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1141|回覆: 14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玄幻奇幻] [典心]公子【硯城誌卷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2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發表於 2014-10-30 00:08:24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本帖最後由 s70182a 於 2014-10-30 09:38 編輯

內容簡介

歸客再訪硯城,不定變數橫生──

公子回來了,為了尋回深愛的夫人,
他不惜化為最黑暗的魔,
回到這座雪山看顧的城,
費盡千方百計,機關算盡,
只為與姑娘抗衡,
反抗硯城千百年來難以動搖的規定。
陰霾遮天,城內異象漸生,四方闇影重重,
人與非人,安寧不再。
一段段雲譎波詭的綺譚背後,
藏的是血,是淚,
是對伊人深深的思念……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Rank: 2

狀態︰ 離線
2
發表於 2014-10-30 00:15:16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在遙遠的南方,最後一座終年積雪不化的雪山下,有著一座城。

  城形如大硯,被稱硯城。

  那座城景色優美、花木茂盛,家家戶戶前都流淌清澈的水。城裏住著人.以及非人,還有精怪與妖物,彼此相處還算融洽,維持著巧妙的平衡。

  關于硯城的傳說,有的真、有的假;有的教人害怕、有的令人玩味不已-曾衝足過的人,回來後所說的都不同,人人各執一詞,彷佛拜訪過的是不同的城。

  人們來來去去,唯有雪山屹立,靜靜看顧著硯城。

  雪山護衛這座城。

  雪山凝望這座城。

  城內城外的種種,在雪山下一覽無遺。

  傳說將被驗證。

  故事,開始了。

Rank: 2

狀態︰ 離線
3
發表於 2014-10-30 00:23:55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s70182a 於 2014-10-30 00:26 編輯

【第一章 夢蝕】

  暗夜無光,路途遙遙。

  伍郎走著走著,走過森林、走過山路、走過鋪滿五色彩的街道,在古城大街小巷行走,想盡快趕回家中,見見美麗的嬌妻,抱抱吐著軟軟乳音的兒子。

  夜路總是走得慢,隱約之中,身後還傳來鞋履觸地的聲音。

  伍郎停下腳步,好奇的回過頭,望向來時路,以爲靜夜深深,竟也有同路人。但眺目看去,暗夜中不見人迹,腳步聲卻沒有停下,一聲比一聲近,還比先前快了一些。

  逼近的腳步聲,讓伍郎蓦地心頭一冷。

  他急忙轉身,莫名的恐懼感讓他加快腳步,亟欲拉彼此的距離。

  只是,他走得愈快,後頭的腳步聲也趕得愈急,雖然聽來還遠,卻已經讓他頸後的汗毛根根直豎,冷汗濡濕衣衫,一邊走著,一邊拿著手絹頻頻擦拭額上的汗珠。

  終于,他看見家門了。

  每次晚歸時,妻子總貼心的在門前,懸挂一對燈籠。

  燈籠的光暈照亮黑夜,伍郎松了一口氣,往家門走去,直到身影都沐浴在光暈之下。身後的腳步聲停了,他也無心探看跟蹤他的到底是誰,直接推開家門,踏入門檻——

  啪!

  一只肥嫩的小手,拍打他的臉。

  伍郎醒了過來。

  只見兒子歪著腦袋,眨著漆黑的大眼,傻愣愣的笑著,小手還直往他臉上拍,執意要找人玩耍。

  「快過來,別吵爹爹。」

  妻子連忙走過來,抱起嘟嘴不依的小娃兒。

  「沒事,你再多睡一會兒。」她體貼的說著。

  屋子裏飄著飯菜的香氣,伍郎坐起身來,瞧著窗外的日光。

  「什麽時候了?」

  「快晌午了。」

  妻子回答:

  「你昨天趕貨回來,又睡得不好,大半夜都在呻吟,所以早晨才沒喚你,想讓你補補眠。」

  伍郎揉揉額頭,覺得仍舊疲累,像是沒睡過覺似的。

  對了,他前幾日去養蠶人家,買了批染好的繡線。一來是挂念妻兒,二來是繡莊陳老板的女兒即將出嫁,繡娘們日夜趕工,爲新娘籌備嫁妝,庫存的繡線即將用盡,爲了這筆大生意,他只得趕夜路回來。

  或許是心裏著急,才會作了那場夢。

  「還要再睡會兒嗎?」體貼的妻子問。

  「不用了。」

  他微微一笑,把夢境抛到腦後,從妻子手中接過兒子:r我跟陳老板約好了,下午就要把繡線送過去。」

  「可別累著了。」

  「不會。」

  他擁著妻兒,心滿意足,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

  ◎◎◎◎◎◎

  靜夜。

  伍郎急速的走著,身後的腳步聲愈來愈近、愈來愈近,近到他幾乎能夠感覺到那人的呼吸,吹拂過他的後頸。

  他心急如焚,只覺得不能讓那人追上,步伐愈來愈急,快到已經不是走路,而是極盡全力的奔逃。

  每次,只要他趕回家門前,沐浴在燈籠的光暈下,身後的腳步聲就會消失。旦踏入門檻——

  「你怎麽了?」

  妻子推了推他,輕聲細問:

  「呻吟得好厲害啊。」

  她轉身抱著丈夫,發現被窩裏溫暖,他的身子卻在發冷。

  「沒、沒事。」

  驚醒的伍郎喘息不已,全身汗出如漿,雙腿酸痛,含糊的回答:

  「只是做了個惡夢。」

  「你最近幾日,夜裏總是作惡夢。」

  妻子睡音濃濃,含糊的說著,困意淹沒她,呼吸再度變得深沈而規律。

  伍郎在床榻上顫抖,不敢再睡。

  這已經是第六日了。

  從歸來的那夜起,被這樣的惡夢夜夜都來糾纏。他一夜一夜的被追逐,睡眠不能讓他放松,反倒讓他驚恐,爲了奔逃而耗費體力,使得他白畫時倦怠不已,接連算錯好幾筆帳,損失不少銀兩。

  他懼怕夜晚降臨,幾度忍著不睡,卻又不知不覺陷入夢境。惡夢太真實,他的腳底甚至長了水泡,雙腿僵硬如木。

  連日的惡夢,更連累到妻兒,擾得他們也不能好好休憩。妻子的臉色愈來愈憔悴,兒子在半夜驚醒,哭鬧抽噎不停,原本已經能牙牙學語,語音不清的喊爹喚娘,這幾日卻變得沈默,不論怎麽逗弄,都一字不吭,只會放聲大哭。

  爲了讓妻兒能睡幾日好覺,他把妻兒送回娘家,獨自迎接第七個夜晚。

  一如前幾日,惡夢再現。

  這次,伍郎用盡所有的力氣,在深夜裏奔逃。

  腳底的水泡磨破,滲出的血濡濕鞋襪,他忍著疼痛,氣喘籲籲的跑著,一心一意在熟悉的夜路上飛奔。

  只要到家就好了。只要到家就好了。只要到家就好了。

  他在心中默念著,終于跑過百子橋。往前經過鄰居家門,再繞過街角,就能看見家門口熟悉的燈籠;一旦到達燈籠下,身後詭異的追逐就會停止,他就會安全的醒來——

  眼前的景況,蓦地讓他驚駭止步。

  家門前該是亮著的燈籠,竟黯淡無光。

  伍郎赫然想起,燈籠是妻子點上的,而白晝的時候,是他親自送妻兒回娘家。今夜,沒人爲他點亮燈籠。

  他邁開步伐,踉跄的來到家門前,急著要推門屋,門扉卻動也不動,牢牢緊閉。倏地,一只冷涼的手搭上他的肩。

  「終于追上你了。」陌生的聲音愉悅的說道。

  伍郎連呼吸都停了,膽顫心驚的慢慢轉頭,順著肩上的手看去。

  那是一個陌生人,正咧嘴笑著。

  「我是魔。」

  那人說著,笑容愈咧愈大,露出嘴內尖銳的牙,在昏暗的夜裏,那些牙更顯得怵目驚心。

  魇輕松從容的稍稍靠近,雙眼帶笑的俯身,瞬間就咬斷伍郎的左手臂,津津有味的喝著血、吃著肉、啃著骨,含糊的直說好吃好吃。

  伍郎看得目瞪口呆,被咬斷的地方卻絲毫不覺得痛,是啊,只是夢,一個惡夢而已,他當然不該覺得痛——

  他在這時醒了過來。

  窗外,天色已經蒙蒙亮,偌大的床鋪上只有他獨自一人。

  真是個駭人的夢啊!

  他擦擦額上的冷汗,本能的伸手去摸摸左手臂,卻只摸到空蕩蕩的袖子。恐懼湧上喉間,他顫抖不已的拉開衣衫。

  只見左肩以下,睡前明明還完好的手臂,竟然消失不見,左肩的斷處渾圓,看不見傷口,更看不見半滴血,就像那只左手臂從來就不曾存在。「啊——」

  朦胧的晨光裏,伍郎的哭嚎聲響遍整座硯城。

  ◎◎◎◎◎◎

  硯城,位于終年不化的雪山之下,因城型似硯,故稱爲硯城。

  硯城之中,有座木府。

  木府的主人,就是硯城的主人。

  曆代的木府主人,都很年輕,也都沒有姓名,若是男人,就稱爲公子,若是女人,就稱爲姑娘。城內外若是遇上難解的事,只要來求木府的主人,沒有不能解決的。

  陽光明媚的午後,木府的一座庭院裏,鳥語花香。

  茶花盛開,努力展現最美的姿態,讓坐在花凳上溫柔婉約的女子,一針針的在

  絹布上繡出栩栩如生的花樣。紅的花、綠的葉,襯托得恰到好處。

  樹蔭爲她遮擋陽光,讓她所坐的角落溫度涼爽宜人,既能清楚的剌繡,又不會曬得過熱。

  她衣衫雅致,不顯奢華,肌膚柔潤如玉,柳眉彎彎,雙眸像最美的夢,發間的金流蘇輕輕晃動,不敢驚擾她的專注。

  奴仆偶爾上前,爲她斟換瓷杯裏的香茗,小心的注意茶溫,不敢太燙,也不敢太涼,伺候得無微不至。

  就在第三朵茶花即將剌繡完成時,一個高大健壯、皮膚黝黑的男人,迳自闖入庭院,瞧見她靜靜刺繡時,濃眉不由得擰起。

  「外頭都鬧得不行了,你還有閑情逸致在這裏繡花。」

  他強壯的雙臂環在胸前,語帶不悅,但沒有指責。

  繡針停頓,女子擡起頭來,聲音婉轉:

  「外頭怎麽了?」她問。

  「有個少婦在石牌坊前跪著哭求幾個時辰,雙眼都快哭出血,仆人們卻還是不讓她進來。」

  察覺她真的沒聽見,男人的雙眉擰得更緊。

  女子款款起身,輕歎一聲,吩咐一旁的奴仆:

  「快把那少婦帶進來,領到大廳去。」

  「但是——」奴仆遲疑著。

  「別擔心,你是照我的吩咐去做,不會受到責罰。」女子輕聲細語,露出令人安心的淺淺笑容。

  奴仆這才不再躊躇,轉身往外頭走去。

  「那家夥在哪裏?」

  男人不客氣的問道。整座硯城裏,也就唯獨他一人敢大膽的用如此口氣、如此詞句,稱呼木府的主人。

  女子嫣然一笑。

  「公子就在大廳裏。」

  ◎◎◎◎◎◎

  大廳之內滿是書冊,散落在桌上、椅上,還有地上。

  身穿白袍的男人,容貌俊逸非凡,一手撐著下颚,一手握著書冊,雙目在字裏行間遊走,姿態輕松惬意。散落的書冊上寫滿不同的文字,有的扭曲如蛇、有的斑斑點點,有的甚至完全空白。

  當女子的繡鞋踏入廳內之前,公子傭懶的揚手輕揮,所有書冊瞬間消失無蹤。他擡起頭來,眼裏嘴角盡是深情,溫潤如玉的手伸向她,用最珍惜的姿勢等待她走來。他眼裏只有她,容不下其他。

  軟嫩的小手滑入他的掌心,兩人雙手交握。

  「曬得熱了?」他輕聲問,撫著指下的花容月貌。

  「還好。」她淺笑。

  公子擡起頭來,往廳外望了一眼,陽光就羞愧的黯淡下來,爲了曬熱夫人而深深愧疚。

  「雷剛說,外頭有少婦跪哭許久,我卻沒聽見。」

  她望著丈夫,身子不由自主的靠近,無限依戀。

  「是我設下封印,不讓外頭的聲音騷擾你繡花的興致。」

  她咬著唇,無奈歎息:

  「你太過疼寵我了。」

  成親至今,他總事事以她爲先,延宕過不少事情,類似的情狀已經發生過不知多少回。
  「不。」

  公子斂起笑容,認真的注視:

  「不論怎麽疼你、怎麽寵你,對我而言永遠都不夠。」

  他的掌心幻化出一朵紅豔的茶花,仔細簪在她的發上。

  如此親昵的話語,他總也說不膩,她聽得羞怯不已,粉臉比發上的茶花更紅。只是想到還有旁人在場-她羞得更厲害,嬌小的身軀不敢再依偎著他。

  「我已經讓仆人領少婦過來了。」她轉移話題,甚至還想退開,小手卻被握住不放,難以脫身。

  公子望向站在一旁不識趣的雷剛:

  「要不是你曾經救過她,我早就把你給殺了。」

  這句話聽不出是真是假。

  雷剛忤著不動,沒將威脅當一回事,冷哼了一聲:

  「等你把事情處理好,我立刻走人,行了吧?」

  公子還未回答,夫人已急忙搖頭。

  「不行,你別急著走,妹妹知道肯定會傷心的。」她朝著站在大廳側門外,恭敬垂首的奴仆說道:

  「快去把妹妹找來。」

  奴仆福了福身,無聲無息的離去,一會兒之後,就領來一位素衣少女。

  望見雷剛的身影,少女未語先笑,粉嫩的唇輕啓,正要說話的時候,嘶啞的哭聲傳來,那哭聲如似撕心裂肺,聽者無不心頭發疼,就連盛開的花朵都會爲之凋謝。

  也不知是敬畏,或是在石牌坊外頭已經跪得雙腳發軟,難以支撐身體,少婦一進大廳就跪下來,緊抱懷裏的布包,哀切的哭泣著。

  善良的夫人聽見如此悲傷的哭聲,雙目淚光盈盈,幾滴淚珠滾落雙頰,落進丈夫的手心。

  公子臉色一沈,冷聲下令:「別哭了。」

  哭聲驟然止息,少婦抽噎著,滾滾淚水都反溢回體內,讓她因曝曬而幹渴的身體得到了滋潤。

  「你爲什麽在外頭哭泣?」冷淡的聲音,彷佛從至高無上處傳來。

  少婦跪得更低,畏懼得不敢擡頭。

  「爲了求公子,救我丈夫一命。」

  「你丈夫在哪裏?」

  少婦先是用顫抖的手掀開懷中的布包,接著高舉雙手,懇求硯城內外不論人與非人都敬畏不已的公子,能夠慷慨的施舍片刻注意,換取她丈夫的一線生機。

  被小心舉起的,是一顆人頭。

  伍郎的頭。

  沒有手、沒有腳、沒有身軀,僅僅剩下一顆人頭。

  人頭雙眼未閉,盈滿淚水的眼珠慌亂轉動,竟還能開口哀求,聲音清清楚楚:

  「求公子救命!求公子救命啊」

  夫人訝異低呼,難以置信的看著那顆還活著的人頭。

  「別怕。」

  公子低語,安撫妻子後,才緩步上前,雙手背負在後,繞著那顆人頭走了一圈。只見那雙眼珠也跟著移動,只差沒跟著轉到後頭去。

  「你其他的部分到哪裏去了?」公子問道。

  睜得大大的眼睛落下淚來。

  「都、都在夢裏被吃了。」

  伍郎钜細靡遺的說起夢裏的追逐,直到第七日時,魇在夢裏咬斷他的左手臂後,他就不敢入睡,灌了一壺又一壺的濃茶,勉強支撐了三個晝夜,才不小心打了個盹,魇就再咬去他的右手臂。

  從娘家返回的妻子看見丈夫兩袖空蕩,雙臂斷處都不見血,也沒喊一聲疼,嚇得手腳發軟,差點把兒子摔落在地上。

  她連忙奔出門去,向鄰居們求救,等到領著鄰居回來時,伍郎的左腿也不見了。人人驚愕不已,直說這狀況不論求神問佛怕都沒用,只能去求公子。

  大夥兒趕緊拆下門板,把伍郎放在上頭,急匆匆的走街竄巷。途中伍郎縱然驚恐,卻仍不堪困意,打了一次的盹兒,右腳就不見了,衆人怕他再睡,沿途拚命的打他臉頰,在他耳邊大喊大叫。

  好不容易來到木府的石牌坊前,伍郎的妻子跪著哀求,一聲又一聲的叫喚,木府裏卻始終沒有動靜。

  才稍稍不注意,伍郎又睡去,醒來身軀都消失,只剩一顆頭,嘴巴張得大大的,驚恐到極點的喊叫。

  妻子痛哭失聲,哭喊得更大聲。

  在陽光曝曬下,駭然不已的伍郎起先還會說渴說餓,旁人看著如此可憐,不忍心的遞上水跟食物。妻子餵他吃、餵他喝,也都吃喝得下,只是不知是吞咽到哪裏去了。

  之後,他又說曬得受不了,妻子只能用布將丈夫的頭包起來,用身體爲他遮蔭,癱跪在地上放聲痛哭。

  還好雷剛路過,聽見她的哭聲,迳自闖進木府,否則再慢上一些時間,伍郎肯定連頭都沒了。

  聽完來龍去脈,公子微微眯起雙眼,緩聲說道:

  「你的身軀既然是在夢裏被吃,那就得到夢裏去找。」

  伍郎與妻子同時嚇得瑟瑟發抖。

  「但、但是,我丈夫就只剩這顆頭,要是再入夢——」

  「你們來求我,卻不信任我?」

  冷冷的聲音,寒似北風。

  刹那間,屋裏彷佛暗了下來,恍若由明媚的春日掉入凜烈寒冬,教人打從骨子裏冷了起來,渾身打顫。

  「不敢不敢。」

  妻子捧著伍郎的頭,膽寒的連連磕頭,在那無形的寒意壓迫下,整個人慢慢的、慢慢的縮小:「求公子務必救命。」

  柔軟的小手探出,輕扯公子衣袖。公子低頭看見夫人嬌美的臉,滿盈一室的迫人寒氣瞬間緩解許多。

  「不要氣惱,她只是救夫心切,無意對你不敬。」

  夫人很能體恤,柔聲安撫丈夫,每說出一個字,公子森冷的神色就轉趨和緩。「罷了,反正那夢裏的魇是讓你落淚的罪魁禍首,我非得嚴懲不可。」

  他從來舍不得讓她受一丁點兒的不快,命令花丼不顧四季,爲她終年綻放;日光不能曬熱她、寒風不能吹冷她,而那只魇鬼竟惹得她落淚!

  公子走上前,俯身望著伍郎的人頭,身穿白袍的俊逸模樣,清楚的映在那雙惶恐大張的眼瞳之中。

  「睡。」

  簡單一個字,就遠遠強烈過求生意志,伍郎眼神渙散,眼皮緩慢蓋下。

  在他雙眼即將緊閉時,公子化作一道白光,穿透他的眼瞳,瞬間消失不見。

  ◎◎◎◎◎◎

Rank: 2

狀態︰ 離線
4
發表於 2014-10-30 00:24:32 |只看該作者
  夢。

  又是靜夜深深。

  不同于前幾次,僅剩人頭的伍郎一動也不能動,只能驚慌的亂轉眼珠,感覺冷汗從額頭冒出,一顆顆的滑下。

  輕巧的跳躍聲從後方靠近,連腳步聲也聽得出無限歡欣。

  魇鬼把他捧了起來,轉過去四目交接。全身僅剩頭部與他不同,其余身軀、雙手、雙腳,原本都是屬于他的。

  伍郎清楚的記得,左手臂弧形的疤痕,是八歲那年被鐮刀劃傷;右肩膚色較淺的那塊,是去河邊抓魚,擦傷後長出的新皮;左腳的燙傷,是爲了接住跌下床的兒子,被滾落的通紅煤炭所灼——

  「這是我的身體!」

  伍郎哭喊著,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被奪去「把我的身體還給我!」他恐懼的哀鳴。

  魇鬼卻笑了。

  「既然被我吃了,就是屬于我的了。」

  他伸出滑膩膩的舌頭,舔著伍郎的臉頰,在享用美食之前,先品嘗一些滋味,舍不得太快吃掉。

  「只要再吃了你的頭,我就擁有齊全的肉體,能在白晝之下行走,不必再困在夢裏。」

  舌頭舔了再舔,唾液都滴下來。

  「不要!我有妻子、還有兒子,他們都在等著我,我不能被你吃掉。」

  伍郎哭喊著,想躲開亂掃的舌頭,卻連轉頭都做不到。

  「別擔心,我會代替你照顧你的妻兒。」

  魇鬼安慰著,隨即咧開嘴,露出銳利的牙,迫不及待的大口咬下。

  當曾輕易咀嚼伍郎四肢與身軀的利齒,就要觸及頭顱時,兩道白光從伍郎的雙眼射出,狠狠戳進魇鬼的眼。

  魇鬼發出淒厲慘叫,顧不得手中美食,把伍郎的頭顱抛開,雙手搗著眼睛,痛苦的在地上打滾。

  「你帶來了什麽?你帶來了什麽?」

  痛苦的聲音裏帶著憤怒與恐懼,透明濃稠的液體從眼中湧出。因爲液體的流失,魇鬼的臉變得乾枯,發絲全都落盡,薄薄的皮膚貼著頭骨,還愈繃愈緊,連眼皮都無法閉上。

  從伍郎雙眼射出的兩道白光逐漸合而爲一,公子的身影冉冉出現,散發的光芒照亮夢境最黑暗的角落。他站在白光之中,睨視滿地打滾的魇鬼,衣衫無風自飄。

  即使雙眼已瞎,那美麗至極,也恐怖至極的影像,還是穿透空洞的眼眶,映射在他腦中。他恐懼的狼狽後退,企圖遠離那俊美的男子,就怕會再受到更嚴重的傷害。

  「你爲什麽要阻止我?」

  魇鬼忿忿不平的質問,扯得太薄的皮因爲說話而一片片掉落,露出枯槁的肉與白色的骨。

  「我不是要阻止你。」

  公子面無表情,潔淨的足尖不曾觸地,翩然來到魇鬼身前,一字一句緩聲說道:「我是要殺了你。」

  說完,他抓住魇鬼的頭,連同奪來的身軀,一同拖到伍郎面前。

  「你的夢該醒了。」

  刹那之間,伍郎眼前一亮。

  四周不再是漆黑的夢境,而是已經回到木府的大廳。他詫異的直眨眼睛,看見公子一如夢境之中,就站在他眼前,手裏還拖著那只魇鬼。

  無法存活于白晝的魇鬼,頭顱被日光一曬,就熱燙得冒煙,疼痛得高聲慘叫。公子的手稍稍用力,冒煙的頭顱化爲粉末,慘叫頓時中斷,只剩伍郎的身軀軟軟倒臥。

  雖然救回身軀,但丈夫仍是身首異處。少婦心裏著急,卻不敢開口,就怕說錯話又會惹怒公子,只能擔憂的望向夫人。

  「別擔心,只要縫上就好了。」

  夫人露出笑容,從衣袖中取出針與繡線,交到少婦手裏。

  「多謝夫人。」

  少婦感激涕零,接過針線後,就將丈夫的頭顱縫在身軀上,縫的時候還格外緊密,就怕他往後喝水時漏了。

  當她縫妥最後一針,打好線結後,伍郎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他先試著動動手指,確定手指能動後,才試著動動手臂,接著是雙腳,還有身軀。雖然還有些虛軟,但他緩慢站起身來,欣喜發現原本被魇鬼奪去的,如今全都回來7。

  唯一與先前不同的,是他的頸間多了一道細密的縫線。

  不敢久留的夫妻千恩萬謝後,跟隨在自行提議要帶他們離開的雷剛身後,連頭也不敢回,撐著發軟的雙腿,盡速離開庭院深深的木府。

  看著愈走愈遠的高大背影,夫人有些埋怨,望著丈夫說道:

  「你怎麽不留住雷剛,就這麽讓他走了?」

  「算他識相,知道該早早走人。」

  他不希望有任何人來煩擾他們夫妻,即使是好友雷剛也一樣。他成親後這些年來只是忍受雷剛,其實並不再歡迎。

  「但是這麽一來,妹妹就要失望了。」

  夫人疼惜的說著。她與丈夫是如此幸福,自然也希望妹妹能有好歸宿。

  素衣少女站在門前,已經看不見雷剛,卻依舊沒有轉身。她很年輕,面容還帶著一分稚氣,雙眼清澄如水

  「他會再來的。」少女的聲音脆脆的,格外悅耳動聽。

  「別去想他。」

  公子轉回妻子的臉,不讓她看著別的東西:

  「你只能想著我,知道嗎?」

  他柔聲哄著,拿掉她發間的茶花,再幻出另一朵更紅、更黯的,重新爲她簪上。

  只是,剛簪上夫人的發,那朵豔麗至極的茶花就蓦地枯萎,色澤變得黯淡,花瓣一片片凋零,落在大廳的地上。

  公子神色一凜,又幻出一朵茶花。這次幻出的茶花並非綻放正盛,而是已帶枯色,還沒簪上夫人的發就凋零落盡。他一而再的幻出茶花,卻一朵比一朵枯萎,凋零得也更快,到最後他能幻出的,只剩一根枯枝。

  許久許久沒見過花兒凋零的夫人,看著遍地落花,不解的擡起頭來,發現丈夫的神色比枯萎的花瓣更難看千萬倍,她從來不曾看過他如此震驚的模樣。這麽久以來,她一直以爲不可能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讓無所不能的他感到驚愕。

  「發生了什麽事?」

  她急急追問,雙手捧著丈夫的臉,指下冰冷的肌膚,讓她更加不安。

  是什麽人或非人傷害了他嗎?

  有什麽人或非人,能夠傷害得了他?

  公子丟開手中的枯枝,緊緊抱住妻子,整個人僵硬緊繃。這些年來,即使面對

  是可憎的妖魔,他也能從容以對、面不改色,但是如今——

  時間到了。

  他將妻子抱得更緊,耳畔卻聽見沒有說出口的話語,被脆脆的嗓音說出:

  「時間到了。」

  少女轉過身來,清澄的雙眼,注視著緊緊相擁的夫妻。

  「妹妹,你說什麽?時間?什麽時間?」夫人更困惑。

  「我不是你的妹妹,這些日子以來,我只是讓你們以爲我是你妹妹。」

  少女輕輕搖頭,素衣散發出柔和的光澤,眸子望向公子。

  「你太專注于她,還有那些書冊,才讓我有機會趁虛而入。」

  她雙袖一揚,原本被公子隱沒的書冊全都現形,每一冊都浮在半空中,充塞在大廳之內,如重雛的花或是蝶,書頁翻飛時窸窣有聲,一聲聲都是責備。

  「當你開始蒐羅這些入魔之法的書冊,神族就起了疑心。」

  她伸手畫了個無形的圓,被粉紅色指尖觸及的書冊全都著了火,一本又一本的燃燒,迅速的蔓延開來。

  火光熊熊,映在她的素衣上,宛如一朵朵豔麗的花。

  「你知道規矩。」

  她靜靜的說:

  「每一任主人掌管硯城的時間,只有五十年。期滿之後,卸任的主人就必須獻出最在乎的那人,如此才得以維持硯城的平衡。」

  公子面容扭曲,怒聲大叫:

  「不!」

  「五十年期滿,你可以卸任了,請把夫人交給我。」

  少女伸出手來,書冊在她四周燃燒,卻不能傷她分毫,火焰虔誠的膜拜她的發、她的衣。

  「這是你最後的機會。」

  「我不會把她交給你!」

  「卸任的主人,就能成爲神族,永遠不老不死。」

  少女勸說著,沒有催逼..

  「只要成爲神族,你就能擁有任何東西。」

  「不能與她厮守,我不老不死,甚至擁有天地,都沒有意義。」

  公子表情猙獰,咆哮出聲:

  「我甯可入魔,也不會犧牲她!」

  他揮手劈向少女,一道強烈的光芒吞噬火焰,力量強大得足以劈開整座硯城。少女伸出手,用指尖輕輕的、輕輕的擋下那道光芒。

  凶悍狠絕的光芒,毫不反抗的融化臣服,落在她的衣衫上,心甘情願爲她的衣衫染上淡淡的光澤。

  這麽強大的力量,他不但未曾見過,甚至未曾想像過。

  「你是誰?」他的聲音竟在顫抖。

  「現在——」

  她聲音柔和,字字清晰,脆脆的語音回蕩在大廳中:

  「我是木府的主人、硯城的主人。」她宣布。

  木府的主人,就是硯城的主人。若是男人,就稱爲公子;若是女人,就稱爲姑娘。接替他的人,竟是個猶有稚氣的少女。

  他低頭望向懷中的妻子,輕撫過她的輪廓,在她的額上印下一吻。他的手、他的吻都是那麽冰冷。

  「夫君?」

  惶恐不已的夫人不願意離開他的懷抱,卻被他堅定的推到身後。然後,他放開了她的手。

  白袍的顔色漸次轉灰,隨著每次心跳就更深、更濃,黯淡到灰的最盡頭,是深不可測的黑,他跨過了一道絕對不能跨過的界線。爲了保住妻子,他放棄一切,甯可成魔。

  少女衣衫上的色澤悄然褪盡,光芒回噬撲擊,裹住他全身,纏抱得愈來愈緊。

  他先前釋放的力量爲了討少女歡心,反過來捆綁他,一層又一層的緊縮,甚至將白袍上的黑色全都擰扭出來,化作地上的一灘黑水。

  粉嫩的指尖劃過綢衣,分開彼此的牽連。

  他眼睜睜看著少女一步步走向妻子,身軀激狂扭動,放聲呐喊:

  「住手,把她還給我!」

  吐出口的每個字,都沾著血。

  少女轉過身來,看著雙眼通紅,狂亂得幾乎要失去人形的公子。

  「我不能縱容你危害硯城。」

  她舉起手來,空氣都倏地收攝,日光消失,太陽在她手心中亮起,炙熱剌眼,讓他雙目全瞎、身軀融化。

  殘存的聽覺,只聽見那可恨的聲音脆聲宣布:

  「奉神族之命,我判你流放到萬裏之外,不得再歸回硯城。」

  強大的力量撲向他,像是太陽砸落在身上;他騰空飛起,像顆慧星般遠離硯城、

  遠離心愛的妻子,在無盡的痛楚中呐喊:

  「把她還給我——」

  ◎◎◎◎◎◎

  硯城之底,深之又深的石縫中,魔物微微一動。

  他醒了。從三年多前那個被迫與妻子分開的惡夢中驚醒。

  這些日子以來,他夜夜都會夢見那日的景況。

  淚水從深陷的眼窩流出,滴落到石上,腐蝕出一個個凹洞。

  他不想作那個夢,卻更不想忘卻那個夢,因爲那是他與妻子最後的記憶。他甯可保留濃烈的恨意,在夢中一遍遍重溫,讓恨意侵蝕他的良知、他的魂魄、他的身軀。

  如此,他才能化爲最黑暗的魔,沿著碎落的粉末,一點一滴的充補,爬行過萬裏之遙,回到硯城。

  他要來找回妻子。

  她深愛的妻子啊!

  把她還給我。

  沒有心的魔物,哀傷的無聲呢喃。

  把她還給我。

  他張開嘴,深深的、恨恨的咬住自己的手,直到咬出腥臭的液體。

  把她還給我。

  帶著疼痛,他閉上雙眼,期待能再度夢見那個惡夢,夢裏有妻子的柔情、妻子的溫度、妻子的發香……

  魔物在入睡前,流著腐蝕的淚,哀淒的低語著:

  「把她還給我。」

Rank: 2

狀態︰ 離線
5
發表於 2014-10-30 00:28:0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盲】

今年的秋季,來得特別早。

  並不是暑氣早褪,而是硯城裏外,景色已經起了變化。

  銀杏開始轉黃、菊花含苞待放、石蒜的花梗拔地而起,花兒先綻放,花瓣向外翻卷,張揚得形如龍爪,見花不見葉、見葉不見花,本是同株生,花葉卻永難相見。那日,吹過一陣冷冽的秋風。

  草原上的顔色也變了,紅黃香間的狼毒花、深紫的鸢尾花,翠綠的草原化爲火紅花海,豔麗得教人美不勝收。

  買足一批新貨的劉永,就是在回硯城的途中初次見到絨兒的。

  她孤身一人,坐在小徑旁,雙手撫著腳踩,面露痛楚。

  相較于缤紛奪目的草原,她顯得有些蒼白。素淨的臉兒、衣裳是淡淡的灰黃色,足下一雙綠緞鞋。

  她沒有開口求助,烏黑的大眼望著他,小手仍撫著腳踩。

  他原本就生性善良,見到傷殘病弱,總會見義勇爲。更何況眼前落難的還是一個柔弱無依、容顔秀麗的年輕女子。

  「你還好嗎?」他在女子面前蹲下,關懷的問著。

  女子搖了搖頭,因爲劉永的靠近,蒼白的臉上浮現淡淡的紅暈。她羞赧的低語:「我要到硯城尋親,一時走得太急,才弄傷腳踝。」

  「我就住在硯城,平日販售胭脂水粉,城裏的人都熟,說不定就認識你的親人。」他看了看她的腳踝,小心翼翼的碰觸,力道比任何男人都輕柔。

  他生得俊朗,時時笑容滿面,客戶都是女人,因爲嘴甜不吝啬誇贊,因此熟客不少,不論是年輕少女或是花甲老婦,都愛光顧他的生意。

  對待女子的經驗多了,讓他更懂得女人跟男人不同,該要溫柔呵護。

  「你的親戚住在哪裏?姓什麽?名什麽?」他問。

  「只知道姓禾,兩家多年不曾走動。」

  她低下頭來,無奈歎息:

  「去年我父母染病雙亡,家裏僅剩我一人,又受鄰裏惡霸欺淩,只能來投奔遠親,盼望有個依靠。」

  劉永聽了很是同情。

  但是,硯城裏姓禾的人家多得難以計數,她就算到了硯城,要找到親戚,也得花費不少時間。

  天空邊緣染上淡淡紫色,黃昏即將降臨,緊接著夜色就會籠罩四周。

  放著她獨自在草原過夜,肯定會恐懼不已,要是碰上猛獸,她腳踝受傷,非但逃不了,肯定還會被猛獸吞吃了。

  幫人幫到底,他無法置身事外。

  「天就要黑了,不如我背你先進城,先在我家將就一夜,等天亮後再去尋親,這樣如何?」

  他體貼的詢問。

  粉臉又紅了幾分,差得不敢看他,猶豫了一會兒,才小小聲的問:

  「這樣會不會太麻煩您了?」

  「不會,助人爲善嘛!」

  劉永展顔笑著,把背後的藤筐卸下,改挂在胸前,轉身背對她:

  「請上來吧。」

  等了一會兒,他猜她是太羞怯,所以也不催促,耐心的等著。半晌之後,軟綿綿的少女身軀貼上他的背,纖細雙手環住他的頸項,細致又軟嫩。他有些心猿意馬,又快快克制。

  背上的少女很輕盈,還有著淡淡的、屬于初秋的香氣。

  「抓好,別掉下來了。」

  他囑咐,邁開步伐。

  羞羞的嗓音從背後傳來,貼著他的背,震動他的胸膛。

  「謝謝。」

  ◎◎◎◎◎◎

  劉永孤家寡人,住處撐不上舒適,但遮風避雨沒問題。屋內一間房是他睡的,另一間則是母親過世前的臥榻,已經閑置幾年。

  空房灰塵多,他讓出自己房間,把最好最暖的被缛都留給那姑娘,獨自去睡布滿蛛網那間,蓋著破舊的被缛,很安分的沾枕就睡,對她很尊重。

  第二天醒來,他把餅蒸熱,讓她慢慢吃。隨即背著籮筐出門,販售胭脂水粉,還順道爲她尋親。

  但接連探問多日,卻還是沒有消息。劉永想著孤男寡女共處,傳出去對她名聲不好,安排她到鄰居婦人家去住,她卻泫然欲涕,不願搬離,對他格外依賴。

  她那模樣連鄰居婦人都看得不忍,加上知道劉永老實,又知這姑娘八成是對他有意,婦人有心撮合他倆,便提出折衷的辦法:她會不時過來探看,關照這初來乍到的女子,直到找到親人爲止。

  劉永只能答應,並繼續爲她尋親,時間漸久後,她反倒提起得少。她日日爲他打掃屋子、烹煮三餐,還變賣一兩樣首飾,換得銀兩去買布跟棉花,一針一線的縫制新被缛。

  除此之外,她還請木工師傅做出精致的小盒,將販售的胭脂裝在裏頭,因爲模樣討喜,城裏的女子搶著購買,即將出嫁的新娘們還非得多買幾盒當嫁妝,否則甯可延遲婚期。

  生意太好,自然引來同行忌恨,聯手逼迫批發商,不能賣貨給劉永。他接連離城去拜托,每趟來回就要半個月,批發商都一次次的拒絕,只得喪氣的回家發愁。

  絨兒說以前的鄰居就是制作胭脂的,現在雖然聯絡不著,但她看過制作過程,也常幫忙,用料跟調制的秘方都記得很清楚,既然買不到,不如就自制。

  她在隱密的荒地,種出初開時是黃色的花,等到花色轉爲橘紅,才采下用石缽反覆杵磨,濾去黃汁後留下紅汁,再淘澄淨渣滓,配花露蒸疊後,就豔得如玫瑰膏,

  品質遠比批發商所售的好上不知多少倍。

  女人們都視若珍寶,用時以簪子挑少許,用水抹開來,抹在唇上、頰上。

  說也奇怪,只要用了劉永的胭脂,就能變得更美,男人紛紛停駐觀看,許多女人都如此嫁得如意郎君。因爲口碑極佳,連非人也來搶購。

  貨品賣得炙手可熱,劉永的家境也寬裕起來。

  他換了間三房一照壁的宅子,屋宇寬敞明亮,家具都是精美的,被缛換成又軟又滑的上好絲綢。

  同行縱然嫉妒,也無可奈何,即使偷偷買到胭脂研究,也只能驚歎,不甘心的佩服。

  他們不再排擠劉永,轉爲努力巴結,邀請劉永要去最出名的館子,吃昂貴的美食、喝難得的美酒,卻每次都被拒絕,推說只想回家,吃絨兒煮的飯菜。

  得知劉永的生意是絨兒出現後才變好的,他們派出妻妾,捧著禮物、堆著笑容登門拜訪,關懷的噓寒問暖,還有人言之鑿鑿,說自己就是絨兒的遠親,她都笑而不語,總部吝啬的拿出胭脂粉送。

  日子久了,妻妾們都真心喜歡她,還勸丈夫別再找他們的麻煩。

  劉永與絨兒雖然住在同間屋子,卻仍舊分房睡。他萬分感謝她,不知該如何報答,當初信誓旦旦,說要爲她尋親,現在日久生情,想到不能日日看到她,就覺得難受。

  終于,他鼓起勇氣向她求親,結結巴巴的問她是否願意嫁他爲妻。

  絨兒喜極而泣,淚汪汪的點頭,早就愛慕他的直率、他的尊重,以及他雖然俊朗嘴甜,卻又忠厚老實。

  她從兩人初見時,就在等待這一刻、等待他開口。

  等不及大喜之日,兩人當夜就有了夫妻之實。她嬌柔得令他快樂、令他覺得強壯,貪婪得一再索求,她呻吟承歡,直到他全身汗濕,倦累的趴在她身上。

  她靠在他懷裏,緊緊依偎著,情意深濃的問:

  「你愛我嗎?」

  「愛。」他喘息回答。

  「真的嗎?」

      「真的。」

      「有多麽愛?」

  「很愛很愛。」

  情人間的私語,呢喃在喘息間。

  聽見她悄聲問了一又一次,反覆確認,他憐愛的答著,即使困意愈來愈深,也沒錯過每次回答。

  「你愛我嗎?」她追問。

  「愛。」

  睡意愈來愈濃,入夢前最後聽見柔柔的聲音問:

  「是不是愛得,眼裏能只有我一個?」

  他勉強應了一聲,隨即墜入甜美夢鄉。

  ◎◎◎◎◎◎

  木府的午後,靜谧無聲。

  這座宅邸不論大小或是精致華美的程度,都屬硯城第一。重重的屋宇,有數不清的房間,光是鑰匙就獨放一棟樓,屋宇之間的布置更是雅致非凡,有繁花似錦的庭院、清澈的水池,蜿蜒的水道映著日光。

  這是銀杏最金黃的一日,每葉都燦爛如金。

  原本高高在上的它們,如今全都垂下枝幹,每片耀眼的葉子都朝向同一個方向,挪湊到衣衫素雅的小女人身旁,因期盼而顫抖,發出沙沙的聲音。

  她挑了又挑,選了又選,指尖在葉片上徘徊。

  銀杏葉們多想一口氣挺高,去觸碰她的指,卻又不敢造次,只得苦苦等待,期望能有榮幸能被她選中。

  終于,嫩如十六歲少女的指,落在一片葉子上。

  銀杏葉幸福的融化,鮮妍璀璨的金色,從她的衣袖逐漸漫上她的衣衫,直到素雅的綢衣都染爲美麗的金色。

  沒被挑中的銀杏葉都有些沮喪,但也與有榮焉。

  畢竟,姑娘今天選的可是它們的顔色呢!

  少女在池畔轉了幾圈,笑聲脆如銀鈴,金色的衣衫飛舞,連最美的蝴蝶都忍不住贊歎,心悅臣服的認輸。

  「好不好看?」她問。

  銀杏葉無風自動,拚命點頭,葉片摩擦著,聽來近似人言。

  好看。

  好看。

  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

  銀杏葉喧嘩著,爭相說出心聲,整棵銀杏粲然如火。

  她笑得更開心,淺金色的薄霧飄蕩。茶花也不甘寂寞,刻意去沾染銀杏葉,使原本嬌媚的紅黯轉爲亮麗的金黃,成了的新品種。

  守在四周伺候的灰衣丫鬟們,等待姑娘舞得盡興,其中一個的身後卻被猛地一撞,手中端的茶盤摔落,灑了一地茶水,連薄透的茶具也打破了。

  「唉啊!」

  灰衣丫鬟驚叫,硬眉硬眼的五官懊惱的扭曲起來。

  接著,又一個丫鬟被撞倒。

  「唉啊!」

  這次撒落的是香酥酥的餅。

  再一個丫鬟倒地。

  「這人是怎麽回事?」

  「是啊!」

  「撞得我好疼。」

  「唉唷,我的腰啊!」

  唉啊!

  唉啊!

  唉啊!

  灰衣丫鬟無一幸免,怒瞪著還在亂走亂撞的劉永。

  「你是沒長眼啊?」

  「是啊,竟膽敢在木府亂闖亂撞!」

  「要是撞著姑娘,你有幾條命可以賠?」

  被交相指責的劉永,慚愧得面紅耳赤,狼狽的頻頻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胡亂鞠躬,猛揉雙眼。

  「你是朝哪裏說話的?」

  灰衣丫鬟很是不滿。

  「是啊,撞的是我們,卻對柱子道歉,有沒有誠意啊?」

  「我、我的眼睛壞了。」

  劉永俊朗的臉龐流露出絕望:

  「已經一個多月了,我的眼睛只能看見男人,卻看不見女人,只能聽見她們的聲音。」

  他困擾得心煩意亂,得罪不少熟客,出門還處處撞著。不論是三歲小女娃,還是八十歲的老婆婆,他全都看不見,撞倒撞傷不少人。

  有次,他甚至撞著剛下轎的新娘,惹來衆人責罵。他落荒而逃,耳裏還能聽見新娘的哭聲,愧疚得幾天幾夜都睡不好。

  今日要不是有個中年男人來找,要他帶著胭脂,還領著他進木府,他根本不敢出門。

  聞此騷動,銀杏樹下的姑娘停止了舞動,也朝劉永看去。庭院裏的樹與花都安靜下來,忍著興奮不敢再動。她的小腦袋微微歪著,烏黑的大眼眨了眨。

  「是左手香要他入府的?」

  她問向中年男人。

  「是。」

  「爲什麽?」

  一個纖瘦女人緩步走來,肌膚白中透著青,長發墨綠。她原本全盲,直到不久前才得到一雙眼睛,從此能看得清清楚楚。

  「因爲他販售的胭脂。」

  左手香接話,雖然有了雙眼,但神色仍清冷如昔。

  中年男人不需吩咐,取了劉永的胭脂,交到她的手中。兩人的默契好得不需言語。

  「你會抹胭脂?」

  姑娘問著,好奇更濃。

  「這胭脂很特別。」

  左手香刻意避重就輕,掀開已被中年男人體貼的先扭開的盒蓋,遞到姑娘面前。

  潤豔的紅色膏子,散發淡淡的香氣。

  姑娘伸手挑了一些,在指尖揉開,還低頭聞了聞,清麗的臉兒浮現若有所思的模樣:「這味道我從來不曾聞過。」

  「以往,硯城裏販售的胭脂,都是以石榴提煉。」

  左手香淡淡說著:

  「而這人所販售的胭脂,卻是以紅藍花制作。」

  沾著紅膏的小手,輕輕打了個響指。

  潤香的紅膏,瞬間化爲最初的原形,橘紅色的花朵在姑娘指尖綻放。她仔細的瞧著,花朵羞得垂下,不敢迎視。

  這種花,從未出現在硯城。

  「你是從哪裏買來這些胭脂的?」她問道。

  劉永擡起頭來,誠惶誠恐的往發聲處望去。

  難以置信的事發生了,他竟能看見沐浴在淡淡金光中的年輕女子!

  雖然從未見過,但不知怎地,他立刻知曉這就是姑娘。

  他喜極而泣,不斷抹去眼淚,注視身穿金衣,紅唇彎彎,嘴角漾著十六歲少女的笑意,讓每一朵花都黯然失色的女子,不敢眨一下眼,就怕連她都會消失不見。

  「這是我未婚妻所制作的。」他畢恭畢敬,照實回答。

  「她是硯城裏的人?」

  劉永搖頭,將事情細說從頭,每字每句都是實話,沒有任何隱瞞。

  他不敢說謊,唇舌自動吐出的字句,每個字、每個音都准確清晰,不敢玷汙她的聽覺,打從心裏覺得那是不可饒恕的罪。

  說完之後,他仰望姑娘,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跪下了。

  「那麽,我得見見你未婚妻。」

  姑娘說道,金色的衣袖在空中揮舞,散出柔和的金光,無聲召喚。

  劉永急忙說:「我這就回去帶她來。」

  「不必了,你留下。」

  一張紙從建築中竄出,繞著姑娘飛旋,紙張伸展膨脹,四角卷起,落地的時候已經是人形,但不論是衣裳或五官,都是一片空白。

  「信妖,去把這個人的未婚妻帶來。」姑娘吩咐。

  「遵命,我這就去辦。」

  無衣無臉的紙人湊到劉永面前,身上起了漣漪似的綴折,绉折堆疊的地方,出現衣裳跟五官的形狀,從模糊很快變得清楚,最後顔色從胸口處迸開,流竄到指尖與發梢,模樣跟他完全相同,真假難分。

  跪著的劉永,嘴巴張得大大的,目送另一個自己轉身離開庭院,大步走了出去。

  ◎◎◎◎◎◎

  木府的大廳裏,茶香渺渺。

  領著絨兒到達後,假扮成劉永的信妖呼的一聲消了氣,變回一張紙,滑到姑娘的腳邊,討好的化做一朵朵紙花,散落在她的衣衫旁。

  絨兒臉色乍白,驚覺不對,瞧見真正的丈夫跪在地上,連忙想拉起他,盡速離開這兒。

  「我們走。」

  她很是焦急,充滿防備。

  劉永輕聲安撫:

  「別擔心,快快跪下,姑娘是木府的主人,也是硯城的主人,沒有她辦不到的事。」

  他握住未婚妻的手,熱切的說著,沒有察覺她肌膚冰冷。

  絨兒還要說話,主位卻傳來悅耳的語音,清脆好聽:

  「他的眼睛出了問題,或許我能幫上忙。」

  劉永點頭如檮蒜。

  「是的,這些日子以來,除了絨兒之外,別的女人我都瞧不見。直到今天,才發現也能看見姑娘。」

  絨兒的臉色愈來愈白,之後轉爲枯黃,原本烏黑的發,變成灰蓬蓬的浮絮,從肩頭大量滾落。

  「你看得見她?」

  她的聲音顫抖。

  「是啊,我的眼睛有救了。」

  蓦地,絨兒發出一聲慘痛的啜泣,撲上前抱住未婚夫,用身體遮擋他的臉,阻擋他的視線。

  「不行!」

  她傷心欲絕的哭喊,不肯讓他再看:

  「你只能看著我!只能看我!你明明答應過我的。」

  連她的身體,也漸漸化爲芒花,逐漸由實體變得半透明,無法徹底遮擋。

  「絨兒?」

  劉永大驚失色,連忙伸手去接,卻發現她輕得像羽毛,不是人該有的重量。

  「你不要看。」

  她苦苦哀求:

  「不論是女人、女鬼、女妖,你都不要看。你的眼裏只能只有我一個!」

  「好好好。」

  他連聲答應,心急如焚的擡頭求救:

  「姑娘,求你救救她。」

  薄得只余一朵芒花的手,企圖蓋住他的眼,卻徒勞無功。

  她能讓他看不見女人、看不見女鬼、看不見女妖。但是,姑娘不是女人、不是女鬼,更不是女妖。

  嫩軟的指尖輕輕一招,芒花就飄過大廳,心甘情願的落入小手中,還因爲極度的榮幸,不斷瑟瑟顫抖。

  「你從哪裏來的?」

  姑娘問道,隨意把玩芒花,再稍稍握緊手心,絨兒身上散落的芒花就變得紮實了些,不再持續滾落。

  硯城之中,不該有她不知的花、不知的人、不知的鬼或妖,甚至是魔。

  絨兒起初強忍著吐實的衝動,不願意開口,但姑娘手心放開,芒花掉落得更厲害,她驚駭又恐懼,只得哀歎坦白:

  「我隨風從北方來。」

  姑娘偏著頭,揉握著芒花,絨兒的身體一會兒薄透,一會兒紮實,虛虛實實,盡在她掌控間。

  「他的眼睛又是怎麽回事?」

  輕柔的語音,沒有半分責備。

  絨兒卻覺得天彷佛塌了下來,壓得她的身子平貼在地,跟紙張一樣薄得沒有厚度。

  劉永慌得手足無措,想要撐起未婚妻,又怕傷了她,只能焦急得團團轉。

  「我把芒花跟頭發燒成灰,混在茶裏讓他喝下。」

  她痛哭失聲,無法再隱藏秘密:

  「生前,我的情人見異思遷,把我害死于芒花中,所以我怕,好怕好怕,怕他見了比我更美的,也會棄我而去。」

  芒,音同盲。

  她付出那麽多,對他噓寒問暖、爲他制作胭脂、爲他打點生活上的一切,把情愛點滴不剩的給了他。

  但,她還是擔憂、還是怕。

  淚水滾滾而出,從薄透的臉上浮出,一顆顆濕潤劉永的手。

  「現在,你知道我是鬼,不是人了。」

  她萬念俱灰,芒花枯黃:

  「我不會糾纏你,只要不再喝我泡的茶,你的雙眼就能恢複。」

  「不!」

  他聲嘶力竭,沒有懼怕,胡亂抓握散落的芒花,貼補她薄得能見石磚的身子:「我不要你離開!」

  劉永淚流滿面,擡頭懇切的望著坐在主位上,以手撐著小巧下颚,紅唇似笑非笑,靜靜聆聽一切,眨眼觀望的姑娘。

  「求求您——」

  紅唇彎起,嬌小的身子微微往前傾。

  「你不在乎她是個女鬼?」她問。

  他答得斬釘截鐵:

  「不在乎!」

  姑娘水眸輕眨,再問:

  「即使她留下後,你這輩子都得半瞎,也不在乎嗎?」

  劉永沒有遲疑。

  「不在乎。」

  他信誓旦旦,情真意切:

  「爲了她,我願意這樣,一輩子都這樣。」

  站立在一旁的左手香,雙眼迸出亮光,緩慢的擡起手來。那雙手白裏透紅,掌心軟嫩,十指纖長,指尖是淡淡的粉紅色,比櫻花的色澤更美。

  「讓他拿一部分身體來交換未婚妻。」

  她的指尖碰觸到劉永,摸著他的頭、他的肩、他的胸膛,恣意挑選。

  她就是爲了取得這健康男人的一部分,才讓中年男人領他前來。

  然而,當她的手正要滑入黝黑平滑的肌膚之下、進入胸膛掏取溫暖的五髒六腑,逐一拿出審視時,姑娘開口了。

  「不。」

  脆脆的聲音,帶著甜甜的一絲稚氣:

  「他的未婚妻替我帶來寶貴的消息,我會讓他們如願,作爲一個謝禮。」

  聽到所求無望,左手香擡起了眼,盯著姑娘,姑娘回望著她,嘴角挂著淡淡的笑。

  半晌,左手香轉過身,一聲不吭,頭也不回的拂袖而去,只余下一絲飄渺的藥香。姑娘握住手中的芒花,湊到嘴邊,吹了一口氣。

  所有的芒花都滾向絨兒,愈積愈厚,也愈積愈紮實,讓她恢複厚度,曲線曼妙起伏。而姑娘吹的那口氣,讓她有了溫度,身軀不再僵硬,能夠靈活的移動,雙手緊抱住劉永。

  「你們回去好好過日子吧!」

  姑娘松開手,撒出那朵芒花。

  淡黃色的芒花飄過大廳,落在絨兒頭上時,變成一張繡著喜字的頭巾,襯得她的淚容不再哀淒,反而還帶著喜氣。

  兩人雙手緊握,千恩萬謝的離去,回家歡歡喜喜的准備婚事。

  當衆人離去,灰衣丫鬟才又進來更換微涼的茶水、倒去軟浮的茶葉,在瓷杯中注入溫度適中、熱卻不燙的新茶。

  姑娘端起瓷杯,慢條斯理的啜了一口,再將瓷杯擱在桌上,用指尖沿著杯緣打轉,繞了一圈又一圈。

  如同瓷杯有邊緣,硯城城內外自成天地,四周有結界圍繞,只有人類能自由進出,非人者不能擅闖,也不能離開。

  先前,公子因爲魔化,加上對結界的熟悉,才能回到硯城,非但要索討夫人,更要報複,她費了一番功夫,才與雷剛聯手將其逼退。

  是因爲公子無意衝撞?

  或是公子刻意所爲?

  如今芒鬼能來,顯示結界未破,但已有裂縫,不論是敵是友的非人,只要尋見裂縫,想必將會陸續進入硯城。

  她又啜了一口茶,望向大廳外很遠很遠的地方,感受秋季微風。

  這次,來的是癡情的女鬼。

  那麽下次呢?

  下一個進入硯城的,會是什麽?

  ◎◎◎◎◎◎

  事後,劉永跟絨兒爲了表示感謝,送來幾十箱的胭脂。

  這麽多的胭脂,都堆在大廳裏頭,別說是擦抹在臉上了,甚至足以把一季的芒花都染成喜氣洋洋的豔紅。

  卸貨的人才剛走,灰衣丫鬟們還未來得及將胭脂收起,便見騎著棗紅色大馬,膚色黝黑的雷剛興匆匆的來到木府。他還沒踏進大廳,遠遠望見姑娘的身影,就扯著嗓子喊:

  「快來瞧瞧我給你買了什麽。」

  他大步快走,跨過門檻,一手舉著胭脂盒子,雙眼閃爍著得意的光芒。

  「這可是我等了許久,好不容易才——」他張著嘴,沒再繼續說。

  他手裏只有一盒,而姑娘身後,可是堆得像小山般高呢!

  雖然她輕揮衣袖,轉眼滿屋的胭脂都消失,還嬌笑的朝他走來,但他早已看得一清二楚。

  刹那之間,他有些懊惱,只覺尴尬。

  雷剛收手,笑容不再,把胭脂盒子藏到身後。

  「你爲我買了什麽?」

  她走入他懷裏,仰望的小臉充滿期待。

  「沒什麽。」他硬聲回答。

  要不是確信自己眼力過人,他肯定會被她無辜的模樣騙了。

  明明擁有如山多的胭脂,姑娘卻偏要來討,不依不饒,嬌小的身子貼上雷剛的胸膛,小手順著他的手臂繞到他的後腰,困得他無法動彈。

  她找到被他握在掌心裏的胭脂盒子,小心翼翼的拿出來,捧在掌心之間,露出真正開心的笑,令硯城裏所有的花都開了。

  「你爲我買了胭脂。」

  她驚喜的輕喊,轉開上蓋,用指尖抹了一些,沾在軟嫩的唇上,更添鮮妍麗色。瞧她視若珍寶的神情,雷剛僵硬的身軀很快軟化,心情也變好了。

  「我只抹這盒胭脂。」

  她柔柔的說,貼在他懷裏:

  「好不好?」

  映著她嬌顔的黑陣深深。他張嘴啞聲吐出一個字:

  「好。」

  她笑得更加燦爛,在雷剛懷中又說了一句:

  「而且,只抹給你看,好嗎?」

  心上人說的情話,最是動聽。

  原本僵硬的嘴角軟化、微揚,他露出滿足的笑容,覺得胸口也滿滿的,粗壯的鐵臂將她圈抱得更緊,再也不去在乎那些堆積如山的胭脂。

  靠在她耳邊,他吐息用那只讓她聽見的音量,悄聲再應一個字:「好。」

Rank: 2

狀態︰ 離線
6
發表於 2014-10-30 00:33:3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丟臉】

  何清是硯城裏最俊美的男人。

  他面如冠玉、身材修長,是何興錢莊的少東,對家傳主業沒半點興趣,也不愛與文人歌詠風月,更不愛與粗人來往,看見衣衫有汙漬的人,大老遠就會避開。

  同樣的,他也受不了自個兒的衣衫有半點的汙痕。就算是滴了一滴茶漬,他也會坐立不安,要隨從奉上幹淨衣衫,立刻更換才行,否則就甯可盡速回家,不願意待在外頭。

  爲了維持美貌,他沐浴時用的,是冬季從梅花上掃下的雪。

  雪融化後,封在罐子裏頭,足足夠一年用。

  他還從鬼市裏,買來一個藥方。

  需要春季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于次年春分曬乾。

  又要雨水時雨水十二錢、白露時露水十二錢、霜降時霜十二錢、以及小雪時雪十二錢。

  把這四樣水調勻,再加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做成龍眼般大小的丸子,日日都吃,就能保持俊美。

  知道劉家有賣胭脂,他也砸下重金,買了不少回來。

  他不把胭脂抹在頰上,而是勾畫在眼角,俊美得讓人心跳。在家裏時,他會在銅鏡前端詳老半天;出門之後,只要遇到水池,他就會停下腳步,迷戀的欣賞著自己。

  女人們貪愛他的美貌,總守在何家門前,只要他一出門,就追在後頭,搶著摘取他拂過的花葉、挖取他踏過的石磚、掬取他照映過的池水。

  也有待字閨中的少女,懇求爹娘去探問,期望能結爲連理。

  何清卻是理也不理,只顧對鏡描胭脂。除了維持美貌、尋找更美的方式外,他對其他事情一點興趣都沒有。

  ◎◎◎◎◎◎

  陳嬌是硯城裏最豔麗的女人。

  她的容顔嬌俏可人,皮膚又白又嫩,幾乎可以掐出水來。安生藥鋪的陳掌櫃老來得女,疼愛得如珠如寶,從來不曾拂逆她的心意。

  不只是陳掌櫃,只要見了她的男人,全都心甘情願,乖乖被她使喚。

  她只吃當天采的青菜,還是最嫩的部分,竹筍就切筍尖那一丁點兒,用現榨的油炒一盤。豬肉只吃豬後頸那兒的,一頭只有兩片,一片六兩的肉,那處肉較白嫩,軟中帶著些微的脆,不膩不澀。

  吃得講究,喝的當然也不馬虎。

  城外一株櫻花樹下,有清澈的湧泉,冰涼潤口。陳掌櫃天天派人去挑水,自己連一口都舍不得喝,都讓女兒飲用。

  爲了討女兒歡欣,陳掌櫃找出家傳藥方。

  這藥工序太煩雜,前幾代只在木府主人大婚時,才會費盡心思的調制,當作賀禮恭敬送上,差不多五十年才需做一次。

  但女兒愛美,到了他這一代,做得最勤,也不嫌辛苦,反倒甘之如饴。

  藥方成分包括白丁香、白僵蠶、白牽牛、白細辛、白蓮蕊、白芷、白附子、白茯苓以及甘松各一兩,荊芥、獨活、羌活、檀香及防風各五錢,珍珠二分,研成細粉,再加上綠豆粉一兩。

  每日用來洗臉以及沐浴,讓陳嬌的肌膚白嫩無瑕。

  她自恃美貌,從來不擦粉。硯城裏的女人、女鬼、女妖,都爭相搶購劉家胭脂,她卻不屑一顧,嫌棄胭脂水粉會影響她素淨的容顔。

  男人們對她愛慕已久,從她尚未及笄,登門求親者就絡繹不絕,幾乎要踏平門檻。求親者都自願入贅,但陳嬌開出的條件卻嚴苛得過分。

  男人來求親,她說,必須取得木府裏,姑娘用的銅鏡。因爲有了那面銅鏡,就能青春不老。

  男鬼來求親,她說,只有騎著棗紅大馬、皮膚黝黑的馬隊頭子才配得上她。她嘴上不敢說,但心裏覺得連姑娘也比不上她美貌。

  男妖來求親,她說,就連城北水潭裏的黑龍,她都看不上眼,其他的小妖小怪想要娶她,更是妄想。

  不論人、鬼、妖都被拒絕-卻還是不肯死心,守候在她身旁,期望哪天她會回心轉意。

  ◎◎◎◎◎◎

  這天午後,硯城裏最俊美的男人跟最豔麗的女人,在四方街的廣場上狹路相逢。何清頭綁紅巾,懷裏揣著彈弓,騎馬剛從城外打邋回來,才走到四方街上,聽聞此事的女人們,有的扔下繡到一半的手絹、有的抛下饑餓的丈夫、有的幹脆背起嬰兒,全藝廣場上來.

  她們人擠著人,形成一道人牆,把何清包圍在中央,不肯讓他離開-大聲贊譽他的俊美。

  這邊正在喧鬧,那邊也傳來聲響。

  陳嬌搭著涼轎,轎上還撐著素雅的傘,不讓陽光曬傷,穿著牡丹團花透紗衣裙,襯著一身如新剝荔枝、白腴水嫩的肌膚。

  男人們簇擁在涼轎旁,亦步亦趨的爲她開路,忙著勸走路人、移開馬匹等等動物,倘若有棟房子阻礙在涼轎前頭,他們也會衝上去把整棟房子都拆了,讓她能暢行無阻。

  就這麽巧,兩方人馬遇上了。

  四方街廣場大得很,卻沒有一方願意讓步。

  何清故意策馬前行。

  陳嬌的涼轎往前,恰好就堵了他道。

  兩人的美貌讓旁觀者大飽眼福,都忘了替自個兒的擁護者說話,只顧張大雙眼,努力記住這賞心悅目的畫面。

  同住在硯城裏,對彼此的美名都聽得耳裏長繭,覺得很是不耐煩。男的瞧不起女的,女的看不上男的,都覺得自己才是硯城第一絕色,每次相遇,總少不了一番針鋒相對。

  「讓開。」

  何清一甩頭巾,俊帥的姿勢,讓幾個女人喘息著昏倒。

  陳嬌睨著他:

  「爲什麽不是你讓?」

  她撩著頭發,嬌豔的模樣,讓幾個男人陶醉得願意爲她而死。

  「天氣熱,我趕著回家換衣裳。」

  他將手裏折扇抖開,隨意搧了掮。

  「是嗎?」

  她捂住小嘴:

  「我還以爲你忙著去劉家搶胭脂呢!」

  「就算是,又跟你有什麽關系?」

  「唉啊,也沒什麽,只不過聽說你胭脂用得凶,成了劉家最大的主顧,每日洗臉的水都染得紅膩膩的。」她刻意諷剌。

  何清揚眉,眼角的胭脂更顯紅豔。

  「我是注重儀態,知道該要增添光彩。哪像某個女人,日日素著臉,舍不得在胭脂水粉上花銀兩。」

  陳嬌慢悠悠的歎了一聲,裝作好心好意的提點:

  「告訴你,我這天生麗質才是真正的美。」

  「美?」

  何清聽得發笑:

  「你敢說自個兒美?真是損了這個字。」

  陳嬌臉色一沈,嫩唇半噘:

  「你眼睛被胭脂糊了嗎?竟看不出我的花容月貌!」

  何清沒有馬上回話。

  有人扛著打磨得光亮、圓如滿月的虎音鑼走過四方街,他望著光可監人的鑼面,注視上頭的倒影,目迎目送,直到看不見爲止。

  末了,才如夢初醒般,把頭轉回來。

  「啊,你剛剛說了什麽?」

  他摸了摸臉,得意又沈醉:

  「我看見最美的容顔,總會失魂落魄,不好意思冷落了你。」

  「哼,自吹自擂。」她冷哼。

  「你嫉妒了。」

  「我何必嫉妒一個抹了胭脂才敢出門的男人?」

  「就算不抹胭脂,我的美貌也遠勝于你。」

  「說得好聽,還不如真的來比一比。」

  陳嬌下了戰書。

  何清自信滿滿,聽見要比,自然求之不得。

  「只要你不怕輸就好。」

  「輸的肯定是你。」陳嬌很肯定。

  「話別說得太早。」

  何清環顧四周,確信如此一來又會多出幾個愛慕者。

  「三日之後,咱們原地見,讓大夥兒評比到底是誰美。」

  「沒問題。」她一口答應。

  「輸了可別哭。」

  「哭的肯定是你。」

  兩人訂下日期後,如對陣的將軍,領著各自的擁護者,彼此錯身而過,都沒有回頭多看對方一眼。

  ◎◎◎◎◎◎

  何清返家後,並沒有積極准備。

  他認定絕對會贏,所以照吃照睡,每日以雪水沐浴後,更換衣裳就睡了,夢裏都聽得見女人們愛慕的呼喊聲,令他連睡著時的嘴角也上揚著。

  約期那日清晨,他還在半夢半醒間,臥榻的角落,一個陰影從虛慢慢轉實,灰黑灰黑的,看不清輪廓。

  何清朦胧睜眼,看見那團灰黑陰影正趴伏在枕邊,靜靜窺看。

  「你是硯城裏最美的人嗎?」

  灰黑的粉末摩擦,發出雖不清晰,但勉強可以辨認的聲音,聲音裏頭有著濃濃羨慕。

  「當然。」何清想也不想,以爲是夢,翻身又再睡。

  灰黑的陰影靠得更近。

  「我想和你一樣。」

  嘶啞羨慕的聲音近在耳畔。他不耐的在耳旁揮了揮手,像驅趕蚊蟲般,並哼聲道:

  「不可能,別妄想了。」

  「我要像你一樣。」

  羨慕轉爲渴望,灰黑的粉末凝聚爲兩只手,珍惜的輕撫俊臉:

  「把臉給我。」

  撫過之處,都留下髒汙的痕迹。

  何清轉過臉正要怒斥,張開的口卻被灰黑粉末灌入,塞得他無法言語,只能咿咿嗚嗚的幹澀呻吟,全身也動彈不得。

  「美。」

  那聲音贊歎:

  「真美。」

  以往,贊美總能讓他心花怒放,如今他卻驚駭至極。但就算恐懼時,他還是俊美非凡。

  灰黑雙手摸索著,來到何清發際處,長出尖銳指尖,沿著發際到下颚,再從下颚回到發際,畫了一圈,傷口比刀割還平整。

  鮮血很快湧出,伴隨強烈疼痛,但灰黑的舌探來,舔走血液,也舔去痛覺,讓他麻痹,任憑對方爲所欲爲。

  髒汙的雙手很仔細的,像是掀著薄薄的潤餅皮,一寸寸的剝下俊臉,從額頭掀到雙眼處,掏挖掉眼睛,先含在嘴裏,再用指尖揠下鼻子。

  嘴唇處的皮膚最薄,所以灰黑的陰影格外仔細,不再用手,而改用舌頭,慢慢的、慢慢的舔下,舌尖鑽入皮與肉之間挪移,比吻更親密,舔去好看的唇形、紅潤的唇色,口水從舌上滴答流淌。

  吻得愈深,臉皮就被剝下愈多。當濕答答的舌收回時,何清的臉已經整片被剝走。

  灰黑的陰影在晨光中欣喜的展開臉皮,像是敷紙窗般貼在凝聚的粉末上,用指尖撫平,黏得服服貼貼,並把眼珠拿出來放妥,就頂著何清的臉,歡喜的跳躍了一會兒,然後冉冉消失,連聲謝都沒說。

  直到麻痹感消失,何清才掙紮起身,焦急的找尋銅鏡。

  映在銅鏡上的,不再是俊美倒影。

  他的五官都消失不見,臉部只剩一層蒼白的皮膚,光滑得像是剝掉殼的水煮蛋。他悲痛大哭,聲音就像隔著一道牆,從平滑的臉部透出,一顆顆淚水從毛孔滲出,起初是用流的,隨著哭聲漸大,改而噴迸而出。

  「我的臉!我的臉!把我的臉還來!」

  他把銅鏡丟在地上,用力踩踏,一邊嚎哭著。

  聲音驚動家人,連鄰居也來探望,一看之下都大驚失色。

  何清一口咬定,那灰黑的粉霧該是受了陳嬌的指使,因爲怕輸去競賽,才會派出迷戀她的鬼或妖,偷去他的臉去討好她。

  他跑到陳家門前,先是咒罵指責,到後來轉爲苦苦哀求。陳嬌理都沒有理,徹底否認跟這件事有關。

  直到第二天清晨,他才放棄糾纏。

  因爲陳嬌的臉也被剝了。

  ◎◎◎◎◎◎

  硯城裏最俊美的男人跟最豔麗的女人,都丟了臉。

  他們不能吃,倒是可以喝,家人把米粒煮成漿,苦勸他們喝下。但因爲太過傷心,就算喝了再營養的湯水,仍因爲日夜哭泣,很快憔悴下去,甚至把自己關在房裏,任何人都不肯見。

  陳掌櫃憂愁不已,實在沒辦法了,便准備去木府懇求。孰料家門前竟有貴客光臨。

  姑娘來了。

  關得嚴嚴實實的藥鋪大門,不需她敲叩,也不需她呼喚,就在她面前乖馴的無聲敞開,繪在門上的圖案顔料急急融化,遊走到地板上,每一色都染滿一塊磚,在繡鞋踏足過後,因過于幸福而蒸發。

  雷剛伴隨在她身旁,如大樹護衛嬌嫩的花。

  「打擾了。」

  脆嫩的嗓音將憂愁驅逐殆盡,連房裏的陳嬌也不哭了,顧不得披頭散發,匆匆開門來迎接,一張蛋臉垂得低低的。

  「我出來走走,聽見你的哭聲。」

  她往後一坐,陽光中飛舞的塵埃就聚成舒適的座椅,托住輕盈的嬌軀。

  藥材鑽出藥櫃,纏繞成小小的人形,忙著取杯端水,送上清冽的泉水,對雷剛也不敢怠慢。

  陳嬌細說從頭,原本傷心欲絕,現在說起來,卻覺得像是在說別人的事。

  嫩軟的小手捧著瓷杯,並沒有沾唇,倒是雷剛一飲而盡,她便把自己的份也給他,讓他抒解幹渴。

  「既然喝了你家的水,我就幫你把臉找回來。」

  姑娘彎起嘴角,微笑說著,因爲有雷剛相伴,心情特別的好。

  她走進臥房,指尖緩慢伸起。

  即便被缛都清洗過,看來潔淨無汙,但那些藏在布料裏、地板角落、窗框縫隙裏,所有灰黑之影經過之處,都浮現烏黑的粉末。

  粉末飄浮在空中,懸凝著。

  嫩白的指尖再一撚,粉末就聚集成黑線,從床鋪筆直朝窗外延伸。

  姑娘微微一笑,在雷剛的牽握下,跟著黑線走了出去。

  出了藥鋪,雷剛抱起姑娘,共乘棗紅色的大馬,沿著黑線追蹤,穿過大街、繞過小巷,憑藉他對硯城內外各處全都了若指掌,黑線始終在可見之處,沒有一次遺漏蹤迹。

  出了硯城,黑線就鑽入山林,潛入濃蔭遮天的參天古木之間,最後落在一池綠黝黝的沼澤旁。

  只見一個黑撲撲的石像對著池面,欣喜的顧盼。

  它是數百年前被放置在山林之中,爲迷途之人引路的雕像,灰黑的粉末,是它因爲古老而風化散落的石屑。它老得連面目都模糊,不知已經在樹林深處度過多少歲月。

  它把何清的臉皮貼在幾乎平坦無痕的石面上,就變成何清的模樣,望著池面倒影,陶醉的說著:

  「我好美。」

  欣賞一會兒後,它換上陳嬌的臉皮,變成陳嬌的模樣。

  「我好美。」

  它反覆更替兩張臉皮,沈溺在喜悅中。

  雷剛扯住缰繩,先下馬之後,才抱著姑娘,讓她安穩落地。

  聽到背後有聲響,它轉過身來,看見在陰暗森林中,素白綢衣泛出光亮的少女。它用陳嬌的臉露出詫異,還有一些些驚喜。

  「又見面了。」

  它蹦跳過來,炫耀的轉動臉部。

  「看,我有臉了,還是硯城裏最美的兩張臉。」

  它十分驕傲:

  「我是不是很美?是不是很美?」

  「那並不屬于你,該要還回去。」姑娘說。

  它震驚的後退幾步,連連搖頭。

  「爲什麽要說這種話?」

  動得太激烈,臉皮半脫,只剩上半部黏著,晃蕩晃蕩的隨時都會掉下來。

  「是因爲我回答不出問題嗎?」

  姑娘不言不語,只是看著它。

  臉皮掉下來,它匆忙接住,摸索何清的臉要貼上,卻因爲氣憤而黏貼不平,弄出許多皺紋,俊美青年變得像半百老翁。

  「謝謝你喚醒我,但你問的問題,我真不曉得答案。」

  它懊惱的抱怨,雙眼瞪著姑娘,忽而又露出困惑的神情:

  「等等,是你嗎?」

  「你認錯人了。」

  她語氣平靜,眨了眨眼,雙眸靈動:

  「交出那兩張臉皮。然後,我也有問題要問你。」

  「不!」

  石像放聲大喊,何清的臉啪地掉下。

  「我要有臉,還是最美的臉。」

  「不論是人或非人,都只能有一張臉。」

  姑娘耐心的解釋:

  「你要取別人的臉,就要得到對方同意,用同等代價去交換。」

  「不要……不要……不要……」

  石像逐漸崩解,從大塊碎成小塊,小塊再相互碰撞,碎得更小、再小、微小、細小,直到化爲灰黑的粉末,急速旋轉著。

  「我什麽都沒有——」

  粉末摩擦,變化成各種形狀,有時是猛獸、有時是鬼怪、有時是巨大人形,最後化爲一張模糊的臉,威脅的嘶啞咆哮:

  「把你的臉也給我!」

  巨臉張大嘴,就要吞下姑娘。

  蓦地,大刀揚起,雷剛健壯的身軀在她周圍以刀畫出一個圓。刀光擴散開來,如細密銀絲包圍兩人,形成立體的圓,再一波波輻射而出,撕裂巨臉的舌、嘴及一切,把粉末劈得更細。

  粉末全數落地,無力凝聚,嘶吼轉爲嗚噎。

  「嗚嗚嗚,不公平、不公平,每個人都有臉,就只有我沒有……我要臉、我要臉……」

  刀光散去後,姑娘走過來,站在粉末的中央。

  「只要你回答我的問題,我能夠給你一張臉。」

  她提出誘人的條件,爲了證實誠意,繡鞋在地上畫出人形。

  粉末受到力量牽引,朝人形滾動,愈聚愈多、愈疊愈實,過了一會兒,終于恢複成石像,匍旬在她腳邊。

  到這時石像才發覺,這個人擁有比喚醒它的那人更強大的能力,令它不由自主的臣服,彷佛違逆她,它就會粉碎得更徹底,只要風兒一吹,就會魂飛魄散。

  「喚醒你的,是怎樣的人?」

  當她問起時,它誠惶誠恐的回答:

  「跟你一樣美麗,但散發著微微腥臭,撫摸我的時候,手上有濃稠的液體。」腥臭的味道雖然薄弱,但至今仍萦繞不去。

  「他問了什麽?」

  它回答時,也複制那人的聲音。

  夫人在哪裏?

  果然,是公子。

  「你怎麽回答?」姑娘問。

  「我不知道。」

  它很誠實,不敢欺瞞,還自動補充:

  「我太羨慕他,所以才會到城裏取臉來貼補自己。」

  說著說著,它又哭了起來。

  姑娘斂起長長的衣裙,難得蹲下身,從繡鞋上抽取出黑色,沾在指尖上,爲石像畫出五官。

  再改換豔豔的山茶花,抹在嘴唇的部位,退後看了看後,又問:

  「想要氣色好些嗎?」

  「要要要。」它興奮的顫抖,將雙手交握。

  于是,她沾了先前在陳家,貪戀依附的粉紅色,在石像兩頰各自抹了一個圓,才大功告成。

  「好了。」她宣布,笑靥如花。

  它呆呆的看著,記憶因太久遠,已經模糊難辨。

  「我是不是見過你?」

  它不太確定,愈想愈糊塗。但那笑容太絢麗,即使是數百年前的一眼,至今雖然模糊,卻沒有消失。

  「有嗎?」

  姑娘笑著反問,在雷剛的攙扶下輕盈站起身,指著沼澤說:

  「你瞧瞧,喜不喜歡我給你的臉?」

  它臨水照面,瞬間忘了剛剛問了什麽,欣喜得直顫抖,覺得這張臉比先前取來的那兩張更好看。因爲看得癡了,它愛上水中的倒影,開始對倒影說綿綿情話,誓言永遠不會離開。

  姑娘收起沼澤旁的兩張臉皮,乘坐上棗紅色大馬,回程時都依偎在雷剛懷裏。「我能保護自己。」

  她仰望著他,輕聲說著。

  「我知道。」

  雷剛垂眼凝望著她,大手握住她的手。

  她可以清楚看見他眼中的情意,小手不自禁撫上粗糙寬厚的掌,眷戀的遊走。

  「公子開始四處探問,想知道夫人的下落。他會喚醒更多非人在硯城內外作亂。」

  她躺在他懷裏,彷佛那是最舒適的地方。

  簡單的一句話,就是他的誓言。

  她嫣然一笑。

  「我知道。」

  棗紅色大馬奔出山林,往硯城、往木府歸去。

  ◎◎◎◎◎◎

  之後,姑娘吩咐信妖,把兩張臉拿去歸還。

  信妖還是還了,卻還錯了人。把何清的臉,貼在陳嬌臉上;把陳嬌的臉,貼在何清臉上。

  被貼錯臉的兩人急忙趕去想交換回來。但是一見到對方,他們就被彼此的美貌震懾而相戀,不出一月便成了親,每日濃情蜜愛的膩在一起。

  「娘子,你好美。」

  何清捧著妻子的臉,深深贊歎。

  陳嬌搖頭:

  「不不不,夫君,你才美。」

  他強調:

  「你美。」

  可她不依:「你美。」

  推推讓讓半天後,兩人總會臉貼著臉,相互依偎,滿足的歎息:「我們最美。」

  硯城裏從此不再有比美的紛爭。

Rank: 2

狀態︰ 離線
7
發表於 2014-10-30 00:34:0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火不思】

  幽靜的夜裏,硯城裏的人與非人都睡了。

  曲折小徑昏昏暗暗,幾盞夜燈未熄,微弱的火光讓一戶戶門窗隱約可辨。

  一個白衣少年走到這兒,倚靠磚牆,找了個舒適的位子坐下。他撩起白衫下擺,斜跨一只腿,襪是白的、鞋是黑的。

  他的手裏拿著形制特別的樂器。

  那樂器形如琵琶,直頸、圓腹,四軸、四弦、音箱蒙著蟒蛇的皮,弦也以皮制,琴頭鑲嵌螺钿梅花,音箱上方嵌骨花與螺钿花紋,背面有精美紋飾,是在硯城裏從未見過的。

  少年拿出骨質的撥子,在弦上輕輕劃過,測試音准。

  清脆的音符蕩漾在夜色中,悅耳而不顯突兀。

  人與非人睡得更深,只有火焰熠熠生揮,燭火迫不及待的竄高,攀附在門窗後;

  埋在爐灰裏的火種不甘心,把蒼白的爐灰舔遍,染得遍地火熱-靠在門下小小的縫隙瞧著。

  被注視的少年神態平靜、動作從容,指按細長的頸弦,撥子下滑,奏起一首輕柔的樂曲,吸引火光們靠近。

  美妙的音符,只有火聽得見。

  每一個撥弄,它們就如最炙熱的部分,被柔柔的撫摸;每一個按弦,它們就激動得漲大、舞動,陶醉得近乎癫狂。

  當一曲彈完,不論是燭火還是爐火,都滾出門窗,一心只想親近少年。

  奔得最急的火苗,親吻少年的白衣。白衣沒有因此著火,而是變得光亮了些;追隨到來的火光,醉心的蜂擁上前,最後少年的白衣潤亮如十五的皎潔月色,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裏,更顯耀眼。

  他收起樂器,抖了抖白衣,慢條斯理的起身走向另一處。

  那晚,少年經過的地方,火光都失去了蹤影。

  ◎◎◎◎◎◎

  城北的水潭裏,黑龍靜臥安眠。

  軟嫩的水草鋪在池底,讓他能睡得舒適,豔紅的鯉魚在不驚擾他的情況下,銜來一口又一口的水草,教他臥眠之處,都有厚厚的水草做底,不會碰疼他包裹在層層藥布下的傷口。

  蓦地,黑龍雙眼一睜,水起波瀾。

  悠遊的魚蝦螃蟹、大龜小鲵,全都一溜煙躲到石縫裏,或是軟泥中,就怕出了什麽危險,或者被脾氣暴躁的黑龍波及。總之無論如何,先躲就是了。

  水族們逃的逃、躲的躲,唯獨紅鯉魚不躲也不藏,仍守在黑龍身旁。

  水潭波面出現一個少女,她衣衫素雅,飄著月季的甜香,繡鞋滑入淨水中,漸漸連衣裳、頭頸都沈浸在清澈的水中,沒有激起一絲漣漪。

  甜甜的香味順著她的發梢、她的衣衫飄散,使得水裏也有香氣。水流沒有擾亂她的發、她的衣裳,她在水中的模樣,跟陸地上相同。

  少女看來年約十六,卻不是十六歲。

  就如她看似天真無邪,實則並非如此。

  她漂浮在水中,足尖沒有觸及軟泥,清麗的臉兒望定黑龍。

  「黑龍。」她叫喚著。

  他連哼都沒有哼一聲,直接轉開頭,當作沒看見。

  少女繞到另一旁。

  「黑龍。」她又喚。

  他再轉頭,咕哝一聲,水泡噗噜噜的冒起。

  少女竟就等在那兒,嘴角眼裏笑意盈盈,不氣也不惱,把他的逃避當作遊戲,故意還湊近一些。

  黑龍雙陣一眯,又轉頭。

  另一邊也有少女等著,一模一樣,連聲音也相同,困得他左轉右轉都不是。

  「黑龍。」

  兩個少女異口同聲。

  他硬生生把怒火吞進腹中,火是沒了,七竅卻直冒黑煙。

  「你來做什麽?」

  「咦,你不歡迎我嗎?」

  她合而爲一,露出訝異的神情,小手搗著胸口,有些受傷的說:

  「平時都是我召喚你到木府,今兒個我想體貼些,特地到這裏來,你怎麽不領情呢?」

  「那我還真要謝謝你。」

  他的諷剌,把潭水都染得酸酸的。

  「不客氣。」

  她滿意了,笑得很甜。

  「請問姑娘打駕光臨,是爲了什麽事?」

  黑龍眯起眼睛。

  她眨了眨眼,輕悠悠的一歎。那聲歎,讓嫩綠的水草瞬間都枯黃,原本躲藏的水族都急匆匆上前,趕忙獻上安慰。

  「姑娘,好端端怎麽歎氣呢?」

  「是啊是啊,是誰惹惱了您?」

  「您快說出來,讓黑龍去逮惹你不順心的家夥。」

  出一張嘴容易,難事還是要交給別人去辦,才稱得上明哲保身。

  一旁的黑龍眯起眼,瞧見那些平日畢恭畢敬,忙著奉承他的水族,才一轉眼的功夫,就忙著殷勤的侍奉姑娘去了,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裏。

  該死!

  屬于他的水潭也被這個女人輕易闖入,而她還一臉無辜。

  水族圍著姑娘又哄又勸,密密麻麻擠成一圈。雖說同是硯城的居民,但它們久居水潭,要見到木府的主人、硯城的主人,可不是容易的事呢!

  唯有豔紅的鯉魚,始終守在他身旁,不離不棄。

  姑娘雙眸看來,故意先瞧瞧他,才又望了望紅鯉魚。

  「見紅。」

  姑娘喚著:

  「別老是守著他不放,你也過來陪陪我。」

  她眼裏有著作弄的笑意。

  紅鯉魚翻身輕轉,化爲年輕女子,衣裳豔紅中帶著金色,飄蕩在身後有數尺長。見紅福了福身,態度恭敬,卻沒有過去。

  「您身邊太擠,實在不缺我一個。」

  她輕描淡寫的說,仍停在原處。

  「是了,黑龍身邊空空蕩蕩,你才會一直陪著他,對吧?」

  姑娘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你真善良,就連他被封印的百年,你也同情他的無用,總是伴著孤伶伶的他。」

  瘡疤被揭,黑龍眼角微微抽搐,沒等見紅回答,迳自粗聲低咆:

  「少廢話!」

  他瞪得眼都紅了。

  「說出你的來意。」

  姑娘笑得很無辜,根本不像是剛用言語,輕描淡寫的戳痛別人滿身傷。

  「喔,是這樣的,我起來到現在還沒喝上一口熱茶,更別說是任何熱食。」是可忍,孰不可忍?

  黑龍怒火衝腦,即便在水中也七竅噴火,烤得背對他的螃蟹、蝦子,都燙得一身紅,慘叫著直喊好熱好熱,潛進冰涼的軟泥中冷卻。

  「你要我去幫你泡茶煮飯?」

  他不可思議的大叫。

  姑娘搖頭。

  「當然不是。」

  她花容失色,像是聽見最可怕的提議,小手輕搖,把他的話隨著水流撥開:

  「你泡的茶、煮的吃食,怎麽可能入得了口?」

  雖然不必下廚,他卻高興不起來,心裏憋著滿滿怒火,覺得被這個女人看得更扁。

  「木府裏頭不是多得是人可以伺候你嗎?」

  每次去木府,就能看到灰衣人忙進忙出,又是端茶、又是送膳食,把她服侍得舒舒服服。

  「我來找你,就是爲了這件事。」

  她兜兜繞繞,到這會兒才說到正事上,彷佛一點兒也不著急:

  「我剪的灰衣人,昨天夜裏全被火燒得一幹二淨,府裏到處都是灰燼。」

  沒人喚她起床梳洗,她睡得特別遲,起床後更沒丫鬟幫忙梳洗更衣,讓她什麽事都要自個兒動手,不方便極了。

  「貓頭鷹日夜顛倒慣了,撐著白晝不睡,吿訴我,昨夜木府裏的火全像聽見召喚似的,一致往門外跳去,灰衣人想去攔,就逐一被燒成灰。」

  說完這些,困到不行的貓頭鷹就砰的一聲,倒地昏睡過去。

  「是公子所爲嗎?」

  黑龍猜測,濃眉緊擰。

  他對前一任責任者沒半點好感。縱然封印已解,當初釘住他的七根銀簪已碎,但只要想到公子帶著笑容,無情的深深踩踏,他仍會覺得一陣痛。

  當然,這並不是說他對這任的責任者抱持有多大好感。

  他只是受制于她,不得不忍受而已。

  「就算不是他親手執行,應該也跟他脫不了關系。」

  她歪著頭,紅唇別彎,小手愉悅的一拍:

  「所以,這件事就交給你處理。」

  相較于姑娘的理所當然,黑龍的濃眉跟長須亂扭,打了一個又一個歪七扭八的結,一個比一個複雜難解。

  「爲什麽是我?」他質問。

  清麗的臉上露出些許同情,紅唇一字一字慢慢吐出,像是在教導無知的孩童。

  「因爲,水能克火。」

  她湊過來,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讓水族們都聽見:

  「你該不會不知道這點吧?」

  黑龍瞪著她,在腦子裏幻想著,能用千千萬萬種方式,讓她死上無數遍。

  「再者,我是找事情給你做,讓你能有機會再拿回一片鱗。你可別辜負我一番好意啊!」她笑得很開心。

  「記著,要留活口,帶到木府裏來。」她囑咐著。

  提起恨事,他險些把牙咬斷。

  因爲得罪姑娘,他堂堂龍神竟被刮去全身鱗片,被她恣意使喚,完成一件事情才能換回一片鱗。如此下去,不知何年何月何日他才能換回所有鱗片,不用再纏著這些礙事的藥布?

  「啊,對了。」

  姑娘像是突然想起,又像是刻意籌謀:

  「別說我又讓你孤伶伶,怪可憐的,這次你記得把見紅帶上。」

  說完,飄蕩在白嫩頸間的一絲發,被某股力量猛地一抽,從水中被扯離,如飛箭般破水而去,很快不見蹤影。

  姑娘身上的顔色與芬芳迅速淡去,最後只剩蒼白,還突然扁了下去。

  卷起的四角舒開,恢複成一張白紙。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白紙上浮現五官,幸災樂禍的奸笑,震得水潭波光閃動。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我替姑娘把話帶到了。」

  它笑得全身抖動,浸在水潭裏,竟也不濕:

  「笨泥鳅,要是真的遇上公子,記得快逃啊,別被煮成泥鳅羹,我可是會想你的喔!」紙上的五官擠眉弄眼,還抛了個飛吻。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趕在黑龍氣惱得噴火前,信妖緊卷如針,也隨著發絲離去的方向,用最快的速度離去。

  ◎◎◎◎◎◎

  硯城裏的火逐一消失了。

  天氣還暖,不需要火爐取暖,但是沒了火,爐子不開鍋,餐餐吃的都是冷食、喝的是冷茶,實在讓人受不了。

  鐵鋪的火沒了,無法打鐵煉鋼。

  餅鋪的火沒了,無法烤出香酥的甜餅跟醎餅,還有又鹹又甜的餅。

  酒鋪的火沒了,端不出可口菜肴,變得門可羅雀,從掌櫃、店小二到廚房裏的大廚、二廚、三廚,全都眼巴巴的望著門口,盼著客人上門。

  一旦入夜之後,就更麻煩了。

  黑夜無火,到處都黑漆漆,迷路的、跌倒的、摔落橋下溝渠的、撞倒家具或被家具撞倒的,還有從臥榻摔下來的人與非人不勝枚舉,有的嚴重到必須送醫,卻在巷子裏亂撞,把傷者又摔了好幾次。

  就連鬼魂也來訴苦,說鬼火都不見了。

  化爲人形的黑龍全身纏著藥布,未被藥布遮掩的臉龐,雙眉剔銳如劍、黑眸深邃,總混雜著濃濃怒氣,看什麽都不順眼,薄唇也緊緊抿著。

  聽多了抱怨,他愈來愈厭煩,擰著眉頭,雙手叉腰,頭也不回的吩咐:

  「去拿個燈台過來。」

  「是。」

  見紅不敢怠慢,跟一戶人家借了燈台,就快快趕回來,豔麗的薄紗伴隨長發搖曳,襯得她的姿態更好看。

  取來燈台後,黑龍深吸一口氣,在指尖輕吐,一簇火苗蓦地出現,照亮衆人驚喜的神色。

  火苗挪移到燈台上,人們紛紛聚攏。

  「龍火不會滅,誰都可以來取火。」

  他冷聲宣布,不理會衆人的千恩萬謝,自顧自的大步走開。

  欣喜的人們輪流取火,再彼此傳遞,原本暗黑的民宅窗上漸漸亮起令人安心的光亮。

  「大人聖明,願意出借龍火,問題就已經解決大半。」

  見紅跟在一旁,眉目低垂,只在他沒有發現時飛快的觑了一眼,粉臉微微嫣紅。能跟他並肩而行,已是她莫大的榮幸。

  黑龍卻冷哼一聲:

  「這些都在那女人的盤算之中,所以她才會派我來處理這件事情。」

  他心知肚明,就算是龍鬧到硯城,,也未必能逃得出姑娘的掌握。

  姑娘看似天真無邪,實則機深詭谲,非但能與魔化的公子爲敵,甚至更勝一籌。他久居硯城,跟前兩任責任者都交過手,而她的能力遠比前兩任更強大,卻還控制了他、收伏了信妖,留在身邊使喚。

  原本黑龍以爲姑娘是貪懶。

  直到公子出現,他才知道她是早有准備。

  想著想著,他倏地停步,黑眸眯起。

  「大人?」見紅困惑的問。

  「有聲音。」

  那聲音很小,有如最初的一朵梅花落地,卻逃不過他敏銳的耳。一聲連著一聲,有時快、有時慢,是一首輕快的樂曲。

  當樂曲響起時,被點在燭台上、火爐裏,那些殘余的火苗,包括黑龍借出的不滅龍火,都蹦跳離位,不顧人們的追逐,迳自長了腳,啪嗒啪嗒的跑得飛快。

  黑龍與見紅隨著火焰照亮的路徑飛身趕去時,火焰已經開始聚集在四方街廣場,圍繞在一個白衣少年身旁。

  一圈圈的火苗將廣場照得很明亮,連地上的五色彩石都清晰可辨。

  少年彈奏著樂器,火苗隨著樂音擺動。當他彈出高音,火苗就猛然竄高;當他彈出低音,火苗就微弱到將近熄滅。

  隨著流泄的樂曲,火苗癡迷的舞動,追隨在少年身後,化爲小小人形,整整齊齊的排了長長一列,隨著少年左搖右晃,一會兒踢腳、一會兒搖頭晃腦,亮黃色的臉龐都是同一個表情,恍惚而陶醉。

  黑龍臨空落下,阻擋在少年前方,阻止對方前進。

  「你要把這些火帶去哪裏?」他劈頭直問,半點都不客氣對于增加他麻煩的家夥,不需要客氣。

  再者,他向來對誰都不客氣。

  少年不驚不怕,露出淺淺微笑,停了手裏的撥子,身後的火苗們乖乖停下,原地踏步,燒得地上的五色彩石都黑了。

  「當然是帶它們去照路。」

  他的神情跟語調多了濃濃的敬重,直言不諱:

  「是公子吩咐我這麽做的。有了火苗引路,就能找到夫人。」

  黑龍額角一抽,原本以爲需要好好逼問,才能問出幕後主使,沒想到少年連氣都沒喘,一口氣全說了,害得他連拷問的樂趣都泡湯。

  「我不能讓你把火帶走。」

  既然對方坦白,他也大剌剌的說了。

  少年用手托腮,百思不解的神情,嬌媚得有三分像女子。

  「爲什麽?」

  他問,湊近英俊的黑龍,雙眸慵懶的眨了眨,帶著些許挑逗:

  「你身爲龍神,大可袖手旁觀,何必爲人類奔走?」

  「不關你的事!」黑龍恨恨的瞪眼。

  少年並不畏懼。

  「是爲了向姑娘換回鱗片?」

  他把尾音拖得長長的,挑了挑眉:

  「還是,你愛上她了?」黑龍氣得眼前一黑。

  「胡說八道!」

  剌眼的閃電隨咆哮聲落下,在地上擊出一個大洞。

  少年露出微笑,很是贊許。

  「不是就好。」

  他笑得很溫柔,近乎誘惑:

  「公子說,那個女人是愛不得的,被她愛上就只有死路一條,只是早晚的問題。」「她愛的是別人。」黑龍沒好氣的說。

  「很好,我也不希望她來站汙你。」

  少年伸出手來,撫上黑龍的臉:

  「因爲,我很喜歡你。」

  他吻上了他。

  黑龍全身僵硬,只覺得體內某種東西急速的被吸吮而去。他惱怒不已的正要摔開少年,一旁的見紅已展開攻勢。

  滋啦!

  豔紅帶金的薄紗中戳出銳利堅硬的魚剌,根根穿透少年,將其牢牢釘在地上,濃稠的黑色液體從傷處流出。

  「放肆!」

  她咬牙,皮膚跟頭發都變成紅色,發絲無風自動,有如正在熊熊燃燒的火焰。受傷的少年沒有發出哀嚎,更沒有出聲求饒,反倒咯咯笑著,對見紅的怒火中燒覺得很是有趣。

  「嫉妒的滋味如何?你很愛他吧?」

  他把她深藏的秘密隨口就說了出來,還輕蔑的睨著她,故意挑釁:

  「我有他的吻,你有什麽?」

  豔紅色的發絲朝少年射去,根根沒入,在他身體裏鑽探,抽出再剌入、剌入再抽出,發絲的前端都染上濃稠的黑液。

  「我不只有他的吻。」

  少年猖狂的笑,火光映得他雙眼發亮,還有不懷好意的神色。他聲音低了下來,神秘兮兮的說:

  「我還吞了他的龍火。」

  突然之間,少年張開嘴,吐出一道火炬,將見紅的發絲燒斷。

  要不是黑龍抓住她,在緊要關頭迅速將她拉到身後,只怕她的衣衫與身軀都會被龍火燒成灰燼。

  少年輕易起身,嬌媚的順了順發絲,環顧龍火燒過的地方,滿意的發現石地都融化凹陷,留下深深的溝痕。

  「啊,不滅的龍火,果然厲害。」

  因爲吞噬龍火,他的衣裳散發著日光般的光芒,耀眼得讓人不敢逼視。

  黑龍用力抹過唇,卻抹不去少年嘴唇的觸感,更無法抹去少年從他口中竊去龍火的事實。

  少年把樂器抛下,愉快的旋轉著,踩滅一朵又一朵的火花,半點都不憐惜,癡迷的火花被踩熄大半,剩余的還癡癡不動。

  「全硯城的火,都不及龍火來得可貴。」

  他吐出龍火,燒出一個個坑洞,開心得手舞足蹈:

  「我的成果,比公子吩咐的更好。」

  見紅的薄紗響動,恨不得衝出去撕爛少年的笑容。

  黑龍卻大手一擋,不許她輕舉妄動。

  「你控制不了龍火。」

  他沈聲說道,語氣裏、眉宇間都不帶怒氣:

  「你大膽亵渎了我,將受盡痛苦的死去。」

  他的聲音裏有著前所未有的冰冷。

  少年踮著腳尖跳舞,不當一回事的挑眉,揮手指著融化的坑洞,四方街廣場幾乎沒有平地,即使有也岌岌可危,都要掉落進坑洞裏。

  「瞧,我控制得多好。」

  他停下腳步,黑鞋踩踏余燼走來,眨了眨雙眼,欣賞著黑龍的健碩俊美:

  「告訴我,你要怎麽讓我痛苦?」

  他充滿期待。

  黑龍冷眼不答。

  少年等不及,繞著他走了一圈又一圈,大膽提議:

  「你別再聽姑娘的話,我會爲你求公子,取回你的鱗片。從此之後,你有鱗片可以護身,我爲你吐火驅敵,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

  「不可能。」薄唇吐出三個字。

  「爲什麽不可能?」

  少年很是受傷,視線望向黑龍身後的見紅:

  「是因爲她嗎?她配不上你。」

  「這跟你沒關系。」

  「你太頑固了!一定是氣我吞了龍火。」

  少年的面目漸漸變得猙獰:

  「主人在等著我,別再顧著那女人,跟我一起走。」他伸出手來,卻久等不到回應。

  「我不走。」

  黑龍淡漠回答:

  「你也不能走。」

  「笑話,我要走要留,難道你說了算?」

  少年不可一世,因擁有龍火而自認無敵,態度高傲。

  「不只是你的去留,就連你的生死,都是我說了算。」

  黑龍沒有半點懼色,好整以暇的回答,不將少年的狂妄看在眼中。

  「看來我該給你一些警告,磨去你的銳氣。」

  全身光亮的少年深吸一口氣,炙熱無比的龍火在他口中聚集,連空氣都被燃盡,火焰朝黑龍噴來——

  「不!」

  女子的呐喊在火焰中響起。

  想到黑龍無鱗,藥布之下傷痕累累,若是被龍火灼身,勢必劇痛難忍,還會留下難以治愈的傷。

  情勢太過緊急,她只想著絕對不能讓黑龍痛、絕對不能讓黑龍傷,來不及想到自己會痛、自己會傷。

  即使她有時間思考,她還是會做出同樣的事。

  見紅竄到黑龍身前,豔紅薄紗鋪開如網,護住他的身軀,讓自己暴露在龍火之下,被高溫烤炙。

  薄紗瞬間就融化,她轉過頭去,即使緊閉雙眼,仍看得見耀眼的光芒,灼熱得剌眼,使眼睛都快要融化。她一側的發燒盡,肩上先是覺得極燙,然後就沒感覺了。她不知自己還能剩下多少。

  剌耳的龍嘯,讓硯城劇烈震動。

  黑龍轉身護住受傷的見紅,單手化爲龍爪,掐住少年的頸項,龍火不再噴出,咳出嘴的只剩幾縷煙絲。

  少年脆弱的頸項被掐握得粉碎,身軀在半空中扭動,雙眼吃力的轉動,難以置信的看著他,從容與高傲都蕩然無存,甚至無法呼吸。

  吐不出空氣,他的腹部愈來愈亮、愈來愈熱,燙得內髒都融化,痛楚得難以言喻。他張開嘴,頸項間的龍爪又緊了一緊。

  熱!

  好熱!

  他無聲慘叫,火焰從體內燒出,烤熟他的每根骨、每寸膚、每根發。他的雙眼噗的破裂,眼窩裏的液體沸騰,很快就幹涸。

  直到這時,他沸騰的腦子才閃過黑龍先前的話語。

  你控制不了龍火。

  因爲,他不是龍。

  龍火屬于龍,也只有龍能操控自如。

  難怪黑龍始終不慌不忙,直到那女人受傷,才會——

  少年的思緒到這兒就斷了。他已渾身焦黑,龍火滲出每個毛孔,回歸到黑龍腹中,曾經光亮的他在烈焰中燃燒,落地時現出原形,隱約看得出是個塌扁的燈籠。黑龍抱著受傷的見紅,速度極快,急急奔向木府。

  ◎◎◎◎◎◎

  雕花木精上,姑娘就著夜明珠的光亮,握著銳利的銀剪,一刀一刀剪著灰紙。

  黑龍還沒落地,話已經說出口。

  「救她!」

  「她傷得不重。」

  姑娘只看了一眼,又低頭繼續剪紙:

  「只要抹些左手香調制的藥膏,過幾日就會好了。」

  「藥呢?」他追問。

  「活口呢?」姑娘反問。

  黑龍微微一怔。

  見紅受傷時,他的理智被怒火燒得一幹二淨,壓根兒忘了要留活口。不過即使重來一次,他也不想留活口,反而會讓對方死得更痛苦、更淒慘。

  被抱著的見紅掙紮要下地。被黑龍抱在懷中,是她作夢都想不到的事,她被燒過的發落在他身上,汙了他的衣衫,讓她覺得罪該萬死。

  「姑娘,這完全是我的錯。」她開口就覺得喉間剌痛,卻還是要求情:

  「是我礙事,龍神大人爲了救我,才會誤殺對方。」

  「對方是什麽東西?」

  黑龍搶在她之前開口:

  「燈籠。」

  他很不耐煩,卻知道愈是焦急,姑娘就會拖延更久。

  「是公子的燈籠,彈奏樂器,引火爲了要照路,找到夫人的所在地。」

  「嗯。」

  她應了一聲,脆聲叫喚:

  「信妖。」

      「來了!」

  谄媚的信妖匍匍到姑娘腳邊,鼓出雙手替姑娘槌腿。

  「有什麽吩咐?」

  「去四方街那兒把樂器帶回來。」

  「是!」

  信妖疾如箭矢,眨眼消失無蹤。再一眨眼,信妖已經回來,手裏捧著少年彈奏的樂器,恭恭敬敬的雙手奉上。

  姑娘拿起樂器,輕輕喔了一聲。

  「這樂器名爲火不思,難怪那燈籠能拐走全城的火。」

  她的指尖劃過弦,堅硬緊繃的弦一根根繃斷,沒有發出聲音。沒了弦,就不能再作怪。

  潤亮的雙眸望向等候已久的黑龍。見紅已經自個兒站著,雖然搖搖晃晃,卻不敢再倚靠黑龍。她盡量用殘余的發絲遮住受傷部位,不願讓他看見醜陋的傷口。

  「黑龍,這件事你辦得不周全,所以鱗片不能給你。」

  姑娘笑著說,不去碰桌上的墨玉。

  他眯起雙眸,身體略略一僵,難得沒有抗議。

  「算了,你把她治好就是了。」

  黑龍轉身,甩袖就往外走,跨出大廳之前還補上一句:

  「告訴她,以後不要多管閑事!」

  說完,他已踏入夜色中。

  見紅趕忙想追上,卻因爲受傷,每走一步都艱難萬分。

  「別急,先過來讓我治療傷口。」姑娘說著。

  她不肯領情。

  「不用了。」

  「那麽,你也拿藥膏回去,擦個幾日就行,不會留下任何傷痕。」

  不留疤痕的誘惑讓見紅遲疑,忍不住轉頭望去。她先看到姑娘手裏的白玉藥盒,但想到姑娘對黑龍的無禮,她硬是狠下心來。

  「我不需要。」她傲然說道。

  姑娘的手再張開一些,露出藥盒,還有藥盒底下,躺在柔嫩掌心上的東西。

  那是一片鱗。

  黑龍的鱗。

  「你確定?」姑娘笑問。

  見紅可以拒絕藥膏,卻無法拒絕爲黑龍取回鱗片的急切。她擡起頭來,不解的看看姑娘,又看看龍鱗,不知所措的看來看去,眼中流露渴望。

  「我說不給他,但沒說不給你。」

  溫柔的聲音如溫熱的蜜,流淌入耳,教人無法拒絕,連疼痛都被撫去。被燒死的舊皮裂開,露出底下完好的肌膚。

  她收下藥膏,還有珍貴的龍鱗,立刻就要走,身後卻傳來叫喚。

  「見紅。」

  她不由自主的回頭。

  姑娘坐在那兒,嘴角笑意柔柔:

  「好好守著他。」

  見紅的臉兒浮現嫩嫩的嬌紅,不知該怎麽回應,最後只能福了福身,捧著龍鱗飛快的離去。

Rank: 2

狀態︰ 離線
8
發表於 2014-10-30 00:38:2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鬼畫符】

  有個人名爲鄭堆,在四方街廣場一角開了個攤子,備著一套桌椅,桌上擺著豔豔的朱砂、文昌筆、暗黃色的紙,以占蔔凶吉、畫符去邪爲業。

  鄭家三代做的都是這一行,因爲符咒靈驗、百試百靈,硯城裏不知何時開始只剩鄭家這攤子,沒人再從事此業。

  到了鄭堆這代,更是出類拔萃,人與非人都敬佩。

  誰家的小娃兒,夜裏時常啼哭,怎麽哄都哄不停,家人愁白了發,個個都跟著樵悴下去。

  有天經過四方街廣場,經過鄭堆的攤子時被喚住,見他當場以筆沾朱砂,在黃紙上撇畫曲折,似字非字、似圖非圖,不收半分銀兩,只吩咐回家後,貼在床鋪底下。

  那人起初半信半疑,但不花費銀兩,加上鄭堆聲名遠播,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取一些剛炊好的米,揉得有黏性後,依言貼在床鋪下。

  當晚,小娃兒出生後,首度睡得安安穩穩,一聲啼都沒有。倒是隔壁剛搬來數月的婦人病了,整夜呻吟,雖然擾人清夢,但也令人同情。

  接連幾夜的狀況都是如此,婦人病得愈來愈厲害。

  鄰裏街坊很熱心,輪流去探病,還做了滋補的藥材。一進婦人的屋裏,只見原本敞亮的窗都用被子塞起來,屋裏昏昏暗暗,婦人蓬頭垢面,整個人骨瘦如柴,像是餓了很久很久.,勸她進食,她也只喝了一兩口湯,就說喝不下,倒頭又回床上哀歎呻吟。

  以往,婦人最愛逗弄小娃兒,偶爾會抱回家玩,或者睡個午覺,相處得很是親昵。爲了勸慰婦人,讓她能有好胃口,小娃兒的娘煮了一鍋雞湯,抱著白嫩嫩、軟胖胖的小娃兒過去。

  才剛踏進鄰家,原先病恹恹的婦人聽見小娃兒的聲音,就能坐起來,雙眼閃著光亮,痩得皮包骨的雙手將小娃兒抱過去,當寶貝似的摟在懷裏。

  小娃兒的娘轉身想盛一碗雞湯,但蓋子才剛打開,就聽到孩子尖利的哭叫,像是被大大的咬掉一口似的。

  回頭看去,只見婦人伸出又紅又長的舌,像舔著糖人似的,滋味無窮的舔著小娃兒的臉,每舔一下就發出滋潤的口水聲。小娃兒大哭大叫,扭動著胖身子要逃,卻被抱得牢牢的,根本動彈不得。

  小娃兒的娘大驚失色,衝上去搶了孩子,轉身就跑。

  「給我!」

  身後吼聲大作,伴隨濃濃腥風。

  護子心切的少婦強撐著沒被腥風吹倒,更忍著沒吐出來,急忙奔回家裏,還聽得見腳步聲,急忙把門關上,抱著小娃兒躲到床上,蓋著被子直發抖。

  砰!

  大門被踹開,婦人目訾盡裂,眼角流出血,大大的舌頭在空氣中收縮擺蕩,代替了嗅覺,且更加靈敏,踏著大步直直往床鋪走去。

  少婦嚇得直抖,只覺得腥味愈來愈濃,眼下丈夫不在,又無處可逃,恐懼得不知如何是好。

  披頭散發的婦人終于來到床邊,嗤嗤嗤的笑著,口水像泉水般湧出,走過的地都濕黏黏的。她用舌頭掀開被子甩開,大得占去臉一半的眼睛直盯著小娃兒瞧。

  說也奇怪,小娃兒回到家後就止了哭啼,這會兒坐在床上,非但沒有哭,還坐得好好的,噘嘴直盯著對方瞧,一副氣鼓鼓的模樣,比娘親勇敢得多。

  婦人的血盆大口裏滿是尖牙,餓得舌頭直顫,枯槁的雙手伸向床鋪——

  滋!

  豔紅的火焰如初生的芽,燒灼惡意的雙手,還延著手腕攀爬,所經之處都留下深深烙痕,腐肉烤焦的味道教人聞著就想吐。

  婦人大聲慘叫,恨恨的盤桓在床邊,蹲低身子在床下搜尋,看見那張符咒。

  起初婦人咬著牙,露出不情願的神情,轉身往外走了幾步。

  但還沒走到門口,那張醜惡的臉又轉過來,貪圖小娃兒的陽氣,徹底豁出去,整個人撲身向床。

  火焰竄燒,豔若紅蓮,密密麻麻、分不清是字或是圖的紅痕,很快爬滿婦人全身,烙痕愈燒愈深、愈燒愈大,像繩索般纏勒得愈來愈緊,直到最後婦人連慘叫都發不出來,被勒得灰飛煙滅。

  紅繩落地之後,就化爲朱砂粉末。

  少婦等到丈夫回家,才把驚險的事情說了。丈夫彎腰去看床下,發現只剩一張黃紙,符咒都不見了。

  ◎◎◎◎◎◎

Rank: 2

狀態︰ 離線
9
發表於 2014-10-30 00:38:54 |只看該作者
  這類的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

  硯城裏,人與非人各自營生,偶爾出現不安分的事情,雖沒大到必須去木府求姑娘,卻又鬧得不得安甯。口耳相傳之下,鄭堆之名不胫而走。

  不論是人或非人,見到他都禮遇三分,畢竟誰都不知道何時會需要他的符咒相助,先打好關系總不吃虧。

  只要他出現,人人迎面都是笑臉,一個喊得比一個大聲。

  「鄭大師好!」

  「大師,吃過早飯了嗎?」

  「大師,謝謝您的符,我墳上的祭品再沒人偷吃了。」

  「大師啊,請摸摸我孫兒,讓他沾沾您的福。」

  攤子擺好後,有來求符咒的、有來問卦的,也有受幫助的人心懷感恩,特地送來鮮蔬水果臘肉乾等等。從開攤到收攤,人潮始終絡繹不絕。

  來求符咒的事件五花八門,諸如婆媳不和、兄弟阋牆、鄰裏相爭到新宅安居、惡鬼侵人、惡人欺鬼,只要他拿筆沾朱砂,在黃紙上揮毫,一符就能息事甯人、消災解厄。

  年月久了,鄭堆的攤子成了四方街廣場的一景,來硯城裏買賣的商賈也對他印象深刻,離去時紛紛買符咒,保佑一路安全到家,不會遇到什麽小妖小魔、小鬼小人來找麻煩。

  某一日,鄭堆卻沒出現,攤子也沒擺上。

  人們心裏納悶,鄰近商家偶爾也探頭,察看鄭堆來了沒有,但一整天過去,來求符咒的人失望而歸,送禮的人伶著禮物又回去了。

  如此持續了三日,才有消息傳出,原來鄭堆吃雞肉時被骨頭噎著,一時喘不過氣來,就此送了命。

  大夥兒都去奠祭。棺木用的是上好木材,喪禮辦得風風光光,墓地選在一座小山坡上,望出去景致不錯。鄰近幾座墓裏的鬼,都承諾會好好關照新鄰居。

  事情本該就此落幕。

  但是,七七四十九天後,鄭堆竟又出現,在原地擺起攤子,同樣的桌椅,桌上朱砂、筆、黃紙,一樣不少。

  倒是鄭堆的影子不見了。

  他不再是人,而是個鬼。

  墳裏清靜過頭,他實在不習慣。鄰居們雖都是好鬼,善意跟他親近,但他還是想念擺攤時的熱鬧,加上沒有兒子繼承,惦記著老顧客,在棺木裏輾轉難眠,左翻右翻、正睡俯睡,最後還是決定再出來擺攤。

  硯城裏本就是人與非人共處,是人還是鬼,衆人也不多計較,照樣老遠見著鄭堆就打招呼。

  累積四十九天沒開攤,事情可不少,客人絡繹不絕,排著長長的隊伍,就爲求得一張符咒,每個拿到手的都小心翼翼,用嘴把朱砂吹乾,視若珍寶的捧回家去。

  人潮來來去去,鄭堆忙了好幾日,才送走最後一個急切客人。他忙歸忙,但做了好事,心滿意足的收攤,在夜晚才開的酒館裏暍了點酒、吃了幾盤小菜,還不忘給鄰居們捎幾樣吃食回去。

  但是,過了一陣子,來求符咒的人漸漸少了,不再有人來送禮,也不跟他打招呼,甚至瞧見他就會低頭避開。

  鄭家三代擺攤,從來不曾如此冷清過,就連鄭堆主動叫喚,對方也不停下腳步,

  反而加快腳步,甚至跑得飛快,像被火燒著屁股似的。

  就在他盼得望眼欲穿時,終于有人找上攤子來了。

  鄭堆笑臉相迎,觀看來人氣色,卻見一臉怒氣衝衝,胖胖的腮幫子直抖,雙眼瞪得老大,眼珠子都快滾出來了。

  「你這個老家夥!」

  來人怒叫,雙手一掃,桌面就被抹淨,朱砂亂撒、黃紙亂飛,筆還摔斷了。

  「人人都說你符咒靈驗,怎麽我拿回去偏偏就出事?」

  鄭堆臉色乍變,簡直不可思議。

  「不可能,我畫的符咒從未出錯過。」

  「可在老子家裏偏偏就出了錯。」

  那人怒聲咆哮,抓住鄭堆的衣襟,把他提得腳尖碰不著地。

  他勉強擠出笑,從未遇過這種事,應付起來格外不俐落。

  「先請問您是哪位?」

  「我是城東養豬的,人人都喊我劉胖。」

  他人胖臉松,氣憤時說話口沫橫飛:

  「我家幾頭母豬接連死胎,鄰居建議來跟你買了張六畜興旺。」提起來,他就更氣惱。

  「那麽,是出了什麽錯?」

  如此簡單的符咒,鄭堆六歲時就會了。

  「你還敢問?」

  劉胖氣得滿臉通紅,如似鹵得恰到好處的豬頭肉:

  「那張該死的符咒沒讓母豬生下一頭豬崽,卻讓我老婆生了。」他的手愈抓愈緊。

  「恭喜恭喜。」

  鄭堆嘴裏道賀,心裏狐疑。怪了,這不是一件好事?

  劉胖聲如洪鍾,吼得鄰近的人都覺得耳朵發麻。

  「恭喜個頭!她一口氣生了八個,要我怎麽養?」

  他也盼著添丁,但可沒想過一次就添了八個!

  「母豬不生,兒子卻有一堆,難道我要把兒子當豬崽賣嗎?」

  「您該不是把符咒貼錯地方了吧?」鄭堆被抓在空中,微微懸蕩著。

  「你當我是笨蛋,以爲我蠢到把那張符貼床頭嗎?」

  胖臉更扭曲,揪著他用力左甩右晃:

  「告訴你,我可是貼在豬舍門上的!」

  「這——這——」

  「這什麽這?你是故意整我吧?」

  「絕對沒有。肯定是哪裏誤會了,我再畫一張符咒,您拿回去——」

  話還沒說完,他就被搖晃得上下排的牙喀啦喀啦直撞。

  「誰還敢要你的符啊?生都生下來了,有什麽符能讓我那些兒子都縮回老婆的肚子裏?」

  想到家裏那八張嗷嗷待哺的小臉,他這個當爹的不但驕傲不起來,雙腿還微微打顫。

  鄭堆一時想不到辦法,也無法回話,眼看就要被搖晃得骨骼全散。

  好在有個中年婦人趕來,跑得氣喘籲籲,稍稍緩過氣來後,張嘴就對劉胖一頓大罵:

  「你犯懶的這家夥不待在家裏,把兒子們都丟給我女兒,她才一個人啊,怎麽有能耐照顧八個孩子?」

  中年婦人忿忿不平的直罵:

  「我好好一個閨女,嫁你都算委屈,非但沒享到福,還忙得沒日沒夜,連好好吃頓飯都不能。」

  面對嶽母,劉胖氣焰全消,連忙放開鄭堆,雙肩緊縮,脖子都短了,唯唯諾諾的直點頭,小聲的想解釋:「娘,我不是偷懶,而是來討公道的。」

  「討什麽公道?」婦人直罵:

  「八個娃兒全都一個樣,跟你像到我都想哭,你來這裏怪罪別人,難道是懷疑我女兒不守婦道?」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劉胖直抓頸背,抓得那兒都快破皮出血了。

  「那還不趕緊回去?」

  「是、是——」

  劉胖被嶽母驅趕著,臨走前還懷恨瞪了倒在桌邊的鄭堆一眼,才小聲嘟囔著,快步奔跑回家。

  驚魂未定的鄭堆,身上沾了朱砂。他生前從沒遇過這種場面,死後也是頭一回,抖了老半天後,才慢慢撿回斷筆,一張張拾起黃紙,沒心情再擺攤,早早就墓地去了。歇了幾日,他思來想去,不知翻轉幾次,把棺內襯的布帛都磨薄了,還是想不清是哪裏出了差錯。

  他從出生開始就被爹親教導,未識字,先學符,還頗有資質,爹親人前人後總是誇獎,說他青出于藍、更勝于藍。

  靠著多年累積下來的自信,他去買了朱砂,挑了一只好筆,准備妥當後,還換了棺木裏最好的衣裳-才去開攤做生意。

  誰知還沒走到攤子前,就看見一群人等在那兒,氣惱的大聲議論,還有人摩拳擦掌、伸展筋骨,一副預備大打出手的凶狠模樣。

  有人眼尖,瞧見鄭堆就大喊起來:

  「看,終于來了!」

  衆人紛紛轉身,表情一個比一個猙獰。

  「你這個老鬼,躲了這些天,終于讓我逮著了。」

  第一個揪住他的人長得很瘦長,活像根竹竿,低頭對他罵道:

  「說,你怎麽賠我?」

  「賠?」

  鄭堆一頭霧水:

  「賠什麽?」

      「哼,裝傻是吧?」

  對方咄咄逼人,不肯輕饒:

  「我送貨出城之前,跟你買了張出入平安,來回這一趟卻被劫了五次,連馬都喝水噎死了。」

  這位客人看得眼熟,他忍不住問:

  「您之前不也買過嗎?」

  「之前是都靈驗,次次平安,但這趟什麽妖魔鬼怪都來了,吃我的貨、拿我的銀兩、追了我兩個山頭,還拔了我一大绺頭發。」

  他一甩頭,露出左耳畔的頭皮,果然光禿禿的,雖沒再滲血,但也怵目驚心。

  一旁也有人喊:

  「我買的是鎮宅安甯,卻夜夜有鬼來,把我家當客棧,有時喧嘩大笑、有時鬼叫亂嘯,趕都趕不走,還不時變得青面獠牙,嚇得我家人心驚膽戰,夜夜不得安眠。」有個少婦抽抽噎噎,滿臉是淚的哭訴:

  「我把夫妻和睦的符燒成灰攪拌入水,丈夫喝了卻愛上一棵樹,天天跑去對樹說情話,還把我休了。」

  這下子別說是和睦,連夫妻都拆散了。

  鄭堆被衆人推來推去,罵得狗血淋頭,冷汗濕透衣裳。

  他照舊寫符咒,卻被顧客責罵,惱怒到在攤子前等了幾日,就是要堵到他,痛罵一頓出氣。

  「你是不是死後跟妖魔鬼怪聯手,畫的符咒就是給它們報信?特意引來欺負我們這些人?」

  「絕對沒有!」鄭堆急忙否認。

  「枉費我們對你的信任!」

  「是啊。」

  「還砸了你爺爺跟你爹的招牌!」

  罵聲如雷,轟隆隆的在他頭上響。他不知所措,垂著雙手、抖著身子,聽著人們一聲又一聲的指責。

  有個聲音揚高,不是替他辯解,而是急于辯駁,不願被他牽連受罵。

  「等等,我就是鬼啊,他的符害得我墳堆被鏟平,連子孫都不記得我,沒了冥紙跟煙火,我餓得只能嚼路邊的嫩葉子。」

  「我也是。」

  又一個鬼不堪被牽連,出聲討公道,唏噓不已的說道:

  「買了符咒後,我沒日沒夜的咳嗽,咳得骨灰都噴出骨灰壇,一部分都被風吹沒了。」

  衆人一看,果然發現那鬼缺了右腿。

  不但有人受害、有鬼受災,連妖物都出言指控:

  「用符水沐浴後,沒有讓我更美,反倒害得我全身的毛都脫盡。」

  戴著鬥笠的狐狸精不敢見人,背後垂落的九條尾巴別說是毛色豐潤,就連半根毛都沒有,不像狐狸尾巴,倒像是老鼠。

  衆人、衆鬼、衆妖輪著罵到過瘾,直到口水幹了、罵得累了,才悻悻然離開,臨走前還不忘聯手把他的桌椅都砸爛,不讓他再造禍害。

  委靡潦倒的鄭堆坐在殘桌破椅間,往日的自信都被罵得一幹二淨。梳得整齊的頭發被推得亂了,花白的發一绺绺的落在眼前;最好的衣裳被揪得破了,露出枯槁蒼老、斑斑點點的皮。

  愣了好一會兒後,他用顫抖的手握筆沾朱砂,不用黃紙,而是朝著廣場邊的矮牆上,一只曬著太陽、翻著肚子舒服扭動的狗兒,淩空畫出一道平安符。

  頓時,狗兒哀嚎一聲,雙眼翻白、舌頭外吐,像中了無形的箭,當場就斃命。

  鄭堆緊緊抱住頭,蜷縮在毀壞的攤子裏,絕望是無底深淵,連他的哀嚎都吸收殆盡,一聲都喊不出來。就連死亡都未曾讓他如此崩潰。

  從小到大,他學的就是畫符蔔卦,他擅長這件事,也只會這件事。

  爹親爲這件事誇獎他、鄰裏爲這件事對他刮目相看、人們對他敬重不已、鬼與妖走過他面前都要畢恭畢敬。他人生的意義都來自這件事帶來的自信,能想起的每段記憶,都跟這件事有關。

  除此之外,他什麽都不會,只是一個老頭——

  不,是老鬼。一個畫符不靈的鬼。

  他倒臥在地上,無聲啜泣,比被遺棄的娃兒更無助。雖然三魂七魄都還在,卻覺得失去一切,連臨死前的痛苦都比不上此時的萬分之一。

  那些以前會熱切打招呼、送水送吃食、主動圍靠過來的人們,全都避得遠遠的,任憑他的魂魄被日光曬得淡去,也沒有半個人去理會。

  ◎◎◎◎◎◎

  不知是誰把鄭堆的墳也糟蹋了。

  鄰近幾座墓的主人聽到傳言後,也不敢再跟他來往。他成了道地的孤魂野鬼,偶爾出來飄蕩時,被昔日顧客遇見,還會遭來一頓痛罵。

  他躲避人群,只在深夜時分于草原上走動。

  明明知道不該,但他還是無法忘記畫符。他對著夜空揮舞著筆,任朱砂灑過他的腳邊,每道符咒練了又練,只留最後一筆,不敢完成。

  草原被朱砂染紅,他走過的路徑,道道都紅得像灑落的血。

  這樣過了很久。

  又似乎沒那麽久。

  有天深夜,烏雲遮蔽月光,草原上連風都沒有。

  他從躲避處爬出,滿頭花白、衣衫褴褛的拖著腿,漫步在雜草之間,拿出懷中珍藏的筆,從最簡易的符咒寫起——

  啊,這是他三歲起就學會的符,爹親高興得買了串糖葫蘆給他,圓胖的山楂沾著厚厚糖衣,裏頭還塞著豆沙餡,咬起來又脆又甜。

  朱砂揮灑,符咒一道比一道複雜。

  五歲時學會的符。

  七歲時學會的符。

  十歲時學會的符。

  十五歲時學會最複雜的符後,他也在那年出師,代替爹親擺攤,舊客們都來慶賀。他當場替爹親寫下長命百歲的符咒,爹親也在滿百歲過後,含笑逝去。

  如今,牽連他與人世的那件事消失,他的魂魄一天比一天薄弱,漸漸化成深夜的淡影,不知何時就要被絕望稀釋到蕩然無存。

  淩空的筆抖下朱砂,沒寫成就停手。

  「老人家符力不淺啊!」

  陌生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不論是語句或聲音裏都蘊含著他最饑渴的贊譽。

  有光芒穿透他的魂魄,從後方亮起,從朦胧漸漸清晰。

  他轉過身去,驚愕的看見先前走過的空曠草原上,竟出現一桌兩椅,樣式華麗、

  雕工精美。一個男人穿著飄逸白袍,悠閑的坐在椅上,吹開碗裏的茶葉,慵懶的啜了一口,才對他露出笑容。

  男人長得俊美,笑起來更是能讓花季時綻放得最美、最豔的花爲之失色,慚愧得枯萎凋零。

  但是,男人的俊美中透著濃濃邪氣。那是鄭堆見過的妖物總和後,也遠遠不及的邪氣,白袍的陰影下,是無盡的晦暗。

  「老人家,請過來喝一杯茶。」

  他笑著邀請,黑影有如活物般從腳邊四散開來,所經之處草兒都枯死。

  鄭堆畏懼著。

  可是,他太過寂寞,沒有人對他友好-連看他一眼都不願意,這俊美的男人卻願意對他笑。他像是在沙漠中行走,瀕臨渴死之前,就算知道是最毒的酒,都願意痛快喝下。

  鄭堆誠惶誠恐的走上前,見到桌椅潔淨,一時不敢坐下。

  「老人家在硯城裏畫符多年,聲名卓著、遠近馳名。」

  男人溫聲說著,用贊譽補足他失去的自信。

  蓦地,昔日的從容湧現,鄭堆精神一振,像是回到最輝煌的盛年。再富麗的門戶、再精美的擺設,他不知看過了多少,每戶主人都對他敬重有加。

  瑟縮的腳步變回以往的昂揚大步,連衣衫都恢複整潔。他撩開衣袍,坐上空的那張椅子,端起杯子就口。

  茶很濃郁,有著不明的苦味,卻滋潤他的魂魄,深深的潛入其中。

  「唉,死了,一切就變了。」

  他感慨著:「符咒不靈,人鬼都嫌,累積三代的名聲都毀在我手裏。」

      男人又啜了一口茶,微微淺笑:「我見您符力仍在,要再畫符該是輕而易舉。」

  「真的嗎?」

  鄭堆睜大雙眼:「那我的符咒爲什麽道道都沒用?甚至還有反效果,毀了我這些年的成就?」

      「人死後成鬼,就是陰陽顛倒。」

  男人說得輕松,桌上瓷壺飄起,穩穩的在空杯裏注入八分滿,一滴不多、一滴不少。

  「只要換樣道具,您的符咒又能如往常一般靈驗。」

      「要到哪裏去才能找到那樣東西?」

  鄭堆追問著,興奮得雙手直晃,茶杯裏濺出液體,點點滴滴腐蝕桌面,他卻沒看見。

  「說來也巧,我這兒就有一塊。」

  男人信手從袖中掏出一塊黑色的墨:

  「朱砂陽剛,您生時有用,死後卻適得其反,不如以陰黑相助。這是取萬條毒蛇煉制成的,只要改用此墨,您的符咒就能靈驗。」

  「你——您——」

  鄭堆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跪下,仰望著男人,期望得顫抖。「求求您,不論您開價多少,我都願意跟您買下。」

  如果拿複生與黑墨兩樣讓他挑選,他無疑會選擇後者。

  「這塊墨不賣。」

  男人淺笑著,徐徐傾下身,好言好語的說道:

  「我能把墨給您,但是,您要答應爲我做一件事——」不等男人說出條件,鄭堆就狂亂點頭。

  他願意做任何事。

  ◎◎◎◎◎◎

  四方街廣場一角,空了許久的位子又擱上攤子。

  鄭堆彷佛沒事般,如常擺攤開業。

  起初當然沒人光顧,鬼跟妖也指指點點,對他不屑一顧。倒是有初來乍到的生意人買了符咒回去,事事順遂、件件靈驗,感恩的回來道謝。

  這樣的人愈來愈多,原先猜想是鄭堆自導自演的人們,聽到鄰城傳回來的聲譽,漸漸也放下心防,先去求些小事,發現真的靈驗後,客人們才開始回籠,都像以前那樣來求他。

  不但客人回來了,人們的熱情也回溫,招呼聲變得響亮,連娃兒都繞著他的攤子玩耍,一切像是都沒變,他終于又能重操舊業,做他唯一會做的事。

  鄭堆生意回歸順遂後,硯城裏卻開始有了異變。

  成人男子被發現渾身血汙的陳屍家中,每個屍首都沒了肝髒,一天死去一個;但不同于先前,屍首都被留下,像是刻意的挑釁。

  一具又一具的屍首,日日被送入木府,死者有的神情驚恐,有的如似睡夢般安詳,各種死狀都有,共通點是被活活剖取肝髒——擺明就是公子所爲,負傷的他已經恢複到能夠再奪人肝而食。

  左手香依照約定,從屍首中挑出中意的器官,修複得不見傷口後,才將屍首發還給家屬安葬。衆人哀淒時,只有她唇上噙著幾乎看不見的笑意。

  被姑娘派出查探受害者屋宇的信妖,發現每間門上都有無色的數字,要在月光下才看得見,而且不論怎麽擦,就是擦不掉。

  聽了這訊息,姑娘喝下一口用最靠近雪線的那株梅花最早長出的花蕾,所制作的暖暖甜湯,才說了一個字:

  「換。」

  ◎◎◎◎◎◎

  這晚,鄭堆收攤後,來到一戶人家門前。

  人還是他白晝時就挑好的,他淸楚記得這戶有男丁,年紀輕、身體強健,完全符合男人開出的條件。

  他不是不知道男人做了什麽事,那些悲恸的家屬奔過他攤子前時,落下的淚久久沒幹。但是恢複符力的感覺太美好,好得能將罪惡感洗滌得一幹二淨,教他日複一日爲延續符咒靈驗,間接殺死那些男人。

  只要符咒靈驗,不論是人是鬼都會歡迎他、接納他。畢竟被疏離嫌惡的感覺遠比墳墓裏更冷,一個連鬼都嫌棄的鬼,要多寂寞有多寂寞。

  再說,又沒有人來求助,人們都跑過他的攤子前,視而不見的去跪在木府的石牌坊前,哀哀哭求姑娘。

  鄭堆聳聳肩,舉起筆來,在門上畫下數字。

  月色之下,門上浮現「十」。

  雖然筆上沒有沾墨,但毒墨沁染,黑濁的顔色從毫毛反染,連玉制的筆管都逐漸被沁透,染進一絲絲扭曲如蛇的黑絲,即使經過清洗,劇毒也無法消失。

  寫好數字後,就不關他的事了。即使知道門內男丁今晚非死不可,他也無動于衷,飄飄然的就要離去。

  木門卻在他轉身之前打開。

  昏黃的燈光照在他臉上,一張深埋在記憶裏的清秀臉兒出現在他眼前,久遠得像是在幾輩子之前。年輕女子倚著門扉,不太確定的喊了一聲:

  「爹?」

  那聲喚,讓鄭堆猛然一顫。

  「素兒?」

  他喊了出來,看著唯一的女兒:

  「你不是嫁到鄰城去了嗎?」

  記憶如浪洶湧,不羁的奔騰。

  「我們這幾日才搬回來的。剛安頓好,才想著要去看爹呢。」

  女子熱絡的挽著他手臂,如兒時般崇敬他、信任他。

  「您是聽到消息了吧?爹就是這樣,樁樁件件做的都是善事,人緣好得連我都沾福。」

  他張開口,卻發不出聲音,更無法在心愛的女兒面前,說出他這些日子的所作所爲。

  屋子裏頭有個健壯的男人正背著門在吃飯,聽到動靜便轉過頭來,跟鄭堆打了個照面,憨憨的摸著腦袋,起身湊到門前,殷勤的喊著:

  「爹。」

  那張臉,就是他白晝時選中的男人。

  「爹?」

  女兒喚著,語音帶笑:

  「您是怎麽了?瞧您嚇得……是久沒見面,忘了女婿長什麽樣了嗎?」

  女婿!

  他竟挑中自己的女婿!

  鄭堆幾步跨到門後,用衣衫拚命擦拭,想擦掉門上的數字,但字迹入木三分,即使他磨得衣衫都破了,把手掌的皮肉都磨盡,剩下蒼白的骨,嘎啦嘎啦的刮過木板,字迹還是未淡半分。

  夜就要深了,他要快、要快、要快——

  女兒走出門來,容顔漸漸老去,站在她身邊的男人卻維持年輕的模樣。

  「爹,這是您的外孫。」

  女兒從門裏,牽出一個年輕的男人,笑笑的走出來,跟女婿長得一模一樣。鄭堆擦了又擦,幾乎要在門上磨出火來。

  女兒再變得更老,站在兩個健壯的男人前,又從門內牽出另一個男人,同樣的憨笑、同樣的臉龐、同樣健康年輕的身體。

  「爹,這是您的曾外孫。」

  女兒已變得垂垂老矣,頭發雪白如飛瀑。她伸出手,又要往門裏探。

  鄭堆失聲大叫:

  「不!」

  他擦不去字迹,雙眼恐懼得深陷。

  那男人就要來了!會活生生的挖開他女婿、外孫、曾外孫甚至曾曾外孫——那些延續他的血脈、他僅存親人的每個男人的胸膛,在肝髒溫熱的時候,逐一放進嘴裏阻嚼。

  他無法要他們快逃。

  因爲他知道他們逃不過。

  慌亂得手腳發抖的鄭堆,放棄擦拭女兒家的門扉,跑到對面去,匆匆寫了個「十」。才剛寫完,門就被打開。

  「爹?」

  清秀的素兒站在那裏,柔笑著叫喚:

  「我們這幾日才搬回來的,剛安頓好,才想著要去看爹。您是聽到消息了吧?爹就是這樣,樁樁件件做的都是善事,人緣好得連我都沾福。」

  背對門的男人起身走來,憨笑叫喚著:

  「爹。」

  「您是怎麽了?瞧您嚇得……是久沒見面,忘了女婿長什麽樣了嗎?」女兒問。

  一模一樣的對話、一模一樣的男人——那個被他挑中的男人!

  女兒容顔衰老,從門內牽出年輕男人:

  「爹,這是您的外孫。」

  他不敢再逗留,轉身又去寫別家的門。

  「爹?」

  不論他寫了幾家的門,每扇木門後走出的都是他的女兒、都是他的親人。

  深夜裏頭,他寫滿每一家的門,最後發現再也沒有門可寫。他救不了他們,無法阻止女兒悲恸露出與那些喪失親人的家屬同樣的表情。

  無路可走的鄭堆拿出懷裏的黑墨,開始往臉上擦,把臉塗抹得漆黑。這樣不夠,他還在四肢上塗抹,一邊抹一邊奔逃,在夜裏大叫著:

  「吃我!吃我!不要吃他們,來吃我!」

  他把黑墨都塗盡,愈跑愈遠,只想著要轉移那食肝男人的注意。爲了女兒,他就算奔逃得魂飛魄散也值得。

  遠遠的,鄭堆的背影消失不見。

  容顔最老的素兒滿是皺紋的臉,像一張紙般落下,然後是她的身軀、雙腳。站在她身邊的男人也如脫釘的畫,有的大片、有的小片,從慢而急紛紛掉落,露出身後的空白。

  很快的,所有的東西都剝落,像是下了一場色彩缤紛的雪。

  偌大的空白在色彩落盡後,開始擰扭縮小、縮小、再縮小,最後折疊爲柔嫩掌心上的-朵紙蝶。

  「裝什麽蝴蝶?」

  站在一旁的黑龍不屑的冷笑:

  「噁心!」

  信妖不服氣,維持蝴蝶的形狀叫嚷起來:

  「我噁心?臭泥鳅,你辦得到嗎你?」

  「辦得到我也不幹。」

  「那就是辦不到了!哈哈,自己無能,倒敢取笑我。」

  它拍動蝶翅,就怕黑龍來爭寵,非要爭第一,連忙討好姑娘:

  「姑娘,您說,這件事我辦得好嗎?」

  「好。」她松開手,讓紙蝶落下。

  這次她跟公子都沒出面,只是間接交鋒。

  公子留下的線索很明顯:要吃食人肝,大可不經別人之手。他憑藉著強大的魔力,硯城裏的男人之肝,都只是暫時寄放在身體裏。

  會利用鄭堆,只是牛刀小試,爲了證明他連鬼都能輕易蠱惑,善用最深層的欲望,挑起人與非人都抗拒不了的貪婪。

  而她利用親情抹拭了貪婪,用信妖換取被選中的那戶人家,讓鄭堆早已遠嫁鄰城幾十年的女兒換取鄭堆的恐懼,直到他自取滅亡。

  這次,她贏得輕而易舉。

  姑娘望著大廳外、庭院裏第一朵梅花宿蕾,在心中想著。那麽,下次呢?

Rank: 2

狀態︰ 離線
10
發表於 2014-10-30 00:39:49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桃花運】

  硯城北方,雪山的山麓下,生長著一株桃花。

  桃花臨著懸崖生長,紮根在堅硬的岩石裏,年年受著最潔淨的雪水滋潤,樹齡已將近千年,一般桃花很少能活得如此長久。

  它的樹幹呈灰褐色,還很粗糙,但每到花季時,它開得最早,延伸的枝條滿是粉紅的花蕾,綻放時豐潤嬌美。到花季最末,臨著懸崖落下的花瓣,會是那年最後的一場雪,嬌嫩如粉紅迷霧的桃花之雪。

  就連木府裏頭有幸能供姑娘欣賞的那株桃花,都是由它這兒折枝,再進行栽種的。木府裏的那株,雖已是硯城裏最美的,卻還是不及它沐浴在料峭春寒裏,傾盡全力的缤紛。

  花開時的真正燦爛,還是得要人們走上坎坷山路,來到這兒欣賞。

  它也見過姑娘。

  有個騎棗紅色大馬、名喚雷剛的男人,載著嬌美的少女,策馬到山麓下,然後背著她,一步步走上山,沿途的花草都恭敬低伏,雀躍她的到來,只求她能多看一眼。但是,姑娘很少看它們,她幾乎只看著雷剛。

  她趴在他寬闊的背上,頭枕在結實肩頭,輕聲跟他說話,告訴他這是哪種草、那又是哪種花;哪種果子吃來清甜、哪種嫩葉嚼來苦澀。

  偶爾,她會拿出手絹,擦拭他額上的薄汗。

  脆脆的聲音靠在他耳邊,輕問他累不累、要不要歇息?

  男人笑著搖頭,非要親自背她上山,欣賞懸崖上姿態宛若淩空的桃花,還囑咐她不可以耍什麽花樣,讓他少走一步,否則往後就不再帶她出來春遊。

  木府的主人、硯城的主人,人與非人連提起她時都敬畏不已的姑娘,竟就乖乖聽話,咬著衣袖露出甜笑。

  如此行徑,如此對話,先前似乎也曾有過,但是記憶太模糊,跟夢境分不開來,桃花沒辦法判斷那是數百年前的一場夢,還是數百年前的一幕景。

  滿山的花草樹木,年歲有的僅有一年,多的也就剛滿百年,都比它年輕得多,見了姑娘那惹人憐愛的模樣,著迷得讓有幸得見的花草樹木都陶醉,幸福的接連討論好幾季。

  雷剛體力過人,中途沒有歇息,就把姑娘背到山麓上。他脫下外袍在地上鋪好-讓姑娘在最好的角度,能將美景都納入眼中。

  他們來賞花,眼裏卻大部分時間只看著彼此。

  因爲姑娘大駕光臨,它也畢恭畢敬,脅垂所有枝條,輕顫著聽姑娘誇贊,整株桃花都因這榮耀而顫抖。它左等右等,好不容易觑了個時機,獻上那年那季那月那日那時,開放得最美的短枝。

  短枝被雷剛摘下,簪在姑娘烏黑的發上,人面桃花相映紅。

  回頭想想,它那時太緊張了,忘了要跟姑娘訴說煩惱。

  不過,這也怪不了它,因爲千年之樹總是敏銳得多,它感覺得到,那時姑娘只想跟雷剛說話,任何人與非人都不該、也不敢去破壞那份甯靜。

  錯過那一日,它也錯過機會,煩惱累積得愈來愈深重。

  除了姑娘之外,來看它的人終年絡繹不絕。

  就算不是花季,其他季節裏,只要山路可行,看它、求它的人與非人,早在超過一萬之後,它就懶得去數了。

  來求它的大多是女人。

  其中,少女最多。

  她們打扮得漂漂亮亮,唇上還抹了胭脂,把青春點綴得更嬌妍。就算山路難行,她們也不放棄,中途必須歇息幾次,來到它面前已經香汗淋漓、氣喘籲籲。

  少女們會帶來胭脂、水粉、鏡子跟甜酥餅,虔誠的懇求它能賜予她們桃花運,早日覓得得意郎君、共結連理。

  然後,她們會在枝幹上小心的綁上紅線,等到心願達成,再來解開紅繩。

  從它有記憶起,幾乎每日都有少女帶著希望來祈求,過了不久之後,就會滿懷欣喜的再來解紅線。

  蝴蝶告訴它,並不是每株桃花都會受到這種禮遇。

  而是因爲不知什麽緣故,只要親自登山,來求姻緣的就特別順遂,沒多久便能歡歡喜喜的當新嫁娘,搭上花轎嫁人去了。

  綁上紅線,是要它別忘記;解下紅線,是要它別再惦記。

  它年年日日看著少女們來到、少女們離去,衍生了煩惱。因爲耗去太多心神煩惱,這幾季的桃花顔色比先前淡去許多。

  終于,在滿千歲那日,它決定了。

  ◎◎◎◎◎◎

  消息很快在少女間傳開。

  山麓下那株能求得姻緣的桃樹逃了。

  它在一夜之間消失。前一天,有少女去時,還見它迎著日漸凜冽的冬風,臨著

  懸崖獨立,她送上貢品祭拜,綁妥紅線後下山;第二天別的少女上山,卻發現桃樹不見蹤影,崖邊的巨石上破開又深又大的洞,桃樹已抽根離去。

  少女們驚慌起來,有的面帶愁容、有的寢食難安,全都日漸憔悴。

  後來,有人想到了。

  木府裏那株桃花,不就是千年桃花的分株?

  雖然未滿千年,卻是種在木府裏,說不定會更有效。

  她們重拾笑容,同樣帶著貢品,在石牌坊前擺放妥當,紅線綁在甜酥餅盒上,就這麽排得滿滿的,還排排排排排排排,排到大路上去,阻礙行人車馬移動。

  因爲過于不便,甚至連全身纏滿藥布,只露出一張俊容的黑龍受到姑娘召喚、來到木府的時候,都被逼著從側門由灰衣人領著走進來。

  由于是側門,路徑更曲折,黑龍走到滿腔不耐時才來到大廳。

  大廳裏也沒好到哪裏去。

  桌上、椅上、甚至地上,都擺滿拆開的盒子,盒裏都是甜酥。有的是壓模很是

  講究,餅上有龍有鳳;有的是作法講究,餅皮或厚或薄,薄的細致如雪,小小一個就能堆疊超過百層;有的是內餡講究,有桂花餡、玫瑰餡、莓果餡、豆沙餡、芝麻餡等等。

  姑娘坐在椅子上,桌上只剩能放一杯茶的空間,每盒甜酥餅裏,都只有一個被咬了一小口。她喝了幾口茶,雙手捧杯擱在裙上,輕輕歎了一口氣。

  「我吃膩甜酥餅了。」她宣布。

  黑龍翻了個白眼,極力忍著不對這小女人咆哮的衝動。他必須習慣、必須忍耐,就算聽見再荒謬的理由、再微小的藉口,都不能被激怒。

  「沒人要你都吃。」

  他嫌惡的揮手,驅趕彌漫的甜香。

  「但是,她們都送來了。」

  黑龍眯眼,淡淡下了結論:

  「貪吃。」

  「我是好奇。」

  她聳聳雙肩,難得露出無奈的模樣,卻只是爲了推卸責任,像拂開掉落的餅屑般,把事情丟給別人。

  很明顯的,那個倒黴鬼就是他。

  黑龍想的沒錯。

  姑娘接著就擡起頭來,漾著純真的笑,殷勤又和善的問:

  「黑龍,你愛吃甜酥餅嗎?」

  她問得直接,連找理由都省了。

  望著那些甜酥餅,他就覺得膩,還膩進骨子裏了。要是他的鱗片不是落在姑娘手上,而是還留在他身上,現在肯定片片都豎起。

  「我才不吃。」他答得飛快。

  嬌美俏臉上才剛流露出一點兒失望,折成宮燈形狀的信妖立刻把嘴裏的火吐出來,飛下來繞著黑龍亂嚷亂叫。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大膽!」

  它訓斥著,故意提醒,不錯過狐假虎威的機會:

  「笨泥鳅,姑娘都這麽問了,你就該高高興興的說喜歡,然後把這一屋子的餅都吞了。」

  「想都別想。」黑龍立場很堅定。

  「你這笨泥鳅,怎麽就不聽話呢?」

  它最擅長如此,指責旁人時不忘向主人谄媚,飛落在繡鞋旁,淩著一盒餅沒沾著,邀功的問著:

  「姑娘,我最聽話了,對不對?」

  她點點頭,很是稱許:

  「對,你聽話多了。」

  簡單幾個字,就讓信妖沐浴在深濃幸福中,暈陶陶的直轉,覺得就算此刻被粉碎消滅也值得了,它絕對不會有一聲抱怨——

  姑娘的下一句話,卻讓它恨不得幹脆把自己滅了。

  「所以信妖,賞你吃三盒餅。」

  表面上說是賞,實則是拒絕不了的命令。信妖雖然稍稍露出苦臉,但很快恢複過來,爲了不讓黑龍嘲弄、爲了成爲姑娘最寵愛的妖、爲了自圓其說,它硬擠出笑臉。嘎啦嘎啦。

  嘎啦嘎啦。

  它幹笑著,忍住語音不顫,大聲回答:

  「多謝姑娘賞賜。」

  柔軟的信紙下兩端卷起,再精致的各分手掌與五指,連指甲都清清楚楚。它雙手各抓一個餅,往嘴裏開始塞,卻偷偷黏起舌頭,大口大口咀嚼,爲了表現盡責,它還多吃了兩盒。

  「好吃嗎?」姑娘問。

  「嗝、嗝,好、好吃!」它滿腹圓鼓的回答。

  姑娘啜了一口茶,不輕不重、不冷不熱、不笑不怒的再問:

  「是什麽滋味的?」

  信妖再度有滅了自己的念頭。

  它張大嘴巴,慢慢把舌頭放下,不敢多說一個字,乖乖再埋頭苦吃,把該吃的三盒補上,速度還不敢慢下來。

  黑龍冷眼旁觀,雙手環繞在胸前。他早已知道耍小花招是絕對不可行的,這女人的心眼比針眼還小。

  澄淨的水眸再度落到他身上。姑娘撥弄著一條被解開的紅線,用漫不經心的口吻,自然而然的問:

  「對了,見紅愛吃甜嗎?」她就那麽順口一問。

  「不知道。」

  黑龍答完,才見她臉上那狡黠的淺笑,心裏暗暗一驚。他是真的不知道,否則被她觑隙一問,滾出舌尖的就會是答案。還好——還好——

  還好什麽?

  他擰起眉頭,抛開被那一問挑起的煩人情緒。

  「她的傷勢如何?」

  姑娘又問,很感興趣,身子還微微前傾。

  他有了防備,硬聲回答:

  「我不知道。」

  「喔?」

  她停了聲,連茶杯也擱下,理了一理衣裙,再慎重的坐好。

  「過來,讓我看看你。」她語聲裏帶著取笑。

  「要看什麽?」他警戒起來。

  「當然是看你說謊的模樣啊!」

  她擡起小手,衣袖遮住唇瓣,笑得好得意。原先的一本正經,都轉爲少女惡作劇得逞後,難以遏止的銀鈴般輕笑。

  黑龍咬緊牙關,瞪著笑倚在桌邊的小女人,知道他愈是想回避的問題,她就會愈故意去問。

  如果他身上有傷,而她拿著鈍針,一針又一針的戳著傷口,還睜著無辜大眼,天真無邪的問他痛不痛、痛不痛、痛不痛?是這樣比較痛?還是那樣比較痛?他也不會訝異到哪裏去。

  「想知道她的事,爲什麽不去問她?」

  這些問題,讓他很難不去想起那豔紅帶金的身影。現在,除了拿回鱗片之外,他不能分心。

  姑娘放下衣袖,布料浮現淡淡的梅花紋,隨著光線一時花開、一時花落,落下的花瓣圍繞在四周,連飽得不能動彈的信妖都被梅花淹沒。

  「因爲問你比較有趣。」

  她說得理所當然,像是閑來無事,戲弄堂堂龍神只是個不足一提的小嗜好。

  「對了,見紅把東西給你了沒有?」

  「什麽東西?」

  姑娘卻笑得別有含意,故意打住不說:

  「算了,沒事。」

  怒火充腦的黑龍,一時之間還實在想不出來有誰能比她更可惡。

  大廳之外,灰衣人又捧來成堆的禮盒,隔著大老遠,恭敬的說道:「姑娘,又有禮盒送到,連先前的加總,共一百三十五盒。」

  「糟糕,顧著聊天,都忘了該處理正事。」

  姑娘收起微笑,雙手一拍,埋怨的指責:

  「都怪你,讓餅又增加了。」

  是是是,怪他,都怪他!

  黑龍頭上都快長出角來了。

  「你要我怎麽做?」

  他不想再聽這些瞎扯的廢話,直接提問。

  「眼下這些,還能找辦法解決。」

  她環顧那些都被咬了一小口,露出甜餡兒的餅:

  「但是,桃樹一天不回去,餅就會累積更多。」

  梅花下的信妖勉強撐起尖頭,透過飽脹到喉嚨的餅,擠出聲音來:

  「我、我聽說,城裏新開了間茶鋪,蝴蝶們都說,那兒有桃花的味道,是不是先——隔、呃,先到那裏瞧瞧……」它脹得像個胖大的四角餃子。

  「好。」

  姑娘點頭,幹脆的吩咐:

  「你們一起去。」

  ◎◎◎◎◎◎

  最看對方不順眼的兩個,偏偏就被湊在一塊行動。

  黑龍深深覺得這也是她算計好的刻意折磨,不論怎麽樣,就是不要讓他好過。去找回千年桃花,還要信妖跟他同行,別說是看了,他就是想起這家夥的存在,都會心生厭惡。

  吃得太撐的信妖,出了木府還拖拖拉拉的。

  它先找了間醬坊,像毛巾般用力扭擰,擠出了一缸糖水,還有一缸蜂蜜,才能走動自如,不會走一步就漏一灘的糖,腳底黏黏難走路。

  「呼,好撐,差點就要撐死我了。」

  它變身女子,邊走邊碎碎念,姿態也如女子一般,誰都分辨不出來:

  「我這輩子都不會碰甜食了。」

  黑龍只說了兩個字:

  「活該。」

  信妖氣惱得臉皮薄紅,聲音又細又嬌,還雙手叉腰,忿忿不平的指責:

  「你不知道討姑娘歡心有多難!」

  黑龍看都不看她,迳自往前走。

  「我不需要知道。」他很冷淡。

  「嗳,你就是這樣,才不得姑娘的疼。」

  女子歎了一大口氣,從刻薄的嘴裏大發慈悲的吐出秘密:

  「就是要討好她,她哪天開心了,說不定會提早放我們自由。」

  黑龍停下腳步,終于看向身旁,雙眼睜得很大,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信妖當他這時才開竅,用同情的表情跟語調,大方的指導:

  「我啊,已經領先你太多,所以先被釋放的絕對是我。」

  基于厭惡——還有同情——黑龍決定不告訴它,那天永遠不會到來。

  兩人並肩而走,果然隔著遠遠就聞見桃花的氣息。

  冬季將至,不是桃花綻放的時候,花香卻馥郁得像-層無形的布,覆蓋在硯城之上,混入每種氣息之中。

  就連身旁走動的人,偶爾也有滿身桃花香。

  在花香最濃的地方,街角的那裏,就開著一間茶鋪。地點不在鬧區,甚至算得上有點偏僻,卻坐滿客人,還有人站著不肯離去。

  而且全都是男人。

  茶鋪簡陋,除了茶之外什麽都沒賣,只有一個豔麗的女子張羅。她穿著褐色的粗布衣裳,上頭縫綴了不知多少百針,用的都是紅線,線上都打了結,整件衣裳看來褐中有紅、紅中有褐,很是奇特。

  她爐上煮著幾大壺水,逐一倒給客人,經過她的手,熱水就變成香噴噴的茶,偶爾有桃花不經意的從袖口滾進杯裏。

  男人們坐在桌邊,視線追隨著她,舍不得移開,甚至舍不得眨眼,嘴角都彎著迷茫的笑。

  看見信妖扮的女人,她很不客氣,厭煩的說:

  「我這兒不招待女客。」就連一句道歉都沒有。

  看見黑龍來到,她倒是笑容滿面,不著痕迹的推落一個坐著的男客,把最好的位置空出來,招呼著他坐下。

  「您好,天要冷了,喝杯茶暖暖身子。」她殷勤的招待。

  他不動聲色,坐在空位上,眼角瞄見信妖不悅的走開,才一會兒的功夫,就變換成男人回來,因爲沒被熱切款待,很不是滋味的倚靠在牆邊。

  茶杯端上來,是簡單的素陶,熱氣成煙飄了上來。

  「客人,請快喝。」

  她急切過頭,已經是催促。

  在那雙濕潤的眼眸注視下,他端起茶杯,慢條斯理的啜了一口。

  「再一口。」女人近乎懇求。

  他沈默的再喝。

  「最後一口。」女人的聲音顫抖著。

  他面無表情,靜靜喝下第三口。

  女人終于不再催促,松懈下來,重重喘了一口氣,手搗在胸口,像是完成最大

  心願般,快樂而滿足的徹底放心。

  她踏出茶鋪,到一旁的空地上,不論是坐著的男人或站著的男人都圍繞著她,著迷得失神,除了她眼裏什麽都容不下,如最忠心的花朵,只迷戀一只蝴蝶,全都癡癡仰望。

  褐紅的衣裙一轉,落出許多桃花,她繞了一個圈。

  「我美不美?」

  男人們異口同聲。

  「美。」

  她燦笑著,抽下發上的簪子,輕輕搖了搖頭,長發就如泉般墜下,散發出更濃郁的花香,魅惑著每個男人。

  「你們愛不愛我?」

  男人們再度異口同聲,有志一同的點頭:

  「愛。」

  花香是無形的手,緊箝箍著男人的視線、男人的神智、男人的行動。只見更多男人來到,身後有婦人緊緊扯著衣袖,哭哭啼啼,無論如何不肯放手’男人卻看都不看婦人一眼。

  「別去!」

  婦人失聲叫著,滿臉是淚:

  「跟我回去,今天我絕對不允許你再去喝那女人的茶。」

  她握得好緊,卻被拖行著前進。

  「我非去不可。」

  男人喃喃說著,像在夢呓,不由自主的走向茶鋪。

  婦人淚如雨下,指尖都扯出傷口,在親手縫制給丈夫的衣衫上,滲出如桃花般豔麗的一道道紅痕。

  「你明明說過只愛我一個人,永遠不會離開我的。」

  她用控訴的哭音,提起當初兩人的海誓山盟,往日的情話,如今被說得萬分淒厲。

  男人執意往前。

  「不,我愛的是她。」

  他想也不想,甚至無法思考,隨意扯開衣袖,顧不得撕裂的袖子跟被抛下痛哭的妻。

  沒有位子可坐,他就站著,跟別的男人同樣著迷。

  女子搔首弄姿,一遍又一遍的詢問重複的問題,聽著男人們重複的答案。周遭的男人愈聚愈多,哭泣的女子也跟著增加,哭得通紅的雙眼都恨恨的看著女子。

  蓦地,女子停下動作,筆直的走到黑龍面前。

  「你爲什麽不愛我?」

  她注意到只有這個俊美粗犷的男人沒有露出著迷的神色,更沒有跟著衆人同聲回答,說她美、說愛她。

  「因爲我是龍神。」他言簡意赅。

  女子忿忿搖頭,揮手朝男人們指去:

  「不,這裏有人,也有非人,就算你是龍神,喝下那杯茶也會愛上我,對我唯命是從。」

  「我不能解釋爲什麽,總之,我沒有愛上你。」

  他望著千歲的桃花精。喝那杯茶時,只覺得舌尖微微泛甜,此外沒有半點影響。女子惱怒得直抓頭發,不能接受竟然有人或非人能喝下她累積千年的珍露,卻不受她控制,仰慕的望著她,問一句答一句,說著愛她愛她。

  站在一旁的信妖慶幸自個兒沒喝茶,因爲懷恨黑龍俊美,被特別對待,所以倚靠在牆邊不幫忙,反而說起風涼話,故意要攪局添亂。

  「是啊,臭泥鳅,你爲什麽不愛她?」

  它揚聲問,還摸摸下巴,對這個問題深感興趣。

  黑龍瞪了它一眼,它卻不知死活,還笑嘻嘻的:

  「你是不是已經愛上別人了?」

  亂吧亂吧,亂了最好!它幸災樂禍的想,就讓那不甘心的桃花精纏上黑龍算了。如此一來,能讓臭泥鳅煩到想死,還能解決這件事情,一舉兩得,回去姑娘面前,功勞全算它的。

  女子醒悟過來,用力點頭,被信妖無意提點了答案。

  「對,一定是這樣!你的愛在別人那裏。」

  她放棄對其他男人的控制,因爲得不到,所以更想要,傾盡全力要迷惑黑龍,讓他臣服在她的裙下。

  周圍的男人們因爲沒了控制,在花香淡去後,一個個逐漸清醒,恍如做了個太深太沈的夢,困惑的看著彼此,再看看茶鋪,不知道自己怎麽到了這裏。

  那些有妻子的、有情人的,轉頭看見心愛的人在茶鋪外頭哭泣,都驚愕得連忙起身,焦急的哄問爲什麽要哭泣,對憤怒的槌打、啜泣的指控沒有半點頭緒。

  就算桃花精只對黑龍散發無論人與非人都難以抵擋的誘惑,他還是無動于衷,

  甚至又喝了幾口已經半涼的珍露。

  「我沒有愛任何人。」

  他皺著眉頭,說得很肯定。

  「不,一定有。」

  她太過執著,很用力很用力,幾乎要冒險讓自己衰老,卻還是無法讓黑龍就範:「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不可能有這種事情。」他堅持,什麽情啊愛的都不敢興趣。

  他諷剌的一笑。

  雖然他不相信也不知道他的愛在誰那裏,不過倒是很清楚自己被剝下的鱗片,如今在誰的手裏。

  四周的男人們全都走光了,只剩下他跟信妖,跟全身無力,狼狽跌坐在地上,

  哭得花瓣不斷凋零的桃花精。

  哭泣的女人很煩,但受制于人,再煩也得處理。黑龍耐著性子,先清了清喉嚨,

  才能用平常的語氣說話,沒有當場咆哮,只叫她快點滾回山上待好,不要增添他的麻煩。

  「雖然我不懂愛情,但是你對那些男人所做的,只是控制罷了。」

  拜某人所賜,他對控制熟悉到不行。

  「他們嘴上那麽說,心裏未必贊同。」

  這道道地地的就是他的心聲啊!

  桃花精仍舊搖頭,悲泣不已。

  「你兩百年前才來到硯城,我卻在這裏已經待了千年。」

  她用手抹去花瓣,卻又更多花瓣湧出,已經超出好幾季的份量。

  「她們來了一批又一批,個個都如願以償,但我呢?她們都有桃花運,爲什麽反倒我沒有?」

  「總之,迷惑的手段證明是無效的。」

  他雙手撐在大腿上,難得很用力去思考,額上都冒出青筋。

  「那我該怎麽辦?」

  感覺到黑龍的認真,她停止哭泣,雙眸含淚的求救,期盼能得到答案:

  「你已經不能愛我了。」她抱怨著。

  「當然不行。」

  他回答得飛快,更努力的想著,直想到星星都出現,姿態都換過好幾個,坐都快坐麻了,懊惱的一低頭,看見桃花的花瓣間露出來的小巧雙足,這才靈光一閃。

  「對了。」

  他用力一拍大腿:

  「你不是有雙腳嗎?」

  桃花精困惑的歪頭:

  「是有。」

  她能化爲人形,沒有絲毫不同。

  「那些少女用雙腳,爬上山去找你。」

  黑龍這下子想清楚了,終于能說得有條理:

  「她們是用雙腳去走,才能求得逃花運。你本身就是桃花,只要跟那些少女一樣,用雙腳去找,說不定就能找到。」

  桃花精聽著,覺得有道理,但仍有幾分沒把握。

  「真的嗎?只要用雙腳去找?」

  她有點擔心,咬著唇瓣,認真的再確認:

  「就這麽容易嗎?要是找不到怎麽辦?」

  「到時候再來想辦法。」

  黑龍雙手一攤,實話實說:

  「這樣總勝過你在這裏耗盡精魂,卻只是換來一群口是心非的家夥好吧?」費了這番唇舌,又花去幾個時扉,桃花精終于被說服。她不再哭泣,稍微整理自己,連一刻也不想浪費,就要邁步前行。

  臨時之前,她稍一停步,轉過身來,粉臉薄紅的望著黑龍,感激的點了點頭,由衷的道謝:

  「我一定不會忘記你提點的恩情。」她保證。

  「不用了。」

  他揮了揮手,正要叫她快走,倏地又坐直,險些忘了最要緊的事情:

  「記得,找的時候,山上的形體也要維持著。」

  「是。」

  對用心提點的黑龍,她百依百順,不敢違背。

  星光燦亮,把一條路照得特別亮,被磨得圓潤的五色彩石微微發著光,是個無聲的指引。

  桃花精選了那條路,走一會兒,就停一會兒,對黑龍點頭答謝。這樣重複許多次後,嬌娆的背影才消失在路的盡頭,再也看不到。

  好不容易解決一件事情,黑龍往後仰著頸項,大大的吐出一口氣,覺得這比先前跟公子對戰還要累上許多倍。回去之後,他絕對要在厚厚的水藻上,舒服的睡上一覺。

  等等——

  啊,在回去之前,他還得去木府一趟,討回這次的鱗片。

  不知道她會不會又羅羅嗦嗦,像上次那樣說他辦事不周全,欠著一片鱗沒給他?想到姑娘的笑,跟那些迂回難測、以耍著他玩爲最主要目的言行,他差點難受得呻吟出聲。

  始終倚靠在牆邊,半點忙也沒幫的信妖,這時才開口:「所以,你真的有所愛之人了?」它好奇死了。

  黑龍默不作聲,擡頭看著它,張口就噴出一道最炙熱猛烈的龍火,燒得它嘎啦嘎啦的鬼叫不停,最後散落成灰燼。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4-23 20:24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