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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 夜天子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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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aeolian 於 2016-5-30 23:31 編輯




【內容簡介】:他世襲罔替,卻非王侯;他出身世家,卻非高門。
                   作為六扇門中的一個牢頭兒,
                   他本想老老實實把祖上傳下來的這只鐵飯碗一代代傳承下去,
                   卻不想被一個神棍忽悠出了那一方小天地,這一去,便是一個太歲橫空出世。
                   他自詡義薄雲天,為人四海,是個可以託妻獻子的好朋友,
                   可他所到之處,卻是家有佳婦貴女者統統藏之深閨不敢示人;
                   他自稱秉性純良,與人為善。
                   可是只為逃避做他的上司,堂堂江寧布政便打起“丁憂”的幌子,歡天喜地的辭官歸故里了;
                   他自謂忠臣,光霽日月,
                   可一向勤政的萬曆皇帝卻因他而再不早朝。
                   楊凌人稱楊砍頭,楊帆人稱瘟郎中,他卻有著更多的綽號,瘋典史、驢推官、夜天子……,
                   每一個綽號,都代表著他的一個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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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7-17 12:36:37 |顯示全部樓層
第01章 玄字一號監   
  

    “有人說,這地方就是陰曹地府。我們這種人就是閻羅殿裡的鬼卒,扯淡,明顯是扯淡嘛!這是不了解我們的人對我們極不負責的污衊!這種偏見和誤解,令我等任勞任怨、盡忠職守者痛心疾首啊。”

    說話的人穿著一套淡青色的皂隸服,頭上戴著一頂比他的腦袋略顯大些的漆布冠,腰間繫著一條陳舊的紅布織帶,腳下則是一雙不太合腳的白幫烏面直筒靴,這副打扮,分明就是一個獄卒。

    可是,他站在北京城刑部大牢玄字一號監暗無天日的牢房裡,對著剛被關進牢房的這些犯官們,語氣和神態卻謙卑的彷彿“春風得意樓”上招攬生意的小伙計,只是肩上少了一條汗巾。

    他很年輕,正是從少年向青年過渡的年紀。身材不高不矮,體形適中,容貌只是中上之姿,但是那雙柳葉似的眉毛襯得一雙眼睛異常靈動,尤其是他那張唇線明晰、唇形如菱的嘴巴,便使他透出幾分唇紅齒白的味道來。

    他清清淺淺地笑著,溫良如處子:“小姓葉,葉小天,三歲時就在天牢裡廝混,十六歲那年正式接了我爹的班,成了這玄字一號監的一個守卒。如今已是萬曆八年,滿打滿算也當了三年的皇差了,承蒙司獄大人賞識,如今忝為一號監的牢頭兒。小天我秉性純良……”

    葉小天自吹自擂地剛說到這兒,一個三十出頭的獄卒快步走到他的身邊,貼著他的耳朵小聲禀報道:“頭兒,有人鬧事,嫌咱們伙食粗劣,又嫌被褥泛潮,你看……”

    葉小天微微側過頭,低聲問道:“是哪個不開眼的混蛋,到了咱們這種地方還敢耍橫?”

    那獄卒小聲答道:“是原大理寺右寺丞關雲。”

    葉小天又問:“摸清他的底細了麼?”

    那獄卒道:“他貪墨過五萬兩銀子,首輔大人親自點頭抓的人,他的後台也一併抓進來了,沒有指望再出去。”

    葉小天點點頭,微微一掃左右牢房剛剛關入的那些犯官,笑容依舊恬靜,那張比許多女孩子唇形還要優美、唇線還要明晰的嘴巴聲音小得只有站在他身邊的那個獄卒聽得見。

    “這群生孩子沒屁眼的貪官污吏,洪武爺的時候六十兩銀子就夠剝他的皮了,現如今貪污五萬兩銀子,居然還得寸進尺講這講那,這天牢是他養老享福的所在麼?真是給他臉了。既然他嫌睡炕不舒服,那就把他關到牢盡頭空著的那片牢房裡給豬一樣睡草堆去,一天就給他一個窩頭一碗清水,餓不死就行。”

    那獄卒擔心地道:“頭兒,他要真想不開自盡怎麼辦?”

    葉小天嗤笑道:“在這地方還窮講究的人,捨得死才怪。你不用打他,也不用罵他,就這麼晾著吧,什麼時候他肯服軟了,再罰他倒一個月的馬桶,我就不信治不了他!”

    那獄卒陰陰一笑,領命而去。

    葉小天清咳一聲,面朝那些剛剛入獄的諸位犯官,笑容如春風拂面,聲音更是溫柔可親:“各位,你們都是起居八座、玉衣錦食的官老爺,就說淪落至此吧,那也都是大貴人,小天會盡心照料,讓諸位老爺在我玄字一號監裡,有種回家的感覺。”

    葉小天說完就向他們笑吟吟地行了一個羅圈揖,那眼神兒一掃,就像角兒台上亮相,只一眼,便把每一位“看官”都照顧到了,這才施施然地舉步離開,其神態舉止,儼然一位巡視家園的大家長。

    ※※※※※※※※※※※※※※※※※※※※※※※

    刑部大牢,俗稱天牢。天牢分天地玄黃四監,玄字監看管的都是因為“孔方兄”才入獄的官,大多數都是肥得放屁油褲襠的主兒,是以玄字監在天牢裡是也是油水最多的一處地方。

    不過,關押官員的地方可不比一般的監牢,今天還是階下囚的人,很難說明天是否就能官復原職。再者,就算入了獄,做官的人身份也不同於普通囚犯,要是誰想不開自盡了、自殘了,獄卒們都要跟著倒霉。

    可要一味縱容他們,讓他們作威作福,甚至內外勾結,串通消息,做獄卒的盡不到還是要倒霉。是以天牢獄卒最是難做,天牢的牢頭兒更是難做,得有十分的手段,才能應付得了這群人精。

    葉小天十六歲就接了老爹的差使,成為這玄字一號監的一名獄卒,僅僅三年功夫就當了牢頭兒,他的手段可見一斑。

    平日裡有新來的犯官,自有獄卒向他介紹牢裡的情​​況,葉小天​​是不用親自出面的,但是前兩個月,六科給事中戶科科長劉峰暉上書天子,彈劾京師兩大禍害:一是知縣差役傾破民家;二是貴戚輔行侵奪民利,以致民貧財盡,苦不堪言。

    萬曆皇帝對這份奏章十分重視,馬上下詔命清查內府庫局鋪墊等項,酌議裁減,以減少百姓的徭役負擔。同時命三法司嚴查部官及貴戚人家害民不法事,於是天牢就多了這麼一群人,一下子關進來十多個犯官,葉小天十分重視,這才現身說法,親自關照了一番。

    “小兄弟,你上次帶來的那本西洋星相術,老夫已經認真研究過了,大有心得啊,來來來,讓老夫給你算上一算。”

    葉小天正往外走,旁邊牢房裡突然傳出一聲招呼,與此同時,木柵欄裡探出一條枯枝似的手臂,熱情地向他搖擺著。

    這牢房的木柵欄都是用粗大的圓木製成的,新漆剝落後露出裡面一層層皸裂的舊漆,無聲地向人宣告著它的年齡。柵欄之間的縫隙只有一巴掌寬,可這個犯官的一張瘦臉似乎毫不費力就可以從柵欄裡鑽出來。

    他面相蒼老、兩頰內凹,穿著一件很骯髒的囚衣,滿是褶皺的囚衣幾乎快要看不出底色了。頭上白髮稀疏,近乎全禿,只剩下幾根白髮還頑強地堅守在肉紅色的頭皮上,**地翹立著。

    這禿頂老者名叫楊霖,官居吏部員外郎,作為一個管官的官,在任上時可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惜一朝事發成了階下囚,只因他背後還牽涉到一些大人物,是以入獄三年還不曾宣判。

    這楊霖一向痴迷玄術,做官時沒有太多時間研究,這三年來在牢裡無所事事,天天精研周易鬼谷,對這些神乎其神的東西卻是愈發沉迷了,以致有些神經兮兮的,被獄卒和犯人們尊稱為'神棍。 ’

    楊神棍研究每有心得,總想找人一試身手,奈何獄卒和犯官們對他的胡言亂語一向不感興趣,所以他唯一的試驗品就成了葉小天。摸骨、卜卦、看相、批八字……,全在葉小天身上試遍了。

    葉小天也不大相信他的胡言亂語,可他還是做出一副饒有興致的模樣,在楊霖面前蹲下來。

    如果這些犯官尤其是還沒有判決的犯官有個什麼好歹,作為牢頭兒,他必然要負上瀆職之責,所以對有輕生之念的犯官,葉小天總是絞盡腦汁,讓他們有活下去的欲望。

    這個楊霖已是注定了不可能逃出生天,區別只在於死的早與晚,這要取決於上面那些大人物的搏奕。自從他已確定不可能脫罪後,連他的家人都不再來探望,可謂生無可戀。

    對這樣的人,虐待懲罰只能促其早死,好酒好茶也不能成為他活下去的動力,幸好他喜歡研究玄術,葉小天便投其所好,搜羅了許多這方面的書籍給他,楊霖如今如此痴迷玄術,未嘗沒有葉小天推波助瀾的功勞。

    葉小天在牢門前蹲下,扮出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道:“楊大人研究已有所得?哈,果然是高人,我聽那西洋傳教士說,這以太陽曆演算的星座術,咱們東方人很難研究明白呢。”

    楊霖捋著稀疏的鬍鬚,傲然道:“老夫學識淵博,區區西洋星座術,較我中土周易之術差了不只一個層次,有什麼研究不明白的,來來來,快把你的生辰八字報上來。”

    葉小天配合地把生辰八字說了一遍,楊大神棍馬上陷入了沉思,道:“唔,我先把你的出生時辰換算成西洋歷……”

    楊霖掐著手指念念有詞地算了半晌,突然神色一振,道:“有了!你呢,按照生辰八字應該屬於雙子座,雙子座的人都是很機靈的,不過性情上卻是一體兩面:動靜陰陽、相互消長。善良與邪惡,快樂與憂鬱,溫柔與殘暴兼具於一身,複雜、複雜啊……”

    楊霖說到這兒,把一顆禿頭連連搖擺,作為一個好聽眾,葉小天不失時機地湊上一句:“那麼,不知小子的命運如何啊?”

    恰在此時,旁邊牢房突然傳出一個極儒雅清朗的聲音:“小葉子……”有生意上門了,葉小天趕緊擺手讓楊霖打住,屁顛屁顛地趕過去,搓著手笑道:“黃侍郎,不知老大人有什麼吩咐呀?”

    黃侍郎摸出些散碎銀子從柵欄門裡遞出來,慢條斯理地道:“勞煩葉頭兒替我買一隻'天福號'的醬肘子,刀工要細一些,再來一隻'透骨香'的燒雞,要剛出鍋的。這酒嘛……還是花雕好了,要五年以上的。”

    “好嘞!您稍等,小子馬上就回來。”

    葉小天接過散碎銀子掂了掂,曉得買了黃侍郎所要的酒肉後還會剩下不少跑腿錢,沒想到今天就要交班前,還能小賺一筆,他走出去時,連腳步都輕盈了許多。

    守著玄字一號監這幢院牆高高的四合院,周旋在紛紛落馬的官兒們身邊,守著、嚇著、哄著、騙著,再蒙點小錢兒,這就是葉小天每天的幸福生活。他本以為這樣的“好日子”可以過一輩子的,沒想到這是他在天牢的最後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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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7-17 12:44:11 |顯示全部樓層
本帖最後由 aeolian 於 2014-7-17 12:45 編輯

第02章 最後一相


    葉小天,男,現年十九歲,家住北京城宣武街西曲子胡同,刑部大牢玄字一號監的一名獄卒,因乖覺伶俐,於萬曆八年初被司獄官劉大人提拔為玄字一號監的牢頭兒。

    葉小天的獄卒身份繼承自他的老爹,老葉家是世襲的獄卒,這是洪武皇爺定下的規矩:子繼父業,代代傳承。

    你要是當兵的,你兒子裡頭就必須得有一個當兵的,要是你家婆娘不爭氣沒給你生個男丁,那就從你家親戚裡找一個,要是你家親戚裡也沒有男丁,那就隨便你去哪裡找一個,哪怕你從大街上拐一個來,反正得補上這個缺。

    你要是匠戶裡的廚役戶,但是你還沒學會炒菜你老爹就死翹翹了,你壓根兒就不會做飯,那也不要緊,官府需要召集廚役戶的時候你去就成了,不會做飯燒火總成吧?反正你做的飯當官兒的是不吃的,人數要對上。如果你是個醫戶,而且你不懂醫術……,那我們提前向病人默哀就好。

    葉家的獄卒身份傳到葉小天的爹葉老爺子那輩兒時就一根獨苗苗。但葉老爹很爭氣,他一口氣就生了對雙胞胎,長子葉小安,次子葉小添。小添是意外發現居然是雙胞胎,又添了一個兒子的意思。

    葉小添對這個俗氣的名字實在不喜歡,又因為已經被人叫慣了,再改個新名字也不能敲鑼打鼓地普告天下,於是向老子鄭重抗議之後,經老爺子同意,葉小添就變成了葉小天。

    葉老爺子的獄卒身份只能傳給一個兒子,照理說應該傳給先從娘肚子裡爬出來的那個葉小安,只是小安小時候受過驚嚇,有一回他一掀被窩,堪堪瞧見一條從隔壁餐館爬出來,藏進他被窩的菜花蛇,從此變得特別怯懦老實。

    葉老爺子考慮到天牢裡人精扎堆儿,不太適合這個老實兒子,所以就把一生積蓄拿出來,給大兒子開了家米麵油坊,把天牢獄卒這份有前途的職業傳給了他的次子葉小天。

    葉小天替黃侍郎置辦好了酒菜回到天牢,瞧瞧天色辦完這件差就該交班了,便加快了腳步,不料剛剛進了天牢,就見司獄官劉大人遠遠的從廡廊下走過來,葉小天連忙站住,老遠的就向劉大人施禮。

    司獄官名叫劉勇,五十出頭的年紀,赤紅色的一張臉龐,個頭不高,卻很墩實,衣著服飾與葉小天差不多,只是在青衣外面又罩了一條紅色的背甲。

    司獄是從九品的小官,再可小那也是官,尤其是在這天牢玄字一號監裡他是說一不二的人物,是以舉止之間,頗有一種睥睨不凡的氣概。

    葉小天欠身笑道:“劉司獄好。”

    “嗯!”

    劉勇從鼻子裡哼了一聲,瞟一眼他手裡的食盒,曉得是在撈外快。這些獄卒每月都有孝敬給他,所以對這種不壞大規矩的事情他一向睜隻眼閉隻眼。

    劉司獄道:“你來的正好,廚下正在準備酒肉,一會兒你就給楊霖送進去吧。”

    葉小天奇怪地道:“莫名其妙的怎麼給楊神棍加菜?啊!莫不是他的案子判下來了,這是……要上菜市口?”

    葉小天自從接替了他爹這份差使,給牢裡送過的酒肉不計其數,但是除了犯官們自己花錢買的酒肉,他只送過五份,每送一份,就代表一條人命即將離去。

    劉勇沒有回答,只是淡淡地瞟了他一眼,負起雙​​手揚長而去。葉小天怔立片刻,輕輕搖一搖頭,便舉步向玄字一號監走去。

    葉小天把酒肉交給黃侍郎,轉身又來到楊霖的牢房前,就見楊霖盤膝坐在地上,正把幾枚石子拋在面前空地上,看著石子的落勢念念有詞,大概在推演伏羲六十四卦。

    葉小天清咳一聲道:“楊大人。”

    楊霖抬頭見是葉小天,馬上捨了那些石子,欣欣然地迎到牢前,​​笑嘻嘻地道:“看來小兄弟對西洋星座術很感興趣呀,可是想讓老夫接著給你算一算麼? ”

    葉小天笑道:“得了,用西洋人的玩意兒算咱大明人的命,總叫人感覺怪怪的,楊大人還是給小子看看相吧。”

    只要有機會賣弄本事,楊霖就開心的很了,至於用什麼相術,楊霖倒是不挑。隔著一道木柵欄,他仔細端詳半晌,撫掌嘆道:“小兄弟,你骨骼清奇、發黑唇紅、眼大眉秀,此乃大富之相啊……”

    “哦?”葉小天撫了撫自己的眉,眉頭隨之一挑。

    楊霖道:“額頭主掌才智和運氣,你額頭高平飽滿,所以有聰明才智,少年即可行大運。鼻子主掌財富和女人緣,你鼻子直挺豐厚,貫通額頭,少年時即可財運亨通,桃花朵朵。”

    “此言當真?”葉小天微笑起來,好話人人愛聽,哪怕明知是假的,他摸了摸自己直挺的鼻樑,忽然覺得自己長得確實不賴。

    楊霖正色道:“那是自然。其實……主掌桃花運的是眼睛,你的眼睛雖然不是桃花眼,卻也相去不遠了。至於鼻子麼,昂藏雄偉、直挺豐厚,是與那話兒相通的,嘿嘿!有桃花運,也要有副好本錢才是,你說呢?”

    “嗯,有道理,很有道理。”男人當然不能說自己不行,葉小天馬上對楊霖的話表示了同意,不過看他那半信半疑的樣子,就差當場寬衣解帶,作一番驗證了。

    楊霖捋著稀疏的鬍子,悠然自得地繼續說道:“你印堂闊滿、色潤有光,雙眼有神、眼角上揚,這種面相的人做事很容易成功。另外,你耳廓優美,顏色潤白,輪廓分明,且有厚厚的垂珠,這是大福之相。你唇紅齒白、人中深闊,此乃宜夫旺子之相也……”

    葉小天神色一僵,愕然道:“宜夫旺子之相?!”

    楊霖趕緊改口道:“口誤口誤,若是女人生就此等面相那就是這樣了,不過你是男人,此等面相嘛,則代表大富大貴,呵呵呵,小兄弟,你有福祿壽三星高照,一生都會順遂如意啊。”

    葉小天吃地一笑,好笑地搖著頭道:“楊大人,你拍馬屁也要拍得恰到好處才行啊。福祿壽三星高照?唉,福祿壽三星高照的獄卒,那也還是獄卒啊,我又能風光到哪兒去。”

    楊霖頭頂寥寥無幾的頭髮猛地一振,怒髮衝冠道:“放屁!什麼大拍馬屁,此皆你的面相所示。想我楊霖乃堂堂吏部員外郎,多少高官大員見了我都要卑躬屈膝恭維巴結,老夫需要對你一個小小獄卒拍馬溜鬚麼?”

    葉小天伸出一指手指向牢裡指了指,揶揄道:“楊大人,你醒醒吧,你現在是一個階下囚,好漢莫提當年勇啊!”

    楊霖頭頂幾根豎起的白髮陡然一垂,軟軟地貼在肉紅色的頭皮上,像鬥敗的螇蟀沮喪地垂下了它的鬚子,悻悻然道:“老夫如今雖是一個階下囚,可老夫自幼精研易理,相術方面可絕無問題!”

    葉小天笑道:“好,承你吉言,這一次小天就信了大人你,一會兒我去買些酒肉來請你,算做小天付你的卦金好了。”

    楊霖一聽此言驚喜不迭,連連道謝不止,可是葉小天走出五六步的時候,楊霖卻突然回過味兒來,他突然撲前一步,一把扣住柵欄,大吼道:“小葉子,你給我站住!”

    葉小天慢慢站住,緩緩轉過身來,臉上依舊掛著淺淺的笑意。楊霖雙手緊緊地扣著柵欄,直勾勾地看著他,緩緩說道:“斷頭酒!是不是老夫的斷頭酒?”

    葉小天的右眉輕輕一挑,又輕輕落下,臉上的笑容漸漸散去。

    楊霖看在眼裡,呵呵地慘笑起來,那雙瘦骨嶙峋的大手緊緊地扣著柵欄,可身子卻似有萬鈞巨石壓著,一寸寸地向下滑去。直到萎頓於地,才嘶啞艱澀地慘笑道:“老夫的大限之期……到了麼……”

    葉小天慢慢走回來,隔著牢門望著他,搖一搖頭,憐憫地道:“楊大人,你何不開開心心地享用這最後一頓晚餐呢?這麼精明,何必?”

    楊霖愴然道:“老夫這一輩子,只做了三件事:自欺、欺人、被人欺。如今就要死了,老夫只想做個明白人,不願再做糊塗鬼!”

    葉小天無奈地搖搖頭,轉身欲走,楊霖忽然一探身,枯瘦的老手從柵欄裡伸出來,一把抓住了他的足踝,瘦削的臉頰緊貼著木柵欄,森然喝道:“你不要走,老夫有一樁大事相託!”

    葉小天用力拔了拔腿,楊霖卻不知哪兒來的那麼大力氣,死死地扣住他的足踝,葉小天根本掙脫不開。

    葉小天皺了皺眉,慢慢蹲下,眸中漸漸現出冷意:“楊大人,我們很熟了是不是?可是你我既不攀親、也不帶故,交情更是談不上!小天只是一個小小獄卒,力所能及的範圍內若能予你些方便自然不會拒絕​​,可出格兒的事我是不會幹的!”

    葉小天的聲音很輕、很淡,語氣卻很堅決:“我爹把這只鐵飯碗交到我手上時,就交待過我四個字兒'循規蹈矩!'打從元朝那會兒起,我們葉家就是刑部的獄卒,元朝亡了之後換了朱皇帝,我們葉家還是守天牢的獄卒,只要辦差本份、不出岔子,我們葉家這碗公門飯就能一直吃下去!”

    葉小天的嘴角微微一翹,露出一絲不知所謂的嘲諷:“我們葉家執的是賤役,可是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就算有一天這大明朝亡了,掉腦袋的也是皇上他們家,跟我們這些胥吏賤役挨不著,誰坐天下用不著我們?我們照樣吃這碗公門飯。楊大人,我很看重這只飯碗的,雖然在你們這些大人物眼中,它低賤無比。砸我飯碗的事兒,請你免開尊口!”

    楊霖沙啞地笑了一聲,道:“你不用怕,我還能讓你劫獄不成?就算你肯,也沒那個本事不是?我只是……想託你幫我帶個話兒出去,只要你答應,老夫自有一樁大好處給你。”

    葉小天根本沒問有什麼好處,毫不猶豫地便拒絕了這個**,他搖搖頭道:“楊大人,替犯官內外串通消息,一經抓獲就是死罪,這條規矩您不會不知道吧? ”

    楊霖淒然道:“老夫如今分明是被人做了棄子,還能有誰可以串通呢?老夫只是想託你給我的家人捎句話,而且是在老夫身死之後,這……總不違反規矩吧?”

    葉小天目注他道:“就是這樣?”

    楊霖用力點頭:“就是這樣!”

    葉小天鬆了口氣,脫口問道:“你說的大好處,是什麼?”

    楊霖呆了一呆,才道:“呃……五十兩銀子的酬勞,如何!”

    “五十兩?”

    葉小天雙眼一亮,爽快地應道:“楊大人有什麼遺言,現在可以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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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必由之路


    楊霖怔忡良久,放開葉小天的足踝,緩緩說道:“老夫在位時,大權在握,彷彿那有求必應的觀世音,但凡有人來求我,總能叫他滿意而歸,唯獨不能向上天為自己求來一個兒子。”

    “或許是因為缺德事兒做多了吧,晚年以來,老夫修橋補路、捐學助殘,又往廟裡施捨了大筆的香油錢,一個勁兒地積陰德,可還是換不來一個兒子,不得已​​,只好從族人裡過繼了一個。”

    楊霖惆悵地嘆了口氣,道:“可他畢竟不是老夫的親骨肉啊。老夫這一輩子就只生了一個女兒,她的母親是老夫的妾室,素來不受夫人待見,老夫擔心死後夫人肆無忌憚,會難為她們母女。”

    葉小天疑惑地道:“那楊大人的意思是?”

    楊霖哽咽地道:“我那女兒,乖巧伶俐,俊俏可愛,可恨老夫那時只顧戀棧權位,不曾多多承受膝下之歡,如今追悔莫及。老夫觸犯國法綱紀,固然死有餘辜,如今心頭唯一牽掛的,就只有這個女兒了。”

    他把目光緩緩定在葉小天身上,說道:“老夫想修書一封,請你轉交老夫家裡,讓他們按照老夫的意思分割家產,給小女留一份嫁妝,保她一生衣食無憂,你可願意?”

    葉小天詫異地道:“這就是大人所說的大事?”

    楊霖鄭重地點了點頭,道:“不錯!老夫掌了一輩子權,貪了一輩子錢,死到臨頭才終於明白,對我來說究竟什麼才是最重要的,這就是老夫心中最重要的事!”

    葉小天慨然道:“使得!就不衝著五十兩銀子,這樣的善舉我也該去做的,當然,有錢更好,哈哈!只是……既然牽涉到分割家產,小子我紅口白牙的,說出去怕也沒人信,還需大人你留書一封作為證物,待我去取筆墨紙硯來。”

    楊霖感激地道:“好!老夫家住湖廣道靖州府,只要你替老夫把這封信送到,五十兩銀子的酬勞必一分不少!”

    葉小天驀然瞪起眼睛,驚訝地道:“湖廣道靖州府?聽你這話音兒,這個地方應該不在北京城吧?”

    楊霖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靖州府就是靖州府,當然不在北京城,怎麼?”

    不在北京城,那究竟在什麼地方?長這麼大,最遠只到過通州的葉小天腦海中馬上幻現出一片《山海經》裡的莽荒世界景象,他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不不,那可不成,離了北京地界兒,我就找不到北了。”

    楊霖截口道:“五百兩!老夫給你五百兩的酬勞,如何?這可是你一輩子都掙不​​到的錢!”

    “五百兩……”葉小天怦然心動,可這種掙扎只持續了片刻,就堅決地搖了搖頭。要去湖廣送信,湖廣啊!在這交通不便、通訊不便的年代,聽著彷彿有天涯那麼遠……

    對於從不曾離開北京的葉小天來說,這是一听就讓他從心底裡感到徬徨的畏途。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拒絕道:“實在是太遙遠了,不如等你家人到京時我再轉交……”

    楊霖慘然一笑,道:“老夫在牢裡關了三年,自從知道老夫再不可能出去,家裡就沒人來過了,老夫與夫人一向感情淡漠,若等她安排人千里迢迢來運我靈柩,卻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去了。”

    葉小天一聽“千里迢迢”四字,更是不肯答應了,連連搖頭道:“小天不成,楊大人您另請高明吧。”

    楊霖道:“老夫還能請託何人?這偌大一個天牢裡,有好人麼?”

    葉小天的臉色登時一僵。

    楊霖喟然道:“牢裡這些犯官,時常使些銀錢讓你們獄卒去買吃用,老夫冷眼旁觀,旁的獄卒無不剋扣,或以次充好或多貪銀錢,只有你最重然諾,雖然貪利卻不背信,所以也只有你老夫才能相信。”

    葉小天搖頭道:“大人抬舉了,這趟門兒實在走得遠了些,小天我就是家門口池塘裡的一條小泥鰍,沒見過什麼風浪的,您這件事兒小子我實在辦不了,告辭!”

    葉小天拱一拱手,轉身就走,楊霖在他身後高聲叫道:“五百兩、五百兩啊,足以讓你一生富貴了,難道你甘心做一輩子小小牢頭兒?”

    葉小天沒有回頭,只是疾步而去,遠遠的,傳出他字正腔圓的一段崑曲兒:“我本是~~~四九城中的小家雀兒,何必要翱翔九天做鯤鵬,鯤鵬不知燕雀的好~~~”

    葉小天的聲音漸去漸遠,楊霖痴痴地站在原地,扶欄聽著他​​的聲音,許久許久才慢慢仰起頭來,望著陰沉沉的牢頂,喃喃一聲長嘆:“鯤鵬,或許真的不及燕雀好啊……”

    ※※※※※※※※※※※※※※※※※※※※※

    葉小天的家在宣武街西曲子胡同,左邊的鄰居是世襲劊子手,家裡還經營著一個雜貨舖,右邊的鄰居是一個忤作世家,家裡兼營肉食鋪子,葉家就夾在中間,門楣最小。

    一進小小的四合院兒,推門進去,就看見他的老娘葉竇氏端著個簸箕正在院子裡餵雞,幾隻老母雞咯咯地叫著,歡快地追逐著撒落的麩子。正在牆根底下曬太陽的大公雞聞聲趕來,昂首挺胸的,很霸氣地把它的**們擠到了一邊。

    葉小天向老娘打聲招呼道:“娘,我回來了。”

    葉竇氏陰沉著臉色沒有說話,葉小天微感詫異,正要詢問,忽聽西屋裡一陣叫罵聲傳來,那大嗓門兒自然是葉老爹:“你這渾小子能了啊!三腳踹不出個屁的東西,這麼有老主意。”

    葉小天訝然道:“娘,我爹這是罵誰呢?大哥回來了?”

    葉竇氏欲言又止,最後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

    葉小天趕緊道:“我去看看!”

    葉小天匆匆趕到西屋,撩開門簾兒一看,就見他爹葉老漢正舉著一個笤帚疙瘩沒頭沒臉地打著他哥葉小安。葉小安在炕上蜷成一團,護住頭面,撅著屁股,既不躲也不喊,任由老子抽打。

    葉小天趕緊上前攔住父親,勸說道:“怎麼了這是?爹,您老消消氣兒,一家人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的,大哥都是成了家的人了,您老教訓幾句也就是了,怎好動手。”

    葉小天一面說一面向大哥遞了個眼色,葉小安與葉小天是雙胞胎,長相一模一樣,只是神情氣質遠不及小天那麼跳脫靈動,一看就是個憨厚老實的人,一見二弟向他使著眼色,葉小安急忙抱頭鼠竄。

    葉小天拉著氣咻咻的父親,把他按到炕邊坐下,陪著他坐了,攬著父親的肩膀,親熱地道:“爹,大哥這麼老實的人,能幹啥惹你生氣的事兒,你怎麼發這麼大的火?”

    老葉一聽又是氣不打一處來,憤憤然道:“這個混帳東西,真是氣死我了,你說他幹什麼行,啊?你說他能幹什麼?”

    葉小天聽話聽音,隱約明白了幾分,試探地問道:“怎麼,大哥那米麵作坊……經營的不好?”

    老葉拍著大腿道:“不好?如果只是不好,老子就算燒了高香了!這個混帳東西,開個米麵作坊都幹不好,欠了一屁股飢荒,店開不下去了,受人一擠兌,就把店出兌了。

    你嫂子一賭氣回了娘家,你說你哥咋就這麼熊,好端端地一個生意都開不下去,更可氣的是,從頭到尾他就沒跟我說一聲兒,自己做主了,他眼裡還有我這個老子麼? ”

    葉小天連忙勸慰道:“爹,事已至此,您生氣又有什麼用,您要氣出個好歹來,大哥就更難過了。做生意嘛,總是有賠有賺的,要不然大家不都去做買賣了麼,您老別生氣。”

    老葉默然片刻,沉沉地嘆了口氣,緩緩地道:“爹生不生氣都沒關係。要緊的是,你嫂子生你哥的氣呀,本來人家娘家就比咱們家強,這門親事是咱們家上趕著,你哥又不爭氣……”

    老葉說著說著,觸動傷心事,目中隱隱的便有淚光泛起來:“是你爹沒能耐啊,就祖上傳下來的這碗公門飯,兩個兒子,我給誰啊?爹核計著,你機靈一些,在那地方吃不了虧,這天牢的差使就交給你了。

    就為這,爹又覺得虧欠了你哥,於是把一輩子省吃儉用的積蓄都拿出來,給他置辦了個作坊,又幫他娶了媳婦兒。爹……爹能使的勁兒可都使出來了啊。 ”

    老葉哽咽著,眼淚終於簌簌而下:“你哥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光老實有個屁用啊,這拖家帶口的,如今連個活命的營生都沒了,以後可怎麼辦?是我這當爹的沒本事啊……”

    老葉傷心地掩住了臉,淚水從掌緣繼續流下來,葉小安沒逃遠,就蹲在門簾子外面聽著呢,聽老爹這麼說,葉小安心頭一慘,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爹,你老別說了,這不怨你,是兒子無能……”

    葉小天見老父落淚,鼻子也是一酸,忙忍住了淚,故作輕鬆地道:“爹,你這是幹什麼,讓左鄰右舍的聽了去還不笑話咱們老葉家?大哥這事兒好辦,讓大哥接了獄卒這份差使不就行了?”

    老葉一愣,搖頭道:“那怎麼成!小安自己闖下的禍事,怎麼能頂了你的差使?”

    葉小安在門簾子外面也訥訥地道:“二弟,這事兒不成的,哥就是餓死也不能搶自己兄弟飯碗。你嫂子真要不跟我過了,那就隨她去!哥是沒本事,可哥不能沒良心!”

    葉老爹捶著炕頭衝著外邊大聲咆哮:“你閉嘴!看把你能的,這會兒你本事了?你有本事先去把我兒媳婦哄回來!你個渾賬東西!”

    葉小安膽子小,被老子一聲咆哮,嚇得慌忙逃出屋去。葉老爹罵完長子,又對葉小天搖了搖頭,情緒已經平靜了些:“這麼辦不成的,你好好辦你的差吧,天無絕人之路,你哥這邊,爹再想想辦法。”

    葉小天大大咧咧地笑道:“爹,還想什麼呀,就按兒子說的辦吧。其實兒子今天回來本就要跟爹說這件事兒的,即便大哥的作坊經營的好好的,也想請爹代個班兒呢,因為兒子要出趟遠門兒。”

    老葉吃驚地道:“出遠門兒?你要去哪?”

    “是這樣……”

    葉小天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對他說了一遍,道:“爹,你想啊,只不過送封信而已,就有五百兩銀子的好處,有了這五百兩,兒子還用得著指這口公門飯吃?什麼營生不能做啊?”

    老葉聽得大為意動,那可是五百兩銀子啊,這是一筆做夢都無法想像的巨款,可這山高水遠的,小天能成嗎?

    如今這個時代,交通不便,人員流動更少,各地的治安也不盡相同,出遠門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很多時候一趟遠門出去,就是生死兩別,一生再無相見的機會。

    除了實在活不下去的流民,本就需要互通有無的行商,那就只有做官的人和遊學的士子才會離開家鄉了,是以雖然有著五百兩銀子的**,可要不是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急需一筆錢來填補飢荒,老葉根本不作考慮,然而眼下……

    遲疑半晌,老葉才擔憂地道:“兒啊,你可從來沒有出過遠門,這麼遠的路,你能成嗎?”

    葉小天心中也是戚戚,不僅有遠行的忐忑,也有對他所珍視的這碗公門飯的不捨,可是眼看老爹臉上密密的皺紋,他能讓操勞了一輩子的老父親繼續作難麼?再說大哥都到了夫妻離分的地步,他這一母同胞的兄弟能坦然坐視?

    葉小天一臉輕鬆地對葉老漢道:“爹,你太小看你兒子了吧,不就是送封信嗎,這麼點小事我還能做不好?兒子想去!說實話,兒子一直就不喜歡天牢那種沉悶的地方,這是兒子的一個機會。”

    看著父親兩鬢絲絲的銀髮,葉小天輕輕握住了父親粗糙的大手,輕聲道:“爹,兒子總覺得,錢再多,總有花光的時候;權再大,總有過時的那天;就算天大的一份家業,一場天災人禍也就倒了。

    這人吶,總得有點真本事才行,只要有一身本事,就算赤手空拳一貧如洗,倒下了也能重新站起來,你就讓我去闖一闖吧,增長一番閱歷,說不定我就有大出息了呢。 ”

    老葉聽的老懷大慰,看著兒子那張猶顯稚嫩的面孔和唇上淡淡的茸毛,忽然覺得兒子真的已經長大了。可惜小安那孩子太老實,要不然這封信本該讓老大去送的,眼下也只能依靠老二了。

    葉小天眼見老爹被安撫下來,心中不由一寬,可轉念想起那位楊大神棍家的住址來,心中又是一緊:“靖州府,聽起來真的有天涯那麼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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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7-17 12:47:57 |顯示全部樓層
第04章 楊霖的詛咒


    老葉砸了咂嘴,不放心地叮囑道:“那……你去也成,只是路上一定要小心,雖說這天下還算太平,可世途險惡,人心更險惡,這一路上,小道別走,夜路別走,碰上荒郊野鄰的時候一定要跟人結伴而行……”

    老葉絮絮叼叼地說了半天,葉小天忍不住笑道:“爹,我知道了,您放心吧。雖說兒子從來沒有出過遠門兒,可您老也不想想,兒子是哪兒出來的人?那可是刑部大牢啊!

    那牢里關的都是些什麼人?哪一個不是人精?兒子從三歲起就常去陪爹守天牢,三年前又替爹做了獄卒,跟這些人精鬼道廝混了這麼久,怎麼也能有點道行了吧? ”

    老葉被他逗笑了,笑罵道:“瞧把你能的,老子守了一輩子牢房,咋就沒練出什麼道行來?不過你說的也對,這人吶,是得有點志向,爹小時候本來也有志向的,可惜​​一輩子都沒實現。”

    葉小天好奇地問道:“爹有過什麼志向​​?”

    老葉笑了,笑起來居然有點難為情的模樣:“爹記的,那還是嘉靖爺的時候,有一回,爹正在街頭啃著冰糖葫蘆,忽然看見嘉靖皇爺出巡,天子儀仗啊,那叫一個威風……”

    葉小天忍不住笑道:“爹不會看了這般情景,頓時大發感慨,說'大丈夫當如是也'吧?”

    老葉也笑了,瞪了兒子一眼道:“屁話!這種話說出去不怕砍頭?再說,你老子能有那麼大的志向?”

    他嘆了口氣,撫著大腿,唏噓緬懷地道:“那時候,爹就站在道邊上,看著天子儀仗浩浩蕩蕩地從眼前兒過去,八頭高大的白象,四頭威風凜凜的雄獅,尤其是那兩頭猛虎。

    爹羨慕極了,就想啊,啥時候我也能弄頭老虎養著,出門的時候那才威風。那陣兒,爹想老虎都想魔怔了,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爹已一把年紀,這個願望還是沒有實現……”

    剛說到這兒,就听堂屋裡一聲咆哮:“你還有完沒完了,該教訓的你也教訓了,怎麼還賭氣不吃飯啦?還得你兒子沒完沒了的哄你?你個老不死的,趕緊給我滾出來,要是不想吃,老娘以後就不做了!”

    老葉聞聲色變,慌忙應道:“來啦來啦,這就來了。”

    葉小天忍俊不禁地道:“爹,你的願望這不已經實現了麼?”

    老葉先是一怔,旋即明白了兒子的話,忍不住在他額頭點了一下,笑罵道:“臭小子!讓你娘聽見,看她不揍你!”

    葉小天掀開門簾走到堂屋,就見大哥逡巡在門外,乜著父親的身影,怯怯地不敢進屋,葉小天馬上走過去,攬住大哥的肩膀,親親熱熱地道:“大哥,來,咱們吃飯。吃完了飯,兄弟陪你去接嫂子。”

    葉老漢瞪了大兒子一眼,但馬上就接收到老婆向他瞪來的目光,葉老漢張了張嘴,終於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悻悻地抓起一個饃,狠狠地咬了一口。縱然威風如虎,也怕母老虎呀。

    小天的嫂子和丈夫的感情還是挺好的,只是對丈夫過於怯懦憨厚有些恨其不爭,如今小天把獄卒的差使都讓給了哥哥,她還能不回來?因之對小叔子還有了幾分歉疚,見了他的時候訕訕的有些不好意思。

    葉小天陪著哥哥,順利把嫂子從娘家接回來,遂跟家人一起商量出遠門的事兒。葉竇氏雖對葉老漢兇巴巴的,卻極疼兒子,她也是從不曾離開過北京城的人,想著兒子遠行可能要受的苦就抹起了眼淚。

    葉小天只好先安慰了母親一番,這才與父兄商議明日的安排。楊霖今晚就吃過了“斷頭飯”,倒不是今晚就要行刑,而是因為早上沒有時間讓他慢慢享用。

    一大早他就要被押上囚車,與本期勾決的其他囚犯們一起遊街,等那老牛破車把他拉到法場,差不多也就到晌午了。所以,葉小天得更早一些趕去天牢,以便取得楊霖的遺書。

    次日一大早,葉家父子三人就出了家門。父子三人各有分工,葉老爹去縣衙巡檢官那裡為兒子申領路引。其實在萬曆年間,對百姓的流動已經不像明初時那麼嚴厲,只不過有路引在身,過關住店畢竟少些麻煩。葉小天和葉小安兩兄弟則直奔刑部大牢,兩​​人得交接一下差使。

    大清早,街頭行人不多,運馬桶的雜役、拉菜進城的菜農,稀稀落落的車子緩緩行走在北京街頭……

    這種情景,葉小天每天都能見到,可是今天看著卻格外親切,因為他知道,將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可能再看到這一切。在他心中,湖廣道靖州府,那真是天涯一般的存在啊!

    ※※※※※※※※※※※※※※※※※※※※※※※※※

    玄字一號監的一間牢房裡,楊霖抱著膝蓋坐在牆角,痴癡呆呆的望著頭頂的天窗。常常被他用來推演周易、已被他的手掌摸挲的發亮的那幾枚小石子就靜靜地躺在他的腳邊。

    葉小天走到牢房前,隔著柵欄安靜地看了他半晌,才揚聲喚道:“楊大人!”

    楊霖聽到呼喚聲,慢慢抬起頭,用迷茫的眼神望著他,眼神的焦距根本沒有落在他的身上。葉小天皺了皺眉,輕聲道:“楊大人,那件事,我答應了!”

    只這一句話,就像枯萎的小草突然吸足了雨水,似乎連生命都已枯槁的楊霖身上突然煥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精神,他迅速撲到柵欄邊,激動地問道:“你答應?你真的答應?”

    葉小天點點頭,將手裡提著的一只匣子放下,說道:“紙墨筆硯都在裡面,大人還請快些,一會兒……就有人來送大人上路了。”

    這句話似乎說的有些殘忍,可現在實在不是委婉的時候,因為送楊霖上路的差官們已經來了,只是看在葉小天的面子上,在外面多等片刻,為此葉小天還花了一份茶水錢。

    楊霖忙不迭地點頭,用顫抖的老手打開盒子,將筆墨紙硯一樣樣取進牢舍,鋪平一張紙,拈起筆來蘸了蘸墨,只一凝眸,便淚如雨下。

    葉小天沒有再催促他,他並不矯情,但此時再出言催促,無疑太殘忍了些。好在楊霖也知道時間不多,他並沒有耽誤太久,便一邊留著淚,一邊揮毫疾書起來。

    一封信幾乎是行雲流水一般寫就,楊霖將那張被淚痕暈染了的遺書小心地吹乾,認真疊起,回身來到柵欄邊,對葉小天道:“寄信的詳細地址已經寫在封皮上,許給你的好處也寫在其中。”

    葉小天點點頭,將信揣在懷中,提起盒子,對楊霖道:“告辭!”

    “且慢!”

    楊霖突然又伸出手,一把攥住葉小天的手腕,眼神中露出一絲凶狠。

    葉小天皺眉道:“大人還有何吩咐?”

    楊霖突然咬破自己的手指,用他的血在葉小天的手腕上劃下三道彎彎曲曲紋路詭異的血跡,嘴裡嘀嘀咕咕地說著一種葉小天完全聽不懂的語言。

    葉小天沒有掙扎,他納罕地看著楊霖在自己手腕上塗塗抹抹,口中念念有詞,等他做完這一切,才疑惑地問道:“送封信而已,有必要這麼慎重麼,卻不知楊大人施展的這是什麼祝福秘法?”

    楊霖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瘦削的臉頰上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誰說這是什麼祝福秘法了?這是老夫學自南疆的一種咒魘術,以血為媒,以命為介,以臨終的怨念為引,平生只可以施展一次的!”

    葉小天聽了更是驚訝,道:“咒魘術?我還以為這是護身符呢,你在我手腕上畫來畫去的,這是想要咒誰?”

    楊霖翻了個白眼兒道:“畫在你身上,自然是咒你!”

    這一回葉小天可是真的呆住了,怔了半晌,葉小天猛然跳起來,憤怒地道:“咒我?我跟你無冤無仇,我還答應千里迢迢地幫你去送信,你居然咒我?”

    楊霖冷笑道:“你放心,只要你能遵守諾言,這道咒魘就決不會生效。可是如果你失言,沒有完成我的遺囑的話……”

    楊霖的聲音陰森起來:“不管你是有心還是無意,只要你答應我的事沒有做到,這道咒魘就會立時生效,從此你將困頓一生,事事乖離,妻離子散,不得善終!”

    楊霖的聲音陰森森的,在這光線昏暗、空氣陰冷的天牢裡聽著有種很特別的詭秘味道,彷彿有一道寒冷的氣流,一直滲到人的心裡去。

    葉小天卻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得了得了,我的楊大人,死到臨頭,你還相信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你以前給我摸骨時不是說過,我的命格極硬,神鬼無忌麼,你能咒得了我?”

    楊霖恍然大悟,一拍額頭道:“對啊!老夫差點忘了此事!咒不得你,咒不得你,嗯……那老夫就換一個詛咒,我詛咒你,你跟著誰、誰就倒霉! ”

    葉小天奇怪地問道:“別人倒霉,關我屁事?”

    楊霖嘿嘿地冷笑起來:“不管做哪一行,總要拜前輩、找靠山吧?你若治學,你的座師倒霉。你若經商,你的靠山倒霉。你要做官,你的後台倒霉。你跟著誰,誰就倒霉,如此一來,難道你還能不倒霉?”

    葉小天啞口無言,半晌才誠懇地對楊霖道:“楊大人!”

    “嗯?”

    “雖說你我非親非故,並沒什麼交情,可是你是三年前進來的,我也是三年前進來的,同在一個屋簷下這麼久,如今眼看你要挨這一刀,我這心裡挺不舒服的。”

    楊霖感動地道:“日久見人心吶,老夫三年牢獄之災,舊友皆然不見,親人也是無踪,臨行之際,還能有你惦記著,老夫也算稍有安慰了。”

    葉小天輕輕握住他的手,深情地道:“可我現在真的希望,去年今日,就是**的祭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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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游到天涯的魚


    葉小天藏好楊霖的遺書,走出監牢,向等候在牢門外的幾個刑部差官作了一揖,恭聲謝道:“幾位哥哥,有勞相候了。”幾個差官向他點點頭,舉步向牢中走去。

    早有一些得到消息的獄卒趕來,那幾個刑部差官一走,看牢門的老牛便走到葉小天身邊,這老牛五十出頭,與葉小天他爹曾經做過多年的搭襠,葉小天忙喚了一聲:“牛叔。”

    老牛點點頭,對葉小天道:“你家的事兒,我聽說了。小天吶,你是個孝順孩子,溫和善良、孝順父母、尊敬長輩,說起來呢,什麼都好。就是有時候啊,性子有點……驢了吧唧的。”

    葉小天笑得像個靦腆的大姑娘,看不出一點驢的樣子。

    老牛繼續諄諄教誨道:“當然啦,你現在年歲漸長,很久不曾犯驢了,不過這出門在外,可不比咱這牢裡頭,你在外邊要當心些,逢人只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有什麼氣兒不順的事兒,也不要耍驢,啊?”

    葉小天客客氣氣地道:“老牛叔你說的對,小天一定不耍驢。”

    “嗯,嗯嗯。”

    老牛“嗯”聲未了,就被一號監的一群獄卒給拱到一邊去了,兩個身材高大的獄卒一左一右搭住了葉小天的肩膀,牛頭馬面似的擁著他往外走。

    其中一個獄卒道:“頭兒,你要出遠門兒倒沒啥,咱們兄弟是不擔心的。就憑你那心眼兒,你能忽悠的別人心甘情願跳糞坑都覺得你是為他好,咋可能被人欺負了……”

    葉小天佯怒道:“胡說!我有那麼黑嗎?”

    眾獄卒異口同聲地道:“黑!真黑!黑的伸手不見五指啊!”

    葉小天:“……”

    一個獄卒正色道:“頭兒,你黑起來固然是真黑,可你好起來那也是真好。你為人仗義,有擔當,咱們哥們儿打心眼裡服你。你這一走,兄弟們都挺捨不得的,讓咱們兄弟給你餞個行吧。”

    葉小天心中微微有些感動,他站住腳步,轉身朝向眾人,拱手道:“各位兄弟,好意我心領了。明日事,今日做;今日事,馬上做。既然要走,又何必婆婆媽媽,我今日就要離京,餞行酒就不喝了,我等著喝兄弟們的接風酒。”

    眾獄卒情知他還要去見司獄官,有些事情交結,見他已經安排了行程,卻也不再挽留,便紛紛站住腳步,向葉小天拱手道別。

    “頭兒,一路順風啊!”

    “頭兒,早去早回啊!”

    有那促狹的獄卒,順手就把一根木棒塞到了葉小天手裡。

    葉小天詫然道:“這是?”

    那獄卒笑道:“頭兒,你要是在外邊混不下去了,這根棍子可以用來討飯打狗。”

    眾獄卒大笑起來,葉小天也不禁笑罵道:“滾你的蛋!我葉小天在天牢這小天下能混得風生水起,到了大天下一樣能八面威風。等著吧,不得一場大富貴,我葉小天就不回來!”

    “好!有志氣!”

    “要得,硬是要得!”

    “頭兒,我們就等你衣錦還鄉啦!”

    “頭兒說的是,走到哪兒,咱玄字一號監的人也是能人!”

    葉小天環視著每一張熟悉的面孔,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凝視良久,葉小天霍然一轉身,走出幾步,微微一停,舉手向身後的人們用力揚了揚,​​又攥成拳頭當空一擊,便向司獄官劉勇的簽押房大步走去。

    ※※※※※※※※※※※※※※※※※※※※※

    司獄官劉勇的簽押房裡,劉司獄坐在案後,微微蹙著眉,聽葉小安向他說明來意。葉小安怯懦老實,一見劉司獄眉頭微蹙,官威十足,心中緊張,更覺得氣兒不夠用了,說話也更加結巴起來,聽得劉司獄更加不悅。

    其實葉家只要有個男丁來當獄卒就行,誰來當差卻沒有必須的要求,這種事兒不難辦,劉司獄也沒理由反對。只是小安過於木訥,遠不及他兄弟小天伶俐機警,是以劉司獄甚為不喜。

    待見葉小天進來,劉司獄便毫不客氣地對葉小安道:“你先出去,我有話和你兄弟說。”

    “噯!”

    葉小安憨厚地笑笑,回身看到葉小天,便向弟弟笑笑,神色中有些感激、又有些難為情,葉小天親切地拍了拍大哥的肩膀,在劉司獄面前遠沒有他那般拘謹。

    葉小安輕輕走出去,又小意兒地把門地帶上。

    房門一關,劉司獄便緊緊蹙起了眉頭,對葉小天道:“你爹老糊塗了不成?小安這孩子那麼老實,到了這種地方還有不吃虧的,他能做什麼事?是不是你爹逼你讓位子,你說,本官替你做主。”

    葉小天笑道:“多謝大人抬愛,這是小天心甘情願的。大人,我大哥固然老實憨厚,不是個得力的使喚人,可也恰因為他老實本份,所以決不會胡作非為,給大人您捅簍子呀。

    今後還請大人對我大哥多多關照一些,有大人您照應著,又有誰敢欺負他呢。至於小子,受大人您照顧這麼多年,怎也不至於出了天牢便找不到飯吃,有朝一日小子若能混出點名堂來,絕不忘大人您的恩典。 ”

    劉勇的臉色緩和下來,微笑道:“偏你小子能說會道!既然這樣,本官也不好做那惡人了。這樣吧,你就出去見見世面好了,聽說天牢明年要擴建,到時若是有了獄卒的空缺,本官再把你招回來。”

    葉小天一聽大喜,這一下可不多了一條退路?他連忙躬身道謝,道:“大人對小的恩重如山,小的沒齒不忘!”

    劉司獄呵呵笑道:“你素來乖覺伶俐,本官用著趁手,自然不捨得你走,你只要跟著本官好好幹,定然虧待不了你。”

    葉小天暗暗腹誹:“跟著你幹,也沒見有多少好處。只要你能向我少要些孝敬,不至於把我每月辛苦得來的錢財都搜刮一空,那就真是不虧待我了。”

    心裡雖然這麼想,他面上自然不敢表露半分。葉小天點頭哈腰地正在道謝,房門忽地咣啷一聲,幾個青衣小帽的差官闖進來,明明眼前就有兩個人,偏偏習慣性地橫著眼睛四下一掃,這才鼻孔朝天地問道: “誰是劉勇?”

    劉司獄緩緩站起,遲疑道:“本官就是,你們是……”

    這時自那群差官後面又走進一人,劉司獄一見是他的頂頭上司提牢官羅展,不禁更是愕然。劉司獄忙拱手道:“羅大人,這幾位是……”

    羅提牢沉著臉色道:“劉勇,這幾位是都察院的差官,有事尋你。”

    那領頭的差役把大拇指一翹,滿臉倨傲地道:“我等奉部堂大老爺差遣,提你前去問話,走吧!”話音一落,就衝上兩個差官,把鐵鏈往劉勇頭上“嘩愣”一套,拖起就走。

    劉司獄倉惶地道:“這這這……這是從何說起。羅大人,羅大人,都察院為何提我問話啊?”

    一個差役不耐煩地喝道:“哪來那麼多廢話,小小司獄,居然罔顧王法,肆意收受賄賂,為人犯內外串通消息,此時還敢裝模作樣,若無真憑實據,部堂大人豈會提你前去。走,快走!”

    幾個都察院的差官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一陣風般把劉司獄捲走了。羅提牢彷彿沒有看見葉小天這麼個人,待劉司獄被提走,便冷哼一聲,走出去安排人接替劉勇職務了。

    葉小天一臉茫然地站在那兒,過了半晌心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心頭不由“咯噔”一下:“劉司獄是我頂頭上司,剛剛又說要我跟著他幹,結果馬上就出事了,莫不是楊神棍的那個什麼倒霉咒魘術生效了?不會不會,就算真有效,我還沒出京呢,自然談不上違背承諾。”

    葉小天反复想了想,確信此事與自己毫無關係,這才輕輕嘆了口氣,望著那扇猶自輕輕搖晃門扉傷感起來:“劉司獄,這是多好的一個人吶,怎麼就被抓了呢,他答應我的事還沒辦啊……”

    ※※※※※※※※※※※※※※※※※※※※※※

    劉司獄被抓了,從天而降的一條退路沒有了,葉小天只能把人生的全部希望都放在那五百兩銀子上,揣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和無限憧憬的希望離開了北京城。

    他就像一條從一出生就悠遊於一片小小沙灣中的小魚,從針尖兒那麼大,一直長到小指粗細,始終生活在那片安靜的水域裡,他熟悉這裡的每一根水草、每一片沙礫、每一塊石頭。

    可是忽然有一天,命運的洪流捲著它一路沖向大海,於是這條小小的魚兒,便懷著一種莫名的惶恐,開始了對全然陌生的新世界的探索。

    葉小天的適應能力無疑是很強的,這一路南去,他從謹小慎微、忐忑不安,很快就適應了旅行的氛圍,對於周圍不斷​​變化的環境也越來越習慣。

    只是越往南去,人文習俗、方言口音與北方便越是大相徑庭。如果所經處是個窮鄉僻壤,很難找到會用官話交流的人,打聽道路時就尤其困難。

    好在小天沿途頂多就是打尖住店,需要問路時找個大一些的店面或者村正保長一類的人物,囉嗦半天總還問的明白。

    葉小天風餐露宿、省吃儉用的,兩個月後,終於趕到了他心目中的天涯----湖廣道靖州府。

    離開北京城時他帶了五百文錢,此時囊中已只剩下二十多文。他帶的本就只有去程的路費,沒有回程的銀兩。此一去,可是有五百兩銀子的巨款等著他拿呢,不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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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不得其門


    靖州是湘西南通往貴州和廣西的交通要道,城西有一座飛山,以其“險、峻、奇、秀”而被譽為“楚南第一峰”,與之隔城對立的,又有一處“五老峰”,五峰並列,猶如五老。

    靖州不但風華秀麗,景緻宜人,而且地處要道,商賈眾多,極其繁華。當地人因為時常接觸外鄉人,大明官話也大都會說,看起來頗有大城阜的味道。

    只是葉小天來自京城,天子腳下的人不但眼界高,心氣兒也高,一路所見不管多大的城池在他眼中都是鄉下,住在這城裡的人自然也是鄉下人,大概只有蘇杭或金陵那等所在他才會正視。

    因為這種心態,進了靖州城葉小天也是坦然自然,毫不怯生。迎面看見一位白髮老翁,牽著髮梳雙角丫的小孫女蹣跚而行,葉小天馬上唱個肥喏,開口問道:“老人家可知靖州楊府所在?呵呵,楊家主人楊霖在京為官的,想必老人家定然知道他的府邸。”

    老人:“@#%¥%&&*&&…………”

    葉小天道:“呃……老人家可會說官話?”

    老人搖搖頭,顯然是個會聽不會說的,葉小天苦笑敗退,又攔住一位書生,拱手道:“啊!這位先生,請教靖州楊府在什麼地方?楊家主人是在京為官的,姓楊名霖……”

    “呸!”

    本來笑吟吟還禮的書生陡然變色,無比厭棄地呸了口唾沫,揚長而去。葉小天搖頭嘆道:“真是在家千日好,出門萬事難。靖州的父老鄉親太不友好了!”

    葉小天硬著頭皮四處打聽半晌,總算問清楊府所在,漸漸尋到一條僻靜的長巷。楊府佔地甚廣,足足有半條巷子,一進巷口就是一座牌坊,行至楊府門前時,但見朱漆大門,紅銅吞口,青磚漫地,白石為階,甚是氣派。

    在那大門左右還有一對雄獅守門,石獅左右又​​各立拴馬樁六根,每根拴馬樁都是用渾然一體的漢白玉雕成的,頂端上刻著石猴,取其吉意“馬上封侯”。

    此刻,那​​十二根拴馬樁上都拴著馬匹,牆根下還停著許多車輛,似乎有許多人造訪楊府。

    葉小天看著恢宏氣派的楊府大門,站住腳步,一時心潮澎湃:歷盡千辛萬險,九九八十一難,終於到了西天……啊不,楊府了啊。

    葉小天在京城時曾聽說書先生講過《西遊釋厄傳》,他此刻的心情就恰如那故事裡頭去西天取經的唐三藏,有種終於求得真經、苦盡甘來的喜悅!

    葉小天興致勃勃地正要上前叩門,楊府大門便轟隆一聲打開了,一個鳥人張開雙臂騰雲駕霧地從裡邊飛了出來,砰地一聲落在他的腳前,嚇得葉小天急忙抬腳,免得被那人嘴裡噴來的血髒了他的鞋子。

    一個青衣小帽的削瘦家丁從楊府裡搖搖擺擺地走出來,雙手一叉那細豆芽似的腰杆儿,在石階上站定,後邊隨即跟出四個膀大腰圓的家奴,人人手提哨棒。

    那削瘦的家丁晃了晃頭上歪歪斜斜的帽子,喝罵道:“你小子打秋風也不看看地方,我們楊家是那麼好欺負的嗎?”

    從門裡飛下石階的是個中年人,這一下摔得狠了,他捂著肚子,蝦子似的蜷縮在地上,好半天才緩過一口氣兒來,吐掉一口血沫子,**地道:“我……我真的是楊大人的故舊啊,途經寶地,盤纏用盡,求一份程儀而已。”

    那青衣家丁把眼一瞪,喝道:“啊呸!我們家老爺什麼時候交了你這樣不成器的故舊,居然混到上門要飯的地步?你這刁民還敢狡辯,來啊,給我打,狠狠地打,打到他改口為止!”

    馬上就有一個膀大腰圓的家奴從石階上飛奔下來,一把脫下鞋子,揪住那人衣領,用鞋底子扇得那人腦袋跟撥浪鼓似的左右擺動不止,如同風浪之中的一葉小舟,看得葉小天目瞪口呆。

    那青衣家丁站在石階上得意洋洋地道:“知道這靖州百姓稱我楊大管家甚麼綽號嗎?'鐵公雞!'你打歪主意居然打到我楊三瘦頭上,真是瞎了你的狗眼。”

    這時天空中恰有一行大雁飛過,雁鳴聲傳來,楊三瘦往空中一指,傲然道:“我楊三瘦不去雁過拔毛就不錯了,居然還有那不開眼的東西想占我們楊家的便宜,你說你該不該打?”

    “別……打了,別打了,我……我跟楊大人一點關係都沒有……”

    那中年人逃不掉,兩頰高高腫起,已經看不出本來面目,只好哭嚎著求饒。楊三瘦嘿嘿地笑起來,洋洋自得地道:“不見棺材不掉淚,你這種人就是犯賤!”

    “叫他滾蛋!”楊三瘦吩咐一聲,扭著屁股進了楊府的大門。

    扇那中年人臉面的家奴將鞋子穿好,在那中年人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腳,喝道:“還不快滾!再叫我們看見,見一次打一次!”說完,他瞪起一雙牛眼,對近在咫尺的葉小天兇巴巴地喝道:“你是幹什麼的?”

    葉小天唬了一跳,趕緊退後兩步,與他拉開安全距離,擠出一副親切的笑容:“路人!在下純屬路人!”

    那楊府家奴聽他口音確實不是本地人,便揮揮手道:“走遠些,小心把你當賊拿了!”

    “砰!”地一聲,楊府大門重重地關上了,葉小天聽著那關門聲哆嗦了一下,再看看地上那位鼻青臉腫、嘴角淌血的中年人,心有餘悸地暗抽了一口冷氣,暗想:“楊霖這死鬼,可害苦我了!”

    眼見這中年人如此淒慘,葉小天哪裡還敢登門。他忽然想起楊霖說過,他與夫人一向同床異夢、貌合神離,再聯想到楊霖入獄後家人不管不顧的情形,葉小天的心登時就涼了:“楊夫人與丈夫感情不合,又嗜財如命,我這封信……”

    那中年人爬起來,扭頭向楊府狠狠唾了一口血沫子,蹣跚離去,葉小天想了想,灰溜溜地跟在那人後面,愁眉緊鎖:“如果就這麼登門,叫那楊夫人分家產給她那看不上眼的妾生女,再給自己五百兩銀子的酬勞,只怕自己會比前邊這人更慘吧。

    楊霖啊楊霖,你做官失敗,做人更是失敗啊。可你失敗不要坑我呀,我千里迢迢來到靖州我容易麼我,我比唐三藏西天取經還慘呢,如今五百兩銀子還沒到手,我就這麼離開? ”

    葉小天越想越不甘心。他走著走著,忽然看見牌樓下有個賣梨的漢子,一筐黃澄澄的梨子擺在面前,賣梨漢子懶洋洋地坐在地上,沒精打采地看著路上走過的人。

    葉小天眼珠一轉,走到那人面前蹲下,伸手從筐中拿出一顆梨子,咔嚓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道:“梨子怎麼賣的?”

    賣梨漢子見生意上門,這才坐正了些,道:“一文錢三個。”

    葉小天摸出一文錢丟給他,又挑了兩個大些的梨子揣進懷裡,順勢倚著牌坊石基座坐下來,向楊府方向靦了靦下巴,道:“楊府門前怎麼這麼多車馬呀?”

    賣梨漢子道:“聽說是楊家老爺死了,四方賓朋友都來弔唁呢。”

    葉小天心道:“嗯,我走這一路,終究不及官驛迅速,想必楊霖被正法的消息已經傳回來了。”

    葉小天順口又問:“楊家這麼快就把楊老爺的靈柩運回來了?”

    賣梨漢子撇撇嘴,嘲諷地道:“聽說楊夫人根本不著急去京裡運靈柩呢,嗜財如命的一個女人,嘿!比她男人還貪!可喪事還要辦的,要不怎好收禮。”

    這話他原本不敢說的,但是聽葉小天一副外地口音,而且對楊府也不大恭敬的樣子,這才說了實話。

    葉小天順著他的口風說道:“是啊,聽說方才那人是楊老大人的故舊,也不知是真是假,這楊家人真是下得去手啊。”

    那賣梨的嘆了口氣道:“誰說不是呢,這楊府偌大一個人家,連自己家的小姐都要刻薄虐待,何況外人。”

    葉小天正想把話題引到楊家小姐身上,卻不想這賣梨的主動談起了這個話題,馬上接口問道:“楊家小姐怎麼了?”

    賣梨的揚了揚下巴,道:“喏,看見那條胡同了麼?那是死胡同,楊家院子裡砌出來的,盡頭有個小院兒,楊家大小姐如今就住在那兒呢,她被趕出楊府兩年多了,每月楊府僅支一點糙米的用度,唉!最毒婦人心吶……”

    葉小天大喜過望,這真是打瞌睡有人送枕頭,想要知道的消息全知道了,得來全不費功夫啊。葉小天和這賣梨的又閒扯了幾句,便藉故走開,在附近徘​​徊片刻,窺個沒人注意的間隙,便閃進了那條死胡同。

    葉小天歷盡艱辛才來到靖州,這一路上支撐著他不斷走下去的唯一動力就是那五百兩銀子,這一路走來,得到五百兩銀子之後怎麼花、做些什麼營生,他都已經盤算好了,豈會輕言放棄。

    眼見那楊夫人不是善類,葉小天就想到了楊家小姐,在這件事上,他們兩個人的利益是一致的,找到楊家小姐,他在本地就有了最堅定的盟友。到時與楊家小姐持了楊霖的遺書一同上公堂請官老爺公斷便是。

    這件事一旦鬧上公堂,楊氏夫人便是再跋扈也無計可施了,畢竟楊霖才是家主,到時只能按照楊霖的遺囑分割財產,他拿到屬於自己的那份酬勞後馬上就離開靖州,楊夫人這條地頭蛇再如何惱他又能怎樣。

    這些就是葉小天的打算,他腦筋轉的快,行動起來更是毫不遲疑。葉小天進了死胡同,快步行至盡頭,就見一個破落院子,石頭壘成一人高的院牆,院子裡一片荒蕪,收拾的雖然乾淨,卻沒什么生氣。

    葉小天把剛啃完的梨核順手一扔,抹抹嘴巴,揚聲喚道:“請問,家裡有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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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渾不吝


    葉小天喊了三五聲,裡邊那道裂了四五道縫、彷彿一張皸裂的老臉似的房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青衫襦裙、碧玉年華的女子娉婷而出,扶門站定,看見葉小天時,不禁露出一臉訝色來。

    這女子白皙光潔的額頭下,一雙遠山似的黛眉輕輕地顰著,似乎鎖著一縷看不見的輕愁。細細一管小腰兒使一根細細的帶子繫了,便有一種婉約從骨子裡透出來。

    她娉娉婷婷扶門而立,那油漆斑駁、裂縫處處的房門竟也因之透出一種雅緻來,雖是布衣荊裙,體態削瘦,竟是清麗無雙。

    這女孩兒生就一股柔美,叫人見而生憐。所謂禍水,不一定要美到顛倒眾生,而是那種姿容氣質能直接擄獲你的心,讓傻老爺們為了她拼盡一腔熱血也心甘情願,眼前這女子明顯具備這樣的條件。

    葉小天看到這樣一個妙人兒,雖然出身天子腳下,見過許多麗人,卻也不免一呆,心中暗道:“歹竹出好筍呀,楊霖螇蟀成精一般的德性,不想竟生出一個狐狸相貌的女兒。”

    那少女獨居陋處,從不與人往來,每個月也只有楊府家丁來送一次糙米,這居處又是死胡同裡,連門前都無人經過,如今陡然看見一個陌生男子,還是衝著她來的,驚訝之餘不免生出幾分戒意,輕聲問道:“足下何人,為何至此?

    葉小天忙道::“小娘子請了,在下葉小天,從京城裡來,帶了令尊楊霖楊老爺的親筆書信來。”

    那女子聽了“啊”地一聲驚呼,以手掩口,顫聲問道:“你……你說什麼,你帶了誰的書信來?”

    葉小天道:“小娘子是否先開了院門,容我進去說話。”

    那女子這才反應過來,急急上前開門,待她取下門閂,拉開院門兒,葉小天剛要舉步進去,就听胡同口傳來一聲大喊:“呔,兀那小子,幹什麼的? ”

    葉小天扭頭一看,就見四五個漢子剛剛拐進胡同,頭前一人青竹竿兒似的乾癟身材,正是方才喝令家奴打人的那位楊府大管事楊三瘦。

    葉小天登時吃了一驚,有楊三瘦在,這幾個人怕都不是善類,卻不知他們來幹什麼,自己帶來的那封楊霖遺書若是落到他們手中,那五百兩銀子必定雞飛蛋打。

    葉小天急忙閃進院子,對那少女道:“不好了,楊府裡來了人,我這封書信至關重要,萬萬不能落到他們手裡,楊姑娘,我先躲避一下,回頭再來尋你計議大事。”

    葉小天說罷,急急四下一看,就見牆角有個雞窩,看那蛛網也不知有多久沒養過雞了,葉小天立即飛奔過去,一個箭步躥上雞窩,足尖一點,雙臂一振,攀向牆頭,就听“轟隆”一聲,雞窩塌了……

    少女被這連番變故弄得茫然不知所措,看著在碎磚瓦礫中掙扎的葉小天正發楞的功夫,楊三瘦已領著幾條壯漢衝進門來,氣勢洶洶地喝道:“你那姦夫逃到哪……,抓起來!”

    ※※※※※※※※※※※※※※※※※※※※※※

    葉小天被人推推搡搡的,終於從角門兒走進了他盼了兩個月、走了兩個月,最終卻不敢踏出最後一步的楊家大院。楊三瘦押著葉小天興高采烈,這個外鄉小子鬼鬼祟祟的,定是與那賤婢有私情,就是沒有,也可以硬說他有,夫人面前,還能短了自己的好處?嘿嘿!

    楊三瘦越想越是高興,又狠狠推了葉小天一把,喝道:“快點走,吃了熊心豹子膽了,竟然敢偷我楊家的女人,看三爺我一會兒怎麼消遣你!”

    葉小天心中好不糾結,這偷人的罪名可是不輕,但是要擺脫罪名,最直接最有效的辦法就得取出書信說出真相,可他能說麼,一旦說出來,那五百兩銀子就飛了,如果楊家人再黑一點,依舊咬定他是奸夫,那便連他這個人都要沒了,葉小天對民間如何處治通姦者,卻也是略有耳聞的。

    那清柔女子也與他一同被綁了來,到了後宅一處月亮門下,自有內宅僕婦押那女子入內去見夫人,葉小天卻被攔在了外面。

    葉小天瞧見旁邊還站著兩三個人,似乎也在等候面見楊家主人,為首有一人五短身材,短鬚如刺,腰闊膀大,滿臉橫肉,他正搓著手,一見楊三瘦,便迎上來,急急問道:“三瘦兄,我那小娘子怎麼綁進去了?”

    楊三瘦冷哼道:“那個小賤人,竟敢敗壞我楊家門風,與這小白臉私通,當真豈有此理。你且等著,待我家夫人用過家法之後,再把那小賤人與你帶走。”

    那粗獷大漢聽了頗為不滿,撅起厚厚的嘴唇道:“這樣細皮嫩肉的一個小娘子,若被你家夫人打得皮開肉綻可怎生是好,三瘦兄,那小娘子馬上就是我的人了,要懲治她也該由我動手才是。”

    楊三瘦似笑非笑地揶揄道:“喲喲喲,我說沐屠戶,你還挺憐香惜玉的嘛,人還沒給你,就開始憐香惜玉啦。似這等不知廉恥不守婦道的女人,替你教訓教訓有何不好。”

    沐屠戶不以為然地嘟囔道:“娶妾娶色嘛,只要她年輕貌美身段**就是了,以前跟多少男人上過床有什麼打緊,還不是一樣用麼,反正待她到了我家,管叫她連隻公蚊子都見不著。”

    葉小天聽到這裡,不由暗暗咋舌:“楊家小姐雖然是妾生女,可也畢竟是官宦之後啊,這楊氏夫人剛剛聽說丈夫已死,就要把女兒賣與屠夫作妾,如此無良,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麼?”

    楊三瘦聽了沐屠戶的話,登時把臉一沉,不悅地道:“你聽不懂人話是不是,你以為就憑你那十兩銀子,就能從我楊家買走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呸!要不是我家夫人成心羞辱那小賤人,哪有機會輪到你來享福,給臉不要臉的東西,還真把自己當成個人物了。”

    楊三瘦這一發威,把那沐屠戶罵得面紅耳赤,卻也不敢分辯,只好悻悻然地退到一邊,嘴裡嘟嘟囔囔的也不知說些什麼。

    ※※※※※※※※※※※※※※※※※※※※※※※

    後宅裡,年近五旬、一派雍容的楊夫人正陪著一位比她還要年長一些,頭髮花白、面容清瞿的的襴衫男子緩緩而行,那人頭上籠一條四角紗巾,看來極是儒雅飄逸。

    這斯文儒者一邊漫步而行,一邊沉著臉色道:“妹子,此舉甚是不妥,把她賣給一個屠戶?這種主意你也想得出來,你這麼做,豈不污了自己的名聲?”

    楊夫人臉上微微閃過一絲不自然的神色,欲言又止,頓了一頓,才道:“我就是忍不下這口惡氣,不教那小賤人吃盡苦頭,難消我心頭之恨,這件事兄長就不要管了。”

    斯文儒者捋著鬍鬚略一思索,道:“三瘦自前邊傳回消息,說她院子裡有野男人出入?”

    楊夫人恨恨地道:“不錯!這個小賤人,果然不安份,居然養野男人,我斷然輕饒不了他們。”

    斯文儒者呵呵一笑,目中寒芒一閃,道:“妹子,既有這個由頭,你又何必將她發賣於屠戶,壞了你自家名聲。今日各方賓客前來弔唁,楊氏族長不也來了麼,這對狗男女既然敗壞了楊家的門風,何不交給族長處置?”

    楊氏夫人恍然大悟,欣然道:“對啊!我怎麼沒想到,還是兄長想的周全!”

    二人走到一處便門兒,有侍婢候在那裡,雙手奉上幾條白色絹帛,兄妹倆接過來,先將一條白色絲帶繫在額頭、又在腰間纏了一條白絹,緩步走了出去。

    那清柔少女正被人押在便門外候著,一見楊夫人到了,登時淚如雨下,哽咽道:“夫人,水舞冤枉,水舞並未與人行苟且之事啊,夫人…… ”

    楊夫人臉色若冰,冷冷一笑,傲然道:“你這些話,還是留著與族長說吧,帶走!”

    ……

    葉小天在月亮門外等了半晌,一個小丫環從宅子裡匆匆跑來,氣喘吁籲地對楊三瘦到:“大管家,夫人要你把這人押到靈堂,聽候族長處置!”

    楊三瘦聽了,便叫人押著葉小天,穿梭於大大小小環環相套的一處處院落,來到一處甚為寬廣的宅院,就見正堂上香煙繚繞,廊廡下滿是輓聯,楊府中人俱都披麻戴孝,又有許多客人三五成群地站在院中,不時有司儀引導,進出靈堂參拜。

    小天見此情形,心道:“這就是那老混蛋的靈堂了,他們把我押到這裡……”

    腦海中靈光一現,葉小天忽然大喜。他最擔心的就是書信被搜出來,會被楊家毀去。如今這靈堂上有許多賓客,都是靖州城裡有頭有臉的人物,如果當著他們的面亮出楊霖的遺囑……

    楊家在這許多同一交際圈子裡的人物面前,或許會顧忌到他們名聲和形象吧。不過,這也只是一種揣測,就怕這楊夫人肆無忌憚,賓客們也懶得替他這個外鄉人主持公道,要是有公門中人在場就好了。

    葉小天暗暗轉著腦筋,開始仔細觀察起那些賓客來,這時又有幾個強壯的悍婦把那位清麗柔婉的少女也綁了來,繩索縛在她的​​身上,曼妙的體態倒是一覽無餘。

    葉小天瞧見那女子體態,眼前頓時一亮,賊眉鼠眼地窺視一番,暗自品評道:“這小娘子腰細臉瘦,兩腿修長,瞧著甚是窈窕的一個身子,卻沒想到這胸……還挺有料的啊。”

    葉小天這廝天生就是一副“渾不吝”的性子,剛剛還在擔心楊家會有什麼惡毒手段等著他,這時居然還有興致窺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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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7-19 13:13:47 |顯示全部樓層
第08章 情急智生
  

    眼見一男一女被綁到廳前,弔唁的客人都好奇地圍攏過來,交頭接耳,議論紛紛,這時楊夫人與她兄長自後院走來,眾多弔唁的賓客忙斂起好奇,上前慰問。

    葉小天正賊眉鼠眼地打量楊霖的漂亮女兒,察覺有些異樣,這才扭過頭去,就見一個披麻帶孝的老婦人正與一個拄著拐杖、攏著耳朵的白髮老頭說著話,在場眾人顯然是以他二人為中心。

    那個老頭兒看起來已經有七八十了,滿臉皺紋,白髮蒼蒼,手中拄著一根色澤金黃的藤杖,正是靖州楊家的老族長,楊夫人與他大聲耳語了幾句,便轉向眾人,朗聲道:“各位親朋好友,老身有話要說。”

    楊夫人冷冷地掃了一眼葉小天和那個臉色蒼白一臉驚怒的女子,對滿堂賓客道:“拙夫亡故,勞煩各位賓朋前來弔唁,妾身感激不盡。可是就在為拙夫守孝期間,這個賤婢……”

    楊夫人伸手一指那姿容清麗、身段婉約的女子,咬牙切齒地道:“這個賤婢竟然在為拙夫守孝期間,大逆不道,與人私通,行那苟且之事!”

    一言既出,就如平地一聲驚雷,滿堂賓客頓時嘩然一片,紛紛看向那個女子,臉上現出鄙夷之極。

    那清媚女子驚愕的瞪大了一雙漂亮的眼睛,似乎沒有想到楊夫人竟然給她編排了一個如此不堪的罪名。驚愕地看著楊夫人,忽然間她便淚流滿面,哽咽憤怒地道:“我沒有,我沒有!你冤枉我!”

    楊夫人冷笑連連,根本不接她的話碴兒,只是對楊老族長道:“此事有府上管事與家丁為證,姦夫淫婦乃當場拿獲,若非如此,妾身豈會如此自污,令家門蒙羞?

    老族長,妾身如今已將這對姦夫淫婦拿下,這是我楊家的事,更是我楊氏家族的事,拙夫已然不在,妾身一介婦道人家,如何處置,還要請族長大人您示下。 ”

    老族長攏著耳朵,聲若洪鐘地道:“啊?老六家的,你說啥?你家的門怎麼著啦?你大著點聲,我聽不清。”

    葉小天萬萬沒有想到這位楊夫人居然問都不問就給他定了罪名。一剎那間,他就明白了楊夫人的毒計,沒想到這位楊夫人不僅嗜財如命,而且心眼兒如此之小,只因丈夫寵愛妾室,只因她一無所出,那妾室卻為丈夫生下一個女兒,他就如此嫉恨,竟然想置這妾生女於死地方才罷休。

    耳背的楊家老族長還在扯著嗓門問:“她說啥?綁了她作啥?她把你家的府門給弄壞了?”

    葉小天直接脖子大吼:“楊夫人!這完全是一派胡言,你可不要信口雌黃,我葉小天和這位小娘子素昧平生,根本就不認識,哪裡來的奸情?”

    楊夫人其實也不大相信這個外地口音的小子是個姦夫,卻想趁此機會除掉她的眼中釘,所以並不問他,只是冷笑道:“你說沒有就沒有?三瘦,告訴大家,你在哪兒抓到他的。”

    楊三瘦馬上近前兩步,向眾人道:“各位老爺,小的是楊府管事楊三瘦,這人鬼鬼祟祟潛入楊府,與那賤婢幽會,兩人正在寬衣解帶之際,適逢小的去送月例銀子,可巧兒發現了,這才把他們捉來,交予夫人處置。”

    葉小天大聲道:“不錯,我當時確實在這小娘子房中……不是,院中!不過,我可不是與這位小娘子有私情,我到那院中時,還不曾與她通名報姓,我實是有一件大事要告訴她。”

    楊氏夫人微微一怔,雖然急於置那女子死地,依舊掩不住好奇之心,忍不住問道:“什麼大事?”

    葉小天睨了她一眼,昂然道:“今日楊家有四方賓客遠來,不知可有官場上的人物?我這件大事,一定要當著官府的人說出來,否則只怕有人不能秉公而斷呢。”

    楊氏夫人大怒道:“你若光明磊落,何事不可對人言?”

    葉小天冷笑道:“我自然是光明磊落的,可是我早風聞你楊夫人的為人了,若是不經公門,誰知你會不會一手遮天。”

    葉小天這番話自然也勾起了一眾來賓的好奇,堂上堂下頓時一片竊竊私語聲,自打到了廳堂就隨意站在一邊的那位襴衫老者突然微微一笑,踏前兩步,緩聲道:“本官乃靖州知縣胡括,你有什麼話,對本官說吧!”

    葉小天怔了一怔,上下打量他兩眼,遲疑道:“你當真是本地的知縣大老爺?”

    胡括臉色微沉,拂然不悅:“混帳!青天白日、眾目睽睽之下,難道這官府中人也是隨便冒充的?還是說,你根本就是無話可說,所以胡攪蠻纏,意圖拖延時間。嗯?”

    楊夫人冷笑道:“他能有什麼好說的,分明就是一對姦夫淫婦,姦情敗露,妄想狡言詭辯罷了,聽他說些什麼,老族長,依妾身看來,不如就把這對狗男女浸豬籠罷了。”

    楊家老族長攏著耳朵,笑容可掬地大聲道:“豬崽?是啊是啊,我家那頭老母豬,昨兒個剛剛下了一窩豬崽儿,十五頭小豬崽呢,全都活著,呵呵,你也聽說啦?”

    這老頭兒耳朵不好,因為歲數太大,心眼兒也有點糊塗了,要不然光是看這情形也該知道有點不對勁兒了。結果他糊里糊塗的只是打岔,旁人都知道他老糊塗了,也不理會他說什麼。

    胡括對葉小天淡然說道:“如果你無話可說,那就不用說了。這等傷風敗俗之事,本官也懶得去管,那就交給楊家的老族長處理吧。”

    旁邊有那好事者已然高聲道:“這位後生,你眼前這位當真就是本縣的老父母,你有什麼話就趕緊說吧,切勿自誤。”

    見此情形,葉小天只好叫道:“大老爺慢走!小人這靴筒裡頭有一封書信,乃是本府楊大老爺親筆所書,老大人您只要取出來看過,一切自然真相大白。 ”

    妹夫的遺書?胡知縣聽了身子一震,霍然轉過身來,看了葉小天一眼,又淡淡地掃了一眼楊三瘦,以他的身份自然沒有彎腰掏摸他人靴筒的道理,楊三瘦會意,趕緊上前,彎腰脫下葉小天的爛靴子,捏著鼻子從靴底摸出一封書信來。

    葉小天冷笑著瞟了楊夫人一眼,他已經可以想到這位胡知縣看罷遺書後,這位楊夫人該是一副怎樣精彩的模樣。

    胡知縣皺著眉頭看看那封汗漬斑斑、臭氣熏人的書信,一臉嫌惡地吩咐楊三瘦:“打開!”

    楊三瘦屏著呼吸,將那封信展開,向胡知縣面前一舉,胡知縣便從袖中摸出一塊手帕來,迎風一抖,掩在口鼻之前。

    楊夫人聽說這是丈夫的遺書,也不禁大為動容,不禁走上前去,對胡知縣道:“哥哥,信上說些什麼?”

    葉小天一聽楊夫人對胡知縣的稱呼,頓時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的湧泉穴一直衝到了頭頂的百會穴,全身都冷嗖嗖的,頭髮梢兒都豎了起來:“哥哥?這靖州知縣竟然是楊夫人的哥哥!”

    葉小天萬萬沒有想到,他如今最大的安全憑仗居然就是楊夫人的兄長,這可糟了!葉小天心如石火,急急盤算:“這楊夫人恨那妾生女入骨,必不肯分家產給她,若是橫下心想整我,她這親哥哥豈能不幫她,這些靖州士紳又有誰會為我這個外鄉人而去得罪當地的官員?

    如果楊夫人迫於輿論,不想當眾撕破臉皮,縱然答應分家產給這小娘子,也必恨我入骨,在這知縣的地盤上,他們若想無聲無息地弄死我一個外鄉人,豈不是易如反掌啊。這……”

    葉小天又驚又怕,目光慌亂四顧,突然定在滿臉悲憤之色的俏麗女子臉上……

    胡知縣從​​袖中摸出一方手帕抖開,用兩根手指挾著手帕堵著鼻孔,正在看楊三瘦舉著的那封書信。葉小天看見那女子,突然情急智生,深吸一口氣,朗聲道:“老大人,這信中是說……”

    葉小天方才取出書信時還沒有說破謎底,就想等著這胡知縣看了信,來個大反轉,那樣很有一種戲劇化的效果,他在京裡時常蹭戲看,算是一個小小戲迷,這也算是他的一個惡趣味。

    如今眼見這位知縣大老爺居然是楊夫人的親哥哥,他可不敢再裝腔作勢了。不過,真話還是不能說的,那是拿生命在冒險,於是頃刻之間,葉小天就想出了一個彌天大謊。

    從來沒有一個人一生中從未說過一句謊話。葉小天自然也說過許多謊,他對上司說過,對同僚說過,對父母兄長說過,對犯官們也說過,有善意的謊言,也有惡意的謊言。

    但是他以前說過的謊,從來沒有一個會像今天所說的這個謊這麼重要,因為它是救命的謊言,而且以前說過的謊,從無一個如此完美、如此合理、如此無恥,甚而就此影響了他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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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7-19 13:15:03 |顯示全部樓層
第09章 真實的謊言


  「……有人說,獄卒和犯人就像狼和羊,他們之間永遠不可能產生友情,扯淡嘛!是人就有感情,獄卒怎麼了?獄卒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慾,也有親朋好友啊!」

  葉小天彷彿又回到了刑部大牢,正在振振有詞地給犯官們洗腦,給獄卒們正名:「楊大人三年前入獄,小天我也是三年前做的獄卒,從那時起,楊大人便時常教我起卦、教我做人的道理。

  『眼為田宅主其宮,清秀分明一樣同。若是陰陽枯骨露,父母家財總是空』,這就是楊大人教我背的《麻衣相術》裡的一首卦辭。這個暫且不談。總之楊大人是很欣賞我的,他還說我相貌不凡,一生富貴。」

  葉小天道:「那天,朝廷降旨,楊大人要於次日問斬,我就為楊大人打了幾角酒,要了幾道下酒的小菜,當時牢裡頭很黑,外面還下著雨,我點了一根蠟燭,燭光下,楊大人淚流不止……」

  胡縣令、楊夫人、三瘦大總管以及所有前來弔唁的客人愣愣地聽他說著,葉小天那小嘴吧吧吧的語速極快,他們根本插不上嘴。葉小天就像一個最敬業的演員,非常投入地表演著。

  葉小天臉上現出悲慼之色,黯然道:「楊大人說:『小天啊,老夫入獄三年,舊友皆然不見,親人也是無蹤,唯有你,算是老夫的忘年之交了,老夫臨終之際,唯有一個放不下的人,那就是我的女兒,老夫把她託付給你,可好?』」

  聽到「入獄三年,舊友皆然不見,親人也是無蹤」時,楊夫人的臉頰熱了一下,羞愧地低下頭去,但是她的頭剛剛低下,聽到後面一句,就猛地又抬了起來,因為動作太快,似乎聽到後頸的骨節都咔吧一響。

  堂上院中,一時間鴉雀無聲。

  「當……噹噹噹噹噹……」

  一隻鎖吶在地上彈動了幾下,那是牆角吹鎖吶的樂師失手掉落的,一個唸經的大和尚舉起銅鈸蹭了蹭光頭,左顧右盼。那清麗無雙的女子本來正垂淚不止,此時卻瞪大一雙迷離的淚眼,看著葉小天錯愕不已。

  葉小天幽幽一聲長嘆,仰起頭來道:「小天我出身卑賤,家境貧寒,自然是配不上楊家貴女的,可楊大人說,經此一劫,他已勘破世事,覺得什麼大富之家,都不如做一個太平人家的好……」

  葉小天越說越動情,再低頭時,眸中已是淚光隱隱,他被自己編出來的瞎話感動了。

  楊霖素來夫妻不和,而且很清楚妻子對愛女的嫌惡,知道只要他一死,夫人必然會虐待愛女。而葉小天呢,楊霖則對他賞識有加。

  葉小天對楊霖有恩,痴迷相術的楊霖又相信葉小天會一生太平富貴,那麼……,楊霖在臨終之際,鑑於家中情形,做出這樣一個在別人看來有些古怪的決定,也就合乎情理了。

  葉小天望向胡縣令,沉聲道:「楊大人……啊不!我的岳父大人在信上還說,要令小天接了娘子與岳母一併回京,以竭誠奉養。岳父大人臨終之際,最擔心的就是家門不合,以致遺人笑柄啊!」

  葉小天加這一句,無非是想到若只帶了那俏生生的小娘子離開,她牽掛老娘,不免要終日以淚洗面,說不定還要對自己心生怨尤,不如把她老娘一併接走,家裡再窮也不差多一個婦人的口糧。

  胡縣令低頭看看遺書,再抬頭看看葉小天,瞠目結舌地說不出話來,只有頜下的鬍鬚瑟瑟發抖。

  葉小天心道:「老傢伙,我讓步了,我可已經讓步了,我連五百兩銀子都不要了,還要把你們的眼中釘帶走,你可不要欺人太甚,殺人不過頭點地,得饒人處且饒人啊!」

  胡知縣想著書信上的內容,再想想葉小天說過的話,看著葉小天一臉坦然的神情,只覺得無比荒誕,心思都有些混亂了,這個小子怎麼就能瞪著眼睛編瞎話兒,還能說的這麼情真意切?

  否認他說的話,順手撕掉這封信麼?倒也不是不可以,可這樣一來,旁人難免心生猜忌,相信了葉小天的話,對自己的官聲大大不利。

  如果是涉及到分割家產,那就豁出去毀信殺人,旁人些許風言風語也顧不得理會了。但是現在葉小天什麼都不要,還替他順手解決了眼中釘的問題,有什麼理由不答應呢?

  胡知縣的眼神閃爍了一下,忽然呵呵地笑了起來。

  他微笑著收起書信,往袖筒裡一塞,從容說道:「信中果然是這麼說的,以老夫看來,此舉著實有些荒唐。然則妹婿一向率性,也難怪他會有此決定。既是妹婿臨終之際,老夫又怎好違逆?三瘦啊,你去把小姐請來。」

  葉小天的嘴角剛剛逸出一絲笑容,馬上就像窗櫺上的霜花一般凍結了:「小姐?小姐不就在眼前兒麼,還要去哪裡請小姐?」

  葉小天急急扭頭看向那位五花大綁的俏麗女子,那女子也正瞪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駭然看著他,只是她的容顏太過柔媚,即便是一副震驚的表情,依舊透著楚楚可憐的韻致。

  葉小天心裡一陣迷糊:「這……這究竟什麼情況?」

  ……

  楊夫人聽到這樣稀奇的遺命,立即憤怒地道:「哥哥,此事著實不妥,他定是老糊塗了才做出這樣遺言,妹子對此不同……」

  胡縣令臉色一沉,喝道:「我不只是你的大哥,也是靖州縣令!現在我不是以你大哥的身份干涉你的家事,而是以靖州縣令的身份處斷一樁公案,你不必多言!」

  胡縣令心裡真是有點不高興了,這樣處理不是很好嗎?這個妹子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楊霖遺囑上說的清楚,要以一套宅子、五十畝上好水田以及城南的一處店舖分割給愛女。哼哼,這個楊霖,還以為已入獄三年的他,在這個家裡依舊一言九鼎?

  現如今葉小天給他搭了個順風梯子,何不趁機走下去,難道非要逼得這個姓葉的小子狗急跳牆,當眾說出遺囑真相,令大家都難堪?婦道人家,不可理喻!

  楊夫人很少見兄長對她如此聲色俱厲,雖然一肚子的不情願,吃他一頓訓斥,心中一凜,一時竟也不敢再言。

  ※※※※※※※※※※※※※※※※※※※※※

  一個三四歲的女娃兒蹣跚地走進了院子,圓圓的粉嘟嘟的小臉蛋,就像一隻可愛的紅蘋果。小手被一個面相不善的老媽子攥著,怯生生地邁著步子。

  女娃兒髮結兩束,紮成朝天小辮兒,婉兮孌兮,總角丱兮,瞧來甚是可愛。身上穿一件各色布料拼湊而成的水田衣,就像一條色彩豔麗的袈裟,愈發顯得天真爛漫。

  小丫頭的前額繫了一條細細的白綾帶子,腰裡也紮了一條白帶子,看來是在守孝,她怯怯地看著滿院子的人,忽然看到那個五花大綁、柔婉如水的女子,登時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她一把掙脫那老媽子的手,蹣跚地跑過去,抱住那女子的大腿,號啕大哭起來:「媽媽,媽媽,你們這些大壞蛋,快放開我媽媽!」

  小丫頭怕極了,自從她和娘親被趕出楊府,在巷角那方荒涼的小院落裡相依為命,就再未與娘親分離過。誰知昨兒楊府卻突然來了兩個凶巴巴的老媽子,硬是把她擄回了楊府。

  她們說她的爹爹死了,還給她繫上白色的腰帶讓她戴孝,又說她的娘親是個身份卑賤的婢妾,不配給老爺戴孝,她一個人在楊家大宅裡好生害怕,現在終於見到她的娘親了。

  「遙遙,遙遙……」

  水舞看到女兒,登時淚如雨下,她雙臂被反縛著,只好蹲下來,用臉頰輕輕蹭著女兒的小臉蛋。女兒流淚,她也在流淚,兩個人的淚水沾滿了彼此的臉頰,許多弔唁的賓客看了,都不忍地扭過頭去。

  葉小天的眼睛瞪得比牛都大:「楊家大小姐……楊家大小姐……居然才這麼大?楊霖那個黃土埋脖子的老東西,他的女兒居然還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小不點兒!」

  葉小天的嘴角猛地抽搐了幾下,在心底裡悲憤地吶喊:「我怎麼會想到一個白髮老頭兒的寶貝女兒才三四歲呢?這麼往前一算,他入獄的時候這丫頭頂多也就一歲,聰明伶俐個屁、俊俏可愛個屁啊!」

  其實南北各地,女兒家十三四歲嫁人的事情比比皆是,南方這種情況尤其多見,而納妾的話,納一及笄少女為妾,更是士大夫們非常熱衷的事兒,葉小天對此並非一無所知。

  只是,楊霖那老傢伙歲數實在太大了些,而且他在牢裡都關了三年了,所以葉小天的思維便走入了誤區,以為楊霖這妾至少也是十多年前納的,見到容貌尚顯稚嫩的水舞時,他理所當然地就認為是楊霖的女兒了。

  見此情景,葉小天欲哭無淚:「蒼天啊,你一個雷把我劈了吧,不要這麼作弄我!」

  如果他早知道那個看起來像個未嫁少女般的水舞姑娘實則是楊大人的妾,那麼他方才這番言語,一定會說是楊霖為了報恩,要把小妾與他送作堆。

  士大夫之間相互贈送妾侍的事情很常見,而且謂為風雅。在這種風俗的基礎上,如果他說楊霖擔心死後愛妾受苦,且為報答知遇之恩,遂以愛妾相贈,遠比納一個四歲小蘿莉為妻更合情合理,可是現在……

  葉小天看著那個抱著娘親大腿,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的黃毛丫頭,不禁也有點想哭。很糾結地想到這個小黃毛丫頭就算是給他做童養媳,至少也要養上十年,登時蛋碎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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