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遇,在人海
「站住!別跑!」愣了千分之一秒,曉冽深吸一口氣,爆發渾身力道,大聲吶喊。
也就在這千分之一秒,曉冽深刻認識到,今天絕對不是她的Lucky Day。
四月一日,陰霾的天空,已經預示了一連串不如意事件的開始。
首先,地鐵足足晚點三十分鐘有餘,後來聽說是地鐵站裡有一個女孩臥軌自殺。
曉冽無法想像那個女孩子彼時彼刻是帶著怎樣決絕的心情,毫不猶豫,沒有一絲留戀,縱身撲向死亡的。
死亡之於曉冽,從來不是易事。她貪戀紅塵,即使不能親身享受,然只是看著,也是一種幸福。
自地鐵站洶湧的人潮中脫身,地鐵中窄小閉塞空間帶給曉冽的窒息感尚未悉數退去,曉冽的眼不經意掃見世紀廣場摩天建築外牆上的巨幅廣告。
LEVIS牛仔褲的平面巨幅海報,那麼招搖地懸掛著。
赤裸上身的男模,有一身曬成橄欖色的光滑皮膚,寬寬肩膀,裸背沒有一絲贅肉,腰肢勁瘦,卡在臀線上欲褪不褪的牛仔褲,用他陽剛味十足的手壓著,展現出線條完美、緊窄挺翹的臀部。
漂亮得,讓人幾乎流下口水來。
攝影師真是匠心獨具,全然模糊了模特的面孔,隱去年齡與種族的男模,通身只一條貼身長褲,已然可以勾引得許多人趨之若騖。
曉冽恍惚地想,很久以前,她也曾經認識過一個這樣身形的男子,陽光得讓人想獨自佔有。
一如她今晨的夢中人。
恰在曉冽想起往事的剎那,有手機短信發送過來。
摸出手機,曉冽低頭查看消息來源。
蕭笑逍。
曉冽在人頭攢動的廣場上,有了一絲淡淡好心情。
年紀比她略小的笑逍,是她大學裡的師妹,為人開朗健談,溫良謙恭,即使畢業多年,仍與曉冽保持密切聯繫。也是曉冽在經過那麼多變故之後,始終態度不改的至交好友。
正是笑逍,替曉冽安排了這次與編輯的會面。
這個笑逍,不知道又發什麼短信來搏人一笑。
曉冽懷著期待的心情,閱讀短信。
曉冽,快看新聞,張國榮跳樓自殺了!
曉冽有片刻的茫然。
張國榮?怎麼會?開玩笑!
莫非是愚人節的惡劣把戲?
以為不過是惡作劇的念頭,在視線觸及世紀廣場中心超大型屏幕時,轟然粉碎。
屏幕上,正在滾動播出香港藝人張國榮生平。
那樣的眉眼,那樣的微笑,那樣的絕代榮華,在灰撲撲的天空下,瞬間,化成永恆。
有人自茫然站立的曉冽身旁匆匆走過,風將對話吹進曉冽耳中。
「……作孽,選什麼時日自殺不好?偏偏選在今日!晦氣!害我足足遲到半小時見工。老闆一定覺得我沒誠意,這單生意只怕是談不攏了。」有不高不低的抱怨傳進曉冽耳中。
「可不是,我的全勤獎金!」有與該人相熟的人應聲哀號。
「真是的,年紀輕輕,有什麼可想不穿的?何苦跳軌輕生?抵死也要活下去才對。現在這班年輕人統共沒有心理承受能力,遇到小小波折立刻向生活投降,尋死覓活。若活到我這把年紀,每一日清晨都是頂好的。」另有蒼老聲音嘀咕感慨。
曉冽再遲鈍,也聽明白。
他們在談論稍早在地鐵中自殺的少女,正因為她,地鐵才誤點良久。
可是,惟有上帝知道罷?這被遲滯的三十分鐘,將改變多少人的命運?或者,一對戀人因此而錯過,從此天涯海角,生死相隔?也未可知。
曉冽垂下眼睫,她是怕死的。即使大病之中,哭叫著要脫離這令人痛苦萬分的世界,也掙扎著活下來。
真的,抵死也要活下去呢。曉冽復又睜開眼,堅定腳步,往目的地行去。
她沒得選擇,她的人生已經改變了軌跡,要活下去,就要學會遺忘。
有時,只有遺忘,才是治癒一切傷慟的良方。
因為遲到,曉冽並沒見到事前與她約好面談的編輯,倒是見到報社老編。
兩人關門密談十數分鐘,很快落實權利義務,曉冽大方揮筆,簽訂合同,自即刻起,擔任該週刊專欄作家。
走出老編辦公室,曉冽與另一位明麗女郎擦肩而過。
曉冽只覺那穿桃紅色高腰毛衣、低腰修身牛仔褲的女子艷光四射,兼且面善,卻一時想不起來。
反觀自己,一身灰濛濛,倒真落後於時尚,全不似現今職場女性,一個個朗然利落,端的光彩照人。
即使覺得眼熟,懶於世故的曉冽,也只是淡淡一笑,悠然走出報社。
離開報社高聳入雲、極具密斯?范德羅現代主義風格的大廈,曉冽沿人行道慢慢前行,平復電梯高速上下帶給她的不適感。
人行道兩旁每隔幾米就放置一隻木質酒桶,裡頭填上頂好的花土,上面種滿嫩綠色生機盎然的植物,有小小花蕾,隱在綠葉間。
在如許陰霾天空下,乍然吐露春花將綻的訊息。
曉冽沉重的心情,驀地,也似散去大半。
曉冽停下腳步,卸下肩上背包,想拿數碼相機將這平凡卻美麗景色留下來。
突然有人大力拉扯曉冽手中的背包帶,巨大外力令曉冽措不及防,手指一鬆,背包脫手。
即使木知木覺,曉冽也明白自己是被不長眼的毛賊搶劫了。
搶匪得手,立刻狂奔而去。
曉冽錯愕一剎那,即刻追趕。心間暗恨,自己一無女飛人花蝴蝶格裡菲斯?喬依娜的速度,趕不上身手靈巧的賊人,又非沉魚落雁之絕代佳人,乃至沒人憐香惜玉站出來充當英雄。
眼看瘦小匪徒越跑越遠,自己肯定追不上,曉冽只能停下腳步,彎腰,雙手撐膝,大口喘氣,徒呼荷荷。
現在曉冽也不指望有英雄風光登場,倒寧可半路跳出一隻狗熊,咬死搶匪,讓她拍照存證。然後回家,伏案奮筆疾書,口誅筆伐,將一干視弱女子被搶如麻風病人般繞道而行、見死不救的路人罵個狗血淋頭。
仇獵聽見有女孩子呼叫時,恰巧與好友Alex自世紀廣場一間叫「精魄」的露天咖啡座裡走出來。
仇獵不愛喝咖啡,覺得一道道過於煩瑣的工序將咖啡天性中的粗獷豪邁狂放不羈悉數磨折怠盡,涓滴不留。
所以和Alex閒閒聊了數句未來計劃,大口喝盡一杯黑咖啡,對週遭那些簡直視他的行為如牛嚼牡丹的精緻都會男女眼不見為淨,催促Alex起身走人。
然後他聽見遠遠有人呼喝:「站住!別跑!」
接著便看見一個身材瘦削的小男生拎著一隻黑色背包在人群中矯捷靈活地奔逃,那樣子,似極在非洲大草原上左奔右突躲避獵豹追殺的羚羊。
可惜,眼神不正。
與Alex不著痕跡地對望一眼,兩人拉開一段距離,迎了上去。
當男孩想從他們中間穿越過去時,仇獵抬腳,Alex伸臂,配合得分秒不差,天衣無縫,將看起來頗像狐猴的男孩撂倒在當下。
仇獵右腳踩住男孩抓著背包的手腕,不重,但決不致讓他脫身逃逸。然後,仇獵彎腰,稍一施力,將黑色銳步背包取過。
背包份量不輕,拎在手裡,揮動起來,不小心能傷人於無形。
Alex在一邊徐徐歎息,嘖嘖稱奇。
「光天化日,當街行搶,膽子不小呵。獵,這可算現行?」
仇獵點頭,可不就是現行搶劫犯一名?兼有拒捕嫌疑。
「我看著他,你先去把東西還給小女生。」Alex抬抬下巴,示意仇獵往三百米外看。
仇獵一眼望去,果然,有人半蹲在遠處,喘息不已。
有些好笑地,仇獵緩步踱過去。
Alex不肯出頭當好人,實在是他有一張過於勾魂攝魄的俊顏,往往只需在人多處一站,不動不語,已經勾引得各色女性頻頻注目。Alex大抵是怕由他出面,小女生產生不必要幻想。而自己,並不是人見人愛型格的男人,比較適合當包青天。
走到女孩跟前,仇獵搖晃手中的背包,發出細碎聲響,吸引小女生注意。
曉冽抬起頭來,有些散亂的眼神驀然一亮,輕呼一聲:「我的包!」
並立刻以猛虎撲羊之勢將背包奪回,緊緊抱在懷裡。然後,才後知後覺地喃喃一聲「謝謝」。
雖然有失厚道,仇獵仍忍不住失笑。除了在非洲,他似乎從沒見過眼前這樣狼狽的女子。
沒錯,女子。
聽聲音,他和Alex都誤認為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女孩,可看見她本人,仇獵知道,他和Alex是先入為主了。她已有點年紀,不是十六、七歲少女,卻又很難推測究竟是二十一、二,還是二十八、九。因為奔跑,她齊耳短髮略顯凌亂,流海被薄汗打濕,粘搭搭貼在額上,兩腮虛紅,嘴唇卻有些發白。
典型是素日裡缺乏運動的,仇獵想。
「站得起來嗎?」仇獵伸出右手,遞給姿勢甚不雅觀的曉冽。
曉冽望望伸到自己眼前修長堅定乾淨的手掌,又看看半路殺出來充當英雄的仇獵,有三五秒失神。
倘使,她的記憶沒有美化過去,那麼記憶中那個男孩子便似若夏天的烈火驕陽,帶著可以灼傷萬物的能量。而眼前這位英雄,就彷彿春天的溫煦暖日,淡淡輻射熱力,不傷人,可是很舒服。
他有著橄欖色皮膚,微微捲曲的深栗色頭髮,飽滿的額頭,帶笑的雙眸。只是鷹勾鼻與菲薄的唇顯示出他性格中有不易相與的一面。一身灰色獵裝風格便服,則顯得他身材頎長,體格健碩。
「你沒事罷?」仇獵笑問,不知為何,對這個看起來很狼狽的女子格外容忍。或者,是因為看他看得閃神的女子,實在並不多罷。
曉冽眨眨眼睛,直起身,背好包包,暗暗隱忍胸臆間的窒痛。
仇獵看見曉冽微微蹙眉的表情,心裡有些憐惜。單身女子,獨自行走,總是辛苦。自褲袋中摸出一方手帕,塞進她手心。
「擦擦汗,春風尚寒,容易著涼。以後,不要單肩背包,太易被搶。若想方便取放物品,不妨雙肩背在胸前。」正想就此走開,他猶豫一下,又問,「你想怎樣處置搶匪?」
曉冽愣了愣,她稍早只想追回家當,倒真沒考慮過要怎麼處置現行犯。
「報警?」曉冽呆呆地問如春陽般的男子。
她只是懶,並不笨。人家替她當街擒賊,沒有拿回背包便揮手放人,她自然沒道理充活菩薩普度眾生,說什麼回頭是岸,當然依法辦事的好。
仇獵再次笑起來。這個狼狽、看上去呆兮兮的女子,思路原來並沒有亂,很是清明呵。
「那麼,一起走罷。」
曉冽在派出所裡做完筆錄,穿著灰色警服的女警笑容可掬地送曉冽下樓。
「那男孩子是慣犯,夥同幾個同黨,專門在鬧市對自我防護意識不強的行人下手。韓小姐你比較幸運,遇到見義勇為的路人。以後檢方提起公訴,有可能還要韓小姐出庭作證。」
「沒問題,這是公民應盡之義務,一定配合。」曉冽點頭。
走出派出所,曉冽才意識到,稍早出手相助的恩公,已經先一步離去。
曉冽低頭瞥見緊捏在自己手中,已經皺巴巴的一方米白底子深駝色大方格男用棉麻混紡手帕,眼底泛起淡淡笑意。很少還有男子肯用這樣環保的小配件,多半嫌麻煩,即使有,也不過是西裝口袋裡一塊裝飾,決不肯拿來做拭汗這類大咧咧動作。
那人,真是充滿矛盾的組合體,一身遒勁獵裝便服,溫熙笑眼,意態從容,卻散發出極陽剛冷峻味道。同另一個異常俊美、白衣皮褲的男子並立一處,非但未被忽略,倒天公地道似的和諧。
曉冽笑了笑,將手帕展開,重新疊好,放進毛衣口袋裡。
若在小說電影裡,義士見義勇為,扶助落難女子,以絹帕相贈,可算作私相授受,接下去只怕要演樓台相會的戲碼了。
可惜,在這現代深深都市裡,自己與他,大抵都不是期待邂逅的人呵。
是故,盡了責任,轉身便走,決不留戀,更沒有換姓名電話地址這些多餘動作,乾脆瀟灑。
曉冽肚子咕咕叫,一番擾攘,她餓了。
現在的曉冽,只想找一間清靜乾淨、食物美味可口的食肆,大快朵頤。
只是不經意,那個笑若春陽卻又鎮定疏離的獵裝男子,已經烙在曉冽記憶一隅。
坐在仇獵身旁副駕駛位置上,Alex一手搭著車窗,偏頭打量將克萊斯勒運動型Eagle Vision車開得快而沉穩的仇獵。
Alex已不太記得自己究竟是怎樣認識仇獵的了。
或者,是很多年前,當駐守原地太久、傷了心的自己,在異國熱鬧喧囂的酒吧裡,與同樣獨坐的仇獵不期而遇時,開始了這麼多年的友情罷?
然而,即使相識這麼久,在許多時候,Alex亦不覺得自己瞭解過仇獵。
仇獵高大,雖不俊美,可是英挺之極。Alex隱約知道他身家不薄,可是這座城市中,許多新貴都開頂級名車如BMW、Ferrari,穿歐美一線名牌服飾,戴豪華名表,挽美女喝紅酒。可是仇獵,從來只開越野車,穿著隨意,戴一款配備有全球定位系統的CASIO電子手錶;仇獵也喝酒,卻是頂級干邑白蘭地。Alex曾見過仇獵豪飲的樣子,純白蘭地,不加冰,就那樣一杯一杯一飲而盡,他卻不醉,愈到後來,眼光愈清澈明亮。
彼時,Alex有心驚感覺,彷彿,仇獵在靠濃烈酒精,壓抑體內蜇伏的兇猛野獸。
而,由始至終,仇獵身邊不曾出現過美女。
且,仇獵是那種隨時做好準備,行囊一背,便浪跡天涯的人。他似乎從來不打算為任何人安定下來。
「你再繼續這樣看我,我會以為你愛上我。」仇獵留意到Alex的眼神,調侃地低聲笑,「似你這般俊美的男子,我或恐不介意當一回同性戀。」
Alex再前衛,也被他嚇一跳,若非他在開車,Alex幾乎想給他一拳。
「我只是在想,究竟要到幾時,你才肯停下來,不再如風。」
風?仇獵挑眉,自己給Alex如許感覺麼?望著前面漸漸接近的過海遂道,他有片刻的沉默。
他以為自己早已盡數收斂,竟還是被看出來了。
是啊,風。
曾經,他自詡為風,張狂奔放。
也,因為是風,所以什麼也無法挽留,只能眼睜睜失去自己的最愛。
「若我是風,那麼你呢?」仇獵問Alex。
Alex也挑眉,他沒想到仇獵會反問。
「……湖。」良久,Alex淡淡回答。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知道,他不適合當奔流的湍急河流,他只是一潭靜靜湖泊。
為什麼?仇獵微彎的眼,輕輕一揚。
「我習慣了守候,等在原地,包容呵護。當對方願意投向我時,泛開漣漪,溫柔地擁抱。」Alex漂亮深幽的眼,轉而望向車外。
當風不再如風,湖不再是湖,一切是否會有所不同?
仇獵抿抿薄唇,若有似無地想。
這一剎那,車子駛進幽長的過海遂道。
光影交錯中,仇獵與Alex,都陷入莫明情緒中,迢遙久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