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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惜之] 錯愛之償還篇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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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9-23 15:30:3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4
本帖最後由 lalala-2780 於 2012-9-23 15:40 編輯

第一章


  城郊有片竹林,蓊鬱蒼綠,清雅幽靜,一入竹林,滿身暑氣盡消。

  最近一位從外地來的姑娘買下這片竹林,在裏麵蓋了間小屋,簡陋的屋子裏麻雀雖小,五髒俱全,一廳一屋,該用得上的東西全有。

  這位姑娘,臉上終日覆著一方白色絲帕,沒人見過她的真麵目。

  絲帕外,兩道柳眉平平整整橫掛,漂亮的雙眸清清冷冷的,看不出在想些什麼;她身量纖細,腰際不盈一握;她的皮膚相當白皙,白得近乎透明;然而……她的左腳微跛,疾步快行時,尤其明顯。

  她不喜與人交談,平日獨來獨往,尤其身後還站了個臉色難看的六尺大漢,當然誰也不敢親近她。

  直到上月廟會,林老爹在搶爐香時昏死過去,她恰好在旁邊,隻見她不慌不忙地取出幾根金針紮了紮老爹,老爹就醒來了,慌慌張張地想起身,但本就不靈活的兩條腿,越急著站越站不直。

  說也奇了,隻見她又在林老爹腿上多紮幾針,一下子,折騰林老爹多年的舊疾竟然不藥而愈。

  從此,林老爹四處宣揚她的好醫術,於是,原本人煙罕至的城郊竹林突然湧入人潮,求醫者紛紛上門。

  後來,大家知道她閨名叫曲無容;知道她未出閣,身旁卻有個彪形大漢;知道她醫術高明,無人能及;也知道她不介意診金,僅於門口放一隻竹籃,看了病,想給什麼便往裏麵擺。

  不過,曲姑娘沒藥材,她隻給方子,病患得自個兒到藥鋪抓藥去。是麻煩了點,但麻煩歸麻煩,許多郎中大夫看不好的老毛病,曲姑娘常常一兩次就給斷了根。

  於是,一日日,曲姑娘的名號益發響亮,不到三個月工夫,全京城都曉得城郊住了個神醫姑娘。

  你也想看病嗎?行,天未亮前快到竹林前排隊去,過了午時,下次請早,姑娘不看診了。

  午後,曲無容坐在池邊,除下鞋襪,將雙足泡在水中,輕輕搖晃,讓沁心冰涼的湖水掩去心中燥意。

  不該看病的,爺爺奶奶千叮萬囑,教她別強出頭。他們說,名醫神醫,有了名號失卻自由,闖蕩江湖,低調保身是最上策。

  話她聽進去了,可是卻做不到。

  “姑娘,病患都打發了。”男子走近曲無容身邊,盤膝坐下。

  他一身敝履舊服,生得腰圓背厚,直鼻方腮,更兼劍眉星眼,儀容不俗。

  她歪歪頭,倚在他身上。

  不該強出頭……她偏生出頭啊!

  那年,冷剛倒在路旁奄奄一息,過路人見了莫不掩鼻繞道,就她多事,將人給救下。

  救便救下,反正後悔已遲,他病好,就該各行陽關道,豈知,他硬要跟她,驅趕不走。唉,誰教他武功高強,而她不過一介文弱女子。

  就這樣,他跟她行走天涯,一走,走了三年,一千多個日子,冷剛將她變得依賴。

  冷剛張羅吃住、護她不受惡人欺負,分明是不該的事,他將它變成應該。該與不該的分野在哪裏?她混淆了。

  他靜坐著,任她靠在肩上,一動也不動。

  “姑娘,想不想離開了?”冷剛問。

  過去三年,他們在每個地方停留的時間都不久,這回,兩人已在京城盤桓數月,且幾個月光景,她已然引起騷動,再留下來,她又要累壞身子了。

  “為什麼要走?這房子,你蓋了好久。”

  她喜歡這裏、喜歡這片青蔥竹林,更喜歡竹林後的湖水,和幾株高大的龍爪槐,幾乎是一到這裏,她便戀上此地。

  “姑娘怕吵。”他說。簡短四個字,道盡他全心為她。

  “冷剛。”

  “是。”

  “我想上樹梢。”

  “是。”冷剛環起她的腰,飛上大樹,輕輕地立在枝椏間,他尋了處粗壯的枝椏分岔處安置好她,自己則站她身後,讓她倚靠。

  一抹淡到不易察覺的笑自冷剛嘴角閃過,他的姑娘有怪癖,喜歡坐在高處,屋頂、樹端,哪裏都好,隻要夠高,她就開心。

  “再半年,爺爺會到京城。”所以她不能走,要留下來,靜心等待,何況,她真的很喜歡、很喜歡這裏。

  想起爺爺,曲無容清冷的眸子出現一抹暖意,他給了她,很多親情。

  她的爺爺白胡子垂胸,鶴發童顏,教人猜不出歲數,每回,她纏著爺爺問,他總笑??回答:“我的乖娃兒,你認真把爺爺的醫術學齊,保證你一百歲時,容貌還像個小姑娘。”

  爺爺沒自誇,她的奶奶分明是百歲人瑞,但發絲烏黑,麵若桃杏,看起來像個二、三十歲的少婦,而且,奶奶身子輕盈矯健,武功高超,尤其是輕功?……教人羨慕。

  神仙眷侶指的就是爺爺奶奶這種夫妻吧!隻可惜人間難覓。

  百草堂後廳,名醫司徒先生和老板鍾離宇淵對坐,宇淵拿著方子,苦思沉吟。

  這是本月第四十七回了,病患拿著曲姑娘的藥方到百草堂裏抓藥,看見藥單,司徒先生見獵心喜,便四下搜羅了起來。

  百草堂由司徒先生主持,鍾離宇淵從未費過心思,五年多來,雖無大收入,但行醫濟世,早在京城闖下名號。

  鍾離宇淵的父親是保家衛國的神武大將軍,死後追封為靖遠侯。

  鍾離宇淵本身是個商人,京城裏、京城外開了幾百家鋪子,同時,他也是皇上跟前的大紅人,睿智才幹,政商兩得意,皇帝還親頒聖旨賜婚,讓最受疼愛的玉寧公主下嫁。

  說起那年婚禮的盛況?,京城人士記憶猶新。

  “司徒先生覺得可行?”宇淵道。

  “我知道冒險,可宮裏禦醫已束手無策,或許可以一試。”

  “這位曲姑娘畢竟是……”

  “土大夫?野郎中?少爺,能開出這種方子的大夫,絕非一般人。”司徒先生麵帶笑容。

  拿著曲姑娘的方子,他滿心豔羨,行醫多年,他沒想過病可以這樣醫法,實在教人訝異。

  “她隻是名年輕姑娘。”經驗哪比得上宮中禦醫?

  “她有多年輕誰曉得,從沒人見過她的廬山真麵目。”

  把個來曆不明的人送進宮裏,得擔多大責任,宇淵心底明白。

  年初,皇帝立三皇子為儲君,豈知清明未至,三皇子居然生起怪病,藥石罔效。禦醫們夙夜匪懈,翻盡醫書,都找不到法子醫治這個來勢洶洶的古怪疾病。

  “都這時候了,死馬當活馬醫吧!”

  司徒先生不是官場中人,不知一個弄不好會引來滿門抄斬,隻憑著醫者仁心,想盡法子要把皇太子給醫好。

  皇太子不但是靖遠侯夫人、玉寧公主的同母哥哥,也是少爺的宮中密友。於公於私,少爺都該盡心盡力。

  五年前,若非皇太子挺身相助,壓製肅親王在朝中的勢力,光憑宇淵一人之力,根本無法讓心存篡位野心的肅親王伏誅。

  這些年來,宮裏有皇太子、宮外有鍾離宇淵,他們運用策略,鏟除貪官汙吏,建立開國以來最清明的吏治,使得百姓人人安居,國家富裕。

  “好吧,我進宮麵聖,之後,親自走一趟。”幾番深思後,他說。

  不多久,他離開百草堂,來到繁華熱鬧京城大街,不知不覺間,走近品福樓。

  停下腳步,他從門外往裏觀望。

  品福樓裏,一樣座無虛席,生意好到教人眼紅。

  那年,他曾帶穎兒來過一回,想用滿桌藥膳填滿她的肚子,哪知,在這裏,她遇見輕薄可憎的寶安公子,而他,暗暗地,給了寶安公子一頓苦頭吃。

  如今,人事已非,作威作福的寶安公子流放邊疆,而他的穎兒……

  胸口猛然抽緊,疼痛難當。盡管歲月匆匆,多年過去,每每想到她墜穀,他仍心揪。

  那日,他發狂,奔下穀底,無視交加風雨,跌跌撞撞,滿身創傷,他嘶吼狂叫,可深穀下,再找不到他的穎兒。

  是粉身碎骨了?還是野狼叼走她殘破身軀?

  他找不到穎兒,一直找不到,風雨蒙了他的眼,閃電刺傷他的心,他不斷叫喊她的名字,她始終不應。

  從穀底被救上來後,宇淵整整病了兩個月,日裏夜裏、醒著睡著,他看見穎兒哀傷的眼睛。

  他來不及對她說一句“但願天涯共明月”、來不及承諾“生為同室親,死願同穴塵”,穎兒死了,他的來不及皆成悔恨。

  從此啊,無心愛良夜,任它明月下西樓;從此啊,夜夜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憑欄杆;從此啊,他空洞的心再也抵擋不住夜夜寒風。

  喟歎,轉身,宇淵離開品福樓,頭也不回。

  “冷剛,走吧!”同一時間,品福樓裏,曲無容推開碗盤,淡然道。

  “姑娘尚未舉箸。”冷剛道。

  他們集下半個月診金,好不容易能上品福樓打牙祭。菜上桌,冷剛便知道來對了,姑娘體弱,是該多吃些藥膳食補,誰知,滿桌菜色讓姑娘陷入沉思,她開口,便是一句“走吧”。

  “東西難吃。”柳眉微蹙,心事糾結,那怨恨?,日日坐大。

  “是。”沒多話,冷剛依了她,推開椅子,到櫃台結帳。

  曲無容跛著足,走到外頭等待冷剛,仰頭望著門上高掛的漆紅招牌,用眼光一筆一橫描著“品福樓”三個字樣。

  品福?沒有福份的人,怎能品福?她啊,不適合此處。

  冷剛結好帳走來,碩大的身子護在她身後,不教擁擠人潮擠上她。她低頭,愁了眉心,緩步前行。

  好不容易轉入另一條街,人少了、喧囂止了,攤販不見,她的表情依然哀愁。

  “姑娘……”冷剛欲言又止。

  曲無容抬眉,眼底悲戚濃烈。

  “如果姑娘想到高處的話……”

  一哂,搖頭,她知曉他的心意。“我沒事,回家吧!”

  往事?,不該頻頻回顧。

  走入竹林,他立即愛上這裏,此處和靖遠侯府的後院有幾分相似,最像的是竹林後方的湖水,府裏也有一座人工湖,湖邊一樣有大樹兩三株。

  他來晚了,曲姑娘過午不看病,是規矩。

  宇淵到屋前時,兩扇木門半掩,他朝裏頭喚幾聲,沒人應門,他便自作主張進屋。

  廳裏一張方桌,桌上文房四寶和幾本書冊,簡簡單單的一方木櫥,擺了茶碗木箸;廳後隻有一房,掀開青色簾子,一床一櫃,那困窘和當年他居住的舊屋同款樣。

  醫術高明的曲神醫,怎貧窮至此?

  不合理啊,百姓都喚她活神仙,難不成她真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下凡天女?

  他在屋子裏外前後繞兩圈,沒見到人,倒是在屋前的竹籃裏看見雞、魚、青菜和幾錠銀兩,隨意放著,也不怕人偷。

  曲姑娘的事,他聽說了,沒想到她真這般不介懷身外物,而非沽名釣譽,和她相較,他顯得庸俗。

  說到庸俗……沒錯,他的庸俗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

  這些年,他把全部精力拿來累積財富。然錢堆得再高,也填不滿心中空洞,當所有人都羨慕他是京城首富、受皇帝重用同時,他卻想念起侯府裏的後院,想念他與穎兒貧困生活的光陰。

  宇淵至湖邊,發現一棵高大的槐樹上,睡著一名女子,她睡得很沉,袖子裙擺隨風微微拂動,姿態悠閑。

  她是曲無容?一縱,宇淵飛身上樹,輕輕地落在枝椏間。

  俯首望,她烏黑的頭發垂下,鬢邊卻有一小撮白色發絲,垂在頰邊胸前,光潔的額頭上,兩道細眉微蹙,不順意嗎?怎地睡著了,仍鬆不開眉頭?

  她纖細白皙的右手壓著一本詩選,風吹過,書頁啪啪啪,翻騰。

  有意思,他以為她讀的是醫書,和風花雪月無關,豈知,凡是女子便愛相思曲目。

  一陣風吹過,吹開那束白色發絲,也吹開了她覆在臉上的絲巾,絲巾翻飛,他看見她的真麵目。

  宇淵震驚,那是張絕世容顏,任誰見了都要怦然心動的美豔啊!

  心猛然跳動,他不知如何解說自己的心悸。

  他沒見過她,沒看過此等絕豔容貌,但她的臉卻有著教他說不出口的熟悉。熟悉啊……像舊人、舊時事……

  是她身上淡淡的藥草香嗎?是她兩道不肯鬆懈的眉頭?是她身上的詩集?還是她渾身上下散發的清冷?

  在宇淵晃神怔忡間,一名魁梧男子從遠處飛奔而至。

  飛身上樹,迎著他的頭揮出一拳,宇淵後仰閃過,側身踩上另一根枝幹,你來我往間,兩人都露出一手好武藝,短短幾招相接,他們都惦量出對方功力不在自己之下。

  冷剛和宇淵從樹上打到樹下,吵醒酣睡的曲無容。

  當曲無容看清地麵上兩道飛掠人影時,臉色大變。

  她雙目含怨,手握成拳,身子顫抖著,她的呼吸紊亂、心潮狂湧,幾要控不住翻飛淚水。曲無容緊盯住來人每個舉動,他的武藝更精進了,世間恐怕再無人敢與他為敵。

  啪地,樹枝被她用力過度的手折斷,她猛地回神,深吸氣,斂下眉目,努力恢複一貫的淡漠。

  樹枝斷裂聲同時驚動冷剛和宇淵,他向前搶攻一步,逼退宇淵後,飛身上樹,粗壯的手臂環起曲無容的腰背。

  足蹬,不過瞬間,兩人已穩穩站至地麵。

  曲無容麵對麵正視宇淵,方壓下的思潮起伏難定。怎能,一顆小小石子,激出驚濤駭浪?

  清冽的目光射向他,絕冷的臉龐蒼白,她全身上下每根神經都緊繃著。

  “姑娘,在下鍾離宇淵,特來求醫。”見她久久不語,宇淵拱手說話。

  她直視他,美目含恨,那怨懟?,生吞不下。

  “公子求醫,明日請早。”冷剛作主,替她回話。

  “在下並不為自己求醫。”他進前一步。

  “所為何人?”說話的,還是冷剛。

  “為當今儲君。”他實說。

  “君君臣臣與姑娘何幹?況宮裏禦醫何其多,豈有姑娘出力之處?”冷剛一口回絕。儲君、皇帝,那些人人想巴結的上位人,他,看不上眼。

  冷剛答的好。她的確不想醫,那個宮廷皇室與她有仇,她何必為它出力。

  恨恨拋下一眼,她要回小屋,微跛的腳因緊張憤怒,跛得更凶了。

  “姑娘慢步。”搶身,宇淵竄到前頭,擋住她。

  “公子,還有他事?”冷剛說。

  “皇太子忠君愛民,一心向著百姓,今日百姓能安居樂業,皇太子功不可沒。如今,滿宮禦醫對太子的病情束手無策,隻盼姑娘能出手相助。”

  深吸氣,她抬眉,目帶寒霜。“又如何?”

  忠君愛民與她何幹?安居樂業與她何幹?與她有幹的是滿腔忿忿,他不該現身招惹。

  “倘若皇太子身亡,由懵懂殘暴的大皇子繼位皇太子,苦的不隻是文武百官,還有天下蒼生。”

  他試著說服她,豈知他的話句句皆成反效果。

  官人說腔、官人口吻,厭人的官方嘴臉。嫌惡地,她皺眉,別開臉。

  “文武百官受苦怎樣?富貴日子過多了,吃點苦頭算什麼!天下蒼生原就辛苦,換個皇帝或太子哪裏不同?還不是一樣為三餐溫飽奔波忙碌。”冷剛頂了他一大串。

  “醫者父母心,姑且不論病人身分,曲姑娘不該為了一條人命心生憐憫?”

  “皇太子不需要姑娘的憐憫,需要憐憫的,是窮苦的平民百性。”冷剛接話。他不喜歡鍾離宇淵,因為姑娘的眼神表明了,她不喜歡他。

  “皇太子和百姓不都一樣是生命?難道姑娘行醫,不是見不得世人受苦?”

  “公子言重了,行醫,不過生活而已。”曲無容強壓下不平,對他冷笑。

  別把她說得太清高,一次死裏逃生,她學會愛護自己、看重自己,學會除了自己,再不會有人珍視自己。生命?,是經驗累積。

  她不愛談仁義道德?行,要生活,他供得起她最優渥的日子。

  “姑娘有什麼條件?盡管開出來,在下保證滿足姑娘需求。”宇淵道。

  他卸下官爺身分,論起商人本色?

  她輕蔑一笑,冷言冷語諷刺:“人難逃一死,生生死死不過是過程,去告訴你的皇太子,死,並不可怕。”

  她是過來人。死不可怕,瞬間便失了知覺,可怕的是心死、絕望,是恍然大悟的哀慟,至於死亡……哼,不過爾爾。

  “無論如何,姑娘都不肯出手相救?”

  曲無容不語,淺淺的笑,嘲笑他的官腔。

  “我可以勉強你的,一道聖旨下,你不願意也得願意。”

  恐嚇她?沒用,她早已過了害怕的年齡。

  側臉,她對冷剛道:“我們搬家吧!”

  “是,姑娘,我馬上準備。”

  意思是,如果她存心,他別想找到她?宇淵歎氣,他終是棋差一著。

  “告訴我原因,為什麼不肯相救?”他問得誠懇。

  她高傲顰眉,原因是……她恨。

  高高在上的皇室啊,終是有求於她的時候,早知如此,當年何必種下惡因。因果因果,佛家謁語不可不信,世事非不報,不過時候未到。

  “因果。”吐出二字,她轉身立行。

  冷剛快步向前,扶起姑娘的腰,飛身掠過。

  而宇淵呆呆地站在原地,低頭細思,這位曲姑娘……厭恨他?

  又怔忡了,自見過曲無容後,他經常性發呆。

  他看過她絲巾下的真實麵容,不相同的唇鼻、不相同容貌,他不知,怎老在她身上聯想起穎兒。

  因為她們有相同氣質?漠然清冷,仿佛天底下的事全與她不相關,她想怎樣便怎樣,別人的眼光皆為難不到她。

  或許是她們相似的眼睛。

  她們都有對黑白分明,慧黠靈活的大眼睛,眉尾下垂,垂出一抹憂鬱,教人心生憐惜。

  若是穎兒健在,幾年琢磨,她的醫術不會輸給曲姑娘吧?

  應該,穎兒的聰慧無人能及,領悟力比誰都高。說不定,同習醫術的她們,會變成閨中密友,相談甚歡。

  宇淵莞爾,低頭,拿起桌上詩集,那是穎兒的舊物,一首歐陽修的玉樓春被圈點得密密麻麻。

  尊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唉,穎兒死後,他的雙眼看不見洛城花,他的腸斷心落,春風再吹不進他心中。他的穎兒,他們的女兒紅?……如今花凋人隕,此恨不關風與月,他卻無端端恨上風月。

  “相公。”門被推開,身懷六甲的玉寧公主進門,打斷他的沉思。

  “公主。”他起身,迎她入坐。

  “宮裏傳來消息,說皇兄情況更危急了,這可怎麼辦才好?”說著,她眼眶發紅,手絹壓在唇邊。

  宇淵不語,雙眉深鎖。

  玉寧公主凝視著晃神的宇淵……她壓壓胸口,錯了!

  從來,相公心裏無她。父皇賜婚,給了她丈夫,卻沒辦法連同丈夫的心一並賜給她,她不在他心中,她明白。

  相公待她極好,有恩有義,隻是無情,這事兒,在穎兒墜崖後,她慢慢厘清。

  新婚燕爾,他做足所有丈夫該做的事,他甚至厲言要求穎兒喜歡她,那時,她真心相信,他愛自己,比喜歡穎兒更多。

  足夠了,她一直這般對自己說,她想過,即便有朝一日,相公想納穎兒為妾,她願真心相待。

  但母後說,她看盡後宮爭寵,對於男人女人之間,再清楚不過。母後說,穎兒絕不能留在相公身邊,免得夜長夢多……

  於是懿旨下,封穎兒為靖寧公主嫁入肅親王府,母後要徹底隔絕穎兒和相公。她本以為相公會堅拒到底,沒想到,他竟慨然應允。

  知道這消息,她是多麼快樂啊!她自信滿滿地告訴母後,大家全猜錯了,相公愛她,不愛穎兒,無庸置疑。

  隻是,千盤算、萬盤算,怎盤算出這般結果?

  穎兒死了,相公的心跟著死去。

  表麵上,相公恢複了,他比以往更積極經營,不管是官場、商場,兩方皆得意,母後對這情形相當滿意,豈知她是有苦在心,難言語。

  相公搬進穎兒的探月樓,再不踏入她的衡怡閣;他不喚她玉兒,聲聲稱她公主;他對她謙和有禮,百般盡心;他給了她尊榮、驕寵,然夫妻歡愛已隨風逝去。

  他們不再是夫妻,而是君臣,她再努力都走不進他的感情世界。

  穎兒的死,他對她有怨嗎?

  他常發呆,對著穎兒的舊物發呆,坐上屋頂發呆,便是在竹林裏練劍,也是舞著舞著,就停了動作,怔愣。

  母後畢竟是對的,一眼看出兩人之間情深誌堅,那麼,精明母後怎會相信,拆散兩人很容易?

  一年、兩年、三年……五年了呀,五年光陰虛度,空閨寂寞,她天天盼著相公回心轉意,可,她盼不到他回首,隻盼得自己的怨深恨極……

  她恨相公冷淡涼薄,更恨冤魂不散的紀穎,為何不死盡爛透,偏來苦苦糾纏相公的心。

  她恨母後機關算盡,卻算不出相公的愛情不掐在她手裏。

  不甘願?,她的青春逝去,她的美貌無人在意,她的等待隻等出一場空白,怎甘心?

  太多的不甘,造就玉寧公主的刻薄,她不再對下人溫厚,她的天真浪漫在悠長恨意間消逝,她不好過,也不讓旁人好過。

  但她有脾氣卻不敢在宇淵麵前發作,人前人後,不知不覺間,她成了雙麵人。

  終於,機會來臨。

  數個月前,紀穎忌日當天,她特意備下酒菜送至探月樓,加藥的春酒,吞進相公腹中,相公將她錯認為紀穎,幾度春風,讓她懷上腹中胎兒,老天爺,終算是幫了她一把。

  胎兒給了她希望,希望相公疼愛親生骨血之際,連同她一並憐惜;希望母憑子貴,希望不落空;希望重溫枕邊夢,自此再不為君憔悴,百花時,他不再辜負香衾念舊事。

  隻要相公一點點溫柔恩愛,她願意回到過往,不怨尤、不計較。

  玉寧公主歎氣,再問道:“相公,皇兄真的沒法可救了嗎?”

  有辦法嗎?宇淵自問。同時間,他又想起拒人千裏的曲無容。

  “我……再想想辦法。”

  “多謝相公。”

  “這是我的本分。”宇淵道。

  本分?多傷人字眼?,不管是她或是她的要求,對他而言隻是本分,他認真盡丈夫該盡的責任,卻不想要她的愛情。

  玉寧公主緊咬唇,手扭了帕子,恨!

  五年,把愛笑的她轉了性,磨出無盡心機,她不再單純善良,她一心想著,如何搶回屬於自己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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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9-23 15:31:35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lalala-2780 於 2012-9-23 15:33 編輯

第二章
  
天際微微泛紅,晨曦染豔了遠方山巒,層層疊疊的山,層層疊疊的色彩,層層疊疊了他的不安。

  這趟,明知不會得到好臉色,他仍非來不可,因皇太子病情急轉直下,昨夜已陷入昏迷之中。

  他領了聖旨和百名禁衛軍,這回,曲無容失去拒絕權利。

  宇淵方走進竹林,便看見一道長長的人龍。全京城,生病的人都來這裏求醫了?看來,對她醫術感到讚佩的,不隻有司徒先生。

  不排隊,宇淵直行到小屋前方,曲姑娘尚未開始看病,隻見冷剛進進出出,為她張羅吃食。

  他想起她說過,行醫,不過生活而已;當年,穎兒說過相似的話,但她說的是“製毒,不過興趣而已”。

  宇淵清楚記得,自己常取笑穎兒殺人的本事比救人大;他批評她內力不足,好功躁進……

  糟,他又在曲無容身上尋找對穎兒的熟悉。

  昨日,他刻意打聽曲無容。其實毋庸刻意,她在京城夠出名了,隨意抓個人問,都能問出幾句和她相關的傳說。

  傳說,那個彪形大漢不是曲姑娘的護衛,而是她未成親的夫婿;傳說,曲姑娘家財萬貫,看不上那點診金,置竹籃,隻是教人們知道感恩圖報;傳說,曲姑娘家裏曾發生過大火,把一張臉燒出猙獰疤痕,不得不覆上帕子,深怕駭著病人……

  聽到此,他便知傳說十之八九是假。

  冷剛不是她的夫婿,她凝望他的眼神沒有愛情;她沒有家財萬貫,一桌一櫃,滿屋子寒傖;而她的臉,無疤無痕,美豔得教人目不暇給。

  穎兒也美麗,卻是截然不同的容貌,穎兒眉宇間掛著堅毅,而她眉間隻有冷淡,時常,穎兒出現不服輸的神情,而曲無容,對著他,隱約透露恨意。

  為什麼恨他?她是被他逮捕入獄的貪官家屬?她與他是父母親仇、不共戴天?她說因果,難不成他或朝廷真的對她的家,做了不可原諒之事?

  唉,過去不論,宇淵相信今天過後,她定會更憎恨他了。

  回頭,他低聲對身後的禁衛軍叮嚀,然後走到屋前,對著病人說:“各位叔伯姨嬸,今日曲姑娘有要事在身,不能為各位看病,但百草堂開放義診,藥材診金全免,請諸位移駕到百草堂吧!”

  百姓議論紛紛,但身後穿官服的衛兵臉色嚴肅,為怕招惹幹係,大夥兒不得不盡快散去。

  冷剛聽見宇淵的聲音,匆匆出屋,發現他領了百名禁衛軍,團團圍住小屋,心知情況有異,忙奔進屋,攬住曲無容奪門而出。

  然他前腳才踏出屋門,禁衛軍便一湧而上,轉眼,他們被團團圍住。

  冷剛自腰際抓出一把長鞭,刷刷數聲,一鞭鞭力道沉穩,打在地上石板,石屑四濺,他不斷揮動鞭子,迫得眾人不敢靠近。

  他抱住姑娘緩緩移動,心想隻要進了竹林,便有機會脫身。

  宇淵看出他的意圖,嗤地一聲,暗器從人群中飛射而來,冷剛來不及閃躲,急切間,隻能用身子護住姑娘。

  暗器撞上冷剛的手臂,穴道被封住,長鞭震落在地,他朝下望去,隻見一枚石子在地上滴溜溜滾轉,鍾離宇淵內力非同小可。

  冷剛偏頭看姑娘,他很抱歉,這回,護不了她周全。

  曲無容湊近他耳邊說:“閉氣。”

  她出言瞬間,揚起右手,一把銀色粉末朝空中灑出,但宇淵比她更快,催動內勁,將銀粉向他們逼回去。

  情況緊急,幾個靠得太近的禁衛軍被藥迷昏在地,剩下的人一湧而上,迅速製伏曲無容和被點上穴道的冷剛。

  一反常態地,宇淵站在原地,遠遠望著曲無容,一動也不動。

  知道嗎?他之所以能在曲無容動手前先出招,是因為看見她在冷剛耳邊說話,那一幕讓他聯想到他與穎兒在肅親王府遭受危困時,穎兒在他耳邊輕語:“少爺,閉氣……”

  穎兒灑了毒粉,曲無容也會嗎?他來不及思考,直覺動手,果然,他贏了。

  他拿對穎兒的熟悉來對付曲無容。

  不光明磊落!

  “靖遠侯,犯人已經拿下。”

  禁衛軍隊長來稟,他回神。

  “收隊了,把冷剛壓入大牢,放開曲姑娘。”他下令。

  “是。”

  隊長領命,幾聲編派,一組人壓著冷剛,一組人扶起躺在地上的弟兄,極有效率地率隊開拔,不過片刻,走得幹幹淨淨。

  沒多久,連腳步聲都聽不見了。竹林裏,安靜得隻剩下風吹過竹葉的颯颯聲,和曲無容急切的呼吸聲,宇淵與她相視,卻互不言語。

  他看她,心底想著自己厘不透的熟悉感,而她看他,怨懟在胸,怒氣張揚。

  非要迫她嗎?非將她逼入牆角、無路可逃,方肯罷休?他就不怕她的怨憤堆上天,不顧一切?

  “姑娘,得罪了。”他打揖行禮。

  隻是得罪?他說得未免太輕易。

  “朝廷行事,皆這般蠻橫無理?”她冷酷語氣,冰涼得教人發寒。

  “皇太子命在旦夕,原諒在下苦無對策。請姑娘入宮,治好皇太子的病後,我自會釋放冷公子。”他痛恨自己以權勢壓人,但這回,皇命在身,他別無選擇。

  若是醫不好呢?滿門抄斬?哼,他就這麼本事,一次次將她送入地獄,打死不讓她成漏網魚?

  “若姑娘要恨、要對付,就針對我來吧,我全數接收。”隻要能救回皇太子,助天下百姓一臂。

  針對他?“你有把握受得起?”她怒目相迎。

  苦笑,他能說什麼。受不起也得受,反正她痛恨他,不是從現在才開始。

  “曲姑娘,請!”

  曲無容吸氣,狠咬牙,緊握的拳頭青筋暴張,瞠大眼裏盛滿憤慨。要是她的武功還在、要是她還有那麼一點點本事,她保證,他不會這麼安然。

  猛喘息,她想說:“你就篤定我非救下冷剛的命?錯了,誰都逼不了我的意願,尤其是你。”或者說:“誰來請,我都去,獨獨你,對不起,我不會助你仕途高升。”甚至想諷刺他幾句:“真是個偉大的好駙馬,為了妻子嶽家,什麼霸道事兒都做得出來。”

  她想說的話很多,卻半句都出不了口。因現實中,冷剛的命在他手裏,他很行,一把掐住她的弱點。曲無容用力吐氣,痛恨自己無能為力。

  “曲姑娘……”他再聲催促。

  “請教公子,朝廷給了你多少好處,值得你放棄良知?”終於,她還是擠出一句刻薄言語。

  語畢,她領身先行。
 陽光自雕花窗欞間射入,在玉石地麵上,投入點點花影,門窗封得死緊,半點風都透不進。

  金獸爐裏,燃燒的檀香升起嫋嫋煙霧,卻掩蓋不去藥味、炭火味,空氣凝重,屋裏的人也個個凝重。

  禦醫站了一排,宮女分侍床側,他們眉宇不展,麵色青黃。

  曲無容走近床邊,執起三皇子瘦骨嶙峋的手臂,未把脈,先讓他指甲間的青綠色吸引注意。

  柳眉相聚,抿唇,她拉開被子,觀察他的雙足。指甲間有相同的青綠,她伸出纖纖細指壓在皇太子腕間,取出金針,對準幾個穴道刺入,皆無反應,直刺到曲池穴時,他的手腳反射地向裏蜷縮。

  曲無容抽出金針湊在鼻尖嗅聞後,點頭,她拉拉錦被,將皇太子全身密密實實蓋好後,把金針插在皮革間,收妥。

  “怎樣?”宇淵湊近。

  曲無容不願同他說話,她轉頭對隨侍的禦醫道:“有人要他死,皇太子得罪過誰?”

  禦醫嚇得倒退三步,這、這話兒……可不能隨便亂說。

  她想走到外廳,但突如其來的暈眩讓她的身子晃了晃,宇淵立即靠上來扶持,她推開他,冷目相視。

  他知她生氣,點頭退開。

  宇淵對宮女使個眼色,宮女忙扶曲無容坐下。

  這時辰,她應休息,不該看病,要是冷剛知她過勞了,肯定又有話講。

  宇淵自作主張,替她倒來溫茶水,她別開眼,不看。他熱切,她冷淡;他想對她親近,她卻一心將他推離。

  “曲姑娘,你能告訴我,剛剛的話是什麼意思?”不管她的態度,這事兒幹係太大,一定得查清楚。

  她尚未想清楚要不要回答之前,皇後聽聞神醫入宮消息,匆匆忙忙趕到太子寢宮,一見到宇淵,立即上前,急問:“你說的神醫呢?他來了嗎?”

  宇淵上前,“稟皇後,此位是曲無容姑娘。”

  “她就是你向皇上大力舉薦的神醫?”

  隻是個姑娘啊?她看來年紀尚輕,身如弱柳,似有病態,這般女子竟有神醫能耐?會否徒具虛名?

  “曲姑娘初進京不久,已是百姓口耳相傳的神醫,她的醫術連百草堂的司徒先生都自歎不及。”

  宇淵和皇後對談時,曲無容定定望住皇後,一瞬也不瞬。

  皇後老了、憔悴了,兩鬢霜白,皺紋飛上嘴角眉梢,佝僂的背微彎,無助的麵容間淨是憂愁。她不再是當年威嚴冷肅、高高在上的皇後,她隻是一個擔憂兒子性命垂危的老母親。她呀,也有今天?

  不需曲無容親手報仇,她早自囚險惡後宮,戰戰兢兢度日。

  人人皆知後宮爭寵、爾虞我詐,嬪妃昭儀、婕妤才人,莫不費盡心機經營,隻盼生得太子,從此母憑子貴。

  可惜啊,她小心翼翼栽培維護的皇太子,有人要他的命,她救得他一著,可下回呢?她不是隨傳隨到。

  她就是想幸災樂禍,雖然皇後的哀愁並未帶給她太多快樂。

  “那就偏勞姑娘,請姑娘盡快診治皇兒。”皇後軟聲懇求。

  盡快嗎?不,她要她多擔幾日心,要她的兒子多受幾回苦,才能弭平心中舊恨。

  她對身邊的宮女道:“請把所有窗戶統統打開。”

  “不行,風吹進來,太子會咳嗽。”皇後身邊的方嬤嬤跳出來阻止。

  才一眼,方嬤嬤就討厭極了曲無容,她討厭她的倔傲、目中無人。

  若非礙於她的身分,早在皇後進門,曲無容未起身迎接時,就怒聲斥責她無禮了。也不看看這裏是哪裏,皇宮啊,可不是隨隨便便的尋常百姓家。

  曲無容沒理會方嬤嬤,拿起茶壺走到金獸爐邊,手一偏,滿壺茶水澆熄了正在燃燒的香料。

  “你在做什麼!”方嬤嬤出手,飛快打掉她手中的茶壺,鏗鏘,瓷壺碎了一地。

  曲無容終於抬眼正視對方。

  這一看,讓她認出了方嬤嬤。曲無容記得她有多麼恐怖狠毒,她殺人的手法比劊子手更嚇人,心紮了一下,方嬤嬤是她的惡夢,在若幹年前。

  莞爾,心有了較量。她氣定神閑,走到皇後麵前說:“皇太子手腳指甲泛青,無食欲、血便,每至三更,必尖喊狂舞,他不識得人,就是親生母親亦然。”

  幾句話,她讓皇後驚訝不已,皇後露出連日來第一個笑容,“是,便是這般。”

  “他力大無窮,需數人方能製伏,隻飲肉湯,不進米飯,似撞邪偏又腑髒皆傷,一見風便咳嗽,每咳必吐血。”停話,她靜望眾人,等待反應。

  “沒錯、沒錯.姑娘親眼看見……唉呀,不對,姑娘初來乍到……”禦醫高興得近乎失態。

  宇淵唇角上揚,他找對人了。

  曲無容打開金獸爐蓋,挑起一塊未燃檀香,湊近鼻間嗅嗅,問:“這是誰點的。”

  一名宮女趨前,低頭答:“回姑娘,是奴婢點上的。”

  “你沒發覺,這檀香的顏色和平日不一樣?”

  “這香是福和宮差人送來的,說是貢品,奴婢心想,也許別國的檀香與我們的色料不一樣,便沒太在意。”

  “這香摻了百日草,常人聞了不覺有異,頂多感到心煩、臉色青黃不濟。”她轉頭看看禦醫和宮女。

  皇後順著她的視線看去——

  沒錯,他們的臉色很壞,之前,她還以為是因為憂心皇太子過度所致。

  曲無容續道:“但百日草若與桃杏相遇,便成毒藥,毒日日累積,不過半旬,毒性發作,一發作便是驚心動地。我猜,皇太子一定喜食桃杏。”

  “是,前陣子是桃子出產季節,皇太子每日都要吃上許多。”宮女恍然大悟。

  “下毒之人,必然非常了解皇太子的嗜好。就方才這位嬤嬤阻止我澆熄香爐的激烈反應看來,容我僭越,無容不得不懷疑,嬤嬤和福和宮之間,有沒有什麼特殊協定?”她惡意栽贓方嬤嬤。

  人說,君子報仇,三年不晚,正所謂風水輪流轉,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好風水繞到她身上了,她怎能不用上一用?

  果然,之後皇後對方嬤嬤起了疑心,不再重用,方嬤嬤心底不平,轉投向大皇子的親生母親琴貴妃身邊,沒多久,大皇子意圖篡位,琴貴妃連同方嬤嬤一幹人等被捕入獄,老死獄中。這是後話。

  “把香撤下,大開門窗。”皇後瞪方嬤嬤一眼,下令。

  曲無容續道:“就讓皇太子咳血吧,將毒血咳出未必是壞事。”

  “那麼,曲姑娘要開方子了嗎?”皇後急問。

  她把曲無容當成是救命仙子了,不顧身分,走向前,她握住曲無容雙手,緊緊不放。

  曲無容從皇後掌間抽回手,別開眼,“不,後天再開。先備下一壇紹興酒,這二日,隻可給皇太子米漿,不許飲肉汁。”

  “隻需要這樣嗎?”光一壇紹興酒就能解毒,那麼滿宮禦醫在做什麼?

  “皇後信不過無容?”她問得挑釁。

  “相信相信,皇太子的性命全仗姑娘盡心。”她謙卑得不像個堂堂國母,身為母親,孩子是她最大弱處。

  “我累了,可否先行告退?”

  “當然,吉祥、如意,你們領曲姑娘下去休息,好生伺候。缺什麼東西,全上慈暉宮拿。”她出聲喚身後兩名宮女。

  “是。”吉祥、如意領命。

  曲無容跟在她們身後,走出皇太子寢宮,行經宇淵身邊時,她淡淡撂下一言:“冷剛一日不到我身邊,我便一日不開藥方。”

  宇淵莞爾,她居然當著皇後麵前威脅他?真是天不怕地不怕。這姑娘啊,特殊。
屋裏,曲無容沉睡。

  宇淵從敞開的窗戶朝裏望——冷剛在半空吊起一根繩子,他躺在繩子上,雙手壓在後腦勺,閉目養神。

  宇淵方走近,冷剛驚醒,他躍下繩索,走出大門,與宇淵麵對麵。

  “有事?”

  他壓低聲音,不願擾醒曲無容。曲無容睡眠極淺,一點聲響就會清醒。

  “晚膳時間到了。”

  宇淵側身,讓他看看身後端著托盤的吉祥、如意。

  “需勞駕靖遠侯親送晚膳?”他不領情。

  他們主仆間真是態度一致,宇淵苦笑。“曲姑娘是宮中貴客。”

  冷剛投過冷眼,雙手各接過一個托盤,逕自往屋裏走,態度很清楚——

  飯送到了,侯爺請自便。

  宇淵假裝沒看見他的拒人千裏,跟在他身後進門。

  冷剛擺好盤子,轉身,與宇淵對峙。

  “在下有事求見曲姑娘。”

  “姑娘沒空。”沒想到話方出口,曲無容的聲音就自屋內傳出。

  他理也不理宇淵,抽身進屋。

  好半晌,冷剛扶曲無容出來時,宇淵未離開。

  看見他,曲無容全身震了一下。他來做什麼?她都進宮了不是,難不成他還得負責讓她將皇太子的病治好?

  她腳步虛浮,半倚在冷剛身上,和下午威脅人的精神全然不一樣。

  她病了?是吸太多她說的百日草?宇淵皺眉。

  冷剛端來參茶。

  無容假意沒看到他,旁若無人地一小口、一小口喝著參茶,不多久,參茶飲盡,冷剛馬上轉回房,屋裏,他用小火煨著鮑魚湯,晚膳之前,得先喝上半盅。

  “姑娘身體不適?”宇淵殷勤。

  “不勞公子費心。”他的熱臉貼上她的冷麵,她不想交談。

  他盯著她慘白神色,是不是該讓司徒先生來替她看診,或者找兩個禦醫過來?宇淵關懷之情溢於言表。

  “姑娘對於毒藥認識很深?”宇淵忍不住發問。

  他告誡自己別在她身上尋找穎兒的影子,可是午後那場談話,曲無容說起皇太子病情時的自信自若,簡直與穎兒一模樣。

  她靜默。

  “早上姑娘使毒退敵,司徒先生為禁衛軍診斷,說那是很高明的毒物。”

  退敵?說得好,他也知,她與他是敵非友。

  “姑娘方才為皇太子診治,一口道盡病情,姑娘擅毒?”

  不得答案他不走是嗎?

  寒目斜過,她冷淡道:“我對毒藥認識不多,早上使的毒物是旁人所贈,而皇太子的病症,我曾在行醫途中見過一回。”

  “這麼古怪高明的毒也能教姑娘碰上,姑娘肯定見多識廣,難怪司徒先生對姑娘諸多推崇。”他道。

  “這毒不算高明,高明的毒物無形無色,中毒者日漸虛弱,大夫遍尋不出緣由,隻當中毒者命也運也,時辰到,本該歸陰。而百日草的中毒跡象太明顯,任何醫者見了,很容易發現問題所在。”

  糟,她露出本性,每每談起毒物,便忍不住賣弄。

  “姑娘這話欺人。”宇淵微笑。

  “怎說?”她又欺人了?錯,這世上,她欺人少,人欺她多,怎每次算算說說,弄到最後總編派成她的錯。

  話題打開,她從不得不回話,變成一句句接說。

  “依姑娘說詞,難不成宮裏禦醫全是庸材?”

  “是他們被豢養太久,不去學習新東西。”世界何其廣闊,多少疑難雜症考驗著醫者智慧,光是待在京城一方小小天地,能學到什麼?

  豢養?既露骨又刻薄的言語,不過,這話說得真好,禦醫們熟讀醫書,用以治療皇親高官,自然比不上遊遍五湖四海的醫者親身見識。

  “姑娘可知,司徒先生是百草堂的主事。”

  “聽說了。”也知道百草堂的老板是眼前的靖遠侯爺,對京城、對皇宮也對眼前靖遠侯,她比他所知的更熟悉。

  “司徒先生對姑娘的醫術讚不絕口。”

  “承蒙先生不棄。”提起司徒先生,她臉色稍微和緩。

  “司徒先生告訴我,他已和姑娘接觸過,姑娘同意他到竹林一起切磋醫術。”

  “是。”

  “你不怕司徒先生偷學姑娘的醫術?”

  “醫術本該讓人學習,以治愈更多病患。”偷學?哼!狹隘眼界。

  “姑娘無私。”

  “人壞就壞在有私,人人想藏私、想把好處盡往囊袋裏收藏,於是商場競爭、勾心鬥角;於是手足相殘、血親互傷。卻沒想過,終朝聚財懷寶,集到多時,命終了;人人都搶功名,十年寒窗爭一夕,請教,古今將相何在?不過是荒塚一堆,草沒;男子皆想嬌妻美妾,日日枕邊說恩愛,今日望夫崖、明朝相思難,豈知光陰荏苒,再多情愛也如輕煙飛散。”她的口氣似針鋒相對、似指責,口口聲聲全在細數他的錯。

  曲無容的話教宇淵深思。

  她沒說錯。當年伯父為一己私,?弟媳、圈侄子。而他,聚金納銀,納不了心中快意,汲汲營營的下場是什麼?是換來一場懷疑,懷疑人生所為何來。

  不過,她說錯了一事——他的情愛是磐石、是堅定青玉,絕不會如輕煙飛散。

  “姑娘願意的話,在下願侍姑娘為上賓,延請姑娘進百草堂,一起為京城百姓盡心。”他轉開話題。

  “不。”她別開臉。

  “姑娘心無大誌?”他還想勸說。

  大誌?像華陀,流芳百世?算了,能安順一世,心已足,何必拿百世來為難此生。

  她冷哼,擺明看不起他口中的“大誌”。

  “姑娘麵前,在下顯得膚淺。”他唇邊笑意漸濃,這女子,非爾爾。

  看著他,曲無容笑不出口,她有滿懷舊恨。

  她低頭,把他的身影自視線中推離,舉箸,她夾起一筷子青菜擺進碗裏,準備入口時,冷剛端出熬好的鮑魚湯。

  “青菜太冷,姑娘先用湯。”

  她沒反對,端起湯慢慢品啜,斯文秀氣。

  就這樣,一個靖遠侯、一個冷剛,兩個高大男子站在她身邊,靜看她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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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9-23 15:33:0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皇太子病情漸有起色,而緝查凶手的行動也在持續當中,宇淵被委以重任,足見當今皇帝對他的重視。

  早晨,太子寢宮靜悄悄,靜得連根針掉落地麵都聽得見,宇淵和冷剛站在桌邊,吉祥如意隨侍在殿下身側,眾人屏氣凝神,看著曲無容執針。

  曲無容將針插入皇太子十指指尖,拔出針,在傷口處敷上黃色藥粉,然後泡入酒水中,眼見黑血一點一點滲出,溶入酒裏;滲出的黑血帶著強烈腥臭味,不多久,澄澈酒漿轉為墨黑。

  半個時辰後,如意取來一缽新酒,曲無容重複同樣動作,然這回,流出來的血已漸漸變成殷紅色。

  這診療過程,吉祥、如意已看過數回,但每次看,仍忍不住心驚膽顫。

  曲無容按按皇太子的脈搏,點頭,再放幾次血,他身上的毒便可除盡。

  冷剛遞來帕子,替她抹去額間薄汗,扶她走至桌前。

  曲無容提筆寫下藥單,交予宮女,吩咐三碗水煎成八分,服二帖。宮女拿了藥單下去辦事,曲無容則起身準備回房安歇。

  “姑娘請留步。”皇太子喚住她。

  “有事?”

  曲無容回頭。不屈膝、不請安,在皇太子麵前,她擺足大夫架式。

  “可否請教一言?”

  “請說。”

  猶豫半晌後,太子開口:“姑娘為何終日以白綢蒙麵?”

  “我的臉曾受重傷,為怕駭人,故以白綢覆麵。”她的語氣輕淡,聽不出特殊情緒。

  她的答案引來宇淵側目。

  說謊,他分明見過白綢下的臉蛋,不僅完美無缺,更是豔光照人。他不懂,曲無容為何說謊,凡女子有機會在太子麵前露臉,誰不爭先恐後?

  突地,宇淵想起她的藏私論,想起她的“終朝聚財納寶,集到多時,命終了”,對啊,她視金錢名利如糞土,這種女子怎會想露臉?說不定,就是把後位雙手捧上,她也不會多瞧一眼。

  宇淵無法不欣賞曲無容,她的清新脫俗、她的冷漠淡然,樁樁件件都吸引他。

  “不唐突的話,可否請姑娘取下綢帕。”皇太子按捺不住好奇心。

  她瞪視他一眼,語帶寒冽:“是很唐突。”

  轉身,她頭也不回地離開太子寢宮。

  “我想,我把她惹火了。”太子苦笑,對著好友宇淵道。

  “可不是。”

  曲無容非普通女子,誰是帝、誰當王,在她眼中皆一樣,說不定她醫平民百姓還比醫太子皇帝來得盡心。

  “母後喜歡她,想我納她為妃。”

  “殿下意願呢?”宇淵反問。

  “她是個特別女子,在她麵前,我是男人而非太子,我的尊貴入不了她的眼,她對我不比對宮女太監友善。”

  太子也看見了?宇淵輕笑。

  日前,太監小貴子送湯汁過來,許是新人入宮,對周遭環境尚不熟悉,一緊張,把藥汁灑了,滾燙的湯汁潑掉大半碗,老嬤嬤氣得大罵,要他趕緊重新熬藥。

  隻見曲無容不慌不忙,說一句:“皇太子喝半碗藥足夠了。”

  接著,她就把潑剩下的藥接過來,交給宮女。然後拉起小貴子坐到一旁,掏出帕子、藥膏,細心替他清理傷口。

  老嬤嬤不滿,想懲罰小貴子,曲無容卻不怕得罪人,全力維護。

  皇太子續言:“對我而言,這是全新經驗,從沒人這般待我,你是第一個,我視你為兄弟,她是第二個……”

  “所以,殿下有意納她為妃?”

  “倘若她臉上真有殘疾,我便要納她為妃,若沒有,金銀財寶看她要多少,我都給。”

  “為什麼?”

  “我也想在她麵前特殊一回,讓她知道,我並不是隻看重外貌的男子。”他也想要她清麗的雙瞳注視他的臉,而不是他發綠的指間。

  “殿下別這麼想,若你到過她的竹林小屋,便會發覺,她視錢財如塵土。”他記得那籃“診金”是怎地隨意擺在屋前。

  “她視錢財如塵土?你在鼓勵我納妃。”

  “不,我想告訴殿下,誰在她麵前都特殊不了。”

  “是嗎?”太子坐起身,精神奕奕對宇淵說:“她很耐人尋味,像一本好書,讓我很想努力讀到最後一頁,我不得不承認,雖然母後的提議突兀,但越和她相處,我越有征服她的欲望。”

  “征服?”征服什麼?征服她的高傲、她的冷淡、征服她不食煙火的特殊?

  “你想什麼?”太子問。

  “沒。”他否認。

  “你對曲無容感到興趣?”太子笑問。

  “並沒有。”這輩子,他再不會對其他女子感到興趣。

  “最好沒有,可別弄到我們兩兄弟閱牆。”他半開玩笑。“玉兒還好吧?這段時間為我的病,勞你四處奔波,現下我逐漸痊愈了,你該多花點心思在玉兒身上。”

  想起玉寧,皇太子忍不住擔心,玉兒是他最疼愛的皇妹,宇淵是他最知心的朋友,這樣好的兩個男女分明是天作之合,怎會一個苦、一個愁,一個怨、一個悲。

  “是。”

  “你和玉兒結為夫妻已經五年,也該有個孩子,希望玉兒能一舉得男,替鍾離家延續香火。”

  宇淵沉默。

  對孩子、對公主,他都愧疚。這輩子,他當不了好丈夫,隻能在其他方麵盡力彌補。

  “至於穎兒姑娘,人死不能複生,你早該從悲慟中恢複了。”

  宇淵臉色微變,扯唇輕道:“殿下好生休息,宇淵告退。”

  他凝視他,須臾,妥協:“退下吧!”

  他知道自己踩到宇淵的界線了,對宇淵而言,紀穎是不能談、不能勸的部分,她是他心中的秘密,也是神聖不可侵犯的禁地。

  “賀喜姑娘,皇後很重視姑娘呢,幾次問起姑娘,皆要我們姊妹盡心伺候。”吉祥捧來新盆栽,擺在茶幾上,是宮裏規矩,每逢月半就要換新。

  曲無容看一眼盆栽,那是金製枝、玉雕花葉,終年不萎。

  她不喜歡,她寧愛生長在土地上的繁花綠草,雖躲不過春夏秋冬,卻有著金枝玉葉缺乏的生命力。

  “皇太子還不是一樣,屢次探問姑娘平日進何飲食,還吩咐禦廚,照太和宮給的多備一份,可見太子是真心喜歡姑娘。”如意在她耳邊吱吱喳喳,說個沒停。

  耳底聽著,嘴裏悶著,那個皇太子啊……盼別給自己招來麻煩才好,曲無容低頭,看自己繡得亂七八糟的荷包。

  “姑娘聰明穎慧、仁慈善良、蕙質蘭心,大家都好喜歡你。還有啊,上回姑娘救下小貴子,他四處說姑娘的好話,別的宮裏的太監、宮女都羨慕咱們被派在姑娘身邊呢!”吉祥說。

  她們說的是自己?

  原來歲月真會改變人,想當年,人人批評她孤僻倔強、冥頑不靈,沒想到,搖身一變,她竟成了蕙質蘭心。

  如意端來參茶,放下茶水,她拉起曲無容手臂,笑容可掬道:“姑娘,你當妃子後,可不可以把吉祥和如意留在身邊,我們想跟著姑娘。”

  姑娘隨性,不愛麻煩人、不擺架子,又從不對他們發脾氣,能跟著這樣的主子,肯定福氣。何況……偷偷瞄一眼冷剛,如意頰邊浮起兩抹紅暈。

  曲無容沒答話,轉頭,看見門邊臉色難看的男人。

  “冷剛。”

  “是。”他走到她身邊。

  “這個給你。”她把線頭剪掉,將新繡成的荷包送給冷剛。

  這是她繡的第兩百還是三百個荷包?練習那麼多回,她仍繡不成一朵新梅,更別說什麼鴛鴦蝴蝶,她啊,永遠當不成賢淑女子。

  “多謝姑娘。”他看也不看,就要把荷包收入懷裏。

  吉祥一把搶走荷包,藏到身後。她尷尬地看看曲無容和冷剛,訥訥說:“這東西……做得不夠好。”吉祥說得含蓄,事實上是很糟。

  “還我。”冷剛伸手,麵無表情。

  吉祥對冷剛溫柔笑道:“冷剛哥哥,我帶回去修補一下,明日還你。”

  “不必。”

  “你生氣了哦?”

  如意湊到冷剛麵前,巧笑倩兮,圓圓的臉、圓圓的笑,圓得讓人好幸福。

  冷剛不答,定定望住吉祥,用眼光逼她把荷包還來。

  “別氣、別氣,荷包不會被吞掉,吉祥姊姊的繡工好得不得了,大家都央求她指點呢?冷剛哥哥,笑一個嘛!”

  如意扯扯他的袖子,仰著臉望他。

  曲無容看著小女兒們的嬌憨純真,她實不該把冷剛留在身邊,他應過著輕鬆日子,有妻子、有孩子,熱熱鬧鬧的一生。

  “冷剛。”曲無容出聲緩和氣氛。“你讓吉祥把荷包帶回去試試,我很感興趣呢,她能把我的荷包補救成什麼模樣。”

  姑娘出口,冷剛自然無異議。

  冷剛退到姑娘身後,兩個小宮女笑眯眼擠到曲無容旁邊,把荷包攤在桌上。“姑娘,這梅花,不是這麼繡法的……”

  說話間,宇淵進門,他雙手後背,狀似悠閑。

  但瞄見桌上的荷包,他的悠閑轉為沉重,她的女紅和穎兒一樣……壞透。

  “姑娘不擅長女紅?”話不自主吐出,方出言,已然後悔。

  “凡女子都得擅長女紅?”板起臉孔,她的口氣咄咄逼人,沒辦法,她見到他,就忍不住嘲諷幾句,誰讓他們有仇。

  “在下並無冒犯之意。”

  他自懷間掏出荷包放到桌上,那是穎兒第一次的作品。

  曲無容像似觸電般,瞠大雙眼,凝視宇淵,久久不放,眉目間有著難解的愁緒。

  為什麼?差一點點,她問出口。

  “曲姑娘?”宇淵低喚。

  她回神,卻回複不了心跳速度,心肝腸胃全扭在一起了,那痛,痛得她汗涔涔、淚潸潸,齒牙緊閉,她沒被下毒,卻出現了中毒跡象。

  她迅速將宇淵的荷包推開,仿彿上麵沾上十哭散,不到一炷香便會要人命。

  “曲姑娘,送荷包之人也不擅長女紅,但受贈者收下的是繡者的心意,而不是織工。”說著,他鄭重將荷包納入懷間。

  “你珍藏了嗎?”她反射性回答,口氣壞到讓人無從理解。

  “什麼?”他沒聽懂。

  “你珍藏繡者的心意了嗎?”她問,臉上帶著一分淒絕、兩分怨恨。

  “是的。”

  他居然敢大言不慚說是?

  四目相交,曲無容寒目對他,望得人不自覺泛起陣陣冷意,怒氣在她胸中衝撞,急欲尋到宣泄出口。

  而他眼神充滿誠懇真心,他是珍藏了穎兒的心意,隻是來不及對她表明;他是愛她愛到無法言喻,隻是沒機會對她說千百聲我愛你,他有無數遺憾,但對穎兒的心,真誠無偽。

  兩人不語,她的質疑對上他的誠摯,她的怒濤襲擊不了他的懇切。

  倏地,曲無容起身,椅子順勢往後倒去,狼狽地,她拖著跛足朝內屋走去,她的恨,何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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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裏,屋中燃起油燈,金黃色的燈光照出一室溫暖,吉祥、如意無事可做,纏著冷剛說話,他皺起濃眉,手足無措。

  曲無容從書上抬起視線,淡淡笑著。冷剛快被弄瘋了吧?

  “吉祥、如意,你們想聽故事嗎?”她試著解救冷剛。

  “姑娘要講故事給我們聽?”吉祥、如意舍棄冷剛,跳到她身邊。

  “不嫌棄的話。”

  “太好了,吉祥,你去泡茶,我去拿些瓜果點心,姑娘,等等我們哦!”說著,兩人快手快腳走出屋裏。

  隻不過是講故事,又不是看戲,何必又是茶水又要點心?不過,隨她們去吧,能替冷剛解圍,又教大家愉快,很好。

  不多久,她們張羅了吃食,擺上幾把椅子,連同候在外麵等待傳喚的太監也讓她們拉了進來,一人一張椅、一盞茶、一把瓜子,人人有份兒。大家都很開心,隻有冷剛還是不快意,因為他被吉祥、如意一左一右夾在中間。

  “去年我和冷剛到安和縣,那裏正傳染疫病,病情散播得非常迅速,全縣有半數百姓染上病,大夫想破頭,想不出這病源打哪兒來。患者由雙足開始出現黑疹,很快地,三五天之內,黑疹擴散至全身,雖不致命,卻麻癢難當。”

  “唉呀,癢比痛更難受,我入宮前,家裏窮,床鋪底下全是跳蚤,每天睡覺這裏癢那裏也癢,有時候癢得不得了,東蹦西跳,我奶奶老笑話咱們,說是小猴兒在跳舞?。”小太監插話。

  “別嚷嚷,讓姑娘說故事,我愛聽。”如意出聲製止。

  曲無容低眉淺笑,她喜歡上這份熱鬧。

  “初到安和縣時,看見庸醫當街賣藥,一帖五文錢的藥材被哄抬成五十兩銀,百姓苦不堪言,可那藥隻能控製麻癢程度,斷不了根。我們進縣府公堂,想聽聽官醫對此病的看法,哪知,官醫、衙役全上街賣藥了,衙門裏空無一人,我們還被守門的老翁趕出去。”

  “那衙門豈不是大撈一筆?”吉祥問。

  可不是大撈一筆?後來疫情控製住,無恥的安和縣令還以此向聖上邀功,得了個六品頂戴。

  “我想,得找出病源才救得了命,傳染一定有根源、途徑,不會一下子莫名其妙整個縣都陷入疫區。”

  “姑娘找出來了嗎?您有沒有被傳染?”太監又加話。

  “我沒事,也找出原因來了。有人在水源處漂染布料,染劑有毒,毒順著河水流下,成了鎮民的飲用水。換言之,那不是疫病,而是集體中毒。”

  “後來呢?”

  “冷剛當了幾回梁上君子,偷竊庫銀百萬兩,拿這筆銀子買藥材分贈百姓、雇人四處宣傳不可飲用河水。”

  “太好了,疫情控製下來,縣民一定當姑娘是活神仙。”

  “精彩的還在後頭。”她輕笑。

  人心惡,忘恩負義是自古以來就有的事。

  “還有精彩的?”

  “在源頭開漂染廠的是縣令的侄子,縣令知我花銀子雇人四處宣傳,直說妖言禍眾,要緝拿我們到案,幸而百姓堵在門口,我和冷剛才不至於成了階下囚。”

  “為了掩護,我們每日住在不同的百姓家中,縣令發下公文,不準藥鋪把藥材賣給我們,於是明著不敢買賣,藥商隻好同我們暗渡陳倉。”

  “好可惡的縣令,真該讓皇上打他一頓板子。”如意不平說。

  “幸好,病人身上的毒在藥物控製下,慢慢解了,投過藥,河水也漸漸變得清澈。冷剛領著百姓走一趟漂染場,把裏麵的東西砸的砸、燒的燒,還把縣令侄子抓起來痛毆一頓,眼見大勢難挽回,民怨高升,縣令不得不下紙公文,規定水源上頭不準開設染布場,百姓才又敢喝水。”

  “太好了,這就是團結力量大,以後咱們也要團結,那些老嬤嬤才不敢欺負咱們。”

  說話的是前幾日被湯藥燙傷的太監小貴子,他讓曲無容要到身邊來服侍了。

  “你在胡說什麼?老嬤嬤不是欺負,是在管教咱們,哪天你學精了、乖覺啦,老嬤嬤哪還會罵你?”吉祥用食指推推小貴子的頭。

  “是,吉祥嬤嬤,小貴子錯了。”他一說,大夥兒全笑了起來。

  “姑娘,還有沒有故事?好好聽?!”如意拉拉曲無容的袖子問。

  “是啊、是啊,再說一個吧!”小貴子道。

  她偏頭想想,說:“今年年初,我們路經水雲村,恰巧趕上了一場熱鬧。”

  “廟會嗎?姑娘一定得嚐嚐糖葫蘆,那味兒啊,好吃得夢裏也會想呢!”小貴子說。

  “偏你那麼多話,老打斷姑娘,你就安安靜靜吃東西吧!”說著,吉祥把糕點塞進他嘴巴裏,惹出哄堂大笑。

  曲無容微笑說:“水雲村裏不是辦廟會,是在辦殺人儀式。他們把一個大腹便便的女子綁在高高的十字樁上麵,下方還堆了柴火,村人拿了石子拚命往她身上砸,砸得她滿頭鮮血直流,奄奄一息。”

  “天?,沒王法啦!”吉祥驚呼。

  “當時我也這麼想,我問村人,究竟是怎麼回事?一問之下方知那女子是牛老爹的閨女,未出閣的女子不守貞,竟和野男人暗結珠胎,村人正打算放火燒了她,讓村裏年輕女孩有個警惕。”

  “太殘忍了,兩條人命啊,官府不管嗎?”如意也忍控不住。

  “我不知道官府管不管,但我是非管不可。冷剛飛身上木樁救人,我擋在眾人麵前表明身分,我告訴他們,我是京裏來的神醫,這位姑娘不是暗結珠胎,而是得到一種怪病。

  我當場大聲問牛老爹,她是不是逢早便吐?是不是夜裏不成眠,常常莫名其妙掉眼淚?是不是發枯、骨瘦、目青、不進飲食?牛老爹被我這麼一喊,慌了,直點頭。”碰上這種事,哪個姑娘還能吃得下、不掉淚?過度焦慮的結果,自然是發枯、骨瘦、目青、夜不成眠了。

  “然後呢。”吉祥催促。

  “於是,我斷她得了怪病,而且此病會傳染給別人,若是燒了她,屍骨成灰讓大家吸進去,恐怕整村無一幸免。就算埋了她,病毒也會從泥土裏麵竄出來,這種病唯一的醫法就是趁人活著的時候.在身體裏麵用藥物消滅。”

  “真有這種怪病?小貴子活了十幾年啦,聽也沒聽過。”

  “當然是假的,蠢蛋。”如意戳了戳他的額頭。

  “那麼,他們信了嗎?”吉祥問。

  “我當場表演了一手針灸,把大家唬得一愣一愣的。我告訴他們,這種病太難醫,我得帶她回去找我師傅。然後,我們就把她,連同她的男人一起帶離開水雲村了。”

  “沒人阻擋嗎?”

  “有冷剛哥哥在,誰擋得了?”如意說得驕傲。

  “不隻沒人阻擋,村人還集了一筆錢給我們,感激我拯救了整村人。離開水雲村後,我們把那筆銀子給了牛老爹閨女兒,助她與丈夫在異地開啟新生活。”

  “太棒了,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樣才對嘛!”

  “你啊,思春哦,什麼有情人終成眷屬,好惡心……”

  他們推推吵吵,笑聲不斷,冷清的屋子熱鬧了起來,屋外,一個頎長身影佇立,靜靜望著屋裏,看著他們笑鬧,他的唇角不自覺地跟著上揚。

  原來,卸下冷漠,她這般可親溫柔。她真的跟他有仇吧,隻是他不曉得仇結在哪裏,這些年頭,他的確得罪了不少官兒。
每天,宇淵到她屋前偷聽故事,每個故事都讓他開心得不得了。

  然後,他的飛揚快樂,侯府上下全知道了,他的快樂感染所有人,於是,廚房大嬸一麵炒菜一麵笑著,園丁一邊鋤草一邊唱起山歌,連抹桌子的婢女也忍不住道起八卦。

  “你瞧,侯爺成天都掛著笑,不知有什麼快意的事兒?”翠衣婢女推了推紅衣婢女,指指甫從窗外走過的宇淵。

  “肯定是皇帝又升了侯爺官位。”紅衣婢女放下抹布,歪了歪頭說。

  “不對,咱們家侯爺對官位高低沒多大興趣,記不記得去年,聖旨下,升侯爺為一等靖遠侯,侯爺也不見開心。”

  “說得也是,會不會侯爺做成了大生意,賺進大筆金銀?”

  “更不可能了,咱們侯爺哪天沒做成生意,再多金銀都入不了他的眼。”

  “可不是,自從穎兒小姐去世後,侯爺變了個人似的,成日眉目深鎖,弄得公主不開心,四處尋人穢氣。真不明白,公主哪裏比不上穎兒小姐?雖然穎兒小姐很漂亮,但公主也不差呀!”

  “這不是比得上比不上的問題,而是情人眼裏出西施。”

  “什麼西施貂蟬,我還楊貴妃咧!”紅衣婢女拍了翠衣婢女一下,笑道。

  “我的意思是,不管長相如何,在有情人眼裏,彼此都是最美麗、最英挺的,就是下凡神仙也比不過。”

  “你的意思是,公主再美,也當不了侯爺眼裏的西施。”

  “恐怕是,不然侯爺怎麼不上衡怡閣來?”

  “那公主……要一直守活寡嗎?”

  “你瞧,侯爺近來那麼開心,說不定和未出世的嬰兒有關。侯爺早年失去親人,身邊的親戚又是可惡得教人恨,倘若,公主生出一個小少爺,你說,侯爺會不會對公主加意疼愛,這一疼二疼?,疼人心,自會慢慢淡忘穎兒小姐.到時,咱們日子就好過啦……”

  砰地,門撞上牆反彈的聲音嚇著了閑聊婢女,她們同時回頭,臉色鐵青的玉寧公主射來惡毒眼神,不由自主地,砰,雙膝落地。

  怎、怎麼會呢?公主明明到寺院裏去祈福了呀,不然,她們怎敢放下心大膽說話,平日,大夥兒是連個重聲都不敢說。

  “公主……”她們雙雙跪爬到公主跟前,伏在地上。公主未語,她們的淚已先翻落地上。

  “把頭抬起來。”公主道。

  “奴婢不敢。”

  “我說,頭抬起來!”她大吼一聲,順手抓起杯子往她們身上砸去。匡啷,杯子落在地上,砸成碎片。

  忍住痛,她們抬起臉,在接觸到公主淩厲眼神時,心一震,不自主地,又撲回地,不偏不倚,正好撲在碎瓷片上麵——痛啊!她們忍痛,不敢出聲。

  “你們好大的膽子!”

  “公主,請饒了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你們是越來越過分了,也敢背後評論主子,是這個府裏沒有了規矩,還是見我被冷落,人人都能說三道四啦!”

  玉寧公主手朝桌麵用力拍去,砰地,駭得兩人魂飛魄散,渾身顫栗不已。

  “奴、奴婢……該、該死……”串串淚水滾下,她們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的確該死,我守活寡要你們來四處宣傳,可不可以請教一下,誰是侯爺眼裏的西施,你?還是你?”她走近,勾起她們的下巴。

  她們眼底的驚懼滿足了她的快樂,她喜歡下人對自己恐懼驚疑,喜歡權威壓人,隻有這種時候,她才覺得自己還是侯府裏的當家主母。

  “公主……奴婢知錯……”她們泣不成聲。

  “知錯?這麼簡單?既然你們嫌日子難過,那麼就打上一頓攆出去好了,反正,侯府也不缺兩個丫頭。”

  她們嚇得瞠大雙目,被桃紅姊姊打過一頓,沒死也半條命啊,上回翠屏姊被打斷雙腿攆出去,現在隻能在街邊行乞為生。

  “奴婢該死,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多話了,公主饒命啊……”

  “可我要是不立點威嚴,你們豈不是在背後到處說我?”

  “不敢了,奴婢發誓,往後要是再多說一句閑話,就讓公主把舌頭割下來。”

  割舌頭?這倒是好主意,冷哼一聲,看在她給了個主意份上,暫且饒下。

  她轉過身,“桃紅,把她們關到柴房裏,我說放人才可以放,我沒開口之前,誰都不準給她們東西吃。”

  “是,公主。”隨身宮女桃紅領命,將兩人帶了下去。

  人走了,又是一室清靜,不,不是清靜,是冷清,沒有男主人的樓閣,女人?,怎能快樂?

  攏攏頭發,她坐入椅間。其實,她們並沒有說錯,她確是惦著這份心思,希望娃娃出世,相公回心轉意,從此衡怡閣裏有父親、有兒子,有數不清的歡笑聲。

  即便侯爺多情多心,穎兒總是不存在了,她就不信,一個活生生的女人不及一縷亡魂?所以,她下藥,寧願傷心被錯認,也要成就一夜,為的就是賭一個未來。

  從前,她不認同母後的作法,她天真相信,隻要男有意、女有心,愛情,何等輕易,何況,她的容貌是萬中選一,怎有男人不對她動心?若不是挫折太多,她怎須用盡心機。

  隻是,她的事兒輪不到低三下四的奴婢來評論。

  披上披風,他不上她的衡怡閣,她便去就他的探月樓。
玉寧公主推門進入時,宇淵匆匆藏物入懷。

  她看見了,眼神一閃,掛起恬靜笑容,隱去滿腹不滿。

  她知侯爺又在看那個毫無繡工可言的醜荷包,氣?。

  她繡過幾十個荷包給相公,他從不貼身收藏,那日心念起,趁相公昏睡,她偷出穎兒做的荷包,本想替他的荷包改個式樣,心想,換了花色,把自己疊在他心版中央,穎兒的身影會自他心中逐漸淡去吧。

  豈知,荷包裏麵,滿滿的相思豆,滿滿的紅心在桌麵上滾動,他愛穎兒的心……仍然鮮紅……固執的他,怎不教人咬牙?

  她怨懟、恨極,幾番挫折,氣恨難當。

  想紀穎的牌位端坐在鍾離家大祠堂,想一個沒名沒分的丫頭擄獲了相公的全部心思,她怎能不妒忌,怎能不詛咒紀穎永世不超生?

  “公主,有事?”他溫和卻疏離。

  “聽說相公找到神醫,把皇兄的病治好了。”暫且放下仇怨,她端起賢淑笑容。

  “是。”

  “聽說那位神醫是個年輕姑娘?”宮裏來的消息,凡與相公有關,她都不放過。

  “是。”

  “聽說她聰明慧黠,相當受歡迎。”

  “對。”

  “我還聽說,她拒絕母後的賞賜,不願入宮為禦醫?”

  “她對名利看得淡薄,且閑雲野鶴慣了,不習慣宮中拘束。”

  “相公和神醫姑娘很熟?”熟得知她閑雲野鶴、淡薄名利?玉寧兩道細眉攏起,不安擴大。

  是很熟,從第一次見麵,他便覺得她熟悉,而從她的故事裏,他認識了她的真性情。

  他沒回答,望住窗外的相思樹,魂魄飛過後宮紅牆,飛過重重長廊……漂亮的弧線勾上他嘴角。

  她回眸,看見,心驚。

  他在笑,不是敷衍、不是表麵作戲,而是發自內心的笑意。

  她以為他這輩子再不會笑了,她以為除了腹中胎兒,再沒人可以讓他敞心開懷。

  是那位神醫姑娘把快樂帶給他嗎?他是為著她而快樂?會否,他的心情打開,是為著另一名女子?是不是,他隻愛懂得醫術的女人?

  恐慌升起,幾度倉皇,一個紀穎已教她揪心,怎能再出現一個女神醫,她的序位要往後排過多少輪,相公才看得見她的委屈?

  不行,她得在事前阻止這一切,不讓舊事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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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9-23 15:34:4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乾清門分前後,前為朝、後為庭,朝為文武百宮參拜、皇帝處理國家大事處,後宮嬪妃太監均不得入朝,就連未滿十四歲的皇子想入朝也得皇帝下旨,方可走入乾清門。

  庭即為皇帝嬪妃居處,分東宮、西宮、中宮……共有九千多個房舍,後宮佳麗何止三千。

  東宮養心殿裏,皇後滿身的綾羅綢緞,手撫一柄玉如意,桌上擺著一座象牙雕成的寶塔西洋鍾,發出答答答的聲響。

  皇帝座邊,皇太子與鍾離宇淵分旁站立,曲無容站在皇帝身前,低頭,抿唇,絲帕下,悄悄打起?欠。

  這時辰她通常不見客的,她該在床上好好安睡養足精神,偶爾不安分,躺在草地上、枝椏間休憩,總之,不該打起精神見任何人。

  “曲姑娘,聽說你拒絕賜婚?”皇帝開口。

  “是。”她視線對著皇帝,沒有驚懼與敬畏。

  “為什麼?”皇帝審視她。有趣,小姑娘居然不怕自己。

  “曲無容無德無貌,怎能入宮為妃?倘若太子想娶妃,自當從新選秀女當中挑選。”

  “曲姑娘忒謙了,姑娘品德高尚,謙和自抑,兼之才學高超,這些,皇後對朕提了又提,至於容貌……”皇上頓了頓,道:“曲姑娘可否掀起絲帕,讓朕一睹芳顏。”

  輕握拳,曲無容蹙眉。

  宇淵看見,騎虎難下了,她不該對皇上說謊,這叫欺君大罪,一個弄不好會殺頭的。

  正當宇淵急著該怎麼替她解圍同時,隻見曲無容抬起纖纖玉指,取下絲帕,然後,他聽見皇帝、皇後、皇太子倒抽氣聲。

  那是張美豔的臉,但左頰處兩道一長一短疤痕自右耳劃到下巴,新生的紅色肉芽沭目驚心。

  曲無容很滿意他們的反應,眉角含春、嘴唇帶笑,她把絲帕掛回臉上。

  宇淵劍眉攏聚,若有所思。

  “怎會弄成這樣?”皇帝問。

  “曲無容自毀容貌。”她相信,這張臉足夠嚇走所有男人。

  皇太子前一步,“稟父皇,兒臣不在乎曲姑娘的容貌,相知相交貴在心,曲姑娘有一顆高尚皎潔心,兒臣願娶姑娘為妃,敬她重她,一世愛憐。”

  他的話引來兩道不友善眼光,一道來自曲無容,她覺得他瘋了,懷疑自己下錯藥,解毒同時傷了他的腦子;一道眼光來自宇淵,他知皇太子早有心理準備,知他愛上她的高傲冷淡,可他已警告過太子,曲無容不是可以被征服的對象。

  “是啊,曲姑娘不必自貶,太子並非俗人。”皇後道。

  唉,既然皇太子傷了腦,她隻好再加幾味“重藥”。

  “稟皇上,可知無容為何毀容?”

  “為何?”

  “無容十六歲成婚配,丈夫氣宇軒昂、允文允武,婚後相攜相持、鶼鰈情深。無奈際遇磨人,良人娶入名門閨秀,夫婿隻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她耐心編派著故事。

  “你的夫婿變心?”皇後問。

  “是。在一次爭執中,無容劃破了小妾的臉,夫君大怒,無容無話可說,拿刀子毀掉自己半張臉,償還對方的怨。然後一紙休書,休掉丈夫。”

  “什麼?”皇後震驚極了。休夫?聽都沒聽過。

  “沒錯,我不要他了。離去前,夫君苦苦哀求無容留下,說我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可惜無容貪心,不當‘重要’,隻當‘唯一’。”

  “當‘唯一’?”皇後問。

  多麼匪夷所思,這世道哪個有能力的男子會是女子的“唯一”?

  “是。”

  “你性子未免太烈。”皇上歎息。

  “無容願竹籬茅舍,結心結情,不願淚眼倚樓頻獨語,更不甘鑾鏡鴛衾兩斷腸。”她字字句句說分明。

  夠清楚了吧,她既是殘花敗柳,也是貪婪女子,這年代,要求男子專一,實屬非分。何況,皇太子?,是將來要登基帝位之人,豈能不後宮六院,嬪妃無數。

  “既然曲姑娘執意如此,朕自不能勉強,隻是可惜了一段良緣。”皇上讓步,即使他再欣賞曲無容,她畢竟非清白身,怎能入後宮,淫穢宮廷。

  “無容感激皇上看重。”她屈身行禮。

  “曲姑娘,本宮有一事相求。”皇後開口。

  “皇後請說。”

  “玉寧公主有孕在身,可否請姑娘暫居靖遠侯府,替本宮看顧玉寧公主?”

  皇太子的病,讓皇後對曲無容推崇備至,偏她不肯入宮當禦醫,她實在很想把曲無容留在身邊。

  玉寧公主……她怔了怔,像被點了穴般,一動也不動。

  “曲姑娘?”皇後喚道。

  她回魂,急切道:“稟皇後,無容尚有患者在竹林外等待醫治,宮中延宕數月,無容已然過意不去。”

  “那還不容易,本宮派兩名禦醫,到你的竹林小屋為百姓看診。曲姑娘該知道本宮看重你,千萬別讓本宮失望,玉寧公主懷的,可是本宮的小金孫。”

  這是命令,不是請求,沒有人可以對高高在上的皇後說不。

  皇帝點頭,“就這樣了,來人,賜曲無容黃金萬兩,絹綢三千匹,並匾額一塊,上麵鐫刻‘禦用神醫’。”

  曲無容無奈,卻不能不低頭謝恩,心底已開始盤算起,如何避掉與玉寧公主照麵。

  出殿時,冷剛已在外等候,他迎上前,主動勾住無容的腰際,讓她靠入自己胸前。他知,姑娘累得站不直了。

  曲無容道:“回竹林吧!”

  “是。”冷剛轉身,就要帶她離開。

  “曲姑娘,請留步。”

  宇淵追出來,看見曲無容和冷剛的親密,很礙眼,礙眼得他的心沉甸甸。

  “靖遠侯有事?”冷剛問。曲無容疲態已現,明兒個怕又要發燒了,他得快點將她帶回家。

  “那不是姑娘的臉。”他放低音量靠近他們說。

  “你?!”曲無容和冷剛震驚。

  “我見過你的真麵目,無刀無痕,美豔動人,你可知欺君罔上,該當何罪?”

  他知道自己態度惡劣,近乎無賴小人,可是他心急,她不在朝為官,不知欺君下場有多嚴重。

  “你在恐嚇我?”曲無容淡聲問。

  “我但願自己不是。”他不想惹火她,偏又惹火她。

  “你想要什麼?”她的胸口起伏不定,亂糟糟的思緒理不出言語,她還想不出該拿他怎麼辦。

  她居然問他想要什麼?他什麼都不要,隻要她平安!

  霍地,冷剛作主,伸手點過曲無容的睡穴。

  宇淵一把抓起他的手問:“你想對曲姑娘做什麼?”

  兩招推移擒拿互擊,曲無容昏睡在對方懷裏,宇淵不敢下重手,一掌,冷剛逼退他。

  打橫抱起姑娘,他冷冷拋下一句:“現下是姑娘休憩的時辰,你別來打擾她。”

  說著,他邁開腳步,走出後宮。
曲無容發燒了。

  這種熱,藥物退不了,隻能靠休息調養,幾日後才會慢慢退燒。

  她的臉紅撲撲的,像沾了顏料,唇色卻慘白得嚇人。

  她身子弱,禁不得累,昨日,宇淵在她腦海裏繞過一回又一回,整夜輾轉難眠,今晨醒來,她開始發燒,冷剛熬好藥膳服侍她喝下,睡一覺,精神好得多了,但額頭還是熱著。

  “再睡一會兒。”冷剛半強迫地把她壓回床上。

  他們已經回竹林小屋,滿屋子的黃金綢緞紮眼得很,還是窗外的翠竹教人心愛。

  她一眼,他明白心意。

  “我已送出二千黃金,等你身體好些,我再出門當散財童子。”

  姑娘對於財富之厭惡,讓人難理解,但他不需要理解姑娘的言行,隻需照著她的心意做便行。

  “冷剛,你想聽故事嗎?”她道。

  “好,不過不是現在,等你不發燒再說。”

  “可我現在就想說。”

  要拒絕?不,他沒學會對姑娘說不。

  歎了氣,他還是依她,冷剛取來披風將她全身裹緊,扶著她走出竹林。

  兩炷香後,他們坐在十裏亭裏,夕陽西下,湖水波光粼粼,一圈圈銀光,像新鑄造的銀錢,圓圓點點,幾隻魚兒躍出水麵,兩個漂亮翻身,又落回湖間,濺起水花。

  曲無容眺望遠處,柳花飛絮,暖風徐徐,片刻後,她長歎氣,側眼對冷剛說:“以前,我爹爹常帶我到這裏,我是京城人氏,十六歲之前,都在這裏生活。”

  不意外,他早猜到了。

  自言自語般,她說著生平,那是冷剛未聽過的部分。

  “十歲那年,家逢意外,我賣身葬父,把自己賣進靖遠侯府。第一次見到我的少爺,少爺待我極好,我叫紀穎,少爺總是穎兒穎兒地叫,把我叫成他的影兒,人與影從不分離。少爺讓我習醫學武,還幫我鏟除仇人,我們一起行俠仗義,濟弱扶傾,我們挖筍子、埋女兒紅,和少爺共同生活的那段期間,是我最快樂的歲月。”

  曲無容咳兩聲,冷剛替她拉緊披風。

  “誰知一道聖旨下,皇上把公主嫁予少爺,從此,我的生命變成一團漿糊。”

  難怪她不願入宮醫治皇太子,他懂了。

  “少爺愛上公主,再看不見我的專注。然後,皇後賜婚把我嫁入肅親王府……聽過肅親王府的寶安公子嗎?他是個非常糟糕的男人,但少爺並不阻止,我心碎了,坐上花轎之前,我已經死去。”

  那些心苦,記憶猶存。風吹,將她鬢邊那束白發吹起,那風霜啊,不隻在她心中留下痕跡。

  冷剛無語,環住她,輕拍她的背,安慰。

  “是我錯了,少爺畢竟在乎我,大婚當日,他隻身闖入肅親王府救我,我方知,同意賜婚不過是權宜之計,少爺的目的在尋找肅親王叛國罪證。我們成功了,肅親王難逃製裁。”

  “既是成功,為何姑娘遠走他鄉?”冷剛問。

  “不是我遠走,是少爺做出選擇。”

  那幕,深深刻在她心版上,忘不了。她曾殷勤叮囑,別放手。然他鬆開她……她死了,帶著破碎的心走入幽冥,不想續活的,想就這樣忘懷此生,她的章節斷了,曲子殘。

  “什麼選擇?”冷剛問。

  “他選擇了公主。”兩道清淚滑下,歲月過去,再提起,傷口仍痛。

  風吹來,她嗅到秋的味道,夏盛,秋至;緣盡,人離;天理循環,從未亂過序。

  昨夜輾轉,她想分明了。

  怨何用、怒何用,她看透自己,即使恨他一輩子,她也拿不出複仇行動。掙紮著、錯亂著,曾經,她以為隻要一心一意恨他,自己便有活下去的勇氣。

  然,他拿出貼身收藏的荷包,轟地,平地起雷,震得她無法言語。

  她想問他,為何還貼身收藏?早該丟了不是?他丟掉她的命、她的人生,為什麼收起不值錢東西?

  若是愧疚,何必?愧疚幫不了她走路,助不了她殘破身子不病不痛,既要愧疚,當年何必鬆手?

  他說了呀,說一定帶她回去,可是,他沒做到,他隻帶玉寧公主離開險地。

  她求了呀,求他不要鬆手,那麼驕傲的她啊、寧死不屈的她啊,這般哀求,可他沒記牢,他隻聽得見玉寧公主說“相公,救我”。

  他對她,真的壞透。

  罵了千聲、怨過萬語,然一個小小的荷包擊潰她所有自以為是。

  她沒本事一心一意恨他了,再見他,她甚至沒辦法繼續對他冷漠,所以她決定對冷剛和盤托出,決定放下。

  “你猜出來了,是吧?”

  “是。”他有一百多個繡了“淵”字的醜荷包。

  去年底,她繡出生平第一朵寒梅,他以為姑娘已將那人卸下,豈知,男人並未將姑娘卸下。

  “侯爺認不出姑娘。”冷剛道。

  “我的臉毀了,爺爺替我換上新麵孔,他自然認不出。”

  “姑娘要與侯爺相認嗎?”

  “不。”她直覺回答。

  “為什麼?”

  “我說過了,不當‘重要’,隻當‘唯一’。”公主在,她永遠當不成“唯一”。她清楚明白,他們之間斷了,再也接續不起。

  “冷剛。”

  她靠上他的胸懷,他是一堵堅固安全的城牆,多年來,他為她擋去風雨冰霜,沒有他,她怎能平安順遂?

  “是。”

  “我想離開京城。”她做出決定,不進侯府、不見公主、不重複心痛。

  “好。”

  “你會陪我嗎?”

  “當然。”她是他的姑娘,不論天涯海角,他都陪。

  曲無容伸伸懶腰,夠了,有冷剛相伴,不致寂寞,至於情愛,哪裏需要啊!許多人一世不識情緣,不也過得很好。

  “聽說蘇杭很美。”

  “現在就走?”

  “不,離開之前,我們先去一趟醉語樓。”

  他沒問為什麼,勾起姑娘的腰,他飛出十裏亭,走入人來人往的醉語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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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入夜,醉語樓裏客人不多,在小二帶領下,他們上二樓雅座。

  冷剛大方得很,兩錠金元寶往桌上一擺,擺出闊氣。其實,闊不闊氣不是他考量範圍內,他想的是,金元寶擺在家裏,姑娘礙眼。

  “給我上好的女兒紅。”曲無容說。

  “是,客倌,馬上來。”

  小二離開,馬上進櫃台告訴紅衣掌櫃二樓有貴客,掌櫃聽了,親自端起醇酒往冷剛桌旁招呼。

  “客倌好內行,知道醉語樓最好的佳釀是女兒紅,您可知這女兒紅的由來……”

  話說到一半,當紅衣掌櫃的視線輿冷剛相遇時,手中的酒瓶鏗鏘一聲,滑落、碎了,她死命盯住冷剛,丹鳳眼浮上一抹倔強。

  曲無容望望冷剛再看看掌櫃,他們之間……有故事。

  冷剛臉色鐵青,咬牙,一語不發,而掌櫃呼吸急速,臉色慘白。

  曲無容問:“掌櫃的,你不是要告訴我們女兒紅的由來?”

  “抱歉、抱歉,驚擾了客倌,等我一下,我去給您換一壺酒。”紅衣掌櫃退下樓,小二跟著上來,送點心、清理地板。

  待紅衣掌櫃再出現時,已然恢複舊模樣,她笑吟吟地替他們斟了酒,故事開講:

  “在咱們家鄉,凡生出女兒,家裏便要釀起幾壇好酒埋入樹下,待女兒出嫁時挖出來宴請賓客,這酒便叫做女兒紅;倘若女兒不幸,未長成先夭折,這酒便改了名字,叫做花雕,花雕花凋,一朵俏花兒未開苞先凋零,何等辛酸。”

  “倘若女兒無好姻緣呢?”

  “姑娘愛聽故事?”柳眉一揚,紅衣掌櫃笑出風情。人生嘛,不過是幾場好戲,她演得來。

  “是啊。”

  “那我講一個。”

  “無容洗耳恭聽。”

  “咱們村裏有對俊哥哥和俏妹妹,打小青梅竹馬,日子過得愜意逍遙,他們約好長大後成為一家人。俏妹妹可開心啦,家門前柏樹下,埋了上好的女兒紅,待大婚日,酒壇打開,香氣四溢,何等風光。可俊哥哥想學人家當俠客,背了包袱,上山學藝,一去十載,留給俏妹妹相思無數。”

  “相思難熬。”曲無容說。

  “姑娘用錯字眼,相思不是熬來的,是磨來的,想那石磨一吋一吋推,把人心壓著、磨著,磨出點點相思淚。幸而,俊哥哥沒變心,俏妹妹終是把他給盼回來了。”

  “真好,從此雙雙對對。”

  “唉……哪那麼順遂啊,婚禮前夕,俊哥哥告訴俏妹妹,師父被惡人所害,婚禮過後,他得離鄉為師父報仇。報什麼仇啊,江湖上今日我殺你,明日換你殺我,不都這樣嗎?”

  “俊哥哥放棄報仇了?”

  “他哪裏聽得進勸?可那個死對頭名聲可響了,單憑他一個人,哪來的本事報仇?於是,俏妹妹說,若他不放棄報仇念頭,就別上門迎娶。”

  “之後……”結果很明顯了,冷剛坐在那裏,而滿腹委屈的俏妹妹指桑罵槐,故事說得起勁。

  “新嫁娘一身喜服,在閨閣中從日出等到日落,俊哥哥始終沒來。那夜,她掘出女兒紅,一壇壇倒進河水裏,醉倒了滿河遊魚。”

  紅衣掌櫃瞪住冷剛,目不轉睛。

  冷剛倏地起身,托住曲無容手臂,轉身走出醉語樓。

  他沒回頭,沒看見紅衣掌櫃的倔強消失,高傲墜落,蒼白臉龐掛起串串珠淚。

  第三次了,她眼睜睜看他從眼前走開。
冷剛走得很快,忘記曲無容身無武功。

  她在身後跟得相當辛苦,但不想出聲喊住他。

  冷剛失控了,認識他三年,曲無容從未見他情緒起伏,俏妹妹一直在他心中,抹滅不去,對吧?

  不過一下子,她失去他的蹤影。

  曲無容歎氣,每個人身上都有故事,長故事、短故事,篇篇都寫下或多或少的辛酸史。

  緩步向前,曲無容低頭想心事,她邊走邊想,直到一頭撞上人,她才知道自己有多不專心。

  來不及道歉,對方先一步扶起她的手臂,曲無容抬眉,臉色驟變。是他,人人景仰的靖遠侯。

  “想什麼,這麼專心?”他微笑,出自真心。他的笑容在偷聽故事的夜裏,訓練出真心真意。

  她搖頭,狹路相逢,最不想見的人站在眼前。

  “我以為你逃走了。”當他到竹林小屋,四處找不著她的蹤影時,他急得在城門派了軍隊,拿著畫像,一一識別出城百姓。

  如果非要再綁架她一次,才能將她留下,他發誓,他會這麼做。

  他猜對了,她是要逃走,走得遠遠的,他該感激她舍棄怨恨,而不是處處攔阻。

  見她不語,他歎氣。

  “我沒猜錯,對不?”

  他怎會猜錯?他一向最懂她在想什麼。

  “我做錯什麼事,為什麼恨我,可以讓我知道嗎?”他口氣誠摯。

  他看出她恨他!?曲無容抬眉。

  “別懷疑,我並不是毫無知覺的男人,我以為這個世界上隻有兩個女人恨我,沒想到事實上,比我所知道的更多。”

  兩個女人恨他!?曲無容搖頭,她不懂。

  “姑娘想聽故事嗎?”宇淵問。

  聰明點,她該拒絕的,可是在他麵前……她總是缺了那麼點智慧。

  他直接環起她的腰,幾個飛身縱躍,帶她回到靖遠侯府後院。

  在他懷間,曲無容沒尖叫、沒掙紮,隻是癡癡呆呆地望住他的臉,心跳加速,呼吸紊亂,五年了,他的懷抱依然熟悉。

  他的氣息、他的身體,他施展武功時的輕盈啊……她從沒忘記。

  直到他們雙雙坐定,他說了所有關於紀穎的故事後,她才發覺自己淚流滿麵。

  不公平,她才剛決定放下,他便來感動她心,“不恨”已是她最大極限了呀,他怎能過分地再下一城?

  “我成功了,奪回家產,受皇帝欣賞。我當官後,再沒時間與穎兒練劍,我成了駙馬,卻看不見她的生命逐漸凋萎,皇上把公主賜婚予我,皇後卻賜離魂湯給穎兒,而我,相信嗎?我居然愚蠢得接受了,還強迫穎兒必需接受‘賞賜’。我真殘忍,對不?”早知離魂湯會要了她的命,他寧願自己喝下。

  “對。”她實說。

  “我一再誤解穎兒,她卻打定主意保護我一生,是我逼她吞下回光丹,為我報父仇,是我殘忍地在最後一刻鬆手,任她墜入深淵。我這種人,百死不辭!但是我不死,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

  “穎兒死了,人間便成了我的阿鼻地獄,我要留在這裏受苦,要嚐盡穎兒吃過的苦楚。”

  “她對你那麼重要,為什麼鬆手?”遲疑地,她問出口。

  這話,在她心底多年深埋。

  不看重她,何苦回肅親王府救她?他在想什麼,對他而言,她是禮物、是仆婢,還是珍視?看重她,怎麼舍得鬆手?怎麼舍得她心碎魂破?

  “我以為她恢複武功了,以她的輕功,減慢下墜速度並不困難,我先把公主送走,就能下穀救回我的穎兒。”

  輕功!?曲無容搗住嘴。

  天?,她根本忘了自己有輕功,她隻有滿腦子的絕望痛苦與不解,她一次次問為什麼?為什麼要她死?是不是她做的還不夠?

  這竟是真相……她居然苦思不透!?原來他不是放棄她、不是選擇她死,他始終要她活下去。

  他要她,她的少爺從未放棄過她啊!

  突然,壓得她無法呼吸的痛苦消失了,堆積多年的仇恨不見了,她的怨?,不再是放下,而是冬雪被陽光蒸融。

  “我大錯特錯,我不知道回光丹會讓她氣血逆流,不知道在我送她上花轎那刻,已經將她送入不歸路。我飛身下山穀,四處狂奔,瘋狂吼叫,深夜風雨交加,雷電陣陣,那是老天悲憐我?,悲憐我和穎兒陰陽相隔,生死永別。”

  淚水滑下臉頰,映著他的哀戚,從此,他的人生失去意義。

  他飛身下穀,瘋狂尖叫?男兒有淚不輕彈呀,已經五年過去,他的淚水怎能奔流不息?

  動容,她伸手為他拭去淚水,輕輕地,她在心底對他說抱歉,是她錯怨了他。

  他伸手握住她的,而她,沒有縮回去。

  “三日後,我在穀底被尋獲,我忘記那三天怎麼過的,隻記得,我喊穎兒喊得聲嘶力竭,記得迷迷糊糊間,她哀傷地看著我,卻不肯回應我,我想,她恨我。”

  “也許,她知道你瘋狂找她,便不恨了。”她幽幽道。

  “不,我喜歡她恨我,我天天都在探月樓裏等她。”

  “等她做什麼?人死,就不會回來了。”

  “我等她向我索命,我一死,就可以向她解釋,我有多麼對她不起,我要求得她原諒我,我要與她在天上人間,做一對神仙伴侶。可是,她始終沒來,一次都沒來……”

  她搖頭落淚,再說不出任何言語。沉默在他們中間,兩人淚眼相對,宇淵知道,他的故事太動人。

  倏地,他背過身,抹去淚,折下一竿青竹,使出劍招。

  那是她熟悉的翔雁十六式,梁師傅說,這套劍招清靈快捷,最適合女孩兒,她學了,他在她背後偷偷學,那次,她當了少爺一回師傅。

  “餓嗎?”忍不住地,她問。

  “你餓了?”

  “有點。”

  “我帶你去飯館,你去過京城最有名的品福樓嗎?”他扯唇,試圖扯出一個像樣微笑。

  “不,給我一鍋、一鏟,我自有辦法弄出吃的。”她也抹去淚,擠出些許笑意。

  “屋裏有,我去拿。”

  說著,他奔入小屋。少頃,他又出現她麵前。

  曲無容拿起鏟子,動作俐落挖出幾隻新筍,嫩白的筍根帶著泥土芬芳,湊近,嗅聞,她把筍子也靠近他鼻息聞。

  “聞到什麼?”曲無容偏頭問他。

  “新鮮?”

  “我聞到泥土孕育萬物的驕傲,聞到新筍想出頭變成堂下竹卻難成的遺憾,也……”話到一半,她不說了。

  “也什麼?”宇淵問。

  也聽到少爺肚子咕嚕咕嚕響。少爺極愛這一味,新筍長成的日子裏,他們練劍後,常順手挖出幾隻嫩筍回屋裏,未下鍋,少爺肚裏先傳來咕嚕聲,她常常別過頭,竊笑他嘴饞。

  “沒什麼,你燒水,我剝筍。”

  “好。”

  兩人分工合作,一鍋鮮嫩筍湯很快完成,掀起鍋,拿來碗,在熱氣蒸騰間,她看見他的真誠笑顏。

  宇淵睇視曲無容,她果真深藏不露,一鍋新筍便勾出他的快樂。

  “要是能加點雞油,筍子會更好吃。”下意識地,曲無容自言自語。

  她的話,再度揪緊他的心,為什麼她的表情動作,連不自覺出口的語句,都像穎兒?

  發現他發呆,她問:“怎麼了?”

  “沒事。”宇淵答。“我說了自己的故事,禮尚往來,是不是該輪到你來說?”

  “好。”她偏頭想想後,點頭。

  他替她添一碗熱湯,放在旁邊待涼。“慢慢說,別燙了口。”

  “我的奶奶爺爺和一般人家的不同。”她的故事開始了,那是墜崖之後的事。

  “哪裏不同?”宇淵問。

  “他們愛比賽。”

  “比賽什麼?”

  “我生病的時候,他們比賽誰的藥方先把我治好;他們做菜,拉我當裁判,評判誰的手藝強;他們教我醫術,再輪流考我,看誰教的方法我記得多,他們無時無刻不比賽。”

  “愛比賽的夫妻,的確特殊。”

  “兩人比賽,奶奶老輸,一輸就翻臉,爺爺得哄上老半天,那種哄啊,很累人。”說到此,她忍不住咯咯輕笑。

  “怎麼累人?”

  “爺爺要不采來滿簍鮮花,在茅屋前插出奶奶的小名;要不就吞月亮丸,把自己弄成大豬頭,扮小豬逗奶奶開心;有時候,還得到外頭抓幾個壞蛋回來,唱大戲娛樂奶奶。我建議爺爺幹脆在比賽時放水,讓奶奶贏幾回。”

  “他放水了?”

  “不,爺爺說,奶奶喜歡的不是贏,而是爺爺願不願意傾盡全心,哄她高興。”

  原來他贏,為的是哄妻子開心,這般款款深情,多感動人。

  他們相視而笑,不知不覺,距離拉近。

  後來,他告訴她宮闈間爾虞我詐的鮮事,商場上耍心機不成,反淪為笑柄的趣事,從黃昏說到黑夜,兩人都意猶未盡。

  這天,他在不知覺間卸除她積壓多年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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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9-23 15:35:3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她還是住進靖遠侯府了,原因很多,比如俊哥哥和俏妹妹需要多一點機會,比如不尊奉懿旨會被殺頭,比如為了……為了那個等不到人索命,卻夜夜看見悲傷眼睛的男人。

  念頭轉過,她想通了。

  是命運吧,命運注定他們分離再相聚。

  那年,她若不掉落穀底,不碰上爺爺奶奶,回光丹根本無人可解。墜崖雖心痛,卻讓她撿回一條命,讓她有機會變成曲神醫,救起許許多多性命。

  老天要她長命百歲,卻要他成為皇太子的左右手,他們各有各的使命,五年來,他們都做了不少事。隻是啊,老天不允許他們在一起,既然天命難違,她隻好違心。

  躺在床上,曲無容側身,桌邊燭火搖曳,晃著冷剛繩索上的身影。

  他也睡不著?

  “冷剛。”她抱住棉被輕問。

  “是。”他維持著一貫睡姿,眼皮沒睜開。

  “俏妹妹的話沒錯,你不該對她生氣。”她主動挑起話題。

  他不答,閉上眼睛。

  “公平點,我的秘密全說予你了,你多少回饋一些。”

  他仍緘默。曲無容以為自己夠安靜,沒想到碰到一個冷剛,比她更冷更剛硬,相較之下,倒顯得她溫柔善良了。

  “我以為對你而言,我已是朋友,而不是恩人,沒想到,你仍對我心存防備。”她用上激將法,不知對他有無用處。

  他睜眼。

  這代表,他有一絲動搖?

  “說說吧,你常讚我聰明,也許我能提供意見。”

  手支後腦,他先是歎了口悠長氣息。

  “是我的錯,我沒上她家迎娶,那夜,我留了封書信給家人,就帶了劍離開。”

  “對女人來講,這是很大的恥辱。”新婚日新郎不上門,活生生的遺棄,攤在眾人眼前,何等不堪?

  “我知。半年後,我聽說家鄉鬧大水,趕回家鄉探望,方知家沒了,爹娘在大水之後,染上瘟疫,重病雙亡。之後,我四處打探妹妹的下落,沒人知道妹妹怎麼了,於是……”他停頓。

  “於是如何?”她催促。

  “我硬著頭皮找上姚家。”

  “姚家?俏妹妹姓姚?”

  “對,她叫姚紅衣。”

  姚紅衣,難怪她一身紅衫紅裙。

  “紅衣家居高處,分毫無損,她告訴我,我妹子為籌措父母醫藥費,賣身為妓。我怒責她,為什麼不幫我妹妹一把,她冷笑問:‘我有什麼義務相助冷家人,他們又不是我的親戚?’

  我怒極,甩了她一巴掌。然後,我四處尋訪妹子的下落,終於,我在鄰縣找到一名投河自盡的青樓妓女。”

  “是你妹妹?”

  “是的,她的屍身已腐爛不堪,但我認出她腕間的玉鐲,那是我給她買的禮物。埋了妹妹後,我專心尋訪?師仇家,我報仇了,卻身受重傷,倒在路邊時,姚紅衣的話句句敲著我腦袋。

  倘若我不上山學藝,就不會惹出一身江湖事,我會成親、會留在家鄉,大水來犯,我不會留下年稚的妹妹應付她應付不來的大事,從一開始,我就錯了……”

  “然後,我救了你,你執意跟在我身邊,是因為我無條件為窮人看診?”她讓他想起親人。

  “是,除此之外,你與我妹子同齡,一樣贏弱,需要人保護。”

  原來啊,他將她當成無緣的妹妹,難怪守護她,像母雞帶小雞,片刻不離。

  “冷剛,你該耐心點。”

  “什麼意思?”

  “你該讓我把故事聽完,不要急著帶我走,說不定,我現在就能告訴你,為什麼姚姑娘不出手相助。”

  “她在報複我,恨我當年拋下她,離鄉遠去。”

  “別那麼篤定,女人心不如你想的這般容易。”

  “姑娘的意思是……”

  “去談談,把姚姑娘的心思給談出來,就我所知,姚姑娘是個……”

  曲無容話未說完,冷剛跳下繩索,護在房門前。

  片刻,門板傳來敲叩聲,冷剛出房間應門。

  門開,宇淵站在門外。

  “夜深了,侯爺何事?”冷剛冷得教人難受。

  “曲姑娘身子可安好些?”宇淵不請自入。

  “不勞侯爺費心。”

  冷剛搶身擋在前頭,不讓他進屋。

  “我當然要費心,曲姑娘明日還要替公主脈診。”他語句帶笑,眼角卻掛上冷然,他不喜歡冷剛的過度保護和占有欲。

  “姑娘明日必會準時替公主看診。”

  冷剛雙手橫胸,表明此處不留爺,可宇淵偏想留,扇子啪地打開,扇出幾許涼風,鎮壓冷剛的火氣。

  “我見曲姑娘一麵就走。”

  “姑娘已經睡下,請侯爺勿打擾。”他聲聲拒絕。

  “我方才聽見你與曲姑娘的對話聲,姑娘尚未休息。”

  他也是習武人,冷剛聽見他腳步聲,躍下繩索,而他,一樣在遠處便聽見他們對話。

  “侯爺沒聽過男女授受不親?深夜到訪已然不合宜。”

  “難不成冷公子是女子?否則怎能與曲姑娘同處一室?”兩人針鋒相對。

  他們同處一室已是三年多的事,輪得到鍾離宇淵現在來挑剔?

  他們的“說論”聲越提越高,高得房裏頭的曲無容忍不住搖頭輕笑。掀開簾子,她走到兩個男人中間,一手一個,推開兩人。

  麵對宇淵,她問:“侯爺見著無容了,請問還有他事?”

  他沒答話,直覺伸手觸向她額頭,然冷剛動作比他更快,架開他的手,把曲無容拉到自己身後。

  曲無容來不及反對,隻見宇淵身法快捷,如一陣風般欺來,瞬地鎖、打、刺、戳,招招喂向冷剛。冷剛低頭避過,但對方變招太快太奇,隻一瞥之間,曲無容已讓宇淵搶到身後。

  她是香肉嗎?人人搶!

  “侯爺逾越了。”曲無容在他背後說。

  他但笑不語。

  “姑娘需要休息。”冷剛說。

  “曲姑娘已經在床上躺了八個時辰,該起來活動活動筋骨。”

  意思是……八個時辰間,他已來探過數次?

  冷剛抬眼,宇淵抱起曲無容,竄身出屋,才一瞬,遠遠地,一句話傳來

  “二更天,必送姑娘回來。”

  冷剛輕嗤,二更天,才有鬼,他好不容易逮到姑娘,會乖乖準時送回來?悶悶地,冷剛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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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閑茶亭裏,已備下茶水瓜果,他不是臨時起意,而是早有計劃。

  秋雖初來乍到,但夜風拂過,仍帶來些許寒意,縮縮手,曲無容把手縮進袖口,他見著,褪下身上披風,圍上她的背。

  一時間,暖意襲來,暖暖地煨上她的臉,一絲羞怯、兩分赧顏,這人?,太熱切。

  曲無容啜了口雲南普洱,這是百年茶樹,茶色清澈、茶水溫潤,對腸胃不佳的她,再適宜不過。

  百年普洱茶磚專作貢茶,隻有二品以上的官員才喝得,小老百姓再富裕都喝不得。可見這些年,他的官位升得飛快。

  宇淵把苻苓糕推到她麵前,她挑食一塊,細軟滑嫩,方入口便讓口水化了去,她喜歡這滋味。

  見她喜歡,他也跟著吃下好幾塊,口裏嚼著、眼底望著,他實在很不安分。

  吃東西就吃東西,怎一雙眼睛直溜溜朝人看,看得她的視線不知該往哪裏擺,東飄西飄,飄不到定位點。

  再喝口水,清清喉嚨,她說:“侯爺,深夜找無容出來,有事?”

  他不答話,光是望她。

  被看得尷尬,她的視線轉入湖水間,蓮花已經不多,合起花瓣,成了名副其實的“睡蓮”,沉靜安詳,可遠觀,不容褻玩。

  他靜靜凝視她,看得仔細。

  這人,夜半把她抓出來,也不說半句話,專為了看她唱獨角戲?好啊,你不說,我也不講,薄嗔,她拿起桂花糕,一口口吃,不理人。

  不知是被她還是讓自己弄糊塗了,宇淵老覺得她是穎兒,這感覺一天天加烈,他知道她不是穎兒,可她的行止就是教他無法停止聯想。

  還看?她被看得不安,吸氣,發言:“侯爺,假若沒事的話,無容就此告辭。”

  “你喜歡吃糕點?”匆促間,他找來話題。

  “喜歡。”她說實話,很多年沒嚐的舊滋味,是想念。

  “我告訴過你,關於穎兒的故事?”

  “我記得。”

  “這些……全是穎兒愛吃的東西。”

  目光一斂,撇清似地,她把手中點心擺下,匆忙間,找來說詞:“我的腸胃不佳,爺爺奶奶不準我吃甜食,可他們越是不準的東西我越愛吃。”

  “穎兒同你一般,有些小叛逆。”不管她怎麼撇清,還是撇不開穎兒的影。

  “我被爺爺奶奶管得太緊了,才會愛抗議。”

  “我想,我也把穎兒管得太緊,才造就她的抗議。”

  他說得她心慌意亂了,沉眉,她正色道:“我不是紀穎。”

  “我知道,理智上知道。”但是情感上、下意識間,他老將她錯認,他也苦惱,但阻止不了自己。“你的腳怎麼弄的。”

  “摔倒,我差點站不起來了。是奶奶的續骨膏,替我接起斷腿,養了半年,才勉強能夠行走。”她避重就輕。

  “摔得不輕啊!”

  “是不輕。”那一跤從山上到穀底,摔碎她的骨頭,也摔壞了她的心。不過,已經過去了,他奔下穀底,大病一場,把那些陳舊的恨事統統刪除幹淨。

  曲無容掐起一塊雪花片,含入嘴裏,甜甜的味道在唇齒間化開。

  甜食就是這樣的,一沾唇,甜味入心,教人忘記從前的苦頭,忘記重蹈覆轍很要不得。

  看她吃,宇淵歎氣,要是穎兒也坐在這裏,也能一片片吃著雪花糕,該多好。

  “侯爺不快樂?”忍不住地,她還是問了,她見不得他煩心,不管她是穎兒還是曲無容。

  “人生快樂難覓。”轉身,他麵對滿池蓮花,河畔石欄上,水晶玻璃風燈齊點,映照著水麵金光閃爍,美不勝收。

  “有名有利,有嬌妻、有事業,擁有這麼多東西的男人說不快樂,太過分。”

  她走到他身後,很想靠上他的背,貼著他的寬厚,像多年以前……可惜她是曲無容,不是紀穎。

  重生苦,她何必再來一遭,再淪落於愛情,欺負自己。

  曲無容勉強自己背對他,勉強自己看不見他的哀愁。但他的說詞傳來,句句,擰了她的心。

  “不是擁有很多的人就會快樂,而是不計較失去多少的人才會快樂。我,辦不到不計較。”苦笑,他繞到她麵前。

  “為什麼辦不到?”

  她抬眉,發現他近得教人羞怯,偏身後無處退,她同他隻能暫留曖昧內。

  “我無法不計較穎兒離開,無法不計較老天待我苛刻,我願意用所有換得穎兒存在,可是老天不肯與我交換,所以我不快樂。”

  “可,這是你的選擇啊,你選擇先救公主、舍穎兒,憑什麼向老天計較?”

  “對,我做出愚蠢選擇,卻計較老天,果然是笑話一樁。”他仰天,自厭。

  這些話,他從未對人說起,沒想到深夜對談,他向她傾訴,而她一針見血,刺入內心最痛處,他的確不值得同情。

  她見不得他難受,轉開話題。她微笑道:“別再提過往,正確也罷、錯誤也罷,那些全回不來了,辜負這麼舒服的夜晚,對不起自己。”

  他緊閉雙唇,遙望滿空星辰,他不如她灑脫。

  “你有沒有吃過新鮮的蓮子?”她再試著提起他的興趣。

  “有,蓮子清燉木耳紅棗。”

  “不,我說的是新鮮的蓮子,沒經過水煮火烤。”

  “能吃?”他麵露懷疑。

  “當然可以,你下水摘幾個飽滿蓮蓬上來。”

  “沒問題。”

  說著,他飛身至水池中間,足點蓮葉,清靈的身子在群花間飛竄。

  她愛看少爺練輕功,在圓月下,在晨曦間,風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曲,她的內力不行,可是為了同少爺比翼,她硬是練就一身輕功。

  那年京城裏多少富豪屋頂留下他們的足跡,琉璃瓦上談心、樹梢頭論情,他們的快樂無盡。

  唉……她在做什麼,都說不提過往了。

  不多久,宇淵采來滿手蓮蓬。

  推開瓷盤,讓出空位,她剝下新鮮蓮子、抽出心,把潔白蓮子遞給他。

  他含入嘴中咬下,一股清香沁心,越嚼越上口,沒多久,她剝的速度已跟不上他吃的速度。

  “好吃嗎?”她問。

  “別有一番風味。這一根根白中透綠的是什麼?”他將幾根針狀物放在手心,問曲無容。

  “是蓮心。”

  她伸出蔥芽白細指在他掌間輕輕撥弄,隻是個不經意動作,卻撩撥起他無可言喻的心悸。

  直覺地,他想將她的手連同蓮心納入掌中,然他力圖鎮定,穩住音調問:“可以吃嗎?”他不要嚇跑她。

  “可以。”

  她笑著掐起兩根蓮心送到他嘴邊,他想也不想含入嘴裏,她的手指碰上他的唇,一驚,她縮手,滿臉羞澀。

  宇淵嚼兩下,忙不迭吐出,臉紅。

  她不知,他的臉紅不為蓮心苦,而是心甜。

  “真苦,你誆我,這東西怎能吃?”他出聲抗議。

  輕輕笑著,她成心的。

  “沒誆你,蓮心是一味中藥,用來清目解毒,有益身心。”

  “蓮心苦……”宇淵沉吟。

  曲無容接話:“蓮心苦,蓮子卻晶瑩美麗,是不是和人們一樣,都是金玉其外,心苦難當。”

  出世為人誰不苦?歡喜、不甘,都得受。她放下了,但願他也能放下,就讓他們當一對不談俗緣的好朋友吧!

  “你的心也苦嗎?”

  “苦。”

  “為何苦?”為她見異思遷的夫君?為良人不愛明珠愛佩玉?

  “我不問為何而苦,隻想著,這苦啊,有益身心。”

  “我該讚你開朗?”

  “你讚不讚,我都一樣過日子。”淺笑,她把滿桌蓮蓬堆成塔。

  “也許,我該學你。”

  “你該學我的地方多著呢!”

  “你真自信。”

  “是啊,你最該學學我的自信……”說著,兩人相視而笑。

  然後他們談了為官。

  她說:“當官苦,伴君伴虎,今日順心、高官厚祿,明日不順意,貶官流放,真不曉得為什麼那麼多人寒窗苦讀,但求出頭。”

  他說:“為商,就算濟弱扶傾,能救的不過幾十、幾百人,當官,一指命令,就能讓數十萬百姓歡天喜地,我不戀棧權利,但我高興能擁有影響力,因為我的影響力,造就無數人的幸福。”

  她說:“我很自私,我隻要自己快意,才不去照管別人的幸福。”

  他說:“我也自私,但我這輩子都不會快意了,所以,我隻能照管別人的幸福,從他人的幸福當中,得到活下來的理由。”

  她反對他的講法,說:“快意俯拾皆是,隻要你願意彎下腰。”他則苦笑道:“我的快意在五年前已經死亡。”

  他死去的快意,讓她的心發酸、苦澀、不舍。

  就這樣,兩人一言一語互搭,漸漸地,月落西山;漸漸地,曲無容不勝睡意,靠在宇淵身上沉沉睡去。

  宇淵除去她的絲帕,她睡著,眉頭不伸,是苦吧,蓮心含在嘴裏,不敢回首苦楚,隻敢想著有益身心。

  宇淵歎氣,手圈上她的腰,恨不得親手舉帚,替她掃除苦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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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無容手支下頷,一本冊子翻過好幾番,腦海裏盤盤旋旋的全是玉寧公主。

  玉寧公主不是她記憶中的模樣,那年,她飛揚稚氣、溫柔善解,而今……她一身彩繡輝煌,粉麵含威,丹唇方啟語未出,眼神先教人膽寒。

  曲無容推開滿桌子藥材,全是公主派人送來的,公主的好意,收得她滿心驚懼。

  想起早上看診,公主問她:“聽說姑娘與侯爺很聊得來?”

  她沒答,專注脈象。

  公主續道:“姑娘肯定博通天文地理,我家相公是不愛說話的男人,沒想到竟然能同姑娘聊上整夜。”

  她的言詞委婉,語調溫和,笑盈盈地望她。可說不上為什麼,曲無容就是忍不住泛寒,她說不出哪裏不對,隻一心快點結束診視,早些離開衡怡閣。

  誰知,她方收好藥箱,公主一句話堵得她前進後退皆不是。

  “想來,必是本宮言語無趣,否則曲姑娘怎寧可同侯爺徹夜聊天,卻不肯與本宮多說兩句。”

  她無奈,硬著頭皮向公主萬福,一句“還請公主多休息”後,匆匆離去。

  到底是她多疑,還是公主轉了性情?

  不想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她拿起閑書,隨意翻頁。

  ……日暮待情人,維舟綠楊岸。

  多麼可愛的情詩,那扁舟少年獨釣,釣的是魚,還是愛情??

  她的門沒關、冷剛不在,反正此刻沒人會造訪她的小屋,於是她大起膽子除下絲帕,走回房裏,歪在床上,享受從竹葉間竄進窗欄的陣陣涼風。

  說時遲、那時快,門簾被掀起,她來不及圍上帕子,就這樣與來人麵對麵。

  宇淵發怔,一下子,他恢複過來,態若無事般走到床邊。“在這裏,把帕子取下很安全,沒有人會進來打擾。”

  他嘴裏說著,心裏卻想,明天起,得調派二十個人在竹林外圍著,不教閑雜人等進來。

  “你打擾我了。”她提醒,他也是“閑雜人等”。

  “我是主人,不是外人。”說著,他把新折的桃花插進瓶裏。

  “看見這個,你聯想到什麼?”宇淵指指桃花,再指指她手上的詩集。

  “憶與君別年,種桃齊蛾眉。桃今百餘尺,花落成枯枝。”曲無容直覺回答。

  “你太悲觀了,昨夜你居然敢要我學習你的自信開朗?”

  她聳肩,笑而不答。

  “我以為你會聯想,人麵桃花相映紅。”

  然後她吟出“人麵桃花相映紅”的下兩句:“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你的聯想不比我樂觀。”

  “我辯不過你,恭喜曲姑娘,你贏了。對了,外頭有許多藥材,是公主差人送來?”

  “是,請代我謝謝公主。”

  “好,我不經意間提到你的身子弱,她便記上心,她一直是個體貼溫柔、時時為人著想,識大體的女子,這些年,是我負她。”宇淵歎氣。他願意為她做更多,隻要能力所及。

  低眉,曲無容對他的話不予置評。

  “冷剛呢?”

  “出去了。”沒猜錯的話,他是去找他的紅衣妹妹。

  早上,她暗示了一句“錯別離、怨相係”,她想,他聽懂了,聽話本來就該聽齊全,不能斷章取義。

  她猜那日,姚紅衣的故事不是說予她聽,她是想借故事把誤會解開,偏偏那頭笨牛,一急二氣,亂了心。

  “冷剛與你是什麼關係。”

  “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她言簡意賅。

  “他對你做的,不隻報恩。”有幾分嫉妒,幾分不是滋味,厘不清為何,冷剛對她的用心,就是教他不舒坦。

  “有的人用性命報恩,有的人花銀兩報恩,冷剛是前者,皇太子是後者,方法不同,沒有誰對誰錯。”

  他不認同,卻不反駁。

  “皇太子真心喜歡你。”宇淵說。

  “喜歡?為什麼?”

  她從未給他好臉色,一個高高在上的皇太子能忍受她月餘,她想,已是極限。

  “你很特殊,他覺得在你麵前,自己不是皇太子,而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

  “然後?”

  “女子在他麵前皆是唯唯諾諾,獨獨你,誰都別想改變你的態度。”

  “就這樣?”

  “還不夠?”

  “倘若,他喜歡的是我的外表便罷了,這是天下男子都有的膚淺;偏他喜歡我的特殊。我哪裏特殊?心思敏銳、看法卓見?”她緩緩搖頭。“我從未與他深交,他不知我心,怎能隨意說喜歡。依我看?,皇太子圖的不過是新鮮——一個不對他臣服,拒絕他毫不猶豫的女子。”

  分析得多麼精辟,誰能說她不聰慧?

  “假使你不拒絕皇太子,你肯臣服……”

  “不出三月,他會對我厭倦。”她不多想,直口出言。

  話出,兩人相視而笑。

  “假使他見過你的真麵目,他的喜歡不會隻維持三個月。”他繞了彎,讚她貌美。

  “就說吧,男人膚淺。”

  取出絲帕,重新掛回臉上,這幾日又疏懶了,除開到前頭為公主看診時外,她不再貼上假皮,也許,她潛意識裏認定這裏是自己的窩居,在此地,安全無虞。

  一哂,宇淵自懷裏掏出紙包,“送你。”

  送她?金銀珠寶她看不上眼,金錠銀兩她收了滿箱滿櫃,正恨不得沒機會出門撒給窮人,這會兒又來送她禮物,不怕她嫌煩?

  “不要。”

  她連開都不想開,直接推回他跟前。

  “你知這是什麼?”

  “還能是什麼?金釵玉梳?討女人歡心的東西能多有創意。”她擺明了輕蔑。

  “你怎知我想討你歡心?”

  說著,宇淵打開紙包,裏頭一顆顆成熟紅透的心形相思豆跳了出來,灑在桌麵上,滴溜溜轉。

  他……真壞……

  拚命忍住淚,但眼淚濕了睫毛,她慌忙低下頭,假意撥弄相思豆。

  那相思樹不是教方嬤嬤砍了嗎?怎麼他又弄來這些豆子,誘人心澀?

  “喜歡嗎?我有好幾甕。”

  “這東西又不能用來入藥,要它做什麼。”她別開身,假裝不感興趣。

  “我以為凡是女子都喜歡它們,知不知,它們叫什麼?”他繞到她麵前,撚起一顆紅透晶瑩的豆子在她眼前晃。

  “不知。”她裝傻,裝到底。

  “它們叫做相思豆,有沒有聽過紅豆生南國……此物最相思。有沒有聽過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指的就是它們。”

  小小東西,名堂可多了,宇淵抓起她的手心攤開,不管喜不喜歡,他都要送她。

  “太為難了。”曲無容合掌,把它鎖在掌心中央。

  “為難什麼?”他不懂。

  “為難一顆小小的豆子,要負載人們許多相思愁。”

  “你是替豆子不平,還是心疼男女相思?”他直視她。

  “當然是替豆子不平,男女相思苦,是自找的,沒人冤、無人逼,而豆子本無辜,天地生它,不過為了繁衍後代,誰曉得硬是讓人們強加附會。”

  聽過她的話,宇淵哈哈大笑,這幾句話,推翻多少文學家的看法。

  他笑,她也不自覺笑開。

  這樣很壞,使君有婦,她不該同他暢談,可是,怎麼辦呢?他就是一句句,勾動她的說話欲,她能對所有人冷淡,偏是對他行不通,她被製約了,在很多很多年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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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9-23 15:36:4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午後,曲無容自夢中悠悠轉醒,側臉,冷剛望著窗外竹林發呆,他有心事,她猜。

  “冷剛。”

  “是。”回首,他快步到床邊,扶她起床。

  “冷剛,是不是好姑娘都該學會刺繡裁縫?”她還不想下床,拍拍床沿要冷剛坐下,冷剛依言,她倚在他身上,柔聲問。

  “不是。”

  他很早就習慣當曲無容的靠背,在她麵前,他從未想過男女之分。

  這情況是打哪時候開始?

  嗯,最早是她衣不解帶照料他,他傷勢痊愈後,他們分房睡……然後,哦,想起來了。

  她把最後一丸九轉續命丹讓給冷剛,治好他的病,但服藥時間到,她尚未回到爺爺家裏,自己沒有九轉續命丹救命,吐血吐得嚇人。

  冷剛在鄰房聽見聲響,破門而入,抱起曲無容連奔百裏,回到爺爺奶奶家,拿得救命藥。

  曲無容說,她救他一回,他還救她一遭,兩人再無恩情可道,從此陽關道、獨木橋,各走各的,再無幹係。

  冷剛沒依她,硬要跟在她身後。

  從此,她的九轉續命丹收在他懷裏,免得她拿出去亂救人卻害了自己的命;之後,走遍大江南北,他習慣她房裏架起一根繩索,兩人同住同寢,他照料她,比她看顧自己更小心。

  “那麼,好姑娘一定要學會琴棋書畫了吧?”她懶聲問。

  “不必。”除了沒事可做的官家小姐外,誰有空擺弄那些無聊事。

  “不然,好姑娘該學些什麼?”

  他想也不想,直覺回話:“釀酒。”

  她輕笑一聲,笑得他滿臉通紅,“與紅衣姑娘的誤會解釋清楚了?”

  “對。”

  “我能聽聽嗎?”她也好奇呢!

  “我誤會紅衣,她救下我妹子了,妹子現已嫁為人婦,與妹婿住在京城,前日我登門探過他們。”

  那天兄妹相認,感慨無限,少女長成少婦,他在妹妹身上看見歲月倉促。

  原來是峰回路轉,柳暗花明,多刺激的故事。

  “那名投河自盡的青樓女子呢,她腕上不是戴著你給的玉鐲?”

  “紅衣冒險闖入青樓救我妹子時,被一名妓女發現,妹子把手鐲拔下相贈,求她別聲張。我居然因為那隻玉鐲子,認定她是我妹子,錯看紅衣。”

  “一回錯,蹉跎多少光陰?”

  那姚紅衣是高傲得不得了的女子吧,她可以拉住冷剛,把話說明白,怎能為一張薄皮麵子,耽誤青春?

  “姑娘,我們幾時離開京城?”冷剛問。

  “離開?紅衣姑娘有了良人?”

  曲無容驚訝於他的問句,怎地誤會解釋開了,兩人不談團圓,卻要問分離?

  “沒有。”悶悶地,冷剛道。

  “她同別人許下終生?”

  “沒有。”

  “她有比你好上百倍的愛慕者?”

  “沒有。”他回答過一句句,越答心越悶。

  “既是如此,你為什麼要離開?”

  “她說她恨我。”她的恨讓他無從怨起,隻能心疼。他對她太壞,如果他走開,能教她快樂,他願意。

  “自然要恨的,那麼多年過去,你可知紅顏最怕光陰摧折。”曲無容幽幽歎息。

  “我要她快樂。”他道,言簡意賅。

  “離開,是你讓她快樂的方式?”無容反問。

  “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冷剛。”她坐直身,盯住他。他的臉方正剛毅,眼睛炯炯有神,看起來沒半分蠢樣子啊!

  “是。”

  “你很笨。”說著,她輕笑起來。是男人都這麼笨,笨到不知女人心口不一,還是冷剛比旁人又更笨上幾分?

  他不語,曲無容再叫一聲。“冷剛。”

  “是。”

  “你知不知道,我不要你報恩。”

  “知道。”姑娘不想要他跟隨,是他執意留下。

  “知不知道,就算我要離開京城,你也可以留下來。”

  “知道。”

  “那你一定知道,我要你幸福,你不必一直當我的依靠。”

  他又沉默了。

  真是,每次碰到回答不來的問題,他就保持沉默,沒想過,這樣很容易引人誤解。

  曲無容還想勸勸他時,門外一陣悉窣腳步聲,冷剛扶曲無容下床,替她加件披風和覆麵絲巾後,迎到外頭。

  出人意外地,造訪者居然是玉寧公主。

  兩人雙雙坐定,公主身邊的侍女桃紅把瓷碗放到曲無容桌上。

  “曲姑娘,這是剛熬好的燕窩,聽我家相公說,姑娘身子弱,特地送過來給姑娘補一補。”公主溫柔而親切,口氣誠懇、態度誠懇,誠懇到冷剛一眼就判斷她們心存善念。

  眉間皺起,曲無容在暗地歎氣,真不知是她多疑,還是對方多心。

  公主明明誠心誠意,曲無容就是無緣由地感到驚懼,說不出口原因,她隻能照禮數走——道謝,接下燕窩。

  “這位公子是……”玉寧公主眼光調向冷剛。

  冷剛接話:“在下冷剛,請公主稍坐。姑娘,我去去就來。”

  他不習慣和女人同室,在宮裏,一對吉祥如意讓他頭痛不已,現在,桃紅的頻頻注視,也讓他坐立難安。他相信高貴典雅的公主不會欺負姑娘,暫時離開,無妨。

  走出小屋,冷剛順手把房門關上。

  曲無容沉眉,偷偷地,又罵冷剛,他怎能以為公主無害?他隻聽過笑逐顏開,沒聽過笑裏藏刀?唉,男人笨。

  “冷公子與姑娘是什麼關係?”公主柔聲問。

  “我救下冷剛一命。”這事兒,不知還有多少人感興趣,她要否寫下一紙書箋,貼在城牆上麵。

  “冷公子真是性情中人,姑娘救他一命,他便以身相許,跟著姑娘四處遊曆。”

  以身相許?她暗喻兩人關係匪淺?隨便,她無所謂。

  曲無容答不來話,索性閉嘴,安靜喝她的燕窩。

  “或者是姑娘天生魅力,教人難以敵擋。”

  “公主謬讚。”

  “不,我是認真的,先是皇兄欣賞曲姑娘,後有侯爺看重,也許本宮該向姑娘討教,怎樣做才能受大家歡迎。”

  公主的笑沒有離開過臉龐,但無緣由地,陣陣疙瘩浮上曲無容的肌膚,心底起涼意。

  曲無容勉強擠出幾句場麵話:“公主雍容華貴、態若天仙、知書達理、才貌並兼,早已大受歡迎。”

  公主一笑,沒理會曲無容的阿諛。

  “聽說侯爺經常來拜訪曲姑娘,是不?”

  “侯爺關心公主玉體,才會殷勤探問。”

  “是嗎?”

  公主目光掃過,這人……有幾分穎兒的特質。

  “是。”

  快離開吧,曲無容竊語,她並不想介入他和公主之間,此次進府純屬無奈,隻等公主順產、冷剛與紅衣姑娘有結果,她便可離開。她沒多想,不意貪求,真的。

  五年,看盡世間風雨,她的世界不再是一方屋宇,她的眼界足夠她拋掉許多心情,命運教她與少爺再度相聚,知道他很好,卸下怨恨,可以了。

  “曲姑娘,侯府裏樓閣多處,為何偏偏選擇這個僻靜小屋居住?”難不成她早知相公常往此處跑,特意用心機。

  “公主也說了僻靜,曲無容就貪它一個靜字。”

  狡猾!公主冷笑。“本宮了解姑娘四處闖蕩,不拘小節慣了,但這裏畢竟是靖遠侯府,很多禮儀還是要守的。”

  “比如?”

  “比如男女授受不親、瓜田李下。”公主說得含蓄,但曲無容聽懂了,她要她和侯爺保持距離。

  “明白,公主請回,往後曲無容會謹慎。”

  “多謝姑娘,本宮就要這一句,希望別讓我再從下人口中聽見對侯爺名聲有損的言語。”目的達到,公主起身向她道了擾。

  送走客,曲無容籲氣,鬆下緊繃肩頭,準備回房繼續歪著。誰知公主才出門,便見宇淵從小徑那端行來。

  玉寧公主目光閃過,不滿。

  又來拜訪,他們果真交情匪淺啊!

  宇淵的身影燃起她熊熊妒火,妒忌憎恨,幾要燒去她的理智。深吸氣,強咽怒火,玉寧公主逼自己掛起笑顏,迎上前。

  “相公也來探望曲姑娘。”她搶先說話。

  “公主為何來此?”他不解。

  “曲姑娘身子弱,我特地讓下人熬了燕窩送來。”她不是虛偽女子,是情勢造就了她的虛情假意。

  她的話讓宇淵很開心。“偏勞公主了。”

  “相公太見外,曲姑娘是貴客,她肯來侯府小住,照顧我和腹中胎兒,自是感恩不盡。況曲姑娘氣質高雅,任誰見了都想與她親近,我很高興,曲姑娘願意同我當朋友,從此閨中寂寞,多個人談心。”她一路說,一路同宇淵走回小屋,氣氛融洽。

  宇淵點頭,很高興公主能與曲姑娘建立友誼。

  兩人進屋,曲無容不得不二度起身讓座,癟癟嘴,送客難,迎客亦難。

  “曲姑娘,皇太子派人邀約,想請宇淵與姑娘至城郊賞花,不知姑娘有無興致?”宇淵說。

  “皇兄邀約?太好了,相公,玉寧能否同行?”

  乍聽消息,玉寧公主高興至極,從未和相公外出郊遊,且皇兄在,他必不至於對她冷淡。

  “舟車勞頓,公主有孕在身,還是留在府裏休息較妥當。”他但願曲無容不赴約。

  宇淵的回答讓公主變臉,貝齒緊咬,再生氣,她也不願在宇淵麵前發作,她頻頻拋出眼色,要曲無容拒絕。

  的確,她是想拒絕的,讓皇太子存有多餘心思不聰明,但公主拋來的眼神讓曲無容不舒服。

  她不再是當年的丫頭,她有自己的意誌,分辨得出該做與不該做,況公主已提醒過,她知本分為何,公主的暗示實屬多餘。

  於是,為了賭一口氣、爭半分尊嚴,她衝動地同意赴約。

  隻是她沒想過,逞這一時之快,代表她接下了公主的戰書,往後的諸多事端,皆自此惹出。


  鋤頭鬥笠、竹籃小鏟,宇淵一身青色布衣,打扮成鄉農模樣,他挖來滿籃筍子,交給曲無容,這回有雞油、有排骨,熱熱的湯在鍋裏熬煮。

  曲無容坐在湯鍋邊,偶爾打開鍋蓋攪和幾下,偶爾扇幾扇爐火。大多數時候,她的眼光飄到不遠處,看著冷剛和宇淵練拳法。

  冷剛對宇淵仍然冷淡,但相處三個月,他不得不承認,宇淵是個叫人激賞的男子,於是為求取心態平衡,他不時向宇淵討教武功,說是切磋武藝,倒不如說他想趁機替姑娘出氣。

  冷剛的每一拳都紮紮實實,但宇淵卻是招招點到為止,她看得出來,卻從不出聲阻止,因男人們的交情自有他們的做法。

  兩人走近時,都是滿頭大汗,曲無容各遞給他們一條巾子。

  冷剛脫去上衣、打著赤膊,走到井邊打桶冷水,當頭衝下,宇淵瞄他一眼,再回頭看看曲無容。

  她聳肩,冷剛沒在她麵前避諱過。

  她都不介意了,他有什麼好介意的。

  宇淵學冷剛脫去上衣,走到井邊,打冷水、衝身體,把一身疲勞衝去。

  曲無容突然想起,這事兒傳出去,公主又要評她,不遵禮儀、男女授受不親。

  不過……她並不在意,反正不會停留太久了,公主再月餘就要臨盆,屆時,她自當離去。

  冷剛衝完身子進屋,換下幹淨衣裳,出屋時,多帶一套,丟給宇淵。

  他走到姑娘身邊,捧起鍋子進屋,曲無容拿來碗筷,屋裏就兩條板凳,兩人落坐下來。

  曲無容替冷剛舀了碗竹筍,然後不自覺地,也替宇淵盛入滿滿一碗,發覺不對時,三碗竹筍湯已經擺在桌麵。

  壞!她已不是婢女紀穎,而是神醫曲無容,怎又替他張羅起瑣碎事?

  “紅衣姑娘……”

  她方出口,冷剛便接話:“還氣。”

  怎麼會?她已親自到姚紅衣跟前,將她與冷剛的關係解釋得一清二楚,她們談得很好,紅衣姑娘也對她交心,怎地還氣?

  “紅衣姑娘怎麼說?”她問。

  “她說寧願嫁豬嫁狗,也不願意跟我這隻大笨牛。”

  曲無容抿唇竊笑,果然是隻笨牛。“這話……”

  “表示我比豬狗不如,我負她太多,她這樣想並沒有錯。”

  “錯,這話表示紅衣姑娘沒那麼惱火了。她肯罵你,比不理你要好得多。”

  “真的?”冷剛濃濃眉頭揚起,連同嘴角一並上揚,姑娘的看法怎同他相差那麼多?

  “相信我,我們同為女子。”

  宇淵從裏屋出來,走到桌邊,隻考慮一下,便坐到曲無容身邊,端起筍湯,啜一口,天上美味。

  “你們說的紅衣姑娘,是醉語樓的掌櫃嗎?”宇淵加入話題。

  “對,侯爺當初是怎麼結識紅衣姑娘的?”曲無容問。

  “很多年前,紅衣帶著一個小姑娘在街頭要飯,兩人貧病交迫,還有人口販子對她們虎視眈眈,是司徒先生先發現她們,帶兩人回百草堂安置。

  我還有印象,小姑娘說她們走了幾千裏路,要去找哥哥,卻不知哥哥身在何處,我想資助她們黃金白銀,讓她們繼續上路。但紅衣說無功不受碌,這句話讓我為她的骨氣折服,於是我留下她們……”

  這話穎兒說過,宇淵記得、曲無容也記得,舊事湧上,兩人心頭同時拂過一陣暖。

  “後來呢?”

  “紅衣帶著小姑娘跟在司徒先生身後幫忙,小姑娘的身子很糟,是先生一點一點,用藥膳替她慢慢調養起來。為感激先生,紅衣釀酒相贈,我們才知她有好手藝,然後我為她開了醉語樓,讓她有個棲身處,養活自己與小姑娘。”

  她轉頭,問冷剛:“還能怨她惱你?”

  “我沒怨過她。”冷剛答。

  現在,他知道自己欠宇淵一筆,也欠下司徒先生,往後,要擺眼色予人,得多想想清楚。

  “你們在說什麼,我聽不懂。”宇淵問。

  “那是一個故事,很長很長的故事。”曲無容替冷剛回答。

  “如果我帶你飛到樹梢,你會告訴我這個故事嗎?”他知她的怪癖了,知道隻要帶她飛高高,她的心情就會很好,好得想說故事。

  “不會。”

  “為什麼?”

  “這個故事是冷剛的,你可以試著帶他飛到樹梢,看他願不願意告訴你。”曲無容輕聲笑開,今天,她的心情很好。

  “那麼,恐怕是他得帶我飛上樹梢。”宇淵笑著,把一大碗筍湯吞進肚子裏。

  正在啃排骨的冷剛乍聽他的話,不以為然地撇撇嘴。

  “為什麼是他要帶你飛上樹梢?”曲無容問。

  宇淵把碗遞出去,她自然而然接手,又替他添上一大碗,剛“運動”過,他的食欲好得驚人。

  “我有很多跟紅衣相關的故事。”這回他占了上風,冷剛的臭臉因他的話緩和。

  “比如?”她試著替冷剛爭取福利。

  “杜康樓的王掌櫃對紅衣很感興趣,已經追求好幾年,始終未見佳人點頭,倒是紅衣身邊的小姑娘倒戈,不斷勸紅衣嫁人。”

  該死,親妹子居然胳臂向外彎!?冷剛皺眉頭。

  “再比如。”有趣極了,曲無容迫不及待。

  “司徒先生考慮辦個招親大會,拋繡球、打擂台,他要替紅衣招來一個允文允武的狀元郎。”

  “紅衣姑娘怎麼說?”

  “紅衣姑娘沒說,是小姑娘說話了。”

  又說話!?不替哥哥守住嫂子,還把嫂嫂往門外推,兄妹豈是這般當法?冷剛不滿。

  “小姑娘說,紅衣姊姊不嫁狀元郎,一心?,等著我的笨牛哥哥。”

  曲無容和宇淵視線轉往冷剛,隻見他的臉像成熟柿子,耳朵紅透。這下子,宇淵全明白了,那個笨牛哥哥就在眼前,與他同桌吃筍。

  “可是一年年過去了,女人年華有限,你當老板的,就不想想辦法?”

  “我急啊,紅衣是個好姑娘,這些年跟著司徒先生也學了不少字,說出去,好歹稱得上是個才女。雖然留下她替我掌理醉語樓,一年至少可以賺進五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可也不能自私耽誤人家。”

  “有人埋怨你自私了嗎?”忍控不住,冷剛插嘴。

  “紅衣不埋怨,可前年小姑娘嫁人,出閣前還殷殷相求,要我替紅衣找到好人家,別讓她孤獨終生。”

  “然後呢?”

  “我想紅衣不愛商賈,也許喜歡官侯,於是我常邀提督、將軍、禦史上醉語樓,沒想到紅衣不睬人家,讓我自討沒趣。逼急了,我親自把紅衣找來問話,她說,真要孤獨到老,也是她的命。”

  “好剛烈的女子。”曲無容道。

  “可不是,那日她問我,知不知道魚也會醉?”

  “我說不知,她便備了兩壇女兒紅,要我回家倒入池中……”

  聽到這裏,冷剛再聽不下去了,霍地起身,衝出家門。

  宇淵慢條斯理喝下最後一口湯,說:“現在,你可以講故事給我聽了?”

  “你要我在別人背後說三道四?”曲無容笑問。

  “所以,剛剛那一堆故事,全是我在紅衣背後說三道四?”宇淵揚眉問。

  曲無容大笑:“你肯承認最好,我可沒有屈打成招。”

  “你真狡獪。”

  “多承褒獎。”

  “我在諷刺你。”

  “可惜,我資質魯鈍,聽不出來。”她起身,快步往外走去。

  看見她的跛足,無緣由地,胸口抽痛幾下……很痛吧?

  拋下碗筷,宇淵追出門,幾個大步,追上她,勾起她的腰,往樹林處飛躍,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機會聽她背後說三道四,但他知道,冷剛不在,他同她將有一場非常愉快的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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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好了,公主服了曲姑娘開的藥,腹痛如絞,侯爺已經趕往衡怡閣,請姑娘也快點過去。”

  過午,曲無容正在床上假寐,下人的驚惶失措讓她瞬地清醒過來,迅即下床,她倉促打理自己。

  “姑娘……”

  冷剛進門,話未全,曲無容已拿好藥箱,準備出門。

  “我聽到了,冷剛,你快帶我過去。”

  “是。”

  冷剛打橫抱起姑娘,輕功施展,一下子工夫,已將她帶往公主的衡怡閣。

  曲無容推門進入,看見宇淵坐在床邊緊抱公主,她躺在他懷間呻吟不已。

  她拖著跛足飛快前奔,跑到公主床前,執起她的皓腕,要按脈診斷。

  “不要……別讓她治我……”公主縮回手。

  “公主,看清楚,她是曲姑娘啊!”宇淵急道。

  “不要……不要……”公主頭搖得像波浪鼓。

  她是鬼嗎?幹嘛用這種眼神看她?曲無容一頭霧水,還想再問話時,桃紅就地跪下,哭得淒厲萬分。

  “侯爺,別再讓她靠近公主了吧!”她一麵哭,一麵磕頭,撞得額間泛起一大片紅腫。

  “你什麼意思?”

  “這段日子曲姑娘開給公主的藥單裏,或多或少都加了一兩味活血破血的藥材,要不是百草堂裏的抓藥師傅謹慎,把藥方給別的大夫看過,改了新藥方才抓藥,不然公主早就、早就……”

  “你說什麼!?”曲無容驚問,活血破血,她以為她的神醫名號是蒙來的。

  “桃紅沒說謊,侯爺可以去找百草堂的大夫對質,今天換了抓藥師傅,他沒注意,桃紅也太粗心,以為大夫已先看過藥單,沒想到喝下藥,公主就變成這樣了。都是桃紅該死,請侯爺罰桃紅吧!”她怒瞪曲無容,仿彿同她有深仇大恨。

  “你指控我要讓公主下胎?”曲無容冷聲問。

  “我隻是說出事實。剛剛藥單給司徒先生看過了,他說孕婦不能服用地龍、紅花、桃仁、九香蟲、莪術,為什麼曲姑娘的方子裏開了這些藥?”

  “我開那些藥!?把藥方給我!”

  怎麼可能?曲無容接過方子,目光逐一掃過,莪術、紅花……那分明是她的筆跡……但她沒開這方藥,是誰仿了她的字……

  重重疊疊的問號在她腦子裏轉,一時間,她找不出合理解釋。

  宇淵眼見曲無容臉色倉皇不定,憤然斥責桃紅:“既然你早知道藥方不對,為什麼從來都不說!?”

  “是公主呀,公主說侯爺很敬重曲姑娘,我們不能在背後說小話,她還講,也許曲姑娘的藥方有獨特之處,是百草堂的先生太謹慎,不敢讓公主嚐試。”

  桃紅說得條條是理,讓曲無容辯解不成。

  “曲姑娘,那是獨到藥方,還是孕婦不宜?”宇淵問。

  “孕婦不宜。”她實話實說。

  她滿腦子混亂,隻隱約知道有人想加害她,是誰?是公主嗎?用自己和孩子同她對賭?這賭注未免太大。

  “司徒先生在嗎?”宇淵揚聲問。

  “他在門外。”

  “請他進來替公主看診。”

  宇淵放下玉寧公主,走到門邊,要將一臉迷亂的曲無容帶開,他們都需要時間將事情從頭到尾好好厘清。

  “侯爺,不能讓她走,她是想害公主的壞人……”說著,桃紅猛然跳起來,一把抓下曲無容臉上的絲帕。

  迅雷不及掩耳,絲帕被桃紅一把扯下,乍見她真實麵容,一屋人全都愣在當下,動彈不得。

  隻見曲無容蛾眉欲顰,將語未語,唇綻櫻桃破,她的肌膚冰清玉潤,如杜鵑披雪,美若霞映澄塘,絕豔容貌教人倒抽氣,就是床上的公主也忍不住瞠大眼睛,不敢相信。

  世間怎有這等人才品貌,說她是仙子不過分啊!

  難怪相公忘記紀穎,難怪他一顆心全飛到後院小屋,她連紀穎都爭不過了,怎爭得贏曲無容。

  公主死命咬住下唇,在唇間烙下深印,全身抖得好厲害。

  該死!隻見宇淵飛快伸手,從桃紅手中搶回絲帕,返身替曲無容覆上。

  他麵目嚴肅,語帶寒冽,懾人雙瞳射向房裏仆婦。“今天的事,一句都不準往外傳,誰傳出去的話,就提頭來見!”

  說著,他拉起曲無容離開。

  門關起那刻,公主淚水潰堤。

  宇淵不是個刻薄主子,從未對下人說過半句重話,現下,他不理會曲無容用藥嫌疑,不管妻子和孩子的死活,隻想著曲無容的秘密會不會外傳。

  還需費心、揣測他的想法嗎?不必了,他愛上曲無容,毋庸置疑。

  “公主、公主……”

  桃紅衝到主子床邊,摟住公主大哭,她讓侯爺嚴厲的神色嚇壞了,從來、從來駙馬沒這般對待過人?!

  “我鬥不過她了,我大輸特輸了。”扯起棉被,她尖叫。

  她的苦肉計沒用,宇淵不在乎,半點都不在乎,偷雞不成蝕把米,她輸得好難堪。

  “不會的、不會的,公主好好照顧身子,等身子恢複,我們一定可以想到辦法把她趕出去,公主千萬要定下心,別慌別亂,桃紅會幫你。再不,咱們有皇後當靠山啊!”

  公主茫然若失,滿腦子裏都是曲無容那張絕美的臉,她傻傻自問:“紀穎、曲無容、曲無容、紀穎……她們為什麼要聯手欺負我?”

  桃紅摟住公主,心疼極了。不該變成這樣啊!她的公主應該是雍容華貴、養尊處優,無傷無愁,人人羨慕的對象啊!

  “別怕,桃紅在,桃紅不會讓那個狐狸精得逞,一定會替公主牢牢守住駙馬爺。”她向上天立誓。

  “桃紅救我,我隻剩下你、隻剩下你了……”突地,公主用力抓住桃紅,摟住她的脖子放聲大哭。

  “桃紅知道,我會想辦法,絕對會。”她也慌了。

  定下心啊,動動腦子啊,她不能再放任情況壞下去,侯爺的偏心、他對公主的哀慟視若無睹,她一定得找到法子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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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9-23 15:37:43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宇淵將曲無容帶回小屋,三人麵對麵,臉色凝重。

  他們都在心中,試著找出合理解釋,卻百思不得其解,想不出為客的曲無容會得罪誰。而曲無容幾次念頭轉到公主身上,便忙不迭轉開,她不願意以小人心來忖度玉寧公主。

  “藥方上的字是你的?”

  宇淵實在想不出問題所在,隻得出口問。但這一問,她儼然成了嫌疑犯。

  “你說呢?”曲無容反問。

  “是你?”

  她沒回答,隻是輕哼一聲。

  她擺明不合作,宇淵不免惱火。這事不小,傳到宮裏,光意圖謀害公主罪名,就夠讓她擔了個死刑,更何況還有她隱瞞容貌的欺君之罪。

  “你就這麼驕傲,連解釋都不肯?”他發怒,一手拍上桌子,語調提高。

  “解釋有用?”假如有人成心布局教她跳,她除了耐心等候對方露出馬腳,還有其他辦法?對於心機、詭計,她總是贏不了人。

  “如果不是你做的,你會積極配合,找出幕後主使。”宇淵說。

  “好啊,以你的推論,我不積極,所以是我做的,我舉雙手認罪。”她冷眼看他,倔傲得讓人生氣。

  她是何許人啊,從來,她都不想進靖遠侯府,是他和皇後半逼迫、半綁架,將她帶進侯府來,現下居然質問起她的居心不良!?

  天理昭彰?!

  “我沒這麼說。”

  他沒說,可他問了,這代表不信任、代表他心中有懷疑,那麼她何必留在這裏,接受侮辱。

  “你大可把我抓起來送交官府,讓官府來調查我是何方奸細。”

  她的口氣很糟,宇淵也被她弄得脾氣不好。

  公主還病著,他丟下公主將她帶出來,已屬過分,他多希望能自她身上得到些許線索,可她不合作,寧受誣陷,也不肯助他厘清事情。

  “這種事,我自會調查,不需要勞煩別人。”他語調清冷,抑住的火氣在胸口燃燒。

  “但願侯爺公平一點,別聽一麵之詞,就判定曲無容有罪。”他冷,她也不遑多讓。

  總是他誤解她,一而再、再而三。

  五年前是、五年後也是,他說她性情孤傲,永不替人著想;他說她強出頭、愛惹事,才會招惹麻煩,說來說去,皆是她的錯,是她該反省考量。

  都是這樣的,隻要和公主有關,千錯萬錯都是她做錯。

  她竟然向他要求公平!?

  哈,他要是公平一點,就不會對著桃紅吼叫,她可是證人?!

  他要是公平一點,他該綁她、捆她,她一承認藥方上麵的字跡是她的,就把她押入大牢。

  他要是處處談公平,就應調來百草堂先生、抓藥師傅,三麵對質,還怕定不了她的罪。

  他就是不公平、就是偏心,就是隻想維護她,才會急急忙忙把她帶離是非區,才會讓桃紅激動之餘,扯下她的覆麵絲帕。

  他忘記自己的舉動會讓妻子傷心,隻想到消息往外傳出去,曲無容會背上欺君罪名。

  現在,她還來同他論較公平!?

  宇淵緩緩吐氣,抑下激動,由著滿腔怒火在腹間悶燒。

  “這段日子你安分點,不要到處亂跑,若你是無辜的,我自會還你一個公道。”

  撂下話,他轉身往外。行前,他又折回來,對冷剛說:“此事非同小可,你不可隨著姑娘任性,這次她惹上的是皇帝與公主,倘若一紙通緝書發下來,就是躲到天涯海角,你們也會被挖出來。”

  冷剛向前兩步,擋住宇淵問:“我可以相信你嗎?”

  “你們隻能相信我。”他歎氣搖頭,道:“看好她,別再節外生枝。”

  宇淵和冷剛的對話讓人火冒三丈,好似她是個愛惹是生非的家夥,老天明鑒,她什麼事都沒做過,是別人存心賴她。

  可他……不這麼想吧……
 算軟禁嗎?

  不能自由進出,多走幾步,侍衛就圍上來,盯著她回屋,一次兩次下來,想逃的欲望越燒越盛。

  逃吧!這聲音不斷震著她的耳膜,震得她心浮氣躁,無法定心。

  那日爭執後,宇淵再沒出現,她不知他是在安撫公主,還是在找證據將她入罪,會否又是一場曆史重演?

  記不記得那年,肅親王府派來的蘭兒用“芙蓉雪花霜”冤她,他居然信了,相信在他身邊跟了多年的“影兒”,要毀掉公主的容貌,相信她掘牡丹、折玉簪、撕圖畫,暗地破壞公主的物品。

  然後蘭兒死了,少爺把她關入侯府大牢。晃動不已的火把、幽暗陰冷牢獄、等著她死去來啃她身子的老鼠……悠悠蕩蕩間,她全身發熱發冷,仿彿又回到那個時候。

  突然,方嬤嬤的臉跳出來了,那針,好粗好長啊,緩緩紮進肉裏,一吋一吋,每深入一分,都讓她想咬舌自盡,她不斷自問,是不是死了就好了?可皇後說“紮她百針,若能熬過,算她命大”。

  而她果真命大,熬過百針不死,天下第一呢!沒死在百針下,連黑黑的、苦苦的離魂湯也喝不死她,可那痛,沁心蝕骨,地獄也不過如此啊!

  天,曆史真要重演了,那些可怕的事又將回來,她躲不掉、逃不了,她將眼睜睜看著一切再度發生……

  曲無容的恐懼嚇到冷剛了,她不明所以地淚流不止,冷剛手足無措。

  他問不出緣由,她也無法將恐怖記憶說出口,就這樣,兩人一夜無眠。

  今晨,冷剛一大早便離開侯府,去找司徒先生。

  靜寂的屋裏,曲無容蜷縮在床角間,模模糊糊地,被子讓人拉開,未睜眼,一隻大掌在她額間探溫度。

  “冷剛,我沒事。”低語。說完,又拉起被子,蒙住頭。

  都發熱了還說沒事?她不知自己不能太累嗎?為什麼要鬧整晚,讓冷剛徹夜擔心。

  宇淵連人帶被將她擁入懷裏,心疼。

  手臂加上力道,圈她入心,他厘不清對她的感覺,他甚至分不清她是穎兒還是曲無容,他隻想把她留在身邊,不願她離去。他愛同她談心,愛與她共處一室,愛和她搶一鍋湯,他就是愛有她同在的感覺啊!

  他矛盾,甚至有罪惡感,他偷偷愛上她了,卻不敢承認。

  怎麼辦呢?

  他有公主,有他該負的責任,而曲無容又是那樣一個不受拘束的人……

  曲無容睜眼,發現居然是鍾離宇淵。“你來做什麼?”

  他不是該待在無辜、可憐、脆弱的妻子身邊,好生照料?她不過是不相幹的外人,他何必露出那種眼神,倘若教人誤會,豈不又是一樁欲加之罪?

  “你病了。”他的手貼回她額間。

  病了又怎樣,她不是公主,病不病,誰在乎?別開臉,她不教自己淪陷在他的溫柔裏麵。

  她這樣子,叫他怎麼辦?他和司徒先生談過了,說法和桃紅一模一樣。所有證據全指向她,他找不到任何方法為她洗清嫌疑。

  曲無容想起身,宇淵不許,硬將她扣留在胸膛間。他不管道德禮教、不管堅持是否無理,他就是不想她離去。

  “侯爺,你這是做什麼?”她板起臉,冷了眉目。她將所有的不滿、恐懼全化成一股怨氣,發泄在他身上。

  宇淵若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好了,他沒辦法思考、沒辦法冷靜,成天擔心東窗事發、擔心欺君之罪大過天。

  他明白,不能放任事情擴大,不能讓宮裏介入,他一定得做些什麼,在壞事發生之前,做點努力。他再不準意外發生在她身上,那年,他保不了穎兒;現今,付出再大代價,他都要保住她。

  “毒害公主罪名很大……”他喃喃自語。

  “擔心?那就把我交出去啊,我保證絕不牽連靖遠侯。”她冷諷。反正,為了公主,她的藥圃被撤、被禁後宮,該吃的苦頭,哪樣少過。

  他怕被她牽連?宇淵怒望她,難道他在她眼中是貪生怕死、慕名虛榮之輩?她居然這般小看他!?宇淵放開她,眼底充滿了不敢置信。

  “這種態度幫得了你?”

  她為什麼不與他齊心協力找出凶手?他們是同一條陣線的人啊!為何她非要弄得壁壘分明,視他為敵!?

  不管是什麼態度都幫不了她了,唯有自己的韌命才能幫忙。鳳凰蠍、離魂湯、回光丹、墜崖,韌命領著她闖過一關關劫難,再來幾場,何需畏懼?

  淒涼一笑,聽天由命吧,如果天注定,她沾到公主便要生事,她與公主是不能並存的兩個人,就讓老天來安排,誰去誰留。

  “我從不指望誰來幫忙,若侯爺真有心相幫,就不會勉強曲無容進侯府。”冷冷地,她把兩人的關係推回從前,仇恨未解之前。

  “原來……你怪我。”

  “不該怪嗎?使君有婦何故來招惹曲無容,你的所作所為引人妒恨,為何遭殃的是我?”

  “使君有婦、妒恨……你在暗示什麼?”

  “你覺得我在暗示什麼?”她提高音調,反問。

  “你在暗示公主寧願傷害自己,將你除去?”他不相信她會做出這麼荒謬的推估,就算皇後和他勉強她進侯府,她也不該把怒氣算到公主身上。

  “不無可能。”她仰高脖子,驕傲道。

  “你不該以小人之心忖度君子腹。你很清楚,自你進府,公主是怎般相待,她知你身子不好,珍貴藥材、燕窩魚翅,處處留心;她讚你氣質高雅,但願與你多親近,從此閨中寂寞,多個人談心。

  你肯照顧她和腹中胎兒,她對你感恩不盡。就是藥材有誤,她還是站在你的立場想,從不肯懷疑你存壞心。可你居然、居然暗示……”他急切替公主分說。

  他的急切成了責備,仿彿聲聲句句全在批判她的小心眼,曲無容也被逼急了,口不擇言。

  “她這般在你麵前演戲?她對著我可不是這麼說的,她要我注意瓜田李下、男女授受不親,希望別讓她再從下人嘴裏聽得一句有損侯爺的言語……”

  “夠了,不要為了一時怒氣說謊,你可知,這樣的自己有多猙獰可怖,這種謊言隻會讓你得不償失!”語罷,他甩袖而去。

  望著擺動的青色簾子,他們……又吵架了?

  他說她猙獰可怖、她說謊……沒錯,一向如此,每次他居間看事情,老是公主對、她錯。隻是,他說“得不償失”,真有趣?,在他身邊,她幾時得到過?不總是失了心、失去命、失去所有能留下的東西。

  淚潸然,那年的驚惶再度出現,她知道,自己又要卷入一場挽救不來的狂瀾中間。

  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

  寂寞苦,相聚是福?未必,人生太多變數。

  曲無容拿著一杆筆,字字句句全是詩,隻是啊,心係苦、攢眉苦,追憶苦、蠟炬成灰何嚐不苦?

  就不明白啊,說了千百次,前車之鑒不該重複,偏偏,他的溫柔,讓人忘記心苦。

  小屋門板被推開,桃紅走到曲無容麵前,麵無表情說:“公主想見你。”

  “我想,還是不要吧,萬一再發生什麼插曲,我豈不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曲無容冷笑。她的小人心鑽了出來,再也控製不了自己不往那個方向作想像。

  “隻要你不愛當人家的插曲,怎會發生插曲?”桃紅語帶玄機。

  “你怎知我愛當插曲?說不定我無心、你有意;說不定是你的過度心機弄巧成拙,無心插柳柳成蔭?”

  曲無容的話,把桃紅嚇得臉色慘白。“你、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不懂嗎?聽說姑娘不識得文字,但除非熟讀醫書,否則怎能聽得幾次,便把地龍、紅花、桃仁、九香蟲、莪術記得清清楚楚?”

  桃紅被問得語頓,咬牙關、斜眼瞪她,恨恨說:“玉寧公主要你過去,你最好馬上動身。”

  “可侯爺要我待在此處,哪裏都不準去。我畢竟是客人,不懂規矩,不知在靖遠侯府內,是侯爺大,還是公主大,兩個人的話有衝突時,我該聽誰的?”她諷刺道。

  桃紅氣得兩頰鼓脹,她是成心的,曲無容一定知道上回是她搞鬼,隻是苦無證據。

  忍氣吞聲,她力求鎮定。“侯爺也在,他要曲姑娘到沽酒亭。”

  曲無容懷疑望她,輕搖頭,不對,宇淵應該和冷剛在一起,而不是公主,方才,他過來,找了冷剛出門。

  見曲無容不上當,桃紅想起半途上,看見侯爺和冷剛正前往書齋,於是她加了句:“冷公子也在那裏,還是我先回去,讓冷公子親自來請曲姑娘。”

  大家都在……因此和公主見麵是他們共同的決定?

  他要她與公主當麵對質,以解開她的小人心腹;他要她看清自己的猙獰麵目,要她的謊話無從遁形?好一個決定啊!

  “曲姑娘,你要侯爺和公主等多久?”桃紅出聲催促。

  行,她不怕,反正她當定了小人,她是該好好複習一下,牢牢記住公主的“真心相待”。

  她不語,起身,隨著桃紅往外。

  桃紅走在前麵,曲無容沒看見她莫測高深的笑靨,桃紅加快腳步,她也跟著加快,她的腳不方便,幾次腳步錯置,差點摔跤。

  她不喊停,翻騰的心?,翻騰著宇淵的不公平,紅紅的眼,記起當年,他為公主的牡丹,將她培植不易的藥草連根拔起,她無力反擊,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們逐漸凋萎;記得那年,她為離魂湯所苦,他仍堅持她拖著病痛身軀出屋,陪著公主賞花,他恨公主卑躬屈膝,她一個小小丫頭卻倨傲無禮。

  她沒忘記,他的婚禮熱鬧非凡,而她獨居探月樓,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滿喉,照不盡菱花鏡裏形容瘦。她展不開愁眉,捱不盡更漏,滿心苦水,恰似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統統過去、統統過去了呀,她說了過去,可記憶不願輕易放過她的心,那些沉舊的、古老的痛楚,仍然折磨起她的每根神經。

  走在前頭,桃紅不自覺泛起冷笑。這回,沒有意外了,為公主,她一定要將她鏟除,再不讓任何女人來傷公主的心。

  幾年來,她看得一清二楚,駙馬的冷淡、公主的寂寞,那是生不如死的寡婦歲月啊!

  好不容易公主懷上胎兒,她終算可以安慰公主,有了孩子在中間牽線,夫妻自能回到從前,光陰是最好療傷藥劑。

  她說,雖然駙馬對紀穎念念不忘,至少他再不會喜歡別的女人,沒了敵手,公主永遠是駙馬唯一的女人。

  誰知曲無容出現,駙馬的心讓她給蒙了去,往後,若曲無容也生下子嗣,教公主該如何?鍾離家的祠堂裏已端坐了一個紀穎,靖遠侯府再讓曲無容入主,公主的地位要怎麼保住?

  後宮事,她們從小耳濡目染,哪個女人不想要名分地位?哪個女人不懂得食髓知味?有了男人眷愛,還能不使盡手段對付其他女人?

  所以,必須在曲無容坐大之前將她毀去,靖遠侯府不是她該待的地方。

  沽酒亭建在一處小山坡之上,那裏是全侯府最高的地方,由上往下俯瞰,侯府的景致在眼前展開。

  當她氣喘籲籲地走上沽酒亭時,曲無容發覺,除開幾個老嫗、四名婢女,以及公主和桃紅之外,亭裏再沒有其他人。

  曲無容心底警鍾大作,此處不宜久留,轉過身,一語不發,便急急往外走。

  她走兩步,便讓老嫗們七手八腳抓回,她們將她的手往後背折,不讓她逃跑。

  “請問公主,這是在做什麼?”她逼自己沉穩,不顯露恐懼。

  “你不會贏的,這輩子,相公隻愛我,不管你長得再美豔都沒用。”公主不理會她的疑問,幽幽道。

  公主陰沉表情教人畏怯,曲無容四下張望,盼有人路過,讓她得以脫身。

  公主走到她麵前,一把扯下她的帕子,連同她傷痕累累的假皮一並撕下,公主伸出長指甲從她臉上緩緩劃過,劃得她膽顫心驚。

  公主眼光渙散、神誌不清,她分明生病了,曲無容不懂這群人不替公主延請大夫,怎隨著她做這些缺乏理智的事。

  “你沒出現之前,我們夫妻恩愛,鶼鰈情深?,為什麼你偏偏要出現破壞?”

  破壞?她何德何能?她不過是個麵目猙獰的偏狹女子。

  “你知道我們多麼愛對方嗎?相公身上穿的,全是我一針一線縫出來的;他吃的,是我費盡心血張羅出來。他在事業上努力,我為家庭盡心,我們分工合作,讓靖遠侯府的名聲廣播,這樣好的夫妻,你怎能居間破壞?”

  知道、知道,公主的溫柔,她早有耳聞,公主的體貼大方早在多年前就被大力宣揚,公主若不是那麼好,少爺怎會在緊要關頭,舍棄共同生活多年的紀穎,選擇先救公主脫困?

  啪地,一聲巴掌打來,曲無容的臉被打偏了,五指紅痕落在頰邊,熱辣辣的疼痛感,痛了她的知覺。咬牙,曲無容張眼望她。

  終是錯的,再聚首,仍是一篇心酸史。

  “你有冷剛,父皇、皇兄都喜歡你,這麼多的男人任你挑,為什麼你就是要加入我和侯爺之間,我跟你有仇嗎?你一定要弄得我痛不欲生?你就那麼喜歡無名無分當個供男人狎玩的妓女?”她一麵說著,一麵啪啪啪連番巴掌打上曲無容的頭臉,她扯著曲無容的衣服頭發,恨不得將她碎屍萬段。

  曲無容知道自己不應回嘴的,隻是這時候她需要一點東西保護自己,所以,她還擊了,冷冷的笑掛起。

  “如果侯爺真心喜歡你,你何來的痛不欲生?公主的作為暴露了自己的脆弱無助,你,得不到侯爺的愛情,對不?”

  一針見血,她挑痛了公主的敏感神經,公主恨得揪起她的衣襟狠狠地搖晃。

  “你這個賤女人,下流、無恥,壞人婚姻會下十八層地獄啊,你為什麼非要搶人丈夫……”她搖得曲無容頭發散亂,搖得自己頭昏眼花,也搖得意識飛散。

  桃紅忙上前扶起公主,“公主,別跟她說了,她沒心沒肝,聽不懂你的話。”

  “曲無容,記住,是你執迷不悟啊!不是我的錯,我一點錯都沒有……”說著,她起身,退後幾步,帶著決絕眼神望住曲無容,展開手臂。

  她要做什麼?公主的慘烈笑容,無由地讓曲無容心髒緊縮。

  “不管你想做什麼,都馬上停止。”她大喊。

  來不及了,公主帶著勝利微笑,當著所有人的麵往後仰倒。

  公主身後是斜坡,摔倒之後,連打幾個滾,翻到底下平台。瞬地,曲無容眼前一片慌亂,尖叫、哭喊聲盈耳,她怔愣。

  失序了,原本計畫好的輕輕一跌,公主傷心過度竟然假戲真做。

  “公主……公主……”

  桃紅奔下山坡,跑到公主身邊,緊摟住她,放聲大叫:“你們在做什麼!?快來幫忙,公主流血了!”

  匆促間,一群婢女和老嫗向曲無容投過一眼,慌慌張張跑開。

  同時,曲無容恍然大悟。藥方、自傷……隻要能把她趕走,公主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不論會否賠上孩子,這實在是太瘋狂了!

  突然,一聲銳利尖叫,拉回她的意識。

  曲無容快步走向公主,急急翻過公主眼瞼、把脈,然後回頭對桃紅說:“來不及送回房,公主快生了。你們分頭去準備被子、剪子和我的藥箱,並且通知侯爺快來。”

  眾人發呆。這是什麼狀況?不過,顧不得這許多了,照著曲無容的吩咐,幾個人分頭行事。

  曲無容脫下外衣,對著桃紅和其他兩人說:“你們也除下外衣,鋪在亭子裏,然後幫我把公主抬進去。”

  應聲諾,她們合作,快手快腳將公主往亭子裏抬去。

  公主已然昏迷不醒,曲無容卷起袖口,立誓般對公主說:“我一定會救活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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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淵與冷剛趕到沽酒亭時,隻見曲無容滿身是血,手拿銀針替公主紮穴位,而桃紅抱著新生娃娃站在一旁,憂心忡忡地望住地上的公主。

  這是怎麼回事?怎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不是要無容留在屋裏,哪裏都不準去嗎?怎這事又有她的份兒?

  “發生什麼事?”他怒目問。

  曲無容抬眼,看見冷剛,她急切伸手向他,“太好了,快點,把九轉續命丹給我。”

  “不給。”再過十數日,姑娘就要服藥,去年曲爺爺殷殷叮囑,九轉續命丹沒了,他不準備開爐煉藥,他要和奶奶到長白山,專心替姑娘尋找解毒藥單。

  “給我。”她衝上前,扯住冷剛的衣袖,十指上的鮮血,瞬地沾上他衣襟。

  “不給。”一個回身,冷剛縱躍兩步,離開兩尺,與曲無容對峙。

  “我說,給。”她再向前,怒視冷剛。

  “我不會把藥給你。”說著,他調開身子,足奔,往侯府外跑去。

  “冷剛……”她的喊叫聲,喊不回冷剛。她又急又氣,回首,恰與宇淵四目相對。

  那是什麼眼神?又怪她把公主弄傷?怨不得她啊,是他娶了個瘋狂公主。

  宇淵對總管說:“把公主送回房間。”

  桃紅小心翼翼,趨步,緩緩靠近宇淵。“駙馬,這是小小姐。”

  宇淵在曲無容身上轉開眼光,接過嬰兒,皺巴巴的小臉因哭得太厲害而通紅。

  乍見女兒,他臉上流露出一絲溫柔,好小,這麼小的孩子身上流著他的血脈,就這樣,一代代傳下去,孩子……不管是否在他預期中,她已經誕生。

  “她為什麼哭得那麼厲害?”宇淵問。

  “她病了,先天不足,需靠後天調養。”曲無容接話。尚不足月?,公主怎舍得這般對待孩子?

  他把孩子交給一名老嫗。“把孩子抱回房裏好生照料,讓總管到百草堂找司徒先生。”

  “是。”老嫗領命下去。

  老嫗離去,亭子裏隻剩下桃紅、幾個和曲無容一樣狼狽,隻著單衣的婢女。

  “說!是怎麼回事!?”

  板起臉,他怒視眾人,最後眼光定在一個全身發抖的婢女身上,她看看曲無容,再望望桃紅,結結巴巴。

  “是曲姑娘……她、她推公主下山坡……”

  什麼!?她說什麼?曲無容猛然抬頭。她有沒有聽錯?這些人清清楚楚看著事情發生啊!

  宇淵怒氣高揚,拳頭狠狠地捶向桌麵,一聲震響,所有人都倍受驚嚇。

  淩厲眼光從一個個婢女們身上掃過,她們縮著肩、微點頭,緊咬住的下唇間銜著抱歉,視線不敢同宇淵相接。

  “駙馬,是曲姑娘推的,她怒責公主,說什麼公主冤她,藥方不是她開的,為什麼要賴到她頭上,憤慨之下,曲姑娘失手,把公主推下去……你們全看見的,快說啊,是不是?”桃紅說到這裏,連自己也不敢看曲無容了。

  她良心不安呀,剛剛生產場麵有多恐怖,鮮血一波波湧出來,若不是曲無容,公主就死了。

  可,她不能心軟,更不能功虧一簣。度過這關,公主才能平安順遂。

  “是……”

  幾聲蚊蚋細響傳來,宇淵的臉色鐵青,轉頭怒視曲無容。“我不是說,不準你離開小屋嗎?”

  曲無容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她們……可以這樣空口白話,誣陷他人?而……他竟然信了!?

  好個人證物證,曲無容啞口無言、萬念俱灰,心落入穀底,鏗鏘,碎成千萬片。冤一次、苦一回,她早有經驗呀,她不是時時提醒自己,重蹈覆轍太笨,不該任自己淪陷,偏偏啊,她比冷剛更笨。

  曲無容冷笑,不管公主多瘋狂,她終是贏了,而且贏得精彩漂亮。

  眉垂肩垮,她在地獄裏翻騰,煎熬苦,心碎苦,終是啊兩人,有緣無分,沒有月老相助,再多情愛也係不住他們。

  不辯解了,人怎爭得過注定?

  輕咬唇,她歎息,道:“司徒先生幫不了公主,你隻能從冷剛身上奪得九轉續命丹,才能救公主活命。”

  他冷淡望她,心思千回百轉。是失望、是無奈,還有無數狂怒……

  她怎不知,他在想盡辦法替她脫困,她為何偏偏要將枷鎖往自己身上套?他正盡全力想將她留在身旁,她怎麼要分、要散,就是不讓他遂願?

  “來人,把曲姑娘帶回去,沒有我的命令,不準她離開小屋半步。”

  “是。”

  一左一右,兩名粗壯侍衛領命,架著曲無容離去,他們不是細心男人,大步一跨,瘸腿的曲無容怎跟得上,自是一路摔摔跌跌。

  宇淵忍住,沒出聲製止。她是該得到教訓,兩條人命?,她怎能讓怒氣淩駕在性命之上?

  “駙馬,您隻把曲姑娘關在小屋裏嗎?她害了公主,應該將她送進官府,應該稟奏皇上,讓皇上替可憐的公主作主啊!”

  “閉嘴!”他怒喝桃紅。“今天的事,誰都不準傳出去,要是傳出去,我第一個砍了你!”撂下狠話,他甩袖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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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9-23 15:38:17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宇淵在醉語樓找到冷剛,他很小人地趁人不備,點住冷剛的穴道。

  他自冷剛身上找到瓷瓶,打開塞口,倒出一顆腥紅色藥丸,湊近鼻間,藥丸清香中帶有玉蘭花的氣味。

  “這就是九轉續命丹?”宇淵問。

  曲無容沒說謊,司徒先生的確幫不了忙,九轉續命丹是公主最後一線希望。

  冷剛別開視線,不答。

  “謝了,公主痊愈後,我必贈萬金致謝。”

  這話,他說得掙紮,他知道千金萬金不是冷剛想要,他知道,眼前他唯一能做的是把曲無容送得遠遠,別教皇宮有機會定曲無容罪。

  “不必,藥不是我的。”

  藥是曲無容的?宇淵假意沒聽見冷剛的話,轉身往外。

  “你會後悔一輩子。”宇淵一隻腳跨出屋外時,冷剛的話傳來。

  “不救公主,我才會終生後悔。”公主有事,曲無容便逃不過劫難,他說過,無論如何,這回他要保她周全。

  “你願意付出一切,換得公主活命?”冷剛問。

  “是。”就算要付出他的命,他也無異議。

  “用姑娘去換,你也願意。”

  咬牙,他道:“我願意。”

  “很好,記住了,這是你的選擇。”

  第二次選擇。上回他選擇放手姑娘,這回……冷剛不語,瞠目看著宇淵走遠。

  恨寫在瞳孔裏,冷剛發誓,姑娘死去,不管付出任何代價,他自會上門,親自向鍾離宇淵索命。

  宇淵前腳走,守在樓下的姚紅衣立刻衝上樓,見冷剛被定住身形,訝異得說不出話。

  她急問:“發生什麼事兒?你和侯爺怎麼談的,怎會一言不合動起手腳?”

  “不必擔心,穴道會自動解開。”他冷聲道。

  “你以為我擔心你啊,想得美,我是搞不清楚,一向溫和有禮的侯爺,怎麼會被你氣得動手動腳?”

  她拉不動他,索性使了吃奶力氣,找來店小二,合力將他拖到床邊躺下。

  將冷剛安置好後,她已是滿身大汗。

  坐在床邊,她問:“說吧,怎麼回事?”

  “侯爺拿走九轉續命丹。”他答得不甘不願。

  “什麼!?你沒告訴侯爺,那是曲姑娘的救命藥?”她叉腰大叫,她知冷剛拙於言詞,但不至於連這麼重要的話都不說啊!

  “沒有。”鍾離宇淵都說了,願意付出一切,換得公主活命。他還能說什麼?

  “天?,曲姑娘怎會救下你這頭大笨牛?好吧、好吧,你有沒有告訴侯爺,曲姑娘就是穎兒姑娘?”

  “沒有。”姑娘並不想透露身分。

  “你有沒有告訴侯爺,府裏有人想陷害姑娘,姑娘安全堪虞?”

  “沒有。”反正,他會把所有的帳全算在侯爺頭上。

  “這沒有、那沒有,你隻記得同人動手,不曉得臉上還長了張嘴巴,那不光是吃飯用的。”姚紅衣氣歪了。

  幾年前,她見過穎兒、見過侯爺是怎麼寵她的,那愛是真非假,半點都裝不來。她更記得,穎兒墜穀,侯爺大病一場,鎮日昏昏沉沉,讓司徒先生慌了手腳。

  有情有義的兩個人,怎會弄成這般?

  “不行,我要走一趟侯府,要把事情原原本本說清楚,至於你啊,笨牛哥,你穴道一解,馬上回侯府把姑娘帶出來,我怎麼想怎麼不對,眼皮跳個不停,老覺得有事要發生。”

  她一路說,一路往外走,半點想不透。到底是誰?誰敢傷公主來害曲姑娘?

  然情況不如姚紅衣想像中容易,她進侯府即被請在大廳裏,哪裏都去不了。隻聽人來報,說是侯爺陪在公主身邊,無暇見客。

  她哪是客人啊,她是救命恩人,曲姑娘那條命全仗她救了。

  時辰一刻刻過去,她急成熱鍋螞蟻,這麼久工夫了,藥還不讓公主給吞下肚,這下子,曲姑娘肯定沒命。

  好吧,見不了侯爺,就見曲姑娘吧!她問總管,總管的回答是——曲姑娘不見外人,倘若她願意的話,可以留下來繼續等侯爺,不然的話,改日再訪也行。

  多官僚的說法?姚紅衣首度認知了侯門深深深似海。

  她越等越心煩,一顆心兩邊掛,不知曲姑娘好不好、不知冷剛的穴道解了沒,從黃昏等到黑夜,她來來回回踩著青磚,青磚都快教她踩出洞來了。

  “姑娘,夜深了,是否……”總管再度出現時,她都不知等過幾多個時辰。

  “不行,人命關天,我沒見到侯爺絕不回去。”姚紅衣固執道。

  “好吧,那我再差人替你問問去。”

  “你最好快些,萬一真鬧出人命,侯爺怪罪下來,我第一個把你的大名給報上去。”她發了猛,竟威脅起總管。

  果然,威脅比好言相對有效,這回不過半炷香功夫,她便見著侯爺。

  侯爺入廳,她忙迎上前去。

  “侯爺,九轉續命丹呢?”她急問。

  “冷剛要你來?”

  “他能來就好了,您給他點了穴,像木頭人似地,動也動不了,隻好由我來,可我在這裏等老久……唉呀,說這些作啥……”她碎碎念半天,才發覺離題。“總之,重點是九轉續命丹呢?”

  “公主服下了,終於從鬼門關前把她給搶回來。”他疲憊地跌坐椅中。

  “啥?那可好,您也把曲姑娘給送入鬼門關了。”沒希望了,她也跌入椅中。

  怎就有那麼倒楣的女人,一次死、兩次死,隻要落進侯爺手裏便脫不了個死字。她好想哭,真的。

  “你說什麼?”宇淵沒聽清楚。

  “侯爺可知曲姑娘是誰?”她幽幽歎息,冷聲問。

  還能是誰?曲無容、見識豐富的神醫。宇淵不語,他累了,明晨,他得在東窗事發前上朝,保全曲無容。

  “她是紀穎,大家都以為墜崖身亡的穎兒姑娘。”紅衣氣不過他無事模樣,大聲嚷嚷。

  倏地,五雷轟下,天水傾盆而下,澆透了他全身,他發抖、無助、恐懼……

  “胡說!”他彈起身,抓住紅衣的手臂怒斥。

  雖然她行為舉止有穎兒的樣子,雖然他也曾懷疑過,可……不成立,她有親人、有一張與穎兒完全不同的臉。

  “我真是胡說就好了。當年穎兒姑娘摔下崖,運氣好讓曲爺爺救起,曲爺爺在幾十年前是鼎鼎大名的神醫,如今百多歲了,身子比年輕人健朗。穎兒姑娘摔下山崖,臉碎了,是曲奶奶一吋吋替她補起來的。他們醫了斷腿、殘臉,醫了她壞得一塌糊塗的五髒,就是醫不來回、回什麼丹的毒,要命!那詞兒我老記不住……”

  “回光丹。”宇淵失神,喃喃接口。

  那麼是真的了?沒人編派得出這樣一篇故事。

  “就是回光丹!那毒隻能用九轉續命丹鎮壓,每年都得服下一丸,不然毒發,熬不過十二個時辰。這藥丸一直收在冷剛身上,免得穎兒慈悲心大發,把藥拿去救人,再過幾天,穎兒姑娘又該服藥了,可侯爺搶走藥……您、您這不是又一回把她丟人山崖!?”她氣得猛跺腳。

  天!穎兒沒死,換了身分回到他身邊,難怪厘不清的熟悉感在胸中;難怪他一心接近她、留下他,那斬不斷的情愫,隱藏不了。

  可,多驚人的話,又一回?

  他再次做出選擇,選擇穎兒死、公主活,再次親手將她送入冥府……

  他震驚莫名,呼吸窘迫。難怪冷剛要問他,就是用姑娘去換,他也要換得公主活命?

  他說是、他說是啊!他居然說是……他日日夜夜等候的穎兒,等得她來又將她送走,啊!仰天長嘯,他怎能愚蠢至此?

  懊悔將他打入深淵,他回到風雨交加的黑夜,對著空穀大喊穎兒,恨他吧,交換吧,求求老天把他的命拿去換穎兒活下來。

  他六神無主,驚慌失措,他的眼睛飄著、遊移著,茫然不知身在何處。

  突然,他抓起紅衣的手,問:“告訴我,曲爺爺住哪裏?我馬上帶穎兒回去找他,他會有辦法的。”

  “沒辦法了,曲爺爺把最後的藥丸交給冷剛,他說要出遠門找藥草,替紀穎解除身上的毒。可她怎能再熬一年?侯爺,您待穎兒姑娘……真壞。”姚紅衣氣得直甩頭。

  她替穎兒出氣了?可出這口氣有什麼意義?

  難怪她不願進宮醫治皇太子,她想盡辦法不和他牽扯上關係,偏偏他,一再勉強,最終,勉強她把命交出來……

  宇淵不語,失魂落魄地跌入椅中。

  姚紅衣望著他歎氣。這是什麼樣的情孽?

  “侯爺,穎兒姑娘沒太多活命時間了,我可不可以接她回醉語樓,連接發生兩次事件,我相信侯府裏有人要置她於死地。”

  紅衣道出隱憂,冰水澆上宇淵腦袋,他倏地清醒。

  他想也不想,猛然拉起姚紅衣往外走,沒想到方跨出廳門,就聽見人來報——失火了!

事情快得讓人措手不及。

  宇淵和紅衣趕到時,小屋已陷入一片火海,他幾次要衝進火場救人,都讓紅衣和侍衛們攔下,他暴躁、嘶吼,他出手傷人、恐嚇怒喊,弄到最後,大家不得不合力將他捆住。

  好不容易,火熄滅,當侍從從屋裏抬出一具焦屍時……他崩潰了!

  他咆哮、他怒號,他想毀掉整個世界似地,舉劍將一大片竹林劈得七零八落,但沒有人敢勸阻。

  他以為失而複得,原來不過是鏡花水月,撈不得的月、聞不著的花香,他怎能不怨天尤人,倘若這是既定結局,何苦又來一遭?

  就讓她敖遊四海樂逍遙、就讓她行醫助人,做盡所有想做的事,他們不碰麵、不相交,他寧願她長命百歲,不要她留在身邊,苦頭嚐遍。

  這回,他沒病倒,隻是像遊魂般在府裏四處晃,他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找他與穎兒走過的舊時路,還是找他們遺落在某個角落的歡笑聲?

  但是……沒有,找不到了,他再見不到穎兒,見不到過往的歡樂。

  他對她……很壞……

  是真的,壞到不行,他憑什麼決定她出讓生命?他憑什麼強留她,又沒本事維護她?他是這麼爛的男子?,她怎還能對他笑?

  他瘋了!穎兒的影兒在他眼前晃,不管在哪兒,他都看見她的笑。

  走近穎兒為他剝蓮子的閑茶亭,亭裏那抹纖細的背影……又是穎兒?

  穎兒在哭?,她不散的魂魄回來,搗臉低聲哀泣著自己的不幸。他放輕腳步前行,他想走到身旁,環住她,向她說聲對不起。

  然他的腳步在聽見她的說話聲時,嘎然停止。

  “曲姑娘,饒了我吧,我不是故意誣賴你,那全是桃紅姊姊要我做的啊,她說我不謊稱你推倒公主,就要把我逐出侯府,我沒爹娘兄長,侯府就是我的家了,我離開,怎能活下去?”

  她不是穎兒,但她的一番話駭著宇淵。

  居然是桃紅,是她誣賴穎兒推倒公主!?宇淵迅速隱身到樹後,一顆心驚懼不已。原來,凶手就在他身邊……

  “曲姑娘,請原諒我吧,我知道公主改藥方指控你;我知道公主故意跌下山坡,想把罪加到你身上;我也知道若不是你在,公主和小小姐早沒救了,可這些話我怎能對侯爺說?桃紅姊姊不會饒我啊!”

  “綠萼姊姊……”閑茶亭外,兩名捧著炭盆和香燭紙麻的小婢女匆忙走近。

  “綠萼姊姊,昨夜曲姑娘也來找我了,她一定很恨我,是我把迷藥放進她的飯裏,她才會昏迷不醒,才會大火來時,來不及逃走。”黃衣婢女坐在綠萼身邊,跟著抽抽答答哭起來。

  “你們把我嚇壞了,曲姑娘已經死掉,她不會、不會……”粉衣婢女忐忑不安地搓搓雙手。

  “誰說不會!?你沒看到公主發瘋了嗎?一定是曲姑娘冤魂不散,回來索命。”

  “放火的不是我們,誣賴曲姑娘皆屬不得已,她會懂的,我們隻是身不由己。來,我們快給曲姑娘祭拜,曲姑娘心好,一定會懂的。”黃衣婢女一麵說著,一麵燃起香燭,邀齊三人一同跪下,閉眼,喃喃祝禱。

  真相大白!這場計謀竟是自導自演!?

  怒極、恨極,宇淵從樹後頭現身,走到她們身邊,三個人一見到宇淵,嚇得全身發抖,跪不住。

  “為什麼?”他向前一步,冷冽聲音教人不自覺發寒。

  她們縮成一團。不幹她們的事啊,她們隻是婢女,主子怎麼說,她們隻能怎麼做。

  “為什麼!”他大吼,拳頭捶向石桌,一時間,石屑四散。

  “侯爺對曲姑娘太好,賞荷談心、挖筍煮湯、秉燭夜話,公主知道,傷心……”

  好啊,竟不知自己家裏處處眼線,他做什麼事都教人瞧得一清二楚。斂氣,拳頭緊握,他從齒縫間擠出字句:“你們,跟我走!”

  他——不會善了!
“為什麼!?”

  公主哭天搶地、捶胸頓足,恨不得啊……恨不得捶出心肝兒,教那人看清。

  “他為什麼不肯多看女兒一眼?他不知我差點喪命嗎?你對我好殘忍啊!鍾離宇淵,你不要逼我恨你!”

  她抓起杯子、茶壺,瘋狂地一件件丟向牆壁,鏗鏘匡啷聲不斷,下人們被她嚇得紛紛走避,滿室混亂。

  “公主,您別這樣,會嚇著小小姐。”

  桃紅死命抱住玉寧公主,安撫她的不安,她不明白,小姐怎變成這般嚇人。

  自從清醒過來,發現駙馬爺不在,公主就常常發狂,她時而嚎哭、時而吼叫,她總是摔東西、打人,她換了一副樣兒,教人不知所措。

  府裏謠傳四起,說死去的曲姑娘陰魂不散,把公主逼得發瘋,說得桃紅心底發毛。

  司徒先生開的安神藥吃過一副又一副,全不見效用。

  “我懂了,她不是兒子,不能傳宗接代,相公才不要她,對,一定是這樣!該死的肚皮,給你瓊漿玉液,你居然不思報答,讓我生個賠錢貨,我說要兒子、兒子,聽到沒有,我不要她!”

  她掙脫桃紅,嚎啕大哭,猛拍自己的肚子後,又搶到搖籃邊,用力抓起嬰兒高舉,熟睡的女嬰被她這一抓,嚇得哇哇大哭。

  “公主別這樣,駙馬很喜歡小小姐啊,那日您沒看見駙馬抱住小小姐的慈愛模樣,他是真心疼愛她呀!再過幾日,等駙馬忙完後,一定會過來看公主。”桃紅忙著從公主手上搶回嬰兒,抱在懷中輕拍。

  怎麼辦才好?這些日子,桃紅幾度求見,駙馬都將她拒於門外。

  情況似乎又回到五年前,駙馬無心府裏事,他看不見公主、看不見所有人,一心沉淪於悲傷中間。

  殺死曲無容是錯的嗎?她懷疑了。

  “還要等多久?他怎可以這般待我?我生下的是他的骨血,我是他的妻呀,我那麼愛他,他怎能愛別人?”

  “駙馬很關心公主呀,他讓品福樓的廚子為公主做藥膳,還叮嚀司徒先生好生照料。”她哄著公主,不敢說實話。

  “不稀罕,貴為公主,我什麼好東西沒吃過,宮裏禦醫豈比不上司徒大夫,我要的是他的關心,我要他記得,這個世界上他隻有我一個親人。他不準愛別人,隻能愛我,他是我的!”她宣示似地大吼大叫後,頹然坐倒在地上。

  “桃紅知道,駙馬知道,大家都知道啊,公主是駙馬的妻子。”

  “可他拚了命想否認啊……嗚嗚……他隻愛紀穎,不愛我……可紀穎死了,死透了,對不對?”

  “對,她死透了,死得連屍骨都不齊全。”桃紅連聲附和。

  “好高興哦,紀穎死得不能再死,他總算能愛我了吧?”

  “當然。”

  “桃紅,你說謊!”她大喝一聲。“你沒看見曲無容嗎?他愛完紀穎又愛上曲無容,怎麼辦?他誰都愛就是不愛我。桃紅,快快幫我啊,怎麼辦?你把曲無容弄死好不好?”

  “別怕,曲無容死了,她再也威脅不了公主。”桃紅急急道。

  “曲無容死了?打死了對不?燒死了對不?她一定一定要死啊!”她抓住桃紅號哭不已。

  “是是是,曲無容死了、死了,她死了,桃紅派人放火燒死她了。”

  “哦,終於死了……”公主鬆口氣,浮起一抹幻笑,跌坐在床邊,但不久,她又恐懼起來。“要是再來個青樓名妓,他也愛上怎麼辦?他怎就可以愛上任何人,就是不愛我?”

  “再不會有別人了,公主放心。”桃紅連聲保證。

  “對,不會有別人,曲無容是借鏡,誰敢登堂入室,我們都不留她全屍!”

  她們的句句對話讓站在門外的宇淵沭目驚心。好一對窮凶極惡的主仆,穎兒沒冤枉她,公主的溫柔善解全是假裝,她心腸歹毒、手段凶狠,誰侵了她,她便要置人於死。

  忿忿不平,宇淵用力踢開門,他鐵青著臉,筆直走向她們。

  忽見到思念多日的男人,公主清醒幾分,二話不說奔向前,環住宇淵的腰,靠入他的胸膛裏麵。

  “你終於來了,相公,我好想好想你。”公主連聲說。

  他抓住公主雙肩,將她往後推開,厲聲問:“就因為曲無容登堂入室,所以你非殺她不可!?”

  公主兩行清淚掛在頰邊,哭紅的雙眼仰望丈夫的臉,發傻。她怎聽不懂相公在說些什麼?她隻想愛他啊,哪有殺誰啊!

  “相公說什麼啊,玉寧手無縛雞之力,殺得了誰?”她雙目茫然,不解。

  “曲無容,那個用自己的命換取你一命的女人。”他口氣冷冽,目光淩厲。

  “我沒殺她啊,相公從哪裏聽來的謠言,好可怕的指控。”公主退兩步,不解地望住宇淵,滿臉無辜。

  “藥方是誰更改的?”

  她退、他進,他無法想像,穎兒居然拿自己的命來救她。

  那時,穎兒已經知道自己被誣賴了,她知道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怎還能救她?

  “相公心情不好嗎?太荒謬了。”她猛搖頭,頻頻退後,宇淵的目光要殺人似地。來人啊,父皇、母後,相公要殺她……

  “我荒謬?全給我進來!”宇淵出聲,門外三個婢女魚貫進門。

  甫看見她們,桃紅便知東窗事發,她搶跪在前頭,抱住宇淵的腿,拚命磕頭,“駙馬,是桃紅做的。桃紅買通人放火、篡改藥方、設計陷害曲姑娘,這一切,公主全然不知情。”

  宇淵冷哼,抽回自己的腿,桃紅應聲摔倒,他跨向前,居高臨下。“我還會相信你的話?留著你的謊言去對皇上說吧!”

  下一刻,公主態度丕變,眼中茫然消失了,她換上一副強悍表情,扯住宇淵的袖子,怒聲道:“你不準動桃紅!她是我從宮裏帶來的人。”

  “我當然不會動她,我很清楚,她是宮中人。”他厲聲回答,急喘的胸口起伏不定。

  宮中人便可以為所欲為?之前他沒力氣同方嬤嬤、皇後計較,是因為他把所有的錯全計在自己頭上,現在一句宮裏人,豈能讓他放過桃紅?

  不!他不放。

  甩開袖子,他將公主甩倒在地,臨行前,宇淵回眸,冷酷的眼光不留半絲情分。

  “公主可知民間女子犯下七出之罪,男子便可以休妻?而公主犯下的罪不隻一條,該怎麼辦,相信公主很清楚。”

  語畢,他離開衡怡閣,門被用力關上。

  砰地一聲巨響,公主震了一下。他說要休妻……他說七出之罪……他不要她了……

  不,她是父皇最疼愛的公主,怎能如一般民間女子被休棄?不可以,她是公主,一出世就注定的金枝玉葉……

  她被擊倒了,狼狽地癱坐在地上,徹底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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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京城裏有個傳說,傳說靖遠侯不知撞了哪方邪神,諸事不順。

  可不是嗎?侯爺開的錢莊、米店、玉器、骨董鋪,百草堂連同幾十家客棧酒館,一家家不是關門大吉,便是盤讓他人。

  聽侯府下人說,住在府裏的神醫曲姑娘,被一場無名火給燒死,曲姑娘死不瞑目,魂魄夜夜在府裏四處遊蕩,好幾個婢女親眼見著了呢!

  還聽說玉寧公主撞了邪魅,居然發瘋,親手殺死才出世不久的女兒,瞧,多可怕啊!

  關心的街坊鄰居替侯爺求來護身符,就怕善心的侯爺也讓陰魂害了身,大夥兒都希望侯爺平安順利,避開這場禍事。

  這是傳說,事實的部分呢?

  事實是,鍾離宇淵不玩了,他不想當駙馬、不想為官、不想一生受製於“宮裏人”,於是他辭去官位,把事實經過,一件件上稟皇帝。

  從陷害神醫、火燒曲無容開始,到初生嬰孩身上的斑斑瘀傷,再到受虐的下人、陪著公主作惡的桃紅。

  事至此,即使是皇帝,也不敢偏袒女兒,畢竟人命,非同小可,更何況曲姑娘有恩於朝廷。

  但宇淵沒休妻,隻將桃紅趕出侯府。因他有歉疚,是他把天真善良的公主變得工於心計,是他的冷落促成了公主的妒忌。

  經過三個月的精心調養,公主身子、神誌都逐漸恢複,她又是賢淑貞靜、溫柔善解的玉寧公主。這段期間,宇淵以朋友的立場,專心陪伴,真誠關懷,他經常同她談天,盡全力彌補過往的錯誤。

  這日,一場彌天大雪落下,梅枝覆上層層雪白,銀白世界變得幹淨祥和,他們雙雙站在屋簷下,麵對彼此,沒有怨懟憤慨,隻有同情與理解。

  “你說,初見穎兒就是在這樣的天氣裏。”公主問。這段日子,她聽了太多穎兒的故事。

  “對,那場大雪下過好幾天,她穿著喪服跪在侯府門口,一塊牌子上寫了賣身葬父,可我相信,她想讓侯府臉上無光的居心比較大。”說著,他忍不住笑出聲。

  那表情,帶著幾分驕傲,那是他的穎兒,與眾不同的穎兒。

  “才十歲,她真的很勇敢。”

  “對,論勇敢,沒人比得過她。”他把對穎兒的感情對公主侃侃而談,這是他不曾做過的事。

  “每次聽你們被大伯父欺負,在竹林小屋時發生的事,我都覺得你們很幸福。”

  她也試著煮筍子湯,可是煮不出穎兒的好滋味,是人不同、心境不同,連同影響味覺?

  玉寧不知道,隻是清楚明白了,自己永遠無法取代紀穎。

  “那時沒人知道我們在做什麼,我們白日練劍,夜裏出府當俠客。”穎兒愛飛高,愛同他並肩,他們喜歡在無人的夜裏,對著月色暢談。

  “被父皇欣賞,對你而言,到底是好還是壞?”她突如其來問。

  “不知道,它讓我父親沉冤得雪,也讓我朝中風光多年。”

  “你並不稀罕朝中風光,不是?”公主笑問。

  他莞爾,走進屋裏,屋裏暖和多了,爐火燒得正旺。

  “我以為男子都貪戀女子美貌、才藝與溫柔,我不相信癡戀會發生在男人身上,駙馬,你顛覆我對男子的看法。”她也跟著進屋。

  他笑而不答。

  “人的際遇真的很難預料,誰曉得她竟活著回來,改了身分麵目,你們又碰麵,而且促成你們在一起的人還是我。”

  若非她一再要求他替皇兄尋訪名醫,他們就不會再碰麵、不會再續起緣分。人?,機關算盡仍敵不過上天一筆。

  “我常提醒自己,曲無容不是穎兒,卻又忍不住在她身上尋找穎兒的痕跡。”

  “如果,後來我沒做錯事,是不是孩子生下後,她就會離開?而你,不會知道曲無容便是紀穎?”

  “是。”他實說。

  “終是我自己搞砸了,我欠下她一筆救命恩情,卻害了她的命,我……真的很抱歉。”穎兒用自己的命換得她活命,這恩情,她一世也還不清。

  “我娶了你卻不能真心相待,是我辜負你。”

  “你曾經想為我們的婚姻努力的,對不?”

  “對,若不是穎兒死去,我很希望你們能成為好姊妹。”許是他太貪心,才會苦難連連。這五年,不管對他、對公主、對穎兒,都是折磨。

  “我也想過同她成為好姊妹的,隻怪命運捉弄人。”公主歎氣。“我可以問你一句話嗎?”

  “你說。”

  “如果我拋棄公主身分,同你下江南,你會不會試著拿我當妻子看待?”

  他低了眉,再抬眼,眼底寫滿抱歉。

  宇淵不必回答,她已知答案。“在你心底,不管生死,紀穎是你唯一的妻子?”

  “是。”

  她懂,他隻能給她名分,給不了夫妻情愛。

  “那麼,我不到江南了,我想我還是適合留在京城裏當公主。”

  宇淵告訴她,已將事業重心移往南方。

  他想遠離朝廷吧,既然想遠離,又怎能帶著她這位“宮中代表”前行?

  “我尊重公主的決定。”

  “你會好好照顧小寧兒?”那女兒啊,與她無緣,她無法真心疼愛。

  “當然,她是我的女兒。”

  “那……由我來寫休書。名譽於你,已如浮雲,但仍是我驕傲的維係。”

  “但憑公主。”無所謂了,下江南後,他將隱姓埋名,為自己尋找一份真正的生活。

  “如果我再嫁,駙馬會進京同賀?”

  “不,我會遙祝公主幸福。”

  瞧,他對她無半分占有欲,怎能期待有朝一日,他回心轉意?

  公主苦笑。這刻,她終於明白,世間有許多事可以勉強,獨獨愛情,勉強了人,卻勉強不來真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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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9-23 15:39:28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lalala-2780 於 2012-9-23 15:43 編輯

尾聲

萬籟俱靜,偶爾幾聲蟲鳴譜出夏季戀曲,幾隻提著燈火的螢火蟲誤闖入竹林,點點亮光閃爍。

  屋裏熒熒燈火忽明忽滅,床上人兒傳來規律的呼吸聲。

  都睡了,與大地日月同眠,隻有愛嬉鬧的夜風,偷偷自窗欞探入頭;隻有溫柔皎潔的月色,悄悄射入光束。

  一陣騷動,床上的男子呼吸急促沉重,倏地,他彈坐起身,口裏驚呼著:“穎兒,別走!”

  他喘息,涔涔汗水濕了背脊,環視四周,一件件熟悉家俱進入眼簾,櫃子、桌子、椅子……呼……他還在這裏。

  緩緩吐氣,他緊繃的臉龐漸漸恢複柔和。

  “又作惡夢?”身邊女子醒來,揉揉惺忪睡眼,用袖子替他拭去滿頭汗水。

  四目相交,他伸手,將她擁入懷中,緊緊、緊緊的,他需要更多力量,來證明她還活著。

  “淵……”

  她輕拍他的背,像安撫嬰兒般,一年了,惡夢仍斷斷續續在夜半將他擾醒。真是的,她把一個勇敢男人給嚇膽小了。

  “不要離開我,片刻都不要。”他耍賴。

  “我知道。”

  從她下得了床,她就真的成了他的“影兒”,他在哪裏,他的懷中必有一個用暖裘裹緊的女子,他們沒分開過。

  “你有沒有哪裏不舒服?還頭痛嗎?胸口悶不悶?”

  “好了,全都好了,我現在健康得像頭牛。”

  宇淵老問這問題,氣得爺爺想捶他。奶奶說,這輩子還沒有人敢用這種話來侮辱爺爺的醫術。

  宇淵忘不了,當司徒先生告訴他,仵作驗出那具燒焦的屍體是男子時,他五味交雜的心情,他衝進醉語樓,蠻橫不講理地逼姚紅衣交出穎兒。

  他無賴的模樣,比當年的寶安公子更過分,可他不在意,他隻想要達到目的。

  然後他見到穎兒。

  她服藥日近了,體力變得很差,臉色蒼白、四肢無力,她一日需要近十個時辰的睡眠。

  但冷剛不在身邊照料,紅衣說,冷剛不肯放棄救姑娘,不管曲爺爺在不在、有沒有九轉續命丹、會不會白跑?他都要回一趟爺爺家,並想辦法將曲爺爺找來。

  對,就是這個“不放棄”的信念,一群人用意念救活穎兒。

  司徒先生和百草堂裏所有的高明大夫,不分晝夜,在穎兒身上用盡所有想得到的辦法。穎兒甫清醒,宇淵便逼著她傳授醫術,好用來醫治她自己。

  然後,服藥日到了,穎兒竟沒有預期中的氣血逆轉、痛苦難當。他們不知穎兒可以撐多久,隻想著盡心盡力,隻想著成功,不考慮失敗在哪裏。

五日後,冷剛帶回曲爺爺、曲奶奶,原是不存指望了,沒想到穎兒還活著。

  就這樣,他們救活穎兒、他們一起移居江南,創造屬於自己的安樂天堂。

  “司徒先生說你太瘦,要品福樓的朱老板替你整治菜肴。”宇淵說。

  “別要吧,我很珍惜我的身材。”

  “就算你變成母豬,仍是我最珍視的穎兒。”他在她額間印上一吻。

  “得用這麼激烈的方法,才能證明你愛我?不必,我相信你愛我。”她笑著與他額貼額。

  她還能不相信?昏迷間,是他一句句“我愛你”,讓她不放棄生命;他說要堅持,她便聽話堅持下去;他說她是唯一,他果真就讓她成了唯一。

  知道嗎?離棄公主,他是史上第一人。

  她永遠忘不了,病床上,他腮邊熱淚未褪去溫度,新淚又滾下;他恐嚇,她敢死,他一定舍命追隨;他發誓,這回,天上人間,紀穎都不準拋開鍾離宇淵。

  他不斷訴說著別後離情,說他的生命失去她便失了意義,他口口聲聲懊悔,但願墜崖的是自己。

  心痛難言語,原來,少爺愛她,比她想像中多更多,她不隻是“重要”,更是“唯一”;原來,他們讓太多誤會離間了兩顆心,是無數個陰錯陽差,錯判了他們分離。

  蒼天?,您怎能這般不公平,怎能無端扯斷他們的愛情?難怪他的快意死了,隻剩下傷心;難怪他說無法不計較老天待他苛刻,他的苦啊,她不舍。

  事過境遷,再談起那夜,冷剛被封穴道解除,回到小屋,看見曲無容昏迷不醒,而侍衛正在點火燒屋,他動手打昏對方、救回穎兒的過程,宇淵仍然激動難當。

  他硬要把桃紅送進牢房,是穎兒千勸萬勸,勸他不該遷怒一個忠心耿耿的仆人,他才勉強放桃紅一馬。

  然後依計畫,她帶著宇淵的女兒小寧兒,與冷剛、爺爺奶奶、紅衣、司徒先生……一大群人浩浩蕩蕩下江南,重新建立事業,獨留宇淵在京城收拾善後。

  是該收拾善後的,他對公主有愧欠,他必須還盡情債才能下江南,重新開啟人生。

  沒有承諾,沒有立誓,她甚至不敢確定公主會讓宇淵離開,但她就是對他有很多很多信心,相信他不會辜負自己。

  而他,果這沒辜負她,他在短短的數月後回來,他們的人生展開新頁。

  “明天,我們去采蓮花。”他說。他愛極她親手剝的新鮮蓮子。

  “我不敢。”環住他的腰,把臉貼在他胸前,他愛她的親匿,而她愛上與他相依。

  “為什麼不敢?”

  宇淵親親她的額。終於,她成了他的妻,他們有了長長的一生世,有了盟約、有了永世不離棄。

  “爺爺劃下範圍,說蓮花池是他的,誰都不準靠近。”

  她抓起他的手同自己相連,多麼圓滿的愛情線啊,從今爾後,苦難已經離他們很遠。

  “他又招惹奶奶?”每回爺爺惹奶奶,他就要弄一塊區域範圍,不準旁人接近,誰曉得,這回他要在蓮花池裏搞出什麼新鮮玩意兒,同奶奶道歉。

  “對。”

  為了照顧穎兒,司徒先生、爺爺奶奶同他們一起住;為了姑娘不被宇淵欺負,冷剛和紅衣也住進宅子,沒有親人的宇淵和穎兒突然多出了許多親人,小小的一戶人家,大大歡樂聲,笑語是這個宅子裏產量最多的東西。

  “穎兒。”他輕喚。

  “什麼?”

  “小寧兒開始學說話了。”

  “我知道,她會叫我娘。”

  “滿屋子的大人,隻有她一個小娃兒,你擔不擔心她沒玩伴兒,變得孤僻?”

  輕淺一笑,她聽懂他的意思了,搖頭、不反對,她圈住他的頸項,圈住她的世界,而他低頭吻她,用唇封住他的愛戀。

  這一夜,纏綿悱惻,溫柔無限,他們的愛情仍然是逗點,還有無數的未來等著他們手牽著手,一起走。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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