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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寒烈]獵愛傷痕[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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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9-6 00:08:50 |倒序瀏覽 | x 1
獵愛傷痕 作者:寒烈

她是疏懶女子,生活只要穩定平和就好,靠寫小說賺取日常用度。感情上一次狠狠的刺傷,令她在人群中,也是寂寞遊走。
他是疏狂男子,狂野不羈流浪成性,令所愛的女子不堪忍受孤獨寂寞,放棄兩人間的愛情。他變本加厲,長年去國遠遊。
這樣的她,與這樣的他,在人潮中,一次次被命運的浪花沖匯到一起,又一次次錯身……
究竟,在欲望交織的紅塵中,他們是否能抵達幸福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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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9-6 00:09:12
楔子 醒時亦夢中

  濃密的睫毛,淡淡斂著;性感的唇,微微啟著;結實的胸膛,緩緩起伏著;晶瑩的汗珠,沿著下巴,慢慢淌了下來,滴在光滑的古銅色皮膚上,形成魅惑的風景。

  曉冽乾澀的喉嚨吞了吞口水,為著他誘人的軀體。

  「閉上眼睛……」他低沉如大提琴的聲音似情人的撫慰般滑過空氣,蕩漾起餘韻裊裊的漣漪,酥軟了曉冽的靈魂。

  彷彿被他催眠,曉冽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

  「來罷,來我的身邊,臣服於我的腳下。」他鼓惑著,好像海中歌唱著的女妖引誘盲目的水手。「我會給你極至的快樂。」

  曉冽躑躕,他是她心中的聖殿,暗暗喜歡著,卻從來不敢觸碰,怕褻瀆了她對他的歡喜。

  「來罷,愛我就如同愛你的信仰。」他朗朗笑了起來,震動曉冽乾涸枯竭的空間。

  曉冽猶豫了一下,不受控制地走向他。

  她的理智雖然想就這樣遠遠看著他,可是她的心魂卻嚮往他的靈與肉。

  一步,兩步,三步,再一步,她就可以觸及她心中的太陽神了。

  驀然,窒息般的疼痛閃電般擊中了她,迅速瀰漫成沉悶的痛楚。

  痛到無法呼吸,像一條失水的魚,喘息著,忍不住,揚起了睫毛。

  睜開眼的一剎那,曉冽就清楚地知道,夢——醒了。

  美夢由來最易醒,其破滅的速度,比孩童吹起的美麗繽紛的肥皂泡在空氣中湮滅的速度還快。且,美夢醒來之後,與現實對比的反差之強烈,更形夢醒時分的失望與廖落。

  曉冽淡淡笑,想起曾經看過一篇內容詭譎的漫畫:穿一身黑衣的神秘女郎,願以無邊美夢,換取少女深心處的噩夢。不識人間疾苦的少女,欣然應允。卻不知,從此之後,每天清晨她只能看見現實中最醜陋和不如意的一面。

  人生就是這樣罷?即使是噩夢這樣並不愉快的經歷,永遠失去之後,也會發現它的彌足珍貴。

  她的夢呢?是她永遠的初戀,亦或是變裝而來的死神?曉冽不得而知。

  然而夢醒了,她的一天,已經開始。

  曉冽慢慢自床上爬起來,蓬頭散髮,像一隻渴睡的非洲獅般踱進衛生間裡洗臉刷牙去了。

  曉冽媽媽常常對女兒這種類似於橫行的身姿發表「皇帝出行」的評論,笑言女兒這副模樣,神氣活現,似足大老爺。

  洗漱完畢,往臉上抹嬰兒油時,曉冽又忍不住笑了。二十七歲的人了,眼角笑起來已有細幼皺紋,卻還在用嬰兒油,感覺十分特別。但SK-Ⅱ也好,OLAY她好,SHISEDO也好,任何高級護膚用品塗在她臉上的結果,都慘不忍睹,可見天生不是富貴命。

  仍是慢吞吞的,曉冽轉出衛生間,坐到飯桌邊吃早點。

  早點心是家人準備好,放在保溫焐扣裡的,皮蛋瘦肉粥、叉燒包。而當公務員的雙親,已早早上班去了。

  曉冽對住空寂的客廳發了一會兒呆,如果被曉冽爸爸看見,大抵又要嫌女兒不務實,成天只會做白日夢,又奇懶無比,若放她出去獨立,早不知餓死幾回了。

  曉冽常唯唯喏喏,也不反駁。誠然不錯,但同樣是看人臉色,看自家父母的,總好過看外頭大千世界不相干人的。

  所以曉冽很沒志氣、很沒骨氣地窩在老父老母身邊,當個吃白食的。

  有人曾好奇,問曉冽,你總算是薄有文名的作家,怎地不賃屋獨居?

  曉冽傻呵呵笑:沒錢,都用在整治身體上了。

  朋友聽了,緘默。

  可不是這樣!因為生了場大病,飛揚的曉冽,活潑的曉冽,明朗的曉冽,才得以安靜下來,拿起紙筆,傾吐心中苦悶。

  在死亡線上走過一遭的韓曉冽,已非舊日的韓曉冽了。

  連曉冽自己,對住過去照片,都不免懷疑:相中人,是我嗎?

  曉冽埋頭喝粥,唏哩呼嚕的吞嚥聲,證實了活著的幸福。

  這個世界的很多角落,有人連一碗粥也沒得喝呢,曉冽這樣對自己說。惜福吧。

  吃過早飯,八點半時,手機發出清脆的鈴聲,提醒曉冽,有短信。

  曉冽再不情願動彈,也磨磨蹭蹭地過去查看消息。

  發短信來的,是曉冽一個遠房表姐,也在「曉」字輩裡,叫喬曉雨,為人熱忱爽朗,知道曉冽身體不好,二話不說,穿越整座城市,跑來照顧曉冽,順便替曉冽整理手稿輸入電腦,做些本應曉冽自己動手完成的瑣事。

  曉冽自覺慚愧,錢債好償,人情難還。她和曉雨早前並不熟識,只聽過彼此的名號,曉得這位遠房姐姐大學畢業,覓到一份優差,領一份頗豐厚的薪水,還在外頭置購了房產,早早獨立。相較之下,曉冽真是一事無成。

  但曉雨不這麼想,她覺得曉冽有曉冽的優點,不必同她比較。

  只是看到曉冽亂糟糟的房間,仍不免秀眉一皺,給出一字評語:豬!

  曉冽「呵呵」陪笑,她樂意做一隻有格調的豬。

  轉眼又看見曉冽棄電腦於不顧而使用傳統手工,在方格子裡填方塊字,又忍不住說:山頂洞人!

  曉冽聽了,嘀咕,進化得也真快,轉眼已從偶蹄動物發展成為可直立行走的人猿,真要氣煞達爾文。

  曉雨聽了,先是一愣,然後兩姐妹相視笑做一團。

  曉雨大抵就是喜歡曉冽這一點了,懂得自嘲,十分會苦中作樂。

  所以,知道曉冽為人疏懶,索性替她搭起和熱心讀者間的橋樑,時時敦促曉冽,莫忽視讀者,要常常回復他們。

  或者,在這樣陰霾的早晨,發一個手機短信,提醒曉冽,不要忘記上午九點半,同報社編輯有約。

  曉冽漾開微笑,親姐妹,想必也不過是這樣親厚罷?

  難怪曉冽媽媽經常指著曉冽的鼻尖說她前世積德行善,這輩子才能遇到貴人相助。

  曉冽一邊漫無邊際地想著,一邊脫身上淺米色間咖啡色條紋絨睡衣,換上兔灰色套頭煙囪領大毛衣,穿一條深煙色薄呢直管長褲,蹬一雙懶佬帆布運動鞋,抓過裝飾有笑得憨憨的小熊維尼布偶的鑰匙,背上銳步黑色大帆布口袋,然後站定在門後,檢查紙條。

  燈,關好了;煤氣,關好了;皮夾證件,在背包裡;手機,在毛衣口袋裡;鑰匙,在手裡。

  嗯,一切都妥當了。

  有小小強迫症的曉冽,終於安心出門赴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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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9-6 00:09:34
第一章 初遇,在人海

  「站住!別跑!」愣了千分之一秒,曉冽深吸一口氣,爆發渾身力道,大聲吶喊。

  也就在這千分之一秒,曉冽深刻認識到,今天絕對不是她的Lucky Day。

  四月一日,陰霾的天空,已經預示了一連串不如意事件的開始。

  首先,地鐵足足晚點三十分鐘有餘,後來聽說是地鐵站裡有一個女孩臥軌自殺。

  曉冽無法想像那個女孩子彼時彼刻是帶著怎樣決絕的心情,毫不猶豫,沒有一絲留戀,縱身撲向死亡的。

  死亡之於曉冽,從來不是易事。她貪戀紅塵,即使不能親身享受,然只是看著,也是一種幸福。

  自地鐵站洶湧的人潮中脫身,地鐵中窄小閉塞空間帶給曉冽的窒息感尚未悉數退去,曉冽的眼不經意掃見世紀廣場摩天建築外牆上的巨幅廣告。

  LEVIS牛仔褲的平面巨幅海報,那麼招搖地懸掛著。

  赤裸上身的男模,有一身曬成橄欖色的光滑皮膚,寬寬肩膀,裸背沒有一絲贅肉,腰肢勁瘦,卡在臀線上欲褪不褪的牛仔褲,用他陽剛味十足的手壓著,展現出線條完美、緊窄挺翹的臀部。

  漂亮得,讓人幾乎流下口水來。

  攝影師真是匠心獨具,全然模糊了模特的面孔,隱去年齡與種族的男模,通身只一條貼身長褲,已然可以勾引得許多人趨之若騖。

  曉冽恍惚地想,很久以前,她也曾經認識過一個這樣身形的男子,陽光得讓人想獨自佔有。

  一如她今晨的夢中人。

  恰在曉冽想起往事的剎那,有手機短信發送過來。

  摸出手機,曉冽低頭查看消息來源。

  蕭笑逍。

  曉冽在人頭攢動的廣場上,有了一絲淡淡好心情。

  年紀比她略小的笑逍,是她大學裡的師妹,為人開朗健談,溫良謙恭,即使畢業多年,仍與曉冽保持密切聯繫。也是曉冽在經過那麼多變故之後,始終態度不改的至交好友。

  正是笑逍,替曉冽安排了這次與編輯的會面。

  這個笑逍,不知道又發什麼短信來搏人一笑。

  曉冽懷著期待的心情,閱讀短信。

  曉冽,快看新聞,張國榮跳樓自殺了!

  曉冽有片刻的茫然。

  張國榮?怎麼會?開玩笑!

  莫非是愚人節的惡劣把戲?

  以為不過是惡作劇的念頭,在視線觸及世紀廣場中心超大型屏幕時,轟然粉碎。

  屏幕上,正在滾動播出香港藝人張國榮生平。

  那樣的眉眼,那樣的微笑,那樣的絕代榮華,在灰撲撲的天空下,瞬間,化成永恆。

  有人自茫然站立的曉冽身旁匆匆走過,風將對話吹進曉冽耳中。

  「……作孽,選什麼時日自殺不好?偏偏選在今日!晦氣!害我足足遲到半小時見工。老闆一定覺得我沒誠意,這單生意只怕是談不攏了。」有不高不低的抱怨傳進曉冽耳中。

  「可不是,我的全勤獎金!」有與該人相熟的人應聲哀號。

  「真是的,年紀輕輕,有什麼可想不穿的?何苦跳軌輕生?抵死也要活下去才對。現在這班年輕人統共沒有心理承受能力,遇到小小波折立刻向生活投降,尋死覓活。若活到我這把年紀,每一日清晨都是頂好的。」另有蒼老聲音嘀咕感慨。

  曉冽再遲鈍,也聽明白。

  他們在談論稍早在地鐵中自殺的少女,正因為她,地鐵才誤點良久。

  可是,惟有上帝知道罷?這被遲滯的三十分鐘,將改變多少人的命運?或者,一對戀人因此而錯過,從此天涯海角,生死相隔?也未可知。

  曉冽垂下眼睫,她是怕死的。即使大病之中,哭叫著要脫離這令人痛苦萬分的世界,也掙扎著活下來。

  真的,抵死也要活下去呢。曉冽復又睜開眼,堅定腳步,往目的地行去。

  她沒得選擇,她的人生已經改變了軌跡,要活下去,就要學會遺忘。

  有時,只有遺忘,才是治癒一切傷慟的良方。

  因為遲到,曉冽並沒見到事前與她約好面談的編輯,倒是見到報社老編。

  兩人關門密談十數分鐘,很快落實權利義務,曉冽大方揮筆,簽訂合同,自即刻起,擔任該週刊專欄作家。

  走出老編辦公室,曉冽與另一位明麗女郎擦肩而過。

  曉冽只覺那穿桃紅色高腰毛衣、低腰修身牛仔褲的女子艷光四射,兼且面善,卻一時想不起來。

  反觀自己,一身灰濛濛,倒真落後於時尚,全不似現今職場女性,一個個朗然利落,端的光彩照人。

  即使覺得眼熟,懶於世故的曉冽,也只是淡淡一笑,悠然走出報社。

  離開報社高聳入雲、極具密斯?范德羅現代主義風格的大廈,曉冽沿人行道慢慢前行,平復電梯高速上下帶給她的不適感。

  人行道兩旁每隔幾米就放置一隻木質酒桶,裡頭填上頂好的花土,上面種滿嫩綠色生機盎然的植物,有小小花蕾,隱在綠葉間。

  在如許陰霾天空下,乍然吐露春花將綻的訊息。

  曉冽沉重的心情,驀地,也似散去大半。

  曉冽停下腳步,卸下肩上背包,想拿數碼相機將這平凡卻美麗景色留下來。

  突然有人大力拉扯曉冽手中的背包帶,巨大外力令曉冽措不及防,手指一鬆,背包脫手。

  即使木知木覺,曉冽也明白自己是被不長眼的毛賊搶劫了。

  搶匪得手,立刻狂奔而去。

  曉冽錯愕一剎那,即刻追趕。心間暗恨,自己一無女飛人花蝴蝶格裡菲斯?喬依娜的速度,趕不上身手靈巧的賊人,又非沉魚落雁之絕代佳人,乃至沒人憐香惜玉站出來充當英雄。

  眼看瘦小匪徒越跑越遠,自己肯定追不上,曉冽只能停下腳步,彎腰,雙手撐膝,大口喘氣,徒呼荷荷。

  現在曉冽也不指望有英雄風光登場,倒寧可半路跳出一隻狗熊,咬死搶匪,讓她拍照存證。然後回家,伏案奮筆疾書,口誅筆伐,將一干視弱女子被搶如麻風病人般繞道而行、見死不救的路人罵個狗血淋頭。

  仇獵聽見有女孩子呼叫時,恰巧與好友Alex自世紀廣場一間叫「精魄」的露天咖啡座裡走出來。

  仇獵不愛喝咖啡,覺得一道道過於煩瑣的工序將咖啡天性中的粗獷豪邁狂放不羈悉數磨折怠盡,涓滴不留。

  所以和Alex閒閒聊了數句未來計劃,大口喝盡一杯黑咖啡,對週遭那些簡直視他的行為如牛嚼牡丹的精緻都會男女眼不見為淨,催促Alex起身走人。

  然後他聽見遠遠有人呼喝:「站住!別跑!」

  接著便看見一個身材瘦削的小男生拎著一隻黑色背包在人群中矯捷靈活地奔逃,那樣子,似極在非洲大草原上左奔右突躲避獵豹追殺的羚羊。

  可惜,眼神不正。

  與Alex不著痕跡地對望一眼,兩人拉開一段距離,迎了上去。

  當男孩想從他們中間穿越過去時,仇獵抬腳,Alex伸臂,配合得分秒不差,天衣無縫,將看起來頗像狐猴的男孩撂倒在當下。

  仇獵右腳踩住男孩抓著背包的手腕,不重,但決不致讓他脫身逃逸。然後,仇獵彎腰,稍一施力,將黑色銳步背包取過。

  背包份量不輕,拎在手裡,揮動起來,不小心能傷人於無形。

  Alex在一邊徐徐歎息,嘖嘖稱奇。

  「光天化日,當街行搶,膽子不小呵。獵,這可算現行?」

  仇獵點頭,可不就是現行搶劫犯一名?兼有拒捕嫌疑。

  「我看著他,你先去把東西還給小女生。」Alex抬抬下巴,示意仇獵往三百米外看。

  仇獵一眼望去,果然,有人半蹲在遠處,喘息不已。

  有些好笑地,仇獵緩步踱過去。

  Alex不肯出頭當好人,實在是他有一張過於勾魂攝魄的俊顏,往往只需在人多處一站,不動不語,已經勾引得各色女性頻頻注目。Alex大抵是怕由他出面,小女生產生不必要幻想。而自己,並不是人見人愛型格的男人,比較適合當包青天。

  走到女孩跟前,仇獵搖晃手中的背包,發出細碎聲響,吸引小女生注意。

  曉冽抬起頭來,有些散亂的眼神驀然一亮,輕呼一聲:「我的包!」

  並立刻以猛虎撲羊之勢將背包奪回,緊緊抱在懷裡。然後,才後知後覺地喃喃一聲「謝謝」。

  雖然有失厚道,仇獵仍忍不住失笑。除了在非洲,他似乎從沒見過眼前這樣狼狽的女子。

  沒錯,女子。

  聽聲音,他和Alex都誤認為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女孩,可看見她本人,仇獵知道,他和Alex是先入為主了。她已有點年紀,不是十六、七歲少女,卻又很難推測究竟是二十一、二,還是二十八、九。因為奔跑,她齊耳短髮略顯凌亂,流海被薄汗打濕,粘搭搭貼在額上,兩腮虛紅,嘴唇卻有些發白。

  典型是素日裡缺乏運動的,仇獵想。

  「站得起來嗎?」仇獵伸出右手,遞給姿勢甚不雅觀的曉冽。

  曉冽望望伸到自己眼前修長堅定乾淨的手掌,又看看半路殺出來充當英雄的仇獵,有三五秒失神。

  倘使,她的記憶沒有美化過去,那麼記憶中那個男孩子便似若夏天的烈火驕陽,帶著可以灼傷萬物的能量。而眼前這位英雄,就彷彿春天的溫煦暖日,淡淡輻射熱力,不傷人,可是很舒服。

  他有著橄欖色皮膚,微微捲曲的深栗色頭髮,飽滿的額頭,帶笑的雙眸。只是鷹勾鼻與菲薄的唇顯示出他性格中有不易相與的一面。一身灰色獵裝風格便服,則顯得他身材頎長,體格健碩。

  「你沒事罷?」仇獵笑問,不知為何,對這個看起來很狼狽的女子格外容忍。或者,是因為看他看得閃神的女子,實在並不多罷。

  曉冽眨眨眼睛,直起身,背好包包,暗暗隱忍胸臆間的窒痛。

  仇獵看見曉冽微微蹙眉的表情,心裡有些憐惜。單身女子,獨自行走,總是辛苦。自褲袋中摸出一方手帕,塞進她手心。

  「擦擦汗,春風尚寒,容易著涼。以後,不要單肩背包,太易被搶。若想方便取放物品,不妨雙肩背在胸前。」正想就此走開,他猶豫一下,又問,「你想怎樣處置搶匪?」

  曉冽愣了愣,她稍早只想追回家當,倒真沒考慮過要怎麼處置現行犯。

  「報警?」曉冽呆呆地問如春陽般的男子。

  她只是懶,並不笨。人家替她當街擒賊,沒有拿回背包便揮手放人,她自然沒道理充活菩薩普度眾生,說什麼回頭是岸,當然依法辦事的好。

  仇獵再次笑起來。這個狼狽、看上去呆兮兮的女子,思路原來並沒有亂,很是清明呵。

  「那麼,一起走罷。」

  曉冽在派出所裡做完筆錄,穿著灰色警服的女警笑容可掬地送曉冽下樓。

  「那男孩子是慣犯,夥同幾個同黨,專門在鬧市對自我防護意識不強的行人下手。韓小姐你比較幸運,遇到見義勇為的路人。以後檢方提起公訴,有可能還要韓小姐出庭作證。」

  「沒問題,這是公民應盡之義務,一定配合。」曉冽點頭。

  走出派出所,曉冽才意識到,稍早出手相助的恩公,已經先一步離去。

  曉冽低頭瞥見緊捏在自己手中,已經皺巴巴的一方米白底子深駝色大方格男用棉麻混紡手帕,眼底泛起淡淡笑意。很少還有男子肯用這樣環保的小配件,多半嫌麻煩,即使有,也不過是西裝口袋裡一塊裝飾,決不肯拿來做拭汗這類大咧咧動作。

  那人,真是充滿矛盾的組合體,一身遒勁獵裝便服,溫熙笑眼,意態從容,卻散發出極陽剛冷峻味道。同另一個異常俊美、白衣皮褲的男子並立一處,非但未被忽略,倒天公地道似的和諧。

  曉冽笑了笑,將手帕展開,重新疊好,放進毛衣口袋裡。

  若在小說電影裡,義士見義勇為,扶助落難女子,以絹帕相贈,可算作私相授受,接下去只怕要演樓台相會的戲碼了。

  可惜,在這現代深深都市裡,自己與他,大抵都不是期待邂逅的人呵。

  是故,盡了責任,轉身便走,決不留戀,更沒有換姓名電話地址這些多餘動作,乾脆瀟灑。

  曉冽肚子咕咕叫,一番擾攘,她餓了。

  現在的曉冽,只想找一間清靜乾淨、食物美味可口的食肆,大快朵頤。

  只是不經意,那個笑若春陽卻又鎮定疏離的獵裝男子,已經烙在曉冽記憶一隅。

  坐在仇獵身旁副駕駛位置上,Alex一手搭著車窗,偏頭打量將克萊斯勒運動型Eagle Vision車開得快而沉穩的仇獵。

  Alex已不太記得自己究竟是怎樣認識仇獵的了。

  或者,是很多年前,當駐守原地太久、傷了心的自己,在異國熱鬧喧囂的酒吧裡,與同樣獨坐的仇獵不期而遇時,開始了這麼多年的友情罷?

  然而,即使相識這麼久,在許多時候,Alex亦不覺得自己瞭解過仇獵。

  仇獵高大,雖不俊美,可是英挺之極。Alex隱約知道他身家不薄,可是這座城市中,許多新貴都開頂級名車如BMW、Ferrari,穿歐美一線名牌服飾,戴豪華名表,挽美女喝紅酒。可是仇獵,從來只開越野車,穿著隨意,戴一款配備有全球定位系統的CASIO電子手錶;仇獵也喝酒,卻是頂級干邑白蘭地。Alex曾見過仇獵豪飲的樣子,純白蘭地,不加冰,就那樣一杯一杯一飲而盡,他卻不醉,愈到後來,眼光愈清澈明亮。

  彼時,Alex有心驚感覺,彷彿,仇獵在靠濃烈酒精,壓抑體內蜇伏的兇猛野獸。

  而,由始至終,仇獵身邊不曾出現過美女。

  且,仇獵是那種隨時做好準備,行囊一背,便浪跡天涯的人。他似乎從來不打算為任何人安定下來。

  「你再繼續這樣看我,我會以為你愛上我。」仇獵留意到Alex的眼神,調侃地低聲笑,「似你這般俊美的男子,我或恐不介意當一回同性戀。」

  Alex再前衛,也被他嚇一跳,若非他在開車,Alex幾乎想給他一拳。

  「我只是在想,究竟要到幾時,你才肯停下來,不再如風。」

  風?仇獵挑眉,自己給Alex如許感覺麼?望著前面漸漸接近的過海遂道,他有片刻的沉默。

  他以為自己早已盡數收斂,竟還是被看出來了。

  是啊,風。

  曾經,他自詡為風,張狂奔放。

  也,因為是風,所以什麼也無法挽留,只能眼睜睜失去自己的最愛。

  「若我是風,那麼你呢?」仇獵問Alex。

  Alex也挑眉,他沒想到仇獵會反問。

  「……湖。」良久,Alex淡淡回答。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知道,他不適合當奔流的湍急河流,他只是一潭靜靜湖泊。

  為什麼?仇獵微彎的眼,輕輕一揚。

  「我習慣了守候,等在原地,包容呵護。當對方願意投向我時,泛開漣漪,溫柔地擁抱。」Alex漂亮深幽的眼,轉而望向車外。

  當風不再如風,湖不再是湖,一切是否會有所不同?

  仇獵抿抿薄唇,若有似無地想。

  這一剎那,車子駛進幽長的過海遂道。

  光影交錯中,仇獵與Alex,都陷入莫明情緒中,迢遙久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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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9-6 00:10:11
第二章 越夜,越寂寞

  暖黃色燈光,照亮佈置簡潔的客廳。客廳一隅,男主人曉冽爸爸執一盞清茶,坐在沙發裡,看財經新聞。

  曉冽媽媽胖敦敦的身形在餐廳與廚房間來來回回,不住嘟噥。

  「老頭,你不要總盯住那個股票分析師,難怪曉冽常說如果左大分析師若非男的,你老早拋妻棄女,色授魂予,跟他跑了。」

  曉冽爸爸啼笑皆非。女兒沒生病前,性格活潑、閒不住,好呼朋喚友往外跑,跟家裡兩個老的沒什麼話說。不料賦閒在家,把一張伶牙俐齒統統往老父身上招呼,吃伊不消。

  「你也不要總盯著我,曉冽吃完飯便一頭扎進房間趕稿,十幾二十日不見天日,當心消化不良又缺少維生素D攝入。」

  「她一寫起稿來,簡直似不動明王上身,哪裡聽得到咱們囉嗦?」曉冽媽媽瞥一眼女兒緊閉門扉的閨房,聳肩攤手。

  老父老母的埋怨,坐在房中埋頭趕稿的曉冽,確然充耳不聞。

  曉冽的房間,一貫的亂,曉冽媽媽教化再三不果,早已放棄讓女兒由原始人進化成文明人的念頭。

  曉冽坐在書桌前埋頭趕稿。那日她大抵不如意到頂,是故否極泰來,吃飽肚皮,回到家中,立刻得繆思女神光顧,文思泉湧,奮筆疾書。

  筆下新的男主人公,是一個看起來不拘小節,為人灑脫的花花公子,因為足夠有錢,支持他將愛好進行到底。而他最新的愛好,是偵探遊戲。卻不曉得真有一樁陰謀圍繞著他在悄悄展開,直到有人相繼死亡,他才意識到危險已經逼近。

  曉冽正寫到花花公子自一場高速公路的死亡追逐中狼狽脫身,猶不忘對著一角殘破的後視鏡整理他亂中有序的頭髮一景,忍不住笑起來。

  花花公子脫胎於那天出手扶助的義士,連穿衣風格都如出一轍,不曉得在本埠一角的他,若看到,會不會向她要求,分一半稿酬?

  忽然電腦發出「滴滴」聲響,曉冽抬頭。屏幕右下角,一隻美少女圖標閃爍不已。曉冽拄額哀號,原來她寫稿到六親不認,全忘記還有週刊專欄要寫,編輯估計跑到專欄電子信箱去看過,統統是未讀郵件,立刻跑來催稿。

  編輯Summer是典型都會女子,字裡行間都透出不肯輸人的犀利,寫好的稿件常常被她退回來,兩人意見時時相左,更教曉冽見識了Summer的固執。曉冽自愧弗如,索性笑嘻嘻打太極拳,免得兩人尚未見過面,已然交惡。

  「本期『情感方程』主題就用『當愛人移情別戀』。」

  看住對話框裡以句號結尾的話,曉冽想像光纜彼端Summer的表情,輕鬆隨意?嚴肅正經?悵惘落寞?厭惡不屑?

  亦或一如自己,淡然冷靜?

  曉冽下意識打開專欄信箱,閱讀近期讀者來信,回憶卻去得遠了。

  曉冽有一段來不及開花、便匆匆凋謝的初戀,如所有初戀一樣,那段甜蜜與苦澀交織、最終無果的感情,深深烙印在曉冽生命中。以至於,曉冽大學畢業後,找了與初戀對像截然不同的男子戀愛。那人不似記憶裡如若驕陽的男孩,他平凡老實,不會花言巧語,因為家境,為人精打細算,不肯做多餘浪漫動作。曉冽以為生活遲早要這樣運行下去,是故並沒有任何怨言。

  直到,病魔將曉冽擊倒,他來得漸漸少了。終有一日,他站在曉冽床側,要求分手。

  「因為你長期臥病,不能有性生活,我是正常男人……」他這樣說。

  曉冽聽了,只覺五雷轟頂,整個人如墮冰窖。

  原來貌似老實的人薄情寡義,傷起人來,比風流瀟灑的男子,有過之而無不及。

  曉冽幾乎想化身夜叉,撲將過去,施以飽拳。可惜,大病未癒,體力不支,兼且看他一副害怕她撒潑表情,曉冽平靜下來。

  男未婚女未嫁,他移情別戀,並無任何過錯。

  錯在,他選她最脆弱時候,給她狠狠一擊。

  為那樣的人傷心落淚、惡言相向,上演全武行,太不值得。

  所以,曉冽微笑,問:「可需要列張清單給我,好方便我將素日裡你送我的物品整理歸還?」

  那人面色一窘,訕訕然離去。曉冽大被蒙頭,繼續睡覺。

  次日醒來,曉冽紅腫雙眼,而繡著鴛鴦戲水圖案的枕巾,濕濡一片。

  仍免不得,為過去哀悼。

  自此以後,曉冽遠離愛情,連消磨時光而終至變成職業的寫作,也以推理小說居多。

  深吸一口氣,曉冽自不甚愉快的回憶中抽離,一時之間五味雜陳,竟不知如何下筆,回復那些一樣被情所困,為情所傷的讀者。

  索性擲筆,拉開落地門,走到陽台上。

  曉冽家住的一片公務員住宅區,建得較早,位置臨海。三樓以上,站在陽台,一眼望去,是開闊的白沙海灣。天氣晴好的早晨,臨風而立,甚至能聞到海水特有的鹹味,使人心曠神怡。

  遙遙的,可以看見兩座連結本城與離島的斜拉索橋。

  當傍晚落日餘暉,自特殊角度,籠罩在大橋特殊的鋼質結構上,鋼鐵長橋會反射出迷離的金紅色光影,與橋上橋下的碧海藍天相映襯,簡直似一道跨越天上人間的彩虹。

  而到了夜間,泛光照明燈悉數亮起,流光溢彩般的落日和彩虹大橋,又化為兩條銀河,懸在夜空下。是本埠最美麗夜景之一。

  曉冽憑欄而立,遙望夜幕下兩座銀龍一樣橫跨海面的長橋,暗暗生出無限感慨。

  科技進步,日新月異,古早人以為不可能之事亦一一化為現實。

  蟲洞理論、宇宙折疊,天塹也可變通途。再過不知幾時,恐怕連異度空間也可以經由科學手段同三維世界聯繫起來,暢通無礙。

  惟獨,人心共人心,如隔參商,從來沒有任何有形或無形物質,能將兩個人的心真正聯繫起來。

  只能彼此小心翼翼猜測忖度,格外的累。

  究竟是人類文明的幸福還是悲哀?曉冽不得而知。

  但曉冽紛亂的心情,平靜下來。

  在你憤怒傷心時,請燃一支煙;沏一盞茶;喝一杯酒……甚至,只是聽一首悠揚空靈的歌曲。

  不是要你用它來舒緩壓力平復情緒,只是請你在做出令自己後悔的事前,用一支煙、一盞茶、一杯酒、一首歌的時間,靜靜聽我說。

  當愛人移情別戀,你傷心欲絕,怒火中燒,你想撕咬咒罵亦或力圖挽回,但是彼人鐵石心腸,無動於衷。

  這時候,你或許會恨吧?

  我不會勸你,無論因為哪一方原因,造成移情別戀,傷害,一樣存在。

  我也不會給你出主意,教你如何挽回。

  因為,挽留一個去意已決的人,太累,且——不值得。

  即使挽回了,又能怎樣?會全無芥蒂?那需要太多寬容與妥協,再也回不去從前。

  弗如,趁愛情消逝時,大方祝福對方;如果做不到微笑祝福,那麼就乾脆遺忘。千萬不要因此而去破壞。一時快意不會讓你午夜夢迴時更好受。

  好了,夜色漸濃,煙酒已盡,茶歌俱歇,你該休息了。

  睡個好覺,醒來已是新一天。

  為這一期情感話題做了總結,曉冽按動鼠標左鍵,確認稿件已經發送,然後關閉計算機。

  曉冽能想到Summer會對她的稿件作何反應。

  短短幾次郵件往來同QQ聊天,使曉冽瞭解,Summer是個對感情相對積極執著的女子。

  關於移情別戀,曉冽與她,想必又是意見相左的。

  曉冽太息,在情感上太強勢偏執,吃苦頭的,最終只會是自己。

  曉冽媽媽這時敲門進來。

  「曉冽,曉雨剛剛打電話過來,說你手機也不通,房間電話也沒人接,她只好打進客廳,要你有時間回電話給她。」

  「哎呀!」曉冽以手撫額,她趕稿到七情上面與世隔絕,哪裡還記得給手機充電?房間裡的電話線更是一早便拔掉,一直沒有插回去。

  曉冽媽媽搖頭。這個女兒,如沒有家人朋友在一旁督促,真不曉得會發生什麼意外狀況,更不曉得會變成什麼德行。現代白毛女?曉冽媽媽覺得大有可能。

  曉冽回電話給曉雨,彼端曉雨笑問:「怎麼,終南山活死人墓裡的韓大小姐總算出關了?」

  「姐姐你諷刺我不食人間煙火麼?」曉冽也笑。小龍女那般神仙似無慾無求的人物,她自認決做不來。單單在無人谷底獨自一個生活十六年這樣的寂寞與冷清,已叫人望塵莫及。

  「難為你還聽得出我的話外音。既然出關了,明天出來玩罷。」曉雨誘惑道,「覓見一處新鮮去處,週三恰是其間的女士之夜,要盛裝到場。本埠各色風情的女子雲集,你邊玩邊看,兼且豐富你的資料庫,增廣見聞也好。」

  「嗯……」曉冽在這邊撐頭考慮。

  「就這樣說定了,我明晚開車來接你。」曉雨不等曉冽開口回絕,先已替她決定,說聲「Bye-bye」就斷線而去。

  曉冽執著「嘟嘟」作響的聽筒,搖頭失笑。曉雨共她,倒真是急驚風同慢郎中,天南地北的差別。

  夜色瀰漫,燈紅酒綠。

  即使今春一股來勢洶洶的傳染疾病在全國範圍大肆蔓延,連國際都市的本埠也未能逃脫疫病的魔掌,導致人心惶惶,娛樂行業大受重創,但,不怕死的依然大有人在,照樣夜夜笙歌。

  仇獵坐在聖娜達盧酒吧一隅,點燃香煙,深吸一口,然後緩緩吐出。

  這裡本是本城老舊城區,偏偏洋人就喜歡老城的格調氛圍,漸次開出酒吧餐廳影院無數,終至成為本城又一名勝。次世代、E時代乃至N世代人類聚集。人們走進這片充滿慾望享樂的天堂地帶,只為夜夜夜銷魂,花錢如水,飲酒如水,連飲食男女間的一夜風流,亦如流水。

  仇獵瞇起眼,身處如此迷離的環境中,他卻很難沉淪,總睜著一雙無比清醒的眼眸,帶著淡淡厭惡,冷冷旁觀。

  「嗨,可以請我喝一杯嗎?」一道嬌糯中略帶挑逗暗示的女聲在仇獵耳邊軟軟響起,幾乎令人酥入骨髓。

  可惜,只是幾乎。

  仇獵循聲望去,在幽暖光線下,看見一個濃妝艷麗女郎,穿檸檬黃色露肩露臍緊身衣配一條紫羅蘭色低胯中東風情長褲,肚臍間鑲嵌一顆鑽飾,直似肚皮舞女郎般佻目。

  能將這兩種顏色如此理直氣壯齊齊穿在身上,想必女郎對自己的身材和美麗極度自信罷?只是,年輕如她,選錯搭訕對象。

  成間酒吧中,大抵任何一名男性都比他更易受到誘惑。

  「小姐,聖娜達盧今夜免費招待每位女士一杯飲料,請到吧檯領取。」仇獵瞥一眼她光裸的手臂,上面並沒有酒吧特殊的螢光戳印,看來還未領取免費飲料。

  女郎見仇獵軟玉溫香在前,一副無動於衷模樣,嬌哼一聲「玻璃!」,轉身擰腰擺臀而去,一路吸引眼光無數。

  仇獵不以為然,吸煙,轉頭去看酒吧牆上掛著的各色照片。

  看到精緻相框中鑲嵌著拍攝自非洲大草原充滿野性美的動物照片,仇獵的薄唇勾起淡淡笑紋,柔和了他臉上稍早的冷峻。

  Alex,始終是忘不了那一段他們在肯尼亞國家自然保護區內的經歷,一如他。

  所以,Alex把那一時期所拍攝照片中的精品,悉數掛在他自己的店內。

  就彷彿,在鋼筋水泥、糜爛墮落的都市生活包圍中,仍保有血液裡奔放豪邁、狂野不馴的天性。

  如此矛盾,以至於教他看見Alex深心裡的掙扎。

  「你抽煙的姿勢,從來都很Man,你知道嗎?」Alex不曉得自何處走出來,遞一杯白蘭地給仇獵。「所以即使你此刻週身散發沉冷氣息,也往往會有小女孩,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想試試自己的運氣。」

  仇獵恢復溫煦帶笑的表情,白了Alex一下。

  「和你溫柔的拒絕相比,我的不算什麼傷害。且,他們統共都看走眼,我不出來玩已經很久。」

  「然放浪不羈已經融入骨血。」Alex微笑著與仇獵碰杯。

  「聽起來好像在鼓勵我獵艷。」仇獵按熄手中煙蒂,「你今天有些奇怪。」

  Alex聽了,只是笑。「又有客人進來,我過去盯一下。你儘管喝酒,我等一下再過來為你今次的摩洛哥之旅餞行。」

  仇獵聳肩,留在原處,繼續觀察都市夜行生物們的生活習性。

  曉冽伴在曉雨身側,走進兩層木質外觀、極富有機建築風格,將「道法自然,有生於無」的精髓發揮得淋漓盡致的聖娜達盧酒吧。

  相對於曉雨淺桃紅色針織豎條紋cashmere精紡小毛衣配白色旁開衩絲麻混紡飄逸長裙的裝扮,曉冽穿一條黑色及腳背前系扣修女袍式長裙配一件mohair質地黑色網眼小外套,倒更像跑錯場合的見習修女,而不是來酒吧尋歡買醉的。

  臨出門前曉雨也對曉冽這一身黑鴉鴉打扮大搖其頭,奈何拉開曉冽的衣櫥,真是灰黑藍色一統天下,讓她想替曉冽改頭換面也難,只好由她去。

  曉冽本人倒並不怎麼在意。猶記得讀大學時,蹺掉幾堂商業概論課跑去紡織系旁聽,講台前韶華已逝卻風韻氣質絕佳的老教授用溫和得讓人無法不注意傾聽的嗓音,講述著裝的基本原理。

  即使將近十年過去,曉冽仍牢牢遵循:一個人對色彩搭配和身材極度自信,那麼可以任意選擇組合;但一個人對色彩搭配和身材並不那麼自信時,唯一的穿衣哲學就是簡約,通身上下不要超出三種顏色,不要穿兩種風格、面料以上的衣服。

  曉冽早年對自己的審美眼光是極自信的,後來懶了,發現老教授教給不自信人的原理,原來才是穿衣的王道,且不用費心思,索性從此將簡約主義進行到底。

  曉雨將曉冽領至酒吧底樓吧檯前,選了一處光線較明亮位置落座,要了飲料,侍者便在兩人手背印下天堂鳥花紋的印記。

  未幾,曉雨已經碰見熟人,兩人熱烈交談。

  曉冽頂佩服曉雨這項與生俱來的本事,熱情豪爽,可以同陌生人由房地產未來數年的升值空間和下跌機率一路談到國際局勢、石油價格。

  「你不想下場玩就給我乖乖地坐在這裡,不要亂跑,免得你這一身烏漆抹黑,讓我找不到。」曉雨在被朋友拖走之前,小心叮囑,並交代吧檯裡忙碌的酒保:「替我看好她,否則唯你是問!」

  曉冽啼笑皆非,自己不是小朋友,哪裡還要人這樣關照?

  轉過頭,曉冽專心打量起酒吧內的裝潢,牆上錯落懸掛著飛鳥的照片,讓人感受到此間主人內心對自然的狂熱。

  是狂熱罷?如果不愛,不嚮往,決沒有可能覓到如此出眾的照片。

  又或者,其實此間的主人,便是這些照片的作者?

  曉冽有些百無聊賴地想。耳朵裡聽見吧檯較暗處一角傳來男人隱隱絕情的聲音;女子由不信而憤怒,又由憤怒而失落的回應。間中,摻雜著一管冷清涼薄的女聲。

  未幾,憤怒失落的女郎被絕情男子送走。

  曉冽雙手支頤,對這樣的戲碼,很不以為然。愛情本是一場戰爭,勝負輸贏,理當自己承受。輸了愛情又輸了尊嚴,頂不值得。

  涼薄女聲留在原處,繼續與吧檯內一個隱在光影中的藍衣男子交談,全不似才方經歷新歡舊愛相見仇的場面。

  曉冽別開眼去。冷靜至此的女子,在情路上,也未必不坎坷。

  就這樣不經意的轉眸,曉冽看見吧檯牆上一幅照片。

  漫天白色紛紛如雪的飛鳥,佔據整個畫面,只在左下角,小小一隅懸崖上,有一個男人淡淡的背影。

  卻無由的,緊緊抓住曉冽的全副注意。

  偉岸孤傲,亦寂寞入骨。

  這時,有衣著時髦的男子,坐在曉冽身邊,用低沉誘感的聲音問:「可以請小姐跳支舞嗎?」

  「你說她是故作清高,還是真的第一次出來玩?」

  「第一次出來玩?別說笑了,那麼嫻熟自在的姿勢,意態闌珊的眉眼,怎麼可能第一次出來玩?我看她不過是故意裝純潔罷了。」

  「要不要打賭?」

  「賭什麼?」

  「今晚誰能把她帶上床,誰的車就給對方玩一個月。」

  「賭了!」

  仇獵聽見這樣無聊的交談,又聽見擊掌聲,濃眉微不可覺地皺起。

  靡爛墮落的夜晚,有人樂此不疲地玩這種遊戲,日復一日地上演,這就是他厭惡城市的原因之一。

  希望兩個紈褲子弟今夜的目標夠聰明,懂得保護自己。

  仇獵嘲諷地撇唇。可惜,來此間消遣的,都是紅男綠女。連他自己,也曾經有過荒唐歲月,是以他沒資格指責什麼。

  喝乾杯中酒,仇獵揚手,想要侍者再送一杯過來,當目光落在遠處吧檯時,他眼神倏忽一冷。

  那被花花公子搭訕、坐在明亮處、黑衣短髮的女子,竟然——是她!

  仇獵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那麼清晰的記得她——那個在世紀廣場追搶匪不成,半蹲在地上,氣喘吁吁的女子。

  也許是因為,她呆兮兮、狼狽卻不昏亂的神情?

  總之,就這樣深深記得了。

  現在,她又碰上坊間矢志以引誘女子上床為最終目的的下流貨色,他不免替她捏汗,不曉得今次她可否安然脫身。

  只是這種心情並沒維持多久,因為另一個花花大少挨在她身邊落座,殷殷勸酒,且稟持死纏爛打信條,非要曉冽接受邀舞不可。

  而她始終面不改色,懶懶的,未置可否。

  仇獵眼神更深。她不知道,愈是這樣慵懶疏淡,愈容易引起異性的征服欲麼?那花花大少趁她不注意在她杯子裡放了什麼?

  仇獵很想對之視而不見。可是,那天她一頭薄汗的模樣,又不期然浮現在眼前。狠狠灌下一杯白蘭地,他豁地起身,大踏步走向吧檯。

  輕輕將手搭在曉冽肩側,仇獵微笑,醇厚的低音帶著不容置疑:

  「不要任性了,隨我回家。」

  曉冽正不耐煩二號搭訕者堅持不懈的毅力,偏偏又懶得化身冷艷女郎厲聲厲色,浪費卡路里,忽然肩側微沉,同時好聽的聲音響起。

  頸骨轉動一百八十度,曉冽望進一雙溫和然堅定的眼裡去,裡面有自己的影像,三分詫異,三分疏懶,三分莫明的欣喜。

  竟然是他!曉冽不是不意外的。又一次,他適時援她於困境。

  微微點頭,曉冽合作地站起身,俏立在仇獵身側,看他捻指示意忙裡偷閒分神注意他們的酒保記帳。

  然後,仇獵淡淡對二號花花大少說:「如果你不想喝下小姐那杯被你加過佐料的酒,最好現在就從這裡消失,再也不要教我看到你出現在此間。」

  二號搭訕者自是大不服氣,可在仇獵澹然、冷靜的眼神注視下,竟有些膽怯,又礙於在不遠處看戲的朋友,只能硬著頭皮色厲內荏地叫囂:

  「你知道我是誰?敢多管閒事?你又是什麼人?」

  曉冽幾乎想掩面歎息,真是千百年來都不長進的惡少行徑啊!太有損形象,叫一班心存夢幻的女性扼腕不已。

  花花公子也分三六九等,眼前這位只怕是最次一等的了。

  仇獵奇怪自己注意到她嘴角強抑的淺淺弧度,進而知道她只把二號當跳樑小丑般看待的心態,也泛開笑意。

  「仇獵。」他自報山門,然後攬了曉冽,往外頭走去。

  渾然不覺身後二號花花公子一臉愕然,不住喃喃重複。

  「仇、仇獵?仇獵?仇獵?我怎會得罪他?」

  走出酒吧,仇獵放開搭在曉冽肩側的手。

  「謝謝。」曉冽道謝。只是有些遺憾,因為從未想過會重逢,所以他借她的手帕一直放在家裡,沒有隨身攜帶。

  「不用謝。」仇獵藉著星月,仍看清曉冽鼻樑上淺淺的幾顆雀斑,「以後少來這種三教九流混雜的場所。」

  說完,仇獵倏然意識到,他似乎干涉得太多了,他又不是她的家長。

  曉冽卻笑了。

  「謝謝你又一次救了我。」看得出來,他平素並非愛管閒事的人,某種角度而言,他其實是冷酷狠絕的人呢。

  曉冽把一切偶然事件歸於自己走了倒霉後死老鼠運。

  「曉冽!」突然遠遠傳來曉雨的呼喚聲,未幾曉雨便似龍捲風般刮過來,正插在兩人中間,握住曉冽的肩上下打量。「你沒事罷,曉冽?我去一趟洗手間出來你就不見了。我問酒保,他說你被一個男人帶走了,差點把我嚇得三魂沒了七魄!曉冽,你自我保護意識不要這麼薄弱好不好?隨便什麼人帶你走你也跟……」

  曉雨連珠炮似的輕斥,同時攬緊曉冽,怒視仇獵。

  「和你朋友回家去罷。」仇獵收斂淡淡笑意。轉身離去的剎那,他心間浮上小小疑問,是小烈?小冽?還是小獵?

  亦或,是那個——「曉獵」?

  搖頭,甩開這微乎其微的可能,他返回了酒吧,毫不理會身後曉雨的跳腳。「你站住!別走,站住。」

  曉冽沒有試圖挽留他,只默默注視他漸漸遠去、似要與夜色融為一體的修長背影。

  驀然,他的身形與酒吧牆上、漫天鵜鶘飛舞的照片裡,那個淡然孤傲寂寞的背影,重疊融合,化為一體。

  曉冽的唇動了動,卻最終沒有叫住他。

  是他,不是他,又如何?

  「走,回家。」曉雨拉住曉冽的手,「以後不逼你出來玩了,現在外頭沒一個好男人,統共不是東西!」

  曉冽抿嘴忍笑。自她病中失戀之後,曉雨總鼓勵她多出來走動,卻怕她又受到傷害,似護雛的老母雞。現在她更確定沒有告訴曉雨被人搶劫的事是正確的。

  「還笑!」曉雨做勢要擰曉冽。兩姐妹忍不住,齊齊笑了開來,在夜色裡如銀鈴般蕩漾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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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9-6 00:10:36
第三章 天使,滯紅塵

  五月的天空,碧藍如洗,仇獵捧著小說躺在醫院隔離觀察病房的床上,享受窗外灑進來的陽光。

  搭乘法航飛香港轉機入境,在飛機上他已經得知國內傳染病疫情形勢嚴峻,尤其粵港一帶,情況更為嚴重。似他這樣由香港回內地,統統需要隔離觀察。所以他在出境前,自機場免稅店信手買了一本曉獵新出版的推理小說《暗流》。

  公司來電話說這次五一黃金周幾乎所有旅行團都取消,損失慘重,業績慘澹,短期內很難重振。要他索性多休息一段時間,等這一陣過去,再四處跑。

  仇獵再不情願,也只能乖乖躺在床上看書。

  好在,曉獵的書十分有趣,把一個在愛情與陰謀漩渦中苦苦掙扎,在疑團重重、撲朔迷離的意外事故中小心翼翼抽絲剝繭的小女人形象塑造得極之生動。那苦中作樂的自我調侃,常令他回味再三。

  有時仇獵忍不住懷疑,現實生活中從未向讀者展示過真面目的曉獵,其實就像他的小說中出現的那一系列令人忍俊不禁的女性角色,是頗易令讀者心儀的女子。

  「仇先生。」整個面孔都隱在口罩後,連心靈之窗也遮在密封性極強的護目鏡後的護士走進房間,以耳槍測量仇獵的體溫,然後發出模糊笑聲,「祝賀你,體溫與各個指標連續正常,可以排除傳染可能,今天就可以解除隔離回家了。」

  仇獵回以微笑。

  走出醫院,仇獵看見Alex倚在車邊,藍衣襯白色長褲,俊美得一如戀戀紅塵的天使,令人一見之下,便心情大好。

  Alex大力擁住仇獵,全不擔心路人異樣眼色。

  「歡迎歸來。」

  仇獵朗聲笑。「躺在床上多日,只覺渾身出蛆,似要腐敗了。」

  「那正好,回去洗個澡,換身衣服,我們進道場發洩一番。」Alex等仇獵上車,發動引擎。

  仇獵沒有忽略Alex眼底如煙般輕淺瀰漫的憂鬱。

  每到特定季節,Alex就會格外陰鬱,彷彿一株不快活的植物。

  仇獵沒有試圖勸解,只是淡淡告知:

  「麻煩你,先送我回仇家大宅。」

  Alex聽了,詫異地轉頭看住仇獵,眼中鬱鬱之色盡斂,轉而換上同情。

  「仇媽媽又下了十二道金牌?」

  仇獵點頭苦笑。「她擔心SARS期間我獨自在外吃得不乾淨,住得不舒服,打電話來逼我回家住幾天。」

  Alex趁紅燈時空出一隻手拍拍老友記肩膀。「祝你好運!」

  仇獵只得笑笑。沒錯,他的確需要祝福。那個家,他太久沒有回去過了,也,並不十分想回去,面對自己心頭一道深刻的傷痕,索性一站又一站浪跡天涯,久久才回來一次。他以忙碌為借口,迴避了無數次全家團聚。這一次,看起來逃不掉了。

  「我晚些時候來救你。」Alex豪氣干雲地保證。

  仇獵半闔眼簾。救?這個世界誰救得了誰?

  踏進佈置得直似博物館的自家大廳,仇獵毫不意外,全家齊聚一堂。

  坐在明代紅木南官帽椅上、戴著金絲邊眼鏡閱讀報紙的父親;閒適地坐在檀木條案後、執著清朝雍正景德鎮墨彩瓷盅,愜意品茗的母親;相擁依偎在梨花木雕龍鳳羅漢床上的大哥和——大嫂。

  將手中貼滿各色航空公司標籤的巨大旅行袋往油光珵亮、幾可鑒人的柚木地板上一扔,仇獵張大臂膀,作勢要給雙親一記熊抱。

  「父親、母親,我回來了。」

  仇父只是慢條斯理自報紙後瞥了小兒子一眼,溫暾一笑。眼底的溫和,與仇獵如出一轍。

  「阿弟回來了。」

  仇母韶華不再卻保養得宜、丰韻猶存的面孔倒堪堪一沉,將手中茶盞往條案上一擱,發出不輕不重的聲響,避開仇獵的熊抱之勢。

  「去去去!一股子怪味兒!趕快回房間洗澡,把醫院裡的晦氣除一除,沒剝下一層皮來不許吃飯!」

  仇獵仍把母親撈進懷中,給母親一個大擁抱。「我難得回家,母親捨得叫我餓肚子麼?我還是不是您親生的啊?」

  嬌小的仇母拍開兒子的手,嗔怪地捅他。

  「要不是我三催四請,你這野猢猻肯回來麼?你倒理直氣壯了?」

  仇獵笑嘻嘻吻吻母親額頭,大方認錯。

  「兒子知錯。」

  放開母親,仇獵向大哥仇遠頜首,忽略一旁大嫂如怨似恨的眼神。

  「大哥、大嫂,我先去洗澡,回頭見。」

  洗完澡出來,仇獵看見床上已經整齊擺放著乾淨居家服。淺色調外套配同色長褲,一雙軟底LV皮面拖鞋。他忍不住微笑,這是母親的品位呢。永遠以父親作範本,永遠的英式優雅。也,永遠當孩子是長不大的小孩。

  但他仍將淺嫩顏色衣服套上。

  他在很多事上,皆違背了父母意願,又長年在外,未盡孝道。於穿衣這類非原則性問題上,他願意妥協,搏母親一笑。

  撩起掛在脖子上的毛巾,仇獵一邊擦拭仍有些潮濕的頭髮,一邊踱至落地長窗前,眺望遠處。

  視線所及,是開闊海灣,淺白色沙灘在艷陽下,反射金芒。有人不懼五月微冷海風,在淺海中嬉戲玩耍。

  仇獵冷清眸光一閃,憶及最年少輕狂且無憂無慮時候,亦有三個少年少女,不聽家長勸告,在春水未暖時下海嬉戲。雖然回家之後,三人齊齊因重感冒整整在床上躺了三五七日,但那種毫無拘束且親密無間的感覺,卻一直深深烙印在記憶裡。

  時至今日,那似小美人魚般的少女,已經成了他的大嫂。而那樣單純的快樂,再也無法同時出現在三人身上。

  輕緩有禮的敲門聲響起,仇獵長睫一霎,冷光盡斂,回眸已是一派溫和淺笑。

  「進來。」

  進來的,是同樣一身淺色系裝束的仇遠,斯文儒雅,笑意盎然。

  「果然還是母親瞭解你,她說你一定已經洗完澡,讓我來叫你吃飯。」

  仇獵微笑。「母親知道我頂沒耐性,洗澡直似戰鬥。」

  兩兄弟身高相仿,身材也相似,只是仇遠繼承了他們雙親的全部優點,戴一副無框近視眼鏡,俊雅出色,常給人溫文學者的錯覺。但掩在其後的,是凌厲果決的眼神。那是一個商人才有的精明狡黠。

  「可是,母親也有算不準確時候。」仇遠仔細打量一身清爽的仇獵。長大了呵,兄弟間便不似幼時親厚。

  而且仇獵經年在外,彷彿脫出牢籠的飛鳥,除非他自願回家,否則想在這偌大都市裡逮到他,實在難逾登天。

  「至少,母親就不確定今次回家,你打算逗留多久。」

  仇獵笑出一口白牙,將手中毛巾擲向兄長。「大哥你直接問我能呆幾天就好了。」

  仇遠伸手接住迎面飛來的毛巾。「走罷,母親和安潔特地下廚燒了你最喜歡吃的小菜。再不下去,恐怕要被安潔那只饞貓吃個精光嘍。」

  仇獵點頭,與仇遠並肩走出房間。

  背後,是寂靜無聲的陽光,照在兩兄弟身上,剎那間,幻化成歲月彼端,兩人攜手同行的光影……

  呆在家中的好處,是一切有人打理,不必自己動手親力親為。

  仇遠公務繁忙,每日按時出門,父親母親早已放下俗事,常在花園裡推牌九、下圍棋,對週遭事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曉得多麼愜意逍遙。

  然之於仇獵,卻渾身不自在。他獨立慣了,只覺束手縛腳。好在Alex有時間便約他出門跑步健身,總算免卻他在家中大鬧天宮的衝動。

  仇獵穿一身運動衣,準備到離島公園跑步去。

  離島公園距仇家大宅不過步行十分鐘路程,位於本城寸土寸金、最豪華昂貴的離島城區中央,可算一方紅塵淨土。

  不知多少土地開發商對這片公園虎視眈眈,卻也拿地主莫可奈何。

  仇獵冷笑,多少醜陋無知,藉發展之名而行呵。

  這樣一座蕞爾小島,卻高樓林立。沒人考慮地面沉降、島嶼陸沉這些小問題,也不屑考慮罷?陸地沒了,尚有海洋可去;地球沒了,還有火星可去。

  人類是最不知惜福的動物,毋庸置疑。

  「獵……」

  在幽長迂迴的走廊裡,長髮白衣、飄逸得幾乎似不食人間煙火的少婦,輕輕低喚。

  仇獵停下腳步,保持一臂之遙的距離,有禮地點頭。

  「大嫂,早上好。」

  「早上好。」安潔眼波盈盈,素面楚楚,有欲語還休的遲疑。

  「大哥呢?」仇獵微笑。她比記憶中更美麗,褪去少女時代的青澀,散發出成熟優雅魅力,似一尊精緻瓷人。

  「他上班去了。」安潔側身,「準備出去嗎?要不要先吃點東西?」

  仇獵緩步走近。「謝謝大嫂,不用了。我同朋友約好,現在就出門。」

  安潔輕咬下唇,感覺到仇獵有禮的疏離,她一肚子的話,怎樣也無法說出口,只能伴在他身旁。

  良久,才輕輕問:「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仇獵將眼光去得很遠,穿透幽長時光長廊,回溯長年在外的生活,然後朗然肯定。「很好,外面的世界極適合我,幾乎令我流連忘返。」

  「這樣啊……」安潔輕喟,「父親母親年紀大了,雖然嘴上不說,可是他們一定希望你能常常回來陪伴他們。」

  「你和大哥快快生個寶寶,教他們含飴弄孫,他們就沒空閒來念我是否久久才回來一次了。」仇獵調侃,不意外看見安潔臉上浮現淡淡紅暈。

  安潔下意識伸手捶了仇獵一拳,然後收回手。

  「你自己呢?父親母親也盼你早些結婚生子,安定下來。」

  「我?」仇獵輕撫自己被捶的肩膀,眼中閃過莫明情緒,結婚呵。「大嫂可有好對像介紹?不知誰肯嫁給我這樣喜歡流浪的人?」

  安潔明眸一暗。當年的事,人人以為他不會記恨,可終不免,成為他心底一道難以抹滅的痕跡罷?

  「……獵。」

  抬腕看表,仇獵安撫似地微笑。「大嫂,緣分一事,強求不來,還是順其自然罷。」

  這世界上,什麼事大抵都可以靠強取豪奪獲得,惟獨感情,要靠用心經營。狂野不羈或者能吸引女性注意,卻不能令她長久愛戀。在很久以前,他已經知道。「我走了,大嫂。」

  然後,仇獵繼續前行。

  走廊盡頭,是豁然開朗的大廳,晨光灑在烏木地板上,空氣中浮動細細金芒,是光線在浮塵中折射後的傑作。

  仇獵展開淡然微笑,跑出客廳,跑過中庭,向在草地上打太極拳的父母親揮揮手,跑出大宅去了。

  他沒注意兩老寬慰釋然的眼神。

  曉冽一早被媽媽趕出門,理由是曉冽已經懶到五穀不分、四體不勤,實在讓曉冽媽媽牙癢不已,趁週末在家,敦促曉冽出門,鍛煉身體,提高免疫力。

  「不運動哪裡來免疫力?」曉冽媽媽把女兒推出門。

  曉冽啼笑皆非,運動誠然可以增強機體免疫力,但似她這樣臨時抱佛腳有什麼用?奈何媽媽懿旨既下,只能向買菜回來的鄰居阿婆投以傻笑,背著乾坤運動包,慢騰騰下樓。

  一步三走神地蹭出小區,在街角報亭買了一份《一周》,行過一條鋪滿細鵝卵石的健康步道,曉冽選擇到過海碼頭等渡輪。

  自從有跨海大橋和過海隧道連接本城同離島,輪渡碼頭的客流量驟減,航班間隔加長,一般上班族甚少選擇乘渡船過海。

  但是,曉冽卻喜歡渡船的開放空間和其悠悠行進的怡然。

  站在甲板上,任清爽海風拂面的感受,並不亞於情人溫柔的撫慰。

  或恐在這繁忙快速時代,這樣悠慢、效率並不高的交通方式,終有一日會被淘汰,然曉冽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刻恬靜時光。

  到達彼岸,週末的離島,靜靜聳立在淡淡的薄霧中,素日裡車流不息的高樓林立的商業區似巨人般,俯瞰芸芸眾生。

  曉冽從碼頭牽一輛公用腳踏車出來,騎車慢行約十五分鐘,抵達離島公園。寄存自行車後,曉冽買票隨晨練人群一同進入公園。

  對這座公園,曉冽有無限好感。樹木蓊鬱,植滿四時花卉,決不譁眾取寵。公園裡曲徑通幽,縱橫交錯,但都通往公園中央的一大處草坪,那裡,豎立著本城的標誌。

  讀大學時,阮囊羞澀的學子們,除開到校門前那間以舊倉庫改建的hot bar唱歌打工兼泡吧,便是來這裡,鋪一張床單在草地上,帶各色零食飲料來野餐。男孩子彈吉他唱情歌給暗暗心儀的女生聽。

  曉冽停下腳步,抬頭透過茂密樹冠間的縫隙,仰望天空。

  彼時欲語還羞的美好,如今早已成為歲月深處一張色彩鮮明、卻極少拿出來觀看的照片,珍惜,卻不留戀。

  等曉冽把約一公里長的幽靜小路走到盡,攏在離島上的薄霧已悉數散去,露出碧藍如洗的長空。

  曉冽覓一隻長椅坐下,翻開《一周》,色彩鮮明的排版十分賞心悅目。時事政治、經濟要聞、流行資訊、情感話題,曉冽逐一翻看。

  突然,目光所及,是一篇讀者投稿,題目是《愛上天使》。

  細細讀來,曉冽雋秀的眉不自覺微微蹙起。

  一個人到中年的男子,有妻有女,事業小有所成,漸漸不滿意生活的無波無瀾,無意中結識一個清純脫俗如天使的女子,情不自禁愛上。作者一一列舉天使般女子的優點,細數心動時刻,卻,左右為難。妻女之於他,並無過錯,如何如何。

  曉冽只覺此人猥瑣,悶悶將報刊放在一邊。

  抬眸,正對上草坪中央的大理石雕像。

  那是世界級藝術大師A?Kingsley向文藝復興大師米開朗基羅致敬的作品。

  倆倆相對的赤裸天使,肌肉健美,皮膚光潔,散發出欲掙脫束縛,飛翔而去的張力。俊美得無分性別的臉孔上,卻並無掙扎神色。

  這座次天使之像,在本城開埠三百週年時,被大師作為禮物,贈送給本城。之後一直豎立此間,供人觀賞。

  曉冽常常懷疑,A?Kingsley予以這座雕像的深意是什麼?

  是天使想擺脫紅塵中的無盡慾望,返回天堂?亦或是想掙脫天堂中的清規戒律,墮落人間?

  曉冽不得而知,心間卻動了一動,自背包裡拿出記事本,寫下「不愛天使」四個大字,然後取出CANON S70數碼相機,對住那尊美麗得讓人屏息的雕像,拍攝起來。

  這款DC是曉雨送的,電器白癡的曉冽在曉雨手把手教授數日後,才大概掌握使用方法。

  曉雨笑謔,要讓曉冽這等懶人買膠卷拍照再送去沖印根本是天方夜譚,可憐曉冽瞬間記憶力又差到極點,還是送帶有3分鐘AVI功能的數碼相機比較實在,可以及時記錄所見所聞,又不必跑去沖洗膠卷。

  「這是無敵必備傻瓜機,你只管用。」曉雨這樣說。

  透過相機710萬像素,3.6倍焦距的鏡頭,雕像身上最細微的紋理都清晰可見。

  曉冽站起身,後退幾步,想取一個最好角度拍攝全景,不意腳下硌到小石子,重心不穩,整個人朝後跌去。

  仇獵獨自跑向公園中央。

  Alex失約了。

  Alex不是一個慣於遲到的人,逾時五分鐘不到,仇獵知道,他被什麼事耽擱,不會來了。

  獨自在公園的小徑上慢跑,週末早晨清馨的空氣令人忘卻所有煩惱。

  仇獵遠遠看見有抹頗眼熟的身影站在公園中央草坪邊緣,看那甚不專業的姿勢,似乎正在拍照。

  仇獵不想打擾全神貫注的攝影師,原想就這樣靜靜跑過,不料那人一個趔趄,就向後栽倒。仇獵下意識伸出雙手,從背後扶住倒下來的人,免得好好一個週末,有人在這美麗的清早,肝腦塗地。

  然後,兩人四目相對,視線膠著。

  不僅出手相助的仇獵大感意外,連被援助的曉冽,也詫異非常,粉紅色的唇微微張著。

  這算什麼?命運?天意?緣分?

  前天曉雨在逼供得知在酒吧裡帶走曉冽的人名為「仇獵」後,迅速傳來一份詳盡資料,其中包括《一周》人物專訪一篇。

  仇獵,三十二歲,雙親早年留學英國,解放後回國為祖國建設添磚加瓦。奈何在那動盪不安的十年間,仇氏夫妻雙雙被打成走資派,遣送到鄉間勞動改造。而仇家在離島上的大片財產統統被查抄沒收,平反後雖然已經返還,但許多古董珠寶早已不知去向。

  少時的仇獵,在鄉間長大。他不似兄長仇遠,承襲了雙親的溫雅性格。恰恰相反,仇獵野性十足,打架鬧事,上山下海,頑劣得很。他是仇家的黑馬,叛逆狂野,長大後也沒有選擇雙親早年從事的學術研究或者繼承仇氏企業,而是當了一名旅行先鋒,開拓海外旅遊市場,進行可行性評估報告,是為都市新貴。

  後來年紀漸長,仇獵收斂野性,但城中許多玩家仍不會忘記,他是可以隻身打倒三五七個挑釁他的不長眼小混混的人。

  總之,曉雨告誡曉冽,從來不在雜誌上留下影像的仇獵,不是什麼簡單人物,頂好離他越遠越好。

  曉冽還笑曉雨杞人憂天,二千萬固定人口的城市,哪裡那麼容易碰到。沒料想今天就又碰上了,看來做人真不能太鐵齒。

  仇獵唇邊泛開一縷微笑,若在早年,他一定會問曉冽,第一次相助是偶然,第二次是巧合,第三次一定是緣分罷?然而現在,他無意招惹女孩子。

  是故,他只是扶曉冽站直身體,放開手,問:

  「沒事罷?」

  曉冽動動腳踝,苦笑。「好像扭到了。」

  說完,曉冽作金雞獨立狀,想單腳跳回長椅去。

  仇獵好笑地歎息。怎麼每次見到她都是狀況頻仍呢?這樣想著,他已不由自主地跨前一步,挽起曉冽,攙她坐回長椅上。

  「嚴重嗎?是怎樣的疼痛感?」他蹲下身,準備拉高曉冽的褲管,檢查扭傷。

  曉冽縮腳。「不要緊,很輕微。」

  仇獵了然微笑,起身坐在曉冽身邊,不經意瞥見攤在長椅上的記事本。

  不愛天使?仇獵好奇,她的思維方式還真異於常人。

  「為什麼不愛天使?」在仇獵意識到以前,他已經脫口問。

  噫?曉冽錯愕地望著身旁的仇獵,愣了一會兒,才省悟他的疑問。

  「呃——」曉冽伸手撓撓短髮,「因為人類是靠慾望生存的動物,進食的慾望,繁衍的慾望,享樂的慾望,我們被慾望包圍。而天使之為天使,是因為寡慾少求,純潔無垢。我們如果愛上天使,會想佔有他罷?會想天使回應我們的慾望罷?被人類慾望熏染、折了翼的天使,還是原來潔淨神聖的天使麼?我懷疑!而那樣的天使,又與人類有何不同?所以,不愛天使!」

  仇獵伸展手臂,靠在長椅上,目光凝注在次天使雕像身上,感受徐風拂面、陽光普照的悠閒愜意。

  「那麼,愛上風呢?」未幾,他淡淡問。

  仇獵的問題再次令曉冽意外。

  是風嗎?偷眼覷了覷身旁男子沐在陽光裡的深刻側面,曉冽覺得他的思維已隨微風逸去,去往不知名的地方。

  曉冽想起聖娜達盧酒吧裡,那張照片中的背影,他在說他自己嗎?

  「少時,讀過一本民間故事,其中一則記述:世界上所有的風,無論微風、颱風、颶風還是龍捲風,都來自於同一個巨大洞穴:風洞。不管每一陣風威力有多大,最後消彌得多麼微弱,都會回到最初的洞穴。如果愛上風,又不能和他一起四海吹拂,那麼,弗如當那最初也是最終的風洞。」

  仇獵認真聽曉冽用幼於年齡太多的聲音娓娓講述關於風的故事,有詫異和感慨。這個女子,似一隻充滿神奇魔力的百寶箱,每每展現不同面貌。

  狼狽、慵懶、睿智。

  一定還有別樣風情,等待被發掘罷?

  「不會寂寞麼?」仇獵側頭,看陽光將曉冽的面孔曬得微微紅潤,原本蒼白的膚色,竟似透明般,瑩瑩如玉。

  寂寞?曉冽迎視仇獵幽黑深廣的眼,似跌落無垠廣袤曠野。無論他看起來笑得多麼溫熙,可是,她都看不到他的眼底。

  「誰會永遠陪伴另一個人呢?」曉冽仰起臉,斂下濃密睫毛。曾經,她也以為會同另一個人,走至生命終結時。可是,彼人在中途早早轉身。留下她,寂寞也好,孤獨也好,只有她一力承擔。「要學會善待自己,懂得排解,總有什麼事,可以令自己不再寂寞。」

  不是倆倆擁抱在一起,便會覺得充實。

  有時,人體帶來的慾望退卻後,只留更深刻入骨的寂寥。

  曉冽睜開眼,微笑。

  「很多時候,越是處在洶湧人潮中,靈魂越顯得冷清。」

  仇獵只覺連整副魂靈,都似被這淡淡一句話翻攪。

  原來,他這些年,在世界各地輾轉遊走,想要擺脫的,那種揮之不去、如影隨形的感覺,只用如此簡單一句話,已可解釋。

  仇獵露出真正微笑,這個時而狼狽、時而散漫的女子,實在讓他意外。

  曉冽所受震撼決不下於仇獵。

  這些她最深心中的感悟,她從未向任何人提及。即便在感情最脆弱時候;即便在曉雨、笑逍陪在她左右,勸解安慰時候;即使,午夜夢迴,腦海中閃過無數念頭,這番話,她也從未宣之於口。

  為什麼,今日卻就這樣毫無防備地向陌生如他者吐露?

  因為風正輕,雲且淡,陽光抵好。也因為,他是一個同她全無利害關係的陌生人罷?

  所以,才讓她卸下披了太久的偽裝,輕易吐露心聲。

  曉冽,仇獵決非易與之輩,他不當老大多年不代表他好惹,你給我離他遠遠的,越遠越好!

  曉雨的殷殷告誡浮現耳邊。

  微笑擴大,扯成一個傻呵呵笑容。曉冽抓緊背包和數碼相機。

  「時間不早,我要回去了。」曉冽站起身,「很高興又遇見你,再見。」

  說完,曉冽轉身小快步走開。

  仇獵啞然失笑,看曉冽腳步有些微跛地落荒而逃。

  沒錯,曉冽給他的感覺,正是落荒而逃。

  她好像一隻毫無攻擊性又無警覺性的小動物,冒冒失失親近一隻隱藏起危險氣息的野獸。可是,不知為什麼,她心裡那道示警開關,突然被觸動,驀地合上。

  所以,她就似美麗水鳥般,張皇失措,振翅逃開。

  仇獵斂睫,看著仍攤在自己大腿上的記事本,薄唇邊泛開一線似算計又似玩味的笑紋。

  巴掌大紙質精美的記事本,每頁左下角都印有小熊維尼抱著蜜糖罐子的可愛圖像,憨態可掬地望著翻開記事本的人。

  仇獵知道,以他的速度,絕對可以立刻追上去,把記事本還給她。

  可是——仇獵修長乾淨的手指輕輕翻過一頁,看著上面密密麻麻記載的隨想、感悟;以鋼筆勾勒、線條簡單流暢的建築物草圖和故事大綱,溫煦的眼裡閃過剎那精芒。

  翻到記事本扉頁,上面貼著女子乾淨簡單的小照,眼神清澈,下面有數行備註:

  韓曉冽,易丟三落四,頭可斷,血可流,這本記事薄不能丟。如有仁人志士拾獲,請按以下QQ號碼或郵政信箱聯繫失主。

  仇獵微笑,字體與內頁上的不符,顯然是深深瞭解「韓曉冽」的人所寫。

  仇獵合上記事本,放進衣袋中,起身,另選一條小徑,慢跑而去。

  他不想追上去,就這樣把東西還給曉冽。

  他想看看,命運是否還會將他們兩人自人生無涯的海中牽繫在一起?

  但,如果不會——仇獵淡淡想,命運的轉輪,就要由他自己來操控。

  陽光和風,在仇獵身後,交織成巨大羽翼,翩翩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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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9-6 00:10:57
第四章 改變,在心間

  啊……

  一聲淒利尖叫,在暗夜裡顯得格外刺耳。

  曉冽媽媽搖頭,老式公房隔音效果不彰,即使門窗緊閉,女兒的叫聲也依稀彷彿就在耳邊響徹。

  但曉冽媽媽並沒有出面制止女兒學午夜狼嚎之意。

  曉冽自病中失戀後,沉悶太久,總彷彿掀不起波瀾的死水一潭,哪裡有年輕女子該有的活潑俏皮?讓她這樣吼一吼,發洩發洩,也是好的。

  曉冽爸爸更絕,報紙一攤,小小收放機耳機一塞,完全不予理睬。只要曉冽不是跑到外頭髮神經,在家裡,喜歡怎麼作天作地,他也不擔心。

  曉雨敲門進來時,曉冽的尖叫猶繞樑三尺,餘音未絕。

  「曉冽怎麼了?」曉雨狐疑地問。

  「不曉得,從那天早上回來,就三不五時放開嗓門,也不肯說為什麼。」曉冽媽媽攤手。女兒大了,不肯同父母交心,有什麼事統統都擺在肚子裡。

  「我去看看。」曉雨向曉冽媽媽微笑。曉冽至愛惜生命,決不會做出傷害自己的事來,大抵是什麼事教她煩心,索性尖叫減壓。

  「讓她變身完了出來吃飯。」曉冽媽媽叮囑。

  曉雨走進曉冽房間。

  曉冽聞聲,抬起頭來,看見曉雨,復又埋首枕間,低聲哀號。

  「發生什麼事?」曉雨坐到床邊。很久沒見曉冽有如此外放情緒,還以為她真練就了刀槍不入、百毒不侵、不動如山的功夫。其實,內心裡,曉冽始終仍是那個爽朗女子。

  「我的維尼記事本丟了。」曉冽的聲音自枕頭裡悶悶傳來。

  「終於丟了啊……」曉雨要捏住自己手背,才能強忍笑意。

  「什麼叫『終於丟了啊』?」曉冽翻身,不滿地嘟噥。

  「早教你要把資料及時輸入電腦並且備份,這樣即使遺失,損失也不會太慘重,偏偏你懶,不肯聽話。」

  「我和電腦有不共戴天之仇!」曉冽咬牙切齒。橫死在她手裡的電腦已經超過五部,而且看來最終統計數字將不會停留在「五」這個數上。

  曉雨終於忍不住笑出聲,這個妹妹,有時可愛得讓人想咬一口。

  「好了,你也別懊惱。我在記事本上留了你的QQ號碼和信箱地址,有好心人拾到,自然會設法聯繫你並歸還。如果沒有,索性從頭來過。你腦子裡那些天馬行空的想法,還怕被偷去不成?走,吃飯去。」

  如果被曉雨知道,自己又碰見仇獵,且記事本很可能是在匆忙離開時遺落在仇獵手上,不知她對自己是否還會如此和顏悅色?曉冽暗想,卻不打算告訴她,免得她即時由淑女化身無敵老母雞。

  「有網友在網上問,曉獵為什麼不肯向讀者展露廬山真面目。」吃完飯,曉雨掏出數張打印紙,充當記者,向曉冽提問。

  「久病纏身,蓬頭散髮,皮膚蒼白,眼大無神,實不敢以此面目示人,嚇壞廣大支持者。」曉冽狀甚嚴肅答。

  「去你的。」曉雨橫曉冽一眼。「下一個問題:準備何時向讀者公開真實身份?」

  「……」曉冽雙手抱膝,窩在沙發裡,側頭靠在曉雨肩上,「等我能令身邊的人都感受到幸福時。」

  「滑頭。」曉雨將打印紙捲成一卷,輕敲曉冽的頭。瞥見她臉上淡淡沮喪之色,太息:「小笨蛋,別再想你的維尼了!喏,世界野生動物攝影展門票給你。出去轉轉,說不定有意外之喜。」

  「姐姐,實活菩薩也!」曉冽笑。這個展覽可是國家地理雜誌辦的,雖不致一票難求,但也票價不菲。

  「不用拍馬屁了,這是公司客戶給的,曉得你或恐會喜歡,特地留給你。」曉雨微笑。太刺激的活動,曉冽是不能參加。與其把票送給旁人附庸風雅,倒不如給自家姐妹,增廣見聞。

  春衫已老,夏衣如水,大宅中光影寂寂。

  仇獵懶懶仰躺在中庭草坪上,身邊一具小小收錄機,在輕輕放送歌曲。

  女主持人有一管出人意料的沙啞喉嚨,並不多言語,只是靜靜聆聽,然後送上一曲旋律優美的歌曲。

  Hello darkness my old friend

  I've come to talk with you again

  Because a vision softly creeping

  Left it's seed while I was sleeping

  And the vision that was planted in my brain

  Still remains

  Within the sound of silence

  In restless dreams I walk alone

  Narrow streets of cobble stone

  Neath the helo of a street lamp

  I turned my collar to the cold and damp

  When my eyes were stabbed by the flash of neon light,

  That split the night

  And touched the sound of silence

  And in the naked light I saw

  Ten thousand people maybe more

  People talking without speaking

  People hearing without listening

  People writng songs that voices never share

  And no one dare

  ……

  Paul Simon為電影《畢業生》所寫的主題歌《The sound of silence》,像一彎清澈沁涼的溪流,緩緩在空氣中流淌。

  仇獵雙手枕在腦後,閉著眼,胸口上攤開一本西德尼?謝爾頓的小說《天使的罪惡》,並沒有翻動幾頁。他只是驀然想起公園之中,那個很認真地說「不愛天使」的女子,所以順手自書房裡帶出這本書。

  SARS疫情基本得到控制,每日確診病例已多日為零例,整座城市又漸漸回復喧囂熱鬧時光。

  人類是最擅於遺忘的。稍早還惶惶不可終日,惟恐染上疾病,用不了幾日,卻又笙歌燕舞,一派昇平。

  只是世衛組織與旅遊組織仍未解除禁令,去國遠遊的計劃,仍遙遙無期。

  可是——仇獵沉眉,他血管中那把澎湃洶湧的聲音,在不停召喚他,想脫離這都市的樊籠。

  大宅裡有太多能勾起回憶的人事物,讓他難以掙脫。

  細軟草皮輕輕刺癢他的耳垂,彷彿久遠以前,那在他心目中直似天使般的少女,調皮地俯在他背上,向他耳朵吹氣帶來的異樣感覺。

  連陽光照射在合起的眼簾上,在視網膜上留下血管的淺粉色,都能教他不自禁想起兩個情竇初開的少年少女,在靜寂無人的午後,躲在荒蕪宅院裡,偷嘗禁果時的火熱纏綿與激情戰慄;想起少女潔白細膩緊致如冰瓷的肌膚,在他修長粗糙手指撫摸下,如花般綻放誘人嬌羞的粉紅色澤;想起兩人交織在一起,粗淺不一的喘息呻吟……

  仇獵煩躁地翻個身。

  記憶多麼神奇,以為自己終有一日會逐漸淡忘。可是,只要稍有一線媒觸,記憶就會似燎原之火,瞬間蔓延。

  仇獵勾唇自嘲,他甚至不如公園中那個看似迷糊的曉冽通透。

  一道陰影投在仇獵身上,擋去初夏溫熱陽光。

  仇獵睜開眼,看見大哥仇遠站在他身邊,微笑著俯瞰他。

  「難怪母親說你是野猢猻,裡頭好好的床不躺,偏偏跑到外頭睡草皮。」

  仇獵坐起身,拍拍草皮。「我沒聽見你回來。」

  仇遠也毫不在乎一身名牌西服,席地而坐。

  「父母親和安潔都習慣午睡,所以我叫司機把車停遠一些,自己走進來,免得吵醒他們。」

  仇獵自認絕無兄長這般細心,也因為他不夠細心,才會沒注意他所愛的人,原來並不快活。

  「很悶罷?教你成日呆在家裡,無所事事,我估計已快接近你的極限。」

  仇獵笑出一口白牙,扮一個籠中困獸的表情。

  仇遠搖頭。「既然如此,我找些事給你做。」

  仇獵露出驚恐表情。「大哥,你要把你單純的弟弟推進火坑?」

  「火坑?」仇遠展開一線陰森笑意,「本該兩兄弟胼手胝足共同料理公司事務,現在由我一個人承擔;本該兩兄弟一同承歡父母膝下,現在也只得我一個。阿弟,你說,我有沒有權利推你進一次火坑?」

  仇獵縮縮脖子。好罷,父母在不遠遊,他已先犯了「不孝」之過;未能幫兄長分擔辛勞,是他「不義」。

  「喏,兩張攝影展貴賓券,麻煩你去替我應酬一位重要客戶。」

  拋下兩張印製簡約精美的門票,仇遠起身進屋去了。

  這個弟弟,他是欠了的,在他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他一定設法多留他幾日。

  司機將汽車停在晶悅酒店門前,立刻有紅衣黑褲、笑容可掬的門童過來拉開車門,恭敬地將客人迎進酒店明亮的大堂內。

  仇獵著一套優雅的米色休閒西裝,欣長身軀邁著悠然步伐,走近前台,向當值的接待小姐微笑。

  「請替我接1108房間,就說仇獵來訪。」

  「稍等。」年輕的接待小姐,還以得體微笑。未幾,她放下電話。「弗朗索瓦夫人請你稍候片刻,她立刻下來。」

  「謝謝。」仇獵緩步踱開。

  晶悅酒店落成,他還是第一次走進來。大堂中央懸掛著復古風格的水晶吊燈,光影柔和,蓊鬱青翠的室內植物,帶給人蓬勃生機;大堂一隅的咖啡吧裡,三三兩兩坐著本埠最知情識趣的美麗女子,顧盼之間,風情萬種,只等有惜花之人,慧眼識珍,將她們帶走,從此花花世界,揮金如土。

  仇獵負手而立,忽略美人兒們暗暗送上的眼波。若他肯,以他仇家二公子的身份,想左擁右抱,決非難事。即使撇開身份不談,他也有大把資本,夜夜醉臥美人膝。

  忽而——仇獵側首觀察大堂中牆壁上懸掛的印象派油畫——墮落是太容易的事。

  金錢、權力,還有性,太太太誘惑,有如毒品,讓人一旦沉溺,再難掙脫。

  背後傳來電梯抵達底樓的輕輕鈴聲,仇獵淡定轉身。

  落入視線內的,是一位清瘦但精神矍鑠的老夫人,一頭銀髮如雪,眼角皺紋似網,卻未加掩飾;珍珠灰色便服,優雅從容。

  看見仇獵,她微微一笑,竟依稀生出極雍容華貴之氣。

  即使做足心理準備,仇獵溫熙的眼,也掠過淡淡意外。

  這位老夫人,他是認識的。不但是在介紹世界五百強企業的財經雜誌上,還在國家地理雜誌上,他都讀到過介紹她的文章。

  微微一笑,仇獵迎上前去。「您好,弗朗索瓦夫人。」

  她看見仇獵走近,優雅地揚起手。「有勞年輕英俊的男士,陪我這個枯燥無趣的老太太,度過一個不算短暫的應酬之夜,沒有攪了你原有的約會罷?」

  仇獵執起她的手,放在唇邊禮貌一吻,然後將這只並非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堅定之手,擱在自己臂彎之內。「這是我的榮幸,夫人。」

  現在他知道大哥為什麼會遣他出面應酬了。換作旁人,這將是極乏味的一晚,無論說什麼,大抵都有班門弄斧之嫌。畢竟,這位夫人有著傳奇般的經歷:商業鉅子的惟一繼承人,自賓西法尼亞大學畢業後,毅然放棄繼承權,投身到自然科學研究中去。沙漠、草原、叢林、高山海洋,她的身影足跡遍佈全世界。後來,她有幸嫁給一位全力支持她事業,愛她勝過一切的丈夫。直到她四十五歲那年,她丈夫在飛往阿拉斯加冰原探望她的途中,飛機失事亡故,她再次毅然放棄一切,回歸萬丈紅塵,只為保住丈夫留下來的環保型化工廠。

  那已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仇獵是佩服她的,佩服她舉重若輕,拿得起,也放得下。

  他想,這不會是一個無聊的夜晚,他們會有許多共同語言的。

  到達世紀廣場西側,舉辦攝影展的博物館現代藝術展廳,一種原始、狂野甚至帶有殘酷美麗的視覺衝擊,迎面而來。

  極致的動態,沉默的靜態,爆發的瞬間,垂死的掙扎……大自然中的動靜之美,被濃縮定格在一幀幀照片中,讓人屏息,不自覺地敬畏。

  「能又回到他們中間,哪怕只是這一晚,真是太好了。」弗朗索瓦夫人感慨萬千。

  仇獵展開爽朗笑容,指著一幅大群火烈鳥將湖水映成一片迷人粉紅色的照片,道:

  「這是夫人年輕時拍攝的吧?Nikon六百毫米鏡頭加增倍鏡,畫面細膩得連藍天白雲的倒影都清晰可見。我就是看了電影《走出非洲》和夫人您寫的關於納庫魯湖國家公園系列報道,才去了肯尼亞。」

  弗朗索瓦夫人聞言,轉頭凝望仇獵,榛色眼裡有些許意外顏色。

  「是的,夫人。」仇獵想起,在肯尼亞熾熱的天空下,他流下告別初戀的眼淚。那微鹹的液體,迅速蒸發,卻在臉頰上烙下灼傷般的刺痛。「彼時,正是我人生最痛苦時刻。可是,東非大裂谷,讓我感受到自然之偉大。站在懸崖邊上,我突然意識到同地球幾十億年形成的巨大傷口相比,人類的傷痛,多麼微不足道。看到大裂谷孕育出的湖泊和她周圍的生命,我自問:我的傷口呢?能孕育出什麼?仇恨、嫉妒還是罪惡?那時我靈魂裡的一些東西,被淨化了。所以,我沿著夫人文中記敘的路線,展開一場真正探索之旅。」

  弗朗索瓦夫人拍拍仇獵的手背,這孩子,曾經吃過苦罷?

  「有些東西,經歷過,便一生難忘。」

  是啊,仇獵頷首。經歷過,便一生難忘。

  「啊,黑嘴鷗。」夫人輕喟,「我們科研小組曾救過一隻小黑嘴鷗,用魚肉漿一點點把它喂大,它的眼睛清澈明亮。可是,我們都沒有去親近它,因為它終將回歸自然。」

  「可是仍然有母親放孩子去飛的心情罷?」仇獵輕輕問。他的雙親,每次也是帶著這樣的心情,目送他離開。

  「是啊,希望他自由,又盼他記得回家的路。」夫人眼中閃過回憶的甜蜜。「先夫,也似寵孩子般寵我,從不阻攔我成個世界亂跑,卻總是在原地接住我倦歸的身軀。」

  「您很幸福,夫人。」仇獵握了握她的手。至少,他們相愛相守過,至死,她的丈夫都深愛她。

  「和在原地等你的人,分享你的每一次探險,讓她體會你的感受。」兩人踱至一幅兩隻幼獅嬉戲撕打的趣致照片前,「你也會幸福的,我的孩子。」

  「我擔心嚇壞她。」仇獵聳肩。曉冽倉皇逃跑的身影,不期然浮現腦海,惹他微笑。

  「我相信你有獵人的沉著冷靜和隱忍,更有獵人的機敏矯捷和迅速,必不致嚇跑她。」弗朗索瓦夫人笑謔。她喜歡這個男孩子,倘使她與丈夫擁有愛情結晶,大抵也會同樣出色罷?有她血液中狂野奔放的天性,也有丈夫儒淡包容的秉性。

  「借夫人吉言。」仇獵執起夫人的手,輕輕一吻。眼角餘光,掃見一個苗條身影,灰藍色針織長衫,米色褲子,萬年不離身的黑色運動背包,只是一閃,便混跡人群,不復可尋。是曉冽嗎?仇獵淡淡想。

  「聽說……」弗朗索瓦夫人柔和的聲音將仇獵的注意力喚回,「你是旅行公司資源開發經理,那麼,有沒有興趣在公務同時,替弗朗索瓦環保基金拍攝旅行紀錄片?」

  仇獵聽了,笑眼裡掠過明亮光芒。他扔下相機太久,害怕鏡頭後帶有情傷的回憶,一直,也沒找到重新拍攝的衝動與理由。

  「夫人怎知,我懂得攝影呢?」

  「因為,你有一雙好眼睛,孩子。」她有些得意地微揚下巴,「觀人之眼要強,看人之眼要弱。你就擁有這樣犀利敏銳的觀察力,卻又溫熙平和的笑眼。」

  仇獵有感慨,也有英雄相惜似的動容。

  「您真是位可愛的女士。」

  「那麼,你是願意替基金會兼職嘍?」

  「樂意為夫人效勞。」

  一老一少相視而笑。

  這一夜,一對忘年之交,盡興而歸。

  攝影展,曉冽只看了一半,便匆匆回家。

  因為,曉冽在展廳裡,一眼看見仇獵。那麼偉岸英挺的身軀,即使不刻意張揚,也是絕對不容忽視的焦點。他站在一幅幼獅嬉鬧照片前,與一位銀髮老夫人低聲交談。

  環境相對安靜、並不嘈雜的展廳,令他們的交談聲隱約傳來。

  是語調優美的法語,曉冽閃身在一根立柱後,以免被仇獵看到。想到自己差強人意的英語聽、說讀寫能力,以及屢考不過的英語四級,曉冽就不免洩氣。

  果然是兩個世界的人呵。

  不跑上去問他自己的維尼記事本是正確的,曉冽想,不但冒失,而且無禮。

  曉冽從立柱後偷偷瞄了一眼相談甚歡的兩人,考慮再三,她慢慢自展廳中退出來。

  外頭夜色正好,本城的空氣指數一直因環保意識良好,而維持在優上。廣場周圍栽種的植物,正綻放夏花,香氣隨風,令曉冽沮喪不已的心情慢慢平復。

  曉雨沒錯,的確有意外之喜,因為,靈感來了。

  曉冽捏緊拳頭,暗想,維尼,你安心罷,我決不教你白白遺失。

  哼,我要寫一個花花公子,還是那個以仇獵為參照系的大少爺,在酒店茶座裡拾獲一本寫滿奇怪符號的行事歷,在好奇的驅使下,花花大少想解開行事歷上的密碼,以致惹來殺身之禍……

  曉冽狠狠在心裡想,拾到我的記事本又不把它還給我的人,你有難了!

  有點稚氣、有點賭氣,曉冽決定以口誅筆伐方式,報復令自己足足低落了許久的仇獵先生。

  晴朗夜空裡,繁星閃爍,彷彿見證曉冽的決心,也彷彿,默默祝福所有夜空之下的人,都幸福快樂。

  仇遠推開門,並不意外看見弟弟在收拾行囊。走到床邊,仇遠坐在床沿,看仇獵有條不紊折疊衣物,有些感慨。他連這樣瑣碎小事,做起來都似蓄勢待發的野生獵豹。

  「又要去哪裡?」仇遠淡問,「今次合同順利簽約,你功不可沒。可見我們兄弟攜手,其利斷金,還是留下來罷。」

  「那是大哥你具備實力,且夫人是公私分明的商人,不會僅僅因為大哥投其所好,找我陪她去看攝影展,她就會讓步。所以,始終是大哥領導的公司實力出眾。」仇獵溫笑拒絕。環保日化生產基地項目能順利簽約,他其實沒有起任何作用。

  仇遠只是微笑。無妨,來日方長,總能教他想到法子拴住這個如鷹般酷愛翱翔天際的弟弟。

  不經意間,他瞥見仇獵湖藍色枕頭旁擱著一份《一周》,不禁駭笑。

  「阿弟,你何時也看起這種時尚週刊?我還以為只得安潔頂喜歡看裡頭的八卦是非呢?《一周》早前採訪你,也不見你拿一份來看。」

  仇獵隨兄長視線望去,也笑了開來,連他自己也不相信呢。

  只是,當他看見本期導讀上,那醒目的「不愛天使」的標題,便情不自禁買了一份。

  許是心間有了牽繫罷?凡能令他聯想起曉冽的事物,總能讓他不由自主地多留心注意。

  這樣的改變於他,是好是壞?他不得而知。可是,每每想起曉冽在公園裡說的那番話,如今已化成「曉獵」筆下細膩文字,他便會發出不自覺微笑。那似多稜鏡般,不曉得會折射多少光影的女子,與他欣賞的作者「曉獵」,漸漸合二為一,悄悄駐紮在他沉寂長久的心底,成為小小秘密。

  不過,有時命運真會捉弄人,在他希望能在都市裡再次遇見她時,那樣意外的邂逅卻再不可求,真正無奈。好在,他並不是容易失望的人。

  「傻笑什麼?」仇遠在弟弟眼前揮手,「母親說你最近常常一人獨坐,笑得壽頭怪氣,我原不信,今天看來,倒是真的。」

  仇獵微微閃身,格開兄長的手。「大哥有時間研究我,不如多陪陪大嫂,早日生下寶寶,教父母親享受含飴弄孫之樂才正經。」

  仇遠鏡片後精光乍現,毫不遲疑地反腕抓向仇獵的脈門。「去你的!安潔還年輕,她想多過幾年二人世界,我自然不會強求。何況父親母親不急著升格當祖父母。倒是你,好考慮結束這種漂泊不定的行者生涯,找個好女孩,結婚生子,安定下來了。」

  「咦?母親派你來當說客麼?」仇獵哪肯輕易被兄長擒住,立刻後仰翻身。

  兩兄弟便在臥室裡施展起拳腳來。仇獵長於快准狠的實戰打法,而仇遠則相對更習慣等待破綻,而後攻擊,兩人竟也不相上下。最後,兩人統統累得癱倒在大床上。

  「想不到大哥的身手仍然如此了得。」仇獵慨歎。少時,人人嫌他們是走資派子女,不是不予理睬,便要上來狠狠嘲笑欺負。他們哪裡肯任人打罵?自是由兄長出謀劃策,他這個「野猢猻」上場執行。兩兄弟常偷偷練習拳腳功夫,他們不怕皮肉吃苦,但仇家人的榮譽尊嚴決不容踐踏,怎樣也要捍衛。

  「我是仇家的孩子,也是你仇獵的哥哥,無論如何也不能太弱。」仇遠笑雲。

  仇獵沉聲笑,胸膛振動,發出好聽的低音共振聲。

  「阿弟。」

  「嗯?」

  「這裡,是你的家,不管你心裡多麼不痛快,亦或多麼不想面對我們,也請你常常記得回來看望父母親。」仇遠知道,這是仇獵心頭的一個禁忌。可他們曾是無話不談的手足,在他得到了幸福的時候,他同樣希望弟弟會放下過往,尋求屬於他的幸福。

  「大哥,我早已經放下了,你信嗎?」仇獵側頭看住兄長,「只是,性格決定命運,我想我注定適合當一個行者。在同一處呆久了,渾身都不自在。」

  仇遠沉默,是這樣嗎?

  「還有——」仇獵笑嘻嘻以肘捅捅兄長腰側,成功地看見仇遠縮成一隻蝦米。呵呵,怕癢這個弱點,還真是數十年不變呵。「告訴母親,我並不是打算清心寡慾,暮鼓晨鐘,就此當和尚去,只不過是一直沒有出現讓我怦然心動的女孩。我要求不高,只要能令我心動,就行。」

  「糟糕,以你的眼光,廣寒宮中嫦娥下凡,只怕也不能教你有半點心動。這萬丈紅塵,又哪裡去找?」癢笑半天後的仇遠調侃。

  仇獵眨眼,幸好幸好,讓他混過去了。兩情相悅的愛情,原沒有誰對誰錯,他不想見大哥露出半點悔色。那會令大哥的幸福,大打折扣。

  「或恐,今次回來,我會找機會,拐到那令我心動不已的女子,來家裡小坐。」

  「真的?真的?」仇遠追問,大喜過望。

  「你們別嚇壞她,她有時候很容易就逃開。」仇獵咧嘴,白牙森森。韓曉冽,會有什麼表情?他有些惡劣地期待重逢呢。

  門外,一抹纖長身影,臉上染上複雜顏色。

  他,終於別有所愛了嗎?

  幽幽歎息,低低迴響在深長走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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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9-6 00:11:26
第五章 漸近,兩顆心

  盛夏的腳步,愈來愈近。

  曉冽爸媽雙雙請了年假,飛赴普濟島旅遊去了。

  「趁年紀還不老,腰腿還輕健,多走走看看。」曉冽爸爸這樣宣佈。上山下鄉,將他們生命裡最華光四射的歲月消磨乾淨。後來曉冽出生,柴米油鹽,把他們操勞得老了。如今曉冽身體狀況穩定,他要偕老妻出去瀟灑幾日。

  曉冽媽媽只擔心女兒一日三餐,居家安全,好在有曉雨大力拍胸脯保證,會教曉冽平安度日。曉冽媽媽才再三叮嚀過後,和老伴兒去機場。

  曉冽立刻跳起來三呼萬歲。

  媽媽太擔心她,在她病中,媽媽華發驟增;有時半夜還暗暗落淚,咬牙切齒恨那人給曉冽尚未痊癒的病體又添一道心傷。

  曉冽不知怎樣勸解媽媽,早年她同媽媽並不太親近,只好卯足全力將養身體,埋頭寫作。後來身體漸漸好了,可是媽媽眼角的皺紋,卻再難消退。且,媽媽常會在以為曉冽不注意時,偷偷以憂鬱眼光注視曉冽,擔心曉冽未來的人生,要怎樣獨行。

  曉冽都知道,所以慢慢同媽媽多多溝通,讓她看見她沒有因為病痛失戀,便覺得人生了無生趣。

  現在,爸爸媽媽去旅遊,曉冽是舉雙手雙腳贊成的。

  曉雨下班,便拎了PizzaHut的水果批薩上來,又一通電話把正在本埠的笑逍叫來。三個女人統統姿態全無,僕在乾淨涼滑的竹蓆上,大啖高熱量的快餐。

  「要是媽媽在,肯定嫌我們浪費兼且沒營養。」曉冽滿足地舔吮指尖上的Cheese,一臉幸福狀。

  「就是知道你會饞,才趁阿姨不在,偷渡上來餵你這隻豬。」曉雨把紙巾團成一團,拋繡球似地扔向曉冽。

  曉冽呵呵傻笑,也不閃躲。又懶又饞,嗯,真是人生至高享受。

  沒救了!曉雨共笑逍齊齊搖頭,好在,外出見人時還懂得修飾門面。

  「叔叔阿姨出門這幾日,你有什麼打算?」但願不會是預備就這樣在家裡窩足五天。如果是,曉雨簡直要吐血。

  「唔——」曉冽伸長手臂,撈過一份《一周》,在兩人眼前搖晃,「喏,準備按圖索驥,照上面美食專欄『嘉年華美食巡遊地圖』所介紹,將全城美食,吃它一個遍。」

  笑逍駭笑,曉雨瞪眼。

  「這樣喜歡吃,作什麼不去寫美食專欄?何必寫那些個風花雪月無病呻吟?」良久,曉雨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嘿嘿,現在的專欄作者是一位英俊瀟灑小生,比較能入編輯法眼,我這清秀小佳人沒有篡位的希望。」曉冽抓抓頭髮。

  「形象!小姐,形象!」雖然改造計劃效果不彰,但曉雨相信持之以恆,滴水穿石。

  「說到編輯,」笑逍擦乾淨油滋滋的五根手指,爬起身來,「曉冽你同她見面了嗎?有沒有演出感人肺腑一幕?」

  「呃——」曉冽聞言一怔,然後蹭過去,陪笑,「那天遲到,根本沒見到。笑逍,你不怪我罷?」

  「咦?根本沒見到?」笑逍大為意外,「你知道她是誰?天藍,是夏天藍!」

  天藍,夏天藍。

  聽見這久違了的名字,曉冽有遙遠且陌生感覺。想不到,一直在QQ上互通有無的編輯Summer,竟是夏天藍。命運不可謂不神奇。

  「她也算風雲人物罷,當時?她與秦若陽成雙捉對一起出入,當時不曉得多麼轟動。」笑逍難得八卦,「可惜,就像小說裡寫的那樣:畢業時,大家一起失戀。」

  曉冽神色迢遙。秦若陽,她無疾而終的初戀。大學時代,他待她極好,一度教曉冽誤以為他是喜歡她的。只是少女在情感上的矜持羞澀,令曉冽一直沒有撲上去揪住他問個明白。後來有一日,秦若陽突然與亮麗的夏天藍走在一處,曉冽才恍然,自己,自作多情了。著實傷心過幾日。

  可是,多年後,知道兩人分手的消息,並沒令曉冽竊喜,反徒添幾縷傷感。

  那樣一對璧人,也分手了嗎?所以,光纜彼端的Summer,對待愛情,有些幾近偏激的固執。

  「說也奇怪,除非相約,一總校友,想在這座城市裡偶遇,竟那麼難。」笑逍感慨。

  可不是,除開碩果僅存的好友笑逍,舊日一班大學同學,竟真不曾在茫茫人海相遇。又或者,擦肩而過,彼此都未曾注意。

  淡薄了,終至消失殆盡,這便是感情。

  「唉呀,我的魔卡少女小櫻!」笑逍驚呼一聲,撲向電視,追看她的動畫片去了。

  這下換曉冽同曉雨相視而笑,這樣的日子,也未嘗不好。

  七月,城市嘉年華進行得如火如荼。

  行在路上,迎面而來的紅男綠女,看在曉冽眼裡,真似愛麗絲漫遊奇境記中的人物。最教曉冽好奇的是,何以女孩子大多坦胸裸背露臀線赤大腿時,男士們竟仍能將一套西裝外加領帶穿在身上且汗意全無似的,看著便覺得熱。

  曉冽吐舌,莫非男人才是「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的鼻祖?還是進化的道路上,男與女去往兩條不同的路?

  曉冽不得而知。但她現在可以肯定,美食專欄的英俊小生顧雲帆,的確有一張挑剔的饕餮之嘴,也有一支生花妙筆,天堂地帶裡所有食肆中的美味,真被他搜羅齊全。曉冽揀了其中一間靠近白沙海灣,自明亮落地窗望出去,可以看見彼岸風光的日本料理店。

  店內光線柔和,是典型日式裝潢,不但有回轉壽司吧,也有視線良好的大堂,更有雅致幽靜的和風包房。據說是來自九洲的料理師傅,在店堂中為客人現場製作料理。

  顧雲帆對此間的評語是:專為女孩們設計的環境與口味,暫時拋開男友,好好享受吧!

  曉冽覺得他簡直寫到她心坎裡去了。

  晶瑩剔透的墨魚咖喱味海鹽壽司,板前特卷,龍蝦活造壽司……顏色鮮艷,盛在潔白如玉的細瓷盤裡,讓人僅僅看了,已胃口大開,食指大動。

  加上當日特別推薦香川素面炸蝦天婦羅和自選刺身組合,真正令人意猶未盡,吮指回味。並且價格公道,物超所值。

  另有一點,顧雲帆也調侃似地提到,捏壽司的清水師傅,外型酷似竹野內豐。

  曉冽特別留意了一下。果然,美形男子,惹得一班光顧的女客,食慾之外,憑空又多了許多旁的遐想。

  飽餐一頓,曉冽自覺連小肚腩都出現,走到外頭,鞋脫襪甩,涉足沙灘,想散步一會兒。

  忽而傳來悅耳音樂聲,悠悠揚揚,被海風拂起掠過。

  曉冽循聲望去,忍不住泛開微笑,是冰淇淋車呢。讀書時,這樣兜售冰淇淋的貨車會在大學城的街巷裡穿梭,她常常在下課後同朋友買一款冰淇淋,大快朵頤。

  想不到多年以後,在這一片沙灘上,又看見舊日時光裡出沒的熟悉事物,讓曉冽有時光倒流的錯覺。

  視線裡,已有小情侶手挽手、肩並肩、頭靠頭站在冰淇淋車前挑選喜歡的口味。那一雙背影,在漸濃的暮色裡,看上去甜蜜得似要溢出汁來。

  連曉冽,都被他們那張揚的、青春的幸福所感染,在他們之後,上前去挑選了一款香草口味澆藍莓醬冰淇淋,執在手裡,坐在沙灘旁的石頭台階上,小口小口品嚐。

  綿軟濃郁的奶香混合果醬微酸的口感,多麼像青澀卻不知愁苦的青春呵。

  曉冽閉上眼,感慨地享受著。

  「……曉、曉冽?」男子溫暾的聲音似驚似喜。

  曉冽倏然睜開眼,藉著暮色天光,以及身後天堂地帶的燦爛霓虹燈影,看清該人。

  不知哪裡街頭小店剪的頭髮,毫無層次感,大餅臉,小眼睛,厚嘴唇,粗脖子,一套不合身的中國版剪裁西裝,搭配一條熱帶雨林花紋領帶,肚腩突出,褲管偏長一寸,耷拉在鞋面上,活生生一副中年發福不知保養的模樣。

  「達仁。」曉冽不是不意外的,竟然是前度劉郎。

  真是造化弄人,偌大都市,想遇見的人,未必如願以償;不想遇到的,卻碰個正著。

  微微頷首,曉冽不知道要說什麼,你好?幸會?

  曉冽垂眼吃冰淇淋,希望前男友夠識趣,自行離去。

  只是該人不識趣至極,非但沒有離開之意,還在曉冽身邊坐下,大有攀談敘舊架勢。

  「很久不見,你過得好嗎?」看她穿一款如煙般淡雅的藍色真絲短袖上衣,一條寬大黑色重磅絲麻混紡長褲,赤腳踩在沙灘上,一雙黑色涼鞋靜靜地擱在一旁,素面朝天,短髮齊耳,十分清爽悠閒模樣。教人看了,覺得心中舒服。

  「托賴,一切均好。」曉冽其實想一腳將此人踹開,可是風景抵好,她不想因此人壞了心情,煞了風景。

  「曉冽,你還怪我嗎?當年是我不好,貪圖快活,沒有考慮你的感受……」偏偏此人不懂察顏觀色,自作多情,似蚊蟲般喋喋不休。

  曉冽不禁想起仇獵。一樣大約三十出頭年紀,一樣穿西裝,一樣站出來見人,仇獵多麼從容不迫,淡定自持,揮灑自如;眼前這個,則似蒸走樣的面偶,又擱得久了,霉變發餿。

  果然,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

  當初自己不曉得是否豬油蒙心,還打算同此人天長地久一輩子。

  這樣一個言語乏味又不懂適可而止的男人!

  「沈達仁!」一聲中氣十足,威風八面的斷喝,簡直有張飛喝斷當陽橋的氣勢。

  曉冽只覺一陣醺風襲來,一名穿范思哲二線品牌韋尚時緊身花俏連身裙的女子已花蝴蝶般撲來,橫眉豎目,滿臉生寒,胖乎乎、肉撲撲的富貴手直直點往沈某腦門。

  「我不過同姐妹淘多聊幾句,你便跑到外頭來勾搭不三不四的女人,你說,你把我放在哪裡?!」

  「我沒有。」沈某肥臉上肌肉抖動,急赤白臉分辯,「我出來透氣,是她跑來找我攀談。老婆,我沒有勾搭她。她要身材沒身材,要臉蛋沒臉蛋,我哪會這麼沒眼光?」

  「是嗎?」一身鴉片香水味的女子媚眼往曉冽身上轉了一圈,狐疑地問。

  曉冽啼笑皆非,這等惡俗無比的戲碼竟活生生在她人生裡上演,也真有人可以這樣恬不知恥地黑白講。

  只是曉冽懶得多費口舌辯解,又不想在眾目睽睽之下充當眾人焦點。傍晚沙灘上人雖不多,但出來約會散步的情侶也不在少數。

  三十六計,走為上!曉冽吃掉最後一口冰淇淋,拎起涼鞋,起身走人。

  身後傳來沈某夫妻二人的爭執。

  曉冽只管前行,惟一遺憾是如此良辰美景,被那一對攪和了。

  走出好遠,人跡光影漸疏,曉冽驀然蹲下身來,雙手抱膝,將頭埋進雙臂間。

  仇獵自聖娜達盧走出來,沿著沙灘,緩緩散步。

  Alex比他去墨西哥前所見的更形憂鬱倦怠,像逐漸失去生氣的天使。酒保悄悄告訴仇獵,老闆在舊日摯愛與新生戀情間掙扎,所以愈形疏淡。

  旁觀者清罷,仇獵想。可是,感情的事,除非當事者自己看開、放下,否則,沒有人能幫得上忙。

  然後,仇獵目睹拈酸喝醋的活劇。

  頂頂意外的是,聽任潑婦叫囂的女子,竟是——曉冽。

  她的身影,他決不會錯認,有些荏弱,卻似生在疾風裡的勁草。

  雖然,離得頗有點距離,仇獵也能感受到她此刻通身散發的疏懶孤絕氣息。

  她是懶得理論罷?仇獵不知為何,心中有這樣的篤定。也深知,這時候,她必是不想有人上前替她出頭的。

  果然,仇獵看到曉冽慢條斯理站起身,緩緩走開。那樣淡定自若,讓人激賞。

  可是,想起她「越是處在洶湧人潮中,靈魂愈顯得冷清」的淡淡箴言,仇獵又不免覺得憐惜。似她這樣年紀女子,正應該享受人生的美好,卻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不知那背後有怎樣一段不為人知的心酸往事。

  仇獵隨在曉冽身後,隔開三五米遠距離,陪她前行。

  她不知道也無所謂,至少有他伴在她身後,行行復行行。

  突然,曉冽停下腳步,蹲下身來。

  看見曉冽蹲在沙灘上,肩膀微微聳動。仇獵太息,總教人不放心呵。身體不好,警覺性差,丟三落四,現在又一個人跑到偏僻海灘。而且——那個姿勢,像受了傷的小動物,找到無人處,蜷縮一團,獨自舔舐傷口。

  換成別個男子,大抵會立刻一個箭步跨上前去,攬住她好生勸慰,又拍又哄,務必令她一展歡顏。

  可惜,他是仇獵。即使再不忍見曉冽那顫抖的疲弱背影,他也沒有貿然上前。他只是掏出煙盒,取一支香煙,燃著,緩緩吞吐。

  當一支香煙燃盡時,仇獵走到曉冽跟前。

  「走罷,夜裡風大。」

  曉冽聽見低沉聲音在帶著輕淺煙味的風裡,淡淡響起。抬起埋在雙臂間的臉,卻看不清來人長相。

  他背光而立,但有一雙出奇明亮溫和的眼睛。

  曉冽心間微動,這樣的眼,這樣的聲音,是——

  「仇獵?」

  「是我。」仇獵向曉冽伸出手。

  曉冽毫不猶豫,將自己的手交到他修長堅定的手掌中去。在這樣星月漸升,人跡寥寥又靜謐無比的海灘,倘使他對她說,跟我走,隨我去天涯海角,曉冽也是肯的。曉冽願意同這個只見過數面,幾乎是陌生人的男子,夤夜而去。這一剎那,曉冽有這樣不顧一切的衝動。

  或者,只因為,他在她的寂寞空間裡,撕開一線裂縫,教她停止繼續墮向寂寂之淵罷。

  仇獵拉曉冽起身,自己卻將煙蒂叼在嘴唇間,蹲下身來。

  「左腳。」他淳厚的聲音中有微不可覺的縱容和無奈。

  「啊?」曉冽傻乎乎低頭看身前男子黑髮濃密的頭頂,什麼左腳?丹尼爾?戴?劉易斯的電影《我的左腳》嗎?

  仇獵笑了,胸腔振動,發出如大提琴般好聽的聲音。

  不再重複,他伸手,輕輕握住曉冽左腳腳踝。為了不使自己失去平衡,曉冽自然地轉移重心到右腳。他輕鬆地提起曉冽的左腳,放在膝上,替她穿上涼鞋,然後放回地面。

  「右腳。」

  「啊……哦。」曉冽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仇獵在做什麼,轟然,臉孔發燙。

  「寒從腳起。」仇獵為曉冽穿好另一隻鞋,從容起身。「你要回家嗎?我送你。」

  「那個……」曉冽支吾,「我現在這個樣子,還不能回家。」

  仇獵回頭,看仔細了曉冽,嚥下一聲歎息,果然不能回家。

  微腫的眼瞼,微紅的眼眶,通紅的鼻尖,就這樣送她回去,會被誤以為他讓她受了如何不堪的欺負罷?她在不停吸鼻子,看起來是另一番狼狽,決不存在什麼梨花帶雨般的楚楚可憐,但就是讓他心悸不已。

  換成別的女子,即使哭天搶地,他也會無動於衷,仇獵深知。

  仇獵從褲袋裡摸出手帕,輕輕按在曉冽鼻子上。

  未料曉冽也不客氣,接過手帕,發出甚不文雅的擤鼻聲,叫仇獵聞之失笑不已。

  她從未在他眼前塑造過什麼淑女形象,但奇怪的是,仇獵卻一點兒也不覺得曉冽不修邊幅沒有氣質。

  車上,曉冽望著外頭流光溢彩的夜幕,沉默。只有偶爾展帕擤鼻的聲音證實她的存在。

  「為那樣的人傷心,值得嗎?」仇獵直視前方路況,淡淡問。

  聽到仇獵問,曉冽愣了半晌。他總在她以為他不會問的時候,意外地發問。

  側頭思索片刻,曉冽聳肩。「不是傷心,是委屈。初時只覺好笑,分手五年的前度劉郎偶然相遇,竟惹來這一場莫名的指桑罵槐。我與他,其實早已形同路人。偏偏,為了這樣一個人受不相干者的指責,而他竟還當面黑白講,這才委屈。」

  仇獵微笑。「在大海前哭泣,連淚,都顯得不那麼鹹。」

  曉冽伸出舌尖,輕舔一下嘴唇,笑:「真的。」

  仇獵帶曉冽回到自己在本埠停留時暫住的小公寓。她不想回家教家人看見一副小白兔模樣,大抵也不想教任何人瞻仰她這副尊容,仇獵想。

  推開小公寓的門,撲天蓋地的資料、照片映入眼簾,攤得到處都是。

  仇獵保持鎮定步伐,小心落足,走到客廳唯一沙發前,收拾出一角,招呼曉冽隨便坐,然後轉進廚房去了。

  曉冽在家已經亂慣了,對仇獵這一室鋪攤開來的、看似毫無章法的凌亂,完全熟視無睹,倒是對沙發茶几上那些比正常尺寸大許多的黑白、彩色照片,起了莫大興趣。

  蒼翠茂密叢林,透過疏密錯落樹冠,隱約露出灰撲撲高大建築群,在青天之下,透出一股神聖莊嚴共滄桑神秘。

  這時,仇獵自廚房返來,遞給曉冽一隻自製冰袋。

  曉冽乖乖接過,將之鎮在紅腫眼皮上,視線卻仍未離開那些充滿時間回憶的照片。

  仇獵淡淡笑了。帶她回來是正確的,至少,她的注意力已不在稍早發生的事上。

  「這些是在墨西哥尤卡坦半島的熱帶叢林中拍攝的。你手中那張,是叢林中的奇琴伊查。」仇獵坐在曉冽身側沙發扶手上,輕輕道。

  奇琴伊查?曉冽苦苦在腦海中搜索這四個關鍵字,卻總抓不住重點。

  仇獵低笑,即使不太看得見她此時的表情,但她用一隻虎牙輕咬下唇的側面,看上去端的認真而可愛。

  「奇琴伊查是墨西哥尤卡坦半島叢林裡的瑪雅古城邦,也是世界上最著名的瑪雅遺跡,有與埃及金字塔齊名的庫庫爾坎金字塔。庫庫爾坎,是瑪雅語中『羽蛇神』的意思。在公元三世紀,古瑪雅民族就已掌握先進的數學與天文知識。庫庫爾坎的台級,正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之數。且每到春分、秋分,斜射陽光照在金字塔西面時,在金字塔北面牆上,會出現一道波浪形狀的影子,蜿蜒而下,一直延伸到下端,同大羽蛇頭相接;當太陽慢慢而斜,波浪形黑影緩緩蠕動,彷彿一條巨蛇從天而降,景象蔚為壯觀。」

  曉冽一邊靜靜聆聽仇獵用他磁性好聽的聲音娓娓解說,一邊著迷地注視著每一幅照片中,那一千七、八百年前,古老先民用雙手創造的偉大遺跡。

  同今人相比,他們的偉大智慧,決不遜色半點。

  好想,去親眼目睹,那經由千年時光洗禮,依然巍立在原處,執著而不悔的建築。

  「想去嗎?」仇獵輕揉一下曉冽的頭頂,不意外掌心絲滑細膩的觸感,她有一頭美麗黑髮,決沒一點後天人工添加成分。「我們公司正打算開闢這條旅遊線路。」

  想去,曉冽在心中說。可是——她垂眉斂目,她的身體呵。終她一生,也不可能了。

  她曾想去離天最近的地方,想去海明威筆下的乞力馬扎羅雪山,想去呵。

  然,命運就是命運,總在毫無預料時,扯斷那根細細的線。

  復又揚睫時,曉冽已將滿心滿眼的渴望嚮往,盡數斂去。

  在繁忙都市,偶爾約二三好友,閒庭一隅,坐看雲起,也不是不好的。

  就這樣罷。

  所以,曉冽搖頭。

  「我這人太過懶散,離開爸爸媽媽,簡直不曉得怎樣生活。去那麼遙遠的異國旅行,還要穿越叢林,跋山涉水,我擔心沒到目的地,已經半條小命不保。」

  仇獵淺笑,沒有揭穿曉冽。

  頂討厭女性言不由衷的仇獵,對曉冽,卻是縱容的。

  「也對,美洲叢林裡有許多看不見也預料不到的危險。有一種很不起眼的毛蟲,被它叮一口,皮膚就會變黑壞死,從局部蔓延全身。如果不及時注射抗毒血清,就只能棄骨山林。」不算誇張,就發生在巴西。

  「啊?」曉冽發出一聲呆呆的喉音,真正恐怖,被毛毛蟲叮一口,也會送命?

  仇獵又笑了,沒有理由的,曉冽便輕易調動了他的情緒。

  有多久,他不曾這樣輕鬆自在地對住一個女孩笑了?

  「來,讓我看看你的眼睛。」扳過曉冽的臉,移開她鎮在眼皮上的冰袋,仇獵細細審視面前這張不施脂粉的素靨。

  凌亂額發下一雙雋秀眉眼,薄薄的雙眼皮,不仔細看,會被忽略罷?小巧的鼻子下一張粉紅嘴唇。不是什麼絕世美人,卻,已深深烙進心海。

  是幾時呢?人間四月,那不經意的一瞥麼?

  無解。

  曉冽也回望他,溫熙深遠的笑眼,挺直鼻樑微微鷹勾的鼻子,以及一雙菲薄的唇,沉冷時深刻不易與的表情,在微笑時,悉數化為春陽。

  曉雨說他危險,可她自己,卻全然信任了他。

  青春期逆反心理作祟?曉冽凝視仇獵隱隱生出鬍渣的臉,他不是傳統型英俊男子,亦不是新世代花樣美男子。如果不適打理,估計會是一隻大鬍子,配上鷹鼻薄唇,倒很有草莽氣息呢。

  仇獵悠悠太息,看她的眼神,黑白分明地映著自己已然不再年少的臉,但他卻可以肯定她已魂遊天外。

  有些好笑,也有些釋然,仇獵輕輕吻上曉冽的唇。只是輕柔的,似呵護般,印在她唇上,沒有加深,沒有進一步探索,沒有天雷勾動地火的欲焰狂燒。

  其實,孤男寡女同處於一室,以他的技巧,引誘得女子同他抵死纏綿,決非難事。

  他可以輕輕解開那堇色如水的夏衣,又或者狂野地撕碎它們,然後將她推倒在散落黑白、彩色光影斑駁照片的地板上,溫柔也好,激烈也好,緊緊的,肉體交纏。

  然,他沒有。

  只是如此溫柔一吻。

  倘使不能令她一直幸福,他不會輕易攫取了她,然後將她獨自一人,棄在紅塵裡。

  抬手,理順曉冽亂蓬蓬的流海,在她一霎不霎的茫然眼神中,朗然微笑。

  「嗯,差不多了,恢復神采,可以見人了。」仇獵修長的手指,流連在曉冽眉宇間。

  曉冽回過神來,素白臉皮,倏然飛紅。

  仇獵溫熱、略帶煙草味的氣息,猶存於唇畔。像和熙的、來自曠野的微風,那麼輕,不帶一絲侵略與霸道。

  曉冽不是天真無邪不曉世事的純潔少女,她太知道,男人所說的同所做的,有時是多麼不一致,藉愛情之名行傷害之實的,大有人在。

  可是這個被坊間傳為危險表率的男子,卻讓她波瀾不興的心,在沉寂如許多年後,有淡淡潮潤復甦的破土聲。

  細細的,小小的,卻足以在空曠的靈魂裡,迴盪成轟然巨響。

  「走罷,我送你回家。」仇獵留戀地收回自己的手,「再不走,狼人就要變身了。」

  半擁著曉冽走到門口,仇獵啞然失笑,她一隻手裡,還緊緊捏著幾張照片,且至今渾然不覺。

  「喜歡是嗎?等沖洗整理好之後,送給你一份。」

  「啊?」曉冽不明所以地發出一個十分呆滯的單音,然後隨著仇獵的目光,往自己手邊望去,原已飛紅的臉皮,又深了一層胭脂色。點點頭,曉冽承認。「很喜歡,恨不能即刻化為影像中人,就此停留,樂不知返。」

  將曉冽眼底那近乎驚喜的顏色悄悄放在心間,仇獵擁著她出門。

  送曉冽到達她住處的小區門口,仇獵應曉冽要求,就停車在這裡,沒有再往裡送。他不是死纏爛打男子,曉冽想暫時不透露住址,他便大方應允。

  來日方長,不是嗎?

  下車時,曉冽慼慼哀哀磨蹭了一下。

  「怎麼?怕黑?要我送你進去?」仇獵逗趣。

  「那個——我的維尼記事本,可在你處?」曉冽終於忍不住,還是問了。

  呵呵,維尼。仇獵的薄唇抿一個微笑,那本似能讓他看見曉冽內心的筆記本啊。

  「是的,在我這裡。」他並不諱言。

  「可以還我嗎?」曉冽眼巴巴望著仇獵。如果還我,我就在小說裡給以你為原形的花花大少一個美滿結局,曉冽在心里許諾言。

  「呵呵,目前不在我身邊,放在我離島的家裡了。」仇獵聳肩,「等我從亞馬遜回來罷。我帶你去取。」

  說完,仇獵傾身,在曉冽頰上成功偷香,然後便駕著他的悍馬H2越野車,往夜色中飛馳而去。

  留曉冽在原地,呆愣半晌,才省得輕捂臉頰,在心中暗暗發誓,那個溫柔吻她的男子,一定是她的錯覺。這個開車狂野、迅速融入夜色的危險分子,才是仇獵真面目。

  但嘴角小小笑紋出賣她。

  莫名地,曉冽期待下一次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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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9-6 00:11:51
第六章 情傷,最無奈

  突如其來的,外頭下了一陣太陽雨。

  熱辣晴空之下,就這樣毫無預兆地,灑下如珠如玉晶瑩的水滴,來得疾,去得也快。但並不能緩解持續十日之久的燠熱天氣,相反,雨水稍後迅速蒸發,地面上更是暑意蒸騰,悶熱難當。

  曉冽坐在陽台上,小小的繪有工筆花鳥的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搖著。

  迎面,有海風微微拂來,雖不能解暑降溫,也聊勝於無。

  遙遙的,曉冽望見一陣驟雨後,懸在離島上空一道絢麗的彩虹。

  彩虹的彼端,就是幸福的天堂。

  曉冽腦海中忽然跳出這樣的句子。

  幸福嗎?曉冽勾唇而笑。她決少這樣,露出近似自嘲的譏誚笑容。她不希望親友看見,覺得她不開心。

  可是,獨處時,曉冽這樣的表情,常會不自覺流露。

  彩虹彼端的幸福,在曉冽看來,太過虛幻。

  執起擱在一旁小茶几上,盛有冰鎮酸梅湯的青花小碗,曉冽輕輕啜飲一口,微微瞇起眼,享受冷飲滑過食道時帶來的沁涼感。

  在盛夏裡,靜坐片刻,喝一盞解渴消暑的冰飲,之於曉冽,已經是神仙般的日子。

  忽而聽見門鈴響,曉冽懶洋洋起身去開門。

  門外,是面孔被酷熱蒸得紅通通的曉雨,工整的米白色套裝和小巧公文包說明她是自公司來。

  「喏,你的信。」曉雨將一手拎著的大紙袋遞給曉冽,「我正好公幹,經過你的郵政信箱,替你把信統統取來了,好沉啊。」

  曉冽連忙接過紙袋,放在一旁,又跑到廚房,倒了一碗冰鎮烏梅湯給曉雨解暑。

  曉雨大口灌下,繼而伸手捅捅曉冽肩窩。「我還有事,先走了。你不要因為熱,就成天孵在家裡不出門。」

  曉冽大力點頭。爸爸媽媽也這樣說。她只是嫌太陽太盛,決定當夜行生物,等陽光散盡,才出去散步。

  曉雨略放心,深知曉冽只要答應了,便不會食言。微微一笑,曉雨又急驚風似的走了。

  曉冽搖搖頭,有一個雷厲風行的姐姐,有時令她不好意思太過懶散。垂眸看一眼滿滿一口袋信件,曉冽做幾個柔軟動作,振奮精神,彎腰提起,走回陽台。

  拆信閱讀的過程,是愉悅的。

  看讀者肯定自己的創作,給予鼓勵和支持,汲取有用的資訊,是一種莫大享受。

  也有措辭激烈的抨擊和批評,曉冽一貫本著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的心態,平靜對待。倘使有惡意攻訐,曉冽只一笑置之。

  時間在不知不覺間如逝水般,匆匆而過。

  夕陽如火時,小茶几上已堆積小山般的已閱信件。

  曉冽伸手進紙袋取下一封信,手指觸到厚實堅硬物體,一愣。

  拉過紙袋,仔細一看,曉冽有些意外。她摸到的,是一隻大號牛皮紙袋,厚重地擱在最下邊,拿在手裡,份量不輕。

  不會是郵包炸彈罷?曉冽吐舌。最近探索頻道推理探案的節目看太多,連做夢都有殺人狂魔揮舞電鋸四處做惡。夢裡曉冽神勇無比,每到關鍵時刻,便會伸出一根手指,氣定神閒宣佈:真相只有一個!也並非全然無畏無懼,只是,身後總有一道偉岸身影,堅定傲立,在曉冽需要時,適時伸出援手,必不教曉冽陷入險境。

  曉冽露出微笑,潛意識裡早已封了仇獵為英雄呢。

  將暗夜裡最隱秘的夢境輕輕擱回心海,曉冽側耳傾聽。嗯,牛皮紙袋裡沒有時鐘滴嗒作響聲,微微揭開紙袋一角,也沒有可疑的接線,唔,警報解除。

  曉冽打開紙袋,抽出裡面厚厚一疊硬物。

  然後,驚訝之餘,曉冽眼中喜色笑意漸深。

  牛皮紙袋裡裝的,是一疊照片,黑白顏色,輪廓粗獷,光影細膩。

  每幅照片,都似要躍出紙面,給人極強烈的視覺衝擊。

  天高、雲淡、樹深、風徐,原住民褐色皮膚之深刻縱橫的皺紋和億萬年來相似明亮而無垢的眼波……一切,都如此平靜從容地展在眼前。

  曉冽被深深震撼。

  透過仇獵的眼,透過仇獵的心,曉冽看見全然不同的世界。只是這樣看著,已肅然起敬,敬畏不已的世界,屹立在蒼穹之下、與自然生生相息的世界。

  翻至最後一張,原著民少女笑著一雙漂亮大眼,無邪地注視鏡頭。

  下邊,有一行以油性筆寫的大字,遵勁有力:

  若想取回維尼記事本,請於本週六上午九點至離島碼頭,仇獵。

  一旁還畫著小熊維尼的頭像,惟妙惟肖。

  看那語氣,端的像是綁匪綁架了肉票,然後致信肉票親友,若不肯付贖金,便要撕票的感覺。

  可是,曉冽卻笑了,直來直去,決不藏頭露尾,與這樣的人往來,總是快事。

  再看下頭日期,計算下來,可不正是這個週六?

  曉冽捧著照片,傻呵呵笑起來。

  維尼,等我,我們就要重逢了。

  結果,曉冽媽媽下班回家,便看見女兒一副心花怒放滿臉傻笑模樣,忍不住對隨後進門的曉冽爸爸嘀咕:

  「老伴兒,她不會是受什麼刺激了罷?」前陣子學夜半狼嚎,今日又作傻姑模樣。

  曉冽爸爸搖頭,這個女兒已經完全沉浸在自我世界。「沒事,好過她死氣沉沉。」

  週末上午,離島輪渡碼頭前,仇獵與Alex憑風而立。艷陽之下,藍衣白褲的Alex清爽俊美,海風拂得他絲質襯衫微微舞動,令他看起來直似欲乘風而去的天使,冷冷的,也懶懶的。

  而站在Alex身旁的仇獵,則正相反,早已汗濕衣衫,米色麻質獵裝的前胸後背透出汗濕的印子。

  這樣兩個氣質迥異的男子,並肩而立,很難不吸引路人注目。

  女子多半愛俏,明目張膽也好,嬌怯羞澀也好,她們的目光多數流連在Alex身上。

  仇獵微笑。「難得你竟然肯陪我站在這裡,任由各色女郎用眼光將你生吞活剝。」

  「我卻只想被一人生吞活剝,同她骨血相融。」Alex鬱鬱的聲音,淡淡響起。

  「回去有什麼打算?」

  Alex聳肩。「不知道,多年來我一直篤信愛她就給她自由,我所受的教育也不允許我強迫女性,違背她們的意願。可是,獵,我還能在原地佇守多久?即使是深廣包容的湖,經歷千百萬年的苦苦等待,也有乾涸的一日。」

  仇獵怎會不明白Alex的內心?沒人應該為一段無望的感情漫無止境的守候下去。

  除了父母對子女,這世界上並沒有天經地義的愛。

  就彷彿,他以為那個在他身下輾轉承歡的女子,會微笑著等他回來,擁抱親吻撫慰他風塵僕僕的身軀和靈魂。可是,她卻奈不住等待的寂寞,投向另一個更寬容更堅定的懷抱。

  Alex的寂寞,只怕更深。

  「或者,會學你,天涯海角地遊走。」Alex怎樣曬也始終白皙清爽的臉頰上,掠過淡而又淡的放棄。有一首歌,那麼漫不經心地吟唱:愛得痛了,痛得哭了,哭得累了。

  他是男人,有血無淚。可是他的愛讓他痛得太久,痛到累了,痛到麻木。

  仇獵無聲太息。在愛情一事上,他們都是傷兵。

  遠處,傳來渡輪靠岸的汽笛聲,悠悠的,不急不徐,彷彿不被眨眼即逝的時光所影響。

  漸漸,奶白色小渡輪靠在碼頭上,乘客魚貫而出。

  有穿月白色中式對襟短袖真絲襯衫,黑色直管長褲配淺口深藍色懶佬鞋的女子,在人群中瞇眼四顧,然後慢吞吞往仇獵所站的方向走來。

  仇獵抬腕看表,八點五十七分,估計等曉冽磨蹭到眼前,大抵正好九點。

  思及此處,他忍不住勾起唇角,這個通身上下總似透著無限慵懶的女子,其實倒很守時。

  站在仇獵身側的Alex眼底掠過淡淡欣喜。獵很久很久,沒有因為異性,展露如此發自肺腑的笑容了,即使淺淡,他亦替獵高興。

  只不知,自己的幸福,又在何方?是舊日裡記憶中的美麗,亦或是初初闖入生活的那抹天藍?

  曉冽走到仇獵跟前,很意外他身邊還站了一個憂鬱倦怠的俊朗男子。然即使如此,也絲毫無損於他通身散發出的爾雅氣質,清冷疏離的,似一個厭倦萬丈紅塵的天使,只因迷路,才不得不戀戀人間,不知幾時,便會振翅而去。

  曉冽向Alex淡淡頷首,視線便轉向仇獵。

  「早。」

  「早。吃過飯了嗎?」仇獵伸手取下曉冽肩上的黑包。便是這只包令他們結緣,他是見識過它的份量的。

  曉冽點頭。不吃早飯?媽媽會以極其哀怨眼神注視她,彷彿覺得她做了什麼大逆不道之事。曉冽頂怕媽媽這一招,哪敢不吃早飯?而且,她經不得餓,才不行這等虐待身體之事。

  「那麼,走罷。」仇獵將另一隻手伸向曉冽。

  曉冽只遲疑一秒,便將手放進他的掌心。

  那天海邊,仇獵掌心溫熱乾爽、微微粗糙的感覺,像一道安全的包容,讓曉冽無法抗拒。

  「我回去了。」Alex向仇獵挑眉,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相遇。

  你遇到一個好女孩,不被皮相所惑,要好好把握。Alex的眼波,這樣祝福。

  我會,你也要爭取屬於自己的幸福。仇獵彎眼微笑。

  「再見。」

  「不問我載你去哪裡?」越野車開得穩而快,降下的車窗,令風將話語吹散。

  曉冽搖頭,又何須問。曾經,夤夜隨他天涯海角而去的心都有,這莽莽紅塵,又哪裡去不得?

  仇獵見了,咧開一個爽朗笑容,露出一口白牙。

  曉冽也不打擾他開車,一手支頤,細細觀察仇獵。

  他比一個月前更形黝黑,微卷的頭髮長了許多,被汗水浸潤,搭在頸背上;臉頰亦比初見時更清瘦深刻;專注於路況的眼,在溫和中,透出銳利;裸露在短袖外,操控方向盤的手臂上,有隱約可見的疤痕,長短新舊,有些觸目驚心。

  覺察到曉冽的注視,仇獵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臂,失笑。

  「每次外出回來,總要帶些紀念品,這些傷也不例外。」

  曉冽輕眨眼睫,這是去遊歷要付出的代價嗎?

  仇獵空出一隻手輕揉曉冽的短髮。

  「每道傷痕背後,都有一個故事,或驚險,或好笑。因為痛,所以深深刻在記憶裡。將來老了,不愁沒有談資給兒孫們講故事。」

  曉冽呵呵笑,可不是?不會比一千零一夜遜色。

  「啊,當心!」

  突然,馬路上有一群穿奇裝異服的少男少女,橫行而過。

  仇獵敏捷地剎車,讓這群青春到肆無忌憚的少年先行通過緩行路上。

  「我老了,這些小朋友的衣服真是讓人備受衝擊。」仇獵調侃。

  曉冽看仔細了,恍然大悟。

  「電視塔近幾日有一個國際動漫展,這些人大抵都是參加Cosplay show的。」曉冽至少認出魔卡少女小櫻,人形電腦小唧,火影忍者和殺生丸大人,「所以才穿成這樣招搖過市的罷。」

  有做CS打扮的少年轉頭沖仇獵的車狂吹口哨。

  「大叔,酷車!」

  仇獵大笑,曉冽微笑,十幾歲揮灑飛揚的青春,他們也曾經歷,怎會不理解少年的心?

  待打扮各異的少年們穿過馬路,仇獵重又啟動引擎。

  「我少時躲在不為人知處,偷偷翻看歐美漫畫。十分羨慕那些身手了得、懲奸除惡的俠士。曾偷穿母親的紫色羊皮風衣,試圖把自己變成閃電俠。」

  曉冽想像年輕二十歲的仇獵穿紫色皮衣扮閃電俠的情形,卻怎樣也無法把那種蠢到斃的慘綠少年形象同眼前的仇獵聯繫到一處。

  「想笑就笑罷。」仇獵咕噥,他也知道聽上去很蠢。

  曉冽擺手。「我只是無法想像你當時的樣子。在我年少時,也曾幻想自己是花仙子,還一人分飾多角,扮演大反派娜娜小姐和波奇,自言自語得不亦樂乎。」

  仇獵倒毫不客氣地朗聲而笑,他能想像臉上有幾粒雀斑、大眼伶仃的小女孩,一個人坐在屋子裡,一會兒俏皮,一會兒蠻橫,一會兒奸詐地演獨角戲。寂寞的身影,卻一定很可愛。

  「長大之後,不再自言自語,只是統統轉化為文字了,是嗎?」他笑問。

  曉冽大力點頭,沒有否認。不錯,所有不足為外人道的心事,愛恨情仇,齊齊化為筆下文字。

  仇獵又笑了。這樣誠不欺人的女子,是單純,還是天真?

  陽光與風,將兩人的笑顏,緊緊交織在一起。

  仇獵將車停在大宅門外,等曉冽下車,同她一起推開纏滿爬籐植物的雕花角門,步上鵝卵石鋪就的小徑,兩旁修剪整齊的大葉黃揚就像列隊歡迎的士兵。

  曉冽饒是做足心理準備,也被仇家大宅院迷你公園似的佈置深深吸引。

  很難想像,在離島這樣一塊寸土寸金的商業區,除了那座令地產開發商垂涎三尺的中央公園,還有這樣一處幽僻安靜的深廣空間。

  曉冽被滿目蒼翠吸引,幾乎不想前行。

  仇獵挽住她的手臂,半拖著曉冽向前走。「前頭景致更好,少不得教你流連,這兒就免了罷。」

  曉冽嘿嘿笑。她是劉姥姥,才進了大觀園,看著好看處,難免不想動彈。

  被仇獵一路拖著,曉冽經過栽滿石蒜的花壇,看到開得鮮艷的彼岸花,曉冽幾乎魂靈都被勾得去。那麼美麗的彼岸花,似染著生不能相見、死不能相守的戀人的血,靜靜綻在紅塵幽冥之間。

  「倘使喜歡,以後可以隨時來看。」仇獵悄悄捌騙小迷糊。

  「哦。」迷失在花海裡的曉冽,不知不覺答應。所以,錯過仇獵眼中呵寵的微笑。

  百多米的幽幽小徑,被曉冽如此這般,磨蹭了半個小時,才走至盡頭。

  盡頭,是一片豁然開朗的油綠草坪,草坪上支著天藍色帆布涼棚,底下坐著兩位很難分辨切實年齡的中年人,看見仇獵同曉冽,其中一人微微招手。

  「阿弟,帶朋友來玩啊?」

  仇獵挽著曉冽的手,緊了緊。

  「是家父家母。」言罷,偕曉冽上前。「父親,母親,這是韓曉冽,我的朋友。」

  「仇先生,仇夫人。」曉冽不知怎樣稱呼比較妥貼,索性用社交辭令。

  「曉冽是罷?是阿弟的朋友,就別拘束,叫『伯父伯母』就好。」仇母笑呵呵睇住兒子與曉冽。多久,沒有看見兒子與異性一同出入了?五年?還是七年?

  眼前這個被兒子挽在手中的女子,她很喜歡,眼神乾淨。不錯,就是乾淨。沒有欲擒故縱,也沒有刻意討好,只是禮貌。

  「伯父、伯母好。」曉冽從善如流。

  仇獵只是微笑地陪在曉冽身側。母親眼裡的嘉許,他看見了。他更感謝父母親沒有所謂門戶之見,上來辟頭蓋臉先盤問祖宗十八代。

  「外頭熱,阿弟你快領曉冽進屋喝些冷飲。」仇父溫和地說。

  「是,父親。」仇獵領命。家人,什麼也不問,已先接受了他帶回來的曉冽。

  「別急著走,就在家吃午飯罷。你大哥陪安潔去買菜了,一會兒就回來。」仇母在兩人轉身時交代。

  「遵命,母親大人。」

  望著兒子和曉冽在陽光下相偕而去的背影,仇母微笑歎息。「這只野猢猻,終於肯走出來了。」

  仇父執起仇母的手,親吻一下。「你可以放心了罷?」

  「他們都是我的孩子,再長大獨立,我亦是不放心的。」仇母嗔怪似地說。他們被打成走資派,送往鄉間勞動改造,兩個孩子的童年,並不快活,她總覺得欠疚,希望他們成年後能幸福。

  「兒孫自有兒孫福,阿大和阿弟曉得怎樣爭取和構築屬於自己的幸福。」仇父以拇指輕撫妻子的手背。十年的鄉間生活,令妻子這雙作學問的手,粗糙乾枯。往後,再怎樣保養,也恢復不到初初相識時的珠圓玉潤。「我們只需客觀地,適時推一把。」

  「我省得。」仇母反手握住仇父的手。

  涼棚下,兩老執手相偎,身後,兩個人並一個影兒。

  仇獵領曉冽在自家深長迂迴的走廓裡左轉右折,對方向感極差的曉冽在轉過兩個彎角後,已不辨東西南北。

  仇獵看見她咬住下唇竭力想要記住路線的苦惱樣子,壓低聲音向她透露。

  「我少時從鄉下隨父母到這座大宅,也足足用了個多月,才將裡外路線摸清。後來我也極少回家來住,規矩太多。臥室離廚房足足有一百米遠,半夜起來想偷吃東西都要穿廳過廊。」

  「我總算曉得劉姥姥何以會在大觀園裡頭迷路了。」曉冽暗暗嘀咕。

  「放心,我在。」仇獵緊緊握著曉冽的手。

  曉冽回以無條件信任微笑。

  停在一扇門邊,仇獵推開門。「進來吧。」

  曉冽踏進一片充滿海洋氣息的空間,雕花木框的落地長窗前半挑著海藍色棉質窗簾,與臥室相連的開放式起居間地板上,鋪著土爾其手織海藍提花地毯,看起來造型別緻的概念沙發旁立著新鐵藝書架,與臥室裡深藍色的床上用品相映。

  整間臥室乾淨得似樣品房般一塵不染,與曉冽在仇獵公寓看見的凌亂景象大相逕庭。「要保持這種清潔度,得花多少功夫啊?」

  「這是我不愛回家住的第二個原因。」仇獵聳肩,「小時候野慣了,突然教我收骨頭當闊少爺,弗如教我重新投胎。」

  曉冽笑。「身在福中不知福。」然後吐舌扮鬼臉。

  仇獵承認。「家母總覺得因為他們而令我們童年頗多不快,想多多彌補我們。」

  「母親們都一樣。」曉冽想到媽媽,很是同意,「你應該多多回來陪伴她。」

  兩人對視。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是多麼遺憾的事。

  仇獵笑了笑,這話,旁人決不會直截了當對他說,只得曉冽,如此直言不諱。

  是因為,她並不曉得屬於他的那段往事罷?

  也因為,她不知道,所以她直接擊中他的盲點。

  「謝謝你,曉冽。」他發自肺腑地向她致謝。

  「啊?謝什麼?」曉冽立刻顧左右而言他,「我的維尼記事本呢?」

  「呵呵。」仇獵低笑,將曉冽按坐在沙發裡,順勢在她額角落下一吻,「等一下,我去找找看,不知那隻小熊躲哪裡去了。」

  隨手將曉冽的大背包放在床上,仇獵拉開床頭櫃的抽屜,找出令曉冽念念不忘的筆記本。

  返回曉冽身邊,仇獵將小小記事本遞給曉冽。

  曉冽接過,幾乎要親吻封面上憨憨的維尼。

  「以後不要再把它丟了。」仇獵失笑。

  「謝謝。」曉冽由衷感謝。這本密密麻麻寫滿了各色靈感的記事本,已陪伴她三年多了,如果真的找不回來,她會傷心長久。

  「你很戀舊。」仇獵在曉冽身邊坐下,擁著曉冽的肩膀,難以想像她會在小說裡殺人不眨眼。

  「少時看衛斯理,他說器物用得久了,聚集了許多日月精華,天地靈氣,人心思念,便會成精,我很認同。這上,有我的感情依附,總是捨不得。」曉冽舒服地靠在他肩上,沒太多戒備,只是懶洋洋的。

  「人呢?對住一個人久了,會不會捨不得?」仇獵輕撫曉冽的頭髮,這美麗的頭髮,她如果肯蓄長,披散如瀑,一定會有別樣風情。只是,他對長髮沒有太多執著,也很少幻想長髮裸身女子騎坐在身上這等糜麗景色。

  曉冽點點頭,復又搖頭。

  「如果出於不可抗力,使得我失去生命中很重要的人,我會。可是——」曉冽凝思片刻,「倘使是他要自行離去,我不會挽留。」

  仇獵側首親吻曉冽發心。本質上,他們很相似。

  盛夏的陽光,透過落地長窗,灑進房內,將房間幻化成一片蔚藍海洋。

  沙發裡,仇獵與曉冽相擁而坐。週遭空氣靜謐慵懶,帶著幾縷無言的性感。

  寂寞無從而入,消散得一乾二淨,只餘瞳孔裡斑駁迷離的光影,似剔透琉璃上一痕刻骨的暇疵。

  輕緩的敲門聲攪碎一汪平靜安然的湖泊,也將相偎無聲的兩人自疏懶愜意的氣氛中召回。

  推門而入的仇遠,斯文的微笑後是別有深意的調侃。

  「阿弟,帶朋友來玩,怎麼把人家藏在房間啊?」

  仇獵拉曉冽起身,為彼此做介紹。

  「韓曉冽。我大哥仇遠,商人,如果需要,他連自家兄弟也會算計。」

  「壞小孩,有你這樣介紹兄長的麼?」仇遠輕睨弟弟一眼,向曉冽微笑伸手,「我是你身邊這只野猴子的大哥,教化無方,還請韓小姐多多包涵我這個弟弟。」

  曉冽笑著與之握手。看這兩兄弟彼此拆台,卻是另一番手足情深,讓她想起曉雨之於自己。

  「走走走,安潔已經在廚房裡忙得差不多了,只等你們。韓小姐,就在這兒用一頓家常便飯。等有閒,教獵帶你去本埠頂級饕客出入的食肆,搾乾他的荷包。」

  「還說不會算計?!奸商!」仇獵攬著曉冽,隨同仇遠向外,又經九轉八彎的走廊,來到佈置古雅的飯廳。

  中式大八仙桌邊仇父仇母先已落座,曉冽被安置在仇獵身邊,兩位老人家對面。

  未幾,安潔和家裡請的阿姨將小菜一一端上飯桌。

  「小潔,別忙了,坐下來吃飯,廚房麻煩阿姨收尾好了。」仇遠招呼妻子。

  「好的。」安潔依言,坐在仇遠身邊。

  一頓飯吃下來,氣氛十分愉快,大家相談甚歡。

  仇家二老席間得知曉冽是推理小說作者,還在週刊兼一個專欄,很是好奇。

  「我和仇伯伯都是理科出身,專攻固體力學。對建築、橋樑什麼的在行,偶爾拿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或者李、杜出來風雅一番還可以。真教我們自己寫,那可真頭疼了。」仇母大為佩服,「偏偏兩個兒子一個下海經商,另一個乾脆三山五嶽去,沒一個繼承祖上的文人風骨。」

  「母親。」仇獵、仇遠齊齊低喚。沒能完成母親的願望,成為文學家,是很多主客觀因素存在,不必如此這般大力撻伐罷?

  曉冽先是呵呵笑,然後眼睛猛地一亮。

  「仇伯伯、仇伯母不會就是參與落日大橋設計的仇效國夫婦罷?」那座大橋在徵集設計方案時,許多外國設計師也來競標,但被一對中國設計師以最科學的設計方案和建築草圖在眾多國際名家中脫穎而出,一舉得標,成為一時美談。

  仇父仇母彎眼而笑,難得還有人記得。

  仇獵不顧眾人側目,伸手揉揉曉冽發頂。

  父母的成就,他是與有榮焉的,不說,是因為無意藉著雙親的名氣來成就自己。可是曉冽能自行想到,這令他很開心。

  「韓小姐很有見識啊。」安潔也微笑,眼神觸及仇獵對曉冽的親暱舉動時,微不可覺地黯了黯。

  曉冽咧嘴。「也不是啦,只是因為要寫小說,所以獲取的資訊相對博雜,如果仇伯母不提到建築橋樑,我也肯定想不到。」

  「那以後韓小姐要常常來玩,陪家母聊聊文學,打發時間。」仇遠眼中掠過精光。既給弟弟製造機會,也聊解母親沒能生出一個文學青年的遺憾,兩全齊美,何樂而不為?

  「是啊,即使阿弟不在本埠,你也可以常來坐坐,同我和安潔做伴。」仇母附議,並給仇獵一個眼波:死小孩,媽媽已經給你創造機會了,接下去看你自己的了。

  仇獵輕笑,這叫不叫「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曉冽大窘,沒想到仇家人這麼熱情,和仇獵形於外的沉著冷靜氣息大相逕庭,讓她有點難以招架。她懶得太久了,不曉得怎麼應對此種局面。

  轉頭看仇獵,他只是以溫和笑眼回望,並沒有解圍的意思。

  眼見盛情難卻,曉冽只好硬著頭皮,答應。

  仇母大是滿意,是個好孩子呢。

  吃過午飯,仇家兩老留下四個小的,回房午睡去了。

  仇遠被公司事務纏身,寒暄數句,吻過妻子安潔,也匆匆而去。

  「大嫂忙了一上午,也歇息罷。」仇獵有禮地和曉冽陪安潔閒聊數句後,也起身。「我帶曉冽去我的收藏室參觀,大嫂不必管我們。」

  收藏室?曉冽聽了,雙眼倏然一亮,她正愁對小說中的花花大少描寫得不夠細緻,現在仇獵便提供機會,讓她見識名門生活。

  仇獵搖頭,什麼時候她聽見「仇獵」兩字時會雙眼放光,那他才算稍稍俘獲她的芳心罷?

  拉著曉冽的手,兩人走出飯廳。

  安潔望著他們緊緊交握在一起的手,眼底泛起苦澀妒嫉不甘之色。

  為什麼?為什麼她苦苦守候企盼,卻得不到他這樣的溫柔?

  這是不是上帝對貪婪的人的懲罰?懲罰她,得不到她所愛的?

  可,為什麼是那個女孩子?那樣一個大咧咧、只會舞文弄墨的女子。

  安潔慢慢捏緊手心,指甲在細嫩掌心印下彎月形痕跡。

  何以她要獨自忍受面對他時那蝕骨噬膚之痛?他卻這樣輕易的、轉背離去?

  不甘心呵。

  安潔低低笑了開來,是她自私,先行放棄了他熾烈狂放的愛,投向另一個溫和的懷抱。她寧可他恨她,也決不要他忘記過去。

  如果這能令他,在午夜夢迴時,想起她,那就恨罷!

  一切精芒自安潔眼中斂去,她又恢復成仇遠賢良溫婉的妻子,而不是那個時光深處,為了站在仇獵左右而精研經濟的女子。素淨妍麗的臉上,泛開一抹婉約的笑容,安潔起身,到廚房裡用辰砂壺沏了一壺產自雲南的普洱滇紅,置了兩隻辰砂茶盞,一起擱在漆木托盤上,往仇獵的房間緩緩而來。

  敲門後輕輕推開雕花木門,安潔有些意外開放式起居間裡只得曉冽一人,仇獵高大的身形卻不知去了何處。

  「韓小姐一個人啊?獵怎麼沒有陪你?」安潔笑問,「獵也真是的,一旦忙起自己的事來,就把人客丟在一旁不管不顧了。」

  「他說早年的舊時收藏,多數是被放到後頭的儲物室去了,他去找一找,要我在這裡等一會兒。」曉冽微笑。平素極沉穩的男子,在談及自己喜愛的事物時,眼底裡那種耀目的光芒令他看上去英俊很多。

  「是嗎?」安潔淡淡道。那些被他鎖起來,她以為永遠也不會再拿出來的給任何人看的東西,如今他要重新取出來,給別個女子看了麼?淺笑著,安潔坐在曉冽旁邊,斟了一杯茶遞給曉冽,「那我陪你坐一陣子罷。來,喝喝看,這是獵最喜歡的雲南普洱滇紅,別的茶,他總嫌太細膩嬌柔。大抵是性格使然,獵一貫不喜歡將原始狂野韻味濃厚的東西束縛在現代工藝的繁瑣之下。」

  曉冽接過辰砂茶盞,悶聲喝茶,並不搭話。

  曉冽固然時時將自己關在房間裡埋頭趕稿,兩耳不聞窗外事,長久也不同人應酬,也少在外頭花花世界看人眼色行事,卻不意味曉冽不通人情世故。多少她也在小說裡塑造過頗多工於心計、擅長勾心鬥角的人物形象,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

  這位仇大嫂只怕不是單純來陪她「坐」一陣子這麼簡單。

  「獵這些年已收斂許多。早些時候,他在家裡是呆不住的,一年之中有泰半時間是在外頭遊歷的,眼裡、嘴裡、心裡全都是外面的世界如何如何。跟獵相愛,會很辛苦。」

  曉冽繼續埋頭牛飲,悶聲發大財。

  仇獵於她,其實亦是陌生,但,誰與誰又可以真正做到彼此瞭解,一無隱瞞?許多同床共枕一生的人,也未必瞭解另一方。

  雖然安潔未必出自善意跟她講述仇獵的過去,可是由她的描述中,曉冽瞭解到一些仇獵不曾、未來也不見得會提及的過往,那是仇獵的一個側面。

  「獵喜歡運動,晨跑更是風雨無阻。他有一身曬成古銅色的皮膚,肌理結實,身材頎長健美。」安潔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幾近耳語般,輕逸出粉嫩唇畔,「他的唇舌,他的撫摸,他強而有力的衝刺,他滿足的低喘和愛語,一旦嘗過,便很難忘懷。」

  「咳咳!咳咳!」曉冽被一口茶水嗆到,臉咳得通紅。她是寫推理小說的,不是寫情色文章的好不好?雖然有經驗,也從未如此詳細地拿出來與人交流。安潔,成功地給懶得幾乎出蛆的曉冽以強烈刺激。

  曉冽抬眸看看身側輕盈、舉止端雅的美麗女子,被她臉上迷離的微笑同眼中流轉的光彩吸引。木知木覺如曉冽,也深深省得,倘使不是真的體驗過那種肉體上的極至幸福,是做不來此種表情的。

  這倒有趣,兄長娶了弟弟的情人,偏偏情人始終對弟弟念念不忘。

  曉冽無意介入豪門恩怨,她寧可束手在旁,當個看戲的觀眾。

  仇家大哥不是武大郎,安潔料想也不至於是潘金蓮,倒是仇獵,曉冽很難判定他有沒有武松的潛質。

  可是,既然仇家大哥娶了安潔,又不介意弟弟回家來,自然是相信妻子、兄弟的為人了。

  曉冽復又埋頭喝茶,一切煩惱無非自找,不關她事。

  安潔見曉冽無動於衷,心間的惱恨,又深了一層。即已做了惡人,索性便壞到底罷。

  輕輕附到曉冽耳邊,安潔美麗的紅唇低語:

  「獵象愛我這樣,愛過你嗎?瘋狂的、無所顧忌的、彷彿永無止歇的,你的每一寸肌膚都被視若珍寶,被他全身心地膜拜過嗎?」

  曉冽無聲太息,放下手中的辰砂茶盞,抬頭直視安潔。為什麼如此美麗聰慧的女子,卻不明白,感情的事,錯過,便是錯過。再怎樣苦苦執著,也是枉然呢?

  做人,有時懶些笨些,未見得不是好事,曉冽見過太多機關算盡一場空的戀情。

  愛情,是不可以拿來試煉的。

  「安小姐。」曉冽斟酌幾秒,才慢悠悠說,「我和仇獵目前只是朋友,此其一也。倘若他以愛別人的方式來愛我,那他愛的,也不是我,此其二也。其三,亦是最重要的一點,不要褻瀆你們之間曾經的美好過去。」

  安潔秀眉一擰,想說什麼,仇獵卻正好推門進來。

  看到安潔,仇獵有些許意外。

  「大嫂,你也在。」溫和的眼裡有淡淡距離。

  安潔恢復成賢淑女子,微笑。「我在和韓小姐聊天,關於『我們』的過去。」

  她刻意加重「我們」二字的語氣。

  仇獵一貫溫熙笑對曉冽的眼,驀然冷了。

  燠熱夏日,瞬間,變得涼意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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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9-6 00:12:48
第七章 狂野,亞瑪遜

  「我在和韓小姐聊天,關於『我們』的過去。」

  曉冽看見,仇獵的眼在聽見安潔如此說時,倏忽冷鷙。

  她不擔心這兩人當場吵起來,她擔心自己會變炮灰。

  站起身,曉冽笑著伸個懶腰。

  「仇獵,我也出來大半天了,該回家了。麻煩你送我去碼頭好嗎?」

  望著曉冽明淨如水的雙眼,仇獵微笑點頭。他何嘗不曉得她是不希望他與安潔起衝突,才適時提出這樣的要求。

  「好,我送你。」仇獵走進臥室,拎起曉冽的背包,又返身出來,將曉冽擱在茶几上的維尼記事本放進背包裡。「走罷。」

  曉冽乖乖跟上去,出門之前,曉冽猶不忘同安潔道「再見」。

  仇獵自然而然牽起曉冽的手,那麼的天經地義。

  「如果我不回來,你是不是又要一個人找地方埋頭大哭一場?」仇獵憐她惜她。

  曉冽偏頭想了想,搖頭。這件事裡,該哭的人,有資格哭的人,並不是她。

  唉……仇獵歎息。這阿呆,究竟是不懂撒嬌,還是懶得撒嬌?

  換作旁的女子,只怕老早要使出渾身解數,一哭二鬧三上吊,非要他交代清楚不可。

  偏偏,他為這不解風情的阿呆,動了心。

  驅車送曉冽到碼頭,在曉冽準備下車時,仇獵輕輕扣住她纖細的手腕。

  曉冽疑惑地望著他。他笑,將一根綴有碧綠色飾物的皮環繫在曉冽腕上,隨後自後座取過一隻扁平盒子放進曉冽的背包裡。

  「回家再看。」仇獵替曉冽推開車門,目送她下車,走進碼頭的檢票口。

  他坐在車裡,等渡輪發出離開碼頭的汽笛鳴響,他才原路返回家中。

  仇獵並不意外,安潔仍坐在沙發裡,等他回來。

  「大嫂,如果你沒什麼事,我想單獨呆一會兒。」仇獵敞開著門,平靜說道。

  "獵,你變了。"安潔緩緩起身,迎視仇獵深廣的眼。以前,他會笑彎一雙明朗的眼,用低沉的聲音叫她"小潔"。

  仇獵默認。時間與空間最無堅不催,世界上原本就不存在永恆不變的風景。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不是嗎?昔日亭亭玉立、熱情開朗的安潔,如今,又何嘗沒有改變?

  "獵,你恨我,是嗎?"安潔輕咬下唇,潔白的柔胰輕輕搭在仇獵胸膛上。

  仇獵眸光一閃,微微撤身,拉開與安潔的距離。

  恨嗎?看著安潔嬌嫩如花的容顏,仇獵腦海中閃過曉冽哭得紅通通的兔子眼與堅強的微笑,胸臆間激盪的情緒,緩緩平復。

  恨是太強烈的情感,若背負恨意,他沒辦法行得更遠,去得更高。

  且,以他骨血中那狂野性格,他若恨她,亦決不會教她過一天太平日子,定要她日夜煎熬,食不知味,寢不安枕,一刻不得安寧。

  不不不,他不恨她。所有黑暗的妒恨,早已隨他的眼淚,蒸發在非洲蒼莽的曠野上,點滴不留。

  徐緩而肯定地搖頭,仇獵微笑。

  "看到你和大哥過得幸福,我高興也來不及。"

  現在,換他去爭取屬於自己的幸福。

  不恨麼?安潔水眸一暗,他,竟連恨她也不屑。

  "可是,我恨你。"安潔把手背負到身後,悄悄捏緊。這種恨,在見到韓曉冽之後,重又在她身體裡延燒。"我恨你就像來去自由的風,永遠不肯為我做停留。我只能不斷追逐你瀟灑不羈的身影,暗自擔心你在別處,愛上旁人;又或者,去到太危險的地方,再也不會回來。獵,我愛你愛得夜不能寐,可是你除了帶些石頭貝殼回來之外,你帶給了我什麼?!沒有!沒有溫柔呵護,沒有溫馨體貼寵溺,我守著一片虛空,害怕終有一日,你會一去不返,就此拋下我。"

  安潔怨恨的聲音,在房間裡迴響。

  "可是大哥對我好,他懂得體貼我,呵護我,懂得照顧我的情緒,所以我答應嫁給他。我不是沒有給你機會,獵,我請求過你。只要你在婚禮前趕回來,只要你愛我,我就會改變主意。然而……」安潔閉一閉眼,他沒有回來。他在世界盡頭發來賀電,祝他們幸福。「我希望你永遠記得我……即便恨我,也記得我……"

  聽見安潔哽咽低回的聲音,仇獵沒有象少時般上前擁抱她、安慰她,或者用火熱熾烈的吻來消弭一切不安紛爭。不僅僅因為她現在已經是他的大嫂,更因為,一切都過去了。

  他一直都不知道,原來,自己從國外帶回來的紀念品,之於安潔,不過是毫無感情依附的死物罷了。

  仇獵淡淡自嘲地微笑,她全看不見那些禮物背後,他全神貫注的切切深情。

  "大嫂,我永遠也不會成為你理想中的仇獵。而大哥,卻比任何人都在意你。好好珍惜大哥給你營造的幸福,小潔。"

  說完,仇獵退出自己的房間,把泫然欲泣的安潔,獨自留在原處。

  既不愛,何苦給人不恰當錯覺?

  弗如狠心冷眼,兩相決絕。

  大踏步,仇獵走出大宅,背影,堅定;步履,輕鬆。

  他背後,一雙斯文的眼裡掠過錯綜複雜的光芒,無聲太息。

  曉冽在網絡上連載的推理小說《獵愛傷痕》,反響強烈,點擊量居高不下。

  許多人都在關注,想知道小說裡那個擅於獵艷的花花公子,最終會不會死在他的好奇心上;連出版社的編輯,都說曉冽傾注了大量感情在其身上,以至於活靈活現。

  曉冽看了大量評論,獨自坐在電腦前偷笑,經過藝術加工後的仇獵的形象,果然十分吸引人呢。

  垂眸,曉冽看見腕上的皮環,曉冽始終沒能確切研究出這以三根細幼皮繩編結成小指粗細的皮環,綴以雕工原始粗獷的翡翠圖騰,究竟出自何處。亦不知究竟用的是什麼動物的皮,只知十分涼滑堅韌,彈性極佳。而那上頭一元硬幣大小的翡翠,據十分識貨的曉冽爸爸講,是一塊上好的翠玉,只是沒有精加工過,粗略地雕琢成形狀古樸稚拙的圖騰。

  「這東西絕非凡品,你好好收著,別又丟三落四,找不見了。」曉冽爸爸沒有過問女兒此物的來歷,只是淡淡交代。

  曉冽抬起手腕,迎著光線,細細觀察。皮繩密密編在一處,因角度關係,彷彿泛著鱗鱗波光,清碧無暇的翡翠,映著暖黃燈光,折射道道異彩。

  誠如爸爸所言,的確是一件極具異域風格的飾物,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被遺忘在時光深處的,消失在歲月裡的文明。

  曉冽放下手,她不在乎這只皮手環究竟價值多少,她更在意仇獵在何時何地何種情形下,獲得了它,她更樂於分享它背後的故事,一個,她不可能親歷的、蠻荒叢林的故事。

  自電腦前起身,曉冽做伸展運動,活動四肢。病後的她,不能做大運動量、重體力、刺激性運動。練瑜珈,曉冽自覺骨頭老早僵硬,掰不出那些造型詭異的高難度姿勢;練太級,一套陳式太級二十四式,看在曉冽眼裡,招招雷同,前練後忘記;木蘭拳、扇子舞,多是媽媽級人物在操練,曉冽覺得隔著一條深如碼裡亞納海溝般的代溝。最終,懶得幾乎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曉冽,將中學廣播操中的伸展運動與整理運動拿來,鍛煉身體。

  曉冽媽媽曾為此大搖其頭,奈何客觀事實不容許女兒跳大腿舞玩Hip-hop,也只好做罷。女兒能活下來,已經萬幸,她不該要求什麼。

  穿衣鏡裡,曉冽看見自己穿白色T-shirt、灰色居家短褲的模樣,細瘦蒼白,頭髮蓬亂,眼睛不大,鼻子不挺,嘴唇不性感,永遠一幅懶洋洋的表情,不醜,可絕對、絕對稱不上美女。

  仇獵會真的愛上她嗎?還是,僅僅出於一時好奇?亦或,一如曾經的她,要找個全然不同於舊愛型格的女子,展開新生活?

  曉冽不是不懷疑的。

  並非對自己失去信心,而是,因為不甚愉快的經歷,令曉冽格外小心翼翼,謹慎有加。

  可是,無解呵。最難忖度,是人心。

  曉冽不想妄自揣測仇獵的心意,搖頭,甩開腦海中的疑問。

  沒有答案的事,又何必想它?得過且過,懶得已臻化境的曉冽,向鏡中的自己微笑,一個旋身,撲向柔軟舒適誘人的床鋪。

  擁抱跳跳虎毛絨布偶的手,在觸及一個扁平硬物時頓住。

  曉冽驀地記起,仇獵還給了她一隻扁平盒子,她回家急忙趕稿,把它隨手一擱,便忘在腦後。

  不會誤事罷?曉冽吐舌頭,這若是阿湯哥主演的諜中諜電影,真不曉得要耽誤多少人的性命呢。

  抽出被壓在跳跳虎屁股底下的盒子,曉冽研究了一下,才知道應該怎樣不用蠻力破壞紙盒的整體結構而打開它。

  扁平盒子的內部空間有限,只放了一張光盤,下面壓著一張卡紙。

  曉冽的好奇心瞬間被提升到最高峰值。

  會是什麼?會是什麼?內心獨白?野戰實況?笑笑偷拍鏡?

  好罷,好罷,曉冽承認,她還是一定程度上被安潔的話影響了,很想見識一下有古銅色皮膚狂野不羈的仇獵。

  將光盤放入播放器,打開電視機,曉冽抱著跳跳虎,盤腿坐在床上。

  最初的影像,有些許搖擺晃動,還有模糊不清的畫外音。

  過了一會兒,圖像穩定,聲音也清晰起來。

  是一種不絕於耳的流水聲,聽來,是一條極寬闊的河流。

  鏡頭搖過茫茫看不到彼岸的水面,轉了一百八十度,投向一個人的腳部。

  低沉敦厚的男音響起,以一種聽在曉冽耳裡簡直似外星話的語種與人交談。曉冽皺眉,難道她推理錯誤?這其實是一盤「鳥語」教學帶?

  好在,屏幕下方立刻出現字幕,配合畫面中的聲音。

  「我從喧鬧繁華的現代都市巴西利亞,乘了兩個小時水上飛機,到達現在所處的水天樹海的世界,登上一條在亞瑪遜生活必不可少的小船,準備開始今次的亞瑪遜森林的冒險之旅。

  「雖然,我很想隻身獨闖這片地球上最大的雨林,但,擔心我迷失在雨林深處的地方官,還是硬塞了一位當地嚮導給我,並且嚴肅地告訴我,讓我獨赴雨林,是很不負責任的。

  「所以,這次的行程,我身邊多了一位熟悉森林的沉穩沉默嚮導。他從一開始,就在看我唱獨角戲。」

  說到這裡,畫面外傳來一聲憨厚的笑聲。

  巴西利亞,亞瑪遜,雨林!

  曉冽抓到關鍵詞,天啊,這是身處亞瑪遜雨林中的仇獵,這是他的旅行見聞,而那一口「鳥語」,正是巴西國語葡萄牙語。

  曉冽失笑,她的推測,真是謬之千里。

  畫面中,風景開始移動,兩岸是青翠蒼莽的叢林,不時有美麗的水鳥被小船的馬達聲驚起,撲欏欏直飛上碧藍如洗的天空。

  仇獵的聲音復又響起,那麼朗然,帶著敬畏。

  「這片水城,蒼茫無邊。嚮導告訴我,這裡的水面有三公里寬,但仍不是最寬處,它不過是亞瑪遜河上千條支流中的一條。簡直難以想像亞瑪遜河干流的壯觀之美。」

  有木屋掠過,鏡頭立刻拉了一個近景過去。

  「巴西是一個天主教國家,即使在茂密雨林水陸交錯的深處,也有教堂。只不過,在亞瑪遜流域,無論什麼建築,甚至是教堂,都是漂浮在水面上的本質建築,景象奇特,蔚為壯觀。回程如果有空一定到水上教堂去做一次懺悔。」

  一旁再次傳來嚮導「聖母保佑」的旁白。

  這回輪到仇獵發出低沉笑聲。

  接下來,是一段空曠開闊的水城,然後,小船靠岸了。

  曉冽相信這盤旅途見聞是後期剪輯加工過的精華版,不但配了中文字幕,時間也壓縮了。

  畫面裡,首次出現嚮導的身影,穿土黃色叢林衣褲,深棕色皮膚,體形瘦削但身手敏捷,左手執著一柄開路用的寬背彎頭砍刀,在前頭開路。

  鏡頭搖動,閃避肥厚翠綠的熱帶植物葉片。

  仇獵的聲音繼續解說:

  「整個亞瑪遜生態區占巴西國土面積的百分之六十,其中森林面積達到四百萬平方公里,雨林就佔百分之六十五。這片還有很大一部分處於蠻荒狀態的雨林,有『地球之肺』的美稱,可惜,地球上的雨林面積,正在逐年減少,不少開發商,為利益驅使,砍伐樹木,摧毀雨林,造成無法彌補的生態破壞。即使在巴西,這類事也屢見不鮮。」

  仇獵話語中不無遺憾,語音沉重許多。

  他的旅程,還在繼續。

  在隨後的幾十分鐘裡,曉冽彷彿親歷亞瑪遜一樣,看到了許多聞所未聞的動物、植物。

  輕敲根部,可以發出聲傳數公里脆響的「手機樹」;充滿沁人心脾、涼爽可口水分的樹籐;汁液含有巨毒,些少份量已可致人死地的巨木;鮮艷美麗、異香異氣的熱帶蘭花……

  最教曉冽看了精神一振的,是叢林中一處小小湖泊,清澈幽靜,樹影倒映,鳥鳴不絕,湖面上漂浮著無以計數的巨大翠綠如玉的圓盤。

  嚮導解說,那就是傳說中的亞瑪遜玉蓮,翡翠般的巨大圓盤就是它的葉片,紫紅花瓣黃色花蕊,三歲小孩睡在蓮葉上也不會沉下去。

  仇獵的聲音裡有崇敬和感慨。「我們生存的世界,有很多特效藥都自植物中提煉而成,如復方水楊酸等。也許,未來,就能自某種植物中提取出能治癒絕症的特效藥。但是,每一天,地球上都有數種動、植物絕種。一如正在大片、大片消失的雨林般,我們自己摧毀了自己生存下去的珍貴資源,看看這片茂林,這是一片巨大的寶藏,可是,前來尋寶的人,也會無形中毀掉它罷?」

  曉冽不可謂不震撼,仇獵不單純是一個遊人,不不不!他是一個帶著認真的心的虔誠朝聖者。他的眼,在雄偉壯觀綺麗的神秘之外,還看見了破壞頹敗消失毀滅。

  這樣一個用全身心觀看世界,風般瀟灑的男子,誰忍心將他束縛成都市樊籠裡的囚鳥呢?

  鏡頭繼續,他們已經到達一處印第安部落。

  攝像機暫時被放下,鏡頭內首次出現了仇獵的身影。一樣的叢林裝打扮,和當地嚮導曬得差不多顏色的皮膚,頎長沉穩,上前與類似印第安部落長老的人握手、寒暄。過了一會兒,仇獵回來重執攝像機。

  「部落酋長允許我們留下來過夜。現在,我要去和這裡的居民一起去獵捕自己的晚餐。在這裡,除了沒有行為能力的人,是不存在不勞而獲者的。不想餓肚子,又想飽眼福,就跟我來罷。」

  曉冽彷彿能感受到仇獵語氣裡的興奮與雀躍,在原始形態的叢林裡,靠自己的勞動去獵捕自己的晚餐,聽上去都讓人熱血沸騰。

  三兩個赤身露體只繫著兜襠布的印第安小男孩加入了他們,手裡提著一卷長長的釣線和小小的魚簍,看起來他們是要去釣魚。

  稍大一點的男孩與嚮導交頭接耳,過不了一會兒,嚮導轉頭對仇獵解說,臉上有詭異笑容。

  「他們今天準備去釣水虎魚,就是傳說裡的食人魚,學名紅鯧。」

  說完,嚮導終於忍不住咧開一嘴自得耀眼的牙齒,大笑起來。

  「哦,我的天!」仇獵不自覺溢出一句中文。然後,他在畫面外嘀咕:

  「以下鏡頭將絕對真實,沒有專業人員陪同,成人及兒童請勿模仿。」

  曉冽看著字幕,聽著他低沉的咕噥,只覺好笑。還好,她沒有將這盤東西徹底拋在腦後,否則,她會錯過太多。

  認真的仇獵,幽默的仇獵,開朗的仇獵。

  雖知道她跟不上他,可是他卻敞開他的世界,來與她分享。

  曉冽微笑注視屏幕上,那個固定了攝像機,出現在鏡頭內的男子。

  看他也像一個小男孩般,投入到垂釣中去,將血淋淋的肉塊掛在魚鉤上,然後拋進一條小河裡。沒多久,水面輕微翻騰,果然有獵物上鉤。

  仇獵面帶謹慎地拎著一條扁平又活跳的魚走到鏡頭前,以一根細樹枝權充教棒。

  「這就是惡名昭著、臭名昭彰的亞瑪遜食人魚了,它的外形和大小與我們日常生活中食用的鯧魚很相似,但是仔細看,它的眼睛是紅色的。瞧,它有兩排多麼鋒利的牙齒,上下顎更是強勁有力。它的咬合力跟鯊魚相比,也毫不遜色。不過,它的危險程度與攻擊性其實被大大的誇張了,只要不是在它們極度飢餓的情況下,它們是不會群起而攻擊人類的。除非,你下水時身上有流血的傷口,那麼你的處境就很不妙了。好了,現在我要去烤這條小魚當我的美味晚餐了。」

  鏡頭切換,已是日暮時分,在一幢木屋前,有堆小小篝火,仇獵和嚮導坐在火堆邊談論他們的晚餐。

  「說實話,口感還不錯,肉質十分鮮嫩,只是,味道並不太好,土腥味太重。」仇獵一邊把玩快如利刃的魚牙,一邊這樣評價。

  嚮導把拇指與食指圈成一個圓圈,聳肩。「這是叢林,沒有星級酒店的高級調味料,但是有新鮮美味的飯後水果。」

  他們身後,一群小孩赤裸著身體跑了過去,甚至還有年輕苗條的印第安少女,也裸身而過。

  「走罷,去洗澡。」嚮導站起身,款去上衣,脫下褲子,露出黝黑皮膚與結實肌肉。

  「呵呵,入鄉隨俗。」仇獵也動手解開上衣紐扣,並對著鏡頭微笑,「想到自己要到稍早時釣起食人魚的小河裡去洗澡,難免有些緊張。而且,男女共浴,讓我心跳加速,血壓上升啊。」

  上衣,被脫了去,展現鏡頭裡的,是一身古銅色、肌理平滑結實、線條優美流暢的肌肉,決不給人糾結孔武的感覺,小腹上那六塊健美的腹肌,一線肚臍,有教女人吹口哨的衝動。

  然後,他修長有力的手勾住叢林褲,慢條斯理地褪了下來,轉身,也朝小河方向而去。

  畫面中,古銅色皮膚配一條黑色卡爾文?克萊恩低腰小短褲,與雨林有些格格不入,可是那緊窄挺翹的性感臀部,和在走動時隱隱流露的自在狂野,又與雨林那麼和諧,使人目不轉睛。

  突然,仇獵一揚手,將長褲拋向鏡頭。

  畫面,頓時變得一片漆黑。

  畫外音傳來:

  「希望,我今夜,在雨林裡,能有一個好夢……」

  字幕慢慢滾動,感謝弗朗索瓦環保基金會、當地環保組織、嚮導、後期製作等等。

  曉冽關上電視,退出光盤,可是全副精神仍停留在最後的畫面上。

  仇獵健美性感的身軀,全無一絲贅肉。曉冽敢打賭,他身上的脂含量決不會超過百分之十。果然讓人垂涎三尺。和那些在T型台上行走的國際級男模相比,也不遑多讓。

  難得陷入男色之中不可自拔的曉冽,抱著跳跳虎,對著虛無,傻呼呼笑了一陣,轉而倏忽有些沮喪。仇獵的身體美麗得直似離島中央公園裡的次天使雕像,而自己的,與他相比,真是蒼白鬆弛不值一哂。

  比身材,竟比不過男人,曉冽飽受打擊。

  她是太懶了,不應該再找借口了。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令曉冽悚然一驚。

  是愛上了嗎?因為愛了,所以在乎;因為在乎,所以想改變?

  曉冽把整個面孔都埋進跳跳虎的柔軟胸膛中。

  一想到自己有可能會和仇獵裸裎相對,他是那麼健康健美,而自己卻如此瘦削孱弱,兩相對比,仇獵會不喜歡他所見的女體,曉冽就無由的自卑起來。

  緋紅著臉,曉冽暗暗想,難怪仇家大嫂安潔對仇獵念念不忘。

  的確是容易讓女性想入非非呀。

  「啊……」綿長尖叫,溢了出來。

  卻,怎樣也擺脫不了腦海中那能令人噴鼻血的半裸男子的影像。

  門外,曉冽爸爸極順手地把掛在脖子上的耳機塞進耳朵眼裡。

  曉冽媽媽則輕蹙眉毛,自言自語:「前段時間不是好了嗎?怎麼又來了?」

  聖娜達盧酒吧一隅,清冷光線淡淡揮灑。

  一把慵懶性感女聲在低低吟唱,魅惑了聽覺,也迷醉了心魂。

  陰涼柔軟的籐木沙發裡,Alex半敞著淺淡得近乎發白的藍色襯衫倚坐其中,一雙包裹在亞光皮褲內的長腿交疊著擱在桌子上,黑色夾腳拖鞋微微晃動。

  散漫頹廢得幾似邪惡,在煙霧瀰漫的酒吧,像厭倦塵寰的迷惘天使。

  仇獵執著酒杯,斜斜靠在Alex對面的沙發裡,淡襯好友臉上那異乎尋常的疏漫顏色,彷彿心灰意懶,又彷彿不以為然。

  邊喝酒,輕輕搖晃鬱金香形的長頸玻璃杯,以迢遙的眼神,穿透神秘晶瑩的血紅色液體,注視不知名的虛空。

  如此頹靡俊美的樣子,不曉得勾引得酒吧裡多少女客覬覦不已。

  「你喝酒的姿勢,看上去很Sexy,你知道嗎?」仇獵半調侃地指出這一事實,「只這樣靜靜不語,已教女性芳心大動。」

  「是嗎?」Alex勾出一個惑人的微笑,「如果我喝酒的姿勢真的這麼有殺傷力,倒希望讓她看見。」

  「她?」仇獵終於知道癥結之所在。Alex,終是為情所苦。

  仇獵不是不奇怪的。他也好,Alex也好,小有身家,也算專一,可愛情上都並非一帆風順。

  「是的,天藍,像晴朗澄空般的女子。」Alex撐腮,迷離微笑,「我放不下過往,將她拒在心門之外。然,親眼目睹她投向他人懷抱,卻又覺得這裡隱隱刺痛難當。」

  Alex纖長乾淨的手指,頂頂自己的心口。

  「獵,這種痛,究竟多久,才會消失?」即使痛到麻木,也如影隨形。

  性感女聲正悠悠唱響:「是哪一個粗心的酒保,把無奈和牽掛調在了一起,教我醉不倒醒不了……」

  仇獵微笑。「當你真正敞開心胸,接納一段新感情的時候。」

  不是忘記過去,只是釋懷。他早早便放下了,在他不自覺時。直到遇見曉冽,他才驀然驚覺,並非因為對舊愛無法忘情,才維持單身遊走的生活,而是,一直沒有在正確的時間裡遇見正確的人罷了。

  安潔,在他年少輕狂的記憶裡,留下過美好的回憶,已經足夠。

  而Alex,亦會明白這一點,並得到幸福的,他堅信。

  Alex淡淡微笑,擺手,掠過這個不甚愉快的話題。

  「不說我了,說說你罷?今次,準備停留多久?又,計劃去什麼地方?」比起獵,他太不灑脫,看不開,放不下,忘不了。有人說他情深,他卻覺得軟弱。

  仇獵俊朗的眉微笑著挑起。

  「至少要等我確認自己的心後,才會再次啟程,目的地仍是南美洲。」

  曉冽那裡遲遲沒有回音,仇獵倒也並不著急。以曉冽那等迷糊性格,他留下的信息,三五七載之後才被她發現,他也不覺得奇怪。反正,等待曉冽,猜測她究竟幾時才會去注意他的邀請,本身也是一種樂趣。

  「你笑得還真不是一般的曖昧。」Alex多年來首次在仇獵臉上看見如此毫不掩飾的溫柔笑容,將他外放的沉冷,悉數洗去。有一點點,像他在仇獵相冊裡看到的那個陽光也似的男孩子了。

  卻,又不全然是。

  仇獵的眼裡,多了一些東西。

  一些,言語難以形容,卻能令人心領神會的東西。

  一些,關於幸福的東西。

  「那麼,祝你一切順利。」Alex舉杯。

  仇獵與他碰杯。

  晶瑩透明的玻璃杯在空中碰撞,發出清脆聲響。一如這夜晚,不知何處,兩個人心共心的碰撞,激盪出不絕於耳如天籟般的動聽的回聲,漣漪一樣,輕輕泛了開去。

  天使,在雲端,吹響了幸福的號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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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9-6 00:13:02
第八章 共舞,浪漫夜

  一早起床,曉冽拉開窗簾,外頭下著朦朦細雨,將彩虹大橋和對岸的離島籠罩在淡淡煙雨之中,迢遙虛幻無比。

  曉冽在窗前佇立片刻。真奇怪,這樣一座現代化繁華喧囂的大都會,在某些時刻,卻會有如此清緲虛幻的美麗得幾近天上人間的時刻,簡直太太太不可思議。

  只不過,這樣靜謐的情景,並不會維持太久,只消太陽升起,人聲起伏,一切天堂般世外桃源的幻像,就都會湮散在眼前,不留一絲痕跡。

  所以人心才格外迷惘罷?需要靠向不相識的人傾訴心中苦悶煩惱,才可以繼續儲備能量,不停行行復行行,那些在燈紅酒綠中夜夜笙歌,日日買醉的人,想必是這樣的。

  曉冽微笑,自己又何嘗不是?只是旁人可以百無禁忌,愛怎樣便怎樣,她卻不行。囿於身體,她只好選擇比較冷門的娛樂,日日對牢稿紙,發牢騷,吐苦水,訴心情。

  到外間洗漱完畢,沖鏡子中短髮蓬亂、睡眼惺忪的女子咧嘴。

  「今天也要有好心情啊。」

  轉出浴室,正碰見曉冽爸爸媽媽推門從外頭進來,看見女兒,曉冽媽媽笑。

  「起得早不如起得巧,女兒,正好,剛出爐的咖哩牛肉煎包,鹹豆漿,蟹粉小籠和道地蘇式梅乾菜餡饅頭,趁熱吃。」

  曉冽奇怪地看了媽媽一眼。

  「今天是什麼特殊日子?」以至於媽媽一早就買了這麼豐盛的早點,只是聽了已教人垂涎欲滴,饞蟲鼓噪。是爸爸媽媽的結婚紀念?他們的生日?曉冽一時毫無頭緒。

  「國慶節啊,小笨蛋!」曉冽媽媽失笑。女兒是日子過得太舒坦、所以山中無日月了,還是太忙碌,日子過昏頭了?不過以她對女兒的瞭解,多半是後者。

  「啊——」曉冽拖了個超級長音,然後搗住額角,一臉恍然大悟之色,「我忘了。」

  前天才趕完稿,昨天一天除了吃飯上衛生間,曉冽全副時光都是在床上與柔軟的枕頭共同度過,完全沒留意過報紙、電視。

  國慶,這麼大的日子,她怎麼會忘了呢?

  「來,先吃飯。吃完飯再計劃怎樣和爸爸媽媽過掉這個黃金周。」

  「哦。」曉冽踱到餐桌前落座。

  吃過早飯,曉冽媽媽開始著手收拾房間,將一干素日裡堆在雜物間的廢舊報紙捆紮起來,交給廢品回收的阿姨收走;取下天藍色透花窗簾準備換洗;把小擺設重新佈置一下,諸如此類。

  曉冽家是曉冽爸爸掌廚,這會兒正坐在一邊,盤算等一下去菜場買些什麼時鮮小菜,燒幾道平日因為太忙而無暇製作的功夫菜。

  曉冽無所事事,跟在媽媽身後想打打下手,卻被趕跑。

  「去去去,把自己的豬圈收拾乾淨我就阿彌陀佛,別在這兒給我添亂。」

  曉冽聳肩,也不懊惱。她的確不是做家務事的能手,不越幫越忙,已經是萬幸了。

  曉冽返回自己房間,打開電腦,上線查收郵件。

  有一段時間不來,郵箱裡便塞滿了垃圾郵件,需得在垃圾郵件之海裡找出有用的那麼寥寥幾封,曉冽只覺已快變成鬥雞眼。然後,又晃進專欄信箱,查看讀者來信。

  然後,曉冽沉浸到讀者的感情世界裡去,喜怒哀樂,悲歡離合。

  有年輕已婚女子的信,讀來簡直血淚斑斑。大學相戀,畢業結婚,共同創業,事業小成,懷孕生子,一切看起來那麼幸福美滿。可是,覺得人生如此已心滿意足,安心在家相夫教子的她,不過三年,竟發現丈夫在外另築愛巢,同旁的女子出雙入對,甜蜜得如漆似膠。她的教養不允許她做潑婦罵街狀,她的自尊不允許她一哭二鬧三上吊,她只能默默等待,等丈夫回心轉意,等丈夫幡然悔悟。但她不知道,她還能這樣等多久?

  曉冽歎息。因為還愛著罷?是故仍苦苦等待。然已經心有不甘,介意枕邊人琵琶別抱,終不免生了罅隙,想找一個渠道,疏通緩解心中怨懟。

  曉冽起身,拉開門,站在陽台上,深深呼吸。

  俗語說,寧拆一座廟,不拆一家親,她沒辦法直言不諱告訴那個女子,同丈夫離婚罷。

  可是曉冽知道,換成她自己,決不會原諒這樣的丈夫。她會走,帶上應屬於她的那一部分財產,不會多要一分,也決不致便宜了負心人。畢竟高潔的品性不能維繫生活。這是一個多麼現實而市儈的世界啊!

  每個人都有歷史,曉冽不會追究,可是兩人走在一起後,曉冽是萬萬不能容忍肉體和靈魂的雙重背叛的。

  曉冽低眉淡淡笑,骨子裡,她是剛烈絕決的女子。

  雨,不知何時,停了。

  天卻尚陰,帶著一絲絲清涼的風,有點早來的秋意。

  曉冽搓搓臂,短袖穿起來,覺得冷了。不知是因為天氣涼了,還是因為看了太多坎坷的感情,心情低落之故。

  難怪,前任「情感方程」的專欄作者寫了兩年,便掛筆而去。

  不是不辛苦的,特別是心思敏感細膩的人,更加如此。

  傍晚時,曉冽爸爸剝衣挽袖,將買回來的食材清洗乾淨,準備燒一頓豐盛的晚餐。曉冽媽媽在一旁做二廚,負責摘菜改刀。

  曉冽除了會煎荷包蛋、炒番茄炒蛋這等烹飪入門級別的菜色,實在不擅易牙,只能遠離廚房,坐在客廳裡當飯來張口的大小姐。

  「什麼時候能吃到你燒的飯,就算是清粥小菜,我也滿足了。」曉冽爸爸端了一盤素炒什錦出來,對女兒說。

  「哎呀,黃酒沒了。曉冽,去超市買一瓶回來。」曉冽媽媽自廚房裡探頭。

  「哦。」曉冽回房間摸了錢包。出門前,曉冽媽媽向女兒擠擠眼。曉冽爸爸一旦感慨起來,便長篇大論一發不可收拾,兩母女逃不掉時就「是是是」的附合。

  曉冽媽媽告訴女兒,兩個人相處,免不了雞毛蒜皮,磕磕絆絆,一段感情或者婚姻要維繫,要睜隻眼閉只眼,一耳進一耳出,這樣,才不會大動干戈。

  慢悠悠下樓,沿路同小區裡認識的人打招呼,曉冽行至小區門口,向保安微微頷首。

  轉眸,剎那的錯愕與淡淡的欣喜閃過曉冽的眼瞳。

  小區門外,兩旁植滿法國懸鈴木的車道上,仇獵倚著他煙灰色的悍馬H2越野車,站在路邊,黑髮張揚,似一團青色火焰;黑色長身禮服襯衫配一條同色亞光皮褲,一雙費雷經典款式皮鞋,香煙隨意地夾在指間。

  那種內斂卻又隱隱散發於無形的狂野,令他彷彿好萊塢黑白電影中既紳士亦浪子般矛盾的牛仔,只用一雙深廣眼眸,已能傳遞無限心意。

  小區內外行經的人,無不悄悄貪看幾眼。

  與此同時,仇獵也看見穿白色收腰短袖T-shirt,黑色七分窄管長褲,米色拖鞋的曉冽懶懶行來。T-shirt下擺上小小的海軍陸戰隊logo使她看上去格外俏皮。

  擰熄手中香煙,仇獵將煙蒂放在車內的小垃圾筒內,然後返身向曉冽迎了上去。

  「Hi。」他將手插在褲袋中,向並不怎麼掩飾意外神色的曉冽微笑。

  「你怎麼會來?」曉冽問,絲毫不管背後投來的好奇注視。

  「我想來碰碰運氣。」果然呵,仇獵勾唇而笑,淡淡想,這個小迷糊,果然是沒注意他留給她的約會信息,不過,那全不重要。

  「如果我整天都呆在家裡不出來呢?」曉冽側頭笑問,作刻意刁難狀。

  「這樣啊……」仇獵溫笑如熙,「想不到這裡白天風景這樣別緻,我也算乘興而來,盡興而歸。」

  真的,此間並無高樓廣廈,只是一幢幢簡樸公務員住宅樓。所有住戶都是十幾數十年的鄰居,大家全都認識,沒有都市高級公寓樓中鄰居一門相隔卻老死不相往來的冷漠疏離,感覺溫暖平和,讓人戀戀。仇獵淡忖,難怪會養出曉冽這樣擁有乾淨氣息的女子。

  「買東西?」看了一眼曉冽隨意的居家穿著,他跟在曉冽身側。

  「嗯。」曉冽點頭。

  兩人並肩,閒適愜意地悠悠前行。

  陪曉冽到街角一間二十四小時便利店買了一瓶黃酒,仇獵又隨曉冽往回走。

  「曉冽啊,帶男朋友回家啊?」鄰居阿婆領著小孫子,在與曉冽迎面錯肩而過時,向曉冽擠眼睛。

  「唔。」曉冽支吾,臉孔染上紅霞。

  仇獵沉聲笑。「你的鄰人們都這麼可愛嗎?」

  「不出一天,大家就都會在碰到我時問:你那個開卡車穿黑衣的男朋友,是做什麼的?叫什麼?多大年紀?背景如何?諸如此類。」曉冽嘟了嘟嘴。

  卡車?仇獵微微一愣,而後朗聲大笑。天啊,太可愛了!他的悍馬H2,本就脫胎自福特的一款SUV車型,可不就是卡車?能一語道破悍馬本質的女子,讓仇獵十分歡喜。

  「想開開看嗎?」

  曉冽大力搖頭,開玩笑,讓她開車?車毀人亡大抵是唯一結果,而且是悍馬,她更不敢。

  不知不覺中,兩人已返回小區門口。

  曉冽猶豫了一下,輕輕問:「要上來坐一坐嗎?如果你沒有其他安排的話。」

  「不會打擾令尊令堂?」仇獵伸手撫平曉冽被風吹亂的流海。

  「不會。」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曉冽媽媽對曉冽帶回來的不速之客熱忱款待。女兒失戀多年,在感情上,一直保持真空狀態,成日在家,全然一副要與世隔絕的樣子。曉冽媽媽曾暗暗擔心女兒這一次情感上的重創,令她從此不相信世界上還有真愛情,更擔心如果女兒不準備當一輩子單身貴族,會不會去玩什麼同性戀。

  曉冽媽媽不歧視同性戀,但自己的女兒卻是萬萬不可以的。

  如今女兒請異性來家中小坐,曉冽媽媽細細在一旁觀察,只覺得仇獵眉眼極之端正,透出時下年輕人少有的沉穩剛正,進退有禮,談吐不俗。她看在眼裡,十分歡喜。曉冽肯邁出舊日陰霾,重新與異性往來,總是好的。

  曉冽爸爸則秉持觀望態度。知人知面不知心,當年那個沈達仁,看起來不知多溫厚老實勤儉,卻偏偏是他將曉冽傷得最深最重。眼前這個,外形陽剛出色,看穿著,似是有些家底的,這樣一個男人,又怎知不會將曉冽再一次傷得體無完膚?

  他不反對曉冽多結交幾個朋友,可是,感情一事,還是慎重些好。

  吃完晚飯,曉冽媽媽也不要女兒收拾飯桌,一徑趕曉冽出門。

  「外面雨停了,你們年輕人悶在家裡多無聊,出去走走罷。」

  「媽媽。」曉冽幾乎掩面,媽媽這樣根本是恨不得把女兒拱手讓人似的。

  「想出去嗎?」仇獵徵求曉冽意見。

  「去罷。」曉冽爸爸發話了。至少懂得徵求女性意見,而不是自作主張,這一點倒還可取。

  「加件薄外套,現在夜裡風涼。」曉冽媽媽叮囑。

  「知道了。」曉冽乖乖從命,加多一件針織小外套,然後告別爸爸媽媽,同仇獵下樓。

  等曉冽上了車,繫好安全帶,仇獵微微笑問:

  「想去哪裡?」本能的,他不想曉冽覺得不被珍視。

  曉冽望著仇獵溫朗的眼,想了想。「只要不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的地方就好。」

  說完,曉冽抿嘴而笑。國慶節呢,所有娛樂場所,浪漫去處,只怕都人滿為患。今夜既然無雨,那麼原定的激光匯演、煙花盛宴、露天舞會一定會按時舉行,到時只怕會舉步維艱,若是再碰上交通管制,真會是一團混亂的夜晚。

  「這樣就夠了?」仇獵失笑。不要頂級美食,不要鮮花音樂,不要熱鬧浪漫,只要安靜就好嗎?

  「嗯,這樣已經足夠。」曉冽點頭,貪看仇獵的笑容,溫和爽朗,不帶一絲一毫的霸道。

  「那麼,跟我來罷。」仇獵發動引擎,低低的引擎咆哮聲瞬間將靜止的越野車提升到每小時接近一百五十碼的時速。

  因速度產生的風,撩起曉冽的頭髮。

  好車!曉冽讚歎。縱使她並不算瞭解車子的性能,但這樣一款充滿野性與力量的車型,與沉穩狂野兼具的仇獵放在一處,的確相得益彰。

  此時此刻,專注開車的仇獵,與被他操控著在漸濃夜色裡飛馳的越野車,都似化為一縷不知疲倦的風,執著而一往直前。

  曉冽微微閉上眼,享受十月夜涼如水的晚間,這個男人帶給她的速度與風。

  直到,流光溢彩的街燈,刺激了她的感覺。

  輕輕掀開眼簾,曉冽發現車子已經駛進較繁華熱鬧地段,車速,也慢了下來。

  「我討厭城市的一大原因:堵車。據研究,塞車可以導致心臟病發作的幾率提高百分之六十八,真是浪費時間又消耗生命。」仇獵淡淡嘟囔。

  曉冽呵呵笑。

  「我也嚮往深山老林,世外桃源,然一旦思及那裡沒有我最愛的哈根達斯冰淇淋、戈蒂瓦巧克力、各色美食、環繞立體聲高保真家庭影院、熱水淋浴器……不不不,我至愛萬丈紅塵中俗不可耐的生活。嚮往大自然是一回事,是否付諸行動,又是另一回事。」曉冽第一次在人前這樣赤裸裸剖析自己的內心世界。「我就是那種高舉雙手大聲吶喊『我要去世界盡頭』,然卻永遠無法離開現代文明的人,我怕熱帶叢林黃熱病,我怕西尼羅河病毒,我怕翻山越嶺……我怕未知的、無法掌控的世界。」

  所以她羨慕著仇獵,決不想束縛了他。

  他,是可以替所有人完成夢想的人呵。

  仇獵愛憐地騰出一隻手,捏捏曉冽的頸背。

  「不是的,你只是身體受到客觀因素影響,無法自由地去做你想做的事。」

  她的身體不好,早在仇獵第一眼見到曉冽時,已有了這樣的認知。

  然而仇獵不會強迫她追隨自己的步伐,曉冽如果願意,那麼他會竭盡全力與她互相扶持,無論發生什麼,他也不會丟下她一個人;曉冽如果寧可呆在原處,那麼他會像巖鷹一樣,不管飛得多高,去得多遠,萬水千山,他也會回到巖壁上那小而簡單的巢中。除非死亡,令他不再能夠回來。

  曉冽側頭,以臉頰輕輕婆娑他的手背,感受他淡淡輻射的溫暖。

  車廂之中,一時無言。

  只是,無言也性感。

  車,仍在塞成一條長龍的車陣中緩緩前行。

  仇獵挑了一張《自然的合聲》專輯,放進車載音響裡。

  徐徐的,風拂過草原、掠起陣陣草浪的沙沙聲,蜿蜒溪水淌過林間的潺潺聲,寂寞森林裡昆蟲鳴叫的唧唧聲……所有自然界裡極易被人類嘈雜的聲響所掩蓋進而被忽略的細微聲響,被收集起來,合成一種安寧靜謐又生動流暢的音樂,似無形溫柔的手,撥動心靈深處塵埋了太久的那根純淨之弦。

  曉冽一手擱在車窗上,然後輕輕趴在手臂上,傾聽屬於大自然的合聲。

  遠遠的,可以看見人行道上手牽手悠悠漫步的情侶,亦有勾肩搭背親暱依偎的。

  有高大帥氣男孩拉住粉嫩可愛女孩,似是不知何故惹惱了她,正忙不迭賠禮道歉。女孩只嘟著嘴,怎樣也不肯輕易饒了他。男孩哄了一會兒,索性雙手一把抱住女孩,不教她掙扎。良久,才緩緩放開女孩,微微拉開兩人的距離。

  女孩迷茫了一會兒,似猛地醒覺過來,半羞半惱地舉拳捶了過去,男孩哈哈笑著躲開。

  「死秦天!別躲,我要殺了你!」女孩嬌嗔地追了過去。

  路人紛紛含笑注視他們追逐而去的背影。

  那是飛揚青春的幸福呵。

  連坐在車上的曉冽,都不自覺發出清越笑聲。

  人生最美麗無憂的時候,不過是與相愛的人,這樣度過。

  也令她想起那段不算短暫的暗戀時光。

  「看到他們,使我想到多年前的自己,也喜歡過一個同類型的男孩子,陽光、張揚、外放。當他坐在架子鼓後面,投注十二分精力,揮汗如雨地擊鼓時,耀眼得就像是盛夏裡熾熱的太陽,情不自禁就想追逐著他。」曉冽軟軟的聲音,近乎呢喃自語,「可是,他愛上了大學裡另一個明麗大方的女孩子。我少女的矜持,葬送了我的暗戀。不久前,偶然,我知道他最終沒有同天藍走在一起,卻不覺得高興。至少,那段暗戀的日子,他留給了我十分美麗的回憶。倘使當初我和他在一起,及至今日,也未必會有愉快美滿的下場。連那個沈達仁,想來也要感謝他,早早放開了我,另覓伴侶。否則,日日同那樣粗鄙的人相處,今天的我,恐怕已是成天計較柴米油鹽醬醋茶的黃臉婆一個。」

  「命運是公平的,不是嗎?上帝在這裡關上一道門,必會在他處開一扇窗。」仇獵微笑接口。他何嘗不幸運?教他在千萬人之中,遇見了她,不早,也不晚。

  曉冽「撲嗤」一聲笑了出來,這樣的陳詞濫調,由仇獵說來,不知恁地,卻格外誠懇。

  仇獵只是自如地轉動方向盤,自車陣裡脫身,駛上一條僻靜小路。溫朗的眼底是他自己也不曾發覺的縱容,縱容她,不自覺的孩子氣。

  車,停在仇獵公寓的樓下。

  「到了。」仇獵輕拍曉冽的肩背,她保持趴在手臂上的姿勢很久了。

  「唔,到了啊。」曉冽回頭,展露一個懶懶的笑容。

  稍早,他們陷在車陣中,三五七分鐘才能前進一米,突然,轉上幽靜小路,如水的晚風自車窗外流瀉進來;小路兩旁的懸鈴木樹葉,發出悉悉沙沙的細響,與車中的音樂相呼應;暖黃色街燈與樹影明暗交替,編織成亦真亦幻的無盡天涯。

  曉冽有些昏昏欲睡,在這個讓她從心底裡覺得踏實的男子身邊,她情願面前是一條永無止盡的長路,他們就這樣,不停行駛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倦了嗎?到上頭去睡罷,在這裡容易著涼。」仇獵拉住曉冽的手,修長的手指觸及曉冽手腕上鑲著翡翠圖騰的皮製手環,眸光一深。她一直都把它戴在手腕上呢。

  牽著曉冽上樓,推開門,前次鋪天蓋地的混亂景像已不復存在。寬敞的客廳,極簡主義的佈置,透出主人的冷靜與果決,毫不拖泥帶水。

  曉冽淡淡的睡意早已不翼而飛。上次來,她被一天世界的照片吸引,完全沒注意房間裡其他的細節。今次,還未開燈,敞亮的落地長窗,使窗外五光十色、璀璨炫目的萬家燈火悉數納入眼簾,令人疑似身在九天,流連不去。

  「好美麗!」曉冽走到窗前,將臉孔貼在玻璃上。從她家陽台望出去,是白沙海灣與離島近在咫尺景色,而自仇獵這裡眺望,卻是都市的糜麗與繽紛。

  驀然,一道耀眼的白光衝上今晚無星無月的夜空,伴隨著「砰」一聲巨響,綻放出燦爛奪目、鮮艷無匹的碩大禮花,照亮一方。

  這一朵美麗得讓人屏息讚歎的煙花還未散去,另一朵便已升上天空。

  此起彼伏的絢麗火花,將夜空渲染得似這座慾望天堂的不朽花園。

  這一刻,連日月星辰都無法與之媲美。

  美麗而又虛幻,轉瞬即逝,直似愛情。

  無論怎樣伸長手臂,也無法觸及。

  仇獵不喜歡玻璃窗上反射的飄緲表情,卻不想追問她在想些什麼,只是將下巴輕輕抵在曉冽頭頂。「跳支舞嗎?我美麗的女士!」

  「我不太會跳舞。」曉冽不無遺憾。除了讀書時,曾跳過集體舞,她一直沒有機會同心儀的男子共舞過。

  「沒關係,我也不太會。」仇獵微笑,低頭吻一吻曉冽的髮心。少時野性不馴,不省得跳舞的浪漫。後來,沒有心思經營一份共舞的柔情。

  今時今日,他卻突然很想擁著曉冽,靜靜不語,共舞到天明。

  隱隱的,不知從何處,傳來低沉tenor的男聲,悠悠吟唱亙古流傳的愛戀。

  When I fall in love

  It will be forever

  Or I'll never fall in love

  In a restless world

  Like this is

  Love is ended before it's begun

  And too many Moonlight kisses

  Seem to cool in the warmth of the sun

  When I give my heart

  I give it completely

  Or I'll never give my heart

  And the moment I can feel that you feel that way too

  Is when I fall in love with you

  仇獵與曉冽,倆倆相對,輕輕相擁,靜靜而舞。

  五彩綺麗的焰火,交織出奇幻的光影重重,將翩翩起舞的兩人,沐在其中。

  兩人瞳孔深處,烙印著彼此的容顏。

  旋轉,分開,貼近,再旋轉。

  世界化成兩個人的舞池,再容不下其他。

  直到,一陣電話鈴聲,將這迷夢般的魔幻時刻,攪碎成一潭光影斑駁的漣漪。

  在曉冽唇上印下淺淺一吻,仇獵放開曉冽。

  「先坐一會兒,如果想吃東西,廚房的冰箱裡應該有。我去聽電話。」

  走到客廳一端,仇獵接聽電話。

  「兒子啊,你果然在公寓。」母親愉快的聲音傳入仇獵耳中。

  「嗯。」仇獵泛開一個微笑。

  「吃過晚飯了嗎?沒吃過就趕快回來罷,我們還沒開飯。」

  「母親,我已吃過飯。現在已經交通管制,要到十二點才會解除。且,我有客人。」

  「客人?什麼客人?」仇母語帶調侃地問。

  「曉冽在我這兒。」仇獵轉身,發現曉冽趴在沙發上,睜著一雙澄澈的眼,聽他講電話。

  「曉冽?!」彼端的仇母聲音高了半度,語氣興奮了一度,「呵呵,兒子,那媽媽不打攪你們約會了。Have a sweet and hot night!再見。」

  Sweet and hot night?仇獵啼笑皆非地盯著彼方已斷線而去、嗡嗡作響的聽筒,像盯住不知名的怪物似的。

  曉冽也愣了一會兒,然後發出清脆的笑聲。

  「哈哈,天啊!Sweet and hot night!伯母真是幽默可愛!」曉冽發誓,她一定要把這句「名言」寫在小說裡,與讀者共享。

  看見曉冽笑得如此開懷,仇獵心底一道無名傷處,被甜蜜彌補。

  「交通管制要到十二點,要不要先打個電話回去報備一聲?」

  「啊!要的,要的!」曉冽點頭。

  「喏。」仇獵將無繩電話交到曉冽手裡。

  曉冽媽媽聽說曉冽要過十二點才會回家,只是交代女兒要注意安全,玩得盡興些,不要給仇獵添麻煩,並沒給曉冽規定門禁時間。

  曉冽連連點頭應「是」,並不打斷母親。

  「叫仇獵聽電話。」

  曉冽乖乖將電話轉手交給仇獵。

  仇獵接過電話,靜靜聆聽一會兒,然後說了聲「再見」,掛上電話。回過身,他輕輕捏了捏眼巴巴坐在一邊的曉冽的鼻尖,「伯母說,你一到十點多就要吃夜點心,麻煩我帶你去乾淨衛生的地方吃,不要教你去不衛生的小攤隨便對付。」

  「啊?媽媽連這個也說?」曉冽絕倒,媽媽分明當她是沒有行為能力者呀!

  「她緊張你之故。」仇獵撥亂她的流海。

  「呵呵……」曉冽幸福地傻笑。媽媽雖然囉嗦,又愛管頭管腳,但,媽媽是真的愛她。

  抬腕看了看手錶,時針已指向九點。「既然伯母交代,不能教你隨便亂吃東西,那麼,我們就在家裡吃罷。請問小姐想吃什麼?」

  「你會做什麼?」曉冽很是懷疑。她自己不擅廚藝,更覺得現代都市男女個個都奉行「遠皰廚」信條,理直氣壯得很。

  「我少時在鄉間,常常夥同兄長捉野味烤來吃;長大後因為工作緣故,時時要露宿荒郊野外,老早學會就地取材,烹製美味食物的技能。沒什麼特殊的技巧,只要食材夠充足便可以。」

  仇獵進廚房,繫上藍白格子圍裙,拉開大冰箱的門,搜尋食材。

  「要我打下手嗎?」曉冽自動自發跟了進來。在家裡就是媽媽給爸爸打下手,她從小耳濡目染,所以覺得很自然。

  「好啊。」仇獵也不同她客氣,將取出來的番茄、西芹放在流理台上,「把番茄去皮去籽切塊,西芹抽掉老筋也切成大小相似的塊。」

  「瞭解。」曉冽接手,十分認真地對付起圓滾滾、紅通通的番茄和青翠碧綠的西芹。

  仇獵一邊處理牛排,剔骨改刀,偶爾忙中偷閒,留意曉冽。

  她以一隻虎牙輕咬著下唇,彷彿如臨大敵般,握著刀,小心翼翼剖開去了皮的番茄,像是擔心番茄是活物,會從她手底下跑開一樣。

  這樣的曉冽,驚人的美麗,由內而外地散發出來。

  因為認真,所以美麗。這一刻,仇獵深信。

  經過仇獵和曉冽的通力合作,兩人在快十點鐘時做出一頓豐盛得幾乎可以與大餐相媲美的宵夜來。

  蒜蓉檸檬汁烤牛排,西芹色拉,黃油吐司,搭配一個蔬菜蛤蜊湯。

  「要不要喝點餐酒?」仇獵問。問完之後,他自己先笑了,怎麼聽上去恁地像要誘拐良家婦女一夜銷魂的無良花心大少爺的台詞?

  曉冽搖頭。她酒量極端差勁,酒精濃度不過六度的青梅酒,只一杯下肚,便足以讓她面紅耳赤、語無倫次了。她可不敢保證一杯十二度的餐酒喝下去後,她不會即刻化身女狼,把仇獵撲倒在地,為所欲為?

  因著自己腦袋裡,不怎麼健康——其實是十分不健康——的念頭,曉冽素淨的臉偷偷浮現一抹微笑。亞瑪遜雨林裡仇獵那美麗的半裸軀體,嗚——真是很難忘記的一幕。

  「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仇獵坐在曉冽對面,替自己倒了一杯佐餐紅酒。

  曉冽切下一塊牛排放入口中,香滑細嫩的口感令她大感意外。

  「真好吃,決不輸給飯店裡的大廚。」曉冽說完,便再不說話,專心進攻眼前的美味夜點大餐。

  「如果你喜歡,只要我在本埠,你隨時可以上來。」他向曉冽舉杯,「不過,可要當我的學徒工哦。」

  「是是是,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小的明白。」曉冽端起蛤蜊湯回敬。

  然後,兩人隔著餐桌,相對而笑。

  這樣居家而溫馨時刻,誰也不想打破這美好時光。

  熹微的晨光,透過藏藍色窗簾的縫隙,照射進室內,在柚木地板上投下細細長長的痕跡。

  曉冽輕輕翻了一個身,緩緩睜開眼,適應室內的亮度。

  繪有天空星座圖的天花板讓曉冽有片刻的迷茫與時空錯亂感。

  大熊星座、小熊星座……曉冽眨眨眼,「這不是我的房間」的意識,才慢慢浮現。然後,入睡前的記憶,依稀彷彿電影中的回閃鏡頭般,湧上心頭。

  在吃完美味宵夜後,離解除交通管制還有一段時間,仇獵便拿出一本旅行日誌,挑選其中驚險刺激有趣的經歷,和曉冽分享。

  然後,她在他低沉淳厚的中音中,漸漸睡去。

  唔!曉冽無聲地呻吟。她就那麼毫無防備地在仇獵眼前倒頭就睡嗎?

  有沒有打呼嚕?有沒有流口水?有沒有亂翻亂滾?

  曉冽閉上眼,深呼吸數次,才重又睜開,面對現實。

  小心翼翼,一點點轉動頸骨,曉冽偏頭去看身側溫熱體息的來源。

  仇獵靜靜面向她,側躺在床上,幾縷額發垂落下來,遮住一雙飛揚的濃眉;長睫靜靜斂著,遮住他深廣幽遠的靈魂之窗。連素日裡看起來予人難以親近感覺的鷹勾鼻和薄唇,此時也彷彿柔和許多。

  他們的姿勢不算曖昧,真的,一點兒也不算。

  但,該死的!曉冽自覺由頂至踵,通身都紅了。

  好想撲上去啊。曉冽望住仍未醒來的仇獵,心頭的善惡天使在拔河。

  猶豫了一下,曉冽悄悄爬起身,溜出仇獵寬敞的臥室,跑進客用盥洗室,關上門,然後對住鏡中臉色掙扎的人一陣挑剔。一早睡醒的鳥窩刺蝟頭,眼角各粘眼尿一坨,沒洗過的臉油光光,總算昨晚飯後用過漱口水,口中異味不盛。但——這個樣子,實在難看!

  曉冽挑剔到這兒,非禮睡美男的念頭,已冷了大半。

  有那賊心,沒那賊膽呵。

  曉冽一邊用冷水拍臉,一邊十分遺憾地承認,她是典型的有色心沒色膽的人。從很久以前,就是。

  洗漱完畢,曉冽躡手躡腳的返回仇獵的臥室,他仍在睡,臉色平和,呼吸沉穩。

  曉冽靜靜佇立在床邊,凝視睡夢中的他良久,才輕輕喟歎。

  「果然,距離產生美。離你如此之近,我反而怕了。怕一切不過是一場虛幻的美麗的夢境,待你的眼一睜開,我構築的夢幻天堂,便會崩塌潰落。」曉冽輕輕自語。

  「再見,王子。」退出臥室,曉冽帶上門,獨自離開。

  曉冽不知道,在他轉身掩門的那一剎那,仇獵已然緩緩睜開眼睛。

  仇獵歎息而笑。常年的野外生活,令他極易警醒。曉冽醒來,呼吸一變,他便已經醒來了。他只是不想令曉冽覺得尷尬,不想讓她失措。

  所以,今次先讓她溜掉罷。

  下次,下次決不教她這樣不負責任,把他獨自留下。也,不讓她自我懷疑,懷疑如此美好的夜晚,會是一場無痕幻夢。

  微笑,把臉埋進曉冽睡過的枕頭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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