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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醉枕江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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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19 18:27:07 |倒序瀏覽 | x 63
本帖最後由 火影鳴人 於 2016-1-1 08:52 編輯

醉枕江山 作者:月關

女帝武曌日月凌空,上官婉兒稱量天下,
李裹兒艷比花嬌,五姓子勾心鬥角,
太平公主難太平,李家三郎真隆基,
狄仁傑、張易之、馮小寶……,
才子、佳人、屠狗輩!
紅袖招,游俠兒,遊走大唐天空下,
醉臥枕江山,談笑望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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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19 18:27:39
第一章 桃花源裡人家

  嶺南邵州東北二十余裡處,有一座無名山谷,山谷四面環山,就連唯一的出口,那條狹窄的谷道裡面,也有一座矮山擋道,要翻過矮山,才會豁然開朗,發現其中別有天地。

  大唐鹹亨三年,忽然有十一姓共計百余人,在當地官府的安排下來到這個隱蔽的山谷,鏟草平院,伐木作屋,數日間便建成了一個小村莊,取名為桃源村。

  因山村地勢隱蔽,故而桃源村與其它山民少有接觸,但是因為常有樵夫和獵戶從這裡經過,漸漸的,對這個四面環山的小村便也略微有了一些了解。

  這裡的村民同當地普通山民不太一樣,這個村子的居民大多文質彬彬,知書達禮,雖然他們一樣的耕田織布、桑下種瓜,但是常能聽到村子裡傳出琅琅的讀書聲,甚至撫琴吹笙的音樂聲。

  初時,山民皆以為奇,時有議論,不過天長時久,也就見怪不怪了。

  十一年後,大唐永淳二年的某一天。

  正值春末,谷中郁郁蔥蔥,一片蒼翠,幾畝山田,掩映在野草雜棘之間。山谷中錯落著幾十戶人家,竹籬的小院、原木的屋檐,全都掩映在一片蒼翠之中,偶露一角,如詩如畫。

  一個背著竹簍的少女正帶著一個十歲不到的頑童,向村外的矮山坡上走去。少女翠色短衫,藕色長褲,一身山裡人的短打扮,臉頰黎黑,帶著常在田間勞作形成的一抹酡紅,可是從裡到外都透著一股子靈氣兒,絕非普通的山野村姑可比。

  這姑娘正是十四五歲蓓蕾初開的年紀,身段兒頎長苗條,細細的腰杆兒挺拔柔韌,走動間猶如一管柔韌的青竹迎風搖曳。那明亮的雙眸,又直又挺的鼻梁,紅嘟嘟的小嘴兒,模樣甚是俊俏。

  少女身邊走著一個八九歲的小頑童,看起來應該是她的弟弟。因為這頑童雖與一般山裡孩子一樣膚色黝黑,卻沒有山裡孩子那種虎頭虎腦的墩實樣兒,相形之下,他的身材顯得單薄了許多,一張鵝蛋臉與那少女有六七分肖似,眉毛清秀,眼睛大大、下巴尖尖。

  女孩兒名叫月蓉,跟在她後面的那個男孩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乳名喚做阿醜。阿醜平素一向活潑好動,一個照看不到,他就野到山裡去了,十幾丈高的樹他也像猿猴一般爬上爬下,被村中兒童譽為爬樹第一高手。

  結果正應了那句老話,善水者溺、善騎者墮。三個月前,阿醜爬上一棵大樹掏鳥蛋的時候摔了下來,從高達五六丈的一棵大樹上摔下,雖然有枝杈擋了擋,地面土壤也極松軟,還是跌破了頭,又摔折了一條腿。

  這可把視之如掌上明珠的父母雙親嚇得夠嗆,姐姐作為長女,因為沒有照看好弟弟,挨了爹娘一頓打,阿醜則在家裡養了三個多月,近來身子漸好,下地行走已然無礙,可是父母依舊禁足不許外出。

  今天他的阿姊上山采野菜,看著阿弟自打摔傷了腿,悶在家裡一直郁郁寡歡,性情脾氣較之以往都大不相同,擔心悶壞了弟弟,便央求父母,要帶他出來散心,父母雙親雖然答應了,條件卻是不准阿醜離開她的左右。

  一座竹籬的小院兒內,一個比月蓉姑娘還要大上兩歲的少女正在繡著花兒,看見月蓉姐弟過來,笑著打招呼道:“月蓉妹子、小阿醜,上山去啊。”

  “嗯,帶小弟上山去采些山菇野菜什麼的,秀秀姊這是在准備嫁妝麼?”

  “哪有呀,人家這是繡著玩的。”

  秀秀紅了臉,忙將手裡繡的東西藏到身後,引來月蓉一陣開心的笑聲。

  不遠處榆樹下正在下棋的一個老者循聲往這裡望了一眼,揚聲笑道:“小阿醜,腿已經好了麼,哈哈,以後可不要再調皮搗蛋的了!”

  月蓉禮貌地向他們打招呼:“裘伯伯、方伯伯。”

  另一個老頭子大概是快要輸棋了,一副氣極敗壞的樣子,連聲催促他趕緊下子兒,老頭兒這才捋著胡須轉過頭去。

  素以爬樹攀岩第一高手自詡的阿醜似乎是被老伯一說顏面頗為無光,憤憤地一腳踢出去,將一枚小石子踢飛起來,恰巧打在一只大白鵝身上。

  那只大鵝昂首挺胸,邁著紳士步,仿佛一位檢閱三軍的大將軍,正在小徑上威風凜凜地走著,忽然受此襲擊,不由勃然大怒,立即伸長了脖子,張開翅膀,嘎嘎叫著向阿醜衝來。

  “阿醜,你又淘氣!”

  月蓉說著,拉起阿醜的手就跑,那只大白鵝鼓著雙翅,抻著脖子,不依不饒地在他們屁股後面追,草叢中一個放羊的小牧童見了這一幕情景不禁笑得打跌。

  “哎喲!阿姊,我的腿,還有點兒疼。”

  阿醜跑著跑著忍不住呼疼,月蓉沒好氣地道:“你這臭小子,劉嬸家的那只鵝將軍最凶不過,你偏要撩扯它。”說著,解下竹簍,蹲身道:“上來,姐背著你。”

  阿醜道:“不要,人家都長大了,很重的,姐姐哪背得動。”

  “得了吧,一個小毛孩子,還長大了,從小不就是姐姐背著你攀山越嶺的麼。”月蓉不由分說,將弟弟背上肩頭,又拎起竹簍,往山上跑,大白鵝鍥而不舍,嘎嘎叫著猛追。

  阿姐的背平坦、柔軟,有些汗漬,可是味道很好聞,阿醜掙了兩下,被姐姐在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之後,便不再掙扎了。

  鵝將軍追了一陣,終於凱旋而歸,驕傲地走回村子裡去,月蓉見那只大鵝不追了,這才氣喘吁吁地放慢腳步,不過並沒有把弟弟放下。

  “阿醜,一會到了山上,你可別到處亂跑了,免得爹娘又為你擔心。阿姊去采些野菜山磨就帶你回去,阿母正給你熬骨頭湯呢,到時候趁熱喝,腿才好得快些。你不是最愛吃野菜蘸醬麼,姐一會采了野菜,回去給你做野菜蘸醬。”

  “那……醬要用油炸一下。”

  “好,聽阿醜的,炸一下。”

  “裡邊還要放一個雞子兒。”

  月蓉格格地笑起來:“成,再放一個雞子兒,你這小饞癆。”

  姐弟倆爬上矮山,月蓉將阿醜放下,說道:“你在這兒好好坐著吧,姐姐去采……咦?”

  月蓉向谷外一瞟,吃驚地道:“怎麼來了這麼多官兵?”

  阿醜聽了忙也站起來往山前看,他個子小,只能踮著腳尖兒,從一人多高的野草藤蘿間向外瞧,山谷中正有一支隊伍在那裡集結,這是大唐的軍隊,士兵們都身著戰襖,背負箭袋,斜挎戰弓,手捉橫刀,胯下騎著一匹戰馬。

  三百多人,三百多匹馬,肅然而立,蕭蕭無聲。

  隊伍最前方有兩匹馬,軍士穿襖,將校穿袍,其中一匹馬上,正是一個穿袍的將領,身上穿著皮甲,罩袍上繪著獅虎的圖案。

  另一匹馬上是一個穿青袍的文官,他正勒馬回頭,對軍士們說著什麼,隨著他的聲音,軍士們紛紛拔刀出鞘,陽光照在他們的的刀刃上,爍爍生寒。

  阿醜有些好奇,以前他跟父親去邵州城時,也曾見過軍士的模樣,可是那只是城頭的幾個老軍,哪有這般殺氣騰騰的行伍氣勢,而且,衣著似乎也不盡相同。

  “阿姊,這是哪兒的兵,他們在干什麼呀?”

  “不好!”

  月蓉雖然不清楚這些官兵的來意,卻感覺到了危險,她趕緊把阿醜放下,囑咐他道:“這些官兵怕是要對咱們不利,阿醜,你行動不便,就藏在這兒,姐姐回村去報信!你伏在這裡,無論如何,都不許出來!知道麼!”

  月蓉把阿醜摁到灌木叢中,背起竹簍就跑,剛剛跑出幾步,又趕回來,隨手扯些野草蓋在阿醜身上,阿醜被埋在亂草下,一臉茫然地從縫隙間看著姐姐向山村中飛奔,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兒是大唐的江山,這兒住的是大唐的子民,大唐的軍隊為什麼要對這兒的百姓不利?村裡的人又不是山賊土匪。百思不得其解的阿醜只好依著姐姐的囑咐,蹲在那兒,一動不動。

  鐵蹄踏得山間碎石亂響,兩匹駿馬率先登上了矮坡,從阿醜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到騎在一匹黑馬上的那位青袍文官,站在另一側的那員武將,因為被青袍文官擋住了,只能看到他不時被山風揚起的猩紅色的披風。

  月蓉揮舞著裹頭的青帕,一邊跑,一邊向村中喊道:“阿爺(爹)!阿母!官兵來了,官兵來了!”

  “殺!殺光!一個也不許放過!”

  令人不寒而栗的聲音在阿醜耳邊冷冷地響起,阿醜收回看向阿姊的目光,循聲望去,發令者正是端坐馬上的那個青袍文官,這人瘦瘦高高的身子,一張狹長的馬臉,凹目鷹鼻,不怒自威。

  他向身後士卒發令的時候,下意識地扭過頭來,整張臉便映入了阿醜的眼簾,阿醜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的容貌,鷹鉤鼻子兩側,有兩道刀削一般的法令紋,法令紋深深地撇向左右,罩住了他薄薄的嘴唇,殺氣騰騰的聲音,正是從那張嘴裡發出來的。

  伴在他身邊的那位戰袍上緩著獅虎圖案的將軍緩緩拔刀出鞘,刀擦著鞘,發出一陣滲人的磨擦聲,阿醜聽著,不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將軍揚刀,提馬向前,發出短促的一喝:“殺!”便四蹄翻飛,俯衝下去。

  在他後面,手執橫刀的軍士們紛紛狂奔而下。

  阿醜眼看著阿姊在山徑間拼命奔跑著,一跳一閃的身影仿佛山野間一匹奔躍的牝鹿,而那將軍策馬飛馳,就像一個銜尾極追的獵人,戰馬馳騁,片刻間就追上了阿姊,阿醜的一顆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上。

  “蓬!”

  刀起,寒光閃,血光現。

  “阿母,官兵來……”

  月蓉的聲音戛然而止,刀過處,一顆螓首飛到半空,腔中噴出的熱血濺成了一團血霧,將軍揮舞著血刀,從她身邊一掠而過。緊接著,無數的戰靴踏著少女柔軟的身體,殺進了小山村。

  “阿姊!”

  阿醜眼前一黑,登時昏厥過去。

  數百名官兵正從山道上急急前行,腳步聲、碎石嘩啦聲,將他的一聲嗚咽遮蓋住了。

  青袍官員佇馬山坡,冷漠地注視著谷中的村莊,嘴角帶著一絲冷酷的笑容,馬鞭前指,重復著他的命令:“殺!殺光!一個也不許放過!”

  **********************

  翌日,邵州府張貼出一紙榜文,宣布桃源村發生大瘟疫,全村百姓死絕,為防瘟疫擴散,官府將整個村莊付之一炬,並告誡四野八鄉的百姓,切勿闖入桃源村,以防沾染瘟疫。桃源村就像它離奇的出現一樣,離奇地消失了。

  沒有人敢再進入這個山谷。幾年以後,已沒有人能記起桃源村這個名字,人們只記得,在邵州東北二十余裡處有一個瘟神谷,許多人甚至不知道這個名字的由來……

  注:特意說明一下,在寫書前,關關研究了許多史料,但是發現一些東西,不能嚴格按照當時的歷史去寫。因為如此一來,太不適合當下的閱讀習慣,會讓大家非常得有違和感。比如當時父親常被稱呼為哥哥,第二人稱沒有你,更沒有您這樣的稱呼,而是稱為汝、爾。第三人稱則稱為伊。

  還比如女子最常用的自稱是“兒”,相當於男人自稱的“某”;官員應呼其姓氏加官職,大人只是用來稱呼家中至親長輩;貴家小姐稱為娘子,路遇的陌生女人也叫娘子,自己的妻子還是叫娘子;諸如此類,如果在此處復古,別扭之極。故而沿用時下讀者習慣的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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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芭蕉巷裡乞索兒

  永淳二年七月,廣州府。

  長街上,無數的行人、商旅和貨攤把本來很寬敞的街道擠塞的滿滿當當。

  寬袍大袖的士人,翻領窄袖的胡人,短褐布衫的平民,行走其間,熱鬧非凡。

  道路兩旁,有那披著肩布,戴著耳環的天竺人用蹩腳的大唐話高聲兜售著他的檀香,有那來自南洋的昆侖兒赤足走在街上,叫賣著用蘆薈制成的止痛膏,有人則不停地誇耀著他的丁香片可以叫人口氣如何的清新。

  還有那身穿小袖袍、頭戴花皮帽的波斯人,販賣著用來化妝的波斯棗和做香水用的番紅花粉。當然,地攤上更是少不了那甚受唐人歡迎的調味品:黑胡椒和濃芥茉。

  就連叫賣開心果仁的商販都推著小車,扯開大嗓門,一路把開心果仁可以讓男人補腎壯陽、女人舒坦開心的功效吼得氣壯山河,一時間吸引婦人無數:誰不想自己的男人是個昂藏偉丈夫呢,不管是在外面還是在床上。

  道路兩旁貨攤之後,各有一條清澈的小河。石制的、木制的小橋凌駕於小河之上,踏著小橋過了河,河岸上遍植芭蕉,芭蕉樹後就是一家家酒肆,揮之不去的酒香從那裡邊飄出來,彙入到大街上這副繁華的畫面中去。

  可是活生生的繁華世界,終究比不得書上畫上的世界。書上畫上,你可以抹去你不需要的一切,而現實的世界中就不可以,任何時候窮人還是有的,一個衣衫襤褸的小乞兒此刻正光著腳丫,拼命地奔跑著,後面追著兩個氣勢洶洶的壯年漢子。

  小乞兒逃進一條小巷,終於力竭,被兩個壯漢追上,一頓拳打腳踢之下,小乞兒抱著頭,好像一只小狗似的蜷縮著,被一腳一腳地踢飛起來,既不討饒,也不呼痛,直到被人一腳踢飛到小巷邊上的水溝裡,才悶哼一聲,昏厥過去。

  兩個壯漢放下袖子走開了,嘴裡罵罵咧咧地道:“臭乞索兒,竟敢偷東西吃,再讓老子抓著,生生打殺了你!”

  路上行人如織,卻沒有人理會。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穿著破舊裙衫的婦人牽著一個小女孩從幽仄狹長的小巷中踽踽而來,小女孩看見了倒臥在溪邊的乞兒,她站住腳步,和母親之間似乎發生了一場小小的爭執,小女孩獲得了勝利,她提著破舊的小裙子,飛快地跑到小溪邊。

  小女孩蹲下來看了看昏厥的男孩,然後從母親手裡接過一個破瓦罐,小心地喂他吃粥,小乞兒明顯是餓壞了,盡管在昏迷當中,可當那米粥喂到嘴邊,還是下意識地、飛快地做起了吞咽的動作。

  小乞兒悠悠醒來。當他張開眼睛的時候,眼睛上頓時傳來一陣脹痛的感覺,他的一只眼睛被打得發青,腫脹的已經只剩下一條縫隙,在一陣天暈地轉之後,他微微張開的眼神定在眼前的小女孩身上。

  女孩六七歲年紀,瘦巴巴、髒兮兮的一張小臉,亂糟糟的頭發因為營養不良而有些發黃,只有一雙眉毛又黑又濃,這樣一雙眉毛若是長在男孩子身上,一定會顯得英氣勃勃,而長在女孩身上似乎就嫌太濃了一些。

  小女孩穿著一件月白色的短襦,肩頭處已經開了線,隱隱地露出一抹肌膚,她的下身是一條及胸的竹葉裙,她此刻正蹲在小乞兒面前,於是,裙子的破洞裡就露出兩個光溜溜的膝蓋來。

  小乞兒很快就弄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也明白了對方的身份,他沒有道謝,只是怔怔地看著小女孩,小女孩咧開嘴向他笑,大概是正在換牙的緣故,她嘴裡的牙齒不全,看起來醜醜的樣子。

  小女孩歪著頭想了想,從懷裡掏出一個饃,小心地掰成兩半,比了比,放了大的一半在小乞兒懷裡,又向他咧嘴一笑,便提著罐子站起來,婦人走過來牽起了她的小手,漠然地看了男孩一眼,母女倆便沿著幽深狹窄的小巷走開了。

  小乞兒艱難地爬起來,渾身的骨頭一陣酸疼。他扯了扯如絲如縷的破衣衫,茫然地左右看看,便下意識地跟在那對母女後面走去。

  女孩牽著母親的手,不時的回頭看,輟在她們不遠處的這個男孩看來比她們母女的處境更為困難,破爛的衣衫只能勉強蔽體,豁開的衣領處露出嶙峋的鎖骨,他的臉頰瘦削枯黃,臉上淤青腫脹,新傷疊著舊傷。

  女孩又向他咧嘴一笑。

  漸漸的,道路越來越偏僻,一座圍牆半倒的破廟出現在前面。

  婦人牽著小女孩走進破廟,小乞兒在破廟外站了一會兒,也跟了進去。

  破廟裡不只一個乞丐,一個老乞丐坐在陽光下,脫了身上的破襖,露出一身皮包骨的身子,正在那兒抓著蚤子,另一個乞丐壯一些,躺在一堆柴草上,翹著二郎腿哼哼唧唧地唱著歌。

  婦人帶著小女孩在漏頂的破廟裡找了個位置坐下,小女孩開始吃東西,婦人則抓過一捧柔韌的野草,開始編織什麼東西。

  小乞兒仿佛一只受驚的小獸,有些戒備地打量著廟裡的一切,但他依舊固執地向那對母女靠過去。他很少受到善意的對待,小女孩對他的善意讓他感到非常親切,無依無靠的他,本能地想要接近他感到親切的東西。

  小女孩用缺了兩顆大門牙的嘴巴費勁地啃著饃,啃了好半晌,直到口水濡濕了饃,這才吃力地咬下一口,她開心地咽下饃,看看男孩,細聲細氣地問道:“我叫妞妞,你叫什麼呀。”

  小乞兒似乎有些茫然,半晌,一抹辛酸攸然閃過眸子,他輕輕答道:“我……叫阿醜。”

  “阿醜,你坐下!”

  妞妞拍拍身旁的稻草,阿醜看了看,在她身旁輕輕坐下。

  妞妞咬著饃,歪著頭看他,小聲問道:“你怎麼被人打成這樣兒呀?”

  阿醜答道:“因為我偷了他們東西吃。”

  “哦!這可不好,討飯吃就行了呀,總會碰到善心人的。”

  阿醜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地道:“乞討,我做不來,我……伸不出手……”

  妞妞的兩顆大門牙都掉了,那饃饃也不知放了幾天,干硬得像石頭一樣,啃了半天,啃得濕漉漉的全是口水,還沒啃下一塊來。聽到阿醜的話,她放棄繼續啃饃的努力,驚詫地張大嘴巴,問道:“怎麼會呢?難道偷東西就不丟人麼?”

  阿醜認真地想了想,回答道:“我不知道,雖然偷也是伸出手,可是……感覺似乎就是不一樣。偷,我只要做好挨揍的准備,而乞討,我就是伸不出手,也說不出乞討的話來……”

  妞妞眨著眼睛,迷惘地想了半天,搖頭道:“我聽不懂!”

  阿醜苦澀地笑笑,慢慢抬起頭,看著從廟頂破洞投下的那束陽光,和陽光中飛舞的輕塵,幽幽地道:“其實我自己也不懂……”

  妞妞格格地笑起來,道:“阿醜,你真是一個奇怪的乞索兒。”

  阿醜倔強地強調:“我不是乞索兒!我從來就沒有乞討過!”

  妞妞很好脾氣,讓步道:“好吧好吧,你不是乞索兒,你是一個奇怪的小偷,這樣行了吧?嘻嘻。”

  “嗯!”

  阿醜想了想,鄭重地點了點頭,認可了她的這個評價。

  妞妞扭過頭,拉拉母親的衣袖,央求道:“阿母,給阿醜織雙鞋子好不好?”

  她又扭過頭,眨眨眼,問道:“阿醜,你願意留在這兒嗎?”

  “……”

  “嗯?”

  “嗯!”

  妞妞又咧開牙齒不全的嘴巴笑起來,醜醜的樣子。

  這時,一雙草鞋正在妞妞娘的手中漸漸成形……

  ※※※※※※※※※※※※※※※※※※※※※※※※※

  阿醜真的是一個奇怪的孩子。

  他始終執拗的不肯去乞討,寧可去偷。

  因為偷術不佳,阿醜常常被人打得鼻青臉腫,要不是妞妞娘的接濟,或許他早就餓死了。

  破廟裡一共寄住著十多個乞丐,他們一致覺得阿醜應該叫阿呆,他一定是傻的,唯有妞妞不這麼想。

  阿醜吃飽的時候,從不像其他乞丐一樣坐在陽光下,一邊脫下衫襖抓著蚤子,一邊開著黃腔說笑話,他總是坐在破廟後院那半盤石磨上,托著下巴一個人望著天空發呆。妞妞覺得阿醜一定是在思考什麼。

  阿醜會思考呢,別人會麼?

  還有一次,妞妞偷偷看見阿醜手裡拿著一根樹枝,在沙地上畫著什麼,當他走開後,妞妞走過去與那半截石碑比對了半天,認出阿醜寫的就是那半截石碑上的字,想起他寫字時像水一般流暢的動作,妞妞心中就非常羨慕。

  阿醜會寫字呢,別人會麼?

  阿醜還會上樹掏鳥蛋,會用樹枝撲蜻蜓,會下河捉小魚,不管是鳥蛋、蜻蜓,還是小魚,最後都無一例外地變成了香噴噴的食物,雖然它們都無一例外的被烤糊了,但是妞妞吃得很香。

  那段日子裡,阿醜的臉總是淤青的,而妞妞的唇總是黑黑的。

  在妞妞乞討為生,受盡白眼和飢寒交迫的童年時光裡,與阿醜相伴的這段日子成為她最美好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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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阿醜與妞妞

  這年冬天,妞妞的母親患了病,也許普通的病她依舊能挺下來,可這一次不行,她病得很嚴重,妞妞娘日漸憔悴,漸漸的,她甚至不能掙扎著去乞討了。

  有一天,瘦骨伶仃的妞妞娘躺在破廟裡,陽光照在她的身上,陽光依舊燦爛,臉色依舊灰白。

  妞妞趴在母親身上無助地哭著,阿醜在另一邊,淚花在他眼裡打轉,但他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自從在環山村哭了整整一個下午,哭得眼腫嗓啞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哭過,似乎他的眼淚從那時起就已經哭干了。

  妞妞娘一手握著妞妞瘦削的小手,一手拉著阿醜,眼神是那麼悲傷,那種無奈、凄涼、惦念、眷戀和痛苦揉和在一起的目光,看得人心碎。

  “阿醜,妞妞……就拜托給你了……”

  妞妞娘知道阿醜還小,知道這個倔強的孩子一直不肯去乞討,他連自己都養不活,可是她沒有別人可以托付,廟裡的乞丐們都躲得遠遠的,用冷漠的眼神看著垂死的她,她從那些麻木的目光中看不到一絲同情。

  “妞妞啊……”

  妞妞娘喟然一聲長嘆,瘦弱的手無力地放在妞妞的頭頂,輕輕摩挲了幾下,便溘然長逝,她的眼睛沒有閉上,一滴眼淚順著眼角,輕輕地滑到了她的腮邊。

  “阿母!阿母……”

  妞妞抱住母親的身體,放聲大哭。

  阿醜的眼睛紅了,他紅著眼,咬著牙,忍著淚,輕輕將妞妞娘的眼睛撫上,起身走出去。

  妞妞伏在母親身體上,一直哭,當她哭到已沒有力氣再哭出聲的時候,阿醜回來了。

  阿醜就像一只在泥地裡打過滾的小狗,渾身髒兮兮的,他有氣無力地走回破廟,一屁股坐在妞妞身邊,喘息了許久,才拉起那半余破竹席子,把妞妞娘推上草席,抓緊草席向破廟外拽。

  小河邊的草地上,被阿醜用棍子掘、用手刨,硬生生地挖出了一個坑。

  人死了,要入土為安。

  他的親人,他的爹娘,他的阿姊都在熊熊大火中變成了一堆灰燼,那時候,他也像妞妞一樣,只有驚恐、無措地哭泣,神志稍稍清醒後便逃離了山村。現在他至少有力量讓妞妞娘入土為安,而不是變成陰溝裡的一具棄屍。

  阿醜用他磨破了滲著血的雙手把妞妞娘埋進土坑,墳前插了一塊小小的木板充作墓碑,便再也沒有力氣動彈了。

  從那時起,阿醜和妞妞相依為命,情同兄妹。

  她不再叫他阿醜,而是叫他阿兄,他依然叫她妞妞。

  阿醜依然堅持去偷,依然常常挨打,所以兩個人常常挨餓。

  妞妞從小由母親照顧著,她不大懂得乞討,常能討到東西的地盤又被其他乞丐占據了,她討不到多少吃的,有一次,她被一戶人家養的惡犬咬傷了,幾天都不能動彈,阿醜又偷不到東西,她快要餓死了。

  阿醜就像一條絕望的狼,蹲在奄奄一息的妞妞身邊,幽幽的看著她,妞妞不知道阿兄在想什麼,其實她一直就看不懂阿兄,她只知道阿兄對她好,自從母親去世以後,阿兄已是她在這人世間唯一的親人。

  阿醜就那麼幽幽地看著她,看了許久,便用草繩扎緊了已餓癟的肚皮,邁著有氣無力的步子走出去。

  廟裡的乞丐們立即義憤填膺起來,他們說妞妞娘養了一只白眼狼,阿醜丟下妞妞自生自滅,不再管她了,但是他們不舍得拿出一塊乞討來的食物。

  妞妞不相信他們的話,她不相信那個爬到高高的樹上給她摸鳥蛋、那個用樹枝給她撲蜻蜓、那個捉小魚給她吃的阿兄會丟下她不管,她相信阿兄會回來,或許……阿兄是給她挖墳去了,就像當初埋葬她的母親。

  她想著很快就要見到阿母,心中便一陣歡喜、一陣恬然。想著要從此和阿兄分開,又是一陣不舍、一陣惆悵。她不知道死亡的世界是怎樣的,可對生本能的留戀、對死本能的恐懼又叫她心裡充滿了懼怕。

  她等了很久,想了很久,直到連想的力氣都不再有,乞丐們義憤填膺的嗡嗡聲停止了,妞妞看到阿兄回來了,他走得有氣無力,可他的雙手並沒有磨破,也沒有沾滿泥土,他手裡捧著那只破瓦罐,瓦罐裡盛了半罐的熱粥。

  阿醜一口一口,嘴對嘴兒地喂給妞妞吃。

  他們的命,賤得像田埂上的野草,哪怕再多人踐踏,它依舊會頑強地活下去。

  妞妞活過來了。

  ※※※※※※※※※※※※※※※※※※※※※※※※※

  這個冬天,火堆最近處都被其他乞丐占了,兩個孩子在最遠處,他們頭頂就是廟頂的破洞,雪花裊裊地飄落在他們身上,他們身上蓋著稻草,緊緊地抱在一起,靠著彼此身上的溫度來抵御嚴寒。

  春天來了,阿兄從一個結結巴巴、羞澀難當的笨乞討,變成了一個很機靈、很能干的小乞丐。

  昔日那個倔強著,寧肯去偷、然後被打的男孩已習慣於做一個乞丐,或許在他心裡依舊藏著一分倔強、一分驕傲、一份堅持,但是為了妞妞,他把這一切深深地藏在了心底。

  春天裡,雨如絲如線,在天地間織起一片密密的網。

  阿醜和妞妞光著腳丫跑在雨地裡,仿佛一雙水中的魚。

  他們的鞋已經朽爛不堪,妞妞娘已經化作一坯黃土,不能再給他們編草鞋了。

  阿醜和妞妞跑到一叢芭蕉樹下,肥大的芭蕉葉子成了他們的傘,雖然雨水順著葉子依舊流下來,可是卻比直接澆在臉上舒服多了。

  阿醜從懷裡寶貝似的掏出那個剛剛乞討來的饃,可它已經被雨水泡爛,阿醜苦起了臉。乖巧的妞妞忙著安慰他:“阿兄,沒事的,今天吃了好多桑椹,牙都倒了,饃太硬的話就咬不動了。”

  她說著,努力向阿兄露出一個微笑,露出一顆剛剛長出的俏皮的小虎牙。

  阿醜揉揉她的頭,她的頭就亂糟糟的像頂著一個鳥窩。

  兩人一人捧著一半泡爛的饃,用嫩芭蕉葉卷了做杯,接了雨水,一口雨水一口饃,填著自己的肚皮。

  雨,依舊如絲如縷……

  ※※※※※※※※※※※※※※※※※※※※※※※※※※

  夏天裡,發生了一件事情,這件事情促使阿醜和妞妞離開了破廟,於是他們連唯一的寄身之所都沒有了。

  那個夏夜,月亮很圓。

  阿醜是被一陣哭喊聲驚醒的,他醒來後就發現同樣住在這個破廟裡那個綽號小狼的壯年乞丐正撲在妞妞身上,撒扯著她本來就很破爛的衣服,一張臭烘烘的嘴巴還在她身上亂親。

  妞妞還小,她不知道小狼要對她做什麼,可是一個女孩的直覺使她知道將在她身上發生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於是,她放聲大哭起來。

  破廟裡的乞丐都被驚醒了,他們用一種暖昧的、詭異的眼神看著發生在他們眼前的一切,沒有一個人說話,看著看著,他們的眼神甚至變得躍躍欲試起來,那種眼神很陌生、也很可怕。

  阿醜被驚醒了,他看著發生在眼前的一切,突然間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或許那個人一直就被他關在心底的牢籠裡,用仇恨和恥辱折磨著、滋養著,早就變成了一只凶猛的野獸,此刻牢門大開,那個野獸被釋放出來了。

  阿醜的眼睛通紅、額頭的青筋一根根地繃起,他憤怒的嘶吼一聲,一下子就撲到小狼的身上,抓著、撓著、撕咬著,用他整個身體做為武器。

  小狼綽號小狼,阿醜此刻卻化身成了一匹真正的狼!

  他那單薄的身子,強壯的小狼只須一甩手,就能把他摔到牆上擲成肉餅,可這時候他也不知道哪裡來的那麼大的力氣,他粘在小狼身上,拼死不退。瘋狂地攻擊著,他先是咬掉了小狼的半只耳朵,緊接著又從小狼肩上硬生生地撕下一塊肉來。

  小狼痛呼著,一拳一拳地打在他身上,阿醜嘴裡噴出的血濺了小狼一臉,可他還之的只有鋒利的牙齒。小狼看到阿醜這一瞬間如同野狼一般殘酷的眼神時,忽然意識到經常發呆的阿醜很可能已經瘋了,他終於崩潰,嚎叫著逃走。

  阿醜滿臉是血,眼睛淤腫,嘴裡咬著一團模糊的血肉,一步一步爬回嚶嚶哭泣的妞妞身邊,緊緊地抱住了她。

  廟頂的破洞投下一束皎潔的月光,月光正照在阿醜的身上,阿醜滿臉鮮血,凶狠的目光從所有乞丐臉上一一掠過,像一只受了傷的、捍衛自己主權的狼,一字字地說道:“誰想欺負她,就先打死我!”

  乞丐們紛紛翻身睡去,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過,破廟裡只剩下妞妞哭泣的聲音。阿醜抱著她,青蒙蒙的月光照在他們身上,過了許久,阿醜突然默默地流下淚來,這還是妞妞頭一回看見他哭。

  妞妞很是惶然,她以為阿兄很痛,於是她不哭了,她懂事地湊上去,小心地在阿醜腫起的眼睛上輕輕吹氣,用她瘦瘦的小手輕輕地揉他淤青的臉頰,她只想要止住阿醜的眼淚,看見阿兄流淚,她的心裡很疼,這疼已超過了她的恐懼。

  可是阿兄的眼淚卻越流越多,於是,妞妞也跟著哭起來。

  阿醜抱緊她,哽咽著說:“妞妞,我好怕,我真的變成一個乞丐了!我怕……總有那麼一天,我會像他們一樣,變成一具行屍走肉,妞妞,阿兄真的變成一個乞丐了!”

  妞妞聽不懂阿兄的話,阿兄經常說些奇怪的讓她根本聽不懂的話,但她知道阿兄是真的疼她,自從阿母死後,阿兄就是她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懂不懂阿兄的話都沒有關系,她只要知道阿兄對她好,這就足夠了。

  她仰起小臉,看著阿兄眼糊的淚眼,他的眼神是那麼悲傷,那種眼神與阿母溘然長逝時的眼神似乎一模一樣,無奈、凄涼、悲苦,看得人心碎。

  妞妞很怕失去他,就像失去她的母親一樣,她流著淚抱緊阿醜,對他說:“阿兄想做什麼,那就做什麼。不管阿兄做什麼,妞妞都跟阿兄在一起,不管是做乞兒還是做偷兒,只要是跟阿兄在一起,就全都沒關系!”

  阿醜和妞妞連夜離開了那座破廟,他們擔心驚慌逃走的小狼再回來,僅憑勇氣,他們並不能保護自己,他們依舊做乞丐,因為這是他們活下去的唯一手段。但是阿醜已經決心找點事做,他要活著,像個人一樣活著。

  因為他們的離開,一個屬於他們的傳奇開始了。

  傳奇,向來由奇跡締造。

  什麼是奇跡?

  奇跡可以是非凡人行非凡事,也可以是諸多偶然交合在一起,構成一個奇妙的巧合。

  屬於阿醜和妞妞的奇跡,既有巧合,也有非凡的人,和非凡的事!

  ※※※※※※※※※※※※※※※※※※※※※※※※

  注:唐宋時期,廣州是下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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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蝴蝶釵

  碧波萬頃,浩渺無邊。

  廣州港口,波斯國、婆羅門、獅子國、骨唐國、白蠻人、赤蠻人的船舶來來往往。

  洪舸巨艦,千舳萬艘,交貨往還,熙熙攘攘。

  外國船中,獅子國的船只最大,緣舷梯上下,高大數丈,不過最大的船還得是大唐的“俞大娘船”。

  時下有諺:“水不載萬!”

  意思是船只載物,最重不能超過一萬石,而俞大娘船卻超過一萬石,這種船堅固耐用,經得起巨風大浪,所以你在港口看見這種船只時,它未必就是屬於唐人的,因為許多外國海商也在紛紛購買或租用這種大唐海船。

  碼頭上,堆積如山的是准備運走或者剛剛卸貨的水果、菜蔬、小麥、大麥、甘蔗、綾羅、瓷器……

  一艘不大不小的船剛剛靠岸,一個大食商人便迎上去,跟那久別重逢的昆侖人服飾的船老大站在船頭熱情地攀談:“哈哈,好久不見啊哈努比,你沒想到大唐帝國在一年之內就已經換了三個皇帝吧?”

  膚色黝黑的昆侖船長與他交談用的是當下流行的通用語:大唐語。昆侖船長道:“是啊,我早聽說大唐天皇陛下身子不大好,天皇駕崩,太子登基,倒是理所當然,只是太子剛剛登基,怎麼就又換了皇帝了?”

  大食人道:“說起來,這就是年初的事兒,天皇駕崩,太子登極為帝,改元嗣聖。新皇帝登基的第二天就把皇後的父親韋玄貞從一個小小的參軍提拔為豫州刺使了,這也使得,畢竟是國丈麼,可誰知僅僅過了一天,皇帝便又要提拔他為侍中。

  嘿!想來是皇後不滿意父親官職小,枕頭風吹得厲害啊!侍中是什麼人?那可是當朝宰相!他韋玄貞原本只是一幫閑小吏,何德何能居此高位?這還不算,皇帝還打算把奶媽的兒子也提拔為五品官,這可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了。

  中書令裴炎不肯答應,苦苦勸諫,就是不願應旨。皇帝勃然大怒,就對裴中書說:‘我把天下送給韋玄貞又有何不可!何惜一侍中!’裴中書聞言大驚,慌忙稟報與天後,天後聽了怒不可遏,就召集文武百官,廢黜了皇帝,改封豫王為新天子了。”

  兩人正說著,從船艙中走出一條八尺大漢,大漢三旬上下,兩道潑墨似的濃眉,棱棱的顴骨,蜷曲的連鬢胡須,虯髯偉干,顧盼生威。他懶洋洋地抻一個腰,便似一條打盹的猛虎剛剛醒來。

  環顧著碼頭上的熱鬧景像,大漢濃眉一軒,豁然笑道:“祖父大人所言果然說錯,大唐氣像,實是不凡,富庶繁華,天下無雙啊!待某入城一觀!”

  大漢說罷,便縱身跳上岸去,船老大見了,慌忙撇下大食商人上前攔阻,那大漢聽他說了幾句,就不耐煩地道:“某雖初來,卻精於大唐語言,什麼人生地不熟的!你自去做你的生意,某家此來,本就是要四下逛逛,見識一番大唐的風土人物的!”

  他一拍腰間佩劍,朗聲道:“某只一人一劍,來去方顯自由,你休再聒噪!某家去也!”

  ※※※※※※※※※※※※※※※※※※※※※※

  廣州都督府門前不遠處,阿醜帶著妞妞正在乞討。在這個地方不大容易討到東西,可是為了逃避小狼的復仇,他們必須避開小狼容易找到他們的地方。

  阿醜一面乞討以求活命,一面在努力尋找營生,他不想再做乞丐,他想做一個自食其力的人,可是即便這個卑微的理想也很難實現,誰會雇佣一個十歲的小孩子呢,這小孩子還是個小乞丐,這小乞丐還帶著一個更小的拖油瓶兒。

  忽然,廣州都督府府門大開,一位寬袍大袖、身材挺拔的中年男子與一位面目清秀、風度翩翩的中年文士緩步走了出來,在兩人身側還有許多侍從護衛,排場極大。

  有那路人便道:“快看,那位蓄著鉤須的人就是咱廣州都督路元睿,喲!承他親自送出府邸的,定是一位大貴人了。”

  阿醜抬眼望去,只見那中年男子濃眉如劍,胡須如鉤,舉止雍容,偶爾睥睨之間,便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威嚴氣度攸然閃現,只是他轉向那清秀文士時,卻立刻滿面春風,笑意盎然。

  廣州都督執六纛,一纛一軍,儼然是朝廷的一方諸侯,廣州的土皇帝,能叫他滿面春風親自送出的客人,身份豈同小可。

  這位客人是一位三旬上下的文士,頭戴襆頭巾子,穿一襲圓領窄袖長袍,腰系皮帶,皮帶上懸一口尺余長的小劍。文士的袍裾袖口都印著點點梅花,看起來豐神俊朗。可是仔細一瞧,你就會發現,她是個易釵而弁的婦人。

  無需觀察她有沒有喉結,又或者詫異於她頜下為何沒有蓄須,她的容貌五官,眉鬢修飾,甚至敷粉的臉頰,明明白白就是一個女人。大唐女人男裝出行蔚為風尚,只是她們雖穿男裝,容貌卻仍做女子打扮,自然一看便知。

  這位夫人身邊還站著一個小姑娘,約有六七歲模樣。夫人腰間只懸著一口尺余長的小劍,這小姑娘卻背著一口長劍,長劍斜背在身後,比她的身段還高,劍鞘堪堪及地,而劍柄卻高出肩頭好大一截,杏黃劍穗就垂在她的削肩上,映著她那張俊俏的嫩臉。

  這樣奇怪的一個組合,不禁吸引了阿醜和妞妞的注意。

  “走吧,妞妞。”

  阿醜見隨從出來的侍衛們開始驅趕周圍的人群,知道自己這等身份更在驅趕之列,便想拉著妞妞走開。可妞妞牽著他的小手卻忽然握緊了,妞妞緊緊地盯著那個背長劍的小姑娘,興奮地道:“阿兄你瞧,你快瞧,你瞧她頭上戴的那個釵子!”

  “釵子?”

  阿醜定晴看去,這才注意到,那個背劍的小姑娘發髻上插著一只釵子,一只蝴蝶形狀的發釵,色彩斑斕,栩栩如生。

  阿醜看看妞妞那雞窩般亂糟糟的一頭枯黃干澀的頭發,心中不由一酸,他習慣性地揉揉妞妞的頭發,嘀咕了一句:“傻丫頭!真是一個傻丫頭……,乖,咱們走吧!”

  “哦!”

  妞妞答應著,依依不舍地隨他離開,依舊三步一回頭地看著那個幾與她同齡的小女孩頭上的蝴蝶釵,可她也知道,自己不配擁有這樣一枚釵子,她只是想看看,想再多看一眼,可即便這願望也是奢求,都督府的差官已開始轟趕閑人了。

  阿醜看著妞妞那發亮的目光,輕輕地咬了咬嘴唇,道:“妞妞,阿兄給你做個釵子,比那個小姑娘的釵子還漂亮的釵子!”

  妞妞兩眼放光,驚喜地道:“真的麼?”

  阿醜燦然一笑,道:“傻丫頭,阿兄什麼時候騙過你?”

  在一處路旁長滿芭蕉樹的地方,阿醜囑咐妞妞道:“妞妞,你就在這兒等著,不要亂跑,免得被小狼抓到。”

  “嗯,妞妞不亂跑,等阿兄回來。”

  妞妞乖乖在芭蕉樹下蹲下來,破裙子上又露出兩個光溜溜的膝蓋。過了不長的時間,阿醜就回來了,雙手背在身後,臉上帶著一抹神秘的笑意,妞妞立即雀躍起來:“阿兄,你做了釵子麼?”

  阿醜得意地笑道:“那當然,阿兄答應你的事,哪有做不到的,你猜猜,阿兄送你的釵子是什麼樣的?”

  “猜不到,快給我看看。”

  妞妞撲上來,阿醜笑著躲,兩個人嬉鬧了一陣,妞妞終於抓住了阿醜的手。

  “哇!好……漂亮的一只蝴蝶!”

  妞妞張大嘴巴,贊嘆地說。

  阿醜道:“阿兄逮的,給你做釵子。”

  妞妞奇怪地問他:“這只蝴蝶是活的呀,怎麼做釵子?”

  阿醜神秘地一笑,道:“誰說活的蝴蝶就不可以做釵子?你來。”

  他牽起妞妞的手,跑到一邊僻靜處蹲下,從破衣衫上抽出一根線,小心地把一頭系在蝴蝶的腿上,然後對妞妞道:“來,低頭。”

  “哦!”

  妞妞低下頭,阿醜從妞妞頭上理出一縷頭發,把線的另一頭牢牢系在她的頭發上,松開手,那只蝴蝶便在妞妞的頭發上撲愣著飛起來。

  “阿兄,好看麼?”

  妞妞期盼地望著阿醜。

  阿醜用力地點頭:“好看!非常好看!妞妞戴的蝴蝶釵,比任何人的發釵都好看。”

  妞妞開心地笑了,她拉起阿醜的手,拖著他跑到路邊的小溪旁,臨水自照,亂蓬蓬的鳥窩式的亂發,裡邊突兀地豎起一撇頭發,一根線牽著一只蝴蝶,在她的頭上撲閃著。

  妞妞看著水中的自己,咧開嘴笑了,還是那個醜丫頭,髒兮兮的一張小臉,嘴裡幾顆豁牙……

  阿醜看著水中的倒影,看著倒影中她一臉幸福的笑容,寵溺地揉了揉她的頭……

  “咕咕,咕咕……”

  開心之後,肚子依舊是餓的,妞妞一邊寶貝似的護著自己的蝴蝶釵,一邊對阿醜道:“阿兄,妞妞肚子餓了……”

  阿醜站起身,四下看看,道:“妞妞,你在路邊等著,阿兄去弄點吃的來!”

  阿醜走過小橋,穿過芭蕉樹的拱洞,便是一個相對於熱鬧的街市顯得氣氛幽雅嫻靜的院落。院子用兩道籬笆牆與左右的酒家隔開,院子裡矗著一杆“旗望”。

  高高的木竿上挑掛著一只舀酒的大酒杓子,下邊系著一條青布的長帶。木竿已經很有些年頭,油漆剝落殆盡,木紋皸裂,如同一張蒼老的臉,這張“老臉”炫耀著這家老店悠久的歷史。

  今天風很弱,酒杓子靜靜地懸在竿頂,只有杓下的青色長帶有氣無力地舞動幾下。

  男孩餓得比那旗望上的青色絲帶還要有氣無力,他打起精神,抻起袖子使勁擦了擦自己的臉頰,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叫自己看起來盡量的利落干淨,這才向酒肆內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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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奇跡之日(1)

  一般來說,在酒館裡討東西比較容易一些,掌櫃的為了盡快打發掉叫花子,多少會給些吃食,不過若是碰到一毛不拔的掌櫃,那也是什麼都討不到的,阿醜希望這家酒館的掌櫃不會太小氣。

  他走進酒肆的時候,**正有幾個年輕貌美的胡姬伴著廊下的絲樂載歌載舞。

  胸挺、腰細,豐碩圓潤的臀部……

  簡單的衣服在腰間露出一抹性感的肌膚,裙子垂系在兩側的髖部,直叫人想著會不會隨著她們蛇一般扭擺的動作而掉落下來。

  款款的舞動,伴著那性感的身軀,讓男人垂涎三尺。

  阿醜還是男孩,不是男人,對這些脂光艷艷、胸挺腰細的胡姬全無興趣,他的目光正盯在那個留著山羊胡須,趴在櫃台後面算帳的掌櫃的身上。

  酒店裡,兩旁有許多坐榻,客人們或跪坐、或盤膝,就坐在席上,身前置放矮幾,上面擺放著酒菜,喝酒、交談、欣賞歌舞。

  從用餐的人前面走過去是很不禮貌的,所以男孩繞到了客人席後,從一側席後的過道繞到掌櫃的面前。

  他很小心,盡一切可能,先給酒家的主人留下一個好印像。

  “掌櫃的!”

  男孩叉手,很禮貌的揖了下去:“掌櫃的財源廣進,生意興隆,還請施舍小的……”

  山羊胡子的目光從帳本上挪開來,冷冷地瞟了男孩一眼,臉上的皺紋一動不動,只是把一只枯瘦的老手從算盤上挪開,移到胡須上,在稀疏的胡須上輕輕一捋,然後尾指輕輕地向外彈了彈,像是撣飛一只蒼蠅。

  妞妞蹲在芭蕉樹下,抱著餓癟了的肚皮,眼巴巴地等著阿兄的好消息。

  蝴蝶飛累了,正停在她肩上。

  她看到阿兄從對面的小橋上走來,便歡喜地站起身,蝴蝶受到驚動,重又飛起來,一輛輕車緩緩駛來,正駛到她和阿兄之間,擋住了她的目光。

  她抬頭,就看到那個佩著蝴蝶釵的美麗小仙女,正伏在那輛華美的輕車上,好奇地看著她,看著她頭上的蝴蝶……

  ※※※※※※※※※※※※※※※※※※※※※※※※※

  阿醜繞過輕車後,就看見妞妞正與輕車上走下來的一位貴人說話,阿醜嚇了一跳,以為妞妞惹了什麼禍事,連忙上前向那人賠笑道:“舍妹年幼無知,若有冒犯之處,還請貴人恕罪。”

  一瞧那位文士,正是他在都督府門前見過的由廣州都督路元睿親自送出府邸的婦人,阿醜心中更加忐忑。

  阿醜話音剛落,便從那男裝婦人身側繞出了那個帶蝴蝶釵的小蘿莉來,調皮地歪著雙螺髻,一雙點漆的眸子睇著他,笑道:“喲喲,不得了,一個小乞兒說話居然也這般文謅謅的,嘻嘻,我叫公孫蘭芷,你叫什麼?”

  “女兒!不知規矩!”

  婦人板著臉訓斥了她一句,向阿醜問道:“你是這位姑娘的胞兄?”

  阿醜忙道:“公孫大娘,小子與妞妞並非血緣至親,不過我們相依為命,情同兄妹,妞妞的事情,小子自然可以替她擔待的。”

  婦人微微一笑,道:“我夫家姓公孫,我可不姓公孫,我姓裴,你叫我裴大娘就好。”

  阿醜忙改口道:“是,裴大娘,不知舍妹有什麼得罪之處。”

  裴大娘微笑道:“不曾有所得罪,我這淘氣的女兒一直吵著要尋個年歲相當的女伴。方才在路邊瞧見這位姑娘,人機靈,生得也清秀,小女甚是喜歡。方才我已問過,她是一個乞討的孤女,如此這般,不如入我門下,與我女兒作伴,也是一個依靠。”

  說來,還是阿醜那別出心裁的蝴蝶釵子引起了公孫蘭芷的興趣,否則她豈會對一個街邊乞兒多看一眼,結果下來交談幾句,便連妞妞也喜歡上了,這才動了心思讓母親答應收她為侍女。

  妞妞喜歡了公孫蘭芷的蝴蝶釵,所以阿醜給她做了一只“蝴蝶釵”,於是公孫蘭芷因為這只“蝴蝶釵”而動了收妞妞為侍女玩伴的念頭,誰是誰的因,誰是誰的果,實在難以有些分清了。

  阿醜聽了自然喜出望外,能叫這個廣州府的土皇帝奉若上賓的女人,身份豈同一般。妞妞若能有這樣的貴人收留,當真是她莫大的福氣,否則不要說現在自己沒有能力填飽她的肚子,待妞妞稍稍長大,遇到些如小狼那般心懷叵測者,只怕自己也不能像上次一般幸運地護住她。

  阿醜欣然道:“妞妞父母雙亡,孤苦無依,大娘若肯收留,那是再好不過,這份恩德,小子沒齒不……”

  妞妞在一旁怯怯地拉他衣角,怯怯地道:“阿兄,裴大娘說只肯帶我一人走呢。”

  “什麼?”

  阿醜一聽頓時怔住,遲疑片刻,便對裴大娘道:“裴大娘,小子很勤快的,做個雜役、侍童都可以,哪怕沒有工錢,只要管飯吃、有個住的地方……”

  裴大娘微笑著搖頭,笑容如春風,說出來的話卻像鉛錘一樣重重地砸在他的心頭:“少年,固然她很不錯,卻也是因為我女兒正想找個伴,否則我豈會收留一個乞女,我可不是做善事的!”

  阿醜的臉騰地一下紅了,他強捺住那種濃濃的羞辱感,扭頭看向妞妞:“妞妞,你……怎麼說?”

  “我……”

  妞妞看看裴大娘,看看她那衣妝華美的女兒,再看看那輛精致的馬車,眼中流露出一抹渴望。可是想到與她相依為命的阿兄,她的目光又黯淡下來,她毅然地扭過頭,對阿醜低低地道:“我……跟著阿兄!”

  裴大娘笑了笑,牽起女兒的手道:“女兒,我們走吧!”

  “阿娘!”公孫蘭芷不情願地被她扯著,嘟起了嘴巴。

  阿醜松了口氣,也牽起妞妞的手,柔聲道:“我們走!”

  公孫姑娘走到車邊,提起裙裾踏上腳踏,回眸望了一眼,突然恨恨地一跺腳,大聲道:“小乞兒,你想讓她跟著你當一輩子小乞婆嗎?”

  那聲音順風飄進阿醜的耳中,阿醜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

  “阿兄?”

  妞妞看見阿醜僵硬的笑容,擔心地問他,阿醜依舊站著,一動不動。

  “你能給她什麼樣的生活?你想讓她當一輩子小乞婆嗎?”

  這質問像一柄沉重的破城錘,一錘一錘地砸在他的心頭,把他的心砸得支離破碎。

  突然,他一把攥住妞妞瘦瘦的手腕,返身便跑,高聲喊道:“裴大娘,等一等!等一等!”

  馬車停住,裴大娘從窗口探出頭來,淡淡地問道:“什麼事?”

  “妞妞,你跟裴大娘走!”

  妞妞吃驚地看著他,期期艾艾地道:“阿兄,我……”

  阿醜生怕裴大娘生厭,忙對妞妞急急地道:“聽話!你留在我身邊,我怎麼照顧你呢?你跟裴大娘去,來日我若闖出一番天下,自會去找你,若你有了本事,也可以來幫阿兄。我們答應彼此,不管誰有了出息,都要找到對方,不離不棄!好不好?”

  “好!可是……”

  “那就上車,快上車!”

  阿醜不由分說,把妞妞抱上車轅,退後三步,向裴大娘一個長揖到地:“裴大娘,妞妞就拜托給您了!”

  公孫姑娘欣喜地招呼:“妞妞,來,坐我旁邊!”

  裴大娘淡淡的吩咐:“走!”

  吱吱嘎嘎,一陣輪軸扭動聲。

  阿醜長揖到地,始終沒有抬頭。

  “阿兄,別忘了你說過的話,你答應我的,可不許騙我!阿兄,我會當真的……”

  妞妞帶著哭音的話語越來越遠,阿醜始終拱揖著不肯抬頭。

  等他緩緩直起腰,悵然望向遠方時,路上行人匆匆,路的盡頭已看不見那輛輕車。

  阿醜的心像那扭動的車軸般酸澀起來:“這車軸,該上油了……”

  …………

  “我做了人家的侍女,就有工錢拿了,我還可以學做針線活,等我攢了錢,就回來找阿兄,阿兄那時如果還沒有事情做,我就做針娘來養活他!”

  兩旁出現茵茵綠草和棵棵大樹,車子早已駛遠了。

  妞妞依舊趴在窗口,頰上淚痕未干,便悄悄地做起了未來的打算。

  忽然,她想到一個叫她心慌的問題:“那時,阿兄還在廣州府麼?”

  轉念又想:“阿兄不在廣州府,又能去哪裡?”那顆小小的心靈才又踏實下來。

  阿醜站在路口,努力睜著那只腫脹淤青的眼睛,痴痴地望著車子離去的方向。

  他知道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他還太小,沒有力量保護妞妞,就像他眼睜睜地看著阿姊被人斬去頭顱,卻沒有能力復仇一樣。如果讓小狼找到他,他未必有上次一般幸運,這對妞妞是個改變一生命運的好機會。

  可妞妞走了,他心裡便空蕩蕩的,妞妞走了,他便再無一個親人。他不知道接下來自己的路要怎麼走,是不是若干年之後,他還是一個乞丐,如果是那樣,他還要去找妞妞嗎?

  “等等……”

  阿醜突然清醒過來,他知道那男裝婦人一定是個身份尊貴的人,所以並不擔心阿妹是被“略賣人”拐走,可他匆忙之下卻忘了問對方的身份和住處,將來他若能混出些人樣,如何去找阿妹?

  情急之下,阿醜下意識地朝車子消失的方向追去……

  十字街頭,阿醜茫然地站住,他根本不知道那輛車子去了哪裡。阿醜心想:“如果我一直是個沒出息的乞丐,還去打擾她做什麼?如果我有了出息,縱然不配跟路都督說話,可是向他打聽一位他認識的貴人府邸,總還可以的吧?”

  阿醜正想著,耳邊便仿佛憑空打了個雷,一個霹靂般的聲音大喝道:“少年人,可知廣州都督府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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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奇跡之日(2)

  阿醜嚇了一跳,扭頭一看,只見一條八尺高的大漢正站在面前,豹頭環眼,虯髯如戟,一股威風,懾人心脾!瞧他的服飾,卻是一副昆侖人打扮!

  那大漢見他發呆,又大聲問道:“少年人,認不認得去都督府的路?”

  阿醜心中一動,急忙點頭道:“認得,十個大錢!”

  大漢瞪眼道:“甚麼?”

  阿醜忙又改口:“我認得,不過帶路麼……要收兩個大錢!”

  那大漢這才明白他的意思,哈哈大笑道:“你這少年,有趣有趣,成,某便給你十個大錢,快快帶路!”

  阿醜欣然道:“好!郎君請隨我來!”

  阿醜帶著那大漢返身便走,他人小腿短,那大漢一步跨出,足足頂他五步,大漢走得不耐煩,一把將他扛起,放到自己肩頭,大聲道:“往哪裡去,你來指路!”

  阿醜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不過坐在這大漢寬寬的肩頭,倒是異常穩當。阿醜定下心來,為他指點道路,那大漢馱著阿醜,健步如飛地去了,片刻功夫,就趕到了廣州都督府門前。

  府門前,一群昆侖人正簇擁在那兒大聲鼓噪。

  “昆侖奴,新羅婢”

  就如同後世的菲佣一般出名。新羅婢女乖巧能干,昆侖奴僕性情溫善,是唐人購買奴僕時的首選。這昆侖奴並不是非洲黑人,而是泛指南洋馬來一帶的人,南洋一般皮膚黝黑的人種,統統被唐人稱為昆侖人。

  昆侖人雖盛產奴僕,卻也有商人、富人,這些昆侖人就是富有的商人,大漢趕到都督府前,將阿醜放到地上,閃身過去,大喝道:“某方才回船,聽聞出了大事,爾等皆來都督府鳴冤,這般模樣,到底出了何事?”

  一群昆侖人一見他來,如同見了主心骨,立即圍了上來,群情激昂,滿面悲憤地哭訴道:“少主,我們好冤枉啊!”

  阿醜站在一旁,聽他們七嘴八舌,隱約聽明白了一些。

  原來這些昆侖人是頭一回到大唐做生意,他們抵達口岸之後,照章納稅,以為便可自由貿易了。孰料那碼頭小吏還向他們勒索錢財,一開始他們抱著息事寧人的態度,便送了那小吏一些貨物。

  可那小吏欺生,見他們是頭一回來,不明大唐情形,再加上他們不是主動貢獻,心中不悅,便獅子大開口,需索無度起來。

  這些昆侖人的船並不算特別大,所載貨物價值也有限,往返一趟獲利不多,哪能容他如此盤剝,那小吏見他們拒絕,不禁大怒,便唆使手下人故意挑釁,兩下爭執起來,小吏的手下一陣拳打腳踢,竟把一名昆侖商人毆打致死,昆侖商人群情激昂,便抬著屍體到都督府鳴冤告狀來了。

  大漢聽了他們說話,又見地上有白布裹著屍體一具,不禁怒發衝冠,吼道:“唐吏欺人太甚!那大唐都督有何話說?”

  一個商人道:“我等已將狀子遞進,正等都督回話呢。”

  正說著,都督府大門洞開,一個身著淺青色官袍的官兒一步三搖地走出來,往階上一站,後邊緊跟著走出一群都督府侍衛,緊隨在他身後,左右站定。

  眾商人一見,呼啦啦便圍上去,七嘴八舌地道:“裘衙推,不知路都督對我等申告鳴冤如何處置?”

  那青袍官兒三旬上下,瘦瘦的臉頰,棱棱的三角眼,他捻著頜下稀疏的胡須,冷冷一笑,傲慢地道:“路都督口諭,爾等刁民不肯繳納稅賦,又以酗酒鬥毆致死之人誣告官吏,來我都督府前喧嘩鬧事,可惡之極!著即拿下,抓進大牢!”

  眾昆侖商人一聽又驚又怒,頓時大嘩起來,那八尺大漢站在人群後面聽得清清楚楚,不禁排眾而出,厲聲喝道:“狗官!安敢指鹿為馬,顛倒黑白!”

  裘衙推大怒,伸手向他一指,喝道:“都督府前,此人還敢如此放肆,定是凶頑賊人,來人啊,把他給本官拿下,重重拷打!”

  “鼠輩,誰敢!”

  大漢霹靂般一聲暴喝,不退反進,挺胸迎了上去。

  迎面幾個公人張牙舞爪地撲來,頭前兩人,一個執鐵鎖、一個執枷栲,鐵鏈嘩啦一聲當頭套下,那衙差將鐵鏈套在大漢頭上,束起鐵鏈便拉,大漢雙腳仿佛生了根一般,穩穩的紋絲沒動。

  大漢不閃不避,任那鐵鏈套在頭上,右拳疾出,“嗵!”地一聲,狠狠劈在那執枷的衙差頸下。只聽哢嚓一聲,那衙差頭顱一歪,竟被這大漢一拳打斷了脖子。大漢伸手一奪,將他手中枷栲奪下,劈手分為兩半,“砰”地一聲橫拍在那執鐵鏈的公人頭上。

  大漢把兩片合計三十多斤重的枷栲橫著往他頭上一拍,便似拍爛了一個西瓜,只聽“噗”地一聲響,紅的白的飛濺起來。大漢被濺了一臉血跡,面容更顯猙獰,裘衙推唬得連連後退,驚呼道:“歹人行凶殺人,速速將其斬殺!”

  大漢獰笑道:“來來來,且看誰殺誰!”

  他雙臂一振,腦袋被拍成薄餅的衙差軟軟倒下,大漢扭頭,對一眾容顏失色的昆侖商人們嗔目大喝道:“爾等速速回船候著,廣州都督既不給某等一個說法,某便去尋他討一個說法來!”

  眾商人一聽抬起伙伴屍體潮水般退去,他們只是一些普通的商人,雖然激憤於廣州官府不公,可是哪敢行凶殺人,如今一見這大漢舉手投足間便把兩個公人打死,早就嚇得魂飛魄散,立即飛也似的逃去了。

  大漢見眾商賈退卻,便大喝一聲,持兩片血枷向都督府內衝去。都督府眾公人侍衛們一見這昆侖大漢竟敢殺害公人,一個個眼睛都紅了,紛紛怒吼著撲上來,揮舞刀槍,不管不顧地刺來。

  廣州都督路元睿就是大唐的廣州軍區總司令,他府邸中的侍衛豈同尋常,個個都是身手超卓的技擊高手,尤其是他們出身行伍,擅長聯手技擊之術,眾人一擁而上,看似混亂,進退攻防卻自有章法。

  一時間,只見那大漢周圍刀光劍影,閃爍不定,簡直無一處可攻、無一處可防,誰料那大漢手執兩片血枷,卻如虎趟羊群一般,筆直地衝上去,雙臂揮舞處,登時劍折槍飛,許多侍衛被拍飛半空,撞在牆上門上,亦或在伙伴頭頂飛過,摔進院子裡去。

  大漢一力降十會,根本不使什麼巧妙招術,只管大踏步一路攻去,摧枯拉朽,勢不可擋,竟無一合之敵。

  裘衙推駭得面無人色,一跤摔倒在地,倒退爬了幾步,翻身便往門裡竄,口中尖聲大叫:“來人啊!快來人啊!歹人行……”

  一個“凶”字尚未出口,大漢一腳踏出,正踩在他的後腰上,裘衙推堪堪爬到及膝高的門檻上,大漢一腳下去,也不知用了多少力道,就見裘衙推慘叫一聲,腰部“噗哧”一下,袍服下陷,已於門檻平齊。

  裘衙推雙手抓地,急急向府內搶出,只聽“嗤啦”一聲,他那官袍仿佛一張人皮般從身上脫落,就見他身著小衣,只有半個身子,血肉模糊的內髒腸子拖拉了一地,上身爬進門去,雙腿居然還在門檻外面。

  那大漢一腳,借助包了鐵皮的門檻角緣,竟已將裘衙推“腰斬!”

  阿醜站在街中,只看得目瞪口呆。他曾聽父執輩們說過游俠兒的故事,可那畢竟只是故事,他從來沒有想過,但憑一人之力,就可以負俠任氣,對抗不公,把堂堂都督府視如無物。

  “竟然可以這樣?竟然可以這樣!”

  那洞開的朱漆大門,在阿醜幼小的心底,轟然打開,叫他看到了一個全然不同的新世界。

  屠村血仇,父母之恨,亡姊之痛,阿醜從不曾稍忘,但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無力復仇。殺人的是官,他已經打聽過,穿那種戰服的兵將,是來自京都的龍武軍,是天子近衛,禁軍中唯一的一支騎兵隊伍。

  他想報官,可是邵州府那詭異的遮掩舉動,分明就是凶手一黨,只怕他走進邵州府的大門,立即就會成為陰溝裡的一具屍體。他還能怎麼做?他想像個人一樣體體面面地活著,不讓祖宗蒙羞都辦不到,他怎麼復仇?

  所以他把那仇埋的很深很深,他不敢去想,那痛那傷那仇恨的火,燒灼著他的靈魂,可他沒有能力復仇,他只能忍。而現在,這個昆侖兒向他展示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院內衝出的侍衛們見了裘衙推駭人的模樣,紛紛大驚退卻,剎時將裘衙推周圍讓出一個半圓的空間來,裘衙推察覺異狀,急忙回頭一看,只見自己腰部以下仍在門口,竟只半個身子逃不出來,不由尖叫一聲,七孔流血,活活地嚇死。

  大漢厲喝一聲,拔身而去,如同一頭鷂子般翻入半空,身在空中,兩片枷栲便向眾侍衛的槍頭刀尖處擲去,隨即拔出了鞘中的長劍。他這一躍一翻,矯如游龍,快若驚鴻,掌中劍灑出,一片精芒映日,斑斑點點,直刺人目。

  阿醜站在衙外已然看得呆了,大漢掌中劍灑出,一片精芒入眼,刺得他雙眼一黑,趕緊閉了閉眼,待他再一睜眼,只見官兵橫七豎八倒了一地,許多人在那裡哀嚎翻滾,又有些人舉著刀槍殺向後衙,看來那大漢就是登堂入室,直奔帥堂去了。

  阿醜站在街對面,衙門口倒了一堆奇形怪狀的屍體,血腥味隱隱飄來,遠遠近近的,有人在奔跑號叫,有人在逡巡著觀看,阿醜站在那兒,心如擂鼓,雙腿突突打顫,艷陽照在身上,身上卻一陣一陣的發冷。

  他實在沒想到,那個昆侖人竟如此凶悍,他更沒有想到,殺人竟如此簡單。

  沒錯,那個昆侖人一路殺進都督府,給他的唯一感覺就是:簡單!如此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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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20 01:47:03
第七章 奇跡之日(3)

  阿醜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等他感覺身上一陣一陣的寒戰漸漸消失,陽光照在身上重新感覺到暖意的時候,那條大漢突然又出現在門口,後邊,一群群官兵蜂擁而來,刀槍彙成一片槍林刀山。

  堪堪追到大漢的時候,尚有兩三丈遠,那些侍衛們突又停住,排著密集的隊形,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大漢一腳跨出門檻,回頭虎視,頓時一陣膽寒的驚呼,官兵們不約而同又退了幾步。

  大漢哈哈大笑,突然飛起一腳,重重地踢在那在戰亂中已半掩的一扇大門上,只聽“轟!”地一聲巨響,塵土飛揚,門軸碎裂,半扇大門呼嘯著向那些士兵們撞去。

  大漢一腳踢出,再不回頭望上一眼,大踏步走下台階,方欲舉步離開,阿醜突然鼓起勇氣,衝到他面前,張開雙臂將他攔住。

  大漢一見阿醜,不由奇道:“少年郎,你怎還不走?”

  阿醜心中打鼓,情急之下,隨口說道:“因為,你還沒給錢!”

  大漢一愣,隨即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祖父大人所言不錯,中原果然諸多妙人!”

  這時那半扇門板飛出,砸死砸傷十幾個人,剩下的官兵鼓足余勇,依舊殺將出來,大漢聽見身後腳步聲錯亂,突然飛身向前一縱,一把抄起阿醜,哈哈大笑道:“好個要錢不要命的小娃兒,到了碼頭,某再付你欠賬!”

  阿醜被大漢挾在肋下,只覺兩旁景物倒閃如飛,這大漢撒開雙腿,竟然快逾飛馬。一時間被顛簸的,阿醜也說不出話來,只覺風聲呼呼,撲面而來,只得閉緊嘴巴,屏住呼吸,饒是如此,大漢一身血衣,血腥味依舊灌進口鼻。

  大漢一路飛奔,趕到碼頭,那些昆侖商人早就集中到船上,正翹首向這邊望來,一見那大漢出現,紛紛歡呼不已。

  大漢放下阿醜,睨著他笑道:“明知某家殺人,還敢伸手討錢,少年人,你的膽量不小!”

  阿醜壯起膽子道:“公人不公,怒而殺之,那是英雄行徑。若為躲了十枚大錢的債務殺人,那便當我看錯了你。”

  大漢拋須大笑,探手入懷道:“某家生意還沒做得,哪有大錢與你,這有赤金一錠,便送給你了!”

  大漢從懷中摸出一錠赤金,遞到阿醜手中,大笑道:“少年人,財不露白,速去速去!”說罷縱身一躍,仿佛一只巨大的青蛙,呼地一聲彈起,凌空飛越兩丈,“嗵”地一下落到船頭。

  船上的人早就蓄勢以待,大漢剛一站定,水手便扯起風帆,拉起鐵錨。此時碼頭上的人還不知道發生在都督府的一幕,都在忙忙碌碌的裝卸貨物,只有近處的一些商人看到那大漢一身血跡,雖然驚訝,卻也尚未引起太多騷動。

  阿醜大急,他本想與這大漢多聊幾句,拉近了關系再談正事,不想這虯髯大漢性如烈火,來去行止竟也是急如星火,竟讓他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阿醜趕緊跪倒在碼頭上,高高托起那枚赤金,大聲道:“壯士,小子想拜您為師,學習武藝。”

  大漢立在船頭大笑,揚聲道:“你這小子,不要異想天開,快快離去,免得多生事端!”

  “壯士,請收下小子!”

  阿醜急急叩下頭去,大漢只是不理,這時船緩緩離開,距岸上已有四五丈距離。遠遠一陣喊殺聲傳來。

  大漢立在船頭縱目一看,只見遠處旌旗飄揚,人喊馬嘶,彙聚成一條煙塵的長龍,也不知其中有多少軍士,便提聲大喝道:“少年還不離去!此地官吏貪婪昏匱,小心把你做了替死的冤鬼!”

  阿醜急了,把心一橫,扯著嗓子叫道:“壯士要往都督府尋仇,奈何要讓小子帶路?城中眼見壯士負我前去,挾我歸來者甚眾,壯士這一走,殺人的大罪便要著落在小子頭上,壯士不殺小子,小子卻是因壯士而死了!”

  船頭大漢眉頭緊皺,自言自語道:“好一個無賴小子,著實纏人!”

  抬眼再看,官兵卷起一路煙塵,越來越近,大漢喃喃道:“某一生唯以祖父大人為英雄,祖父一生不曾害過一個無辜,難道我要害了這小子性命,玷污一世清名?”

  眼見追兵更近,大漢未及多想,縱身一躍,衣袂獵獵,如蒼鷹般又撲向碼頭,碼頭上許多商商水手見此威勢,齊聲驚呼。

  阿醜見那大漢攸地出現在面前,緊接著腰間一緊,便被那大漢提在手中,一陣海風急驟,刮面生寒,緊接著“嗵”地一聲,船頭微微搖晃,他已被那大漢帶著落在船頭。

  阿醜定了定神,大喜拜倒,叩頭道:“弟子見過師傅!”

  大漢重重地哼了一聲:“無賴小子,滾起來!”負手往船頭一站,只去看那官兵,再不瞧他一眼。官兵趕至碼頭,紛紛征用商人船只,企圖追趕。阿醜不見大漢拒絕,滿心歡喜,叩了三個頭爬將起來,一見官兵紛紛登船,不禁擔心道:“師傅,路都督派人追來了。”

  大漢笑道:“你說那路狗官麼?某已斬了他項上人頭!他敢追來,某便再斬了他的魂魄!哼,這些群龍無首的廢物,追不久的。”

  阿醜一聽心中大駭,他雖知這大漢殺進都督府如入無人之地,卻也不曾想到他在須臾之間登堂入室,竟然斬了廣州都督項上人頭,毫發無傷地又殺將回來。自己認下的這個便宜師傅竟有如此大本領,簡直就與傳說中的劍仙游俠一般無二,能認下這樣一個師傅……

  想至此處,阿醜心花怒放,忙畢恭畢敬地道:“弟子還未請教恩師尊姓大名,藝出何門何派。”

  大漢失笑道:“你這小子,可是傳奇話本兒看多了麼,什麼何門何派的,某家姓張,單名一個暴字,這身功夫乃是家傳。”

  阿醜畢恭畢敬地道:“師父有這般驚人武藝,祖師定也是名聞天下的大英雄了。”

  阿醜若說別的,張暴未必在意,可在張暴心中,平生只崇拜他爺爺一人,阿醜這話正搔到他的癢處,張暴放聲大笑道:“哈哈!說起家父你或不曉得,若說起家祖麼,‘名聞天下的大英雄’這句評語還是當得起的,他老人家的名聲想必就是你這小娃娃也一樣聽說過。”

  阿醜忙湊趣道:“不知祖師是哪一位名聞天下的大英雄?”

  張暴得意洋洋地道:“昔日隋末大亂,天下群雄並起,家祖亦曾有意問鼎天下,後來讓與義弟輔佐的李世民,遠赴海外自立為王,當時人稱‘虯髯客’的便是了!”

  阿醜心中一震,失聲叫道:“虯髯客!”

  這一下,阿醜就像被菩提祖師在掌心敲了三記戒尺的孫猴子,渾身三萬六千根毛孔,都充滿了歡喜。

  ……

  船行大海,夜色蒼茫。

  阿醜初次乘船,躺在艙間思緒紛芸,久久難以入睡。他思念妞妞,不知道自己幾時才得回來,妞妞能否找得到自己。若是來日回了廣州,那路都督已死,也不知該向何人打聽那帶走妞妞的裴大娘身分。

  他滿腹歡心,能拜在虯髯客的嫡孫門下,學得一身超卓武藝,就可以為亡父亡母,和那慘死的阿姊報仇。一直以來,被他壓在心底甚至不敢去想的那血海深仇統統浮起出來,他永遠忘不了阿姊那飛起的人頭,那沉甸甸的痛!

  如此種種,或喜或憂,或悲或恨,思緒跌宕起伏,以致翻來覆去,始終難以入睡,他干脆披起身來,悄悄出了艙間。星河燦爛,船行於蒼茫夜色當中,耳畔濤聲陣陣,此起彼伏,恰如心之波瀾。

  阿醜迎著晚風走到船頭,只見船頭立著一個高大的身影,那黑沉沉的身影仿佛一塊磐石,穩穩地矗在那兒,一動不動。

  “怎麼還不睡?”

  張暴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問了一句。

  阿醜站定身子,躬身道:“弟子睡不著,想到船頭散散心,不想驚動了師傅。”

  他回頭望望黑漆漆的海面,張暴沒有回頭,卻似看到了他的動作,說道:“放心吧,入夜時分,追兵便已返回,不再追趕了。”

  阿醜松了口氣,忙道:“是!”

  張暴穩穩地立在船頭,依舊昂首望天,阿醜忍不住問道:“師傅在看什麼?”

  張暴頭也不回地道:“看星星!今夜天像,當真古怪。”

  阿醜抬頭望去,順著張暴的目光,向璀璨的星河中一看,赫然發現在天邊有一顆極亮的大星指向東方,仿佛一顆核心是白色,周圍閃爍著亮藍色光暈的珍珠。那顆大珍珠橫亙於長空之中,後面拖著一道好長的藍色尾巴,尾巴上的藍色光暈越來越淡,直到完全稀釋於長空之中不見。

  阿醜不禁驚道:“好大的一顆星星!”

  張暴笑道:“掃把星而已,有什麼大驚小怪的?”說完了,他捏捏自己下巴,揪著那蓬胡須,喃喃地道:“不過這麼大這麼亮的掃把星,倒真是少見,確實有些奇怪……”

  他沉吟了一下,忽然扭頭笑道:“還沒問你,叫什麼名字?”

  阿醜恭聲道:“弟子不敢有瞞師父,弟子本無大名,只有一個乳名喚做醜兒。弟子本是良家,如今卻淪落為乞丐,身負血海深仇,卻不能報仇雪恨,弟子一日不報這仇,便愧言祖宗姓氏,師父喚我阿醜就好。”

  “阿醜,阿醜,你既做了某的弟子,總要有個正式的名字才好。今夜星馳長空,氣像罕見,某便以此星為名,給你取個名字,叫做星馳,如何?”

  阿醜沉吟道:“星馳……,倒是個好名字。只是師傅以掃把星為弟子命名,弟子豈不成了大掃把?”

  張暴哈哈大笑道:“某頭一次來大唐,生意沒有做成,風土沒有逛成,還出了人命,如此晦氣,你還不是一只大掃把嗎?”

  阿醜想起桃源村百余條枉死的性命,對這大掃把的聯想頗為不安,辯解道:“師傅冤枉弟子,弟子遇到師傅時,本就已經出了事的!”

  張暴笑道:“你說星馳不好,總也要有個名字吧。嘿嘿,某家的弟子,怎好總是讓人阿醜阿醜的叫,你且取一個名字來我聽。”

  阿醜向前看看船頭起伏的巨浪,隱隱泛起的白色浪花,回頭看看黑沉沉的夜色,濤聲中抬頭一望那張鼓足了風的大帆,犁破夜色的海,振奮地道:“弟子想到名字了!師傅,弟子就叫……楊帆吧!”

  是夜,東都洛陽,高高的宮闕之上,一個武姓婦人也在憑欄遠眺,久久凝視著夜空中那顆長達兩丈、直指東方的藍色慧星,心中頗以為奇。這顆慧星突兀而來,橫亙長空,直待七七四十九日之後方才隱去,天下為之震驚。

  闕上望星的那個武姓婦人視之為大吉之兆,宣布更改年號為光宅,大赦天下,改東都洛陽為神都,並改三省六部官署之名,中書省改為鳳閣、門下省改為鸞台、尚書省改為文昌台。“吏、戶、禮、兵、刑、工”六部改稱“天、地、春、夏、秋、冬”。

  是年,為光宅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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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22 02:20:55
第八章 楊帆,早晨!

  五更兩點,天邊剛剛泛起魚肚白的時候,神都洛陽太初宮正門則天門上的城樓中,就開始向全城報曉了。

  激昂的鼓聲從皇宮正門向四面八方漣漪般蕩漾開來,隨後,東西南北各條大街上的鼓樓依次響起,鼓聲分五波,要敲足八百下,在一波波鐘鼓聲中,皇宮大門、皇城大門,各裡坊的坊門陸續開啟。

  洛陽城裡大大小小的寺廟也都來湊熱鬧,僧侶們紛紛撞響了晨鐘,激昂跳動的鼓聲與深沉悠遠的鐘聲交織在一起,喚醒了神都洛陽,百萬民眾一齊迎接從東方天際噴薄而出的旭日朝陽。

  各個坊裡,一家家小吃店早在則天門上的鼓聲敲響前就開張營業了。

  修文坊裡,一處處小吃攤上,灶下的柴火都在明亮而溫暖地跳躍著。

  赤膊的胡人師傅“梆梆”地打著燒餅……

  膠東來的孟師傅掀開蒸籠,白氣騰騰直冒,面香四溢……

  蓄著兩撇彎曲如鉤的大胡子的尉遲老人將剛剛烤好的芝麻胡餅用竹夾子一一地夾出爐子,花一樣地擺在竹籮裡,那芝麻胡餅金黃酥亮香氣撲鼻……

  修文坊十字大街第二曲巷口,搭著一個小棚子,棚下支著一口大鍋,旁邊是一具長長的面板,一個十六七歲、腰系藍布圍裙,挽著袖子,露出兩管白生生手臂的大姑娘,正一邊干活,一邊跟客人爽快地打著招呼。

  大姑娘生得頗有幾分姿色,尤其是那張唇角自然上揚的小嘴兒,瞧著便透出幾分喜氣兒。

  莫看她這飯攤子小,卻是五髒俱全,鍋裡沸湯滾滾,灶下燃著柴禾,旁邊案板上放著一大塊和好的面團,一根擀面杖在她手裡俐落地舞動著,片刻功夫一張細細薄薄的大餅便擀出來,麻利地一疊,使刀一切,便成了千絲萬縷。

  客人多,棚下的活兒也就多,她要揉面、要擀面、要切條、要下鍋,要應付客人,一個人居然應付自如。

  一個寬袍大袖,踩著高齒木屐,頗有漢晉古風的高瘦漢子飄飄然地走到飯攤前面,很簡練地道:“面片兒,一碗!”

  這家小店只賣湯面,無需特意說明要吃面片兒,實際上他是在跟這位大姑娘打招呼。

  大姑娘姓江,因為爹娘就這麼一個女兒,特意給她起了個大名,叫江旭寧。江姑娘的面片兒湯是修文坊裡的一絕,早上起來喝碗片兒湯,又管飽又暖和,附近的居民常來照顧她生意,時間久了,便都叫她面片兒而不名。

  “好咧!

  江姑娘答應著,拿過大碗,從沸水鍋裡抄起一箸子面,又加上兩勺老湯,都是熟客人了,很清楚他的口味,無需多問,很麻利地點上些蔥花姜末韭菜花,那頗有秦晉古風的瘦高漢子便放下三文錢,把那大袖一擼,端起大碗蹲到路邊填他的五髒廟去了。

  “漢晉古人”剛走,後邊又湊上來一人,個頭兒只比那口大鍋高上那麼一點點兒,頭發用一塊陳舊的布條束著,卻依舊顯得亂蓬蓬的。他規規矩矩地向江姑娘一鞠躬,用生硬的中文頓首道:“我的,一碗,謝謝。”

  這是個倭國人,雖然他是客人,一樣要花錢消費,但是對店主他的態度非常恭敬客氣,以前的倭國人可不是這樣,不過前幾年一場“白江之役”,大唐把他們的水師打得全軍覆沒,倭人從此便再也不敢擺出一副“東天皇致西天皇”的狂傲架子來了。

  修文坊大門口,等著出門的百姓們已經聚集了一大群,因為遲遲不見坊丁來開坊門,有人忍不住衝進街鼓亭,迫不及待地敲起了“咚咚鼓”,兩個今日當值的坊丁姍姍來遲,正肩並肩地走在坊中的十字大街上。

  左邊那個坊丁約有十八九歲年紀,此刻正河馬似的打著哈欠。他一邊打哈欠,一邊扣著眼屎,手則在腰間摸著鑰匙,他的腰帶松松垮垮地系著,襆頭有些不齊整,走起路來就像腳底下安了彈簧似的,走一步顫三顫,一副不良少年形像。

  本來嘛,他們這些坊丁,其職能就相當於後世的城管,坊正在雇佣他們時,選擇標准就是好勇鬥狠,能鎮得住人。這時代,管他們這樣的人叫“不良人”,扮成這副德性,也不枉了這個好稱呼。

  走在他旁邊的那個坊丁看起來比他還要小著兩歲,這位青年就耐看多了,細腰乍背,身材挺拔,像一杆汲足了水份的高梁,從骨子裡就透著精神。

  少年的相貌生得也好,雙眉俊朗,鼻梁筆直,唇形清晰飽滿,有種女孩子般的秀氣,向人淺淺一笑時,頰上居然還會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兒。跟另一個坊丁不同,他走起路來肩不搖身不晃,十分的穩健有力。

  睡眼惺松的這個坊丁叫馬橋,在家裡是個獨生子,不過他堂兄弟眾多,在堂兄弟裡面他排行第六,所以坊裡的熟人都叫他馬六。

  右邊那個小他兩歲的俊俏後生名叫楊帆,遷來洛陽城才不過大半年的光景,據說是從交趾搬來的,老家還有一個兄長,所以熟人都喚他楊二或者二郎。

  坊裡的大姑娘小媳婦們閑來拉呱,公認楊帆是修文坊一百八十七個坊丁裡面最俊俏的一個,加上他為人和氣樸實,性格靦腆害羞,是以頗有人緣----女人緣。

  此時,他正微笑著同街坊們頷首招呼,小麥色的肌膚,雪白的牙齒,陽光俊朗的氣質,很受時下女子們的歡迎,尤其是他的笑,總是帶著些靦腆、帶著些羞澀,碰到某個辣女拋來的媚眼兒時,他的臉蛋兒還會稍稍地紅上一紅。

  就這一紅可不得了,登時就撩得女人們心癢癢的。

  女人這種生物,是屬彈簧的,你強她就弱,你弱她就強,碰到這麼一個年輕俊俏,動不動還會臉紅的小郎君,坊裡閑得無聊的大姑娘小媳婦們,常以逗弄他為樂,每每逗得他羞紅了臉龐,便會哈哈地樂上半天。

  馬橋趕到坊門前,見“咚咚鼓”還在敲個不停,便不滿地道:“喊什麼喊,敲什麼敲,又不是急著去奔喪!”

  一個老頭子馬上在他後腦勺上拍了一巴掌,吼道:“你個小兔崽子,沒大沒小的,這是怎麼說話呢?”

  旁邊一個大娘揪住他的耳朵,喝道:“滾賬小子,看我回頭不跟你娘說的!你瞧瞧人家二郎,多有禮節,多懂規矩,人家比你還小兩歲呢,你學著點兒!”

  馬橋被從小看著他長大的叔叔嬸子伯父大娘們一頓教訓,趕緊閉緊那張惹禍的臭嘴,如過街老鼠般,狼狽不堪地擠到坊門前掏出鑰匙開門,楊二也掏出鑰題打開了另一把鎖。

  坊門一開,“轟”地一下,早就等不急的百姓們一擁而出,提筐的、挑擔的、推車的、牽騾的……

  馬六和楊二站在門口來不及走開,就像風中的兩棵蘆葦般,被人群衝得東倒西歪。馬六是因為睡眼惺松站不穩當,所以搖搖晃晃,至於楊二麼……

  嘿嘿!沒准是哪個大姑娘小媳婦主動擠上去揩他的油呢,咱大唐的女人彪悍的很,欣賞美人可不只是男人的專利,要是看見俊俏可愛、味道可口的小郎君,女人家也是願意占占便宜的。

  等到聚集在坊門前的人都走光了,馬橋和楊帆跟陀螺似的又轉了兩圈,這才站定身子。

  楊帆向馬橋打招呼:“橋哥兒,去吃湯面麼?”

  馬橋打個呵欠,擺手道:“不了,阿娘已做好了飯,我回去跟阿娘一塊兒吃。”

  馬橋是坊裡有名的孝子,非常孝順,以致坊裡頭甚至想過要把他作為孝廉的舉薦人選報到朝廷上去。可惜“舉孝廉”除了孝順父母這一條,還需要博學多才,行為清廉。

  而馬橋就只有孝順父母這一樁好處。博學多才他是談不上的,這夯貨連一個字也不認得。至於行為清廉這方面,咝……不提也罷!

  楊帆答應一聲,馬橋便顛著他那一步三顫的“不良人坊丁步”向十字大街走去,他夢游似的走了幾步,突然想起了什麼,急忙止步轉身,喚住楊帆道:“小帆,今兒晚上,老地方、老時間!”

  馬橋說著,向楊帆飛快地遞了個眼色,楊帆會意,淺淺地笑應道:“曉得了!橋哥兒放心,我一定准時趕到。”

  馬橋點下頭,打個哈欠轉身便走,楊帆忽也喚住他,上下打量一番,狐疑地道:“昨兒晚上咱們不是沒干什麼嗎,你怎麼這麼困?”

  馬橋窒了一窒,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道:“天天起這麼大早,你不困啊?”

  楊帆瞧著他的背影,莫名奇妙的搖搖頭,便向江旭寧的面攤兒處走去。

  端著湯碗蹲在路邊的食客們看見他來了,紛紛熱情地同他打招呼:

  “楊二,早啊!”

  “二郎,早晨!”

  時光悠悠,已然是永昌元年。

  這是東都洛陽的一個早晨,

  也是洛陽修文坊的一個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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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22 02:21:16
第九章 面片兒

  江姑娘給那倭人麻利地盛了一碗面,還沒加佐料呢,就有一個清朗的聲音道:“寧姊,先給小弟盛一碗吧,多放些辣子油,小弟這肚皮都快要餓癟了。”

  江大姑娘一聽聲音就曉得是誰來了,她頭也不抬,便嬌嗔道:“你這臭小子,晚點兒吃又餓不死你,偏趕人多的時候來給姐姐添亂,餓死鬼投胎怎的。”

  說歸說,她還是往碗裡多挾了一箸面片兒,點了些蔥花、韭菜花,淋上幾滴用茱萸制成的辣子油,偷眼一瞧正在灶下燒火的老娘沒有注意,又飛快地從藍布圍裙裡摸出一個小葫蘆,拔下塞子,彈了點胡椒面進去。

  胡椒面在現在這個時候還是比較希罕的東西,價錢也比較貴,在這坊間小吃攤上可不是誰都能享受得到的,看得旁邊那個倭人眼饞不已。

  面片兒和馬橋是楊帆來到洛陽後最先認識的兩個人,他落戶洛陽,買宅置地,應募坊丁,都多虧這兩個人幫忙,所以楊帆與這二人關系最為友好。面片兒把他當成自己的親弟弟一般疼愛,楊帆在面片兒身上似乎依稀能夠看到幾分自己亡姊的神韻,也真心把她當了親姐姐對待。

  面片兒飛快地完成了偷加胡椒面的過程,見老娘正埋頭添柴,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小動作,就俏皮地向楊帆吐了吐舌頭,把大碗推了過來。楊帆接過大碗,對江姑娘道了一聲謝,將三枚大錢重重地拍到案上,大聲道:“三文錢!”

  面皮兒俏臉一繃,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楊帆做坊丁薪水有限,一個單身漢生活沒人料理,花錢沒個計劃,過得就更是拮據了,因此江旭寧平時很照顧他,楊帆一日三餐能對付就對付,常來她攤上吃面,江旭寧只要看老娘不注意,便不收他的錢。

  楊帆也不把面片兒當外人,姐姐的一番心意,他也就欣然領了。可是最近他才從馬橋那兒知道,原來寧姊之所以如此辛苦,每日清晨便爬起來做小吃,卻是為了攢嫁妝。

  唐朝時候風氣使然,女方成親陪嫁是很厚重的,貧家女難嫁,哪怕你生得再漂亮,除非嫁個一貧如洗的山野粗漢,否則嫁妝太薄,難免受夫家鄙薄,從而多生刁難。

  寧姊自從父親亡故之後,母女倆坐吃山空,家境並不好,今年年底她就要成親了,夫家是永康坊柳家,雖無功名,卻也是書香門第。

  母女倆生怕嫁妝薄了,叫夫家看不起,所以打從三年前就開始做小吃買賣賺錢,全為她出嫁時能有份還算體面的嫁妝,小本經營,原也不易,楊帆哪能再占她便宜。他故意大聲說出來,就是要引起江母注意,免得面片兒姐姐推讓。

  楊帆情知姐姐一番好意,因此向江旭寧抱歉地笑了笑,這才端起那碗香噴噴熱騰騰的面片兒湯,走到一邊樹下,坐在一塊石頭上吃面。

  這樹下擺著不少石頭,小吃攤兒是沒有用餐的地方的,吃面的人都是端著碗在這裡隨意就餐。吃面的人都是街坊鄰居,大家一邊吃飯,一邊還會山南地北的胡侃一番,楊帆很少說,卻很注意聽,他是一個很好的聽眾,

  當初,虯髯客的孫子張暴一怒之下獨闖都督府,怒取廣州都督路元睿的項上人頭,又挾劍而去,乘舟出海,被轟傳一時,成為大唐史上有名的游俠之一,只是無人知他名姓,後代史書記載此事,也皆以昆侖兒稱之而不名。

  張暴來去無蹤,看似瀟灑,卻被一個小小的乞索兒楊帆給賴住了,張暴雖然負氣任俠,粗獷豪爽,平生卻最重名聲,不想因為自己的事害了這小子性命,只好把他帶去南洋。楊帆在南洋一住經年,跟隨師傅學習武藝,學藝稍稍有成,他就迫不及待地辭別師傅回到了大唐。

  楊帆回到大唐之後先去了一趟廣州府,找到了幾個當年在廣州都督府做事的胥吏,可惜那位裴大娘身份過於神秘,雖然因為路都督當年親自送裴大娘出府之日,正是他被昆侖兒取走頭顱之日,因此有些人還記得這個婦人,卻並不清楚她的身份。

  楊帆無奈,只好放棄尋找妞妞,又去了邵州府。

  阿妹身在豪門,衣食無憂,雖是為奴為婢,不過看那裴大娘母子也不像個酷待下人的主人,料來一時無恙,暫時尋不到她,正好無牽無礙,因為他還有另一件事要做,那件發生在永淳二年的屠村血債!

  當年的事,他唯一的線索,只有那個佇馬高坡,冷漠地下達屠村令的酷吏的長相。那個生著深深的法令紋的凹目鷹鼻的男人。

  在邵州,他依舊沒有什麼收獲,這些年來朝廷中各方勢力互相傾軋,時而失勢,時而得勢,官員們丟官罷職甚至葬送性命的太多了。那個發布文告,宣布環山村發生瘟疫的邵州刺史已經受徐敬業謀反案牽連,被砍頭了。

  邵州府當時的通判業已受到牽連,致仕還鄉,楊帆又追到那個通判的故鄉,可那個通判對此事的內情卻一無所知,他唯一知道的消息是:那些人來自洛陽,來頭甚大,以致當年的刺史大人也不得不為他們揩屁股,明知道環山村血案死者都是被屠殺的,也只能用瘟疫爆發來遮掩,不敢如實上報朝廷。

  至於環山村十一姓居民的來歷,小時候楊帆的家人從未對他說起過,他也毫無懷疑,他從未離開過自己的小村,所以就不覺得自己村子與其它山村有何不同,他始終認為自己就是一個普通的山民。

  可是長大以後經歷多了,楊帆漸漸發覺,自己生長、生活的小山村的確有著不同一般的諸多疑點,不僅僅是因為那樁突如其來的屠村血案,而是因為他所在的山村居民與普通山村居民的眾多不同之處。

  那個無名的山谷裡似乎埋藏著太多太多的秘密,他的父母、他的鄉鄰,每一個人的來歷都詭秘重重。遺憾的是,似乎鄉村裡每一個長輩的戶籍都是做過篡改的,楊帆依據那些戶籍材料根本查不到他們更早的來歷,他們的身份、來歷包括名字全都是假的。

  對他們的接收,都是當年那位刺史大人一手經辦的,甚至就連楊帆找到的這位通判也不知詳情,十幾戶村民的安置竟需要一位刺史親自操辦,甚至不敢假手他人,這事本就透著太多的詭異。

  奈何身在官場的人,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沒人主動去打聽這些事,楊帆從那個州判口中了解到的東西幾近於無。唯一有用的,是從那個州判口中打聽到了那支軍隊的來歷,那是龍武軍,大唐禁軍中唯一一支全騎兵建制的軍隊。

  於是,他來了。他花錢買到一份戶藉,搬進了有許多朝廷官員居住的修文坊,成為這裡的一個坊丁。這半年多,他適應了自己的身份,熟悉了洛陽的環境,但是他想打探的消息還是沒有結果。

  他印像最深的是那個青袍文官,可他能接觸的人有限,能接觸的人的地位也不高,他不可能依著記憶,畫出那個令他刻骨難忘的官員相貌,滿大街的去向人詢問。比較靠譜的調查線索,反而是那支他當時一無所知的軍隊,龍武軍。

  一支從東都洛陽派出去的軍隊,千裡迢迢跑到邵州去屠滅一個村子,一定有一個重大的原因,一定有一個不可告人的目的,背後一定有一個身居高位的主使者。可是奇怪的是,經過這半年多的查訪,他居然還是沒有找到一點線索,仿佛從來不曾有過這麼一群人,干過這麼一件喪盡天良的事。

  他曾經懷疑,是否這血案就是朝廷所為,但是隨著他的一步步調查,這個懷疑漸漸打消了。所有的痕跡統統沒有,任何可能的線索都被抹掉了,以當朝武後的魄力,李唐宗室那麼多王爺,她說殺就殺了,滿門抄斬、婦孺皆屠,也從沒扭扭捏捏地作態過一次,何須如此遮掩?

  這些日子,他一方面從官方著手,一方面從民間調查,官員們的很多事情從官面上查不到,但是坊間卻知之甚詳,別看這些百姓身份低微,可是他們之中有些人是在豪門家裡做僕佣的,有的人是替官宦人家看家護院的,有的是自家有人在官宦豪門做帳房管事的,又或者娘子在豪門人家做廚娘,做接生婆子的,所以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事情,從旁處聽不到,從他們口中卻能聽到。

  趕腳的許小傑“當當”地敲了兩下飯碗,開始拉呱起來。

  許小傑是“趕腳兒”的,家裡養了一頭叫驢。每天牽了驢子到繁華熱鬧的地方或者城門口兒候著,有人雇佣他家的驢子,雇佣者就騎在驢上,或者用他的驢子載運貨物、行李,他就步行跟在後面,所以稱為“趕腳兒”。

  因為趕腳兒每天接觸的客人形形色色,見多識廣,所以每天許小傑總有些新段子講給大家聽,每天都是他頭一個講述昨兒一天聽到的種種見聞:“咳!昨兒個,某趕腳的時候,聽說了一件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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