直接穿透他的胸口,使他嘔出幾口鮮血,昏厥過去。

  “就是他了吧?”碧綠貔貅開口,爪子一勾,疫鬼頭子串在長長尖爪上,淩空而起。

  “對,是他,我們可以返回複命。”一名天兵道。

  “另外這只雌疫鬼呢?”真弱小,不過是爪子一按,就見她痛得吐出血水。

  “一塊押回去,所有鬧事的疫鬼,都不能錯放。”天兵說罷,便要降下擒她,還沒能碰到她半根毫毛,一道光芒利鋒,襲取而來!

  碧綠貔貅揮爪一擋,免去天兵遭襲機會。

  狍梟怒氣沸騰地趕至,看見獸形貔貅爪下的她,更是火上添油。

  “給我放開她!”咆哮同時,他動作更快,瞬間來到碧綠貔貅前肢,送出兩掌,要逼他推開爪子!

  雙方體型差距恁大,碧綠貔貅更比尋常貔貅大上許多,狍梟使勁全力一擊,成效雖不足十分,仍讓碧綠貔貅挪退數步,踉蹌站穩,這已給足了狍梟時間,如雷奔馳,將寶寶抱離他爪下危險範圍。

  她受不住移動顛簸,任何扶起或放下的動作都帶來極度痛楚,口中鮮血湧冒不止。

  “寶寶!”他迅速護住她的心脈,以法術幫她止血,她的肋骨腑臟,恐怕已受創,呼吸吐納顯得困難,臟臆起伏慢慢的,好似每吸入一口氣,都耗費全身力量。

  他沒練過救人的法術,他不會!他爹娘才會!必須馬上帶她回去——不,那太慢!用心音把他爹找來!

  他正要呼喚他爹,碧綠貔貅卻還以重擊,狍梟勉強閃避,依舊被爪風狠狠掃至一旁,若再躲避一些,他定會傷得無法起身。

  “貔貅竟出手攻擊貔貅?!”碧綠貔貅對於狍梟的出手,相當不諒解。貔貅之間雖無交情,但莫名動手也教人不悅。“你是想爭功嗎?!”

  “呸你的爭功啦!我打你是因為你弄傷她!”狍梟咽不下這口怒氣,不顧自身與碧綠貔貅的差異,繼續出招,雙臂凝滿星光,十指利爪蹦出,臂肌,暴憤凸出,獰美臉龐讓殺氣佔據。他招招兇狠,攻擊碧綠貔貅同時,沒忘掉打開心音,吼了一句“寶寶有危險!快過來我這邊!”便全意與碧綠貔貅開戰。

  狍梟招狠凜冽,碧綠貔貅不遑多讓,貔貅同類廝殺,可不是玩玩了事,特別加上新仇,交手氣力啊,更加充滿你死我活的幹勁。

  人形貔貅與獸形貔貅,由湖沼上空打到湖沼泥面,整片樹林隨著掌風爪鋒呼嘯而迸裂碎散。一棵棵化為湖沼間的塵泥,狍梟體型小,動作靈活,然而貔貅恢復獸形時,力量遠勝人狀,光是臂力一揮,便能破岩斷木,再加上四足一尾,滿口利牙,優勢不輸狍梟,況且,能受天庭召使,必是貔貅之中數一數二,在碧綠貔貅眼中,狍梟只是只乳臭未乾的小毛頭,不足為懼。

  貔貅互毆,若一方現出獸形,另一方絕不會蠢到不以獸形回手,畢竟體型差異足以致命,人形再輕巧俐落,拳頭落在原形貔貅身上,不啻以卵擊石,即使使出全力,獸形貔貅的受創程度也不可能達到十成。

  面對此景,眼前小毛頭仍是人模人樣,不恢復獸形,兀自進攻出招,不由得使碧綠貔貅心生疑惑。是看不起他嗎?以為用人形便能輕取他?思及此一可能,疑惑轉變為憤怒,貔貅的高傲自尊,怎容人看扁踐踏?!

  寶寶忍痛睜開眼縫時,看見的,便是狍梟朝碧綠貔貅撲上,遭巨獸貔貅正爪直襲,五爪血痕由狍梟胸口刷裂而下,血珠子濺散開來——

  “不……”她想匍匐爬出,身軀卻無法挪移,十指在濕泥上耙出淺淺抓痕,只剩疼痛侵襲的身體連一動也沒動,“狍……狍梟……”和著血,她虛弱想喊。

  天兵傲佇於她面前,阻擋去路,一人以捆仙繩縛住疫鬼頭子,一人手中繃緊的繩,自是要捆綁她,即便她毫無反抗能力,天兵忌憚疫鬼釋毒的本能,反折其臂,纏上粗礫堅硬的繩,硬生生將她拎抬起來。

  “不要碰她!”狍梟抹去滿臉鮮血汗泥,憤然嘶吼,身後碧綠貔貅卻不放過他,乘勝追擊,長尾攔腰卷住狍梟,把他拍甩在地,一回、兩回、三回——最後狠狠拋往湖沼中,任狍梟被泥水吞噬。

  “碧貔,夠了,我們不是來看你們貔貅自相殘殺。”天兵之一勸住他。“疫鬼已擒,返回複命。”

  碧貔甩淨沾爪上及鬃毛鮮血,對於腥臭仍很排斥。“走吧。”他也想找個山泉,清洗身體,湖沼的瘴息,他一刻亦不想多待。

  “吼——”

  響徹天際的沉雷咆哮,撼天動地,震倒好些棵巨木,沼面上波瀾驟起,轟隆轟隆的回聲,久久不休止。

  湖沼泥浪洶湧,竄至半空高,與弄出此波泥浪的始作俑者,腳踏高浪,金光奪目炫亮,金玉交擊聲,玎玎作響,覆身沼泥如遇反彈,一塊塊震離老遠,美麗澄澈的身軀,不容污穢沾染。

  碧貔眯眼轉身,對上另一頭巨獸。

  由黑至金的漸層鬃毛,熠熠輝明,源源不絕的星碎由末梢囂狂飛舞溢開。巨獸低狺。雪白獠牙露唇而出,反耀出森寒銳利的光芒,騰空身姿雄挺倨傲,金眸炯炯帶刺,與碧貔用眼神廝殺。

  “狍……梟?”她細不可聞的低呼,雙眼迷蒙地望著明明很陌生,卻又覺得那般燦麗色澤的毛髮,與曾在她掌心磨蹭梳滑下,擁有它的主人滿足地流露著饜嬌慵懶,最後乾脆往她腿上枕賴,將她牢牢圈圍的暗金色蓬髮相仿……

  變不成獸的貔貅……

  忘卻此一本能的貔貅……

  盛怒之下,恢復原狀。

  “終於願意認真了?”碧貔興致也來了,欺負人形小貔,有失前輩風範,現在雙方皆為獸形,再打一場才過癮。

  狍梟狂妄傲慢地冷嗤,一聲長嘯,吼聲回蕩,暗金色巨獸已馳近碧貔,迅雷不及掩耳,還他一爪子血痕!

  兩獸纏咬互鬥,每一掌都擁有擊碎彼此腦門的蠻力,每一口都能輕易咬斷對方咽喉——

  恐怖的嘶吼,彌漫的血腥,爪子劃破膚肉的悚然聲音,利牙咬碎筋骨的脆裂悶響,一時之間,沒有停止下來的蹤跡……

  ***

  狍梟被撕裂開來,腑臟掉得漫天都是,赤紅的血,交織若雨,腥濃氣息,掩蓋掉湖沼樹林的腐濕味,硬生生扯散的肢體,淩亂四散,左前肢在那兒,右後肢落進沼澤裏,載浮載沉,而肋骨碎得徹底,一塊一塊血肉,鮮紅刺目——

  “狍梟!”寶寶驚叫坐起,汗淚交濡,爬滿小臉,身子停不住激烈顫抖,從牙關、從十指、從骨髓深處,一波波侵襲上來。

  一瞬間猛然坐直身的力道,撕心裂肺,痛到她蜷彎軀體,好半晌也止不了劇痛。

  “躺著別起來。”

  有誰攙扶她,半強迫地逼她先側身躺著,再慢慢將她蜷成小蝦般的緊繃身體扳平。

  “狍梟……狍梟他……”她發出嗚咽,進而失聲痛哭,淚水如珍珠了,自眼縫間顆顆墜落。“不要……不要……狍梟……”

  “寶寶——別這樣,你身上有傷,太激動地哭泣吐息,會讓你很疼痛。”

  她聽出說話者的聲音是屬於狍梟他爹所有,傾力抓住他的衣袖哀求。“……救狍梟……快救,狍梟……求你……求求你……好多血……散得,到處,我看見,手……腳……落下來……要快,不快些,他會死……他會死……”她哭著大顫,涕淚縱橫,狼藉可憐。

  “冷靜下來,有性命之虞的,不是他,那些掉落的手腳、四肢的血肉,不是寶貔的。”狍梟他爹歎息。

  “……咦?”她慘白的臉蛋,有短暫錯愕停留,好半晌才又恢復慌張,腮間淚痕猶存,在冰涼頰畔兀自濕亮。“我明明……看見……”

  “你驚嚇過度,也可能傷得太重,甚至昏沉,事情發生時,以為是寶貔受重傷,實際上,遭咬得支離破碎,瀕臨死亡的那方,是碧貔。”她怔住,遲緩地咀嚼狍梟他爹的語意——

  不是狍梟?

  半空中,解體般恐怖景象,血霧紛紛,濃烈腥息,斷肢,腑臟……是另一隻貔貅的?

  “寶寶他……差點要死碧貔和兩名天兵,他殺紅了眼,完全失控。”狍梟他娘緩緩走近石床,坐在床沿,精緻俏顏因憂心忡忡而顯得黯然失色。“我們趕到當場,他幾乎快把碧貔拆解成幾十塊……”

  接獲狍梟求援心音,她與孩子的爹飛馳趕至,所見景象慘不忍睹,連她也禁不住雙腿發軟,被腥臭嗆得頻頻作嘔。

  她只曾在狍梟甫出生時,見過稚幼貓狀的獸性,他恢復成巨獸的模樣,她頭一回看到——巨大、狂狷、充滿力量,金亮與墨暗色並存,連帶周圍星芒亦非純粹澄金色光點,陰鴛的黑,也散圍其身邊,渾身浴血,獠牙叼著一隻斷掉的獸肢,沒有貔貅嫌惡血腥臭臉,反倒流露出嗜殺的樂此不疲。她嚇得尖叫,除了尖叫外,什麼反應也沒有,滿腦子只剩“糟糕!寶寶變回凶獸!變回凶獸就一切都完了——”的恐慌念頭,若非她夫君回神得快,二話不多說,上前制止狍梟發狂咬斷碧貔的咽喉,並出盡全力,打昏狍梟,情況不知會演變到多難收拾的地步。

  “那狍、狍梟呢……他、他在,哪兒?”寶寶顫聲問。

  “……”狍梟他娘還沒開口,哇的一聲,眼淚傾巢而出,她夫君展臂抱住她提供肩膀讓她擦淚抹鼻涕。“怎麼辦?!現在怎麼辦?!寶寶被他們帶回去了,死定了,他們不會放過他……養這麼久,早就養出感情……不絕,我不要寶寶死啦……你去把他救回來好不好?我跟你一塊去把我們兒子就回來好不好……”她扯著夫君的衣襟,近乎任性撒嬌。

  “……我,我聽不懂……你們,在說,什麼?我聽不懂……狍梟,到底,去了,哪里?他受傷了嗎?為何,會死?你們,別說著,我不懂的,話……”寶寶又怕又慌,如墜落五里霧中,摸不著頭緒,瞧不見邊際,茫然無知,最是可怕。

  “阻止了寶貔,隨之而來的天人,同樣看見那一幕,他們認定寶貔凶性未斂,且變本加厲,以前憑惡獸身體作亂,尚有剋星能治,現在有神獸軀殼保護,定是肆無忌憚,於是,他們帶走了他。”狍梟他爹平穩敍述著經過,眉頭深鎖,神情隨淡然,扶住愛妻肩頭的手背上,憤跳的青筋,洩露他的隱忍。

  “帶走……帶、帶去哪里?”寶寶按緊泛痛的胸口,穩住氣息,再問。

  “還不知道。若非天牢,也會是天界某一處禁地。”三隻女兒已經到外頭去探查消息,尚未回來,狍梟被捕,她們同樣寢食難安。

  “……為何,要讓,他們帶走,狍梟……不將他,強行,搶回來?”她不諒解,身為爹娘,怎能眼睜睜見孩子有難而不出手?若是她,即便能力所不及,即便要以性命相搏,她都會去捍衛他……為什麼她那時要暈厥過去?!為什麼她沒能醒著?!為什麼——

  狍梟他爹回答了她:

  “我們的無法出手,在於最開始,老仙翁已經給予通融,並且將試驗規則明定清楚。他按照承諾,讓我們平平穩穩度過幾十年順遂時光,不曾干擾或介入,我們同樣應允,背起教化狍梟之責,若無法做到,願聽天庭全權處置……我們是用這樣的方式,換取四個孩子生命安全,假使一不順我們的心意,便單方面打破誓約,悖逆與老仙翁交換的條件,言而無信、毀約破誓,是否代表他們亦能無視當年約定,以極端手段,把正道不允許出世的混種孩子摘除殆盡?”

  “……狍梟他……不是,壞人……他是,為了我,才會,氣得,失去理智……我不懂,你說的,承諾、誓約,我只知道,我不要,狍梟死。”寶寶唇兒咬得泛白,淚水直流,腦門轟隆作響,又脹又混亂,無心思考,無力忖度,她的世界單純容易,只有生存、死亡,也僅在乎過生存或死亡,沒有性命,其餘全是空談,誓約有多重要,她豈能明白?

  死掉了,守住承諾,又如何?

  螻蟻尚求存活,為何他們要為了她無法理解的東西而放棄狍梟?

  “爹!娘!找到小弟了!”瑤貔喘吁吁奔回貔貅洞,高聲嚷嚷,腳步還沒踏穩,她娘便急急上前抓住她的細膀。

  “哪裡?!哪裡?!天牢嗎?!能不能去看他一眼?!”

  寶寶若不是傷到無法爬起身,定也會心急的爬上前,絞揪瑤貔的衣袖問。

  “不,不在天牢!”瑤貔激動搖首,長髮淩亂,氣得哭了。“他們沒將小弟收押進天牢,反而故意要示眾地把他綁在淩雲峰上的飛來石,說好聽是用聖光照耀,洗灌他的惡獸故意凶性,實際就是要眾人看見他這只‘劣根不改’的貔貅皮惡獸骨的傢伙,是如何得到他應有的處置——”

  天人之中,本就有一派反對輕縱狍梟,認定扭曲正道之徒,都該在錯誤加深之前,將其導回。不該潛入妊娠母貅中育出的惡獸之魂,不該產下的人類與貔貅混淆血統之子,一開始就不讓他們存在,便不會有後續煩惱,如今狍梟重傷天庭驅使神獸及天兵,不過是應驗他們預料中“他總有一天會惹出事端”的想法,他們自然主張以殺雞儆猴的方式,彰顯背離正道的“錯誤”,永遠不可能變成正確,狍梟的下場,要心存僥倖之人,引以為戒。

  “寶寶已經是一隻貔貅,用聖光照他根本沒有用!把他綁在淩雲峰,就是故意的!”狍梟他娘完全認同瑤貅的控訴,天庭的存心,路人皆知!她氣呼呼地跳起來,“我們去搶——”

  “小銀。”狍梟他爹,低低喚了愛妻之名,她義憤填膺的氣勢馬上軟掉,化為軟弱眼淚,繼續滴答。

  “淩雲峰……在哪裡?”寶寶強撐起身體,試了好機會才成功坐起,偎靠床柱,用力喘氣道:“我要去……找他。”

  “寶寶你別鬧了——你現在這副模樣,連走出去都有困難!”狍梟他娘動手攔她,不過是碰到她一下,她幾乎是癱軟跌回床上,卻在深深吸吐及短暫休息後,又奮力起身。

  “我要去,找他。”只是稍稍一動,連床沿都還沒離開,她已是滿頭冷汗。

  “寶寶——”

  “瑤瑤,扶著她。”狍梟他爹交代瑤貅,逸出輕不可聞的低歎。“我們一起去淩雲峰。”

  寶寶眼底燃起希望,以為狍梟他爹此言之意,是要全家一起去解救狍梟,但當她與他四目相交,他的眼眸卻明明白白告訴她:此趟去,不為救人,他不會違背與老仙翁的承諾,在考驗失敗之後,還想以蠻力搶人。

  希望之火,被兜頭冷水繞息,然而,反常地,她沒有哭泣,掄在裙邊的小拳,輔助她站立的力量,同時,加深她心裏默默做下的決心。

  她不發一語,由瑤貅攙著手臂,安靜地隨他們前往迭嶺層巒的峻峭山峰。

  日,高懸天際,山影嶙峋,重雲湧生。

  淩雲峰,不在群山最高之首,比擬天山更有一大段距離,其峰雖小,峰頂如釘,尖錐形狀,因峰頂一顆巨石佇立而聞名,此岩如天外飛來一筆,突兀地落於尖細峰頂,風吹日曬雨淋,未能將它打落,有人傳言,它是仙人特意安置于此,偶能見飛仙坐落其上,對弈吟詩,故“飛來石”之名,不脛而走。

  相較于周遭左右青翠蓊鬱的碧草色峰巒,淩雲峰明顯蒼涼蕭條,極大暗灰岩面,稀稀疏疏的幾株草叢勉強點綴,仍造就不出生機。

  淩雲峰約莫山腰處便無路可攀登而上,它不屬於天庭禁闖,販夫走卒,誰都可以踏進封峰間。

  選於此峰縛鎖狍梟,便是要世間所有妖邪親眼目睹,踏行於悖道上,最終難敵命運安排,無論多可以像改變軌跡,依舊逃不過天道既定之路。

  邪,不能勝正。

  歪,不能取代直。

  他們要以狍梟為鏡,警惕心存僥倖的劣性惡徒。

  許多妖物群眾峰下澗穀,會飛的,騰得高些,看得清楚點,不會飛的,拚命仰頭,不願錯過千百年來,唯一一次有神獸遭囚其上的奇景。

  淩雲峰不是未曾淪為懲處幾隻大妖的刑臺,同樣曝曬於日光下,整整數年,卻沒有神獸名列其中,此情此景顯得獨特而新鮮,這回不瞧,或許有生之年亦難瞧見了吧。

  尖細峰頂的飛來石上,環緊盤繞著一條烏蛟蛇,黑銀交鏗的鱗片,因日光照耀折射而流洩出沉鐵色澤,宛若粗大鎖鏈,纏縛住狍梟身上,緩緩蠕動收緊,吐著鮮紅蛇信的腦袋,擺放於狍梟肩上。

  一炳長槍,橫貫飛來石,形成刑架,狍梟雙臂分別緊纏槍柄兩端,由烏蛟蛇的長尾密密捆繞,蛇軀將狍梟當成枝幹,卷縛糾纏了一圈又一圈,腰際、雙腿,都不放過,烏蛟蛇長得難以估量,繞住了狍梟,更繞住飛來石,血色琉璃般的蛇眼,廣盯每一處動靜。

  狍梟歪著頭頸,仿似失去意識,泰半重量全由烏蛟蛇承受,腳下容許站立之處,僅只數寸,其下便是萬丈深淵,穀風狂囂,吹亂他垂覆面額的髪,只見金光淩亂,點點飛散,不見其神情痛苦與否,日光刺目亮晃,直射落下,在暗金漸層的髮梢,照耀出碎金輝芒。

  寶寶來到淩雲峰時,看見他,心都要擰碎了。

  他與碧貔互鬥,不知是否有帶傷,此時又被縛在石上,那條纏緊他的大蛇,多教人毛骨悚然,它每一次絞動,像要勒死獵物般蘊藏蠻力,它每一次吐信,仿佛接下來便會張開血盤大口,咬下狍梟的頭顱……

  她渴望儘快上前,碰觸他、呼喚他,但瑤貅與他們的爹娘止步於瑛貅、鈴貅身邊,距離狍梟仍有一段距離。

  “爹!”瑛貅及鈴貅同聲喊,兩人眼眶都還帶著水濕,想必是哭過,臉上神情又氣又急。

  鈴貅眉兒緊皺,搶著說:“我沒有看見半隻天人天女,是動手救回小弟的好機會,那條蛇大歸大,要解決它應該很容易,只要扭斷——”

  “那柄長槍,是神武羅的兵器。”孩子的爹,指向貫穿飛來石,成為縛架狍梟邢臺的沉歲長槍,寶寶隨之望去,不解他此話何意,只能無聲詢問身旁的瑤貅。

  “他們敢把小弟擺在無人看管的淩雲峰,自然料測過有人會打劫囚的主意,卻沒派天兵將顧守,理由很簡單,長槍屬於神武羅所有,代表他全權負責,誰想救小弟,就得做好與神武羅對上的心理準備。”瑤貅替她解惑,又覺得寶寶一定不識得武羅為何人,短短補充:“神武羅是天界最強武神,誰惹上他,誰嫌命長。”

  意思便是……大家都無法出手救狍梟了,是嗎?

  寶寶無語凝咽,聽見瑛貅及鈴貅的啜泣聲,她反而顯得安靜沉著,不哭不笑的面容,讀不出哀喜,好半晌的沉默過後,她輕聲央求:

  “可以,帶我,近些嗎?”

  “嗯。”瑤貅自己也正想這麼做,於是,沒問過爹娘可否,逕自攙扶寶寶,飛高飛近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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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22 15:48:00 |只看該作者
半空中,看熱鬧的妖物不少,越靠近淩雲峰頂,妖物等級越大,小妖小怪只敢在半山腰附近。

  “我好想吃哦……”經過一名少女旁邊,便聽她與纖膀緊勾的男人如此說著。

  “吃貔貅?”男人挑起濃眉。

  “貔貅我吃過啦,像那個綁在石上的男人這麼大只,已經過了貔貅最美味的時期,我想吃的是那條小蛇!加點藥膳,燉到通骨透爛,一定很美味……你瞧瞧!它蠕動的蛇腰,這麼會扭,口感絕對富有彈性……我們去抓它好不好?好不好,小刀……”

  “我以為它出現在那裏的功效,是為了綁住貔貅,而不是讓你望著它流口水,評論哪一段好吃,哪一段彈牙。”擦擦吧,銀絲般的唾,掛在嘴角,快滴下去了。

  那條烏蛟蛇現在應該感到一陣惡寒才是。

  寶寶不由得瞧了這對男女一眼,咬住喉間好像哀求他們動手烹煮那條鐵鏈般巨蛇的希翼,若他們真如他們對話匯總流露出來的厲害……

  可接下來她又聽見男人對滿臉垂涎的女子道:

  “神武羅用長槍警示妖物,不要輕舉妄動,你想惹上神武羅嗎?”

  “你跟他那麼熟,討只小蛇來補補身體,他不會這麼小氣吧?”

  “……”男人一臉無奈。

  大家皆畏懼神,是吧?

  所以即便狍梟近在眼前,也沒有誰敢伸出援手……

  瑤貅停步,示意只能到這裏,不能再靠近。

  “狍梟!”寶寶扯喉喊他,“狍梟——”

  聲音滿穀回蕩,淒然茫茫,被風聲蓋過,渺小叫喊及力量,不足以撼動山谷,連喚醒狍梟也做不到,但她沒有放棄,一聲一聲,一遍一遍,第一次聽不到,她便叫兩次……第十五次聽不到,她便叫第十六次——

  狍梟兩字,充斥在淩雲峰間,原先還有細細碎碎的眾妖交談聲,到後來,盡數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看著耗費全力嘶喊的女人。

  狍梟聽見了,產生挪移的小動作,所謂的挪移,也不過是抬起頭,睜開眼,胸口因沉沉與吁息而有的微細起伏,他身上的烏蛟蛇,纏蠕的幅度遠比他更大。

  “狍梟——”她嗓音已經喊啞。

  他張開第一眼就看見寶寶,僅看見她,在半空中,長髮亂舞,帶傷的臉頰白得沒有血色,只有眼眶紅通通。

  他腦內懸掛不忘的念頭,便是——

  “你被綠色貔貅弄出來開的傷要不要緊?!你不好好躺著養傷,到這裏吹什麼風?!”狍梟一時之間,記憶只停留在碧貔利爪下的她,壓根忘掉自己的情況,還想奔到她面前,直到發現手腳動彈不得,才遲鈍地回歸現實。

  對哦,天庭的老傢伙們拍板定案,說他這只不倫不類的假貔貅果然“不負眾望”,展露惡獸嗜血本性,不即刻捉拿,恐衍生事端……於是,他就被駕到飛來石上,捆成這幅德行了。

  “狍梟……”寶寶努力伸長手臂,恨不得將他抱進懷裏,可兩人之間的距離太遠,能遙望,卻不能近身。

  她不顧傾身安危,無視腳下深不見底的恐怖無邊,甚至放開了搭在瑤貅肩上的手,雙臂全教他吸引過去。

  瑤貅幾乎抓不住她。

  論力量,寶寶是贏不過她的,可現在,她抱緊寶寶的細腰,感覺自己反倒變成被拖曳的那廂,另一方面,她不忍對抗寶寶視死如歸亦要飛奔到小弟身邊的堅持。

  若非她阻礙寶寶,恐怕她會不自量力想撲跳到飛來石上,管她是否有能力跨越過大川般的寬距,管她是否摔個粉身碎骨——

  瑤貅牙一咬,乾脆馳到狍梟面前,讓寶寶如願碰觸到狍梟,但也只能摸一下,烏蛟蛇虎視眈眈地掛在那兒,誰知它下一瞬間會做出何種反應?

  寶寶的指尖才擦過狍梟的臉,募地,烏蛟蛇紅瞳一動,血口一張,疾速咬殺而至!

  瑤貅奮力避開,忙不迭要帶寶寶躲離危險範圍,寶寶卻突然扳開瑤貅鉗在腰際的細臂,整個人撲往飛來石,此舉嚇著的,又豈止是瑤貅?就連雙手受縛的狍梟在烏蛟蛇緊捆下,也是渾身肌理繃硬,想掙脫、想伸手、想穩穩抱住她——偏偏他什麼都做不到!

  寶寶險些滑落的險狀,教狍梟忘卻呼吸,直到她發顫冰冷的小手攀到他身上,勉強在容許站立的一方凸石上穩住身子,他才聽見自己逸出大鬆口氣的籲息。

  寶寶無視烏蛟蛇的巨大駭人,無可避免地碰觸到無溫蛇軀,森涼凸硬的鱗片刮過她細膩肌膚,好似被刀背滑過,顫起哆嗦懼意,她沒有懼意,她不害怕,用盡所有力氣,緊抱他。

  “寶寶不要動!”狍梟大聲吼,恨惱自己不能出手捍衛她,寶寶雙眼緊閉,臉蛋深埋在他另一邊肩窩,等待烏蛟蛇利牙穿身的痛楚降臨。

  烏蛟蛇發動攻擊,強而有力的下顎大大咧開,竄咬的對象卻是恢復獸形的瑤貅,瑤貅迅速下降,烏蛟蛇撲空,大嘴咬合的碎骨聲響,如雷似鼓,透過幽谷回音,更顯巨大可怕。

  所幸它並不打算追逐瑤貅,泰半蛇軀束縛著飛來石和罪囚,同時,它的攻擊範圍亦受其限制,它逼退企圖近身之人,才緩緩又收回大腦袋,擺在狍梟肩上。

  透紅琉璃眼,緊盯罪囚胸前突然多出來的玩意兒。

  威脅,無。

  敵意,無。

  殺氣,無。

  她流露出來的危險壓迫,還不及遭它縛綁的狍梟來得強烈。

  蛇信伸伸吐吐,在空氣中感受到這訊息,它慵懶地重新收緊身軀,盡其職守,不讓罪犯逃跑或有人來劫。

  烏蛟蛇刀槍不入,足以擔負枷鏈身份,它的蛇鱗厚若鋼鐵,寶寶身上的疫毒對它無害,而她又沒有劫囚之念,更無主動攻擊它的意思,在它眼中,她像只誤闖入內的小雀兒,可以不理睬。

  “你在幹什麼?!你到底該死的在幹什麼?!你這樣該怎麼下去?!”狍梟心跳如擂鼓,被她嚇得三魂幾乎掉一半!

  “我不要下去!”

  這、這是他頭一回聽過她最完整沒有結巴沒換氣沒停頓也最順暢的一句話。她頂嘴頂得……好流利,害他感動了一下下,有種爹娘親聽到牙牙舉語的孩子,突然能背出四書五經的歡喜動容。

  “我不下去!我要,在這裏,陪你!你不走,我不走!”稍稍湧生的感動,被她這一句話給打碎。

  “你、你胡說八道啥鬼?!你當在玩嗎?!我是被老傢伙們吊在這裏滿足他們的‘報應論’,不知道要綁多久,你耐得嗎?!下去!”他吼。

  “我不!”她音量沒他大,氣勢沒他強,但堅決不輸他。

  “我說下去!”他企圖晃動身體,要逼她放手,他知道,她若跌下去,他的家人會出手救她,她的性命無虞!

  “我不!”她抱得更緊,貼得更密,兩條纖細膀子交扣在他背後,十指絞住他的衣裳,比烏蛟蛇還要使勁。

  “寶寶——”

  “我要跟你,在一起!”

  “你會掉下去——”

  “我不會,我抱著你,就不會,掉下去。”

  “你根本撐不了幾天,你不是怕日光嗎?!曬一整天你會乾掉!”

  “我不怕!”她是怕光,卻不像鬼魂遇光則散,她只是太習慣黑暗,習慣到對光明不適應。

  她太弱小,救不了狍梟,也抬不出犀利言詞勸服誰救他,既然無能為力,那麼,請容許她做她所能之事。

  陪伴他。

  他吃苦,她跟著吃;他疼痛,她跟著痛;他嘗到受縛於此的辛苦滋味,她也要跟著嘗,絕不放他獨自一人。

  她不要只跟他一塊快樂、一塊歡一塊嬉鬧。

  她的“一起”,是喜怒哀樂都能共用,難過時一起哭,生氣時一起跳,絕望時一起熬過。

  她緩慢的、輕柔的、堅定地,沒有遲疑的,未曾中斷的,道出她的決心。

  “我要跟你在一起。”


【第十一章】

  她當時的口吻,固執到何種程度,狍梟算是見識到了。

  原來,不是話說得越大聲、吼得越使力、面目揪得多猙獰,才能代表那句話聽蘊藏的力量有多強大。

  她這輩子說過最完備的一句話,像承諾,說到,做到。

  她嵌在他懷裏,小口小口吐納的溫息,不敵淩雲峰狂暴吹襲的冷風凜凜,衣袂啪啪翻響,兩人長髮舞得騰亂,即便兩人胸口貼胸口,交談越來也很吃力!如果,狍梟的吠叫能姑且稱之為“交談”的話……

  狍梟要她鬆手離開,從一開始用吼的威脅的逼迫的,到後來軟綿綿用求的拜託的打商量的,就是不希望她留在飛來石上。她已經……待了足足六日,她不像他,累了困了,眼一閉,身一軟,還有烏蛟蛇纏著,不用擔心摔下飛來石,可以盡興大睡,她只能憑靠環繞著他的細瘦雙手、不能有半點放鬆或失神,否則一陣狂風就足以將輕飄飄的她卷到外海去了,更別提她身上仍帶傷。

  “你下去好不好?我爹娘會接住你,求求你放手下去好不好……”他聲音都弱掉了,不是體力耗盡或是曬到頭暈目眩,而是勸說如頑石一般的她,勸說到非常非常無力。

  他的爹娘和瑛貅姊妹,時時守在不遠之處,注視著飛來石上所有動靜,每日替他們兩人拋擲些食物,由寶寶騰手去接,再餵食自己及狍梟。

  她的回應,是使他腰間一緊,感覺她更偎近他。

  “你真要逼我再開口撂話說要‘分開’,你才願意走嗎?”像先前那樣,提了分開,她便與他劃清界線,不用相互關心、不用等待、不用守候、不用再愛,倘若非得走這一步棋,她才肯將她自己的安危擺第一,而不是隨他在這裏承受日曬雨淋,那麼,他可以狠下心腸再說一遍,軟的不成,就用硬的。“好呀!我們分開了!你愛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不要你管!我們就各走各的路……”

  她在他懷裏抬頭,白皙臉蛋鑲著大眼,數日來曝曬於陽光下,使她氣色略顯憔悴,她恬靜凝瞅,等他把話繼續說完。

  她用雙眼在看,看他說出這番狠話時的真實心意。

  不一樣。

  與他先前離開她,說著兩人分開了,完全不一樣。

  那時的他,是篤定的、是決絕的、是毫不遲疑的,所以,他說了“分開”,她心驚膽顫,害怕恐慌,因為她很明白,他不是說來嚇唬她。

  而現在,他依舊是吼著說要“分開”,神情卻迥異。他很慌,他的心跳聲怦咚怦咚亂撞,他的眼,填滿關心而沒有情淡的冰冷,他吠得她耳朵嗡嗡作響,吠出來的字句,並不教她畏懼。

  她伸出右手、觸摸他緊繃臉頰,他倏然變臉,吞回所有要分開的渾話,急急扯喉大喊:“你給我放開一隻手——你竟敢給我放開一隻手?!纏回來!你快給我纏回來我背後!抱住!緊一點!”

  他嚇死了!她任何一點舉動,都揪緊他的神智和注意力,她光憑單手就想支撐自己?!被風吹下去怎麼辦?!一時之間,他忘了自己不斷在催促她離開飛來石,見她不顧自身安危,做出嚇人的舉動,他就壓不住火氣斥責她。

  “不要,趕我走,我也,不會走。”她彎眸,笑覷他一臉驚慌。“你不是,真心,要分開,你只是,擔心我……”她將自己填入他懷中,偎著。

  確定她又牢牢抱住他,他吁口氣的模樣,像在無奈歎息。

  “你幹嘛非得跟著我一起找死?”安安穩穩的地上不待,偏要在飛來石上湊一腳,何必呢?

  “我不是,要跟你,一起找死,而是,陪你一起,也許,會有,奇蹟,我們,就能,一起,回去。”她在他胸前輕聲細語,道出希冀。

  但求同生,若不能,才盼一起死。

  “奇蹟?說啥蠢話,我可沒有作著能從飛來石下去的美夢。”狍梟撇唇冷嗤。

  “為什麼?”

  “綁在飛來石上示眾,不過是小小懲罰,接下來他們大概在討論要把我這條惡獸魂魄給打出來,送進地府去受罰,將我逃掉的那些刑責,連本帶利補回來。”狍梟老早就摸透天庭那班老傢伙的心思。“這具貔貅身體說不定繼續掛在這裏吹風淋雨,當作警惕眾妖別跟我做一樣蠢事的展示品。”

  她小抽一口寒息,他說得輕描淡寫,她聽得如遭雷擊。

  魂、魂魄打出來,身體繼續留在飛來石上?!

  “……不……”她困難地吞咽津液,胸臆疼痛不已。

  “到那時,你要怎麼辦?抱緊屍體,在飛來石上,一起遭人指指點點,當成趣談在說,再慢慢腐去或是石化?還是打算隨我一起到黃泉地府去,泡油鍋躺刀山?”他故意要嚇唬她,並成功地感覺到她在發抖,顫若秋風落葉。

  會怕就好,會怕就趕快開口說要離開他。

  他絕不會埋怨她在這種時候與他一刀兩斷。

  “……”她沉默著。

  “你也可以什麼都不用選,朝我爹娘揮揮手,一躍而下,他們會接住你,然後,你不要回身看,直直往山下走,什麼消息全別去聽,把狍梟、寶貔、方大同——這一個傢伙完全忘記……老實說,我已經死過一次,我根本就沒在怕。”他深呼口氣,兩人周身風勢加劇,拂亂了髮,拂亂了平靜。

  髮絲在風中交纏疊聚,他的、她的,已經分不開了,思緒卷過太多太多點滴,好的,壞的,全混雜一塊,想起自己對她的戲弄、對她的狠絕,又對她眷戀不忘;她對自己的死心塌地、對自己的專注無二,走了這麼一遭,當了貔貅,多活這些年,也不算白來,只是不想走時,仍舊牽腸掛肚。

  “我不怕死,但我怕看見你比我先死,我熬得住,不代表你也能、萬一我被綁在這裏十年,你根本撐不下去……不要在我面前死去,那比把我千刀萬剮的淩遲還要更可怕。”

  綁在飛來石上,有何可怕?不過是高了一點,風大了一點,他無所畏懼,可是現在,他怕她傷未痊癒,擋不住寒風襲擊,耐不住日曬照射,她臉色白得像鬼,臂膀這麼細,在風中搖搖晃晃,把他的心,也懸吊在半空中,搖搖晃晃。

  他怕她會突然昏厥過去,他怕她會強忍著痛楚不說,他怕她會在他的懷裏沒了氣息——

  “我沒有,這麼,脆弱,你被綁,十年,我跟你,十年,我不會,在你面前,死去……”

  “你根本只是在逞強,你那麼弱小,又沒有力量,連自保都做不到。”

  “你可以,親眼,看看,我能不能,做到。”

  “我只想親眼看到你下去。”平平安安的,下去。

  “你剛說,你死過,一次,你沒,告訴過我,那是,怎樣的,情況呢?”這段故事,他沒提過,她很好奇。

  “你少給我轉移話題!”他明明在跟她說正事,她又想牽拖到哪里去?!

  “是你,以前,惡獸的,故事嗎?”

  “我說完,你就甘願下去了嗎?”

  “那,我不聽了。”她倔強起來。

  “好啦……我說我說啦——”越來越難以違逆她。真怪,她又不凶、又不嗆、又不蠻橫,他幹嘛怕呢?

  不,不是怕,他沒有心生畏懼的窩囊感……而是一種,很想順她心意的情緒在作怪。

  狍梟清清喉,說道:“那天,打完架,肚子很餓,想找只豺狼虎豹來補補,可是找尋了整座山,只看到填牙縫都嫌小的兔子和鳥——”當時的他,還是只嗜血惡獸,哪像現在,碰不得血臭,和碧貔互咬,被他爹劈昏之後,他是嘔吐著清醒過來的,滿嘴的血味,翻騰五臟六腑。“好不容易發現一隻小女妖,想想湊和湊和著吃,先解除饑餓再說,以下就是你追我跑的情況,省略,哼哼,憑我的身手當然是成功逮住她,一嘴就朝她白嫩嫩的頸子咬下去——”

  她安靜的聽著,他卻停頓下來,神情深思——鮮少思考的他,極其難得流露出忖度的認真模樣。

  “她頸子很白,非常非常的白,白到沒有血色,像雪一樣……像你一樣。”

  她微微瞠眸,與他相視。

  “我到死都還很納悶,咬她一口,掛掉的卻是我……”

  “你咬的,有可能,是……”

  “疫鬼!”兩人異口同聲。

  “我終於知道我的死因了!你們這些疫鬼幹嘛四處亂跑閑晃?!身上既然有毒,就不要長得這麼可口可愛,勾引人家去咬你們自找死路嗎?!”

  “又不是、每個人,都會,二話不說,就動嘴,咬人,我們疫鬼,哪知道,世上會、會有你,這種惡獸,偷偷摸摸、無聲無息,靠過來,就咬人……”

  等等,他聽見某兩個很詭異的詞兒。

  “你怎麼知道我偷偷摸摸、無聲無息?”他輕軟地問。

  “……”

  “不會這麼剛好,你小時候,也被惡獸咬過吧?”嗓音更加輕,像棉絮。

  “……”

  “你脖子後方兩個齒洞傷痕,不會這麼巧是我留下的?”幾乎只剩氣音,在她耳邊呢喃。

  “我脖子,後方,齒洞,早就,痊癒,才沒有,留下,傷痕……”一說完,要閉嘴已經來不及。

  “原來害我一命嗚呼的傢伙就是你!”他沒有手能指著她鼻尖吠,氣勢瞬間少一大半,但吼聲出大到讓烏蛟蛇轉頭瞄他。

  “你也,害我,有好些年,不敢,出來,都躲在,洞裏,怕又,遇上,胡亂,咬人,惡獸!”那時她被嚇壞,世上好險惡,連走在山路邊,找些蛇莓或果子,竟都會慘遭撲咬攻擊,雖來不及看清他的長相,夜裏仍發了好一陣子的惡夢,咬人的兇手,都是一團黑影——

  “你還敢頂嘴!你只是嚇到躲起來,我可是直接遭鬼差抓回去地府耶!”咬人的,比被咬的更加兇惡。

  “……”她又不說話了。

  “你幹嘛擺那種臉?!”那種萬般委屈無處伸的嘴臉!那種可憐兮兮又淚光閃閃的荏弱嘴臉!

  “你險些……要咬死我……要將我,當成糧食,還、還這麼,凶……”她迄今心裏仍存陰影耶。

  唔!胸口被名為“天良”的無形箭給狠狠射中!

  是,是他先心存不良,是他先企圖傷她,若不是他死,就換成她小命休矣……

  “對不起。”他又變成軟綿綿的小動物,馬上反省低頭。

  “我不是,故意要,害死你的……抱歉……”她也充滿歉疚。

  “算了,上輩子的事了,早忘得差不多,你也不可以把這種老鼠冤掛在心上念念不忘!”這種仇,兩兩相忘最好,誰都別再指控誰——畢竟,他完全站不住腳。

  “好。”她柔順應諾。

  真沒想到,兩人的淵源,竟結得如此早。

  日後,她若再偶發那場夢,應該就不再是恐懼了,夢中黑影套上狍梟的臉,說不定她還會飛奔過去呢。

  不過,她不要忘記那段、那是他與她共有的回憶,雖然驚險無比,冥冥之中卻推動兩人命運之輪,鋪寫了後續再相見的機緣,若沒有當日他一咬,現今兩人又將變成什麼模樣?

  他仍是那只狂妄任性的惡獸,做著只顧自個兒爽快的殘殺壞事?

  或是他早被神族收服,改過向善,不再胡亂傷人?嗯,這可能性太低,不列入思考範圍。

  而她呢?

  依舊獨自一人,對未來茫然未知,過著晝伏夜出的生活?

  抑或她接受疫鬼頭子的邀請,被他口中所說,與同伴共居互伴的美好遠景所吸引,義無反顧成為這次疫鬼之亂的一員,然後,命喪另一批貔貅爪下?

  太多種可能發生,有好有壞,有的代表一成不變的寧靜死板,她卻不由得感到慶倖……

  為兒時的自己挨了他重重一口。

  為了再度遇見他。

  她心裏不斷有聲音在呐喊,太好了!真的,太好了……不知他是否與她同感?還是認為他的苦難,全拜那一口所賜,所以心裏很是埋怨?

  “你不會因為那件綠豆芝麻大的往事,就討厭我吧?”他一副很擔心她點頭的孬樣。是啦是啦,他就是擔心咬她那件往事,會使她排斥他、嫌惡他,將他當成殺人兇手在怕他!

  “不會,我,不討厭你,永遠,都不會,狍梟,你是我,最重要、最珍惜,的人、要我,拿所有,東西,包括性命,去換,我都願意……”她仰頸,凝望他,瞳中有笑有淚,綻開美麗燦顏。“我愛你。”

  世上真的有言語,可以教人動容,聽進耳裏,酥了骨,甜了心,每滴血液都在翻騰躁動,身體好熱,激動亢奮的情緒源源不絕而來。

  她愛他!她說了她愛他呀呀呀——

  明明是早就知道的事實,被她深刻愛著的他又不是蠢物,哪可能現在才露出“呀?有這麼一回事?我之前都不知道耶”的白癡醒悟,他知道她愛他,他更是深刻享受到她給予的愛情,只是他沒想過,親耳所聞,竟仍是讓他狂喜振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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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22 15:48:31 |只看該作者
可惡,不能伸手把她抱緊,不能像個呆子將她舉到半空中轉圈圈,不能狠狠狂吻她,啥都不能的感覺好嘔——

  她仿佛感受到他的饑渴,踮起腳尖,主動啄吻他的唇,他逮到好機會,馬上加深它,吮著,貪著,像久旱逢甘霖的渴水旅人,不想放她走。

  “生死相隨的感情,竟也會發生在一隻惡獸身上,足見萬物有情,誰都無法離情而活,呵呵。”

  濃雲湧至,潮煙白濛濛籠罩半座淩雲峰,隱隱帶有彩光,山頂完全不容外界窺視,由下方仰首望去,只覺山嵐彌漫,吞噬峰頂,殊不知是神族騰雲駕霧,飄然緩降而來。

  熟悉的笑聲,除老仙翁外,不會有誰這麼愛拿“呵呵”當語尾詞在用。

  “我倒不認為這是生死相隨的表現,惡獸就是惡獸,記憶未清,他仍是牢記惡性,以及血的滋味。”雲霧裏,另道聲音淡淡的,沒有半分起伏高低。

  “他當貔貅也沒當得多糟呀,呵呵。”幾十年不也相安無事。

  “那是因為貔貅厭惡血味,他不得已才碰不得血腥,然事實證明,惡獸狍梟的嗜血殘暴並未完全根除。”這次開口的聲音,似男仿女。

  “說是嗜血殘暴也太嚴重,我倒覺得,是兩隻公貔爭奪地盤,眾所皆知,貔貅地域性強,吵吵架而已嘛,呵呵。”老仙翁試圖粉飾那場爭鬥。

  “吵架?他幾乎要把碧貔給撕爛了。”請別太輕描淡寫。

  “幾乎嘛,既是幾乎,便代表還沒,這孩子的爹娘搶在第一時間替碧貔施法,該接回去的部位都接回去了,也只差好好休養就能痊癒,實在毋須為此次事件,就抹殺這孩子和他爹娘的努力,呵呵。”

  “碧貔是奉命捉拿疫鬼,狍梟防礙碧貔懲惡除凶,且下手暴虐無情,光是這一點,就能視其與疫鬼同流合污。”另一清亮悅耳的嗓,娓娓說道。

  幾位神祗為狍梟而小小爭辯一番,老仙翁護短護得顯而易見。

  “是碧貔傷害我家寶寶的寶寶,我家寶寶才會出手護寶寶,打傷碧貔是失手!”狍梟他娘匆匆馳來,一成串的寶寶來寶寶去,插嘴介入神祗交談,狍梟他爹緊隨一旁,瑛貅她們也跟著。

  “貔貅,你們是想違約出手嗎?!”

  “這指控太牽強了。”老仙翁跳出來說話。“他們一家可是乖乖退到旁邊,眼見孩子受罰而不敢輕舉妄動,沒有動手搶人,現在也不過是靠過來替孩子講兩句話,神君就如此質問他們,豈不冤枉?再說,決意將寶貔綁在飛來石上,不就是故意想引誘貔貅們為救親人而犯禁、加以指控他們一窩言而無信,正當化自己小題大作的合理性?”老仙翁拈胡微笑,道出幾位矯枉過正的天人意圖,

  “哼。”神君撇開頭。

  “老仙翁,碧貔傷勢如何?”狍梟他爹問。

  “沒有大礙,你搶救得宜,他已經醒了,只是要花段時間靜養,幾位受傷的天兵亦平安無事,萬幸。”呵呵。

  碧貔沒死,至少,狍梟的罪名可以降一階。

  “我家孩子確實魯莽,出手傷人不對在先,但能否體諒他是一心保護所愛之人,才失去理智,而非蓄意作亂,再給他一次機會。”狍梟他爹拿捏用詞,想為狍梟索討生機。數日來,他並非冷眼旁觀,他試圖找老仙翁懇談,明知此舉悖逆當年約定,他也希望老仙翁不要忽視他們多年來的努力,老仙翁深知他的來意,反倒躲著他。

  “討了一次,又想再來一次,下回呢?再犯再討,再討再犯,這回碧貔命大,下回換誰,誰又能有如此好運?”似男仿女的聲音,從雲霧後傳來。

  “惡獸恐舊對情緒起伏無法掌控,一發起怒來,六親不認,這種蠻性獸魂,放置在神獸貔貅肉體內,太過危險。”銀鈴女聲也說道。

  “寶寶已經乖很多了!”狍梟他娘替自己的孩子說話,難免充滿盲目的溺愛。

  “他帶小孩很有耐心!會哄會騙會陪她們玩!他三隻姊姊全是由他一手帶大,你們沒見過他那種溫柔模樣,不要以偏概全——”

  銀鈴女聲恍若未聞,續言:“當初便不該應允貔貅們,否則又怎有今日事端?上天好生之德,應是用在正道之中,為循規蹈矩的人,建立祥和平安的環境,而非一再為惡徒破例,他原本就該在地府受刑百年,以償其罪,我認為,將惡獸魂魄逼出肉身,再由鬼差押回審判,是最好的解決方法。”

  “沒錯,那本來就是這只惡獸該嘗的苦果,銀星天女的提議,不過是使事情回歸到最初,在惡獸尚未佔據母貅孕體之前。至於其餘三隻小母貅雖是人貅混種,念其魂體純淨,亦無凶性,故不加以連罪,眾神以為呢?”

  “嗯,同意。”幾位神祗表示贊同。

  “請不要,這麼,做!”寶寶已經試圖耐住性子,將神祗的談話內容認真聽罷,可越是聽,越是冷汗涔涔,狍梟倒好,沒流露出驚訝反應,仍是一派“我就知道他們會這麼處置”的態度,終於正神祗多數表達認同銀星天女之言,她慌張出言:“是我,害狍梟,發怒!是我,使狍梟,出手,傷人……若有罪,我才是,禍首!請處罰我——不要,怪罪,狍梟……”

  寶寶一手揪住狍梟的衣袖,不顧姿勢是否安全無虞,她轉過身,將狍梟護於身後,另一隻臂膀高高平舉,以母雞捍衛小雞般堅決的動作,阻擋在狍梟身前。風勢颯颯,撩得她衣袖狂揚,仿佛也快將她卷向天際,她的氣勢,使烏蛟蛇竄動加劇,感受到敵意,琉璃紅瞳顏色加深,利牙大口張開,只消前撲幾寸,便能將寶寶的首級吞噬入嘴。

  寶寶不閃不躲,無視烏蛟蛇濃重腥息就噴吐在鬢邊,她只望向白霧奔竄的神祗方面,堅決認真。

  烏蛟蛇行動停頓,沒再往前撲咬,狍梟沒被神祗商討他的死活給恫嚇半分,倒是扎扎實實讓鳥蛟蛇方才險些咬殺寶寶的動作給嚇得屏息破膽。

  “你給我退後!你敢咬她我就咬你!”狍梟朝烏蛟蛇狂吠。他雖然手腳遭縛,嘴巴可沒有!貔貅的牙夠利了,想試看看嗎?!

  “在我等面前,竟仍不掩飾凶性,朽木。”銀星天女不悅地輕搖螓首,雲霧中,只見婀娜身影微微晃動。

  “你為何不換個角度,讚賞他對那只疫鬼有情有義,寧見自己受罰,也不容誰傷害她。”老仙翁看法與她不同。

  “我不相信惡獸有情義兩字可言。”

  “哦?要不要打賭,呵呵。”老仙翁笑問。

  “神族不興打賭這一套。”銀星天女淡道。

  “無傷大雅呀,既不賭錢,又不賭命,就當下盤棋、分分勝負。”

  “賭什麼?”神君好奇。

  老仙翁用著在場只有天人天女能懂的神語回答,幾位神祗亦用貔貅不解的語言說話,幾句你來我往,勉強僅能知道是哪位神祗在發言,而內容卻是一概不明了。狍梟他娘心急的望向夫君,後者神情嚴肅但也平靜,握緊愛妻的手,靜觀其變。

  神祗談了頗久,老仙翁的呵呵笑聲不時傳來,但不能肯定談話內容有多輕鬆愉快。

  “他們到底要幹嘛?”瑤貅悄聲與瑛貅、鈴貅嘀咕。

  “只有老仙翁一個替小弟說話……”瑛貅俏顏寫滿煩惱,好擔心嘰哩咕嚕的談話聲終止後,神祗會宣佈教人絕望的答案。

  “……爹一直要我們忍,難道真要忍到小弟沒命嗎?!”鈴貅討厭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

  寶寶仍是護衛狍梟的舉臂姿勢,沒有改變,她屏住呼吸,看眼前那團白色雲霧變化,不敢稍有放鬆,就怕神祗突然出掌攻擊受縛的狍梟,如他們所言,將他的魂魄給逼出肉身。

  “你們真是固執呀,浪費老人家這麼多口水。”老仙翁總算吐出了貔貅們能理解的句子。“好的也說了,壞的也提了,後果更是一項一項分析給你們聽,老是用守舊的辦法做事,幾千年了,你們不嫌膩嗎?現在的孩子越來越不懂敬老尊賢,以前月讀還在,都會乖乖喊我聲‘仙尊’……”

  “閒話少言,問吧。”神君打斷老仙翁的埋怨。

  老仙翁這回倒笑得很開懷,綿長地呵笑好久,鬍子拈了又拈,摸了又摸,才綬緩開口。

  “小貔貅,如果放你離開淩雲峰,毫髮無傷的離開,不逮你的魂魄回地府,也不計較你誤傷碧貔的罪責,再給你十次機會,你往後犯了錯,仍能抵扣。”老仙翁伸出食指,比劃了個“一”,笑幾聲,再添入中指,改為“二”。“與你甘願乖乖被打出魂魄,回地府去接受你逃掉的酷峻嚴刑,來換這只疫鬼平安走下淩雲峰,這兩個選項,若能讓你選,你挑哪一個?”

  “完了……”狍梟他娘發出呻吟。

  白癡都知道要選一!

  偏偏這問題的陷阱又太明顯,越是簡單能挑的選項,越是不能選。

  選一的話,他平安,小疫鬼當然也會跟著他一塊平安離開,這答案等於囊括了選項二的優點,而剔除被打出魂魄的缺點——無論拿去問誰,誰都明白選一才對!

  可選了一,不正告訴神祗們,我就是一隻自私自利只顧自己好的傢伙?,

  但選了二,活脫脫就是笨蛋!蠢人!傻子!自己跳進神祗安排好的死路!

  神祗要考驗的,便是本性。

  然而,一或二,皆帶有陷阱!

  只消思緒略有偏頗或不安或猜忌,就通盤皆輸!

  狍梟他娘根本來不及叫狍梟好好思考再認真作答——

  “當然是讓她平安走下淩雲峰!”狍梟吼得周遭一瞬間鴉雀無聲,回音還在繞呀繞,一遍一逼重複著:當然是讓她平安走下淩雲峰——當然是讓她平安走下淩雲峰——當然是讓她平安走下淩雲峰峰峰峰峰峰峰峰……

  “呵呵呵呵……”老仙翁是在場第一個發出爽朗笑聲的人。“答得真是毫不考慮。”

  “這孩子絕對沒有思考過,他是憑直覺回答,興許連比較兩個選項的優劣忖量也沒有。”狍梟他爹眉眼間的緊繃,鬆懈下來,露出笑容,見愛妻表情癡憨,嘴兒圓張,不懂為何夫君笑了出來,他低聲在愛妻耳邊說:“老仙翁賭贏了,寶寶的答案,替他自己掙來了生機。”

  “……你聽得懂神語?”她茫然問。

  他只是笑,沒點頭或搖頭。

  越單純的問題,越毋須去思量答案之間的好處壞處各占幾分,有時聽來吃虧的選項,卻能深掘出一個人內心真正的想法,狍梟或許笨、或許魯莽,可其本性中並非只有一無可取的惡質,他也是會有想豁出性命去保護的人。

  神祗們方才已商討出賭約規則,借一個看似容易的問題,看穿狍梟心中究竟視何為重。

  選擇了一,怕誤入神祗陷阱,選擇二,怕神祗不打誑語,是當真拿他的命去換寶寶離開淩雲峰這種毫無贅意的“福利”。越是思索擇一挑二,越覺處處有語病,越難以迅速回應。

  而神祗的賭約,並不是“選對”了,便算贏。

  沒有半分遲疑,選一,代表惡獸沾沾自喜能獲得特赦而沒將其餘人事擺進心裏,本性自私自利,如此一來,神祗懲處他,理所當然。

  猶豫了片刻後,才選一,便是惡獸思量兩者的優劣,鑽研選項漏洞,奸巧佞惡,企圖狡猾行事,其性鄙劣,同樣不可取。

  思索良久,選二,表示他心裏拿捏著問題是否存有考驗,明白選項一是在測試他貪婪怕死與否,若選了,決計不會獲得神祗的大方實現,甚至還可能扣他一條私心藏奸之罪!衡量利弊,做出擇二的答案,可“二”真是正確解答嗎?不,遲疑之選,仍是錯誤,彰顯惡獸心機深沉,想以智取巧,昧著良心,羅織謊言。

  沒思考、沒忖度、沒遊移、沒深慮,斷然就回答要選二……

  代表那個傢伙的腦袋,一定有病!

  二所要付出的代價太大,而收穫太小,即便知道是陷阱,願意如此爽快一腳踩進去的人……還有什麼好說的?

  “真不敢相信……這只惡獸,竟選擇了對他最不利,而獲得之物卻渺小如沙的選項……”銀星天女院耳的清嗓,此時聽來有些狼狽。

  “而且完全沒有躊躇……”方才用神語冷諷狍梟絕對過不了關的神君,此刻也只能瞠目結舌。

  “老友們,願賭要服輸,賭輸別耍賴呀,呵呵,大家剛才可是都允諾了,賭贏——”

  “隨便你!”神祗們不可能食言,更忌輸不起,話既出口,怎能再自毀諾言?錯只錯在他們料錯惡獸本性,認定惡獸之心不存溫暖柔情,決計不會挑中教他們心服口服的選擇,即便是瞎蒙,誤打誤撞挑了二,他出自於本能的果決扞衛,也贏取了他們的籌碼。

  “那麼,小貔貅的處置,全權由我這老人家來做囉。”言畢,滿峰彩雲散去大半,神祗天人退離,守諾不加以干涉。

  “老仙翁!謝謝你!謝謝你啦!你這個朋友真沒白交!”狍梟他娘開心尖叫,猛拍老仙翁罩身的白色雲霧。由老仙翁處置,等於無罪釋放了嘛!大家都這麼熟了,幾十年老朋友,好商量,一切好商量!

  “你怎會覺得交由我處置,小貔貅的下場更好呢?呵呵。”老仙翁反問,雖笑著,語氣中不容忽視的認真嚴肅,教幾隻貔貅全數一怔。

  “老仙翁此話何意?”狍梟他爹問。

  “我並不認為,小貔貅可以放。”老仙翁說道,

  狍梟他娘倒抽涼氣。本以為老仙翁是站在他們這邊,結果——

  “小貔貅確實在掌控情緒上不夠成熟,發怒等於發狂,一暴走,變成獸形貔貅,又帶有惡獸殘殺本性,著實堪慮。”

  他道出在場貔貅無法辯駁的實情。

  “這……我們帶他回去,好好教?”狍梟他娘試探商量。

  老仙翁笑著搖頭。都教了幾十年,變好變壞,也不過就是如此。

  “那你想怎麼樣?!”狍梟他娘追問。

  “我要小貔貅加入天庭奉召,替代碧貔的工作,我也替他找好了,教導、他自製脾氣的前輩。”老仙翁提出條件。

  “叫我加入天庭奉召,當你們神族的狗……辦不到!”狍梟首先發難、嘴角因激動狺語而微微抽搐。

  “瞧,說沒兩句,又生氣了,他得好好琢磨琢磨。”老仙翁望向狍梟他爹,笑歎。

  “老仙翁央托了哪位前輩來教導他?”狍梟他爹想知道,讓老仙翁認定能壓制狍梟傲性之人是誰?

  狍梟他爹甫問完,遠處吼聲陣陣,騎乘巨大猛獸的武將馳如星火而至,佈滿深紅傷痕的神顏,少掉神祗慣有的慈眉善目,倒顯猙獰。

  “呵呵,由武羅天尊來,如何?我家這小夥子,說來與小貔貅有類同之處,他當初也不是乖孩子,現在可是出類拔萃。”老仙翁笑應。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此一名言,在武羅身上適用,在狍梟身上呢?

  呵呵,天機,不可洩漏。

  狍梟他爹覺得武羅眼熟,但不確定在何處曾見,他朝武羅抱拳揖身,狍梟交給他,應該是相當不錯的選擇。

  武羅微訝,轉向老仙翁,後者呵呵直笑。

  “反正他不記得的,又不是只有你,不用感到震驚,他現在是只貔貅罷了。”

  “嗯。”武羅淡應。

  “喂!你們給我聽清楚!我狍梟絕不會淪為你們神族豢養的寵物!要我替你們辟邪守財、巡視天界,門兒都沒有!”狍梟還在吠。

  “現在不是你要不要的問題,你根本沒得挑!”狍梟他娘叉腰,與他拌嘴:“再說,剛剛老仙翁給你兩條路走,你不是連想都不想就決定被打回地府受罪,也要換寶寶平安離開淩雲峰這個白癡才會挑的選項嗎?!比起去地府被炸被烤被磨成漿,去天庭賣賣苦力算什麼?!”

  “對我來說是一樣的!”地府和天界,全是他討厭之處,他可一點都不覺得被天庭召奉是光榮事,哼!

  “厚!寶寶,你也說說他啦!”狍梟他娘馬上尋找幫手。

  寶寶仍在咀嚼眼前的驟變發展,尚無法厘清所聽所見代表著何意,她還遲鈍地停留在老仙翁拿兩個選項給狍梟挑,狍梟挑了一個令她腦袋空白的答案,快得她無法阻止,她只記得她要出聲反駁,要求狍梟收回它,她絕不要狍梟拿他的生死來換她平安,狍梟沒能離開淩雲峰,她也不要走!

  話,還在腦子裏打轉,一心急就拙於表達的她,什麼都來不及說,一切急轉直下,神祗退去,狍梟他娘露出久違的妍麗笑靨,仿佛難題盡解……

  她不懂,狍梟選對了嗎?狍梟平安了嗎?狍梟可以不用被綁在飛來石上了嗎?

  太多混亂,在腦裏交織,直到狍梟他娘一句“寶寶,你也說說他啦!”,將她喚出怔忡的迷茫中。

  “……是代表,你安全,了嗎?”寶寶全然狀況外,心裏充斥著此時最懸念之事。“他們,不會,傷你,是嗎?可以,放你,離開,這裏,是嗎?”她顫抖地問他,需要他的點頭確定,來平撫恐懼。

  “人家要放他,他還拿喬哩!”瑤貅幫腔。

  “為什麼……你不想,下去嗎?你不下去,我也,不要下去。”

  狍梟齜牙咧嘴對著娘親和瑤貅擠出兇惡臉色,面對寶寶卻威風大軟。“我沒有說不下去啦,下去當然是想下去,但我不要當天界的……”

  “太好了……你能平安,太好了……奇蹟,真的有,我一直,默默祈禱,真的,成真了……”她在他懷裏,落下歡喜的眼淚。

  “不是——可我——當天界的——我——那很丟臉耶——我是惡獸——就算勉強像貔貅但——我哪會呀——”

  狍梟連說話的方法,都變成了寶寶的口吻,結結巴巴。

  “呵呵呵,看來,柔能克剛這四字,用在天人或惡獸身上,都頗有成效呢。”老仙翁意有所指地瞟了眼神武羅,武羅故意撇頭當作沒聽見。

  最後,狍梟下去否?

  答案是肯定的。

  不只離開淩雲峰,更帶一包翡翠綠寶去探視養傷的碧貔及天兵們,當天更被武羅直接抓去“教導”了一番,聽洗心咒聽了八百遍,回到家,腦子裏還嗡嗡作響,自動重複起那些吵人仙咒……

  不甘願嗎?

  當然不甘願,只是他沒有抱怨。被軟綿綿小手牽著挽著,一塊走下淩雲峰,一塊去挨碧貔的冷眼漠視,他心裏著實不爽快,倒是寶寶用著笨拙的喜悅口吻,祝福碧貔早日康復,約定明天再來看他,下回要帶些什麼種類的寶礦給他吃,又表達歉意云云,讓碧貔原先的臭臉也不得不稍稍放軟,畢竟伸手不打笑臉人、尤其那張笑顏又是如此真誠可愛……

  她的“一塊”,不是虛偽說說,也不是只想同甘,而不願共苦,明知道跟著他一塊,難脫遇上些不愉快的事,她仍是滿臉欣喜,好似無所懼怕,與他交握得緊緊的,彷佛用肢體語言告訴他:

  沒關係,我在哦,我陪你,我們一起面對吧。

  他的不甘願,在她指掌溫柔包覆下,蕩然無存。

  只要在一塊,就沒有跨不過的難題。她的陪伴,讓他有這樣的信心。

  區區一隻天庭召奉獸,哼,當就當,誰怕誰呀!

  放馬過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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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22 15:49:13 |只看該作者
【尾聲】

  話說得太滿。

  被操到不成獸形的狍梟,由神武羅拎回貔貅洞,隨手一拋,撞疼了胸口也懶得睜眼清醒,只想好好睡上一覺時,心裏浮上了那樣一句話。

  天界的召奉神獸,都這麼難當嗎?

  可他明明看見好幾隻貔貅窩在帝寶殿外,悠哉悠哉搖尾巴、淌唾睡懶覺呀!

  他以為他也應該得到那種待遇,在大庭拍拍神蚊趕趕仙蠅,閑到發慌才對!而不是每天被神武羅捉去特訓,扁到肝腸移位之後還得捂著肚子盤腿打坐,聽那勞什子的仙音洗滌……

  總覺得,自己被狡猾老仙翁給算計去了,好像踩進了某種陰謀裏……

  哼哼哼,不過今天收穫頗大,他有回扁到神武羅一拳,好爽,明天目標兩拳!

  一條濕冷布巾,貼上他的額臉,凍得他哆嗦又舒坦,吁口氣,眼睛不用張,伸手就能精確逮住柔軟小荑,擺在頰邊輕蹭。

  滿足喟嘆。

  “累嗎?”寶寶心疼地問,另一隻小手撫摸他幾處淤青。

  “沒有呀。”這個回答當然是逞強。他自動自發調整臥姿,在她腿上蠕呀蠕,尋找舒服的腿枕,專屬他一個獨享。他最喜歡她把長髮放下,當她低首聆聽他說話時,兩側軟軟青絲像紗幔,將他籠罩於髮香之間。“今天神武羅家那只天女送茶水給他喝算什麼濃情蜜意,哼,我也有。”每天操勞過後,最想念的就是她。

  “臉上,都有傷了。”她不舍地輕觸,取來藥瓶,為他擦抹。

  “我的目標是把神武羅也扁得滿臉是傷。”嘿嘿。替武羅滿臉傷疤再多留幾條當紀念。

  “不可以,這樣。”她假摑他的臉頰,不響不痛,比蚊子叮更沒感覺。

  “想想而已嘛。”想又不犯法,純粹自己痛快。

  “沒有仙翁,和,武羅天尊,你此時,不知道,還掛不掛,在峰頂,下不來呢。”所以對兩位天人,要尊敬些才好。

  “是是是,要心存感激。”這些話,他已經聽她說到會背了。“我不也乖乖每天向神武羅報到,被他當布袋在摔在打在練拳頭?你都不知道,天庭那些眼睛長在頭頂的傢伙,一雙雙眼全等著我惹笑話、出亂子,還有幾隻酸我說,惡獸也能榮升召奉神獸,是我三生有幸,天庭的大不幸,真想一掌給他巴下去。”哼哼,以為他愛當召奉獸嗎?他才是千百般不願不爽的那只耶!

  “不可以,衝動,魯莽。”

  “我知道啦,洗心咒都會倒著念了,才懶得跟他們計較哩,想著怎麼多抵抗武羅幾招比較實際、好玩些。”

  狍梟確實在控制脾氣上頗見成效,他在天庭遇見刁難可想而知,在某些神祗眼中,他是劣性的,是扭曲正道而生的產物,自然不可能給予好臉色,狍梟卻沒有與誰發生爭執,不單是她,連他的家人也很吃驚,特別是賭狍梟不用兩天就會被神祗給踢回貔貅洞的瑤貅,簡直是大吃好幾驚呢。

  寶寶輕梳他的頭髮,微笑著聽他告訴她,今兒個一整日的經歷,沒漏看他的眉飛色舞。

  狍梟喜歡練武,可他這具貔貅身體不適合他曾學習過的惡獸術法,神獸本能排斥邪魔歪道,現在有神武羅導正他,練他該練的功夫術力,事半功倍,他學起來像在玩,又有成就感,自然越練越來勁。

  如今,連恢復貔貅獸形的掌控,也開始能隨心所欲,鈴貅笑他,出生這麼久,才學會如何當一隻貔貅。

  “對了,我今天看見老仙翁領著作亂的那只疫鬼頭子和好些同類,不知要往哪邊去。”

  “頭子他,沒事吧?”自那日在湖沼昏厥過去,便不曾聽見頭子下落,只知他應該也被天將帶走。

  “能自己走路,八成沒啥事呀,我本來以為他們早就被神族給解決光光,殺得一隻不剩。”

  “那是,不可能的……”寶寶輕輕一笑。

  “怎麼說?”他挑高一邊的眉,睜開一隻眼縫覷她,她笑得溫馴,眉眼間淡淡鑲嵌恬靜柔美,他忍不住從她腿上滾開,拉她入懷。“是不是那天離開淩雲峰前,老仙翁單獨找你去談話,說了什麼不可告人的事?”

  她被他往頸項蹭磨品嘗的嘴唇給逗得撓癢發笑。

  狍梟才問完,還沒等她應聲,蹭著玉肌香膚幾下,就亢奮起來,此時即便她想認真回答,他也沒心情聽。

  狍梟的脾氣控制力是有變好些,但某種自製力仍是有待加強——

  “啾、啾、啾……”他開始辛勤的在她甜香身上輾轉戲吮。這幾十天家中無大人,全打包行囊,到他爹的人類老家去玩,陪人界的方奶奶做大壽,本來準備連寶寶都拎去走走玩玩,見識一下人界好吃好玩的新奇事兒,獨留他一人在這裏苦哈哈繼續“如何當個乖小孩”的訓練,幸好寶寶和他那一家子狼心狗肺不同,捨不得棄他一人孤單,婉謝三隻母貅的熟絡邀約,自願陪狍梟留守貔貅洞,當他白日去向神武羅報到,她便乖順的在家等他。

  寶寶環著他,嬌柔承寵,他手掌如蛇般靈活滑進她的羽裳內,愛死她膚滑脂膩的極品觸感,每回一沾上就捨不得離手,眷戀她在他指掌撚拈下,雪色肌膚染上櫻花粉澤的絕豔美景。

  他剛強如鐵,她綿軟如絮,偏又密密吻合,她有他欠缺的慈悲寬厚,他有她沒有的強悍銳氣,她軟化了他的倨傲不屈,他補強了她的勇敢堅韌。

  天差地別的兩人,互補其缺,給予彼此所需,他給她一個家,一個爹,一個娘,三個姊姊,給她不曾擁有的幸福和寵溺,給她愛他的權利,給她獨佔,給她撒嬌,給她從不貪心多求,而他給得起的所有……

  她給他全心全意的專注和重視,給他足以自滿膨脹其雄性驕傲的癡心絕對,給他溫柔,給他笑容,給他關懷,給他相伴,給他貪婪想要的所有……

  她來不及告訴狍梟,那日老仙翁獨自與她交談的內容。

  當時……

  “上一回在貔貅洞見你,便回憶起好久好久前的往事……”

  老仙翁慈眉善目的表情,陷入遙想。

  她不解其意,神色茫然。

  “呵呵,神還非神,魔亦非魔的往事,你知道那段故事嗎?”

  她聽明白了,頷首。

  “神方違背了對疫鬼們的承諾,尚欠疫鬼們一樣東西。”

  “老仙翁,真的是,神方,毀約嗎?”她問出對遙遠故事的疑惑。

  “小娃兒,為何如此問呢?”

  “……我總覺得,那段故事,興許被,淡化,或扭曲,或添加,它沒有,交代,神方為何,不遵守,承諾,有些地方,牽強……有沒有,可能,是疫鬼,自己,放棄了,應得的,獎勵,因為,出自於,歉疚?”她緩慢卻清楚地逐字道來,從老仙翁眸光燦明中,已經得到她想知道的答案。

  “呵呵呵……應該沒有哪只疫鬼,有你這般的思考方向?他們埋怨神方奪走他們的苦勞,嫁禍他們殘殺罪名,逼他們沒入暗夜,從此見不得光明……正因如此,才醞釀這回的疫鬼作亂,與其責備疫鬼,不如反省神方何以不說明原委。”老仙翁亦以這番道理,為惹禍疫鬼們求情,雖然傷及無辜的罪名難以輕赦,至少必須讓疫鬼們清楚,他們用著莫須有的仇恨,犯下另一件懊悔終生的錯誤。

  疫鬼頭子聽罷始末,一心求死,要以性命賠償死於疫毒下的無辜人們,他只希望其餘受他鼓吹的盲目疫鬼可以再獲一次改過機會。

  “是,你說對了,是疫鬼未等神方邀慶,便直言求去,說他們已無顏領受曾與神方達成協定,在他們傾力相助後獲得的代價。”老仙翁在遠古遠古時,親眼見證一切。

  “疫鬼們,那時,要的是,什麼?”

  “你想想,是你的話,你想要什麼?”

  她低頭沉思,好半晌,緩緩抬頭,堅定回道:“光。”

  “對,光。他們想要沐浴在光明下的權利、想要不帶疫毒的身軀,想要能與萬物平起平坐的小小希冀。”老仙翁說完,與她雙雙靜默良久。

  飛騰一段距離外的狍梟,則是不斷地朝他倆望來,一臉恫嚇老仙翁膽敢動她半根寒毛,他不在乎被捆綁在飛來石第二回,也會馬上衝殺而至。

  老仙翁為此輕笑,再道,“現在,該是神族將積欠疫鬼的東西還給他們,那群遭貔貅捕獲的疫鬼,皆具深刻省悟,在接受懲治處罰後、都可以免去一死,帶頭的那只不接受死亡以外的處置,但他已無怨懟……至於你,老人家替你將小貔貅從飛來石上救下來,把欠你的‘光’補償給你,你覺得還滿意嗎?”

  他笑得眸兒眯眯,邀功一般的覷著她。

  原來,他獨排眾議,為狍梟與神祗對賭,並不是基於和狍梟他爹娘的交情,而是為了許久許久之前,神,允諾了要給疫鬼“光”。

  “嗯……”她重重點頭,一次又一次。“謝謝……謝謝……”

  狍梟是她的光,照亮她陰暗孤寂的一道光芒,從遇見他那日開始,她才知道,光的溫暖,光的熱度,以及光的輝煌。

  “我無法昧著良心跟你說‘這孩子本性不壞’,我只能說,他還沒壞到爛掉,他們這種又凶又惡的獸,缺了慈心,偏偏仿佛彌補作用,他們的癡心,比尋常人大顆一點,像是渾沌、檮杌……呵呵,以後,勞煩你多多看顧你家那口子,在他身邊阻止他做蠢事,多多教化他、開導他,不求他當只大善獸,至少,溫馴一些吧。”

  老仙翁的爽朗笑音,兀自在耳邊繚繞,那樣雲開月明、無事紛擾的暢意笑著,多教人隨其舒心,不再自尋苦惱。

  寶寶不過就是恍神了一下下,回想與老仙翁的短暫談話,手腳很俐落的狍梟早已把她剝得如初生嬰娃赤裸純淨,整個人更勝烙鐵熱燙,煨貼在她身上,自己好忙碌的將她擺弄成他最喜愛的妖嬈姿勢,吻她粉嫩小嘴,糾纏她纖纖嬌軀。

  “你身上,不是,有傷?可以,這麼,激動嗎?”她臉兒紅撲撲,襯著極白皙的肌,煞是粉豔,被他吮在嘴間,憨柔地問。

  “不要小看我!”雄性生物最氣人家問“你可以嗎?”!就算本來不可以,被問完,死撐也要撐到可以!

  “你不是,想知道,老仙翁,與我,談——”她抽息,無法將話說完,霸道的男人用行動證明,他可以!

  真是……

  她在心裏默默笑歎。

  毫無耐心的獸……

  野蠻,專制,卻又真誠,不造作,對於感情,大剌剌攤開來,不玩躲躲藏藏那一套。

  毫不嬌飾的獸。

  也罷,對狍梟來說,知不知道老仙翁說了什麼只是小事,他不會在意的。

  迷亂獰美的男人,歡愉鎖眉,額間點點薄汗,反照他髮梢抖落的碎金光芒,無比炫目,進退之間,喉間滾動沉沉粗喘——此景無論見識多少回,她仍舊深深為之驚豔讚歎,但她不會再傻傻去捕捉一閃即逝的小小光芒,不會天真的以為握牢了它們,便能永遠保留在指掌之間,而她,亦毋須再那麼做。

  她溫柔展臂,主動抱住馳騁揮汗的男人,與他一趣沉淪耽溺,在星芒墜跌飄舞的綺麗床帳內,分享彼此。

  她的光,已經在她的懷抱之中。

  

【番外  天庭召奉獸之工作內容】

  安寧平和,白雲悠悠哉哉,清風暖陽,仙樂飄飄中隱約能聞天音,仙境如畫,不染俗塵,南天門幾十年不見半隻妖物擅闖,閑來無事的寶貔——狍梟,晃著毛茸茸長尾,在天門正中央打起盹來。

  日子真清閒,守著天門,不許誰闖入,他當差的這一段時間,也沒碰過潑猴鬧天庭的事件,真想快快換班,快快回家去抱寶寶,剛剛百花天女身旁的小仙婢拿了瓶香露送他——他不過是正巧撞見一名天將糾纏小仙婢不放,一爪子拍過去打扁那只天將,小仙婢便感激得常常拿些玩意兒來給他——他只想將它灑在寶寶發上身上,讓她香得更加美味可口。

  有時總覺得害怕,他對寶寶的依賴,比起她對他的,來得更強烈。

  他是那種需要看得到她、抱得著她、吻得了她,才會感到踏實的男人,她卻不同,笑著送他出門上工,笑著要他小心安全,笑著要他儘管去,別擔心她……要是必須徹夜留守天門,無法趕回去,她也只是透過娘親的心音告訴他:“知道了,你自己也要留意安危”,好像僅有他一個人,會對於無法回家抱著她一塊入睡而顯得在意介懷。

  好啦,他就是黏她啦,怎樣?誰規定不行的?!他就是希望她會纏他賴他,要他留在她身邊多陪陪她,他就是任性蠻橫,希望她的心思只繞著他打轉——

  然而,事與願違。

  她看起來,恬靜怡然,適應貔貅居家生活適應得太過良好,連他這只當了幾十年貔貅的惡獸亦自歎弗如,她和他的三隻姊姊們,相處融洽到他懷疑他才是外來的新進成員。

  有時拖著一身疲倦回去,想摟摟她抱抱她,她倒好,跟瑤貅一塊出門去逛人界店鋪還沒回家,再不然便是陪瑛貅去種菜養花,最過分的是讓鈴貅拉著去找勾陳喝茶談天……

  他、他、他、他好嫉妒呀!

  嫉妒那三隻小母貅到底纏著他的寶寶是纏個啥勁呀?!

  她明明是他一個人的,專屬他的!

  真想拉著寶寶,到外頭去另築小倆口私人天地,卻怕自己看守天門時,獨留在家的她會感覺寂寞而作罷。

  當然,她也不是完全忽略他,她還是那只一心一意愛著他的小疫鬼,她的眼神、她的動作、她的舉止,都在說明著這項不爭的事實。

  多數時間,她會為他等門,用笑容迎接他回家,自然而習慣地在他窩著她坐下後,柔軟小掌替他揉按僵硬肩頸,耐心聽他說的每一句話……

  他就是要她只看他一人,只重視他一人,他專制又幼稚啦!而她也包容他的專制和幼稚,他明白她,正為了他,想融入他的世界,陪他一塊面對他偶爾感到棘手卻不知如何相處的“家人們”。

  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他,他很清楚,只是有時仍然想要要任性,逼她親口說出:“狍梟,你當然,才是,我,最重要的,誰也,比不上你”,這類甜言蜜語哄他。

  哼哼哼……想到自己那一大家子昨天又回人類奶奶家去小住,貔貅洞只留他和寶寶,他心情整個爽快起來,因為代表著接下來有好幾天,他可以獨佔寶寶,而不用跟誰爭搶她!

  喜悅躍上眉梢,狍梟連在夢裏也會笑,夢中已經開始想著今夜旖旎美好的歡愉時光,直到——

  “何人擅闖南天門?!”天兵威嚇之聲,打斷美好綺夢,迫使狍梟張開厲眸清醒過來。

  “搞什麼鬼?!打斷本大爺的好夢?!”狍梟維持巨大獸形,踩著火氣騰騰的步伐過來,要瞧瞧是哪只混帳來得如此不是時候!

  發閑許久的看門工作,頭一次遇上有人踏入禁地。

  是一隻男妖,帶著視死如歸的肅然表情,要闖南天門。

  “讓我過去!我要取藥!”男妖舞著大刀,獠牙咧開,嘴唇猙獰抽動。

  “天庭豈是你這等妖物說來便來?!”天兵一左一右攔住他。

  狍梟一眼認出對方。“朱獳?!你是朱獳!”

  男妖訝然。“你識得我?”他可不記得自己認識神獸貔貅。

  “我是狍梟呀!幾十年不見!”他鄉遇故友,就算交情沒多深,看見久違的妖獸朋友,狍梟亦難掩爽快。

  “麅、狍梟?!”朱獳瞪大了墨綠色眼珠,不可思議地將他從頭到尾看個仔細。

  “不可能……狍梟早就死了……你……”長得和狍梟完全不相像!

  狍梟雖無朋友,但總還是有一、兩隻相熟的惡獸,似敵仿友,朱獳便是其巾一個。

  “說來話長,就甭說了吧。你到這裏幹嘛?”狍梟懶得解釋自己由惡獸變神獸的過程,跳過,直接問正事。

  “我要來搶仙藥救我妻子!”朱獳沒忘掉自己的來意,手裏大刀握得恁緊。

  “仙藥?哪一種?”

  “百花天女的凝露冰泉。”他的妻子,身中異毒,面容蝕腐,幾欲見骨,急需凝露冰泉生肌止瘡,才能保住小命。

  “嗯?好像是這個名字沒錯。”狍梟變回人形,亦是朱獳陌生的俊雅面容,自懷裏取出小藥瓶。“剛才那只仙婢給我的玩意兒,好像就叫露什麼冰什麼的,我當只是灑在身上香噴噴的功用罷了。”還以為是增加他和寶寶歡好情趣的小東西。

  “凝露冰泉!”朱獳驚喜。

  “喏。”狍梟像遞顆橘一樣輕鬆轉手,玉瓶落在朱獳掌心,讓原本早已做好以命相搏打算的他,一臉癡呆錯愕。狍梟聳肩道:“你不是要?拿去呀。”

  反正他的寶寶冰肌玉骨,也不太需要靠這露什麼冰什麼來保養一身軟呼呼的細皮嫩肉。

  “這……這麼簡單?”朱獳仍不敢置信。

  “不然哩?”狍梟對一旁想表達反對之意的天兵天將做了鬼臉。

  “我都準備好要經過一場殊死亂鬥……”

  “以前看門的神獸,從不聽別人來意為何,二話不說就開扁,老以為神和妖就該勢不兩立,好像我們妖物踩進神族的居所便會弄髒他們的地,啐,當我們愛來嗎?你看你,也是為了拿一瓶藥去救妻子,他們就大大方方的給嘛、給了也沒損失,再煉又是一大鍋,還能少打一場架,不是省事省力多了嗎?還分什麼仙藥仙人專用?”這番話,由守門神獸口中說出來自是不妥,但他是狍梟,當過惡獸,吃過天人的虧,立場當然不像純種神獸高高在上,視眾妖如草芥,尤其他還站在朱獳那邊,用了“我們”兩字,同仇敵愾。

  “對呀……我只是想求藥救妻子,能不動干戈,我也不想動……”要上門面對天兵天將外加守門獸,他也是會抖的,好嗎?

  “好啦,拿了藥就快回去救你妻子,不夠再來找我,我幫你去討一壇。”救妻子……妻子……

  這兩個字,怎麼念起來有一點讓他心口癢癢?

  對了對了對了!妻子!難怪他覺得寶寶身上少了什麼!不,應該說,他覺得自己是哪兒感到不踏實。名分嘛!她沒給他一個名分——害他名不正言不順,才老擔心失去她,擔心她被別人拐跑。

  “狍梟……”朱獳動容不已。

  “去去去去去……”狍梟揮手趕他快快走,還在這裏浪費時間感動啥鬼!

  朱獳千謝萬謝,抱著小小藥瓶,抹淚走人,狍梟變回獸形,慵懶的窩回原地,繼續去睡,管他天兵天將在他耳邊叨叨念念也全當他們是個屁!

  什麼仙藥無比珍貴,豈能胡亂送給妖物浪費?

  什麼天庭不容妖物擅闖又輕易離開,將破壞天庭威名?

  什麼神獸應該除盡世間邪物,以保世間祥樂?

  嘖,理你哩。

  他要接續剛剛沒作完的好夢,以及認真想想晚上如何叫寶寶賠他一個名分,這應該不費勁,她任他予取予求慣了,一定會答應當他的妻子,他只要在她身旁磨蹭兩下、軟綿綿喊幾聲寶寶,撓著、偎著、求著,她連心肺脾胃都願意掏出來借他玩玩!當然他不需要她挖肝取臟,只要她點頭嫁他。嫁娶這件事,對貔貅和惡獸是不怎麼重要啦,但他有一個當過人類的爹,和老嚷著想要孫媳婦的奶奶,自是很清楚嫁娶所代表的意義,寶寶又是只從一而終的女娃娃,一旦確定夫妻關係,她一定會是個好妻子,把他按捺得服服貼貼、照顧到無微不至,也不會……老擔心自己融不入他那一大家族中,而心存忐忑。

  給他一個名分,讓他理直氣壯地享受她的奉獻和疼愛,獨佔得名正言順。

  給她一個名分,讓她不再自卑於疫鬼與貔貅間那條無形鴻溝,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邊,冠他方家的姓氏。

  以後,他也能像金貔囂張地將“我妻”掛嘴邊,好似怕全天下有誰不知道他身旁那只人類小姑娘是他娘子一樣……

  我妻子寶寶……我妻子寶寶……真順口!

  “呵呵。”

  “這也是天尊您預料的結果?”

  天門之上,雲霧深處,老仙翁與武羅兩位天人將此幕看完而未現身干擾狍梟的處置方式。

  “你不覺得,這樣的天庭召奉獸很特別、很不錯嗎,呵呵……也許,他的行事風格,會帶來另一種‘大同’的境界。”

  不該在神與妖之間,劃下界線,也許模糊些,亦能產生另類和平。

  曾為惡獸的神獸寶貔,本身便是矛盾並存的個體,他稱不上善類,但也惡得零零落落,他懂妖物的心理,又擁有貔貅的本領,他不是只以貔貅之眼看萬物,多加了惡獸的經歷,他處世態度不如碧貔清高冷傲、嫉惡如仇,卻能與妖物們稱兄道弟,攀攀關係。

  碧貔從不多聽妖物廢言,只要妖物踏進禁地,先咬再說;狍梟並非比碧貔多一分耐心,倒是他對召奉獸職責的漫不經心,讓他多了更多時間去聽聽欲闖天門之徒有何貴幹,毋須再為區區小事而大動肝火。

  少一分對立,多一分傾聽,許多爭端皆能閃避。

  “我認為您這盤棋,佈局了好久。”遠從狍梟他爹入世成為人類……不,興許是更早之前,便開始了棋局。

  “還沒下完呢,這盤棋呀,如同世事,每一步,都可能改變,每一顆棋,都朝著各自的想望去走,我並非下棋者,我不過是觀棋之人罷了。”

  他想再往下看去、看那只惡獸與神獸共存的天庭召奉獸,將為天界帶來多大的改變或……對固有守舊的破壞及革新,真教人倍覺好奇及期待呐——

  呵呵。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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