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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莫霖]愛到深處無怨尤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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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0 03:27:5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內容簡介】

論起皇室位階,她是尊、他是卑,
他是得帶著一家老小拜見她,
雖然這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但她卻難以違抗聖旨!
所以他對她,真的是連正眼都不肯瞧上一眼,
但她沒放棄,她自認能替自己打造出幸福的環境,
果然她的努力沒有白費──他終於看到她的識大體,
他更見識到她與眾不同的管理世事的手段……
原來她竟是如此的令他臣服,他終於認定她,
並決定與她一起攜手走向未來,只是命運捉弄,
他竟得親眼目睹她一次次為了他、為了他的家人,
在在犧牲她自己!
甚至當他終於擁有實權,他卻還是保不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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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0 03:28:17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午時正了!

  牢外日頭高懸,來到頭頂上方的正位不偏不倚,她抬頭,透過大牢的小窗看向窗外,想汲取那最後的陽光。

  光很刺眼,她的雙眼微斂,讓人難以辨清眼裏的神緒。

  她又回到宮裏了,本以為出了宮,此生她與這再無干係,沒想到命運如此捉弄她,讓她再度回到這裏,並以此作為她人生的最終站。

  她在此出生、在此離世,一切都像是命中註定一般……

  身處的牢裏,與外頭竟隔成了兩個世界──陽光、自由,那是外頭的世界,是她不能想像的世界;她的身分、她的出身,讓她註定了這樣的結局與下場,她知道自己怪不了誰。

  這個大內的監牢,幾百年來都沒變過,但是舊朝已遠、故國已滅,現在早已改朝換代、新人主政,百姓還是天下百姓,但天子已變、臣子也變,再也不是她記憶中的那些人事物;而她是故國舊朝唯一僅存的根苗,他們容不下她,她能理解,也能接受。

  「長公主,請用膳!」

  侍衛在外頭輕聲喚,開了牢門,用託盤將這一餐送進牢裏。盤裏有菜有肉、有酒有茶,是豐盛的一餐;侍衛態度敬重,不敢稍有怠慢,似乎忌憚著她的身分,此事近來在朝中鬧得沸沸揚揚,臣子分成兩派,各執立場,就連小如侍衛、宮女都知一二。

  眼前的女人身分特殊敏感,甚至在宮裏任事多年的老宮女都知道她另一個更敏感、更特殊的身分,知道當今皇上是要殺她也不是,不殺她也不是!

  她端坐在地,拿起碗筷開始享用,她得吃飽,等會兒就得上路了,她要走好遠好遠的路,去到一個她七年前就該去的地方,她必須讓自己吃得飽飽的。

  身上已經換上了乾淨的衣服,也是侍衛送來的。最後一餐,最後一次梳洗打扮,她的心隱隱約約在發抖,卻努力故作堅強。

  直至此刻,她其實還是有點貪戀紅塵,但是她笑了笑,不強求,時間到了,也不該強求。

  飯扒了幾口,沒吃到什麼菜,倒是破戒讓自己喝了一杯酒,微醺,眼神蒙矓,瞬間也有點濕透,她不愛喝酒的,喝酒會誤事,但此刻她必須讓自己壯壯膽。「不吃了,拿出去吧!」

  「長公主,多吃點……」

  「謝謝你,這樣就夠了。」

  侍衛歎息,將東西拿了出去。

  楊慈雲坐在地上,閉著眼睛等待著,這時她聽見了腳步聲,突然感覺到大牢內起了風,風吹拂過她的身體,吹涼了她的心,她倒抽一口涼氣,隨即屏息。

  她聽到了,她好像聽到死神在催促了……

  看著不是死神,而是一位自己多年未見的老前輩──他的眼眶含淚,身上披麻帶孝、老淚縱橫,猛擦淚、猛哭泣;他的身後帶著自己的妻兒子女。

  「長公主──」他哭喊,啼聲淒厲,這時牢裏的風似乎變大了,將老人家的哭泣聲帶到她的耳邊,讓原先已經心如止水的她聽見了。

  張開眼,努力側過頭看向他,她臉上那彷佛經過燒灼的醜陋疤痕,此刻更明顯了。

  「長公主,我帶著一家大小給您送行來了!」他得到這個消息就趕緊趕了過來,終究難以回天啊……

  皇上還是下令了……

  說罷,立刻跪地磕頭;身後大小也跟著磕頭,眾人嗚嗚咽咽,哭泣聲起起落落,迴響在風中。

  她哽了喉,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她以為她的出身就代表了她註定負盡天下人,卻在這準備踩進鬼門關的時刻,還有人願意來送她。

  「老丞相,您快請起……」她哽咽,後面的話反而說不下去。

  老人家抹淚,依舊抹不盡縱橫的涕泗,「長公主,當年若非您出手相救,老臣一家大小、九族上下早就全部人頭落地了!長公主的恩情,老臣永遠不會忘的。」說完,再跪地磕頭。

  而她只是感慨物換星移、人事全非,人生的變化竟是如此難以掌握。

  「長公主,老臣求過……皇上,可是……」

  搖搖頭,「我知道,沒有關係,我不會怪你,也不會怪任何人。」難以忍住,淚水還是流下。

  他口中說的皇上……就是她的公公;而今朝太子就是她的夫婿!人事多變,她早就想過會有這一天,只是沒料到直到成真的這一刻,會讓她如此心痛,可是她又能怪誰?

  「老丞相,您是輔國重臣,您要好好保重身體,為天下百姓的安樂勞心盡力,這樣一來,也能……稍抵我與楊家為天下百姓帶來的苦難。」

  老人啜泣、點頭,難以再言語;這時,一名太監手提聖旨而來,眾人下跪迎接,反倒是她站了起來。

  「皇上有旨,楊慈雲為前朝長公主,與不肯歸降的前朝逆臣亂黨素有往來,為免為亂,朕下令將之處決;但念在當年清城一事,楊慈雲有功,朕賜其毒鴆,准允留全屍,收屍下葬,死後歸葬昭陵,與前朝諸帝共陵長眠。」

  她站著,沒有太多反應、沒有哭天喊地,也沒有哀痛流淚,彷佛一切都在她的預料中。

  內官宣旨完畢,也不期待她領旨謝恩了,更知道事已至此,難以挽回。

  「長公主,」他還是恭恭敬敬的喊了她一聲,「您還有什麼話要說的嗎?」

  楊慈雲看看他,「張公公,皇上要殺我,有沒有一絲為難?」

  太監想了想,屏息許久,終於還是開口,「有,皇上很為難,但為了朝中安寧,不想再讓諸臣為此事屢生紛爭,只能犧牲您。」

  他沒說出口的是,現在要殺的,何止是前朝的長公主,更是太子殿下的正妃,是皇上的媳婦。

  難,就難在這裏!

  「太子呢?」

  「太子要救您,皇上怕他將您劫走,闖下大禍,將他軟禁起來,不准他出來;但老實說,內宮或是朝廷,確實已經因為您的事情陷入一團混亂,要救您的,要殺您的都有,各有立場、僵持不下,再加上太子殿下堅持要救您,與朝臣屢生衝突。」

  楊慈雲仰天,心裏稍感寬慰,知道他是拚了命的想救她,這樣就夠了,不枉他們夫妻一場,就算此刻,註定只能恩斷義絕,她還是會感謝他,感謝他在她生命終了的這一刻,為她帶來這一絲安慰。

  這樣,就夠了。

  該她死的,她不會躲,好歹她是長公主,是堂堂清平長公主,就像她說的,他們楊家欠百姓太多。

  楊氏王朝滅了,楊家人在戰亂中幾乎死絕,先帝也就是她的弟弟,暴虐無道,遭到起義推翻,最後自焚而亡,這幾年下來,幾個楊家的舊貴族則屢屢叛亂,死於戰亂者所在多有……這些都是他們的下場。

  現在換她了……

  「長公主,請吧!」

  一旁的太監端著託盤走進牢裏,託盤上放著一隻瓷杯,太監將託盤放在桌上,然後退了出去。

  楊慈雲看著,心裏卻沒有絲毫的恐懼,她只是感到一絲冷意竄上心頭。

  「長公主,毒酒備在桌上,等會兒我們所有人都會出去,就您一人,不會有人跟著,您可安心的走;一炷香過後,奴才會進來替您料理後事,請您放心。」

  站定在桌前,看著那毒藥,她突然感到一絲輕鬆。生死已定,這樣也好,這樣也好……「張公公。」

  「奴才在。」

  「替我傳個話給太子、給皇上,就說殺死慈雲的是皇上、是太子;不是慈雲的夫婿,不是慈雲的爹!」

  太監眼眶一熱,知道即便至此,眼前這個女人還在為那兩個將她推向絕境的男人設想說話,不禁對她感到欽佩。「奴才知道,請長公主……好走。」

  「還有,告訴太子不要掛念我,請他照顧孩子、孝順爹娘,以天下為念……我會祝福他的。」

  說完,太監跪地給她磕頭,她深吸了一口氣,接著眾人退了出去,後頭的侍衛幫忙關上門,果如其言,沒有人留在牢裏,就只有她一人,雖然這是因為牢裏只有個小窗,幾無可遁逃之處,但也表示所有人都想讓她有尊嚴的走。

  身後不遠去,老丞相一家人在大牢外頭不肯離去,嗚嗚咽咽的哭泣聲傳來,聲聲螫人。

  「長公主……」

  哀號哭泣不絕於耳,老丞相身後的家人甚至開始祭拜,撒著紙錢,牢內又一陣風襲來,紙錢四處飛舞,隨同淚水一起模糊了視線。

  這時,幾乎所有的侍衛都跪下來,就當作自己是在為前朝長公主送終──事實上,所有人都知道長公主人好、個性善良,皇上一定要殺了她,讓大家都很難過。

  始終跪在外頭的太監等著,身旁的小香爐裏燃著一炷香,他在等香燃盡,等裏頭的人死透,邊等邊流著淚……

  終於那一炷香燒到了尾,他側耳聽,牢裏靜悄悄,他深呼吸,屏息,站起身,整整衣服。

  「進去吧!」

  一旁的太監與侍衛趕緊爬起來,跟著進了牢裏,裏頭暗,一點光也沒有,公公適應了許久才看清楚,他看見了……

  跨開步伐走進去,他看見了──楊慈雲在牢內倒在地上!他走上前,蹲下身子伸出手,卻略微發抖,似是不敢造次。

  這一刻,眼前的長公主在他心中如同巨人,超越每一個人──為了朝裏的和諧,為了怕損害太子將來登基繼位的大業,她願意飲鴆一死。

  將楊慈雲轉過身,她的臉上一片安詳,只有那嘴角沁著血,緊閉的眼已然了無生氣。

  探了探鼻息、試了試脈搏,他知道,她死了……

  手一揮,告訴外面的人,太監傳給了侍衛,侍衛傳給了太監,一個傳一個,傳到了鐘樓,頓時鐘聲大響。

  皇上答應她為她發喪,讓她以長公主的身分,更以太子妃的身分風光大葬,死後歸葬前朝陵寢,與他們楊家的列祖列宗同地長眠。

  只是這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她只是靜靜躺著,如果可以,如果她還有意識,她定會想起這麼多年來的遭遇,想起在將軍府的點點滴滴,想起夫婿的情深意重,想起兩人的相知相惜,想起清城的相依相守,想起捨命別離,想起挹翠閣的大火……

  只是,她再也無法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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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0 03:29:4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雙燭高燒,蠟淚直流,囍字高掛,新人房內外熏香繚繞,氤氤氳氳,回廊底下大紅燈籠照耀,夜晚彷佛白晝,紅色布幔懸掛裏外,喜氣喧騰。

  庭院內站立眾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左邊一派人身著宮服,明眼便可知他們是宮裏人,有奴有僕,有照料貴族日常起居的太監宮女,有護衛皇室成員安全的兵勇侍衛。

  而右邊這一派人面無表情,眼神裏卻透露著緊張不安,他們都是李將軍府的底下人。

  這本是場大婚喜宴,名聞朝野,威震邊塞的李將軍府蒙皇帝賜婚,由李家長子李崇傲迎娶當朝天子的長姊清平長公主楊慈雲。

  李崇傲年約二十五,年紀輕輕即立下汗馬功勞,他自十八歲起隨父叔駐守邊塞,多場戰役領騎兵單挑出征,大獲全勝,平定邊疆,力保塞防有功,因此先帝特別賞賜,冊封他為武貞將軍,准他另立李將軍府。

  兩個李將軍府並立,也成為朝廷的美談。

  然而這一切就在去年先帝駕崩後都變了樣──新帝即位,他被皇帝從邊塞緊急召回,手上掌控的數十萬兵權頓時旁落他手,李家上下頓時也遭到冷落,空享榮華富貴,將才無用武之地,就是他們現在的寫照。

  新皇帝不信任他,他知道,整個李家上下都知道,原先失去了兵權或許還可以安慰自己,就當作無事一身輕,悠閒度日豈不快哉?可是現在,皇帝竟突如其來的賜婚,將整個皇室內最重要的成員下嫁給他──清平長公主,先帝最疼愛的女兒,聽說她個性敦厚善良、品格端正、學問淵博,先帝大病時,囑託她在內宮輔佐新帝。

  現在先帝才去世,國喪熱孝未除,皇帝就不顧朝臣反對,下旨要李家「尚公主」。他們都知道,這個公主嫁進府,絕對不是單純的結兩家之好。

  「好!真好,看這熱熱鬧鬧的,長公主是佳人,駙馬爺是才子,郎才女貌,先帝如果看見了,一定也是百般高興。」一旁主持著婚儀的魏公公說著。

  新嫁娘坐在新床床沿,不動如泰山,喜帕蓋著她的頭,沒人能瞧見她的反應;至於新郎,身著華服、頭戴禮冠,一張剛毅英俊的臉孔上面無表情,像是想要趕快結束這一切。

  他知道自己的婚姻終究不可能由自己掌握,但真到了這一天,那種無力感以及進而產生的憤怒,真的讓人難以忍受。

  身旁的她,他沒有太多印象,只知道她小了他五歲,他十八歲就離家常駐邊關,對於她的印象就只有兒時一同在宮內禦書房讀書的畫面。

  先帝厚愛李家,准李家的子孫也進宮與皇子、公主同學。所以他對她的印象,只有當時那個愛讀書的清平公主。

  「請駙馬爺為長公主揭喜帕!」

  李崇傲照做,今天的他沒有自己,只能照著完成一切習俗。接過秤桿,他挑開喜帕,任由帕子掉落,然後立刻將秤桿放回原處。

  這時,房內安安靜靜的,所有跟著長公主過來的宮女統統待在外面,除了主持婚儀的魏公公外,此時此刻,任誰也不敢進來叨擾。

  李崇傲完全不想看她!一股武人的傲氣漲滿胸口,此生至此,他總能掌握自己,現在這種被人掌握,被人決定的感覺,真是難受。

  更何況他知道皇帝為什麼要把長公主嫁給他,不就是為了監視他、監視李家!真是諷刺,他們李家六代為將,效忠朝廷,現在竟落到這樣的下場。

  楊慈雲一張清麗的臉孔露出,看了看身旁的夫婿,她知道他的想法,坐在他身旁,他偉岸的身材、挺直的身軀,她可以感受到他那天生不服輸的衝動個性,更可以想見,現在的他一定對她產生很大的誤會。

  「魏公公,如果可以,今天就到這吧!」她開口,想結束今天這一切。從早到晚,從拜別列祖列宗,出宮,到進了將軍府,她累了,實在無力再繼續下去了。

  魏公公點頭,「啟稟長公主,所有的儀式都結束了,但是……咱家還有一件事必須要做的。」

  「什麼事?」

  只見魏公公先對著李崇傲鞠躬作揖,「駙馬爺,咱家先向駙馬爺請罪了。」深深的鞠躬,似有深深的歉意。

  李崇傲看著他,「什麼意思?」

  楊慈雲突然覺得全身一冷,知道魏公公想要做什麼,她才想出聲攔阻,只見魏公公迅即開了門。

  他對著就站在外面候著的李老將軍──李崇傲的父親,以及將軍夫人說:「老將軍、夫人,請帶著李家的人都進來。」

  楊慈雲急了,開口說:「魏公公,本宮說了,本宮現在累了,有什麼事情明兒個再說……」

  魏公公搖頭,「不行!長公主,咱家奉皇上的旨意,怕您在這兒受委屈,一定要這李家上下,不分老少,全都來拜見過您。」

  李崇傲一震,唰的站起身,瞪著魏公公,也瞪向她,「連我也要嗎?」眼神充滿了屈辱的憤怒。

  「駙馬爺,當然,論倫常,您是長公主的夫婿;但論皇室的位階,長公主是尊、您是卑,拜見長公主自是當然……」

  「夠了!」他怒吼,站起身,只想立刻走出門──誰也不可以污辱他,更不可以污辱他的家人,管他什麼勞什子長公主,他不怕!

  老將軍攔住了他,幾個兄弟姊妹、叔叔姑姑,也都攔住了他,就怕他這樣的舉動惹惱了長公主、惹惱了皇上,到時一家受害,誰也躲不了。

  「子謙,不得無禮,隨為父跪下,長公主在此,臣子跪拜,理所當然。」老將軍拉住他,知道兒子的拗脾氣,此時此刻,絕不准他耍傲氣。

  這時,楊慈雲說話,「魏公公,皇上何時還會管到這等事來,以往在宮中,誰向不向本宮下跪,他從不過問,你說,皇上真有這樣的旨意嗎?」

  魏公公撲通下跪,「奴才就算有一百個膽,也不敢假造聖旨,長公主這番話,冤死奴才了!」

  楊慈雲不說話──果然是老奴才,養在宮裏這麼多年,早就練就成精,說不過他,反而讓他一句話就扣住了自己。

  場面一陣僵,魏公公跪地不起,李崇傲被拉著站在原地不肯下跪,眾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楊慈雲知道,今天這個門檻是非過去不可,外頭多少宮裏來的侍衛等著,皇帝找到這個把柄,非鬧騰一番不可。

  拒旨抗命,別說李崇傲過不去,就連李家上下都過不去!她知道,自己這個壞人是非做不可。

  「本宮在此!」楊慈雲輕聲說著。

  魏公公一聽,知道長公主接受了他的說詞,立刻站起身,對著眾人高喊,「長公主在此,接駕!」

  眾人趕緊下跪,裏裏外外,不管是李家的奴僕,還是跟著來的宮裏的奴僕,全都雙膝點地,一時間,只剩下李崇傲還站著。

  楊慈雲表情嚴肅,眼裏平靜無波瀾。

  魏公公看了李崇傲一眼,「駙馬爺,都在等您呢!」

  老將軍與夫人,一人一邊拉著兒子,既是強硬,也是懇求,只希望孩子能收斂衝動驕傲的個性。

  「子謙,跪吧!」輕聲喚著,帶著懇切的哀求。

  事實上,李崇傲懂,外頭來了多少兵勇都是朝廷的兵,那哪是來觀禮,簡直就是來監控,一時間,他只感到滿腹羞辱。

  什麼夫是天,他不想當她清平長公主的天,也當不起!

  雙膝微彎,他很艱難的跪了下去,高大強壯的身軀瞬間縮成一半,他的眼神一黯,完全被折磨了志氣。

  眾人高呼,「臣等給長公主請安,長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楊慈雲點頭,不敢看向自己的新婚夫婿,「都起來吧!」

  「謝長公主。」

  眾人起身,楊慈雲看向眾人,當然視線也掃過了低著頭的他,「本宮累了,你們想必也累了,今晚就到這,都去休息吧!」

  「臣等告退。」

  李崇傲率先,第一個離開這間房間,雖說這是新人房,今晚他是新郎,但是現場就屬他最想逃離這裏。

  房內頓時撤空,只剩楊慈雲、魏公公,還有長公主的貼身侍女小青。

  「恭喜長公主,賀喜長公主,咱家這就回宮給皇上覆旨。」

  「覆旨是好,但魏公公,本宮相信你知道今晚的事,什麼當說,什麼不當說,對不?」

  魏公公趕緊笑笑,「知道,咱家知道,咱家這就告退了!」

  點頭,「小青,給魏公公賞,今天麻煩他了。」

  「不敢!不敢!」隨即跟著小青出門。

  門被帶上,屋內只剩她一人,此時的她方能鬆懈下防備,輕喘口氣,但想起方才的場面,想起那個男人那雙黯然的眼神,她又是歎息。

  看來她的皇上弟弟不只是給李家下馬威,也是給她的下馬威。

  大喜之夜很快就過去,隔日,李將軍府上下已無慶祝的氣氛,雖然四處依舊張燈結綵,大紅布幔高掛,但眾人來來往往,臉上神情就是緊張。

  府內嫁進了個長公主,還別提昨晚鬧出了個這麼令人不愉快的事,現在誰慶祝得起來?

  聽說大少爺一夜喝酒,顯然也是一肚子悶氣。沒辦法,娶了妻,竟然還得被妻子壓住,是男人誰受得了?

  不過才寅時,天剛大亮,公主房已經動了起來。昨晚累歸累,楊慈雲卻是淺眠,或許是不安的情緒一直壓在心頭,因此也沒睡好,天亮了也就起床了。

  現在她坐在梳妝?前,任由小青為她整理裝扮。

  小青跟了她很多年,她倆就像是姊妹一樣,在深宮裏彼此相伴。

  「公主,您為什麼不多睡一會兒呢?」小青幫她梳著頭,「昨晚折騰得這麼累,您不累,小青都好累了……」

  楊慈雲笑了笑,「好!待會兒放妳回去補眠行吧!」

  「小青哪敢啊!」吐吐舌,這時,她又想起昨晚的事,嘴裏念著為主子打抱不平,「駙馬爺也真是,昨晚竟然就這樣將公主一人丟在房內,太過分了吧!」

  「小青,跟妳商量一件事。」

  「小青不敢,公主說就是了。」

  楊慈雲整理一下自己的雲鬢,對著銅鏡看了自己頭上插上的珠寶釵飾,「從今兒個起,對著駙馬要喊將軍,知道嗎?不可以喊駙馬。」

  「為什麼?娶了公主,就是駙馬啊!」

  「哪來這麼多問題啊?照做就是了。」

  小青嘟著嘴,「小青知道了。」

  楊慈雲笑了笑,拆下了自己頭上的釵飾,還給自己一副清麗的模樣,順道也卸下耳環,拿掉首飾。

  那男人連跪她都鬧脾氣了,再任由旁人叫他駙馬,他不更氣?有傲氣的男人還真難伺候,比她這個長公主還難,她又笑了笑。

  但小青不解,「公主,您怎麼把首飾都拿下來了?」

  「從今兒個不戴了。」既然嫁作媳婦,這些都不必要。

  「為什麼不戴呢?」嘟囔著。

  這時,楊慈雲站起身往門口走去,小青趕緊跟上,「公主,您要去哪,您還沒用早膳呢!」

  「我要去給夫君,還有公婆請安。」

  小青大驚,「這樣不好吧!還是小青去把他們請來……」

  拉住小青的手,「小青,再跟妳說一件事,現在情況不同了,我已經嫁過來,在府內,夫君是尊、我是卑,更何況是生養夫君的公婆,做為媳婦的,請安問好,這是應該。」

  「這……」

  「妳慢慢想吧!我自己去了。」楊慈雲邁開步伐,出了李家專為她準備的公主房。

  小青無奈,只得跟上,一路上,眾奴僕見狀驚慌請安,都讓楊慈雲給擋了回去,要大家去做自己的事。

  來到主廳,楊慈雲才跨進門檻,還未穿過庭院,就可以聽見主廳內那喧擾的聲響。一時間,她立下腳步;小青只得緊跟在她身邊,動都不敢動。

  裏頭,李家人正在對話──

  「子謙,」子謙是李崇傲的字,期勉他崇傲不屈,卻也盼望他謙沖自牧,「昨晚的事絕對不能再發生,既然皇上賜婚,長公主嫁進我們家,這已經是事實,我們都要接受,尤其是你。」

  「我做不到!」李崇傲的聲音沙啞,「大家都知道她嫁進李家是為了什麼,先是剝了我們的兵權,現在又把長公主嫁進我們家,明擺著監視我們,一個長公主如此難伺候,我們動輒得咎……」

  「孩子,我們只能忍,」這是將軍夫人的聲音,語氣裏帶著懇求,「昨晚的狀況你也看到了,多少的大內侍衛站在庭院,我們要不跪,今天還能平安無事嗎?」

  無聲,李崇傲沒有回答,他知道這個道理,所以任由別人殺死他的自尊與骨氣,他跪了下去。

  裏頭嘈雜聲響,似乎都在談論長公主嫁進李家這件事,有人批評、咒駡她,立刻遭到老將軍怒斥,甚至有人說……

  「爹,大哥,現在天下亂成一團,各地災荒頻傳,我聽說北方各州老百姓掘草而食的都有,我就弄不懂,皇上怎麼可以對百姓的苦難視若無睹,堅持己見要選在這個時候辦婚宴……」

  「夠啦!不准再說,這是做臣子該說的話嗎?何況隔牆有耳,你想全家都死在你的口無遮攔上嗎?」

  吵鬧,你來我往,一人一句,站在外頭的楊慈雲邊聽,默然無語;小青聽著,又看了看主子,見她沒有反應,好生心急,卻不知該怎麼辦。直到這時她才相信,原來天下真有家庭不願意娶公主進門。

  「小青。」楊慈雲輕喚。

  「公主。」

  「我退到外面去,妳幫我宣……」說完,楊慈雲轉身走出門,跨過門檻。

  小青看著長公主走出去,自己也跟著退出去,深呼吸,嘴裏高喊,「長公主到──」

  果然,主廳內一片亂,楊慈雲直接走了進去,挺直腰,走上臺階,進了正廳,見到老將軍與夫人正要下跪。

  「老臣給長公主……」

  楊慈雲快步走上前,左右出手攙住兩位老人家,笑了笑,「別跪,再跪慈雲就真的擔不起了。」

  每個人都有點愣住,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應──昨晚的她還端坐在床沿,高喊本宮在此,理所當然的接受眾人跪拜;現在卻阻止了老將軍跟夫人的下跪。

  「長公主……」老將軍小心翼翼,在朝多年,他看過許多的皇室中人,深知如何進退方為保命之道。

  「相反的,請兩位長輩上座。」她扶著兩位老人家來到廳堂的主座上,一人一邊,接著楊慈雲看向李崇傲。

  「妳看我做什麼?」

  「也請夫君坐下。」

  坐就坐,李崇傲想也沒想,就這樣坐在一邊的位子上,他根本猜不到她到底要做什麼,更不知道現在這樣的舉動是不是又是皇帝的旨意?

  這時,楊慈雲當著眾人的面屈膝下跪!眾人一驚,老將軍與夫人嚇得站起身,連李崇傲都愣住了。

  她……她在做什麼?她跪他們?!她是長公主啊……

  「長公主,萬萬不可,快快請起,老臣擔待不起。」

  楊慈雲笑了笑,「請爹、娘坐下。」

  她的語氣柔軟,卻很堅持,長跪在地,兩位老人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坐回原位;李崇傲更是盯著她看,眼神根本移不開。

  「昨晚的事,慈雲無奈,魏公公領旨在身,無法違抗,慈雲只能僭越;但今天不同,慈雲嫁入李家,成為李家媳婦,自當拜見公婆、夫婿,請受慈雲三拜。」隨著磕頭在地。

  現場鴉雀無聲,小青看著自己的主子都跪下了,不得已只得跟著跪下,每個人面面相覷,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該說什麼。

  行完大禮,楊慈雲這才起身。此時的她,態度謙恭,卸下所有華麗的裝扮,就像是個一般人家的媳婦。「慈雲知道,這樁婚事,大家都有一些不願,皇帝賜婚本是如此,連慈雲都沒有辦法拒絕。但不管如何,嫁進李家,慈雲當盡為人媳婦之責,侍奉夫君、孝順公婆,心念都以李家為重。」

  李崇傲看著她,聽著她每一字一句,像是發自肺腑,卻又讓人覺得難辨真假。老實說,他對她其實沒什麼認識,只知道皇室裏有這號人物,兒時曾一同讀過書,除此之外就沒了。

  她將視線看向他,立刻與他對上,他很是狼狽,為自己這樣打量的眼光感到困窘,也為自己被發現感到不悅,頓時轉過頭,看都不看她。

  「長公主這話言重了,昨兒的事是子謙不好,今後希望大家和睦相處,畢竟已經成為一家人了。」老將軍說著。

  慈雲點頭,這時,身後的小青拿來了許多東西,這是她為李家人準備的種種禮物,送給老將軍、夫人,還有李崇傲的弟妹。

  現場的氣氛其實很詭異,每個人都感受到楊慈雲的善意,但是大家還是畏懼於她的身分,不敢太過接近。

  而李崇傲只是打量著她、看著她;忖度著、不解著,一個人隔一晚,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轉變?到底那個長公主是她,還是眼前的楊慈雲是她?

  深宮大院內,一名身著華服的十歲孩童指揮著人揮鞭教訓一名老宮女,現場人看著,不敢出手相救,只見老宮女哀號著、求饒著。

  「太子殿下饒命,奴婢不敢了……哎喲……」

  「打!給我用力的打!」

  「啊……」

  「夠了!」伸手握住鞭尾,年僅十七歲的李崇傲剛踏出禦書房,就看見這怵目驚心的場面,當下大怒。

  一個老宮女年紀這麼大了,竟然也打得下手!皇上立這種皇子為太子,天下人的冀望在哪里?

  他多年習武,身形比同年齡男孩要高大,手腕一扭,揮鞭者當場手麻疼痛,手一松,鞭就這麼掉落。

  不過才十歲的太子──楊翊淳當場大怒,不能接受竟然有人敢阻撓他取樂,「李崇傲,你好大的膽子,我是太子,你竟然敢……」

  「太子不是靠打下人就可以立威,殿下不妨學學當今聖上的愛民如子,方為正道!」

  「大膽!放你一嘴臭屁,給我拿鞭子打,他要幫她擋,就打他!」

  於是鞭子就這樣揮落在李崇傲身上,可是他的身子就像是鐵打的一樣,絲毫不動,反倒是被他掩護住的老宮女很過意不去。

  「住手!」楊慈雲趕了過來。

  眼見皇上最疼愛的清平公主,眾人跪倒在地,就只有楊翊淳一臉不耐。

  沒得玩了!

  「太子,您在做什麼?就算是下人,如此老邁,難道無法引發您的惻隱之心嗎?」十二歲的楊慈雲,語氣與說詞都極為成熟,養在深宮,皇室的教育讓她早就體認了自己的身分。

  「那又如何?」

  楊慈雲眼一瞇,「很好!你們這些下人,還有你,伍宗漢,你是太子侍讀,太子有錯,竟不勸誡,反助紂為虐,該打!來人,都拉下去,給我打二十大板!」

  眾人哭喊求救,但其他侍衛早就看不過去,上來拉人下去教訓。

  楊慈雲瞪著太子,「太子,您是太子,沒有人敢動您,但您身邊的下人,本宮照樣教訓!」

  楊翊淳怒極,眼裏冰冷,轉身離去;楊慈雲不去理會現場眾人的哭喊聲,轉身看向了他……

  她注意他好久了,他在人群中鶴立雞群,俊朗的臉孔,一雙濃眉如劍,令人可以猜想他的個性。可是他輕輕扶起老宮女,又是如此的溫和有禮。

  可是,他沒有注意到她……

  即便到了現在,他還是沒有注意到她……

  嫁進李家好多天了,楊慈雲知道自己的婚姻,在皇上還有皇上身邊那班奸臣眼中別有目的,更知道夫君懷疑著她,可是她還是會盼望,身為女人最單純的盼望……

  這段日子,她像個尋常人家的媳婦,努力拉近與夫家之間的關係──做點心、泡茶,陪著老夫人聊天,親近每一個人,雖然她知道每個人都防備著她,或者是說怕著她,但她也知道,只要她繼續努力,大家一定可以接受她。

  她不能否認,皇上陰錯陽差以為讓她嫁到這裏,可以讓她痛苦,卻正好相反,嫁進李家,正中她的想望。

  小青在後頭幫她梳著頭,「我都快替公主覺得不值了……」

  「又在說什麼?」

  「本來就是啊!以前在宮裏,公主哪有做這麼多?嫁到李家來,什麼都做了……」

  「我心甘情願的,我做得也開心啊!」

  突然間,小青一雙眼睛賊兮兮的看著她,「公主是不是喜歡將軍啊?」

  她臉一紅,不敢置信會從小青嘴裏聽到這個詞,喜歡,喜歡將軍?「是又怎樣?」

  「難怪,不然公主怎麼可能願意做這麼多。我記得以前在禦書房,將軍也曾經在那裏讀過書,師傅都說將軍聰明,反應靈敏,更是精進武藝,聽說將軍二十歲出頭就一戰成名……」

  楊慈雲笑著,摸了摸自己的頭髮,這些關於李崇傲的豐功偉業,她都知道,甚至比誰都還熟。這些年,他在邊關,她還是常常打探他的消息,想要知道他的安好,得知他戰事告捷,她比誰都開心。

  這麼多年來,她把這段感情埋在心裏,沒有任何人知道,連小青都是到現在才猜出。

  她以為以自己的身分,斷然是不可能圓了自己心中的夢;沒想到皇上拔了李家的兵權,又下令要她嫁給李崇傲,這才讓她誤打誤撞,與他結為夫妻。

  只是他好像始終不知道她、不認識她,或者說,除了知道她是長公主,再無其他。

  她歎息,一時間對於這樣的局面不知該如何是好──結為夫妻已是真,只求他能想通,就她而言,她真心以對,沒有半點虛假,更不可能成為皇上監視李家的內應,只盼他懂……

  「咳咳──」

  沉厚的男聲傳來,楊慈雲與小青站起身看向門口,竟然是李崇傲。他身著輕便服飾,看來略顯飄逸,卻掩藏不住他高大的身材。

  楊慈雲笑了,「慈雲給夫君請安。」

  小青嘟著嘴,「給將軍請安。」

  「嗯!」雙手負在身後,李崇傲顯然很不習慣,這是兩人新婚以來,他第一次來找她,來到她的公主房,他們的新人房。

  「夫君先坐,慈雲去泡茶。」

  「不!公主,讓小青去吧!公主可以跟將軍說說話啊!」

  「我去就好……」

  「妳們都不要忙了!」李崇傲開了口,「我把話說完就走。」

  屋內一片安靜,屋外則可聽見風聲,呼呼吹響,楊慈雲屏息,對於他可能說些什麼,心裏完全沒個底。

  李崇傲看著她,突然覺得眼前這女人將那雙清秀隱含著盼望的眼神放在他身上,讓他覺得好重、好難承受,連帶也讓嘴裏的話難以啟齒。

  但該說的還是得說!「十五那天,我會把我的師妹倩倩娶進門來,納為我的妾。」

  「……」

  「我知道,妳或者是皇室一定很難接受,可是我有誓言與師命在身,必須遵守,如果妳或是皇上有什麼不滿,儘管沖著我來,我無所謂。」

  「……」

  「我想等妳進門後一個月再納妾,對妳比較說得過去,等到時候倩倩進門,再讓妳們認識彼此。」

  「……」

  「就這樣,我出門了。」說完,李崇傲跨開長腿,出了房門。

  屋內一片寧靜,小青憂心的看著楊慈雲,嘴裏不禁罵著,「太過分了,李家真的是欺人太甚,真的太過分了……」

  深呼吸,楊慈雲閉了閉眼又張開,「小青,我累了,先睡了,有什麼話明天再說。」

  「可是……」

  「明天再說!今晚妳哪也不准去,回妳房間去,聽到了沒?」

  「小青知道了。」再不甘心,也得遵命。

  楊慈雲整理完畢,上了床,轉過身,背對著始終看著她的小青;小青很憂心,今晚她決定在公主房內住下。

  公主一定很難受……

  楊慈雲看著牆壁,想著一切的一切,心裏莫名湧上了難以言喻的苦楚,眼一酸,淚就這樣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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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0 03:31:2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新婚不過一個月,新房就成了冷房,李將軍府內那幾乎被視為禁地的公主房,說來諷刺,反而成了冷宮,除了她、除了小青,除了那來自宮中,陪著她出嫁的老宮女,就再沒有別人了。

  楊慈雲還是照過自己的日子——白天起床,先去給公婆請安,府裏的雜事不用她做,她還是會下廚,做幾道點心給兩位長輩送去,另外,也包括李崇傲那些弟妹們。

  身為媳婦、身為嫂嫂,這本來就是她的職責。

  她也知道大家都很不習慣,或者說他們還是會猜想她是何用意,但她不管,她相信自己是發自內心的想要融入這個家庭,總有一天他們會懂。

  至於她的夫婿……這段日子以來,那反而成為她不敢問的問題,自從那一夜,他向她宣佈了這個殘忍的消息後,她再沒機會見到他。

  可想而知,他人生的第二場婚禮自然也需要一點時間籌備,她可以理解,也可以體諒,心裏甚至是歉疚的——若非她,若非皇上的賜婚,也許李崇傲的元配正妻就是那個女孩!

  正是因為她,才讓那女孩由妻變妾,由大房變側室。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的念頭,讓楊慈雲努力要自己壓下胸口的酸澀,甚至還主動為那個女孩準備了一些禮物,首飾、珠寶,織工精細的布匹,幾件官家貴夫人的衣裳,囑託小青送到那女孩的手上。

  坐在書桌前,楊慈雲專注看著書——十五過去了,那女孩入門了,她長得怎樣?連著幾天她都不敢出房,就怕府內的人看到她會尷尬,乾脆要自己別惹人厭,只是她還是好奇那是個怎樣的女孩,會讓崇傲這樣,寧可違背她這個長公主,也要娶進門來……

  門大力推開,是小青,她氣衝衝的進門,楊慈雲看見,笑了笑,「哪來這麼大的火氣?」

  「公主,他們這樣實在是欺人太甚!」她發不平之鳴,為公主抱屈。

  公主這麼善良,這麼努力想融入將軍府,可是將軍竟然一點情面都不留給公主,新婚不過一月,就納了妾。

  「不是小青要說,這還真是便宜他們了……」湊到主子身邊,「公主,我們……為什麼不進宮找皇上呢?請皇上幫我們……」

  「主持公道?你想皇上會幫我主持公道嗎?」楊慈雲悠悠說著,看著書。

  小青洩氣,她很清楚——跟在公主身邊這麼多年,皇上其實最看公主不順眼,這些年來,公主領了先皇的囑託,一直在當今皇上身邊扮演勸戒皇上的長姊角色,幾次與皇上發生衝突,說不定皇上早就希望將公主嫁出去。

  「而且,小青,你不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小青不懂。」

  楊慈雲看了她一眼,笑了笑,眼神又回到手中的古籍,「皇上要我嫁過來,要李家尚公主,就是要他們動輒得咎,如果我真的因為這樣就回宮,不就讓皇上找到理由對付李家了嗎?」

  李家功高震主,六代將軍為楊氏王朝立下多少汗馬功勞,天下多少兵馬盡歸李家所掌,她相信李家無二心,可是皇上在一些奸臣鼓動下,顯然也把李家當成眼中釘了。

  「老實說,小青還是不懂。」想破了腦袋,也弄不懂朝廷那些事。

  又是溫柔一笑,「不懂好,懂了反而煩惱,不懂好。」

  這時,門外突然一陣騷動,小青立刻跳了起來,來到門口,深怕是賊兒;可不看還好,一看差點嚇一跳。「將……將軍?」

  楊慈雲放下手中的書,急急站了起來,努力自持,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太倉皇、太期盼、太渴望。

  倒是小青,看著本該是主子的將軍,很不高興,或許多年來給楊慈雲帶在身邊,彼此就像姊妹,很多時候她把公主當手足,不當主子,若有人欺負公主,自然也希望為她出頭。「將軍,我們這裏可不是新房,您跑錯了吧!」

  李崇傲一時啞口,好像自己真的闖錯了地方,頓時不知如何反應是好。

  楊慈雲趕緊來到門口。「小青,你瞧你說這什麼話,將軍是將軍府的主人,哪都可以去。」

  「人家知道嘛!只是氣不過啊……」嘴裏嘟囔著。

  楊慈雲看著李崇傲,難以掩飾自己眼中的渴望,「夫君,夜深了,怎麼一個人站在門口呢?」

  「我……有話要跟你說。」

  楊慈雲主動出手將人拉了進來,順道對著小青說:「小青,去泡個茶,櫃子裏留有茶葉,快去吧!」

  小青領命離去,楊慈雲帶著李崇傲進門,而他堂堂一個大男人就這樣被她拉著,他發現他竟然有點難以拒絕。

  本來一直很抗拒來這一趟,爹跟娘都說要好生安撫她,不能讓她對他娶倩倩的事心懷芥蒂,若是鬧到皇上那,李家絕對承擔不起。

  他很抗拒,對她的印象又壞了幾分;可是方才他在門口聽到她說的那幾句話,想起聽府裏的下人說,這段時間她每天都會去給爹娘請安,下廚做點心給家人吃,甚至……還送了禮物給剛入門的倩倩。

  或許是難以自製,他過來這一趟,才站在門口,聽著裏頭主僕的對談,不知該不該進來時,就被發現了蹤跡。

  小青將茶送上,趕緊退了出去,留點空間給公主與將軍。

  頓時,薰香嫋嫋、茶香撲鼻,半開的窗送進來夜晚的風,不寒也不悶,顯得舒服極了。

  李崇傲拿起茶輕啜一口,他不懂茶,但他也感覺得出來這茶的好,潤喉生津、暖胃舒胸,連帶讓他也放鬆了心情。

  「夫君要跟我說什麼?」

  李崇傲看著她,聽著她溫和有禮的呼喊,「聽說你這幾天都沒出房?」

  楊慈雲斂眉苦笑,「我想這幾天府裏在忙,大家看到我都很尷尬,我乾脆少出去,反正過了就好。」

  「聽說你還送了一堆東西給倩倩?」

  點頭,「這是應該的,聽說李家只用轎子就把人接進府,也沒什麼儀式,我送點禮物,算是給她祝福。」

  盯著她,有點不敢置信,「真不敢相信你會這樣做。」

  楊慈雲開口,「夫君,我以為這段時間你都會待在她那裏,畢竟新婚……」

  「我跟你也是新婚啊!」說完才發現自己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李崇傲深呼吸,決定不多說,趕緊進入正題。「倩倩姓郭,是我師父的侄女,那一年我弱冠,石川之戰時中了一箭,箭上有毒,我命在旦夕,師父從祁連山趕來救我,沒有師父,就沒有現在的我,我的命算是師父的。」

  她安靜聽著,雖然還不知道他說這些的目的,但她還是專心聽著。

  「師父臨終時將倩倩托給我,希望我娶倩倩;倩倩自小失怙失恃,師父希望我能照顧倩倩往後的人生,所以我必須守諾將倩倩娶進門來,不管有沒有娶你,我都會娶她。但是……」

  「但是什麼?」

  「我告訴她,如果她願意,我會把她當成我的妻子看待,給她一個家庭;如果她不願意,我會讓她離開,去跟她想要的男人在一起,在她做出決定之前,我跟她之間不會有什麼。」

  楊慈雲聽著,突然靈光一閃,「夫君是在跟我解釋嗎?」

  李崇傲臉上閃過一點不自然的神色,「當然,不然我幹嘛多費唇舌?」

  事實上,他也不知自己怎麼會說這麼多,本來只想告訴她,真要跟皇上告狀,請便,一切他自己負責;但方才聽到她吐露的真言,意外牽動了他的心,連帶也讓他原本要說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或許她並不像他所想的那樣,或許嫁給他,也只是她的身不由己,他們同樣都是屈於聖旨,不得不為。「我知道你是公主,倩倩只是個普通人;能照顧你的人很多,倩倩則沒有,我希望你不要去介意她。」

  「我不會的,與其說我介意,不如說我有點嫉妒她。」

  「嫉妒?」

  楊慈雲笑著,眼眶裏卻含著淚,「是啊!嫉妒又羡慕,她已經得到一個男人一輩子的承諾了。」

  而她呢?身為元配,卻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是……

  李崇傲突然不知該說什麼,他意外發現自己好像很心疼她,看著她那蒼茫不知身處何處的表情,意外感受到她承受的種種壓力,感受到她語氣裏以及背影散發出的悲涼。

  怪哉!為什麼他覺得好像是自己的錯?

  他做了什麼嗎?

  這一瞬間,李崇傲突然發現自己對眼前的女人充滿好奇,她與他自以為的那個楊慈雲不同,甚至可以說,他發現了她的另外一面,或說是真實的那一面。

  一夜深談,在楊慈雲與李崇傲心中似乎都解開了一些什麼,卻又留下了一些什麼——他願意向她解釋,讓她釋懷了;而他在她身上發現了從未見過的面貌,更讓他難忘。

  過幾天,楊慈雲見到了郭倩倩,那是一個溫婉的女人,她很緊張,依照習俗向她這個長公主元配下跪行禮,而楊慈雲只是拉起她,充滿憐惜也略帶嫉妒的看著她。

  「長公主……」

  牽著她的手,「別怕,以後這就是你的家,有什麼事,都可以來找我。」

  楊慈雲這樣的反應讓李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也讓所有人對她完全改觀,既是佩服,也是驚訝。

  沒想到身為長公主的楊慈雲,竟然願意與別的女人共事一夫,如此識大體,知道家和萬事興,知道此事鬧到皇上那,對誰都沒好處。

  此事就這樣僅限於將軍府內的人知道詳情,外頭的人縱使知道李崇傲納妾,也不知長公主的反應。

  那天,李崇傲與老將軍還有幾個弟弟在主廳內談論事情,身為朝廷重臣,這些年來,他們已經習慣聚在一起談論軍國大事。

  李家數代下來都是朝中重臣,多位先帝相當仰賴,時而會垂詢李家諸位將軍的意見。除了打仗,李家這些男人都算得上智勇雙全。

  「爹,大哥,聽說北方災荒很嚴重,燕州的幾個糧倉都已經空了,人民開始流離,農民開始棄田,幾個縣城的百姓幾乎逃離一空。」

  「是啊!爹,大哥,燕州的狀況還不是最嚴重的,鄰近幾個州聽說幾個月的大旱,許多地方開始出現盜匪。」

  老將軍憂心忡忡,「難道戶部那邊都沒有跟皇上稟報嗎?」

  「爹,大哥,都報了,可是皇上根本虛應了事。」看向一直沉默的李崇傲,「大哥,你怎麼看?」

  「糧荒再不解決,等於是在逼民反,民成了盜匪,與北方的胡族連結,再來就是侵擾中原。見微知著,民眾吃不飽,自然也就起了盜心……」

  老將軍歎息,「我擔心的也是此事……我來跟皇上說說看……」

  「 萬萬不行,爹,大哥,現在我們李家說什麼,皇上根本不會聽,皇上身邊的奸險小人早就蔽了天聽……」

  這是,外頭突然傳來驚呼聲,幾個男人互望,李家老夫人也在此時走進門。

  「娘,外頭怎麼了?」

  「好幾輛馬車停在門口,上頭不知裝了什麼,一大袋一大袋的……好像跟長公主有點關係,幾個人走到公主房那去了。」

  李崇傲迅速站起身,「慈雲?」他跨開步伐出門,在將軍府內,繞過回廊,穿過小徑,來到了公主房。

  還沒踏進去,就聽見了裏頭的說話聲。

  「稟長公主,您吩咐的一萬石米、一萬石麥,已經運到。」

  「辛苦你了。」

  「不敢,長公主,這已是第三趟,奴才照例會往北方送去,由幾個您還有魏丞相信得過的清官負責賑災,分送往燕州鄰近幾個災情較嚴重的州,只是……」

  「有什麼話就直說。」

  「是!這三回從南方買米買麥,江南幾個糧行幾乎都無法再支應,南方人畢竟也要吃飯。」

  「新一季的稻不就要熟了嗎?」她急問。

  「……皇上在江南築了運河,正在動工興建,破壞了許多地方的灌溉水路,好多地方的水都枯竭了,許多農戶幾乎無法耕作,只得棄田。」

  「天啊!皇上……怎麼能做這種事?」歎息,但眼前的問題必須解決,「你先把糧運到北方,事不宜遲,即刻啟程吧!」

  「遵命!」

  人走了,楊慈雲立刻拿起算盤計算著,幾次買糧賑災的花費趕緊厘清;一旁小青幫著忙,邊幫忙卻也邊叨念著。「公主,你快把嫁妝還有俸祿都給花完了,哪有公主做成這樣的?」

  「錢財乃身外之物,多救一個人是一個,我們能溫飽就好,北方的難民可是命在旦夕。」她不疾不徐說著,聲調溫婉,卻字字鏗鏘有力。

  「原來這段時間是你在北方發的糧。」

  背後聲音傳來,楊慈雲回頭一看,是李崇傲,他就站在那邊,將方才楊慈雲與下人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小青趕緊站起身,出了房門,將空間留給兩個主子——她聰明伶俐,自然懂得他們間最近的轉變,將軍來找公主的機會變多了,兩人常聊天,這可是好現象。

  楊慈雲無奈一笑,「不是我,是魏丞相找了幾個信得過的官員幫忙賑災,我只是負責買糧……朝中不肯出錢,只是虛應了事,我跟魏丞相才決定我們自己出錢想辦法,救多少算多少。」

  「已經花了多少?」

  看看帳簿,「五萬多兩。」

  這讓李崇傲太震驚了,沒想到這個公主,這個養在深宮的嬌嬌女竟然有如此寬闊的心胸、如此仁愛的心,視民如傷,聽聞北方傳來災事,立刻劍及履及,謀畫出手援救賑災。

  她感覺到他盯著自己的眼神,抬頭一看,他那張俊朗的男性臉孔立刻映入眼眼簾,她不自覺的感到臉一紅。「夫君……為何一直看著我?」

  「我……慚愧。」

  不解,「為什麼這麼說?」

  李崇傲苦笑,重重一歎,他不知道自己竟已完全被眼前這個女人給收服,「方才我與爹還有幾個弟弟,還在大廳談論著北方的災情,你卻早已出手,賑災三趟……我們幾個大男人不如你啊!我總算領教,什麼叫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楊慈雲臉更紅了,「夫君這話言重了。」

  「別叫我夫君了,」感覺隔好遠,「叫我的字,子謙。」

  臉更紅了,「夫君……」

  他很堅持,「子謙。」

  「子謙……」

  李崇傲不自覺的笑了,趕緊坐下,「告訴我,你跟魏丞相現在進行得怎樣?賑災到什麼程度,錢夠嗎?」

  「錢沒有問題,父皇母后留給我許多珠寶首飾,變賣了之後換得不少銀票,還有我食湯沐邑兩千戶,也能有些許收入。」

  「這怎麼行,先皇留給你的東西怎能變賣?」

  楊慈雲一笑,「你怎麼跟小青說同樣的話?錢財乃身外之物,相較於瀕臨生死邊緣的百姓,這些珠寶首飾若能幫助他們,也算是發揮其功用,不是嗎?」

  點頭,「是沒錯……可我剛才聽,南方是有什麼問題嗎?」

  「是啊!南方新一季的稻作本該熟成,卻因為……灌溉水源枯竭,我怕再過不久,連南方都要饑荒了。」她歎息著,承認自己已是束手無策,難道她的弟弟,當今的皇上,真是古往今來所稱的無道昏君嗎?視天下苦難於無物?開鑿運河,不為水利之便,只為了自己尋游嬉樂?

  她想了想,「還得再尋新的糧倉,我已經派人到各地去察看,就怕到時候,南、北同時陷入饑饉,那就無力回天了。」李崇傲想著,突然開口,「蜀地。」

  「蜀地怎麼了?」

  「蜀地有糧,雖然路途遠,但打仗時去過一次,蜀地群山環繞、土壤肥沃、農作豐富,我想可以試試。」

  楊慈雲笑了,「好!就去蜀地看看。」

  李崇傲接手策畫,「我派人去,如果可以,立刻買糧,讓他們源源不絕的運送上來,先往北方送,北方的問題火燒眉毛,必須先解決;至於南方……再看狀況。」

  楊慈雲點頭,「我與魏丞相說好,他派了幾個他信得過的清官,這才能確保所有的糧都能送到災民手中,不會在途中遭到層層貪墨。」

  他很是佩服,「你想得全……如果當今皇上也像你,天下早就太平了。」他出自內心的感慨著。

  「夫君……」

  「子謙!」他很堅持。

  「子謙,別亂說,別給自己招難了。」

  「我知道,我知道……」直到這一刻,他沒多想,知道她是真的關心自己。不知怎的,他就是相信。

  這個女人,他就是信。

  北方賑災,讓楊慈雲與李崇傲這段時間常常湊在一起,一起談著調糧買糧的狀況;一起算著花費,楊慈雲出了錢,魏丞相出了錢,甚至在李崇傲乃至於李家上下知道了以後,李家理所當然的也出了錢——從蜀地買了許多的糧,立刻往北方送,雖然遠水救不了近火,但至少可以緩和災荒,為人民,還有朝廷多爭取一點時間。

  過程中,他善於規劃、勤于調度、身體力行、親自指揮;楊慈雲則細心謹慎、思慮縝密、設想周到、面面兼顧,兩個人一起將此事辦得妥貼。

  也在這無形間,兩人彼此之間的距離更拉近了許多——李崇傲開始以一種自己也難以想像的角度來看待這個女人。

  讓他驚訝的是,他竟然覺得……她還滿美的,溫和清秀的臉龐,透露著一絲溫婉的氣質,但是看她握筆寫字的模樣,看著她的字跡蒼勁有力,卻又是另外一種風格。

  難以形容這種感覺,過去的他從沒體會過,一直以來,他謹守分際,與女性保持距離,事實上,那也是因為他不覺得女人有什麼用;可是眼前這個女人,這個長公主,卻出乎他的意料。

  擁有女性溫柔的一面,仁慈寬厚;卻也擁有男性睿智的一面,冷靜面對,這兩面揉合在一起讓他難以自拔,甚至還忘了自己一開始對她的敵視態度。

  甚至不只這對夫妻,連在李家人心中,楊慈雲的形象也大為改變。

  老將軍等人對她都很是佩服,一個養在深宮的嬌嬌女,竟有如此仁愛之心,令人折服。

  這段時間,京城裏氣氛不安,不知怎麼御林軍來往穿梭,似乎正在監視著什麼,就連李將軍府門口也不時有兵勇騎馬經過,似是監控,卻又不停留。

  那晚,氣氛更加詭譎,街道上人煙稀少,商家早早打烊關門,將軍府大門緊閉,撤了外頭的守衛,只剩燈籠在風中飄逸。

  老將軍與李崇傲坐在主廳,不知怎的,氣氛就是很凝重,沒有人說話,戰場征戰多年,就是感覺到有事要發生。

  果然,李崇傲的弟弟沖進門來,「爹,大哥,將軍府門口站了一排御林軍,不知道他們要做什麼,好像要衝進來,又好像在守門。」

  每個人你看我、我看你,氣氛凝滯到極點。幾個男人有共識,真要發生什麼不幸的事,至少要保護家裏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

  另一個弟弟沖進來,「大哥,不好了,我聽說,皇上派人把丞相府給抄了,把丞相的家人統統抓了起來,聽說皇上下令,將魏丞相的九族上下全部抓起來,一個不准留。」

  老將軍驚呼,「怎麼會這樣子?」那魏丞相是個忠臣啊!就跟自己一樣,也是歷經多朝的老臣,多年來忠心耿耿、盡忠職守,這段時間更是忙著在北方賑災。

  李崇傲一驚,「慈雲呢?」

  「不知道,從剛才就沒看到嫂子。」

  李崇傲才要走出大廳,就看見楊慈雲的貼身侍女,「小青,慈雲呢?」

  小青含著淚,「公主進宮了。」

  「她什麼時候走的。」

  「申時一過,丞相府來人求見公主,公主就趕進宮了……公主還不讓小青跟著……」一擔心,眼眶裏的淚水就流了下來。

  李崇傲心一緊,「我也要進宮,現在!」

  眾人想要攔,但就屬小青最快,「將軍,公主有令,今晚將軍府內老的少的,一個都不能出府!」

  「什麼……」

  氣氛沉到穀底,事實上,楊慈雲確實一個人單槍匹馬進宮,著了盛裝——她就是長公主,是楊氏王朝的長公主楊慈雲。

  搭著轎子進宮,楊慈雲撇開小布幔,因為她聽見了哭泣聲。果然,在宣德殿前的廣場上跪了滿滿的人,有男有女,每個人五花大綁跪在地上;一旁侍衛森嚴戒備,這些就是魏丞相的九族親人。

  放下布幔,楊慈雲深呼吸,到了皇帝起居的寢殿,楊慈雲下了轎,登上臺階,正準備進殿,立刻被攔。

  她大怒,她可是長公主,該耍潑時,她是不會客氣的,果然喧鬧一陣,裏頭的皇帝馬上就聽到了。

  「皇上有旨,宣長公主晉見。」

  楊慈雲進了殿,看見當今皇帝楊翊淳左擁右抱著美女,坐在地上飲酒取樂,美人溫如玉,酒滿溫柔鄉。

  看到這個場面,她不禁怒火中燒。「皇上好興致,幾百個人捆綁在外等著,生死交關,皇上卻在這裏飲酒作樂?」此時此刻還在享樂,簡直無道無德。

  皇帝看著她,嘴角冷冷一笑。楊慈雲怒極,「你們幾個出去,本宮有話要跟皇上說。」

  幾個女人趕緊退出去,長公主也是出了名的難惹。

  楊翊淳站起身,看了看眼前的長公主。「朕的好姊姊,你又有什麼話要告訴朕啊?」

  「魏丞相做了什麼,您好勞師動眾,大半夜抄了人家的府,綁了幾百個人來,弄得京城風聲鶴唳?」

  皇帝伸伸懶腰,「就為了這事兒?朕還以為你是因為李將軍娶了小老婆,來跟朕求助的?」哈哈大笑。

  文風不動,「本宮的家事本宮自會處理,不勞皇上費心。」

  「是嗎?那很好啊!朕本來想,誰要對不起朕的姊姊,朕還要看看他有幾條命來贖罪。」

  楊慈雲渾身一顫,同是也感到疲累——這些年來,這段時間,要應付這個弟弟,這個當今皇帝,讓她實在力不從心。

  皇帝身邊忠臣不多,就像子謙與李家人一樣,大多遭到皇帝排斥,反倒是那些個奸臣,各個升官。「皇上,您還沒回答本宮的話,為了什麼要抓魏丞相和他的親人?」

  「謀逆,作亂,忤逆,欺君,你隨便找個理由,朕懶得想了,或者說連想都不用想,不需要有……」

  「荒唐!」楊慈雲大怒,「怎可視人命如草芥,何況還是忠臣,皇上身邊就缺忠臣了,還要殺盡忠臣,難道真要讓小人當道嗎?」

  楊翊淳大怒,「朕是皇帝!朕要殺誰就殺誰,這個魏老賊,明擺著要跟朕作對,朕要在江南開鑿運河,這樣朕要下江南方便,他就是有推託之詞,這樣的丞相不殺他,難道還要讓朕自己憋一肚子氣嗎?」

  楊慈雲不敢置信,魏丞相竟然已經向皇上進諫言了,看到皇帝如此不知民間疾苦,「難道這樣不對嗎?皇上知道民間有多少百姓餓死,多少人流離失所,皇上開運河,絕了農家灌溉的水路,等於要人家的命……」

  「朕不要聽,朕是皇帝,是皇帝!」指著她鼻子,「楊慈雲,你也給朕聽清楚,你只是長公主,再怎樣,朕都是皇帝。」

  「您是皇帝!但上還有先皇,再上還有我楊家的列祖列宗,只要我楊慈雲還有一口氣在,絕不容讓皇上如此妄為。」楊慈雲高喊,「請皇上收回成命,放了魏丞相一家人。」

  「不可能!就算他沒罪,朕也要殺來立威。」

  她毛骨悚然,「明君不用靠殺人立威,皇上不妨……」

  「閉嘴!」楊翊淳怒極,「別拿李崇傲說過的詞來壓朕,朕告訴你,朕恨死李崇傲了,當年就是他讓朕當眾出醜……」

  楊慈雲聽到他如此恨恨的言詞,心裏直覺想要保護自己的夫婿,也因此讓她的語氣更強硬。「皇帝!」

  不再敬稱,楊翊淳一驚,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先皇有命,給楊慈雲權力以節制新皇帝的作為——必要時,不惜請出祖宗家法。「楊慈雲你……」

  「請收回成命,不要逼我。」她雙目裏滿是通紅,又似是灌滿淚水,她好累,真的好累,可是在這一刻,她必須撐著自己,不能倒下。

  為了外頭數百條人命,為了自己的夫婿,為了自己的夫家,為了天下百姓,她必須對抗到底,就算觸怒龍顏,也不能退縮。

  這一刻,誰都不能讓她靠,就只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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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0 03:32:0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這漫長的一夜,楊慈雲都不知是怎麼熬過去的,從深夜到天光大亮,到次日夜幕再垂,她始終沒回將軍府!

  府內的人各個焦急,尤其是李崇傲,在主廳與公主房間來回走了不知多少趟,就快把地給踩出腳印子了。

  他很想出府,想立刻進宮,可是外頭御林軍守著,將軍府內幾個探子回報,稱一整晚京城到處都是官軍,盯每一個大臣的宅邸,包括李家,看來皇上就怕各大臣之間有往來。

  老將軍還有夫人都勸著李崇傲忍著氣,告訴他,皇上再怎麼不好,慈雲好歹是皇上的姊姊,甚至慈雲還有先皇給的免死牌作為護身符,皇上不可能傷害慈雲。

  「我就是擔心,不管如何,她一個女人,我沒有辦法不擔心……」這話他說得大聲、說得理直氣壯,就在眾人面前,甚至連郭倩倩也在場。

  所有人看著他,眼裏出現一股莫名的興味,怎麼不過才幾個月時間,他就從如同勢不兩立的敵視,到現在充滿憂心與關切。

  李崇傲沒發現眾人的關注,還是逕自想著,他知道他必須沉住氣,面對府外那近乎包圍般的監控,他必須忍耐;以往在戰場上,他可以忍,可以謀定而後動,可是現在,不知怎的,扯到她,他竟然完全冷靜不下來。

  就在他跨出步伐準備去公主房看看時,外頭探子沖了進來,語氣裏抖落著振奮與開心,「老將軍,將軍,好消息,有好消息……」

  李崇傲立刻上前,抓住那個探子,「什麼好消息,是慈雲回來了嗎?」

  「不是!可是……皇上放了魏丞相,甚至還把魏家所有人統統都放了,皇上沒有大開殺戒。」

  老將軍松了一口氣,「這太好了,老天!老天有眼,庇佑忠臣啊!」

  幾個人都高興得互相擊掌慶賀,只有李崇傲雖是開心,但緊接而來有更深的憂心,他看著來人,「那長公主呢?」

  「沒……沒聽到長公主的消息,宮裏幾個公公說,長公主昨夜亥時進了皇帝的寢殿就沒出來,聽說長公主跟皇上大鬧一場,外頭幾個奴才統統嚇到不敢靠近。」

  老將軍沉思,「看來是長公主把魏丞相一家救下的。」

  李崇傲抿唇,不發一語,心裏念頭一閃,立刻邁開步伐,出了主廳,循著早已熟悉的路徑,來到了公主房。

  進了門,他立刻聽見了小青的聲音——

  「公主,您沒事吧……」

  「……」

  「公主,您說說話啊!小青好怕啊……」邊說邊哭著。

  李崇傲立刻進門,看見楊慈雲整個人連坐在椅子上都來不及,就這樣當場坐在地上,靠在床旁,小青則在一旁。

  她的表情呆滯,身上還穿著長公主的華麗服飾;頭上的釵飾早已掉了滿地,遠看就可以知道她還在發抖。

  他克制不住自己的關心,立刻走上前去,蹲在她面前,「小青,你出去。」

  「可是……」公主這樣,她無法離開。

  「你出去!」

  小青聽見李崇傲如此堅持,只能聽命,將公主交給將軍,自己乖乖站起來。

  房內只剩他倆,李崇傲著急看著她,「慈雲?慈雲?你到底怎麼了?」

  「……」

  「慈雲……雲兒,說話,別這樣悶不吭聲,到底怎麼了?皇上傷害你了?打你了?」語氣焦急,連珠炮似的將關心的話語都放了出來。

  他將她緊緊擁入懷裏,或許是感受到他懷裏的溫暖,軟化了她全身的僵硬,她靠著,開始喘息,開始發洩出心裏的壓力與恐懼。

  深呼吸,聞到他身上屬於他的淡淡香氣,揉合了男性的剛強,以及他源源不絕傳達給她的溫暖。

  「雲兒……」

  「子謙,魏丞相暫時無事,接下來要拜託你,把他還有他的親人送離京城,不要讓他們在一起,分開送,送到天南地北去,別讓魏家人聚在一塊。」

  「我知道,我立刻差人去做,朝中幾個將領還肯聽爹和我的話,請他們幫忙一定可行,你別擔心。」

  「呼……」輕喘一口氣,卻放不下心中深深的憂心與恐懼,經過一夜,她知道自己幾乎快跟皇上撕破臉;但是她也知道她做了該做的事,倘若在此刻,唯一能拯救魏家的她不出面,任由好幾百條人命身首異處,這樣連她也會痛恨自己的。

  一路上,她撐著自己,要做個稱職的長公主,強悍堅定、不容拒絕;可是回到這裏,只有她一人,她才知道自己沒這麼堅強,原來她還是有懦弱的一面。

  現在靠在他的懷裏,讓她更加不能自已,無法掩藏自己的害怕與惶恐,終於她控制不了的流下淚,一滴滴都訴說著她內心的痛苦。

  她只是個弱女子,很多時候她無力回天、她無能為力,一次還可以,下一次呢?往後的日子呢?

  李崇傲發現了她的淚水,心中大驚,老天!她竟然哭了,該死!她在宮裏發生了什麼事?皇上對她怎麼了?「該死!雲兒,你不要只是哭,告訴我到底怎麼了?」

  她的淚水竟莫名的燙,每一滴都像能穿石一樣,讓他看了只能六神無主的亂竄,抱著她,不管自己的心意究竟為何,更不管自己到底怎麼想,只希望止住她那礙眼的淚水。

  他看不慣她哭,她可是堂堂的清平長公主,瞧她這一身打扮,威風凜凜的,所到之處,所有人都要俯首稱臣,連他娶她那天都要下跪,她怎麼可以落淚?

  「子謙,我好怕,真的好怕……」

  李崇傲將她抱得更緊了,「別怕,什麼都別怕,有什麼好怕?不管如何,我都在這裏,你是我的妻,說什麼都有我在前面撐著,別怕……」

  他不能理解她在怕什麼,不能理解她心中那種對天下存亡的恐懼,皇上無德,百姓受苦,她有最大的責任,卻發現自己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含著淚聽著他的話,竟然笑了,他的話真的安慰了她,很多時候,她真想就讓他在前面就好,不用自己出頭,可是她不能讓他還有李家的人受到攻擊與傷害,現在她在李家,她就會保護李家的人,老老少少每一個人,她都不能讓他們受到一點傷害。

  她已向自己許誓,如果一介弱女子如她救不了天下人,那至少讓她保住她……最心愛的男人,還有他的家人。「子謙,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我哪也不去,就在這裏陪你,別怕,我會擋著,別怕。」

  她笑了,開心的笑了,淚水卻不斷滑落,緊緊抱著他,甚至情不自禁的貼近他,想要尋求一丁點溫暖,靠著他,讓他也感受到她身上的體溫。

  「雲兒……」他難以抗拒,面對她這樣的示好與誘惑。

  她在索求,在這樣的脆弱時刻,她想索求一點安慰,得到一點溫暖,就從她愛的他身上得到她奢望好久的一切。

  她主動獻上了吻,給了他,在此刻,她再也掩藏不住自己幾近瘋狂的眷戀,她想讓他也知道她是多麼喜歡他,從見到第一眼就是如此,這些年下來,揉合著思念不斷醞釀,到了今天成了這樣的瘋狂迷戀。

  李崇傲沒有躲避,事實上,他知道自己可能無法躲避了,看著她那雙迷蒙的眼,眼裏竟然看到了自己……

  她的眼裏似乎只有他。

  貴為長公主,卻百般順著他,討好著李家每一個人,甚至默默接受了他的納妾……想到此,縱使至今納妾仍是有名無實,他仍感到歉疚。

  他不能否認,他對她是有感覺的。

  「夫君,妾身什麼都沒有,就只有一片真心向著夫君、向著李家,天地可鑒……」她輕聲說著,卻說得李崇傲五內俱熱。

  如果再有什麼懷疑,此刻也無了,他主動吻住她,承認自己的感情已經在莫名時刻投向了她。

  他抱著她上了床,將她輕輕放下,自己也進去;他放下了床幔,將床內與床外,隔成兩個世界。

  這本就是他該做的,不算冒犯,更不算僭越,李崇傲這樣想著,也這樣說服自己,反正就是為他從冷淡到親密的轉變找個好理由。

  在這個小世界裏,沒有李將軍,沒有長公主,只有他們夫妻倆,成婚至今數個月,他只是做他該做的事,得到他本該得到的的。

  夜幕低垂,清風透窗襲來,也帶來了窗外庭院內的香,幽幽飄散在房內,陪伴著有情人,進入陌生的情愛世界。

  她永遠會記得這一夜,在她最脆弱無助的時候,有他陪著,有他的撫慰,一切都會過去,烏雲也會散去,雲開便能見日……

  經過數個月,他們終於成為真正的夫妻,儘管兩人表情故作鎮靜,但楊慈雲的臉上難掩嬌羞與喜悅,李崇傲則是意氣風發,不知怎麼,就是開心。

  公主房突然間就像是熱了起來,李崇傲常來,幾乎夜夜都在這裏過夜,這是當然,她是他的妻,此後軟玉溫香,他何必獨守空房?

  楊慈雲開心,這夫妻的生活讓她的心甜蜜蜜的,整個人整天想的念的就是夫君吃飽了沒、穿暖了沒、睡夠了沒;天冷了,得多添件衣裳;夫君愛吃什麼,愛讀什麼書……

  凡此種種,她統統放在心上,在這公主房裏本來就沒有駙馬,現在連長公主都沒了,只有夫君與妾身,只有子謙與雲兒。

  雖然身處府中,楊慈雲還是關心大事——她問過李崇傲,得各幾個將領秘密護送,將魏家的人拆成六夥,往不同地方送,免得湊在一起,遭到奸臣追殺。

  皇上罷了魏丞相的官職,沒殺了他,便是在她的逼迫下,不得不做出的決定——她揚言如果不放了魏丞相一家人,那她只能前往太廟請出家法,當面訓斥皇帝!

  而顯然,皇帝不想丟這個臉,只得勉強接受。

  但也因此,皇帝跟長公主之間的梁子結得更深了,但無論如何,領了先帝免死牌的長公主根本殺不得,加上楊慈雲深受一干老臣愛戴,動了她難平眾怒,於是皇帝只能咬牙忍耐。

  至少暫時朝中相安無事,能延續多久,沒人知道,幾個有才幹的大臣眼見苗頭不對,趕緊辭官歸故里;深受皇帝寵倖的奸臣則是持續坐大,沒人知道,這樣的局面還能維繫多久?

  至少在將軍府中,楊慈雲目前是個幸福的新婚妻子,這樣的幸福讓她暫時放下對家國大事的憂慮,一心一意全都放在丈夫身上,愛著這個男人,她心裏每個角落,眼裏每道視線都念著他、都追著他。

  可是也就在此時,楊慈雲知道這個丈夫終究不完全屬於自己。

  李崇傲與楊慈雲的感情如膠似漆,進展迅速,也因此他很想趕緊將倩倩的事解決,可是他問過倩倩,那女孩給他們夫妻倆的回答是——「將軍,長公主,倩倩……也愛了將軍好多年,如果倩倩真能選擇,倩倩願意做個奴婢陪在將軍身邊,倩倩不敢爭,請長公主恩准……」

  楊慈雲歎息,她就知道,眼見李崇傲一臉不敢置信的樣子,甚至還說——

  「倩倩,你要想清楚,真要在我身邊做個妾,或者說我可以幫你作主,找個男人……」

  「倩倩說過,為奴為婢,倩倩都願意。」

  楊慈雲站起身,來到她身邊,牽起她,不讓她跪了,「別跪了,既然娶進門就是李家人,從今而後,我們就一起服侍這個夫婿,我知道其實如果沒有我,你才是子謙的妻,對你,我有滿滿的抱歉……」

  「雲兒……」他不愛聽她這樣說。

  他弄懂了自己的心意之後,才知自己喜愛的是雲兒,自然感謝這椿婚事,就算皇上一開始別有用心,此刻他所有的怨懟與不滿早已煙消雲散。

  倩倩惶恐,「長公主,倩倩不敢……」

  此後,郭倩倩的地位已定——就是李崇傲的二夫人,就算李崇傲心裏無法接受,但也無計可施。

  因為連楊慈雲也同意與倩倩以姊妹相稱!

  李崇傲再也不能每天都到公主房,至少每隔幾天要進倩倩的房間一次,這些都是楊慈雲要求的。

  她說:「就算一開始是錯,女人的名聲不容反悔,只能錯到底,況且夫君說過,只要倩倩願意,就要給她一個正常的家庭,讓她成妻、成母、有子,慈雲……只是幫夫君守諾而已。」

  那一晚,楊慈雲安靜的坐在書桌前看著書,心裏一陣感傷——今晚也不知子謙要上誰的房,這等待的日子竟是如此難熬。

  前一夜,李崇傲終於肯上倩倩的房,還是她好歹勸說。誰知她心如刀割,難過與不怨的話,一句都說不出來,也不能說出來。

  這時小青奔進房,「公主,將軍來了。」

  楊慈雲站起身,李崇傲已自己走了進來,兩人四目對望,有話卻難言;小青趕緊退了出去,留下寧靜的空間給兩人。

  楊慈雲走上前幫夫君卸下披風,「冬至了,天寒地凍,夫君要多穿一件,免得受寒,夫君身強體健,但還是要注意。」

  點頭,聽著她的叨叨絮絮,任由她體貼的幫自己卸下披風,看著她溫柔的在身邊忙和著,嬌小的身影穿梭來去,他只覺得一陣目眩,心頭一陣暖。

  突然他伸出手緊緊抱住她,她只是安靜的接受,甚至是喜悅的享受,夫君的擁抱,強健的臂膀、寬闊的胸懷,好聞的陽剛氣息……

  「慈雲以為夫君今晚不過來了……」撇開身分,她還是說了這麼一句略似嫉妒的話。

  「不都說過了,叫我子謙。」

  「子謙……」

  「說到這事,不都是你要我這樣做的嗎!」語氣裏似是抱怨。

  「慈雲只是想,倩倩也是可憐人……」

  李崇傲滿足的抱緊她,「好!你們都有話說,一個可憐人,一個委曲求全,就我成了負心漢。」

  「夫君絕對不是負心漢,慈雲知道的。」

  「可我還是想抱怨,在倩倩那好難熬,我一晚都睡不著,動都不敢動,說句有點偏心的話,在你這,我還輕鬆些。」

  楊慈雲笑了笑,卻還是勸著,「慢慢習慣!倩倩是個好女孩,還是要好好照顧她。」

  「你不怕我愛上她嗎?」

  「真要有那一天,」楊慈雲苦笑,「那也是慈雲的命,怨不得別人,慈雲自己心裏有數。」

  「傻瓜!」打橫抱起她,「不准再胡思亂想,睡吧!」

  上了床,楊慈雲在內側躺定,看著丈夫坐在床沿,卸下裏衣,裸露出健壯的胸膛,脫下腳上的靴。

  房內爐火燒得旺,溫暖了整間房,反倒顯得有點熱,李崇傲上床躺定,拉上被褥,將妻子抱進懷裏。

  「子謙……」他偷吻了她的頸項,引來她一陣嬌喊。

  「今晚可以好好睡了。」李崇傲又是笑,又是歎息,「你不知道昨兒個我在倩倩那繃得要死,動也不敢動,就怕碰到她。」

  她當然相信,夫君是個莊重的君子,雖是武將,但謹守男女分際,想到這,她心裏甜蜜,夫君若非對她有感情,怎能這樣與她親密擁抱親吻,發生屬於夫妻之間才能有的行為。

  「在想什麼?」

  看著丈夫俊朗的臉孔,一雙濃眉挺挺有神,「慈雲好感恩、好知足,能有夫君這樣值得依靠的丈夫。」

  「這話動聽,你多說。」

  兩人笑了,氣氛很是溫馨,楊慈雲伸手撫摸丈夫的臉,碰了碰那濃眉;李崇傲只是安安靜靜的任由她碰觸。

  「說真的,雲兒,你真的一點都不介意嗎?」

  「介意什麼?」

  斂了斂眉、歎了歎氣,「我跟倩倩在一起……說真的,別說是你,我自己心裏就難以克服,倩倩就像是個妹妹,現在要我跟妹妹在一起,我真的很為難。對!我說過,只要她願意,我願意給她一個正常的家庭,可是那是在你還沒出現之前啊……」

  「其實慈雲介意,也好嫉妒!可是慈雲知道此刻夫君的心在這裏,」摸了摸丈夫的胸口,「這就夠了,此刻夫君只想著慈雲,沒想著別人,這就夠了。很多事情我們身不由己,只能求個兩全,而現在,留下倩倩,就是兩全。」

  他看著她,聽著她說著心裏的話,一字一句說著理,卻也訴著情,忽而他緊緊抱住她,緊到她幾乎感到疼痛,卻不吭聲,任由他抱著。「雲兒,我愛你……」

  她震動了,雙目淨濕,晶瑩閃爍,她緊緊靠在他胸口,聽著他的誓言。

  「我愛你……雲兒,聽清楚了,這是我的誓言,有違此誓,我李子謙願意遭到天打雷劈……」

  「別亂說,」嬌嗔阻止他,「好險冬不震雷,總之夫君別亂說!」

  他親吻著她,帶著她進入更深的世界,帶著她飛越高山河谷,體驗絕無僅有的感受。

  她沉淪著、自溺著,也甘心不醒。

  她沒告訴他……就讓倩倩留下吧!因為她其實一直好擔心終有一天,那個身不由己的人會變成她!

  到了那一天,至少還有一個郭倩倩陪著他,成為他的妻,為他生兒育女,為李家開枝散葉。

  就怕有那一天啊……

  幸福的日子總是嫌短,太平盛世如此,亂世更是如此——楊慈雲與李崇傲新婚燕爾的生活就在皇帝一聲令下的格殺中,徹底驚醒了!

  那天,李家人還是在主廳談著事情,遭到剝奪兵權已近一年,這段時間,朝廷還是繼續給李家俸祿,但顯然就是要李家勿再管事,說不定若非李家六代立下汗馬功勞,現在早遭殺盡。

  老將軍憂心說著,「朝廷的忠臣漸少,魏丞相一事之後,敢於進言的人更少,皇上就這樣被幾個奸險小人包圍,清流難近,這該怎麼辦?」

  李崇傲的一個弟弟說:「爹,大哥,總要有人進言的,不能人人都怕死,不如我們說去,憑爹跟大哥多年立下的功勞,皇上總該要聽的。」

  李崇傲在一旁冷冷說著,「連慈雲進宮對皇上的勸戒,皇上都當馬耳東風,何況是我們?別忘了,抓魏丞相一家那一夜,將軍府外多少御林軍,顯然隨時準備抄了將軍府……老實說吧!我不認為皇上是一個聽得進去諫言的皇上。」

  老將軍清嗓咳了咳,還是不免要提醒,「子謙,此話在這裏說就好,至少……別在長公主面前說。」

  「爹可以放心,雲兒不會去通風報信,雲兒不是那種人。」他為妻子辯言。

  「我知道,只是……」

  就在此時,一名下人沖了進來,氣喘吁吁加慌慌張張,一進廳就跪倒在地,「不好了,老將軍,將軍,大事不好了!」

  老將軍急問:「怎麼回事?」

  這時楊慈雲來到主廳外,聽到廳內喧嘩,不敢進去,就在外頭等著,也聽見了下人說的話。

  「皇上……皇上把定遠侯給殺了,現在屍體還懸在城門,還派出御林軍抄了侯府,把府上所有人全都押往東市說要處斬。」

  李崇傲大手重拍桌子,怒極,「無道昏君!怎可如此妄為……」

  此刻眾人憤慨,無人在乎李崇傲的口無遮攔,事實上,大家都怒極——定遠侯與李家素來友好,多場戰役一同出生入死、肝膽相照,那定遠侯忠肝羲膽,見朝政紊亂,敢於諫言,竟遭昏君殺害。

  李崇傲再也忍不住,「我進宮去找皇上理論!大不了一死,豈能再做縮頭烏龜!」才到門口就看見楊慈雲,李崇傲的怒氣本來已是微斂,卻聽見她說了一句話,怒火不消反漲。

  「夫君請冷靜,此刻不要進宮,不要自招危難。」

  他大怒,拳頭緊握,「此時此刻,我還怕什麼危難?!今天是定遠侯,明天就是我們,你以為我是這種貪生怕死之徒嗎?我在你眼裏是這種低劣小人嗎?」

  他大吼,楊慈雲滿眼是淚,知道他憤怒至極,幾乎無法扼抑憤怒,因此遷怒於她,自己有苦難言。

  她不敢攔,內心的哀痛遽增。

  看著幾個弟弟攔住他,甚至連老將軍都罵他,老夫人哭他,要他為全家著想,不要衝動惹禍,自招危難;楊慈雲下定決心,轉身離去。

  半個時辰後,小青哭哭啼啼跑了過來,「將軍,將軍,公主進宮了,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公主去太廟請家法了……」

  李崇傲心一驚,立刻拋下家人,此刻他更有理由進宮,他不能讓雲兒一個人去面對宮內詭譎多變的情勢。

  果然,楊慈雲搭轎,先前往供奉列祖列宗的太廟請家法——家法乃先皇所賜,為一「馭龍杖」,依情況而定,馭龍杖可打龍袍,也可打龍身。

  拿到了家法,楊慈雲進了宮,此時的她又是盛裝,又成了長公主!很多時候,她寧可自己不是這個身分,寧可自己沒有榮華富貴。

  但她也知道,寧可只是自欺,而自欺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進了宮殿,還是上回的景象,沒想到這麼快她就得來第二次,皇帝楊翊淳還是美女環繞,酒肉腥臭傳滿整個寢殿,昏暗到仿佛天下世道幾乎難有澄清的一天。

  她眼一冷,死命瞪著,手裏握杖幾乎在發抖。到這一刻,她幾乎確定,天要亡我楊家了……

  看見了她,皇帝笑了笑,「皇姊姊這一回……來晚了啊!哈哈哈——」

  大怒,「其他人給本宮出去,離開前,把寢殿大門全部開啟!交代下去,擊鼓鳴鐘,通令朝野。」

  楊翊淳開始有點不安,「你要做什麼?」

  其他人不敢多留,紛紛撤離,遵從楊慈雲的指示,將皇帝寢殿的所有門全部開啟,登時冷風吹滿整個寢殿,布幔飛揚,景況看來煞是嚇人。

  「為什麼要殺定遠侯?」她冷冷問著。

  皇帝滿不在乎的說:「伍宗漢告訴朕,定遠侯密謀造反!反正寧可錯殺,不能錯放。」

  「荒唐!伍宗漢自己強擄民女、私賣軍糧,還敢說人密謀造反?皇帝不辨忠奸、識人不清,任由小人牽著鼻子走……」誰不知道,伍宗漢是要定遠侯手中的兵權。

  「大膽!朕是皇帝,你敢這樣說朕……」

  舉起手中的家法,「楊翊淳!脫下龍袍!」

  「你要做什麼?」

  「本宮領先皇令,必要時要勸戒皇帝,今天請出家法,本宮要杖打龍袍,楊翊淳,脫下你的龍袍!」她手捧龍杖,高聲說著。

  「楊慈雲,你要造反嗎?」皇帝一臉的緊張。

  「先帝有命,本宮可以這樣做!難道皇上認為先帝是在造反嗎?」楊慈雲雙手緊握,舉起龍杖,「楊翊淳,脫下龍袍,領受家法。」

  「賤蹄子!你瘋了嗎?」楊翊淳開始在寢殿內奔跑,楊慈雲追,「朕是皇帝,朕隨時可以殺了你!」

  「脫下龍袍!」楊慈雲追逐著,眼裏淚水直流,她真不想走到這一刻,真不想承認眼前她的弟弟是個別人口中的昏君,是個無道昏君。

  濫殺忠臣、不理民怨、遊畋作役、貪色享樂,這不是昏君是什麼?

  楊翊淳縱情聲色,日夜顛倒作息,體力竟如此不濟,繞過幾根大紅柱子,竟然真的被楊慈雲追到,跌倒在地,頓時受了幾杖。

  「混帳!楊慈雲你瘋了嗎?讓朕這樣丟臉,朕是皇帝,是皇帝!」

  「皇上丟臉,那定遠侯是丟了人頭,天下百姓丟了命,不教訓皇上,本宮對不起列祖列宗,對不起天下百姓。」對著皇帝的背部揮杖,「皇上不脫龍袍,本宮就直接杖龍身。」楊慈雲揮動馭龍杖,一下打過一下。

  楊翊淳一時反應不及,躲不過,不停哀號呼救,甚至高喊,「救駕,有刺客,有刺客啊!」

  外頭侍衛奔進殿,這一下果然讓皇帝丟足了臉,所有下人都看到了!

  楊慈雲還是有停的打,邊打邊流淚。「先帝百年基業,皇上一人短短一年就敗到無可複加的地步,這怎麼對得起先皇?怎麼對得起先人?皇上……」她哭喊,手勁絲毫不減。

  就在此時,李崇傲也進了殿,進宮後的他發現宮裏頭一團混亂,本來還擔心妻子的安危,現在卻發現——他的妻子、他的長公主竟然拿了家法正在教訓皇帝,這讓他簡直不敢相信,一時之間也僵在現場。

  眾侍衛不知如何是好,是要救駕,還是冒著傷到長公主的罪名,將人拉開?

  就在眾人僵持成一片的此時,李崇傲率先上前,抓住了妻子的手。「雲兒……」

  楊慈雲淚流滿面,抬頭看了看夫君,淚更洶湧;李崇傲滿是溫情的看著她,直到這一刻,他終於知道她苦,她好苦。

  苦到無處訴說,苦到跟別人說別人也不懂,只能自己將所有的苦都咽下去。他心疼她,他好心疼她……

  「夫君……」

  「別打了,夠了,真的夠了!」他說的夠了是指她做得夠多了,盡了人事,之後只能聽天命,是興是亡、是榮是辱,都與她無關,她只是一介弱女子,她已經盡力了,怎忍再苛責於她?怎能讓她承擔連男人都擔不下來的重責大任?

  夠了……真的夠了……

  他心疼她……愛她……

  她看著他,夫妻心靈相通,她知道他的意思,知道他心裏對她的疼愛,知道他已經完全懂了,懂得她的痛苦與無奈。

  「回府吧!」

  他的溫情以對換得她宣洩出來的痛苦淚水,終於有人懂她了,縱使他無法辦擔她的痛苦,至少他懂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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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0 03:33:0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楊慈雲入宮杖責皇帝一事,不只朝內,可說是天下皆知——眾人是稱許者多,責備者少,但礙于皇帝當政,沒人敢多言,可無論如何,這總還是為大臣與百姓出了一口氣。

  可是楊慈雲知道,她惹禍上身了!

  皇帝已經失了心智,在奸臣包圍下,連她這個姊姊都已經不信任,所作所為只為一人享樂,只要敢阻擾的,非死即廢,恐怕就連她清平長公主也不例外。

  皇帝不敢殺她,可也下定決心絕不能放了她,身旁近臣為皇帝出惡計,既能教訓長公主,也給李家一點顏色瞧瞧,於是皇帝下了旨意——

  要李崇傲即日起程,領五百兵赴邊疆守清城,除了兩位夫人,包括楊慈雲在內,他的四個弟弟只能帶兩人上路,包括老將軍與夫人,以及李家其他親人還是得留在京城......做為人質!

  李崇傲領旨,表情冷酷嚴肅,抿禁嘴唇、不發一語;楊慈雲好心痛、很後悔,皇帝不敢殺了她,使了這一招要報復她。

  都是她的錯

  該日,李崇傲帶著楊慈雲與郭倩倩,領著兩個弟弟以及少少的五百兵士,準備啟程——不敢違抗,深知抗拒下去,只會給皇帝大開殺戒的藉口。

  拜別家人,老將軍歎息連連,夫人哭哭啼啼,李崇傲囑咐留在京城的兩個弟弟要孝敬父母、保護家人;真有意外,千里快馬傳訊,他抗命也會趕回來。

  楊慈雲下跪,不顧自己的身分給公婆磕頭,不只是道別,更是致上自己深切的歉意——若非那一夜她失去理智,直奔皇帝宮殿訓帝,也不會有今天的事情發生,李家不需要這樣親人分離。

  李崇傲知道妻子的心,事實上,他不怪她!那一晚,他自己也說了氣話,讓她失了理智,真要說,他自己也有錯。

  牽著她的手,帶著眾人上路了。李崇傲當然要騎馬,楊慈雲本來該跟郭倩倩一同坐轎,小青跟在一旁。

  但是李崇傲緊握住妻子的手不放,「雲兒,陪我騎馬走一段。」

  楊慈雲看了看郭倩倩,又看了看他的兩個弟弟以及其他士兵,「夫君,這樣不好吧!妾身還是坐轎......」

  看著眼前的男人一身戎裝,他已領命帶著兵去清城上任。清城是邊疆的一個小鎮,邊防城鎮都是由駐地守將兼任地方父母官,以期軍民合一,總之現在子謙已是任務在身,她不應該與他同騎一馬。

  況且倩倩還在這裏,縱使再愛夫君,也得替另一個女人想想。

  「就一段路,我有話想跟你說。」

  「可是......」

  郭倩倩笑了,知道楊慈雲在擔心自己的心情,「姊姊,您就跟將軍去吧!倩倩坐轎就好了。」

  小青也說:「是啊!公主,您就去跟將軍一起騎馬,小青可以負責陪二夫人喔!」當然也包括監視這個女人啦!

  楊慈雲只得點頭,跟著夫君上了馬。李崇傲身材高大,輕鬆就上了馬,兩腳跨過馬背,接著他再伸出手,拉著楊慈雲上馬,坐在他前頭,讓她靠在他懷裏。

  「好高......」

  「別怕,我在這裏,真要怕,靠著我,閉上眼睛就好。」

  點點頭,在他懷裏,她沒什麼好怕。就這樣,李崇傲手一揮,兩個弟弟在身後騎著馬,下令眾人出發。

  「出發!」

  大批人馬魚貫上路,兩個弟弟騎著馬帶著一部分士兵繞到前頭。前後都有兵,全面保護李崇傲跟兩個夫人。

  出了京城,來到城外的一片荒野,這兒的空氣裏猶彌漫著一股寒冷的氣氛,長冬未盡,天地何時現生機?

  想起身後的男人,就這樣領著命離開家,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她的莽撞與衝動,楊慈雲好歉疚、好難過,眼眶一濕,頭埋在夫婿的胸膛,不敢抬頭。

  「雲兒,怎麼了?」

  聲音裏帶著啜泣,「夫君,對不起,妾身對不起夫君......」話一說完,跟著泣不成聲,抽抽咽咽、難以遏抑。

  李崇傲歎息,一手抓著韁繩,一手攬著妻子,拍撫她的背,勸慰著她,「不要胡思亂想,這不是你的錯......」

  「可是......若不是我衝動進宮,還打了皇上,今天......夫君不用離家,不用告別父母;公婆也不會沒了兒子可以承歡膝下,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她數落著自己的罪狀,把這段時間以來心裏的痛苦與壓抑通通宣洩出來。

  他就是想聽她把話都說出來,所以才會拉她同騎,他不希望她再這樣壓抑,把所有苦與痛都埋藏在心裏。

  那一晚,在皇帝的寢殿,他見到一個他從沒想像過的雲兒,體會到她身上背負著沉重的壓力,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或許離開京城也好,那個皇帝已是無力回天,誰也救不了他!現在他們夫妻離開京城,讓慈雲可以眼不見為淨,別再自責。

  他說過國家的興衰榮辱與她無關,就讓天地與九州百姓去決定吧!為非作歹的又不是她,何必由她來扛起這般重擔?

  「雲兒,我是武將,自我十八歲以來,有印象的日子就是在馬上征戰,到處打仗,老實說,這一年待在京城,過著安逸的日子,我還是不習慣。所以你別多想,這趟前去清城,說不定比較適合我。」他說著,臉上帶著笑容。

  楊慈雲聽著,心裏更難過,知道他是在安慰她,告別父母與家園,怎麼可能不難過

  「清城我去過,是個不太好過的地方,百姓生活苦,農作欠佳,能留下來的幾乎都是老人家......我比較擔心這一趟跟著我去,你會比較辛苦。」

  一番話,讓楊慈雲淚水直流,「不怕,妾身不怕,只要能跟在夫君身邊,怎樣都好......」

  吃苦也好,顛沛流離也好,只要跟著他,能親眼見到他,再怎麼苦她都願意。愛上一個人,他就是值得她掏心掏肺,付出一切。

  眾人越過原野,來到郊外的官道。這一趟去青城,路途少說要走三個月,李崇傲奔波征戰,早已習慣,就怕懷裏的妻子不適應。纖弱如她,怎堪長途奔波,粗茶淡飯?

  「若要說我有什麼不滿的,就是這樣一點......駐守邊疆是多麼苦的事,皇帝卻要你跟我同行......」

  「夫君,妾身願意......」

  「聽我說完,但我也感謝皇帝,天知道我根本不想跟你分開,這趟路只能委屈你辛苦一點了。」他的語氣低沉,充滿溫情,讓她的心發熱,僅僅靠著他。

  李崇傲的駿馬繼續昂首闊步向前行,他刻意放慢腳步,讓妻子能適應。不然以他過去率兵打仗的記錄,長征疾行,像清城這樣的目標,兩個月內就應該趕到。

  「聽說魏丞相知道我們到清城,他也打算趕過去清城......他說他想當面謝謝長公主。」

  悶在他懷裏搖頭,「怎麼說謝......我對他老好生歉疚,若非楊家,他老一生清譽、公忠體國,怎會落得現在家人分散,丟官罷職的下場?」

  「說過了這不是你的錯,我想......全朝廷,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這不是你的錯。」

  楊慈雲突然抬頭一問,「夫君,爹跟娘該怎麼辦?」

  李崇傲看著她,「我知道,我也在擔心這件事。魏丞相都能被害,我們李家其實早就面臨生死存亡,但我走之前,已經安排妥當了。」

  「什麼意思?」

  「我請托幾個手上還握有兵權的將領,如果李家遭遇不測,他們會派兵護送,盡力將李家大小,送離京城,就跟送魏丞相逃難一樣,但就怕皇上要殺我們李家一個出其不意。」李崇傲凝視著她,「但如果真有那麼一天,那也代表我李家跟朝廷正式決裂了!雲兒,你知道嗎?到時候,你能體諒嗎?」

  楊慈雲含淚點頭,「妾身知道,真有那一天那也是皇上的錯,是......我楊家的錯,就像夫君說的,全天下的人沒有人呢會怪李家的,相反的......」她深呼吸一口氣,把話說了出來,代表她心死,代表她心碎,「為了天下百姓、為了蒼生,或許......李家會有一天非得跟朝廷決裂不可。」

  他聽著,心痛卻不再多說,知道她心痛,她是楊家人,任憑他再溫情的勸慰,都無法掩蓋她是楊家人呢的事實,有朝一日,天下大亂、民怨四起,她恐怕也難逃民氣的憤怒。

  但他會保護她,既為他的妻,他才不管她是什麼達官權貴,是什麼清平長公主,她就是他的妻。

  他許諾了誓死保護她,為她抵擋一切責難,讓她能安穩在自己的翼下度過人生的波濤狂浪。

  日夜兼程、披星戴月,李崇傲帶著妻子,終於在三個月後來到西北邊防的小鎮清城。

  一到達,他們這才知道,原來九州蒼土真有這樣民不聊生,貧瘠困頓之地。

  也是到了清城,這才知道這裏的縣官早就棄守,整座清城在邊疆民族多次率兵進攻,已經撤守泰半,留下來的多半是走不了的老弱婦孺,就算有年輕男子,恐怕也在附近的山寨投了盜匪。

  李崇傲這個主將,帶著兩個弟弟是副將,領著五百兵要守住清城,對抗北方胡族,實在是要他們受守死。

  不過幸運的是,或許是因為清城貧困,這段時間以來,胡族蠻兵已經失了興趣,讓清城換得難得的和平。

  清城官府還在,雖是破舊不堪,但至少堪用,李崇傲帶著妻子就這樣住了下來;士兵則在附近紮營,李崇傲下令,駐軍暫時負責維持治安。

  可是他也知道,外族士兵早晚來犯,光五百人恐怕不濟事,他必須想辦法擴充,但這裏實在貧困,有何辦法可以吸引民眾在此定居?

  李崇傲的兩位夫人一到,或許是因為女流之輩,體力不濟,兩人都病了幾天——楊慈雲好得比較快,不過幾天就能下床,她知道自己必須趕快好起來,不能讓旁于公事的丈夫,必須再費心照顧自己。

  她勤於服藥,多多走動,強健身體,不過幾天,她已經可以到處走動,雖然李崇傲還是勸她多休息,但她總是笑說:「總不能讓人家覺得,將軍夫人怎麼老躺在床上,既然來到這裏,就要與大家共患難。」

  李崇傲無奈點頭,只得聽從妻子;而另外一個將軍夫人就沒這麼好運了,郭倩倩重病一場,幾天都無法下床,請了軍醫來看,只說水土不服,必須悉心照料。

  因此楊慈雲親自進了郭倩倩的房照顧著她,喂藥喂水、擦汗擦身都不假手她人,她沒有私心,只認為自己有責任幫夫君照顧好家庭。

  郭倩倩感動得不斷哭泣,知道她也是病了一場,不過剛痊癒就來照顧自己;而楊慈雲只是安撫她要她趕緊好起來,這才能幫得上夫君。

  初到清城的一個月,就在這樣的情況下度過了。家書來了幾回,都報安好,皇上沒找碴,朝局依舊亂,幾個大臣遭逮遭殺,皇上利用築好的運河下江南玩了幾趟,甚至聽說江南果然傳出饑荒了

  北方荒、南方荒,但這些都跟遠在清城的李崇傲他們無關。那天,李崇傲坐在軍帳內,看著文書,外頭他的兩個弟弟照例操兵。

  楊慈雲進了帳,端著茶水,李崇傲抬頭看她,臉上泛起笑容,「怎麼不多休息?」接過茶水,喝了一口。

  「多動對身體才好。」楊慈雲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倩倩的身體也好很多了,雖然軍醫建議還是別下床,但軍醫也說,再過一段時日,一定能康復的。」

  說到這裏,李崇傲既是感謝又是佩服,「真的對不起,這段時間我沒有辦法好好照顧你,還有倩倩......」若非她,他恐怕光連私事和自己的家事都亂成一團,遑論公事。

  「夫君要專心公務,家裏的事有雲兒與倩倩,夫君就不用擔心了。」楊慈雲想了想,「還有一件事要告訴夫君。」

  「說。」

  「西北這裏的風沙大,士兵們披風恐怕太薄,擋不了風沙,妾身想,就找清城裏的婦女來幫忙,為士兵縫製披風,一來可以充實軍需,二來可以讓這裏的婦女有點收入,不知夫君覺得如何?」

  李崇傲沉思,立刻贊成,「好!就這樣辦,但......你也別太辛苦了。」

  「這是雲兒應該做的,不算辛苦。」

  李崇傲笑看著她,心裏滿是驕傲。娶到這樣的好女人,真是他的福氣,一個無私又聰明,一個寬厚又仁慈的女人,他夫複何求?

  忽而,李崇傲一歎息,楊慈雲關切的問著:「夫君,怎麼突然歎氣,發生了什麼是嗎?」

  「這一陣子我到處看,發現清城並非貧瘠之地,就不知為何土壤種不出東西,農作攸關民生,吃不飽,百姓當然流離。」

  楊慈雲點頭,「妾身有瞧見幾口井,可井內都幹了,想來以前清城的百姓都是引地下的水來灌溉,現在水源枯竭,農作自然受影響。」

  「你觀察得對,我也是這樣想,只是水源枯竭,灌溉無著,這問題很嚴重。」李崇傲想著,無法想出計謀。

  老實說,他會帶兵打仗,會戰場佈局設計,但治國之事經緯萬端,光是灌溉水源就是一大難題,這已超出他的能力了。

  楊慈雲想了想,想起這一陣子在附近觀察到的狀況,她對著李崇傲說:「子謙,你現在有空嗎?」

  看了看桌上,所有文書都已處理完畢,「有!怎麼了?有事嗎?」

  「我們可以一起到城外去看看嗎?我有件事想告訴夫君,可是這還只是妾身的猜想,沒有確定,想先去看一看,等確定了再告訴夫君切身的想法。」

  她說得懇切婉轉,事實上,李崇傲從來不曾拒絕過她的提議——他信任她,知道她是個腹中有墨水的女子,很多時候他不能不服,單單上回北方賑災,他就已經領教過她的聰慧了。

  一刻鐘後,李崇傲騎著馬帶著妻子出發,身後領著二十名士兵,他以為他們沒有要去太遠的地方,出了城就到了,因此不需勞師動眾。

  不同的是,這一回是楊慈雲自己騎馬,她剛學會騎馬,很喜歡這種駕馬馭風的感覺;李崇傲倒是很後悔教她騎馬,現在連自己抱著妻子騎馬的機會也無。

  出了城,李崇傲緊緊跟在妻子身邊,左叮嚀、右交代,騎慢點,別踢馬肚,別拉韁繩,省得馬受驚。

  楊慈雲總是笑笑的接受夫君的關心,臉上沒有一點不豫之色。

  到了城外十裏處,那裏遠眺可見群山,山頭白雲籠罩,時而雲朵穿過,可見山勢之崇峻,群峰之挺拔。

  楊慈雲看著,心裏忖度著,看了看山,看了看山腳那小溝壑內緩緩的溪流,又回頭看了看不遠的清城,心裏想著。

  李崇傲的視線也跟著看了看,卻看不出端倪——他承認身為武將的自己沒這麼聰明,論這一點,他可是大大輸給自己的妻子,可他無所謂,對於自己擁有一位如此聰慧的美人,他可是相當感到驕傲。「雲兒,你到底在看什麼?」

  楊慈雲看著,突然笑了,一副了然於胸的樣子,「夫君,雲兒找到灌溉的水源了!」

  「在哪?」他怎麼都沒看到。

  不只李崇傲四次打探,就連其他士兵都跟著到處看來看去,可是根本沒看到楊慈雲口中所說的水源。

  「在那!」楊慈雲纖細的手指指向山頭,指向那藏在皚皚白雪嚇得山頭。

  李崇傲看了過去,只看見山,就是沒看見水。「山頂上......有水源嗎?」

  楊慈雲一笑,「有,但是不用上山就可以得到水源。」

  楊慈雲稍微驅馬上前,「山頂上的雪就是水源,最近剛立春,雪漸漸融化,隨著小山溝,流下山了,在這裏形成了小溪流,有時水源豐沛一點,還會成為小湖泊;冬幹夏溢,顯見其實融雪形成的水是很豐沛的,若能利用,以來灌溉農田,二來避免溢湖釀災,一舉兩得。」

  這就是她這段時間的觀察,她發現山頭的積雪與他剛到清城時減少許多,顯見春暖以後雪漸消融,如果可以善加利用這些誰來灌溉清城的農田,一定可以讓這片荒土再生青綠;農作一豐,人民就會回來,便能充實軍力。

  李崇傲邊聽,眼睛都亮了,「好主意,這太好了,老天!雲兒,你真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女子。」

  羞愧一笑,「其實很多西北地方的民眾都會利用坎井來灌溉,這就是使用山頭融雪的水......這也不是我發明的......」

  「不管如何,我的妻子就是聰明伶俐。」

  「夫君別笑雲兒了。」

  真希望她現在就坐在他的馬上,讓他可以緊緊抱住她,李崇傲一雙眼睛看著她,既感到驕傲,又感到佩服。

  眾士兵交談著,顯然都很佩服將軍夫人長公主的智慧,每個人都很振奮。

  李崇傲看著,已經開始規劃,「所以我們只要挖個管道進城,就可以灌溉農田。」

  楊慈雲笑著點頭,然而就在此時,身後傳來馬匹嘶吼聲,撕裂了這短暫的寧靜與祥和。

  李崇傲一群人的身後來了另外一匹馬隊,其實莫說是馬隊,他們根本就是馬匪,就在附近的山裏紮寨,趁著過往的商旅經過,下山搶劫。

  李崇傲早就知道有這麼好幾批山匪,但是他也知道,若非日子苦,誰願意鋌而走險?這批山匪聽說至今只劫財,從來不曾取性命。

  現在,沒想到他們竟然碰上了

  「把錢財叫出來,我們只要錢,乖乖聽話就不傷人。」為首的匪徒高喊,身後的盜匪鼓噪。

  李崇傲他們身著普通,看起來就像是尋常老百姓,因此盜匪沒認出來他們的身份,自然也不知道他就是新到清城的駐軍守將。

  李崇傲策馬上前,其他的二十名士兵將楊慈雲團團包圍,圍成三圈,以保護將軍夫人。

  李崇傲高大強健的身軀騎在馬上,氣勢驚人;為首的盜匪心一驚,開始猜測眼前男子的身份。

  「你們知道我是誰嗎?」

  盜匪你看我、我看你,心裏開始有了畏懼,其實就是因為饑荒,大家都沒飯吃,不得已才會出來搶劫的,不然誰願意冒著生命危險?「你是誰?」

  李崇傲從身後抽出大刀,單手握刀柄,一手勒馬韁,氣勢驚人——如果雲兒今天沒來,他或許會掉頭就走,不跟這些過苦日子的百姓對沖;但現在,雲兒就在他身後,他不能讓妻子涉險,拼死也要保住妻子,一絲一毫都不能傷到。

  「我奉勸你們一句,給我撤退,立刻離開這裏,我可以當作今天沒發生這事,否則後果自負。」他鏗鏘有力,一字一句說著。

  眼前的一群盜匪有點畏懼,但同時心裏也很不開心,這傢伙是在囂張個什麼勁?該不會是其他哪個山寨的盜匪吧!

  為首的盜匪大怒,也抽到大刀;李崇傲一眼就知道那人是首領,身材與自己一般高大,炯炯有神的雙眼卻透著一絲無奈。

  盜匪按捺不住,沖上前來;李崇傲毫無畏懼,坦然迎戰。

  身後的楊慈雲一驚,高聲驚呼,「夫君......子謙,小心......」

  原先保護楊慈雲的士兵,調了一半的人上前幫助李崇傲,剩下十人依舊將楊慈雲團團圍住。

  李崇傲帶兵一向紀律嚴明、訓練有素,單十名士兵,加上武功高強的他,便足以對付眼前二十多名盜匪。

  李崇傲高喊,對著自己的下屬,「保護好夫人!必要時,先送夫人走。」

  「是!」

  楊慈雲高喊,眼眶裏淨是恐懼的淚水,「我不要!我不要走。」

  她的丈夫在眼前與敵人拼鬥,隨時面臨生死關頭,在這個時候,她就算知道自己留下來會給他帶來麻煩,還是倔強的不離開。

  李崇傲對著其他士兵高喊,「把他們撂下馬,不要傷人。」

  「遵命!」

  士兵們用力背重拍盜匪的背脊與腳踝,許多盜匪一痛,就松了手,摔下了馬。盜匪果然為一群烏合之眾,一下子二十多名的盜匪只剩下五、六人還在馬上,其他盜匪四處奔串,深怕遭到馬蹄踐踏。

  李崇傲專心對付著眼前的盜匪首領,此人武藝果然如他所想,相當高強,與自己不相上下,多次交手,他都安然在馬背上。

  兩人的大刀交錯攻擊,刀鋒互吻,鏗鏘聲響徹山谷。李崇傲愈打愈投入,難得找到能與自己匹敵的對手。

  事實上,對手也對眼前這個其實卓然的男子相當訝異,甚至對他方才下令不要傷了自己山寨的弟兄感到不可思議。

  他到底是誰?

  終於,李崇傲趁著對手一鬆懈,刀背一拍:對方一陣疼痛,摔下了馬,但對方不示弱,大刀反面一揮,趁著自己鬆手時,竟然同時也將李崇傲的大刀打掉。

  兩把刀掉落在地,眾人一陣屏息,眾士兵不敢相信李崇傲竟然會丟了刀!他們紛紛上前,想要將盜匪首領當場斃命。

  李崇傲下了馬,高聲一喝,「不准動手!」

  眾士兵聽命退開,圍成一圈,圈內只剩下李崇傲與那人。

  那人躺在地上,看著他,心一涼,引頸就戮,「要殺便殺,我認栽。」

  李崇傲挑眉,「現在被我殺,你心甘情願嗎?」

  「當然不甘心。」嘴上這麼說,但那人心裏承認,李崇傲的功夫比自己高。

  「站起來,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不用武器,就用拳腳,如果可以將我打到,你可以全身而退。」

  那男子一聽,立刻跳了起來,握拳沖上前去,正面就想撂倒李崇傲;李崇傲紋風不動。

  一旁的楊慈雲見狀驚呼,害怕得渾身發抖。「子謙——」

  就在拳頭要招呼到門面時,李崇傲一閃,那男子偏了身,李崇傲一拳打向他的腹部,可也在此時,那男子也攻向李崇傲的胸口。

  互受一拳,彼此都悶哼一聲,耐住疼痛。對方繼續攻擊,李崇傲迅即還擊,現場只剩下拳頭攻擊與擊中悶哼的聲音,所有人都不敢發出聲音。

  楊慈雲看得好心急,幾次李崇傲遭到打傷,她是心慌、心痛莫名,看著丈夫嘴角流著的鮮血與瘀傷,她不停哭泣。

  經過好一段時間,兩人的交手終於稍停,對方顯然體力不及于李崇傲,一拳命中要害,終於倒地,喘息不已;而李崇傲也不好受,縱使還能站著,但臉上與身上都是傷。

  「你到底......是誰?」

  「清城守將李崇傲。」

  那人一聽,當下了然——原來是大名鼎鼎的李將軍,難怪他打不過,可是他還是憤恨不平的說:「還不是朝廷的走狗!」

  李崇傲眼一眯,「你說什麼?」

  「朝廷魚肉百姓,大夥都快餓死了,不做盜匪要做什麼......」

  「大丈夫為所當為、為所應為,是條漢子,寧可為天禧百姓福祉而戰死,因為劫掠搶盜遭到打死,豈不蒙羞!」

  一句話,震著對方不知該如何反應,一雙眼淨是淚水,卻是倔強不語。

  李崇傲知道這群盜匪都不算是壞人——世道差,為了求生存,只能如此,他知道天下亂,知道昏君在位,他知道,他很清楚。

  李崇傲回頭牽著自己的馬,就要率隊離開,他一點也不在意自己受的傷,身為武將,受傷乃家常便飯,但......他就怕妻子傷心

  臨走前,他丟下一句,「你叫什麼名字?」

  「陳平!」

  「陳平,別再幹這種事了,帶著你的弟兄進清城投軍,我需要人.......如果你還是條漢子,就該為天下百姓做對的事情,打家劫舍只會讓你蒙羞。」說完,人就走,沒多留。

  只留下對方繼續躺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懺悔。

  楊慈雲早就下了馬,奔到夫君旁邊,一近身,這才發現夫君的臉上,手臂上都是傷,甚至隔著衣服還可見到夫君的胸口似乎也有傷,她哭哭啼啼,嘴裏早已不成語,「子謙......子謙......」

  攬著妻子,好生安慰,「沒事了,別哭嘛!我真的沒事......」語氣再也沒有方才的嚴厲,只剩下呢喃溫語。

  「可是.......可是......」她抹去他嘴角的血,難過得眼淚直流。

  抱著妻子,不管就在眾人面前,他不怕羞,只知道看著妻子的哭泣,他不可能不管,那每一滴眼淚足以融化他的心。

  「疼嗎?」

  「一點點。」

  「回去,我幫你擦藥。」

  點頭,但他也笑了,「雲兒,看在我受傷的分上,能否與夫君我同架一馬?」

  楊慈雲笑了笑,卻又淚眼汪汪,知道眼前這個男人忍著身體的疼痛,努力想要安撫自己、取悅自己。

  李崇傲獻上了馬,然後將妻子拉上馬,手持韁繩,將妻子圈抱在自己懷裏,馬上世界是獨屬於兩人的有情世界。今天這一趟遭遇雖是讓她飽受驚嚇,但也讓楊慈雲知道,他的安危是她最在乎的事。

  看著他,聽著他口中那句為所應為、為所當為,那句為天下百姓戰死的話語,她知道終有一天,李崇傲會成為拯救天下百姓的那個人,而到那一天,她還能守住這單純而卑微的幸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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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0 03:34:0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與山寨盜匪交手一事,沒有驚動太多人,縱使李崇傲的兩個弟弟看見大哥臉上的傷勢,不斷追問,但他本人沒說,楊慈雲守在夫君身邊早已養成習慣,夫君不說,自有理由,所以她也不說。

  事實上,她知道夫君的心意,知道這群盜匪都是貧苦的百姓。饑寒起盜心,有時候該怪的不是他們的盜心,而是誰讓他們饑寒了。

  從這一點她知道,子謙仁慈,雖然是個武將,但他並不想用武力來解決這個問題,不能根除禍源,只是強硬壓下民怨,等待下一次爆發。

  她佩服夫君,更為這樣有如此氣度的男人折服,知道自己好眼光,愛上的是這樣的人。只是……看著他受傷,還繼續努力批著公文,運籌帷幄,讓他好是心疼,邊擦藥、邊哭泣。

  她自己傻,哪有武將不受傷?她知道,她更知道自己的不舍,真的很小家子氣,只是愛一個男人,自然希望他安好,而她更深刻的體會到以往的自己見識多淺,以為在京城那裏見到的就是天下,來到了清城,這才知道還有這樣的世界。

  幾個月下來,京城裏將軍府來的家書,幾個與李家交情深厚的將領來的探報都沒有好消息——

  北方饑荒已經演變馬民怨暴亂,宮軍強力鎮壓,掃蕩屠殺,幾個大城的郊區宮道上滿是死首,屍橫遍野。

  民亂雖然暫時壓下,但是民怨已起,恐難善了。

  楊慈雲知道:魏丞相遭到免職,自己離京,當然沒有人再給災民籌辦賑糧,災民嗷嗷待哺,朝廷卻是不聞不問,民怨自然難息。

  這些事李崇傲都是不敢讓她知道,他一直知道,她雖然遠在清城,但也憂心局面的發展,擔心亂事隨時會爆發。

  現在他寧可瞞著她,也要讓她安心度日。

  可是宮裏幾個忠心的公公總會傳訊給她,或許他們還是寄希望於她,希望清平長公主總有一天能擾亂朝政;但他們卻不知道,楊慈雲心裏已經了然,終有一天,有德之人會起,天下會改朝換代的……

  也就是因為有了宮裏的內應,讓楊慈雲提前知道了那驚天動地的消息——皇上要動李家了……

  聽說是幾個奸臣的讒言,皇上打算撥了李家的俸祿與爵位,再將李家上下全部流放……

  楊慈雲一驚,知道若是如此,將軍府絕對不會給子謙來信,他們知道將在外,軍務如麻,他們不可能讓子謙在這個時候煩家中的事,甚至子謙可能因此擅離駐地,給皇上大開殺戒的藉口。

  於是楊慈雲下了決定,結合幾個宮內還算是效忠的太監,以及幾個與李家交好的將領,循著當初馳救魏丞相的方式,將李家的人分了好幾批趁夜往京城外送。

  老將軍與老夫人,還有子謙其他的弟妹,則當然是送來清城——一家人總要團聚,在這個混亂的時候,一家人能在一起,那更是彌足珍貴。

  兩個月後,就在李崇傲根本始料末及的情況下,數十名士兵護送著將軍府其他人來到了邊塞的清城。

  李崇傲聽到消息,沖出軍賬、趕到大廳;另外兩個弟弟也是,小青跟郭倩倩則在身後陪著楊慈雲一同趕到。

  當然不敢置信,李崇傲還在煩惱——自從抵達清城以來,卻不敢跟任何人吐露。

  他當場跪下,眼眶濕紅,他的兩個弟弟也跪下了。他啞聲喊著,「爹,娘,你……怎麼會來?」

  老將軍歎息,看向跟著李崇傲也跪下的楊慈雲,對這個媳婦,他既感激,又是感佩,真沒想到就在他以為李家就要遭到誣陷下獄,含恨冤死時,竟是媳婦救了一家人。「說來話長,都是……慈雲救了我們。」

  李崇傲看著妻子,「雲兒,到底怎麼回事?你怎麼都沒有告訴我?」

  老將軍拉起兒子,父子再見面,感動莫名、緊緊相擁;楊慈雲在一旁看得也頻拭淚。

  李崇傲原先留在京城的弟弟說:「大哥,我們本來都要被皇上抓起來了!皇上身邊的小人誣陷我們,要把我們一網打盡,都是大嫂先得到了消息,聯合幾個將領趕在宮裏行動前將我們都救出來……總之這一段路真是險,險到一言難盡!」

  李崇傲聽得心驚肉跳,不敢相信家中發生了這樣的大事,他急忙追問:「其他的親人……」

  「慈雲夠聰明,她我們都打散,送到不同的地方去,你的姑姑、嬸嬸、叔叔他們現在有的到了江南、有的去了雲南,有的則到塞北,天南地北……」老夫人既是高興,也是歎息。

  李崇傲看著妻子,不敢相信這女人竟然默默做了這麼多,他情不自禁,握住了妻子的手,「你怎麼都沒告訴我,自己一個人在煩惱?」

  楊慈雲眼中含淚,「夫君忙著軍務,慈雲不忍夫君再操煩,慈雲能力,自然要為夫君解勞,請夫君見諒,原諒慈雲的隱瞞。」

  他抱住她,眼眶有淚,聲音沙啞,「說什麼隱瞞,你……你做得好啊!我……感謝你……」

  他激動莫名,不知如何言語,能娶到這樣的女人,真是他的幸運,她的所作所為一點一滴收服了他的心,讓他甘心沉淪。

  「夫君,爹娘都在這兒呢……」她不好意思的掙扎。

  眾人一笑,氣氛很是融洽。經過大半年的分離,將軍府一家人終於在清城團圓了。這一切自然都是楊慈雲的功勞。

  老將軍看了看四周,再加上方才進清城時一路上的觀察,看樣子這裏雖然落魄,但兒子很努力的想將軍務辦好。「子謙,這段時間在這裏,一切都還順利嗎?」

  李崇傲放開妻子,卻依舊牽著妻子的手,他看向父親,「清城相當貧困,辦軍困難,百姓困苦,鄰近盜匪也多,但我們還是正常操兵,也招兵買馬,畢竟五百兵力確實不夠。」

  「軍餉夠嗎?」

  苦笑,「當然不夠,朝廷給的早就用完,現在都靠慈雲賣嫁妝,靠慈雲的俸祿在辦軍。」

  看看他的妻子,早已卸下所有華麗的服飾與首飾,已經成為了一個普通的婦女,再也不是以前的長公主。

  老將軍感歎,「慈雲,真是辛苦你了。」

  搖頭,「爹,不要這樣說,這是慈雲應該幫的……撇開慈雲的身份,天下人本是楊家的責任,可是……楊家讓天下人失望了,所以現在,我只是做我應該做的,幫助夫君……」

  她一字一句,輕聲說著,每一字都讓李崇傲心痛,也讓他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他就是知道她總給自己這麼大的壓力,總要自己承擔起一切責任,實在是傻……

  楊慈雲努力甩開擔心,拋棄負面的情緒,她拉著郭倩倩跟小青,對著眾人說:「夫君,爹娘,慶祝一家人團圓,今晚我跟倩倩和小青下廚,大夥好好慶祝一番,夫君還藏了幾覃酒……」

  「這個都被你發現了。」李崇傲故作訝異與扼腕。

  看著楊慈雲與郭倩倩也處得很好,看來這段時間至少在清城,兒子跟兩個媳婦都過得不錯,兩位老人家也就放心了。

  就在此時,外應有士兵沖了進來,對著李崇傲跪地,興奮高喊:「將軍,屬下有事稟報。」

  「說!」

  「城外頭聚集了上百人,他們自稱是鄰近山寨的盜匪,為首的叫陳平,他們說他們要進清城投軍。」

  李崇傲愣了愣,臉上隨即露出笑容,「現在人呢?」

  「屬下不敢貿然讓他們進來,但是他們說,為了展現誠意,以及表現效忠將軍的決心,他們交出了全部武器,統統跪在城外。」

  老將軍不明就理,只能問:「子謙,究竟是怎麼回事?」

  李崇傲笑了,「爹,我們得到助手了!」轉身對著幾個弟弟吩咐,要他們立刻換穿戎裝,隨他出城納降。

  他知道,看來自己對那個陳平的激將法已經奏效——現在清城內的士兵不過七百多人,雖然略增,但幅度太慢;如果這批盜匪真能洗心革面,加入清城守軍,一同防守胡族入侵,扞衛家圓與老百姓,那必是大有助益。

  不知怎的,眾人就是感到振奮,覺得似乎情勢大好;楊慈雲也笑著,臉上始終帶著微笑,但更深的憂心卻是放在心底。

  她知道,她真的知道,李家來到清城,京城內沒了人質……下一步,遭殃的可能是她自己了……

  在清城的這段日子,是楊慈雲與李崇傲一生至今最安和、最幸福、臉上最多笑容的日子,雖然在這貧困的清場面,日子過得苦,早晚都要辛勤工作,可是能和自己最愛的人在一起,能一家團圓,能遠離塵囂與紛亂,豈不幸福?

  陳平帶領的那幫盜匪洗心革面,全部投軍,一下子,清城守軍增為上千人,甚至還不斷增加,因為鄰近的山寨盜匪在李崇傲的感召下也棄暗投明、金盤洗手、決定投軍報國。

  李崇傲跟這些人約法三章,軍紀嚴明、不殺手無寸鐵之人,忌盜不義之財,違者處死。

  李崇傲的四個弟弟領著軍操練,李崇傲跟著妻子一起規劃築渠灌溉的事情,他們知道要解決清城的貧困問題,終究必須解決農荒的問題。

  最後李崇傲決定,就用這批士兵以及城中堪用的男丁一起來開渠,頓時間,整座清城幾乎都動了起來。

  李崇傲身體力行,帶著眾人挖渠;他所有弟弟全部投入,沒有一個偷懶,甚至連老將軍都想加入。

  在這樣的感召下,所有士兵賣力工作,連陳平那些原來是盜匪的兵都備受感動。

  楊慈雲則帶著幾個女眷以及城裏的婦女,日夜為了男人們的吃喝忙著,從早忙到晚,就怕這些每天勞力付出的人餓著,反而拖延了開渠的進度。

  十裏的渠,李崇傲預定一個月挖完,甚至於在楊慈雲的建議下,他們決定——

  「設閘築塘?」

  「沒錯夫君,塘築在城外,閘設在山腳。這樣的作用在於夏季大量融雪,水流入塘,我們可儲水;冬季也才能灌溉,但也要預防融雪過巨,反倒成災,因此要設閘,在水量大時開閘,方能保命。」

  「好!好主意,就這麼辦。」李崇傲知道,這些都不是他能想到的,只有雲兒有這樣的智慧,能夠面面俱到,他甚至常在想如果女兒可以繼位,慈雲必能成為澤披天下的好皇帝。

  那天,李崇傲帶著眾人努力挖著,其實他身為守將,大可不必這麼辛苦,可是,他總覺得應該身體力行,則能帶兵,而且他也認為,雖得有勞動的機會,可以藉機強身。「大家努力挖,趕在秋天前要挖好,才能通渠取水;否則冬天一來,山頭結冰,沒雪可融,可就得等明年了!」

  「沒錯!大家用力挖!」

  每個人都勤奮工作,沒有絲毫偷懶,連守城將軍都這麼辛苦的幹了,他們這些小兵哪有資格偷懶?

  辛苦工作了一上午,終於到了日正當中用午膳的時間,楊慈雲領著李家一干女眷,包括郭倩倩,還有李崇傲幾個妹妹,還有小青,還有清城的許多婦女,抬著一鍋又一鍋的飯菜來到工志,甚至連李家老夫人都來幫忙了。

  「夫君,還有大家,可以來吃飯了。」楊慈雲忙了一早上,滿頭大汗,但臉上淨是笑容,看著一群又一群士兵湧了過來,吃著又香又熱的飯菜,每個人都胃口奇佳。

  楊慈雲當然幫夫君添好備好,就等著夫君用膳;李崇傲走向她,用手背擦拭著頭,臉上與手掌心滿是髒泥。

  楊慈雲在一旁,立刻拿出備好的毛巾幫夫君擦臉;李崇傲則乖乖的站在原地讓妻子服侍他,而這樣的畫面讓大家看得津津有味。

  李崇傲的幾個弟弟在旁邊又是鬧、又是笑,「老大,到哪去找這麼好的老婆啊?給兄弟介紹幾個啊!」

  「囉嗦!你們沒福氣,滾一邊去吧!」

  大家哈哈大笑,一旁的士兵也笑了,將軍跟夫人的恩愛是出了名的,任誰看了都會羡慕不已。

  李崇傲知道妻子臉都紅了,很不好意思,於是帶著妻子離開現場,來到遠處一棵樹下,享受獨屬於兩人之間的用膳時間。

  李崇傲將手擦淨,自己拿著筷子吃飯;楊慈雲則在一旁備湯備茶,好不忙碌。但臉上還是帶著幸福的笑容。

  「雲兒,你自己怎麼不吃?」

  笑了笑,「全清城就你們最晚吃,我們早就吃飽了,吃飽才來的。」

  大口扒著飯,李崇傲有點口齒不清說著:「習慣了嗎?」

  「什麼?」

  吞下口中的飯菜,「我說習慣嗎?這裏的吃喝畢竟比不上以前在將軍府,更比不上宮裏。」

  「剛才相反,這裏的飯甜、菜香,雲兒很愛。」比起宮裏,她更愛清城。在這裏,她可以全心全意與夫君在一起,不用再為了朝中的一切,為了那個皇帝弟弟,偽裝出長公主的模樣,那畢竟不是她。

  李崇傲知了,看了看碗裏的菜色,說不上豐富,但是菜肉都有了,「現在我們的軍餉還夠嗎?我看這菜色還不錯,一定花了很多錢吧!」

  「還好!城裏的人都有捐獻,有的人捐米、有的人捐菜,大家都知道挖渠是為了城裏好,他們都願意奉獻;等到渠通了,灌溉水源有著落,下田耕種,總會有收入的。」

  點頭,「辛苦你了,唉……」

  「夫君為何歎息?」

  「我知道你自己也出了很多錢,身為男人的我,總想叫你為自己省一點、留一點,可是現在辦軍需要用錢,我反而說不出口,我……真沒用……」

  握住他的手臂,楊慈雲溫柔的看著夫君,「子謙,不要這樣說,我們是夫妻,為了你,我很樂意,況且為了清城好,這些都不算什麼,我還是那句話,錢財乃身外之物。」

  李崇傲吃著飯,楊慈雲知道現在四下無人,放鬆自己靠在他身上,「夫君,雲兒好喜歡這段在清城的日子,雲兒想,雲兒一輩子都忘不了。」

  「幹麼說知這麼老氣,才幾歲的人,就這麼輕易說一輩子?」

  他笑了,而她卻滿眼的憂思,最近,她的心裏有著很深 的擔憂與愁緒,每過一天,她就感恩一天,因為她不知道:明天她還能不能繼續待在清城,待在夫君的身邊?

  那種恐懼,那種不確定,日日夜夜都壓著她,很多夜裏,夫君在身邊,她都感覺不到安全,常常驚醒,更遑論子謙在倩倩那過的夜裏。

  「怎麼不說話?」

  「沒事,總之就算以後我們離開清城,我還是不會忘記這裏。」

  這一點李,李崇傲很認同,「是啊!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竟然覺得……在這裏有一種很平和、很幸福的感覺,有你、有家人,大家都在一起,感覺真好。」

  「雲兒也是這樣想的。」驚訝抬頭,看了他一眼,語氣裏很是高興。

  「看來我們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這是當然,他們是夫妻,日夜相處,當然心靈相通。他知道,她一定跟他一樣喜歡這裏,因為這裏有家人、有愛人,更可以不去理會京城情勢的險惡。

  李崇傲甚至說:「我甚至想能不能讓我……跟你,永遠在這裏就好,其實這樣的生活也不錯,當個守城的小將,過著簡單的日子,這樣的幸福已經很難得了。」至少在亂世裏,已經很難得了。

  楊慈雲笑了,「夫君是將和,應有鴻鵠之志,這小小的清城是關不住夫君的。」對於這一點,她很有自信。

  李崇傲挑挑眉,「娘子這麼看得起為夫?」

  「那當然。李大將軍可非浪得虛名喔!」

  總有一天,他李子謙必能成為平定天下的賢者,有朝一日,民怨沸騰、天崩地裂,他若肯登高一呼,風雲變色,楊氏王朝頹圮就不遠了。

  她知道,她可以猜想得到,一定會有那一天的;就不知道到那一天以後,她的命運又變成怎樣……

  「誰愛打仗啊!要是能太平,誰不想過太平日子?我其實也想安穩度日,只要有機會,我還是希望就在這裏,我倆、我們一家人就在這垵過日子,這樣就好了。」

  「夫君,會不會有一天雲兒反而成為夫君不能安穩度日的原因……」

  「別說!」抱住她,親吻她的額,「更別亂想,我就怕你亂想,雲兒,我……老實告訴你吧!我想過了,倘若世局大亂,皇上決意相逼……我們全家人就離開中原……」

  「離開中原?」

  「對!我們往西域去,離開這兒去過我們的日子,你不用自苦,我也不用為難,只要我們在一起就好!」

  她含淚,淚水卻直落,靠在夫君懷裏,暫時覓得一片安穩的淨土。她好希望這一天能成真,跟著夫君天涯海角,遠離一切紛擾。

  可是,命運不准……

  一個月後,開渠已成,眾人興高采烈的慶祝,城內外一片喜氣洋洋,李崇傲領導有方,再加上楊慈雲在背後獻策,此事才能這樣順利達成。

  記得開閘引水葫蘆那天,看見水灌入了原已乾涸的農田,所有人好開心,這是大家努力了一個月的成果,就連陳平那些人都跟城內的百姓高興得抱在一起互相祝賀。

  開渠過後,李崇傲專心注意力放在操兵演練上,軍務不容弛廢,一天都不行,因為眾難知胡族會不會有一天又回來進犯。

  這清城竟在短短一年內,就成為邊疆最穩固的陣地——解決了灌溉水源,許多居民開始定居,也開始有男子加入駐軍。

  轉眼間,清城的守兵來到了近五千人,其中也有很多是山寨盜匪慕名而來,自願加入。

  從原先的五百變成五千,駐軍自給自足,閒暇時種植農糧,平常照例操練,清城瞬間成了相當熱鬧的城鎮。

  邊防城鎮守兵嚴密,城樓上隨時有人駐守,而李崇傲的四個弟弟身為副將,每個人負責巡視一方城樓,期能做到滴水不漏。

  那一天,正城樓上守兵來回巡邏,城內市集熱鬧,交易熱絡,卻在此時感受到不尋常的氣氛,彷佛聽見吆喝聲。

  此時,守城的士兵發現遠方的異狀,趕緊通知副將,「副將!遠方有異狀。」

  李崇傲的弟弟看向遠方,「該死!可能是胡族來犯!通知主將,通知其他城樓的駐兵。」

  傳令兵立刻通知下去,不到一會兒,李崇傲身著俊挺的軍裝奔上城樓,看著遠方,果然是大批軍馬,他們的速度不快,緩步前進,無急行跡象,可是馬上坐著的確實是士兵,而且是朝廷的兵。「到底怎麼回事?」

  這時,連老將軍都上城樓了,眾人一同商量,都無法猜得原委。

  過了將近一刻鐘,朝廷的兵馬終於兵臨城下,他們並未攻城,反而停在原地,動也不動,似乎正在等待首領發號司令。

  李崇傲一雙銳眼立刻知道領軍的是誰,「伍宗漢!」

  「是他!怎麼會是他?難道是皇上叫他來的嗎?」

  伍宗漢是皇帝的親信,是皇帝還是太子時的伴讀,也是眾人口中的奸臣,隨著皇上登基,他開始得勢,甚至為了奪兵權陷害了幾個忠良。

  現在,伍宗漢就站在城下,他也一身戎裝,身後領兵三萬,顯然是有備而來。有大軍作後盾,伍宗漢氣焰炙人。「李將軍,別來無恙啊!」

  李崇傲不知來人用意,但知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他微拱手,朗聲說著,聲若洪鐘,遍傳曠野,「伍將軍,千里迢迢,來我清城,有何用意?」

  「明人不說暗話,李將軍果然快人快語,既然如此,我也省去客套,我是奉了皇上命令,日夜兼程,來此地接長公主回宮。」

  眾人一片驚呼,連李崇傲的心都漏跳數拍,他勉強自持,「長公主是我的妻子,皇上何事要她回宮?」

  「皇上與長公主姐弟情深,自然是要見她一面。」

  誰相信……李崇傲心裏這樣嘲諷著,可想而知,皇上發現李家人全都逃離了京城,頓失人質,深怕再也無法威脅於他,同時又聽聞他與雲兒感情深厚,因此特來要雲兒回宮坐質。「雲兒是不會回去的!」他堅定說著。

  城下的伍宗漢眯起雙眼,「李將軍是要抗旨嗎?外頭的謠言甚囂塵上,說李將軍招募了許多山寨盜匪為兵,難道李將軍是要造反?」

  「放你媽的狗屁!」李崇傲的幾個胞弟難忍羞辱,出言怒斥,頓時,城上城下相互叫囂,氣氛緊繃。

  伍宗漢使出最後威嚇,「李將軍,不要違抗聖旨,皇上只是想把長公主接回宮,如果李將軍執意抗旨,休率兵進城,領三萬兵攻下進清城,到時候就不會只有帶走長主這麼簡單!」

  李崇傲面色鐵青,「你敢!」

  「為達聖命,我非敢不可!」

  就在雙方對峙的此時,楊慈雲接到通報,已經從城內趕到城樓,她一臉慌張,強自鎮定卻無效,眼眶泛紅,三步並作兩步爬上城樓。

  上了城樓,看見了她的夫媚,這裏高,冷風吹得滿淒厲。

  李崇傲一轉身就看見了她,心急怒喊,「雲兒,你過來幹嘛?誰叫你來的!」

  沒理他,她看城樓外,看見城外那千軍萬馬,看見那騎在馬上,狂妄囂張的伍宗漢,看見那三萬士兵——清城守軍只有五千,來兵三萬,真要交戰,只是徒然犧牲性命!還有這裏的數萬百姓各個索然無辜……

  「長公主終於出現了,恕末將聖命在身,不便跪拜。」

  她故作鎮靜,擺出那高貴尊崇的姿勢與態度——天知道,這樣的她,連她自己都已經好陌生了,好久沒有看見那個清平長公主了……

  「伍宗漢,你要攻城?率三萬人侵門踏戶而來,你哪來的狗膽,竟然妄言攻城!那下一步,你是不是要把本宮給殺了?」三兩句,就給他扣了帽子。

  伍宗漢臉色一白,長公主果然是長公主,氣勢驚人,但他也不是省油的燈。

  「末將領了聖旨:要長公主隨末將回宮。」

  楊慈雲一震,這一刻終於來了,她日夜驚憂的這一刻,終於來了。「如果我說不,你是不是就要攻城?」

  「真要如此,末將別無選擇,只能攻城!」

  楊慈雲大怒,從一旁士兵身上的劍鞘中抽出了劍,抵著自己的脖子。

  眾人驚呼,這時趕來更多的人,包括郭倩倩,包括老夫人,包括小青,包括李崇傲幾個妹妹都趕了過來,每個人都嚇了一跳。

  「本宮不信你,你這小人,就算本宮跟你回去,你也抱定了主要要攻城對不?」她厲聲高喊。

  伍宗漢一驚,他確實本來就是有意思要這麼做——他嫉妒李崇傲,遠放至清城還有這麼大能耐招兵買馬、深得民心,因此驚動了皇帝。

  「伍宗漢,帶著你的兵馬給本宮退三十裏,你如果不從,本宮立馬自盡,你領本宮的屍體回去,到時候看皇上怎麼麼處置你,看你還有多大的前途,看你九族上下有多少人頭可以落地!給本宮退後!」

  李崇傲痛苦大喊,「不可以!雲兒!」

  「公主,把劍放下……」

  「姐姐……」

  「都不要過來!」楊慈雲不斷落淚,劍抵著自己的脖子,上頭已出現一道血印,憂自驚心,更讓李崇傲痛苦不已。

  「雲兒……」

  伍宗漢大喊,「長公主不要衝動!」他就是來抓人質的,如果讓楊慈雲自盡,皇上必會怪罪於他。

  本宮再說一次,帶著你的兵,給本宮退三十裏,你自己留下,如果是你的人,有一兵一卒進了清城,如果清城的士兵與百姓,有人傷了一分一毫,本宮人如此發!"拿著劍,抓著自己的發絲,劍一揮,發絲當場飄落;風一揚,立刻吹散無蹤

  雲兒!不可以"李崇傲痛苦怒吼,淚水不自覺的流下

  楊慈雲淚水模糊了雙眼,動都不敢動,也不敢再看夫君,再看這些家人她知道這是她的命,因為楊家欠盡了天下人,所以她必須代為償還

  好!長公主,我答應你退三十裏,只留我一人,還有一頂轎子,只要長公主隨末將立刻走人,但也請長公主守信,如果長公主違背承諾,末將只能攻城!"手一揮,眾士兵開始撤退,現場塵土飛揚,城樓下剩伍宗漢騎著馬,還有兩名士兵以及一輸馬車

  楊慈雲全身一軟,手緊抓著劍柄,但手一松,就這麼將劍自脖子處移開,雪白的頸上已經留下一道血痕,顯見方才她的用力

  閉上眼睛,任由淚水流盡;張開眼後,她就不能再哭了,她必須做對的事情為了夫君,為了李家的安危,為了清城的士兵,為了清城的百姓,她不能再遲疑,不能再等待……

  眼睛緩緩張開,裏頭的情緒化為一片死寂,那讓李崇傲看得驚心.知妻者,夫也,他知道她已下定決心.楊慈雲轉過身奔下城樓,李崇傲追了上去,小青也追了上去,現場一片死寂,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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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0 03:35:1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楊慈雲淚流不止,腳步不敢稍停,奔下城樓,奔回清城官署內;小青跟在她身後苦苦呼喊,卻不得主子的回應。

  而李崇傲也跟在她們後頭,沉默不語。

  楊慈雲回到房內翻箱倒櫃,找出她的長公主服。本以為這輩子她可以不用再穿回這套華服,但現在,她身不由己,不管到天涯海角,她終究擺脫不掉這個長公主身分。

  她扯掉自己的外服,眼眶濕透,想換穿衣服,卻手腳忙亂,她哭喊著,「小青,來幫我更衣。」

  小青跪在一旁,抱著她的腳,哭著搖頭,「小青不幫,小青求公主不要回去……不要……」大哭,泣不成聲。

  楊慈雲流著淚,「都到這個時候,你還不幫我……好!我自己來!」

  她擺脫了小青,小青跌在地上,但依舊跪著,不停哭泣。長公主這趟回去禍福難料,一家人好不容易到此了,怎能再入虎口?

  楊慈雲很堅持,換穿上長公主的服裝,銅鏡前擺著鳳冠,她雙手顫抖,流淚為自己上胭脂,服丹蔻。

  這時,李崇傲進了門,低聲喊著,「小青,出去。」

  「公主……將軍……」

  「出去!」

  小青抹幹淚退了出去,順道帶上門,現在只有將軍能勸公主。

  楊慈雲沒看他,或者說她不敢看,還是自顧自整裝;李崇傲緩步來到她身邊,眼見她還是不理自己,似是心意已決,突然他雙膝跪下,眼眶的淚頓時流出。

  楊慈雲見狀大慟。「子謙……」

  「雲兒,別走,不能走……」

  楊慈雲放聲大哭,抓著夫君的手也跪倒在地。「起來,子謙,不要跪,男兒膝下有黃金……」

  「倘若下跪能留你,我心甘情願長跪不起。」

  楊慈雲看著他,知道他內心的痛楚,感受到他幾乎在發抖,她的心如刀割,陣陣抽痛是如此鮮明,仿佛下一刻就能致命。

  分離之痛,如此磨人啊——

  他伸出手將她抱進懷裏,啞聲怒吼,「不准走!我不要與我的妻子分離,我們殺出去,沖出重圍,我李子謙寧可戰死,也不拿妻子與朝廷交質!」

  「不可以!」楊慈雲看著他,也厲聲大吼,「那清城的三萬百姓怎麼辦?五千駐軍弟兄怎麼辦?他們何辜?你不可衝動……」

  「我管不了這麼多……」

  「你必須管!」她怒吼,就要震醒丈夫,「你是清城守將,是士兵的頭、百姓的天,你不能護著他們,誰來幫他們出頭……」

  「那我們呢?那我的妻呢……」他淚水直落,啜泣低吟,心痛將裂。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這麼脆弱無助,像個孩子一般的痛哭。她難掩激動,出手抱住了他,如同慈母抱著愛兒。

  「雲兒……不要走……現在誰能求我們……」

  楊慈雲不斷淚流,卻不再哭泣,她讓李崇傲靠在自己肩頭,輕拍他的背脊,一言一語,好聲安撫,自己卻淚如斷線,心已死盡。

  「雲兒……」

  突然楊慈雲說話了,說出了她對他的抱歉,「子謙,西域……我不能跟你去了,原諒我。夫妻一場,我不能再陪你了……」

  「我不接受,我絕不接受……」

  楊慈雲繼續說著,「此後該如何,我也沒個准。如果情勢發展不可逆轉,你就帶著爹娘弟妹去西域吧!不要在乎我,不要掛念我……」

  「不——」

  可是如果你有那個心,就以天下蒼生為念;你是個有德之人,必得天理照應,你要肩負起責任,以九州黎民安危為念,我知道我楊家欠天下百姓太多,也許有一天,你可以為我稍稍彌補楊家的過錯,真到了那一天,請你不要顧忌我……」

  深吸一口氣,語畢,她不再言語,也不再看他,站起來,坐在銅鏡前,拿著毛巾擦擦臉,重新上妝,一層又一層的將長公主的頭街與行頭統統穿戴上。

  抹著胭脂,佩戴上珠寶首飾,過程中,李崇傲一直跪在旁邊看著她。知道她的心意已決,自己卻是六神無主,失神的看著她。

  長公主著裝完畢,只差沒佩冠。她站起身看著他,千言萬語,多想對他好好訴說衷情,卻難再開口。

  臨去之際,多說一句,只是徒惹傷心。誰知她與夫君如此緣薄,這一天竟來得這麼快,這麼令人措手不及。

  楊慈雲走到門口,全身發抖——出了這間房,何時能再與夫君同處一室,恩愛言語、互訴情意?

  天可憐她,給她此生最愛;但天也要亡她,讓她不得不與最愛決別。她到底是該謝天?還是怨天?

  誰來告訴她……

  跨出門前,楊慈雲難敵心中的渴望,還是轉過身看著李崇傲,兩人對望,似有千言萬語,但一字一句,難以啟齒。

  忽爾,楊慈雲緩緩跪地,對著李崇傲磕了三個頭,雙唇微動,本來似乎是想說什麼,但最後又不說。

  這些,李崇傲都看在眼裏。

  末了,她站起身,取了鳳冠戴上,轉身出門;李崇傲見狀,心如死灰、淚如湧泉,擦也擦不盡,慟極怒吼……「啊——」

  沒說的話,在楊慈雲心中一句一字發誓……

  此去京城,妾身生死難卜,與夫君重聚無期。望君珍重,願君身強體健,妾身天涯海角,碧落黃泉,不管生死,都會為夫君祈禱……

  ☆☆☆

  出了房,小青緊跟在後,不斷哭泣,但已下了決定要跟著公主,絕不獨留。

  可是公主下令,「小青,你就留在清城,別跟我了。好妹妹,此後你要保重……」

  小青大哭,跪在地上求楊慈雲讓她跟;可是楊慈雲不再理她,逕自出了官署,上了街頭。

  士兵為她備馬備轎,她卻堅持步行。

  一路上,所有民眾站在道路兩側,看見了長公主,紛紛跪地,哭哭啼啼。楊慈雲昂頭挺胸,往城門走去。

  而李崇傲一言不發,如同行屍走肉,跟在她身後腳步踉蹌、眼神呆滯,仿佛即將死去。

  來到城門,李家大小統統在那。見著楊慈雲,各個也是淚流不止,卻又不敢吭聲。

  犧牲苦,但總要有人犧牲!

  郭倩倩也是哭哭啼啼,這個姊姊對她好,在她大病時悉心照顧,與她分享夫君,現在情勢如此,她不得不哭。「姊姊,不要回去……」

  楊慈雲握著她的手,眼眶浮淚,「好妹妹,姊姊有事相求,此後你要好好侍奉夫君、孝順公婆,為夫君生兒育女,為李家開枝散葉。不管到哪,姊姊會為你祈禱、為你祝福。」

  「姊姊……」大哭,難以言語。

  看著這些家人,縱使難舍,但總要分離。楊慈雲跪地給公婆磕頭,幾個人掩面哭泣;李崇傲幾個弟弟握緊拳頭,憤恨情勢時不我與。

  此時,李崇傲來到一旁,還是無言,只是呆立著,他的靈魂仿佛遭到抽離,只能死死的將眼神釘在她身上,似想將她記牢。

  起身,整理衣冠,轉身,看向那高聳的城門。縱使心裏百般不願、恐懼萬分,也要壓下所有恐懼,做她該做的事,赴這命運中註定的苦難。「開城門吧!」

  現場軍民有人大哭,幾個守城門的士兵也是哭哭啼啼,但他們還是將城門緩緩開啟,厚達數尺的城門,半掩的城門,開有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

  「待我出了城門,立刻關門。」她沒再回頭,更毫無畏懼,跨出步伐,循著縫隙出了城門。

  城外狂沙飛卷,掩蔽了蒼穹,朦朧間,只可見數匹馬就在眼前。

  身後城門迅即掩蔽,城內的人趕上了城樓,李崇傲也是!妻子離開他視線的那一瞬間,讓他渾身發顫、全身發冷,巴不得求一死。

  上了城樓,就看見城下楊慈雲走在城外,瘦小孤獨的身影踽踽獨行,那一瞬間,他竟看見她回並沒有,眼裏有淚,似是痛苦萬分。

  李崇傲痛恨自己,他是個無能的男人——這一刻,這生死存一刻,竟然能犧牲愛妻,將愛妻送上死境。

  李崇傲,你真是全天下最沒有用的男人……

  「雲兒——」他大吼,可以看見城下的楊慈雲突然立定,全身一顫,卻又不敢再回頭,怕動搖了自己的決心。

  這時,伍宗漢與他的士兵駕馬上前,將楊慈雲團團包圍。

  楊慈雲立定於現場,面無懼色、心中坦然——今日為了夫君、為了百姓,她的命與安危不算什麼。「伍宗漢,本宮在此,你還在馬上?」

  伍宗漢一僵,拉緊韁繩,讓馬立定,「末將說過了,末將領聖命,不便跪拜……」

  「荒唐!皇上寵你寵到連禮貌都不會了?本宮從沒聽過領聖命不便跪拜這句話,伍宗漢,不要挑戰本宮的耐性,給本宮下馬跪迎,否則回了京,你看本宮怎麼辦你!」

  伍宗漢一害怕,心裏對她更是恨得牙癢癢的。清平長公主就是清平長公主,竟如此難以應付。

  伍宗漢下馬,領著其他士兵跪在地上給楊慈雲行禮跪拜;楊慈雲仰頭,態度睥睨自傲、氣勢懾人。

  「末將給長公主請安,長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風沙滾滾,在清城城外,在城樓上眾人的眼中,伍宗漢下馬跪地,給長公主請安,所有人都看到了。

  「不錯,還算是個教得會的奴才!」

  伍宗漢一握拳,大怒,氣勢完全被壓下,心裏也記上了一筆,心裏對這個長公主也是更加怨恨。

  但可恨的是,長公主有先皇的免死牌,免死刑,甚至免刑罰,連皇上都不能對她怎麼樣。真是可恨!

  「請長公主上馬車。」

  上車前,楊慈雲輕輕一笑,看了看伍宗漢,「伍宗漢啊,北方事變,朝廷屠殺了十萬災民,其中泰半是你的傑作,你還真是罪大惡極啊!你以為上天瞎了眼,你還可以全身而退嗎?你以為你有辦法善終嗎?」

  伍宗漢全身一顫,不知如何應對。

  楊慈雲笑了笑,這個伍宗漢還太嫩,根本不夠資格做她的對手。

  現場備妥了一頂華麗的馬車,規制就是長公主的鳳輦,金碧輝煌,裏頭相當舒適,外頭有金龍旗大纛,聲勢驚人。

  楊慈雲上了車,坐進車廂內,放下簾幕,與外界隔離,回到這屬於她自己的世界。

  而伍宗漢看了看城樓一眼,雖是扼腕,沒有機會攻城,挫挫李崇傲的銳氣,但能帶走李崇傲的愛妻,也是一大收穫。「出發!」

  坐定在轎內,楊慈雲終於可以卸下偽裝。她輕掀簾幕,看向外頭、看向清城,風沙中,她看不真切,清城的一切都模糊了,自然也看不到一直守在城樓上的李崇傲,就不知風沙模糊了眼,還是淚水模糊了視線。

  夫君啊……

  倘有一日,夫君登殿為王,雲兒下階為囚,雲兒也不給夫君為難,不會求夫君,因為雲兒一直記得夫君的教誨。

  為所當為、為所應為……為所當為、為所應為……

  ☆☆☆

  伍宗漢領三萬軍,日夜兼程,連日趕路,其中他有著一絲報復心態,就是不讓楊慈雲好過,於是這趟回京城,休息的時間少,趕路的時間多,讓楊慈雲苦不堪言。

  一路上,雖然吃好喝好,沿在行館也有自己的居所,但是就是沒有侍女,她都得自己來,但她無所謂——離開清城、離開夫君,她的心已死,怎樣都好,怎樣都好……

  短短兩個半月,他們就回到了京城,進了城,回到這個她曾經希望自己一輩子都別再回來的家,京城、皇宮,她自小生長於此,這是多麼富庶繁華的地方,可是現在看來,一切都變了。

  京城繁華不再,市集大街商家收的收、倒的倒,竟然呈現一片殘破不堪,民生凋蔽的景象。

  她不解,她離京才短短不到兩年,一切卻恍如隔世。

  途中,甚至還經過廢棄的李將軍府,她的淚水瞬間流下。想起離開夫君已經兩個多月,夫君安好否?身體強健否?

  夫君……

  「長公主,皇宮到了。」

  她坐在馬車裏,擦幹淚水、整整衣冠。「本宮知道了,就進宮吧!」

  進了皇宮,她在宣德殿前下車。眼前景象一如記憶,楊慈雲兀自登上臺階,進了殿,果然看見了她的弟弟皇帝楊翊淳。

  伍宗漢跪地,「皇上,臣將長公主接回來了。」

  「做得好!下去領賞。」

  「謝皇上!」伍宗漢趕緊退下,走之前還主動將大門關上。

  楊慈雲站立在大殿中央,發現眼前的皇帝竟變得讓她認不出來。

  「朕的好姊姊,別來無恙啊!」

  定晴一看,楊慈雲看見眼前這個皇帝眼神昏沉,嘴帶陰笑,令人不寒而慄。現場又是美人、又是美酒,酒色繚繞,仿若歌舞昇平;楊慈雲看得心痛,天下大亂,百姓流離失所,皇上還沉浸美人鄉,這是什麼天子?

  楊慈雲有口難言,不過這一次,倒是楊翊淳要其他女人先下去。眾人離去,大殿上頓時只剩下楊翊淳與楊慈雲姊弟。

  「皇上在此享樂,到底有沒有想到天下百姓的苦難?北方災民饑餓難忍,本以為朝廷會救他們,卻等不到皇上的援助,反而等到皇上的屠殺……」

  「朕不要聽你講這麼多。朕是天子、是皇帝,全天下都該向著朕,膽敢有二心的統統該死!」

  「誰有二心?有二心也是給皇上逼出來的,先是魏丞相,再是定遠侯,最後連李家都遭到剷除,這幾個忠臣豈有二心?依舊遭到皇上毒害……」

  「這些人都該死!」楊翊淳指著她,「你不要給朕多話,朕召你回來,不是要聽訓。你倒厲害,朕把你嫁給李崇傲,你竟然有辦法收服他,朕聽探子說,你們恩愛異常?李崇傲對妻子百般尊重溺愛……好!既然嫁公主給他,沒辦法整到他、摞倒他,朕現在就將你鎖在宮中,看他敢不敢輕舉妄動?」

  楊慈雲高聲,「皇上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李家六代忠臣立下多少功勞,最後落得這樣的下場,是他們虧欠皇上嗎?不!是皇上虧欠他們……」

  楊翊淳屏息,瞪著楊慈雲,沒說一句話。

  楊慈雲回瞪著他,不減強硬氣勢。

  但忽然間,楊翊淳手一揮,賞了楊慈雲一耳刮子,趁著她反應不過來,抓著她的頭髮。

  楊慈雲痛得大叫,鳳冠掉落。「皇上請自重……」臉頰通紅,嘴角沁血。

  「你個賤蹄子,你以為李崇傲如果起兵,當了皇帝,你就可以當皇后嗎?你這賤人,咱們姊弟在同一條船上,朕當不了皇帝,你也什麼都不是!」

  「……」眼睛含淚,死瞪著他。

  「你以為你可以置身事外?別作夢了,你是楊家人,有朝一日,朕垮了台,這條船翻了,你也得落水!」

  將她推倒在地,楊慈雲含淚,憤恨瞪著他,「皇上還是弄不清楚!」

  「閉嘴!」

  「如果天下真要選反,那也是因為楊家對不起天下,因為皇上無道,對不起天下……」

  「閉嘴!閉嘴!閉嘴!朕說了,給朕閉嘴!」楊翊淳拿著花瓶,砸在地上,碎片掉落在楊慈雲面前。

  楊慈雲終於感到害怕,站都站不起來,只能這樣癱坐在地上,退後幾步。

  但是,該說的話她還是要說,「皇上,如果皇上還有一點羞恥之心,請下召罪己、拔除奸臣,迎回諸位賢臣共商國事,救天下百姓于水火。」

  「閉嘴!朕就是天下,天下人都要聽朕。什麼罪己?朕有何罪?」楊翊淳狂怒大吼,披頭散髮,一臉恐怖相,就是不肯認錯。

  楊慈雲看著,淚水不斷掉落,心痛到無以復加。「皇上真要這樣想,本宮也無話可說。只是皇上一人,短短三年,竟毀了楊家百年帝業。」

  天要亡我楊家啊!

  楊翊淳冷笑,「好姊姊,不然改日你就隨朕一同去找先皇母后,請他兩位老人家評評理。」

  話裏的威嚇她懂,就是要與她同歸於盡。

  楊慈雲無法扼抑的哭泣,全身發抖。這一刻,她好孤單、好寂寞、好害怕,沒有任何人可以陪她,更沒有任何人可以支持她。

  皇宮之大、天地之大,她卻是如此孤獨,心中滿是恐懼。這一刻,她又不爭氣的想起夫君,他現在怎麼樣了……

  子謙……

  ☆☆☆

  千里之外的清城,李崇傲領著四個弟弟,隨著老將軍鼙鼓雷鳴,率清城五千兵正式起義了。

  戰火從邊疆向關中延燒,李家五將歃血為盟,稱不推翻昏君,誓不為人,由李崇傲親自撰寫討皇帝檄文,羅列皇帝無道的罪狀,揮兵東征。

  這場戰火為楊氏王朝敲響喪鐘,很多人也知道,李崇傲失去了愛妻,失望憤怒已極,再也無法顧及君臣之義,一心只想追回愛妻,不得已只得帶兵叛亂。

  他知道成則天下太平,敗則李家上下人頭落地!

  這是不能輸之賭,可是失去雲兒,讓他悲痛欲絕,對他而言,已經沒有什麼好失去的了。

  清城軍驍勇善戰,無往不利,來到關中,一連攻下了數座城。或許也是因為皇帝無道、天下憎惡,許多城的守將乾脆向李家投降,李家軍人數大增,達三萬之譜。

  入關中地區後,李家軍兵分兩路,往南北方向掃蕩,繞過京師重地,決定采孤立戰術,先征服關中多數土地,獨留京城不攻,斷絕京城的外援。

  戰事連綿一月,天下大亂,百姓四處流竄;官軍倒戈頻傳,李家軍一步步壯大,更有許多將領率兵回應,情勢大好。

  李崇傲下令,楊朝官員與將兵降則納之、不降囚之、亂則殺之——只要有心投靠,隨著李家軍打仗,將來平定天下,必定論功行賞;反之如在戰事期間為亂,李家也不會輕饒。

  同時李崇傲沿襲過去在清城的記錄,不殺婦孺百姓,不殺手無寸鐵之人,忌盜不義之財,違令者斬。

  再過一月,南北軍會合,京城徹底孤立。

  此時,李家軍人數已達十萬,李崇傲與老將軍商量,決定走險招,分頭進行——由四個弟弟各帶兩萬兵分別挺進江南、西南、塞北、華東,靠著逐步吞併,消滅楊氏王朝的最後希望。

  而李崇傲自己帶著兩萬軍開始進攻京城——這是這場戰役下來最困難的一場戰爭,京城內部署御林軍,又有守衛京師重地的官軍,人數約五萬人。

  李崇傲知道,人數上,他們是以卵擊石;但是他也知道,這場戰爭他必須贏,他必須救出妻子。

  為紅顏開戰,古往今來所有人都會說,這是如此的愚笨,連他一開始也是這樣以為。

  但是經過與雲兒的生離死別,他終於能理解那種沖冠一怒的衝動。

  他下令圍城,將京城團團包圍,與守城軍隊連日激戰,雙方死傷慘重。

  過程中,李崇傲甚至中了一箭,但是為了營救妻子,他不能倒下,只能砍斷箭矢,不顧血流如注,接力迎戰,繼續率兵攻城。

  這時,局勢開始出現有利於李家軍的轉變——城內許多駐軍當年都是李崇傲的手下將士,他們不願再效命于那些皇帝身邊的走狗,偷偷的棄械不再繼續抵抗。

  甚至他們還開了西城,讓李崇傲率兵進入。

  這樣的局勢變化,讓許多京城的駐軍陸續投降;李崇傲帶著五千精兵,在圍攻京師一個月後,正式攻破京城。

  他率兵沖進京師,在皇宮前與伍宗漢的部隊正面交戰,挾妻而走的舊恨讓他直攻伍宗漢,功夫立分高下,伍宗漢慘死在李崇傲的刀下。

  皇宮大門深鎖,宮內亂成一團,宮女與太監紛紛走散,樹倒猢猻散,大家都知道楊氏王朝的氣數已經盡了。

  此時,楊翊淳大怒,至死仍不肯認輸,他拿起劍來到後宮,將皇后、幾個王妃,以及先皇的妃子全部殺死,然後他將楊慈雲拖到了挹翠閣。

  「跟朕走!」拉著楊慈雲的頭髮,不顧弱子女痛苦的呼喊,他手上的劍沾滿鮮血,顯見剛才經過一場殺戮。

  楊慈雲毛骨悚然,但同時她竟然也感到異常的輕鬆。

  她知道天下大亂了,更知道有德之人起,就要改朝換代了。沒想到,這一刻來得這麼快。

  子謙,是為了她而發兵的嗎?

  進了挹翠閣,楊翊淳將她摔倒在地,然後拿起木閂將門閂住——挹翠閣坐落于深宮,位於西宮群中,與外界幾乎沒有聯繫。

  楊慈雲努力的想爬起來,看著楊翊淳到底要做什麼?

  原來她這個弟弟竟然也會害怕,直到這一刻,天下叛亂,再也不當他是皇帝,他才感到害怕。

  楊翊淳緊張兮兮,可是他好像心智已失,竟然哈哈大笑,讓人摸不清頭緒。「哈哈哈——」

  「……」

  楊翊淳握緊劍,「你們以為這樣子,朕就會怕嗎?朕不怕的,朕是真命天子,朕是天下共主!哈哈哈——」

  突然間,楊慈雲覺得他好可憐,到了這一刻,他還是不肯認錯。怎麼會這樣?上天怎麼會蒙蔽了他的眼……

  突然他回過頭,臉上沾滿血的他顯得陰沉,顯得令人恐懼。

  楊慈雲站不起來,只能坐在地上,不斷退後。

  「朕把皇后、王妃,幾個王太妃都給殺了!你們放心,你們這些皇室的女眷,朕不會讓你們受辱的。」

  楊慈雲不敢相信,眼眶裏淚水滑落,「你要做什麼……」

  楊翊淳臉上浮起一抹陰森的笑容。

  這時,偏殿旁跑進來一名老太監,匆匆忙忙跪倒在地,「皇上,叛軍攻進皇宮了……啊——」

  話還沒說完,就被楊翊淳一劍刺死,鮮血四散。

  楊慈雲見狀,驚嚇得放聲尖叫,淚水直流。

  楊翊淳還是冷笑,他拿起一旁的酒罎子,打破,讓裏面的酒淋在自己身上,一壇不夠,他乾脆把所有的酒罎子全部打破,數十個酒罎子酒流滿地,酒香滿室。

  他拿起最後一個酒罎子,走上前打破,將裏頭的酒都倒在楊慈雲身上。

  她痛苦的掙扎,卻害怕到都站不起來,她哭,恐懼爬上了她的心頭,她放聲大哭,完全不知該如何反應。

  楊翊淳笑著走到一旁的桌上,拿起蠟燭,燭影搖晃,似乎預告了死期,照亮了黃泉路,「朕的好姊姊,咱們姊弟倆就結伴同行吧!到了父皇母后那,你可得幫弟弟說句話,哈哈哈——」

  燭火近身,楊翊淳身上的龍袍頓時陷入一片火海,火舌吻身,讓他痛到跌坐在地。

  這時,他身上的火,也引燃了地面的酒。

  楊慈雲因為太過恐懼,竟然動彈不得,只能任由淚水不斷掉落,然而就在此時,楊翊淳突然站起身,走向她。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一起死吧!楊慈雲,朕絕不會讓你好過,你想當李崇傲的皇后,門都沒有,一起死吧!一起死吧——」

  大火也上了楊慈雲的身,她淒厲的尖叫、不斷的翻滾、痛苦的呐喊;這時,楊翊淳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失去了聲息。

  楊慈雲在地上爬著、爬著,大火已經吞噬了整個挹翠閣,她痛苦淚流,想要求生卻不得,火燒的疼痛讓她想馬上斃命。「啊——」

  救命啊!誰來救她?難道天也要亡她?就因為她也是楊家人嗎?救命啊!

  子謙——

  攻進皇宮的李崇傲進了宣德殿,沒見到人,他到處找尋,到各個寢宮去找,反而發現了讓他驚心動魄的恐怖場面——

  皇后、王妃、王太妃,宮裏面幾乎所有的重要皇室成員都已經遭到殺害,躺在血泊中。

  空前的恐懼攫上他的心頭,他不敢稍做停留,率兵在四周搜索,一定要找出雲兒,一定要救出雲兒……

  否則這連月的征戰,不就毫無意義了嗎?

  「將軍,西宮挹翠閣大火,有太監說,皇帝強拉長公主進閣,然後引火自焚。」探子報訊,訊無好訊。

  「不——」

  來到挹翠閣已經是一片火海,讓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挹翠閣與諸宮殿相連,大火甚至往其他宮殿延燒過去,黑煙直沖雲霄,遮蔽半個天空。

  看著這一幕,李崇傲流下了淚水,他不願承認他的妻子就在裏頭。該死的楊翊淳,要死還拖著雲兒……

  「雲兒——」他放聲大吼。

  這一切,連月的征戰竟然在這一瞬間變得毫無意義——攻下了天下、攻進了皇宮,該死的皇帝死了,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

  都來不及了……

  ……李家軍得民心,起軍清城,勢如破竹,奇計妙用,南北分進,四路揮軍,收復天下。李崇傲率兵攻京,戰二月,城破。楊氏王朝廢帝楊翊淳,殺後妃數十人,挾清平長公主楊慈雲於挹翠閣自焚身亡,王朝覆滅。同年,李老將軍即帝位,天下複歸,海內一統,民心眾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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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0 03:36:06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七年生死兩茫茫……

  天下已經不是七年前的天下了,京師重鎮重現繁華,故國舊朝人事全非,從內城到外城,從城東到城西,從正午至黃昏,這路不長啊!

  他卻走來蹣跚,這七年仿佛千載萬載,這條路仿佛遠道難有盡頭,比從清城到京師還遠。

  七年了,他還能有什麼盼望……

  「請太子上香!」

  太廟裏,香煙氤氳繚繞,環繞四周。接過香,李崇傲對著「楊氏王朝清平長公主楊慈雲」的排位拜下,再拜、三拜,然後親自將香插入爐子。

  看著清香節節燒退,化作的灰落入爐子裏,他看著,這七年來,他來過不知凡幾,每來一回,他的心更痛,卻不能不來——愛妻枉死,這是他這個無用的夫君唯一能做的事情……

  雲兒……雲兒……

  離開太廟正殿,李崇傲在屋簷下不願急急離去,他總想,在這裏,他可以與妻子相處,彌補這七年來的傷痛與遺憾。

  一旁站著陳平——陳平隨他打天下,這七年來更與他參與許多戰役,公在朝廷,現在擔任清城軍的總都督,而清城軍則成為全李氏王朝最剽悍的守軍,是李家的家底軍,現在李家當政,自然由清城軍來守京城,成了名副其實的京城軍。

  「陳平。」

  「屬下在!

  「我們……攻進京城多少年了?」

  陳平想了想,「回殿下,皇上與殿下率清城軍攻進京城已經七年了,皇上即位七年,李氏王朝創立也有七年了。」

  「七年了……怎麼這麼慢?」這七年,他數著每一天,已經不知道自己的人生還有什麼目標?爹即位為帝,自己成了太子,將來要當皇帝,可是他高興不起來。

  爹……不!應該說是父皇——父皇是好皇帝,寬厚仁慈,當年他們攻進京城、攻進皇宮,楊翊淳自焚而亡,當時,眾將領就拱父皇登基為帝。

  父皇推辭再三,自謙能力不足,難擔大任;這時魏老丞相趕進京,當面告訴父皇——

  「老將軍心胸寬厚仁慈,必能以天下百姓為念。此刻不容再推卻,百姓苦了好多年了,如今昏君遭到推翻,天下百姓望治心切,老將軍如果推辭,則紛爭再起,各方勢力爭奪帝位,百姓更苦……」

  一番話讓父皇難以推卻,在眾人的推崇下,父皇登基為帝,為天下帶來了新氣象。

  父皇重用前朝賢臣,當然包括魏丞相,立刻謀劃各地救災事宜,並且減稅賦、輕徭役,與民休養生息。

  這七年來,他只能藉由工作來麻痹自己,領了父皇的命到處巡視,推行新政,務求在最短的時間內讓百姓的生計重新步上軌道,讓人民生活安樂。

  他做的都是當年雲兒告訴他,要他做的,可是這些,雲兒現在都看不到了……都看不到了……

  父皇登基第三年,頒佈詔書封李崇傲為太子——新皇帝知道自己其實已經年長,只是過渡,將來總有一天要將天下交給年輕人,這治國的重責大任也要由年輕人來扛。

  李崇傲推卻再三不成,只得受命。就這樣,人生的際遇真是難預料,他,乃至於李家上下,從遭到先朝皇帝罷黜的孤臣孽子,變成如今的皇帝,自己更從小小的守將成了太子。

  忽爾,李崇傲想起當年,進了宮殿,過了將近一個月,大火才熄,這時西宮殿群在祝融肆虐下泰半毀盡。

  他進了挹翠閣,看見了數十具焦屍,早已面目全非,他心大働,連要分辨妻子都無法。

  他痛苦,縱使再不願相信,喃喃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事實卻擺在眼前,不容他否認。

  怎一個慘字了得?!要收屍下葬,也不知道哪個才是……

  最後他們將所有焦屍統統收起來,一同下葬,然後在太廟種為楊翊淳與楊慈雲立牌位,定期派人祭拜。

  而李崇傲自己只要在京裏,每個月他都來給妻子一炷清香,聊表歉意與思念之情,略訴愛意與衷情。

  雲兒隨他吃苦,清城的過往歷歷在目,雲兒貴為長公主,卻不喊苦,甘之如飴。

  若說現在李家有這個天下,可以享榮華富貴,可以各個安好,雲兒是首功;可是雲兒卻一個人孤單得不知飄蕩到哪?

  閉起眼,李崇傲甩甩頭,努力要自己別再想。

  陳平看著主子,從清城到京師,他看得真切、看得清楚,知道主子專情,為長公主殉難而悲傷。「殿下,申時末,該回宮了!」

  李崇傲張開眼,點點頭,隨即跨開步伐,向前走去,離開太廟;陳平跟在身後,一干侍衛也跟著。

  出了太廟,李崇傲坐上轎子……現在當了太子還麻煩了,很多時候他想騎馬,但總遭到大臣勸誡阻止,他們要太子小心,以天下為念,不讓自己限於陷阱。

  陳平小心翼翼護衛主子,看著李崇傲坐進轎裏,拉下簾幕,他手一揮,嘴裏喊著,「起轎,回宮!」

  士兵守衛抬著轎子,沿著太廟前的石板官道往京城裏走去。太廟就在京城近郊,這裏供奉著楊氏王朝諸位皇帝與後妃的排位,也是楊慈雲身後的安息處。

  回到城內,時間已是傍晚,這時的京城,幾條市集街道熱鬧非凡。

  京城已經重現戰前的繁華,人人安居樂業、家家衣食無虞,這樣子,許多將士犧牲生命,推翻昏君,才有了代價。

  這時,路旁的路人看著那頂華美的餃子行經在官道上,沒有敲鑼打鼓要眾人退避,只是安安靜靜走在官道上不擾民,就有人開始說——

  「那個就是當今太子啊!」

  「是啊!」

  一旁,一名女子走過,背對著眾人,像是震驚一般,背脊不停抖動,她手裏抱著蔬菜,像是剛上市集採買回來,該繼續走,卻受不了誘惑,停下腳步。

  她轉過身,臉上淨是燒灼的傷痕,邁開步伐,腳也有些跛。她往角落走去,躲在眾人與樹木後頭,聽著眾人說著話,等著看那頂太子的轎子。

  「你們知道,我們有個好皇帝啊!」

  「沒錯,比楊翊淳那個無道昏君好多了,你看看我們現在的日子過得多好,吃得也好、喝得也好,聽說南方、北方的饑荒都獲得了解決,當今聖上仁慈,太子也功不可沒。」

  「就是!」

  「而且現在的皇上真是節儉,聽說當年李家打進宮裏時,楊翊淳在挹翠閣自焚,燒掉了半個西宮,到現在皇上都沒有改建。我聽幾個常到我家客棧用膳的大人說,皇上不想花大錢改建,要把錢用在福利百姓的刀口上……」

  「是啊!而且我還聽說太子殿下很癡情啊!」

  「怎麼說?」

  說道這等皇室裏的八卦,大家都很有興趣。大人趕緊將自己的所見所聞,統統分享出來——

  「你們都知道,當今太子的原配,就是前朝的清平長公主楊慈雲,唉……長公主是個好人啊!當年北方饑荒,朝廷不聞不問,就是長公主花自個兒的錢向南方買糧,在北方發糧賑災;而在清城,長公主更是全心輔佐夫君,所有的清城軍都記得這位好夫人,可惜……」

  「都怪楊翊淳那個昏君,自己要死,還拖著長公主!」

  「是啊……長公主死後,皇上跟太子把長公主的牌位供在太廟,我聽說,太子只要在京裏,每個月都會到太廟給長公主上香,一待就是一個下午。說不定現在太子的轎子就是太子爺剛去太廟給長公主上完香,現在要回宮了!」

  「……好人怎麼就不長命呢?」

  眾人歎息連連,站在角落的那女子聽著,眼眶泛紅,淚水緩緩掉落。

  這時,太子的轎子經過眼前,每個人都這樣看著,那女子也是。

  這是李崇傲,乃至於每個李家人的習慣——出門在外,不搞排場,不叨擾人民,快速通過就好。

  那女子看著,聽見一旁的百姓的話,淚水不斷掉落。看著那頂轎子,想起轎裏的人,心痛萬分。

  她搖頭歎息,淚水擦也擦不盡,乾脆就不擦了,抱著懷裏的蔬菜轉過身,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就好……

  於是女子回頭,望向那頂遠去的轎子,眼神癡癡,看著看著,她笑了,和著淚水笑了,這樣就夠了……

  天下平定後,李崇傲發現日子其實也不太好過——習慣打仗的他,現在反而要靜下心,與諸位大臣一同處理如麻般的國事,國政要務警衛萬端。每一件事都繁雜不已,又攸關國家民生甚钜,他煩,卻得耐著性子來處理。

  可是李崇傲親身掌理朝政,也才慢慢建立了他的威信與地位。甚至最近,皇上將許多事情都交給他,讓他自己去決定就好。

  好在幾位大臣輔佐,包括魏丞相在內——魏丞相年老,但精神抖擻,歷經前朝的混亂,現在能為百姓做事,大家都心甘情願。

  李家在宮中的生活其實很簡單,全家人都習慣了戎馬生涯,在外打仗,日子就是顛沛流離;現在在宮裏,吃好喝好、穿暖睡足,反而有點不習慣。

  李崇傲常常早早起床,去給父皇母后請過安,就帶著幾個弟弟,進到議事房,與諸位大臣談論國政,商議如何推行政策。

  這一談,就是大半天過去了。等到他離開議事房時,幾乎快要日落,他再趕去向父皇母后請安,然後回到自己的寢宮。

  回到這,他才能稍感安慰——倩倩為他生了兩子一女,他將孩子帶在身邊,不分男女,教以詩書、授以武術,就連女兒,他都認為該學點防身之術。

  孩子的娘,也就是倩倩,在生最後一胎時難產死了!

  死前,她要他放寬心,不要再為姐姐難過。這輩子,他對不起的,又多了一個女人——不只雲兒,還有一直守在他身邊的郭倩倩。

  倩倩死後,皇上以太子妃的身份將她下葬——倩倩為李家產下皇子,功不可沒,當年從清城到京師,這女人一路相隨、不棄不離。

  死之前,倩倩松了一口氣,嘴裏喃喃說著,「我總算做到姐姐交代的事了,等我見到了姐姐,也不會對不起她了……」

  侍奉夫君、孝順公婆,為夫君生兒育女、為李家開枝散葉……很多時候,她知道自己愛夫君,卻也知道自己更敬佩楊慈雲。

  那是個奇女子啊……

  郭倩倩死時,李崇傲沒有掉淚,或許是在經歷與心愛女人生死分離之後,他已經不知道人世間還會有什麼大働,還有什麼悲苦是他沒有經歷過的?

  幾個孩子可愛,卻也無辜,沒了娘親,不過倩倩在世時常告訴這些孩子,他們還有一個大娘,雖然大娘不在他們身邊,但是兩個娘永遠愛他們。

  李崇傲自己負擔起責任,帶著孩子、照顧他們。這日子他就打算這樣過下去——子嗣已經有了,他不需要再逼自己去娶任何女人。

  這輩子,先有一個楊慈雲,再有一個郭倩倩,前面那個女人奪走他所有的愛,後面那個女人讓他感恩不已,這輩子能有這兩個女人就夠了……

  他什麼也不強求了……

  那晚,魏丞相七十大壽,父皇托他攜禮前往祝壽,由於事前沒通知,知道魏丞相一定會推卻不敢受。

  李崇傲帶著陳平秘密前往,外頭下著大雨,李崇傲下了轎子,陳平立刻為他撐上傘。

  他自己接過傘,帶著眾人進了丞相府。

  可想而知魏丞相有多驚訝、多高興,幾杯酒下肚,親手送上父皇準備的祝壽禮。

  李崇傲知道自己不能多待,「晚輩討杯酒喝就夠,不能礙了你們慶祝的興頭!」

  眾人哈哈大笑。「太子殿下說這話,真是折煞老臣了。」

  「改日父皇會在宣德殿擺宴,再為老丞相祝壽。魏丞相是我朝的忠臣,這杯祝壽酒,魏老不能推卻,晚輩就先告辭了。」

  「送殿下!」

  李崇傲出了丞相府,外頭雨還在下,他自己撐著傘;陳平喚來了轎子,他卻不想搭。

  「陳平,咱們走一段。」

  「殿下,夜深了,雨又大。」

  「就走一段,我心煩,散散心也好。」

  陳平只得遵命,手一揮,幾個侍衛緊跟在後。

  李崇傲一人在前,眾人與他保持五步的距離,既保了太子散心的興致,又不損及保衛太子的先機。

  李崇傲撐著傘走在雨中,走在京城的道路。因為下雨、因為夜深,街道上人煙稀少,所有商家市集早已關門。

  李崇傲走著,腳步沉重,他的心不知怎的好沉。這樣的夜裏更讓人心煩,雨就這樣下著,水汽仿佛迷蒙,讓人都有點看不清楚。

  「殿下,真的,太晚了,雨又太大,這樣子不安全。」

  「陳平,你怎麼越來越囉嗦啊?」他笑說著。

  「屬下是為了殿下的安全。」

  李崇傲笑了笑,突然像是有點懷念當年,「想當年,咱們在清城打上那一架,到現在我都還有點意猶未盡。」

  「殿下別再取笑屬下,那是屬下造次了。」

  忽然,就在李崇傲想要繼續接話時,他銳眼一瞄,看見街道另一個角落那一身青綠色衣衫的女子。

  那女子背影蕭索,獨自一人也不撐傘,就這樣站在雨中淋著雨,懷裏不知抱著什麼,踽踽前進,腳似乎受了傷。

  陳平搶先來到李崇傲面前,深怕是什麼要危害太子安危的人;李崇傲笑了,「陳平,你太緊張了,那只是一名弱女子。」

  陳平來不及說話,李崇傲來到一旁,從一名士兵手中抽走一支沒人用的傘,然後掉頭走向那名女子。

  那女子走得慢,李崇傲三兩步就追上,「這位姑娘,雨這麼大,這傘給你用,別淋雨,免得染了風寒。」

  那女子聽見聲音,竟發起抖來,不敢回頭,更不敢接過傘。

  李崇傲很有耐心,再說了一次,「請不要害怕,我沒有惡意,只是想把這傘給你用而已……」

  女子輕輕回過頭,看向他,眼眶瞬間一濕。

  就這樣一個回頭的畫面,讓李崇傲震動——這女子竟有半邊的臉遭到燒傷,最重要的是,她的眼神好熟悉……

  「你……」

  那女子立刻轉過身,沒接過傘,逕自離去,她很努力的想加快腳步,不能久留,久留必出事……

  她從巷子鑽進去,跛足奮力快步前進,熟練的在小巷子裏鑽,就想快點離開這裏,別再見他……

  李崇傲待在現場,全身像是被震住一樣,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如此大的反應,可是他還是依照自己的一致,跨開步伐向前奔去。「姑娘請留步!」

  陳平見狀也大喊,「殿下!殿下……快!跟上,保護殿下。」

  李崇傲也鑽進巷子,但是他對這裏的小路不熟,自然無法跟上那女子,但是他還是努力的追,想要找到那女子。

  到最後,他把傘丟掉,在雨中狂奔。不知怎的,他就是認為,如果無法找到那名女子,他會後悔,所以他必須追。

  「殿下!請小心路濕,殿下……」

  「姑娘,請留步,姑娘……」在小巷子內狂喊狂奔,李崇傲全身濕透,心也急了。

  她為什麼要跑?她為什麼一看到他就要跑?當然,他不是沒想過,對方是被他這個大男人突然出現而嚇到,但不是這樣……他看到了她的眼神,知道她是因為一看到他,知道他是誰,這才逃跑。

  為什麼?

  終於,李崇傲累了,他站在原地喘著息,想著那姑娘的臉、想著那姑娘的眼。忽然他像是想起什麼,從滾滾的記憶狂濤中翻出了什麼。

  他喃喃念著,「她……難道是雲兒……」

  怎麼可能?雲兒已經死了啊!難道……

  陳平撐過傘為李崇傲擋住雨,「殿下到底在追什麼?全身都濕了,趕快回宮吧!來人,把轎子抬過來!」

  就這樣,眾侍衛將喃喃自語、心神不安的李崇傲送回宮。

  而這時,那女子就在轉角的小角落掩著嘴不停哭泣。「嗚嗚嗚……」

  雨水混著淚水流下,她不敢放聲痛哭,就怕被別人聽見;淋著雨,她的頭髮燙、渾身顫抖,又累又痛……

  身後的門突然打開,一名中年婦人走出了看見她,「醜兒,你跑去哪兒?叫你去買瓶酒也這麼慢,弄得全身濕,快進來!」

  女子擦幹眼淚,不顧自己已頭暈到天旋地轉,趕緊進屋去。這一晚能再見他一面,近身見他,知道他安好,她真的無憾了。

  七年啊……已經七年了……

  這雨連日下著,時而綿綿細雨、時而磅礴大雨,但雨就是不停,連續數日,烏雲不散,更遑論天晴。

  那晚李崇傲雨夜當街狂奔,除了陳平之外,沒有別人知道。

  李崇傲回了宮,換了乾爽衣物,就著爐火烤一烤,喝碗姜湯,身強體健的他倒沒染上風寒。

  只是皇帝與皇后很擔心,喚了太醫看了幾回。

  李崇傲沒生病,但壓在他心頭的是更大的疑惑,甚至可以說是渴望。這段時間,他也曾可悲的想,那晚見到的女子是雲兒的魂魄嗎?天可憐見,安排他與雲兒的魂魄相見,這樣也好、這樣也好……

  那一夜後,李崇傲一直想要再上街,希望能再見到那女子。直到三天后,他才再度出宮,他秘密出宮,這次只有陳平陪著。

  本來他還希望自己一人出宮,但陳平堅持——可以不派侍衛,但至少要讓他陪,李崇傲無奈,只得應允。

  還是雨夜,李崇傲撐著傘站在街頭;陳平也撐傘站在後頭,李崇傲不語,陳平身為下屬,自然也沒搭話。

  酉時了,夜更深、雨更大,就好像是那一夜。

  李崇傲竟有一點興奮,他知道自己失了心智,竟然渴望與魂魄見面,可是……天可憐他,他太想妻子了……

  雲兒,那一夜的人是你嗎?如果是,再出來跟我見一面好不好?七年了,為夫苦不堪言,悔不當初、悲痛交加……

  李崇傲眼眶濕透,看著遭到大雨徹底催打的街頭,街道上始終空無一人,李崇傲灰心至極。

  打了這麼多場仗,生死交錯多回,戰場上的自己看透生死,卻在情字上過不了。

  他知道自己很可笑,說不定早已渝為天下人的笑柄,可是他不管,能有這樣一個女人陪著自己走過這麼遠的路,他不可能忘,要說他傻,他就是傻。

  陳平上前,「殿下……到底要等誰?能否告訴屬下。」

  「陳平,你信魂魄嗎?」

  搖頭,「屬下不信。」

  「如果我告訴你,那晚我見到雲兒的魂魄,你信嗎?」

  「這……」

  這該怎麼說?說不信,不就等於澆熄了殿下的希望?這些年殿下心如死灰,他都看在眼裏;但說信人死不能複生,魂魄一事說不定只是有心人日夜希望的結果……

  就在君臣兩人緘默無語時,街的那一頭再度出現了與那晚同樣的場景——一名身著青綠色服裝的女子在街道上走著,只是這次她撐了傘,但腳步略顯踉蹌。

  李崇傲深呼吸,「就是她……」他走上前,邊走嘴裏邊喃喃念著,「雲兒……雲兒……」

  那女子全身一顫,轉頭看向說話的人,一見是他,大驚,臉色滿是蒼白,她轉身,循上次的方式立刻走人。

  李崇傲見狀,趕緊追上去,只是那女子竟如此快速的鑽進了小巷子。

  李崇傲想追,腳程也比她快,但對路不熟,不知哪里有可掩蔽之處,很快的又再度追丟了她。

  就跟上回一樣,這麼快的時間按,她又消失在他的眼前,李崇傲滿心失望,眼眶濕透,只為了妻子,他可以這樣不顧男兒自尊,淚水說流就流。

  他的妻……是個苦命的女人,現在他享受到榮華富貴了,妻子卻在黃泉路上孤獨走著,受到磨難。

  陳平追來,看著太子殿下一臉頹喪,「殿下,不要再自苦,長公主已經走了,殿下若不能振作,連長公主都無法安息。」

  「……那是雲兒,那真的是雲兒。」老天!當年雲兒在火場一定很痛苦,烈火焚燒;方才他見她,半張臉淨是燒痕,連魂魄都是如此。

  「殿下,長公主已經走了!」連陳平都哽咽。

  這些年,他追隨李崇傲一起打天下,他打從心裏佩服這個男人的有勇有謀,而殿下重用他,讓他掌理京城守軍,他更是感激在心,誓言終生追隨。

  現在見到殿下這番模樣,他心裏也很痛苦——當年在清城,所有人都知道長公主與殿下恩愛,長公主為了救清城上下軍民,一人隨著伍崇汗回京,才會遭此橫逆,令人很難怨上天的不公。

  李崇傲捂住臉,擦幹眼淚,其實他知道自己還在妄想,真希望方才若能追到那女子,發現雲兒竟然還在世,那不是魂魄,雲兒還活著……

  李崇傲,李子謙,你真是蠢!癡心妄想,自欺欺人……

  李崇傲抬起頭,「我們回宮了!以後你得勸我別再這樣了。」

  要是讓人知道,堂堂太子殿下,竟然深夜出宮,淋雨追魂,想必會笑掉大家的大牙。

  「屬下知道。」

  但就在兩人即將轉身離去的此時,他們竟然聽見附近傳來女子的哭泣聲,聲音微弱,幾不可聞,但兩人都聽見了。

  「殿下小心!」

  「……」李崇傲屏息,這哭聲熟悉,他好似聽過……

  陳平則拔劍,護衛著李崇傲;而接著,他們更聽見驚人的聲音——

  女子哭泣聲裏    竟傳來句句呼喊,聞著無不斷腸——那呼喊氣息微弱,似乎奄奄一息,這女子邊哭邊喊著一個名字。

  「嗚嗚嗚……子謙……」

  「嗚嗚……子謙……」

  」子謙……「

  李崇傲全身一震,陳平也不敢置信,子謙是太子殿下的字,有誰會這樣喊?到底是誰?

  李崇傲邁開步伐,不死心的在四處繼續尋找,拋開傘,淋著雨,在巷弄中來回搜尋,陳平也幫忙著。

  那哭聲漸漸微弱,聲音還發顫著,但仍不死心的喃喃低語,「子謙……子謙……夫君……」

  李崇傲邊聽,淚水直落。他很確定那是雲兒,好!就算是魂魄,他也要找到,他不能放棄,就算是魂魄,他也要見上一面。

  繞過不知多少個轉角,見到小巷子就鑽進去,有路就走,是死巷就退出來。雨下得更大了,夜夜更深,那女子的哭聲與喃念之聲,也快消失了。

  終於李崇傲跑過一條巷子口時,一轉眼,見到一名女子倒在地上,他立刻停下腳步,轉身跑進那條巷子。

  他沒有一絲遲疑,立刻奔上前去,沖到那女子的身旁——這就是方才見到那名身著青綠衣的女子,她倒在地上,方才她撐的傘已掉落在一旁。

  李崇傲蹲下身,發抖的手將那名雙眼緊閉,似乎已經與外界斷了聯繫的女子轉過身來,與自己面對面……他屏息,近乎瘋狂……

  雖然半邊的臉被火燒灼,面目全非;但另外的一邊臉依舊完好,依舊是他熟悉的那張面孔——那張令他心醉、令他癡狂的面孔。

  是雲兒啊!

  緊緊抱住,不停痛苦,淚水直流,「雲兒,你來看我了,你知道我的呼喊了嗚……」

  這時陳平趕到,低頭,看見被太子抱在懷裏的女子,雖然燒灼半張臉,但另外一邊的臉完好,立刻可以認出,那就是長公主,就是前朝的清平長公主楊慈雲!

  「雲兒……」

  陳平還有理智,看著,心驚著,不敢置信。長公主有氣息,胸口還在起伏,老天,老天……「殿下,長公主還活著。」

  李崇傲一驚,稍稍推開,凝視著妻子,視線絲毫不退,紅潤的臉頰,燒燙的身體,發抖的手腳……

  「雲兒……」李崇傲不過欣喜一瞬,立刻發現到妻子的異狀。

  陳平也急急呐喊,「殿下,長公主好像生了重病。」

  他將妻子抱起身,眼神堅定,轉身就奔跑出巷子;這時,雨下得更大了,天雷震震,懷裏的女人氣息漸逝。

  李崇傲淚水流下,天可憐他,拜託不要在捉弄他,他好不容易找到妻子,好不容易讓死去的心有機會再活一遍。

  她受的苦難已經夠多了,她不是罪大惡極之大,一切到此為止,此後有他來擋、有他來扛,他再不准別人傷害她,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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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0 03:36:58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懷裏的嬌軀渾身發燙,她病了,雖然不懂醫理,但他可以猜想到他病得好重。

  她被燒傷而扭曲的臉上佈滿一片詭異的紅色,她重喘著,嘴裏仍喃念著不知什麼廢話,但此刻,他已無心聽。

  在街道上狂奔,懷裏的女人越抱越緊;身後的陳品追趕,竟追不及。

  李崇傲已經發狂,使出渾身解數,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去哪里,又該向誰求助。「雲兒......沒事了......」

  陳平見狀,知道這樣不是辦法,他奮力追趕上去,拉住李崇傲。此時此刻,不能再讓這個顯然已經失去理智的男人繼續胡動亂撞,再拖延下去,對長公主絕對不是好事。「殿下,轉角有一家客棧,我們先住進客棧,安置好長公主,然後屬下立刻去請大夫。」

  李崇傲已是六神無主,只能聽陳品安排。

  果然轉過街角,那裏有一家客棧,大門深鎖,也難怪,已是夜深人靜,客棧當然早已打樣休息。

  陳平急敲門,過了半響,裏都人姍姍來遲,開了門,才想大罵是哪家的冒失鬼要擾人清夢?陳平立刻將人推開,請李崇傲將人抱進去。

  「你們做什麼?」來人驚喊。

  李崇傲大吼,「立刻給我們一間房!」

  「現在已經打烊了......」店小二打著哈欠,不滿的說著。

  「閉嘴!」李崇傲怒駡,他從沒這門失態,過去的他更不允許自己這樣對老百姓說話,但現在為了懷裏快要消失的氣息,他豁出去了,「立刻帶路,再囉嗦,我馬上殺了你!」

  那人一嚇,趕緊帶著人往後院那一排幽靜的套房去。

  到了後院,李崇傲將門踹開,不由分說的闖了進去。

  店小二顯然被李崇傲的氣勢嚇到,站在門口不知所措;見狀,陳平知道自己必須幫主子善後,更重要的是

  「店小二,我家主子急,請不要在意。著一錠銀子就送給你壓驚!另外......」

  店小二看到黃沉沉的金子,眼睛都亮了,立刻忘記驚嚇,興高采烈地說著「這位公子有什麼事情要吩咐,您直說,我照辦。」

  「這是不麻煩。這裏三錠金子,從今兒個起,我家主子還有那位姑娘就要住在這套房裏,另外請告訴掌櫃,後院的房間我們都包了,不要再讓任何人住到後院來。還有請客棧派個人專門負責照顧我家主子,我主子隨時有吩咐,你們隨時照辦。」

  「沒問題,這是當然的!」

  「還有,要是有人問起,是不是有我主子長相的人住進客棧,你只道應該怎麼說嗎?」

  「知道,就說沒有!」店小二機靈。見得世面多,知道房內那男人非富即貴,很多有錢人家的人都有這顧忌的

  「很好!我先謝過了。」

  店小二下去了,陳平走進房內,看見李崇傲忙著照料楊慈雲,他將她安置在床上,用厚重的棉被包裹住,發現她還是不停發抖,所幸連自己也派上用處,由自己親自將她抱住。可是他早已經全身濕透,不可能給她溫暖。

  他急嚷,「來人--來人--」

  陳平立刻上前,「殿下!」

  看著他,「取火爐來,快!取火爐來!」

  陳平立刻道外頭喚來店小二幫忙,自己則事不宜遲,想說就不再通報,直接去找大夫--不管花多少錢,都要將大夫請來。

  店小二端來火爐,房內頓時溫暖許多甚至還拿來許多乾淨的毛巾,然後退了下去。

  李崇傲則乘此機會為妻子卸下衣衫,為她擦拭身體,看她全身濕透,身體又冰又冷,自然不好受。

  而這一身濕透的衣裳,自然是不能再穿回去。

  這時,店小二友自作聰明拿了一些女人的衣服來。想來陳平那錠銀子,果然已經發揮功效了。

  一刻鐘過去,楊慈雲安安穩穩的躺在被窩裏,雙眼閉緊,沉沉睡去了。可是她的身體依舊發燙,李崇傲完全沒有辦法。

  就算是蓋著厚重的被褥,就算自己已緊緊地抱住她,都無法讓她的身體暖起來,她不停喘息著,全身發抖,甚至緊咬嘴唇,都沁出血來。

  李崇傲低吼,「雲兒,放鬆,不准咬著自己。」

  可是昏睡的楊慈雲聽不懂,還是痛苦的用自己的牙齒咬著自己;李崇傲擔心她傷了自己,扳開她的嘴,將自己的手指伸進她嘴裏。

  李崇傲眉頭皺也不皺,儘管手指已經流出血來,依舊不退。

  要咬就咬他,是他讓她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的,他沒有盡到一個做丈夫的責任,他該死,所以她不准咬自己,要咬就咬他

  「主子,大夫請來了......」陳平帶著一個年約七旬的大夫,進了房間,來到床畔,立刻看到這驚人的場面--楊慈雲咬著李崇傲的手,留出來的血幾乎將雪白的被褥染紅。

  「主子,快放開......」

  「不,就讓她咬,我總不能讓她傷了自己......」

  陳平不知如何是好,那名大夫也是,反而是李崇傲趕緊出聲,「大夫請來了,就快為雲兒診脈,還發什麼愣?」

  大夫趕緊上前為昏睡中的楊慈雲診脈。

  只是楊慈雲全身發燙緊繃,手也不停顫抖,讓大夫難以確診病況。「這樣不行!」大夫從袖袋裏拿出一包針,「這位姑娘全身抽搐,這樣子還沒確定發生了什麼病之前,恐怕自己就先抽斷了筋派,況且這樣咬下去也不是辦法,我先動針,讓姑娘全身緩和下來。」

  大夫從袖袋裏找出一根看起來相當驚人的長針,就對著楊慈雲的心窩就要紮下去。

  李崇傲見狀大急。「不可以!傷到雲兒怎麼辦......」

  老大夫很無奈,「請公子相信老夫,這位姑娘的病症不嚴重,無非染了風寒,但這樣全身抽搐,可見姑娘內心焦慮,無法放鬆,這樣子除了可能抽斷筋派,也可能讓她咬到舌頭,傷了自己。」

  李崇傲還是不願意,可是老大夫還是下了針,這一針刺進了楊慈雲的胸口,楊慈雲當場痛哭大喊,冷汗直冒,同時也鬆開了咬住李崇傲的手。

  「不--」

  李崇傲眼眶濕透,痛聲怒吼,原先幾乎要出手教訓那位老大夫,可是他親眼看見,楊慈雲紮了這一針,竟真的乖乖的躺在床上沉沉的睡去,不再掙扎,也停止咬唇。

  陳平欣喜,「主子,老大夫說的沒有錯!長......」差點叫出長公主,趕緊改口,「楊姑娘已經安靜下來了。」

  李崇傲定睛一看,楊慈雲真的已沉沉的睡去,相較於方才不安掙扎的摸樣,現在明顯緩和許多。

  老大夫很滿意,「現在老夫可以診脈了!」

  而看到楊慈雲安靜了下來,李崇傲也不敢再阻止大夫。

  大夫坐在床沿為楊慈雲把著脈,整整一刻鐘,大夫一句也沒說,李崇傲憂心等待,他好著急,真怕聽到什麼不好的消息,經過這七年,他竟然如此懦弱,一點風吹草動也發法承擔。

  末了,大夫將楊慈雲的手放回被褥中,自己拖退到了一旁的桌子,開始開藥方。

  李崇歡也跟上,急急的追問:「大夫,我妻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令夫人感染風寒,寒氣進了五臟六腑,是病得很重,但這不是她不安的原因。老夫認為,令夫人有心病,她的內心焦慮、惶惶不安,像是在憂心著什麼,這開藥只能治身子,不能治心病。但不管如何,我先開藥方,連續三日晝夜服用,先去風寒,其他的再說了。」

  李崇傲滿是感謝,深深鞠躬,「感謝大夫......救我妻一命,方才若有冒犯,請見諒。」

  揮揮手,不在意,老大夫跟著陳平走了出去,由陳平負責拿藥。

  這時,陳平跟老大夫說:「大夫,深夜請你出診,真是過意不去,這是一點意思,請收下。」又是一錠銀子,「另外,今夜出診一事,親您絕口不提,我家主子會感謝您。」

  點點頭,知道今夜他出診的這個姑娘,以及那名男子絕非等閒之輩。

  陳平送走了大夫,前去拿藥,再命人煎藥,當他在回到房間內時,天已大白,,一夜未歸,宮內不知是何情況?

  但見到李崇歡坐在床邊握著長公主的手,口中喃喃不知在說什麼,著黑夜是過去了,但就不知這分離七年的苦難夫妻,什麼時候才能見到天明?

  李崇歡暫時將楊慈雲安置在那間客棧,考慮到她的大病,短時間內恐怕無法移住它處,只能暫時呆在這裏。

  她昏睡了三天,這三天,藥都是李崇傲一口一口喂她喝下,連續三天,晝夜如此,李崇歡侍奉湯藥必定躬親,不假手他人。

  老大夫的藥方果然神靈,妻子身體不再發燙,臉色不再紅的驚人,緊繃的身體也漸漸緩下,更不再咬著自己,他心裏的大石也漸漸放下。

  想起這段時間,他幾乎都呆在這裏,不肯離去,只要他有一絲的不安、一絲躁動,他就緊緊的抱住她、安撫她,在她耳旁說著許多的事情,說著當年,說這兩人共同的記憶,說著他這七年的痛苦,點點滴滴都告訴她

  陳平很無奈,眼下時刻是不可能請太子回宮的,事實上,李崇傲也明擺著拒絕離開,他只好假傳太子口諭,稟報皇上稱太子離京,視察鄰近地區的駐軍防守。

  皇上對太子深信,自是不疑有他。

  反倒是捏了謊的陳品很是過意不去,但現在又能如何呢?長公主竟還在人世,太子那活過來的神情讓人不忍澆冷水。

  這七年,他是太子殿下身邊最近的近臣,陳平知道太子殿下對長公主的一往情深--這七年來太子心灰意冷,若說還有什麼支撐著他,自始對天下百姓的責任,自始對皇上、皇后的孝敬,對弟妹的扶持,對幾位世子與郡主的撫育,而這些,說來心酸,都是當年長公主殷殷期勉太子殿下應該盡的責任。

  李崇傲待在這房裏已過三天,這段時間他不曾離開--他心急,自然希望雲兒快醒;可他也不急,知道雲兒在這七年必是吃盡了苦頭,若可以,就乘此刻好好歇息,不管如何,他都在這裏,絕不離開

  這一次,他不會再放手了!

  七年前在青城,他放手過一次,那是他無能,讓妻子陷入這樣的苦難;但這一次,他不再放手,既然重新回到他身邊,就是上天賜給他的恩惠,他是不會錯過的!

  那天,住進客棧的第四天--外頭早已不再下雨,一整天,李崇傲還是在一旁作著三天來不斷重複的事情,為雲兒擦汗、喂藥,然後抱著她,跟她說這話,每一字一句,都是發自肺腑。

  突然,楊慈雲眼睛一眨,但他沒注意到,兀自說話,「當年在青城,你每天總是忙東忙西、跑上跑下,仿佛全清城的將領與百姓都是你的使命,忙道你都不像是我李某人的妻子,反倒成了百姓的母親

  「唔......」她低吟。

  李崇傲聽見了,他全身一怔,低頭凝視著懷裏的女人。

  她掙扎著,似乎想逃出什麼,卻又深陷其中。

  「雲兒......你醒了嗎?雲兒,醒了就張開眼睛看看我,雲兒......」

  楊慈雲慢慢睜開了眼睛,一開始無法凝聚視線,無法分辨東南西北,只知道著了好舒服、好溫暖,有許久她沒有體會到這種滋味,這種寧靜祥和的溫暖,這種幸福

  難道她死了嗎?

  七年前她沒燒死,七年後,她病死了嗎?

  楊慈雲很努力的張開眼睛,想知道自己的下落,或者說她想知道自己的下場,想知道自己究竟已經上了黃泉路,還是已經進了枉死城?

  可是,都不是!

  她努力看著,竟然發現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張她永遠無法忘記的臉,這張臉時而在她夢裏出現,卻從不是真的!

  她知道他與她已是前緣難續,所以就算是出現在夢裏,也只是上天的垂憐,清醒時,摸不著,她依舊痛苦

  「雲兒......」

  楊慈雲眼用力一睜,將身處的環境,眼前的他看的一清二楚.。她不禁大驚,整個人奮力的彈起身。「這是哪里?」

  「這裏是客棧,是我帶你來的,你昏睡了三天,病得好重......雲兒?」

  楊慈雲突然下了床,卻還站不穩,整個人跌倒床下;李崇傲驚喊,要伸手去拉,楊慈雲卻趕緊躲開。

  「我怎麼能在這裏?我得回去,我得回去......」

  「你要回去哪里?我在這裏,你就在這裏!」

  楊慈雲搖頭,「我必須回去,這裏已經完全不屬於我了,我不能在這裏......啊------」

  李崇傲抱起她,「什麼話?當年是誰說,只要有我在的地方,你就跟!現在我在這裏,你就必須住在這裏。」

  「不是......不是......」楊慈雲甚至慌亂的哭喊著,「我不是,你認錯了,我不是什麼雲兒......」

  李崇傲不敢置信,「你在說什麼?你不是雲兒,那你是誰?」

  楊慈雲掙脫他的懷抱,退了好幾步,來到桌子的另一頭,「我不是、我不是!我是醜兒,我是東城張老爺家的婢女,我是醜兒......」

  李崇傲跨步上前,「你是雲兒,你是我的妻子,是清平長公主楊慈雲......」

  李崇傲內心疼痛,「你是不是公主沒有關係,難道你也不是我的妻子嗎?」

  楊慈雲看著他,淚水掉得更凶,「我不是!我不是......我好醜,我怎麼能當你的妻子......」她往門外逃。

  李崇傲當然不肯放她走,幾乎使用輕功飛到門邊,把門擋住。

  楊慈雲立刻退後,退回了桌子旁。「放我走!我拜託你,放我走,我不認識你,我真的不認識你......」

  李崇傲憤怒大吼:「為什麼不認識我?為什麼-------」

  「我......我不是,你不要逼我......」她捂著自己那傷了的半邊臉,痛苦的喊著。

  她不要認啊!這七年,她活了下來,可是她總是告訴自己,這樣就好,他飛黃騰達了,他有大好的前途;而她自慚型穟,容貌已毀,肢體已殘,勝敗名裂,天地同棄,她就不要去拖累他了

  「楊慈雲,你把我當什麼?」李崇傲的眼眶濕透,不能理解他的反應,對於她的拒絕相認更是感到痛苦,「我等了你七年!絕望了七年、痛苦了七年,你卻告訴我,你不認識我?!這算什麼!這算什麼------」

  這是,外頭的陳平沖了進來,才進客棧,到了後院,就聽見主子的怒吼,他嚇得跑了進來。「殿下!」

  「出去!誰准你進來!」

  「殿下......」

  「我說,出去!」

  陳平退下,不敢再待。房內的氣氛依舊緊繃,李崇傲與楊慈雲對望,兩人眼眶裏都是淚水。

  她在想什麼?她以為他會嫌她嗎?他一直告訴自己,全天下就他,就他李子謙是最沒資格嫌她的!沒有她,他怎麼走到清城?又怎麼從清城打回京城?天地可鑒,他死守這對她的誓言,七年

  擦幹淚水,李崇傲看著她,突然動手脫下了自己的外衣,將衣裳拋在地,然後,脫下自己的裏衣,露出一如當年強健的胸膛。

  楊慈雲哭泣著不敢看他,不知道他要說什麼,他每說一句,都會讓她哭泣,都會要動他的意志與決心。

  「這傷是我在圍攻京師時中的劍!劍穿透了我的肩胛,一時還拔不出來,我只好將劍柄砍斷,留著中端在體內,繼續打仗!」他說著,像是無關緊要說著別人的事,卻引起她的目光。

  她帶著淚,看著他肩上那到早已結痂的傷。「這把是我在打入關中時,被敵軍砍傷,當時深可見骨;還有著結痂,是我在圍城是被三個管軍包夾,在我身上連砍四刀,還有著鞭痕......」他就這樣一一訴說著身上的傷痕,每一道刀疤,每一個箭矢傷過的痕跡,都訴說著出清城後那斑斑血淚。

  而他是為了她才要出清城、入關中,維京師,乃至今日的種種局面,一切都是為了她

  楊慈雲看著,不停哭著,不忍、傷心、痛苦,她搖著頭,頓時覺得天旋地轉。

  李崇傲又說:「還有你自己你臉上的傷,易翠閣的大火,你也受了傷......」

  「嗚嗚嗚......」

  「我們這樣,每個人都把自己搞的傷痕累累的,到底是為了什麼?!」他也放聲怒吼,「如果今天還這樣不相認,你要與我形同陌路,那我們當年受的苦是在做什麼?」

  「啊------」她抱著自己的臉,跪在地上,放聲大哭!

  李崇歡拍桌,怒吼,不是氣她,而是氣自己,「你是不相信你自己,還是不相信我?若是不信我,你殺了我!當年是我的錯......若是不相信你自己,你......還是殺了我吧!也好過不認我......」

  「子謙......」楊慈雲跪在地上,用爬的爬到他面前,放聲痛哭、省省催淚;而他也癱坐在地上,緊緊抱住她

  這苦,只有嘗過的人才能懂

  夜又深了,以為已經停的雨又開始下了起來,滴滴答答,遊戲與轉而滂沱,打著屋簷、打著地面、打折樹梢、打折花蕊、打的聽的人都心痛了。

  李崇傲坐在床沿,懷裏緊緊抱著妻子,兩人的臉上的淚水都未幹,下午撕心裂肺的告白,反倒讓現在,大家都不知該怎麼說話了。

  千言萬語,自清城別離後的點點滴滴,種種驚心動魄的場面,都成了昨日記憶,坦白說,連自己都不知道這七年是怎麼過來的?

  那她呢?

  楊慈雲靠著他,背著他無語,偶爾可聽見她的幾聲抽泣,想來這七年的光陰,對他來說也是苦不堪言。

  「誰是醜兒?」方才聽見他自稱這名,聽來讓他頗為不悅。

  楊慈雲搖頭,不是不肯說,而是不知從何說起?

  而這些,他懂,因為那也是他的無奈。「離開清城後的事,通通告訴我。」他想知道,他每一件,每一分,每一寸都想知道。

  楊慈雲人有思緒回走,依舊保持同樣的姿勢,訴說著過往的點點滴滴。

  房內燭火昏沉,窗外淒風苦雨,風透進了窗,吹得令人寒。

  李崇傲拉起被子蓋住妻子,不讓她再受風寒,耳裏則是繼續專心聆聽。

  說道傷心處,她會哭,淚水直落;而他只是溫柔的拍扶,也不開口,人又他發洩心中的苦楚。

  說道易翠閣那把大火,她渾身一僵,仿佛在度身臨其境---火焰在四周跳動著,楊鑲淳的笑聲仿佛還在耳邊,閣外兵馬踢踏、呼聲震天

  「我倒在地上,以為自己死定了,這是,兩個老宮女沖了進來,拿了條浸濕的布幔蓋在我身上,抱住了我,他們在大火中將我帶走,把我推進易翠閣的地道,要我趕緊往外跑......可是......那是大火燒到我們身後,他們要我先走,他們就來不及逃了.....」語斷,她哭,這些年,她不知道在私下哭了多少回,她活,是多少人舍了性命相救。

  李崇歡抱著她,淚水也濕透了。

  「我死命往外走,走了好遠好遠,我好象曾經昏過去,又乾淨爬起來再走,我的身上好燙......出了地道,我又昏了過去,等我醒來的時候,有人救了我

  那人就是張老爺家的管家,他收留了我,我就在張老爺家住下......」

  她自顧自的說:「我想我變成現在這樣,大概也沒人認得出我了,所以我隱姓埋名,告訴張老爺,我生來長的醜,就叫醜兒,到現在,我都在張老爺家幫傭......」

  這是,她又哭了出來,「我這腿大概是給大火......燒壞了,去看了大夫,大夫直說太晚了,沒救了......」

  李崇傲熱淚盈眶,胸口脹滿痛苦,「你為什麼不來找我?為什麼......我常常出宮,我甚至常常去太廟,你一點有機會碰到我......」

  搖頭,「我想,算了!這是我的命,走到這一步,活下來對我而言是萬幸;而你,你已經完成了一件大事,此刻的你,飛上巔峰,而我已摔落地面,你說得對,我不信自己,我沒有勇氣再去找你了.....」

  李崇傲痛苦的低吼,末了卻換成粗噶的哭泣,「這對我公平嗎?這七年,我每每到太廟給你上香,對著你的排位,每拜一次,我就想殺了自己,你這樣對我公平嗎?」

  「......」她說不出話來,只能不斷哭泣。

  李崇傲抱著她,兩人的淚水直流,良久都無法停止。

  李崇傲是男人,率先收起淚水,「也只有你,能讓我這樣,一哭在哭,像什麼男人樣?簡直成了娘們,真是的......」擦掉淚水,「好了!說開了就沒事了,只要知道你還活著,我什麼都無所謂了,真的......」

  「子謙......」她終於轉過身看著他,撫摸他那張英俊的臉,同時也更勝當年沉熟的臉孔他真的還是那個讓他魂牽夢繞的李崇傲。

  「看看,驗驗貨,看是不是同一個李子謙?」他說笑著,她也破涕為笑。

  倒是他伸出手,撫摸她受傷的臉龐時,讓她一陣畏縮,他不太高信。「在我面前不要害怕,你還是你,還是我的妻,你沒有變,知道嗎?」李崇傲告訴她,語氣認真。

  「可是大家看到都怕......」

  「我不怕......知道你為什麼受傷罵我更不可能怕;喜愛那個煩的我心疼.......當年我如果夠強,就不會把你交給伍宗汗,我們也不會分離,說不定......我們早就去了西域,全家人在哪里過我麼快活的日子......」

  「可天下也就沒了李家,沒了好皇帝,好太子......」楊慈雲無奈苦笑,「這也算是我的貢獻,對不?」

  「瞎說!什麼貢獻......我知道往後的人會拿我當笑柄,說我一怒為紅顏,為了個女人就起兵打仗……但我無所謂,我只是知道為了我的妻子,這是我該做的事情。「

  她聽著,他則是發自肺腑的說:「我並不想當什麼太子,這個位置好累,不適合我,我……其實沒你聰明,國政大事經緯萬端,根本不是我處理得來,那比打仗難了許多,可是現在時騎虎難下,大局已定,不幹不行。」

  她安慰他,「可以的!你有一顆仁慈的心,這是最重要的事情,至少經歷過我弟弟之後,天下百姓需要的是你這樣的皇帝。」

  「天知道!」

  這時,楊慈雲突然看著他,「該你了!我說了好多,該你告訴我,這些年你經過了哪些事?」

  笑了笑,「我以為你在明處看著我,你早就很清楚了。」

  「那小青呢?」

  抱著她,讓她躺在自己懷裏,兩人動作親密,「她啊!你走了之後,她跟倩倩成了好友,一直到三年前,她其實一直跟在倩倩身邊服侍著倩倩。不過三年前,她跟我手下一個將領看對了眼,我就請爹做主,把小青嫁給他,她現在是將軍夫人了。」

  楊慈雲笑了,心裏真的開心,「真好!這樣太好了,至少我不用再為她擔心了。」

  身為一個女人,最終還是期待能擁有自己的家庭,有疼愛自己的丈夫,有自己的孩子……而這些,是她自己不敢想的,又抬頭,「那倩倩呢?」

  李崇傲斂去笑顏,一時沒有言語;楊慈雲再追問,他才說出來。

  「她去世了。」

  楊慈雲一愣,不敢相信,「怎麼會呢?當年離開清城時她還好好的啊?怎麼可能呢?」

  「我一直以為你已經……離開我了,於是倩倩為我傳子嗣,生了兩子一女,去年她在產女時難產,孩子生下來,她就走了。」

  楊慈雲聽著,眼眶一紅,沒想到倩倩竟然比她早走了一步,世事怎麼會如此無常,教人難以承受?

  「倩倩走時說,她已經做到了你的交代,不會愧對你了。」

  流淚、搖頭,難以置信,更不知從何說起,漫漫往事、歷歷記憶,堆疊而來,看似雲淡風清,卻也驚心動魄,惹人流淚。

  「我本來以為這輩子就註定這樣對不起兩個女人,一個是我愛的女人,就是你,雲兒;一個是我欠的女人,就是倩倩,我以為這兩個女人相繼離開我,她們給我的愛意與恩情,我註定無法報償……」

  看著她,死命的看著她,再也不想讓自己將視線移開。

  天地悠悠、生死蒼茫,七年前一個鬆手,他們死生交關;現在,他不能再放手……「天可憐我,將你還給我,這是要告訴我把握這最後機會,好好報答你給我的愛,雲兒,經過七年,此心不變,如同當年在清城不曾變過……」

  此心不變、此愛不變,甚至因為失而復得,變得更為狂烈。

  她凝望著他,被他的言語所感動,緊緊抱住他,臉上淨是喜悅的淚水,似乎想把這七年的光陰統統補齊,把自己的痛苦、把他受到的折磨統統撫平。

  天可憐見……

  前塵往事消散在身後,眼前只有他、只有她,只有彼此,她投入他的懷抱,心裏不斷低喊……

  天可憐見……天可憐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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