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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s70182a

[其它小說] [莫霖]愛到深處無怨尤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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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0 03:37:46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章

  她又回到他身邊了,李崇傲曾經奢望過能有這一刻,曾在無數個夢裏見到過這樣的場景,卻屢屢在醒後撲空!

  但這一次,雲兒真的回來了,上天憐憫他、可憐他,上天聽見了他七年來的痛苦呼喊,終於將雲兒還給他。

  他從不知道人真的能夠如此心滿意足,再無奢求——現在的他就是如此,她就在他的面前,活生生的,就如同當年在清城一樣,他們就該在一起。

  李崇傲欣喜,臉上開始帶著笑容,他真的覺得自己是春風得意,所有的苦難與傷痛都在一瞬間消失,甚至他還想去太廟立刻把那個刻著他妻子名字的假牌位給砸了!

  想起這七年,自己竟然對著那個牌位拜了這麼多次,他絕對不再去回想。

  一旁的陳平當然為主子這般活了過來感到欣喜,可是該做的事還是沒有忘記,至少宮裏都以為太子出京了,總不能過了十多天,太子還沒回來。

  於是在陳平好說歹說下,李崇傲依依不捨的先回了宮,見了父皇。

  父皇沒有多問,只是慰勉他的辛勞。

  他其實有點歉疚,父皇是如此的相信自己,連事辦得怎樣都不問;可是與雲兒重逢的喜悅,讓他很快忘了這樣的歉疚感。

  他的生活就像是多了許多值得期待的事情一般,在雲兒身體還沒完全康復下,他每天都希望能出宮,趕到客棧後院的包廂與她見上一面。

  可是這樣不是辦法,他知道他不能永遠讓雲兒住在那裏,那裏畢竟出入分子複雜,或許是該弄個地方好好安置她。

  「殿下?殿下?」

  回過神,李崇傲看向一旁的陳平,「什麼事?」

  「屬下是問,長公主的事,殿下打算怎麼做呢?」

  李崇傲輕歎口氣,君臣兩人一同騎馬在這官道上。這一天,出了議事房,李崇傲就迫不及待趕出宮要去見楊慈雲,陳平當然跟著。

  「我……還沒想到……」

  這段日子,喜悅可說是讓他沖昏了頭,但事實上他也知道,雲兒還在人世,這個消息絕對會撼動朝廷。

  先別說什麼當今太子殿下的正妻太子妃還在人世,不要忘了雲兒的另一個身份……那就是前朝的清平長公主。

  「殿下,屬下以為,長公主還活著的消息如果傳了開來,後果恐怕禍福難料。」

  「……」

  「朝廷裏,除了一些近年新科入仕的官員,幾乎都是前朝沿襲而來,他們一定都見過長公主,至少就這一點,恐怕瞞不過天下人。」

  「我知道,至少……先瞞一陣子」

  兩人的馬匹刻意放慢腳步,借此機會交談,李崇傲信任陳平,這幾年他一直跟著自己,許多時候給自己獻策獻計,陳平是個聰明人,有時候,他很仰賴陳平給的意見。

  「殿下,皇上絕對是關鍵,至少……要讓皇上接受長公主。」

  看了他一眼,「爹怎麼可能不接受?雲兒是我的妻子、是他的媳婦,爹怎麼可能不接受?」

  「殿下。」陳平無奈說著,「您忘了今早在議事房說的事嗎?」

  事實上,從出了議事房到現在,他心裏一直掛著此事——據傳,在東邊幾個城鎮傳出前朝皇室楊家的人起兵騷亂,聽探子報,這些自稱是楊家後裔的人可能起兵「討逆」,而這個逆,指的就是李家。

  「殿下,如果在這個節骨眼,讓皇上知道了長公主還活著,陳平斗膽,皇上真的還能把長公主當成是一般的媳婦嗎?」

  李崇傲深呼吸,竟然覺得全身一抖,說不出話來。說實話,這就是他心裏的隱憂,只是他一直告訴自己,事情不可能發展到這樣。

  他沒再說話,駕著馬向前駛去,陳平只能跟上。

  過了一刻鐘,兩人終於來到客棧,將馬匹交給馬房,兩人一路無語,走進客棧,走到後院,終於要進房間,李崇傲喚住了陳平。

  「陳平。」

  「屬下在。」

  「不管如何,今早在議事房討論的事,不能讓雲兒知道。」

  「屬下明白。」

  李崇傲走了進去,暫時擱下心裏的不安;陳平當然在外頭等著,然而李崇傲一踏進房內,看到眼前的畫面,眉頭不禁一皺。

  楊慈雲坐在梳粧檯前,沒注意到李崇傲進房,她的手裏拿著一條薄紗,大小約如巾帕,對著銅鏡,她左邊試試、右邊試試,似乎……想遮掉臉上的傷痕。

  只是薄紗太薄,隱約間還是會透出傷痕。

  楊慈雲試了幾遍,發現不成,不禁頹喪的將薄紗放下,看著鏡子裏的自己,不禁一再歎息。「唉……」

  「遮什麼遮?有什麼好遮的?」

  一聽見身後傳來他的聲音,楊慈雲立刻回頭,站起身,將那條薄紗藏在身後,似乎怕被他發現。「子謙……」

  可是李崇傲早就看見了,他來到她面前,伸出手,一把從她身後抽走那條薄紗,然後丟到一旁。

  「不要……」阻止得很沒力。

  李崇傲牽起她的手,拉著她來到床邊,他坐下,然後拉著她也坐在自己身旁。楊慈雲一直默默無語,低頭像是在沉思 。

  「雲兒!我不喜歡你這樣,不需要遮,有什麼好遮的?」

  「不好看啊!會嚇到人……」

  「嚇到誰?誰膽子這麼小,這樣就嚇到?」李崇傲根本不接受這種說詞。或者說,他不接受她這麼自卑的模樣。

  「以前……我在街上時,還有孩子……曾經被我嚇哭了」

  李崇傲直揮手,「那小孩子沒用,這樣就嚇哭,怎麼成大事業?想想在戰場上受的傷更多、更嚴重,有的人手斷了。有的人腳殘了、有的人眼瞎了,比你傷得更重的都有。」

  楊慈雲眼眶紅紅的,低著頭。

  李崇傲歎息,伸手攔住她,將她帶進懷裏,「傻雲兒,如果受了傷,就要把自己遮起來,那我們要怎麼告訴別人,我們的傷已經好了,我們已經重新站起來了呢?」

  她聽著,眼眶一濕,用力點點頭,她懂,她知道他的意思,更可以感受到他的溫情就環繞在她身邊。

  「雲兒,從現在起,不要再怕別人的眼光,只有你自己不害怕自己,別人才不會害怕你,常常連你都不敢面對自己,又怎能要求別人也接受你呢?」

  「我知道……我以後不會了……」

  「乖!我的好雲兒……你其實還是一如當年的聰明,還是我……最聰慧的妻子……」

  靠在他懷裏,享受這難得的親密時光,楊慈雲縱使心裏不安,也感謝命運讓她能夠再次碰到他,能與他再續前緣。

  至於有什麼不安,老實說,現在她也說不出來,前朝往事,以為隨著挹翠閣的大火徹底燒毀、永遠掩埋,現在她唯一不知所措的是,他要怎麼安置她呢?

  她這個早該死的人,她這個在他人眼中早已死去的人,該怎麼去面對所有人的眼光呢?

  她活著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雲兒,你身體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過一段時間,我們就離開客棧,我幫你找好了一幢宅邸,你先住進去,一切的一切,我會幫你安排。」

  「安排?」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給我一點時間,我會處理,至少要讓父皇接受你還活著的這個事實,在這之前,委屈你先住在我安排的地方,我會安排幾個侍女照顧你的起居生活。」

  靠在他懷裏,「子謙,你會來找我嗎?」

  「當然,我不會丟下你,我每天都會來陪你,不管如何,我都會趕過來。不要胡思亂想,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安排一切。」

  歎息,現在她只能聽他的了,也不知道這樣是好還是不好?兩人重逢,又是幸還是不幸?

  「不要急,這需要時間。我想你懂,朝廷的事你應該懂。這局面總是難說,我得做好所有準備,好的、壞的。但不管如何,我要你,這是不會變的,我也不會讓這個結果改變的。」他說得信誓旦旦。

  此刻,她真的只能以他為夫,聽他的,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他,是好、是壞,都交給他。

  李崇傲安排楊慈雲離開客棧,住進城東一幢幽靜的小三合院——這是陳平找來的,這裏偏僻且安寧,往來人煙稀少,絕對不會有人前來打擾。

  而且這裏,地處城郊。臨近荒野,居住在這裏,讓人心曠神怡,這也是李崇傲的目的,希望讓雲兒在這樣幽靜美麗的環境中放開心胸,別再這樣鎖著自己。

  他心疼她,知道經歷生死大變,她一定畏世,任何的風吹草動都會讓她害怕,他知道自己必須負起責任,好好保護她。

  那天,李崇傲一個人出宮,陳平同時還負責辦京城軍的差,這次是真的走不開。

  他決定自己一個人來,不等陳平了,一路上,李崇傲顯得略有心事,騎著馬來到楊慈雲住的地方。

  來開門的是他安排在這裏照顧雲兒的一位大嬸——在這裏照顧雲兒的都是普通人家的幫傭,不是宮裏的人,這是他的決定,也是因為他不希望在情勢不成熟的情況下,讓雲兒的消息傳出去。

  楊慈雲聽到他來了,立刻跑出來,「子謙。」

  「今天還好嗎?」

  笑了笑,「還好,幾位大娘都很照顧我。」

  李崇傲也笑著,心裏卻有點悶,他牽著她的手,「雲兒,現在有空嗎?陪我出去騎馬好嗎?我們好久沒有一起騎馬了。」

  臉上露出璀璨的笑容,楊慈雲點點頭。

  李崇傲看了好欣慰,雲兒的身體健康了許多,病都好了。現在的臉色很紅潤,精神飽滿,在這樣的光彩之下,臉上的傷痕反而顯得沒有什麼。

  過了一刻鐘,李崇傲騎著駿馬,帶著楊慈雲來到三合院鄰近的曠野上。

  楊慈雲當然坐在他前面的馬背上,靠著他,一如當年,兩人在清城是,常常這樣親密的相依,共騎一馬。「子謙,你心情不好嗎?」

  搖頭,「你知道的,太子這差事真不好幹,還不能換人,再做下去,我看我都快悶死了。」

  楊慈雲笑了,靠在他的懷裏。

  只是李崇傲沒告訴她真話——方才出宮,父皇找了他!

  父皇問他,最近他怎麼這麼常出宮?他回答要到各地區巡視,看看狀況;父皇笑說,以為他是在外頭看上什麼女人,並告訴他如果有中意的物件,要趕緊娶進宮來。

  他趕緊否認、退卻;但事實上,他從父皇的笑語裏發現了一絲對自己的打量——他開始憂心,難道是傳出什麼消息了嗎?

  而這些,他都不能告訴雲兒……

  他想著是不是該直接去向父皇、母后說,不要再自尋煩惱,就告訴兩位老人家,雲兒還在世,他要把雲兒接進宮,畢竟雲兒是他的正妻元配,他們一起拜過天地高堂,誓言不離不棄……

  可是陳平那天的話始終在他心裏回蕩——皇上真的還能把長公主當成是一般的媳婦嗎!?皇上真的還能把長公主當時是一般的媳婦嗎……

  「子謙?」

  回過神,收起所有可能洩露思緒的表情,「怎麼了?」

  楊慈雲摸摸他的臉,「如果你很累,國事很忙,應該在宮裏多休息,不需要這樣常常來找我……我可以照顧自己的,還有幾個大娘,她們也會照顧我啊!」

  「雲兒,你在這裏悠閒,我在宮裏吃苦受難,偶爾來找你,你還要趕我,真不公平……」抱怨著。

  楊慈雲笑,「你說到哪去了啦!人家是在為你著想……」

  低頭,親吻她的頸項,「我知道,感謝娘子的關心,為夫心領了。」

  突然,李崇傲一夾馬肚,馬兒向前狂奔;楊慈雲一陣驚呼,雙手緊抓住他胸前的衣裳,死命不放。

  「子謙……」

  馬匹風馳電掣,李崇傲卻氣定神閑,畢竟是馬上打天下的武將,駕馬賓士才是他最擅長的事。

  一手拉韁繩,一手抱著楊慈雲的腰身,楊慈雲最後甚至至埋頭在他的胸口,眼睛緊閉,到後來,她只能感受到風吹過她的臉頰。

  「子謙……」

  「別怕,相信我,我在這裏,不會有事的。」

  說也奇怪,她竟然就這樣信了他的話,竟然真的就不再緊張,她開始放鬆下來,緊緊抱住他,雖然還是不敢抬頭,但聞著他身上清爽好聞的氣味,她覺得全身都放鬆,不在緊繃。

  過了好久好久,風始終在耳邊呼嘯,他似乎不曾減慢速度,可是她仿佛聽到了鳥啼、聽到了蟬鳴、聽到了流水聲,聽到了空穀的回音。

  過了好久好久,李崇傲的速度終於慢了下來,開始任馬蹄信步;這是,楊慈雲終於有勇氣張開眼睛。眼前美得令人無法方物——一片湖泊、湖畔楊柳,四周群山環抱,將湖泊團團圍住,天空偶有禽鳥飛越。

  馬停下腳步,李崇傲先跳下了馬,再伸出手,拉著楊慈雲也下馬。

  李崇傲拍拍馬屁股,要馬自己去找草吃,這馬隨他多年征戰,一人一馬之間心靈相通。

  楊慈雲看著這景色,驚歎到不知該說什麼;李崇傲牽著她的手,帶著她來到湖邊,他率先坐下,脫下靴子,將腳浸入湖水中。

  楊慈雲笑笑也照做,兩人就這樣靠在一起。

  李崇傲滿足的歎息,「有一回回京城時發現了這裏,總告訴自己,一定要再來一次……只是沒想到這次是帶你來的。」

  楊慈雲笑著,很滿足,這湖水竟意外的暖,還是待在他身邊,聽著他說話,讓她感覺溫暖。「子謙,我……」

  「想說什麼就說啊!」

  「你……倩倩幫你生的孩子,長得怎樣?」

  李崇傲看了她一眼,攬著她,「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很乖;兒子嘛!愛玩了一點,不過也算聽話。至於長得怎樣,是我生的,當然長得像老子。」

  聽他說著,語氣裏滿是做父親的驕傲。她替他高興,卻也有點難過——那個幫他生兒育女的不是她。

  「倩倩在世的時候總跟他們說,她是他們的娘,可他們還有一個大娘,那個大娘長得很美、很聰明、很勇敢……你應該知道我說的是誰。」

  楊慈雲擦著眼淚,又是笑、又是哭,「我……」

  李崇傲不認,「雲兒,你如果願意,我們也可以生,所以別為這種事難過,至於那三個孩子,我只能說抱歉……」他一直以為她已經不在人世了……

  楊慈雲搖頭,「說什麼抱歉,那是你本來就應該給倩倩的,如果……我真的有這個命,可以待在你身邊,我會把他們當成是我的孩子看的。」

  他看著她,突然眼眶一紅,「謝謝你,雲兒,謝謝……」

  「別謝,我就怕如果有一天他們看到我,會被我嚇到……」

  「絕對不會!」李崇傲笑說著,「那兩個小子膽子比什麼都還大,他們的爹是個武將,他們的膽量自然也不能太小。」

  笑著,「這就算是虎父無犬子吧!」

  李崇傲一副自豪驕傲的模樣,「那當然。」

  楊慈雲靠在他胸前,「我......好想看看這些孩子。」

  「會的!會的!」望這粼粼波光,碧波蕩漾,「會有機會的。你是我的妻子,往後的歲月,我們都會在一起,那些孩子你自然會見到,到時候,就怕你覺得煩,覺得......幾個小毛頭怎麼有這種能耐,幾乎吵到把天都給翻了過來。」

  「你好誇張。」

  「真的!我沒眶你。」 李崇傲失笑說著,「現在孩子我都自己帶,我不願意托給宮女和太監,所以孩子的真面目,我清楚的很。」

  「你這個爹,真的很稱職。」不只當爹,子謙當太子、當兒子、當兄長、當將領都很稱職。

  但也可以想見,在這眾多位置中掙扎著,很多時候他也是很辛苦。

  李崇傲想著,「這幾年我忙的不可開交,我一直想,等到哪天我要帶孩子出來,來到這裏,這裏真的很美,他們一定也會玩的很開心,現在你也回來了我們這樣就算是一家人了吧!」

  她笑著,臉上的表情是如此燦爛。

  這一刻,幸福真的好近,近在咫尺,她握到了,她碰到了,她聞到了幸福的氣味,知道了幸福長什麼樣,而她也以為這就是幸福了

  離開客棧後,楊慈雲在京城近郊的小三合院住了一個月。

  這是這七年來,在她的生命中最輕鬆的日子,比起當年在清城更輕鬆,輕鬆到生命似乎沒有了重量,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不知道楊慈雲這號早已走進記憶裏的人物竟然還活著,活生生,好端端的活著。

  李崇傲還是努力抽空每天來找她,有時候只停留一段時辰,有時候在這裏吃上一餐,有時候甚至過夜,但她可以感覺得到他很努力的想要陪著她,不想讓她覺得自己想是被遺棄了一樣,覺得孤單。

  事實上,這七年來,她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習慣一個人活在背對太陽的黑暗中,她已經習慣這種寂靜冷清的感覺。

  那天傍晚,李崇傲匆匆來,陪她一會兒,用了晚膳,他們就坐在庭院內談著天,說著心事,如同尋常人家的夫妻。

  她的丈夫,眼前這個男人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李崇傲,他是今朝太子,是未來的皇帝。

  命運真是奇妙,竟讓她面臨了異地而處的情境——七年前,甚至更早以前,她是長公主,是尊貴的皇室;而現在,她成了一介平民,反倒是他成了權貴,成了百姓口中的好太子。

  快要酉時,李崇傲站起身,「雲兒,對不起,今天晚上我得趕回宮,父王擺宴要宴請幾位大臣,我得作陪。」

  楊慈雲笑了,「那就快回去把!」

  「我明天一早就會趕來看你。」

  「其實該忙正事的時候,你還是專心去忙,別掛念著我,我不會有事的,我在這裏住的很好。」

  歎息,重重一歎,「好!就說是我想你好嗎?就說是我離不開你好嗎?不管怎樣,我就是想見到你。」無時無刻,不分晝夜,他都想見到她。

  他一定得想辦法跟父皇提,就這幾天把!這樣拖下去不是辦法,將雲兒安置在這只是權宜之計,總不能永遠隱身不見。

  雲兒在世的消息總得公諸於世,雲兒畢竟是前朝皇室,單就這一點不可能隱瞞,陳平說得對,這瞞不了天下人,更何況眾所皆知,她是他的元配。

  他的內心一直壓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或許是因為東方楊氏後裔造反,讓他更不知道怎樣在這個節骨眼上跟父皇坦白。

  李崇傲與楊慈雲依依不捨,到了門口難捨難分,終於李崇傲下定決心,上了馬,揮別了她。

  一揮馬鞭,馬匹嘶鳴,揚長而去,楊慈雲倚在門旁看著,心裏莫名一沉,唉!這樣的日子還得過多久。

  她還得過多久才能重見天日?

  回身進門,楊慈雲正想著今晚要早點就寢,門才一拴上,一回頭,準備走回屋內時,大門突然傳來敲門聲。

  她驚訝,愣了愣,但馬上想通,以為是李崇傲落了東西,回頭來撿,於是她不做二想的走向門口,推了閂、開了門。「子謙,是忘了什麼東西嗎……」

  黑暗中,她定睛一看,那不是李崇傲,而是一位老人家,那老人家隱身在黑暗中,她看不真切,自然也猜不出是誰。

  反倒是那位老人看著她,愣了愣,大驚,完全不知該如何反應——探子說的竟是真,竟是真……

  「請問您是……」

  「長公主!您……真的還活著啊!」

  楊慈雲渾身一抖,立刻要往門內退;可是那位老人動作迅速,立刻伸出拐杖,堵著門,不讓她把大門關起來。

  「對……對不起,老人家您認錯人了!我不是,我不是……」

  仔細看了好幾眼,風吹著頂上的燈籠,燈光閃耀,但是他看得真切,眼前這女人雖然半張臉燒毀,但另外半張臉一如記憶中的清麗,就是她!「不,長公主!您是長公主,楊氏王朝的清平長公主就是您……」

  「如果不是,太子殿下怎麼會從這房間裏走出來?」

  「我……我不知道什麼太子殿下,您弄錯……」

  「長公主這話說得不對,奴才沒有弄錯,方才那就是太子殿下!這幾天,探子回報稱殿下在此進出,看來殿下找的就是您,而您就是長公主。」

  楊慈雲崩潰了,她大喊,「我不是!您誤認了,我不是,我真的不是……」

  「長公主,不要在回避了,這樣子就不像您了。」老人家厲聲說著。

  堂堂清平長公主,連前朝的末代皇帝都懼怕三分,靠著就是一股應對的智慧與勇氣,那就是楊慈雲。

  楊慈雲一雙眼睛裏滿是淚水,挫敗到了極點,這一刻,她完全不知該如何反應,承認也罷,否認也好,好像對又好像都不對。

  「長公主,別來無恙啊!」

  楊慈雲含著淚水看著他,「張公公……」

  老人家很滿意,長公主終於忍了自己。「探子跟咱家形容您的長相,咱家還不信呢!探子說您的容貌半毀,但與長公主的畫像有一半相像,沒想到長公主真的還活著,還在人間。」

  「不說您,連我自己都不信我沒死……」

  張公公重重的歎息,感慨著人世無常,但是此趟前來,甚至包括過去三天奉了皇上聖旨,查明太子殿下的行蹤,都是為了一件大事。

  為此,他特地選在此刻前來,還在太子殿下離去時現身——他是奉了皇上的命令,必須做到。「長公主,皇上有旨,請您進宮。」

  「皇上?」

  「自是當今李氏王朝的皇上,太子殿下的親爹。」

  楊慈雲不敢置信,「皇上……知道我還活著?」

  「本來皇上也是不敢相信,因此命我前來一探虛實,但太子殿下近來的行蹤異常,皇上心理已經有數了。」

  「長公主不知?」張公公朗聲說著,「楊氏後裔族人在華東幾個城鎮起兵叛亂,就避這個嫌。」

  楊慈雲的心莫名的一愣,即震驚、又傷痛,楊氏後裔起兵叛亂?天下難道還有再戰嘛?而這個皇上,就是自己丈夫的爹,懷疑起了自己?「現在就走嗎?」

  「現在就進宮。」

  「子謙知道了,該怎麼辦?」

  張公公搖搖頭,「皇上說了,一切就等長公主進宮再說。」

  楊慈雲的心幾乎冰透,冷到一絲溫暖的感覺也無,她點頭,跟著張公公離開了小三合院。

  張公公為她準備妥轎子,楊慈雲空著手,什麼也沒帶,就這樣上了宮裏來的轎子。

  張公公指揮者,一群人浩浩蕩蕩,離開了小三合院。

  不知過了多久,楊慈雲看向轎子的小窗外,發現自己已經進宮了——這個熟悉的地方,這個她巴不得這輩子不要再回來的地方,這個讓她滿身是傷、滿眼是淚的地方,現在她竟然又回來了。

  轎子沒有去任何地方,沒有進到宮殿裏,自然也沒有見到皇上。楊慈雲納悶,但是一言不發,只是乖乖的任由別人帶著她前進。

  終於她知道自己來到哪里了,下了轎,四周的太監、侍衛都是畢恭畢敬的,仿佛都知道了她的身份,或者說張公公訓誡大家,不得對長公主物理,要好生伺候……

  好生伺候……卻是到了這等地方?!「皇上……要將我關在這裏?」

  監獄?大內的監獄?

  張公公滿是歉意,「請長公主見諒,皇上說了,就請長公主待在這裏,裏頭沒有不舒服,奴才們都準備好了。」

  走進去,牢裏乾乾淨淨,說是牢,鐵欄杆內鋪妥了床、被褥、書案、燈火,就像個小房間;但唯一不同的是這是牢,不管有多舒適,終究是監牢。

  楊慈雲歎息走了進去,看守的侍衛用鎖鏈將牢門鎖上,隨即退了下去。她看著四周,安安靜靜坐在床沿,心裏一沉,沉到了不知名的穀底,好沉;她不恐懼,經歷過生死,沒什麼好恐懼的,但她還是感到失望、傷心與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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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0 03:41:33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章

  消息傳到李崇傲住的東宮,已經是隔日下午了。他聽到消息,全身不自覺的發抖,一陣莫名的恐懼湧上心頭-----想起這陣子,父皇每每與他的交談,那語氣裏透漏的怪異模樣,句句試探,想起這種種,竟發現這似乎早有跡象。

  他不敢多想,不顧自己昨晚陪宴時多喝了幾杯,到現在還頭脹欲裂,他急忙整裝,出了東宮。

  陳平已經不在他身邊-----父皇派陳平領兵去清剿東方的楊氏後裔之亂......本來請纓的是他,父皇卻拒絕了他。

  原來那個時候,父皇就在懷疑他了

  來到大牢,他感到怒火中燒,不管如何,怎麼可以將雲兒關在這種地方?這算什麼?就算她是前朝人,也是他李崇傲的妻子啊!

  進了大內的監牢,這裏沒有他想像的昏暗,雖在地下,但隔著小窗,倒可以透進外頭的光線。

  而就在大門口,或許正是因為裏頭住著一個相當重要的人,所有的大內侍衛嚴守,關在裏頭的楊慈雲如果損了一絲一毫,相信沒有人擔得起。

  見到李崇傲,所有的侍衛下跪,「叩見殿下!」

  李崇傲根本懶得理他們,大步一跨就要進去,可是侍衛急忙攔人,不敢讓李崇傲就這樣進去。

  「讓開!」

  「殿下!這裏頭是皇上的欽犯......」

  一出拳將對方擊倒在地,「注意你的嘴,什麼欽犯?她是我的妻子,給我讓開!」

  「殿下息怒,屬下們不是有意冒犯,只是皇上有旨,要嚴加看管。」

  「父皇只說嚴加看管,沒有說我不能進去。」李崇傲走了進去,「有什麼責任我一個人抗,父皇不會怪罪於你們。」

  沒有人敢攔,太子殿下都出拳教訓人了-----殿下是武將出身,對於侍衛與駐軍訓練嚴厲,但從不以力逼人,如今對著侍衛出拳,顯見殿下心裏很急。

  所有的侍衛沒轍,只能繼續在外頭守候。

  而來到裏頭,李崇傲更怒,父皇到底是怎麼回事?沒好好安置雲兒就算了,竟然還真的將雲兒關在牢裏,這算什麼?

  然牢房裏經過佈置,實在不像一般的牢房,顯見為了安置雲兒,大內經過一番苦心,可是將雲兒關在這裏,他不服,更是憤怒。「把門打開!」

  他一吼,外頭的侍衛聽到,牢裏閉目養神的楊慈雲也聽到了,她下床,來到門前,抓著鐵欄杆,看向牢外的他。

  侍衛急急奔來,「殿下。」

  「立刻把牢門打開。」

  「可是......屬下有命在身......」

  「不要跟我說這麼多,把牢門打開!」

  楊慈雲出聲,「子謙,別難為他們了,他們也是無辜的。」

  李崇傲不管,「把牢門打開,如果有人怪罪你們,算在我頭上。」

  侍衛無奈,再一次屈服,拿出鑰匙將大牢打開;李崇傲立刻奔進去,侍衛急忙退下,將空間留給他們。

  他緊緊抱住她,「雲兒......」

  靠在他懷裏,楊慈雲的心異常的沉穩冷靜,在這裏過了一夜,她的心一直很平靜,沒有太多波動,直    到這一刻,見到了他,她才無法訝異內心的激動。「子謙......」

  眼前的他穿著華麗的服飾,他是當朝太子,是眾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准皇帝。真奇怪,怎麼在這一瞬間,她竟然覺得他離她好遠......遠到比從清城到京師還要遠。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沒料到......父皇會派人跟蹤我,發現了我們的蹤跡,對不起......」

  搖頭,「這怎麼會是你的錯......」

  輕輕推開她,眼神急切的審視著她,「他們有沒有善待你?」

  點頭,「你別多想,張公公是禮遇我,一路上對我很尊重,將我安置在這裏,他也一直向我道歉,只是說......皇上的命令......」

  李崇傲低吼著,「我真的不知道父皇在想什麼?該死!怎麼會這樣?我打算今天就要向父皇稟報此事,將你接進宮,怎麼會這樣?」

  她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她很清楚-----在皇帝的這個位置上,在皇室的這個環境裏,看的想的都不同以往。

  她想過,有一天,終得決裂;有一天,她可能下階為囚。而現在,這一天真的來了好快

  躲了七年,隱姓埋名了七年,還是逃不過。「子謙,你有事沒有告訴我對不對?」

  李崇傲一時聽不懂,「什麼事?我什麼事沒告訴你?」

  「東方的亂事是怎麼一回事?」

  李崇傲一窒,完全說不出話來。

  楊慈雲看著他,知道他是為了她好,不希望她傷心,所以瞞著她,可是他不該瞞著她。

  「雲兒,我並不想讓你擔心,你沒有辦法解決這件事,與其讓你日夜憂煩,不如一開始就不知情,對你也比較好。」

  楊慈雲輕輕點頭,眼眶含淚,「我真的不知情比較好嗎?難道你不怕我會在這樣不知情的情況下,莫名其妙的死了嗎......」

  「胡扯!」抱緊她,帶著她坐在牢內的床鋪上,「不准亂說,這只是暫時,待我跟父皇好好談談,馬上放你出來......還是!如果你還擔心,我們現在就出牢,我帶你出去,沒人敢攔我們。」

  她輕輕搖頭,「別妄為,別害了這裏的侍衛。我就待在這裏,如果......皇上想放了我。我終究可以獲釋的。」

  到現在,她還在為別人想!

  老實說,事情發展成這樣,他已經無法理智思考,天知道,當他一醒來,得之清平長公主楊慈雲還活著的消息已經傳開,甚至父皇還將雲兒給抓進宮裏,他急到快要發瘋。

  「老實說,這七年,我突然發現我已經有點不知道......爹在想什麼?」李崇傲突然很感慨的說。

  「子謙......」她懂,真的。

  坐上那個位置的人都會這樣的,他並不是忘了自己是誰,相反的,他太清楚自己是誰,自己必須說什麼,必須做什麼,所以有時候他必須殘忍,必須無情。

  所以,子謙很可貴-----他是太子,是未來的皇帝,可是卻始終一如當年,如當年在清城,那個身體力行領率士兵挖渠開塘的將領。

  「爹登基以後,我們父子倆,或者說我們全家在一起說話的機會就不多了,後來我當了太子,進了議事房,幫著爹掌理朝政,我忙就更沒時間與爹說話。我這個太子,與爹這個皇帝,突然隔了好遠。」他說著,一字一句從心裏發出。

  而她則是安靜聽著,事兒拍撫他的胸口,撫摸他的臉頰,撫平他緊皺的眉宇。

  「最近朝裏在傳父皇的年紀已長,幾個大臣甚至說,應該讓父皇退位成為太上皇,而由我來登基......反正就是那種皇室裏最常出現的傳言,我不在意,以為爹一定信我......」

  沉默了一會兒,「可是最近,父皇開始自己進議事房,不再由我來輔助,父皇身體力行,其實也代表父皇身體健康,我是很高興。可是前一陣子,東方楊氏後裔之亂,我請纓親征,父皇卻不許,反倒下令由陳平去......」

  楊慈雲聽著,知道他心裏難過,知道以李崇傲的個性,他定是從來否不曾想要當這個皇帝,若非為了她,一怒之下自清城起兵,打下了天下,今日他哪有這些苦惱。

  「父皇......恐怕不信我了......」

  楊慈雲聽著,不知如何接話。七年已過,李家也出現了這樣的變化,而現在她還活著的消息傳開,加上楊氏後裔的叛亂,恐怕

  更讓皇上對子謙產生懷疑。

  但是她只能安慰他,「子謙,凡事不要一經往壞處想,皇上不准你出征,也是因為你是太子,是儲君,身份分同小可,如果在戰場上受了傷該怎麼辦?」

  李崇傲笑了,卻是面帶苦澀之意,「是嗎?是嗎......」

  「子謙......」

  抹抹臉,振作精神,「雲兒,別擔心,我會跟父皇好好談談,請他將你放出來,我不會讓你在這裏太久的!」

  他的語氣堅定,但楊慈雲只是一笑,她不敢講,她竟覺得這趟進宮,她恐怕不會有好下場。

  真可悲,經過七年,她還是在這裏;七年前,她逃過了挹翠閣的大火,就不知七年後,她還能不能有這樣的幸運。

  隔日,李崇傲找到了機會進了父皇的寢殿,與父皇長談,卻沒得到想要的結果,沒能將楊慈雲給救出來,父子倆反倒差點吵了起來

  皇帝責怪,為什麼發現慈雲活著這件事竟瞞著眾人?怪他究竟是在想什麼,東方叛亂戰事正酣,當地軍民死傷慘重,在這個時間點,難道不怕有人做聯想嗎?

  李崇傲大怒,「孩子行得正,坐得端,聯想什麼?發現雲兒活著時,她大病一場,海爾照料她都來不及,自然是疏忽了,忘記先要稟告父皇......」

  「真是這樣嗎?」皇帝說著,「你難道不知道外頭現在在傳什麼嗎?你知道朝中大臣在鬧什麼嗎?」

  「謠言止于智者......」

  「但謠言可以殺人,外頭說,楊氏叛亂,就要打回京城,迎回慈雲,如果有一天,戰火真因為慈雲而燒到京城,京師重地再度死傷枕籍,那該如何是好?」

  「父皇難道以為孩兒會因為雲兒,而與叛軍裏應外合嗎?」他大慟,不敢置信看著眼前的長者。

  「朕沒有這麼說!」

  李崇傲義正詞嚴,「如果父皇對孩兒已經不再信任,那就請廢了孩兒的太子之位,孩兒絕不污泥父皇。」

  「......你怎麼還是這種脾氣!」皇帝無奈,不准他再說下去,「總之,不管如何,先讓慈雲待在那個地方,你要是捨不得,大內監牢就交給你看管......」

  「至少此刻,朕決不能放任-----朝廷正在派兵打楊家的人,如果朝中有個前朝的長公主,那些將領與大臣會怎麼說?你好好想想吧!但無論如何,子謙,你不准把人放出來,是你誰的不會忤逆朕!這是朕的旨意。」

  於是李崇傲出了皇帝的寢殿,心神俱失,這一刻,他真不知該怎麼去見雲兒。父皇是真的不肯放人,雲兒那話中的含義真的被說中了。

  但還是得去見她,老天!他的妻子被關在大牢裏,他想到就心痛,他想到就快發瘋,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來到大內監牢,侍衛見到他,只行李,不攔人,看來昨天的硬闖,皇上沒有怪罪,大家見到太子,也就不好阻攔了。

  來到監牢內,竟然聽見雲兒的笑聲,他就站在轉角處,沒往裏頭走進去,沒想到竟是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在那裏,還有他的幾個弟妹。

  「您是大娘嗎?」

  楊慈雲跪在鐵欄杆前,眼眶含淚,看著喊她的那個小男孩,一旁還有兩個可愛的孩子,至於李崇傲的弟妹則各個臉上帶笑,站在孩子身後。

  「我......」

  「娘說您長得好漂亮,您好聰明喔!真的耶!您看起來好溫柔,好像娘哦!」

  楊慈雲淚水流下,笑了笑,摸摸孩子的臉,這時,一旁的侍衛將牢門打開,「世子,郡主請進。」

  兩個小男孩牽著似乎才剛會走路的小女孩進了監牢,楊慈雲看著他們,好生開心,蹲跪在地上,淚水直流。「你們都好可愛......長得好像你們的親娘,尤其是你,跟你娘一樣都是美人胚子......」

  抱了抱小女孩,惹得孩子一陣嬌笑。

  不知為何,或許真是因為有緣,幾個孩子竟然沒有因為楊慈雲臉上的傷勢而感到害怕,反倒很淒迷的跟她抱在一起,可能是真的把她當成是娘親了。

  楊慈雲很開心,從自己身上東找西找,找到了一塊玉佩,要把玉佩送給最小的女孩,當做見面禮。

  小女孩戴著玉佩,臉上一直掛著微笑,靠在楊慈雲懷裏。自小沒了親娘,這娃兒就把楊慈雲當成了娘了。

  這是,牢外李崇傲的弟弟說話了,「大嫂,這些年,我們一直沒跟您道聲謝,一直以為您......已經不在人世了。我們都要謝謝 您,當年在清城,若不是您,可能我們李家一家統統都死了。」

  「別這麼說......」

  一直躲在暗處的李崇傲看著,看著她抱著他的孩子,看著她安慰著幾個弟弟,妹妹,知道他們都很難過,李家此刻竟然恩將仇報,將雲兒關了起來。

  他走出來,走向監牢,所有人都看見他,自然也看見了他眼裏的淚水,大家隱而不宣,沒人點破。

  「大哥......」

  李崇傲站在牢外,看著幾個孩子都偎在楊慈雲懷裏,他的心一陣柔軟,卻在同時也更加疼痛。

  「大哥,父皇怎麼說?」

  李崇傲搖頭,不願多談。只此一次,他是不可能認輸的,他會每天都去跟父皇談,如果是朝中大臣有異議,他就去找大臣們談。

  雖然他心裏有著不安的感覺,可是他不願承認,不會有事的,他一直是這樣告訴自己的,這一切都不會有事的

  「你們先離開,把孩子留下來就好。」此刻的他,好像體驗一下這種一家人的感覺,不都說人在失望無助的時候,家人會給自己力量嗎?他好想試試看

  眾人離去,只剩下李崇傲,以及牢裏的一大三小,他走了進去,孩子們看見他。

  「爹......」

  「爹,這就是大娘對不對?皇叔叔誰,大娘救了我們全家人哦!」

  李崇傲點點頭,牽起妻子的手,帶著她坐在床鋪邊緣,然後略帶哽咽的告訴這些孩子。「孩子們,給你們大娘磕個頭,當初若沒有你們大娘,現在就沒有你們了。身為人,要懂得知恩圖報......」

  不知道他這話究竟是在說給誰聽,是在說給皇宮寢殿內的人聽,還是說給他自己聽?是在提醒別人,還是在提醒他自己?

  「孩兒知道,孩兒給大娘磕頭,謝謝大娘......」

  「謝謝大娘......」

  楊慈雲搖頭,臉上又是笑容,又是淚水,「你跟孩子說這個幹什麼?孩子這麼小,就去承擔這麼沉重的事......快起來,別跪了......」

  楊慈雲起身,拉起三個孩子,很捨不得的抱了抱他們。這是子謙的孩子,她沒有辦法不愛,他們年紀這麼小就失去了娘親,她更心疼。

  她愛子謙,愛屋及烏,自然也愛這幾個孩子,況且此生,她都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辦法為子謙傳宗接代,生兒育女,所以現在,倩倩為子謙生下了孩子,她自然會去疼愛。

  帶著孩子,讓孩子坐下,在這監牢內,五個人-----兩個大人,三個小孩同處一室,孩子們笑得很開心,或許是因為不曾來過這種地方,楊慈雲也很努力笑著,跟孩子玩了起來。

  只有李崇傲始終難展笑顏,他只是癡癡望著眼前這個女人,任由思緒不知飄蕩到哪里去,一言不語,靜默了良久。

  孩子與楊慈雲說著童言童語,喊著大娘大娘,甚至喊快了,直接就喊成娘了,最後乾脆要楊慈雲就當他們的娘。「大娘,您當我們的娘好不好?」

  「好啊!只是不管怎樣,你們還是要記得親娘的好,親娘生下了你們,也是很辛苦的。」

  「好!娘-----」

  突然,李崇傲眼眶一濕,淚水竟然就這樣滑落,他悲痛得坐在床邊,彎腰,手肘頂在大腿上,手掌掩住臉,努力不哭出聲。

  楊慈雲發現了,她歎息,招呼外頭的侍衛將三個孩子帶走。孩子乖乖的,知道爹親心情不好。

  來到床邊,楊慈雲沒多說什麼,只是坐在他身邊抱住他,給他力量與安慰。

  老實說,她自己......竟然沒在擔心什麼,也不感到憂慮,生死都是註定好的,不該死的,像是七年前的大火,終究能活下來,不該她活的,逃過七年,依舊難逃生死關。

  「嗚嗚-----雲兒......」連他也不敢相信,他竟會如此脆弱。

  「子謙,沒關係!不要為我擔心,我在這裏很好,不要為我擔心......」楊慈雲歎息,「今非昔比,你的責任已經不是只有我了,把心胸放寬,想想孩子,想想爹娘,想想這個天下......」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歎息,「你可以的,這七年,你不就幾乎做到了嗎?現在只是我回來了而已,或許有一天,我又得離開......」

  「不要說......」

  又是一歎,歎聲連連,不說,可他擔心的不就是這件事嗎?生死有命,也許這就是她楊慈雲的命,註定了她必須死在李家人的手裏

  清平長公主還活著,東方楊氏後裔為亂,這兩件大事在朝廷內鬧得沸沸揚揚,人人都有話說,每個人都有立場。

  但是大家爭論的只有一個問題-----這個長公主,究竟能不能留,該不該留?

  有人說,長公主心底仁慈善良,當年在北方賑災,救了許多災民,至今北方人民依舊津津樂道,而在清城,長公主聰明伶俐,輔佐太子開渠,解決了清城的災荒,凡此種種事蹟,都是大功,甚至在傳出她死後,還有人為她立碑建廟,因此,不能殺這樣的好人

  但也有人說,就算楊慈雲是好人,但東方為亂的楊氏後裔終究會拿長公主做幌子,誓言回復正朔,聚集勢力,誓言打回京師,不如現在忍痛殺了楊慈雲,以絕後患。

  皇帝無奈,這兩種勢力幾乎每天都在他的耳邊說個沒完,各有各的立場,也不能說誰錯,都是為了李氏王朝好。

  事實上,他之所以自己進議事房,免去李崇傲幫他掌理朝政,就是因為子謙在此事涉入太深-----他是慈雲的丈夫,在這件事上,沒有人會相信他能夠秉公無私處理,未免折損他太子的威信,乾脆讓他先避避風頭。

  可是李崇傲不能理解爹親的用意,為了此事,與朝中大臣爭論多次,李崇傲堅不退讓,諸位大臣總是礙于他是太子,敢怒不敢言,但也漸漸的懷疑這樣的太子有一天能否擔其大任?

  皇帝心慌,事情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子謙這孩子到底懂不懂?他凡事為了慈雲都要爭到底,反而讓局面更難收拾。

  那天在議事房,皇帝與大臣討論東方的戰事,其實,那些楊家後裔起兵,名不正,言不順,得不到民心支持-----天下太平了一段時間,人民還在修生養系,誰想喊打?

  幾個大臣直言,還是應該趁此機會,將楊慈雲殺了,以絕後患。

  此話一出,包括魏老丞相立刻反對,雙方針鋒相對,你來我往,議事房內吵成一團。

  皇帝看著,聽著,心裏其實很煩躁,戰報不斷傳來,朝中竟然還在爭執該不該殺一個女人?

  這是,外頭傳來太監的通報。「太子殿下到!」

  李崇傲沒等到皇帝宣見,立刻走進議事房,眾大臣跪下請安,他完全不理,只是直直望著坐在主位上的父皇。

  「子謙!朕說過,這段時間你不得進議事房,你忘了朕說的話嗎?」

  李崇傲的表情嚴肅,「孩兒不敢忘,但今日,如果議的是要不要殺我的妻子,孩兒就不能不來!」

  現場鴉雀無聲,沒人敢說話,前幾次在議事房,為了此事,太子痛駡過幾個大臣,這樣的李崇傲還真是不常見,大家記憶尤深。

  也是為了此事,皇帝這才下令李崇傲暫時不要進入議事房。

  李崇傲突然提高聲音,聲聲狠厲,「如果有人說要殺我的妻子,便是與我李子謙結下不共戴天之仇......」

  突然有大臣下跪,「請皇上現在就賜死臣等,臣等為了朝廷安危著想,倘惹太子如此怒怨,臣等早晚是死。」

  「請皇上賜死!」

  現場一團混亂,皇帝看了看那些下跪的臣子,又看著自己的兒子,正要說話時,魏丞相滿眼是淚的下跪了

  「皇上,當年起兵清城,皇上與太子爺告訴臣等,對前朝人士,降則納之,不香囚之,亂則殺之,今天長公主已降未亂,縱使不降,也只應予關押,如果皇上出爾反爾,如何取信於天下人......」

  「老丞相此言差矣!臣等知道當年楊慈雲救過老丞相一家人,所以老丞相想報恩,但老丞相現在應該以國家為重......」

  老丞相大怒,「放肆!汝輩小兒何以血口噴人?老夫現在就是以國家為重,皇上若決意殺長公主,則天下人必定不再信任朝廷,如此皇上威信何在......」

  「老丞相口口聲聲長公主,我朝先進哪有長公主?」

  「你......」

  皇帝拍桌大怒,「都不要說了,都不要說了!」

  全部跪下,「皇上息怒!」

  看向一直站著,沒有跪下,眼神一直看著自己的兒子,皇帝痛心,「你看看,為了一個女人,搞得朝廷變成這樣,這就是你想見到的嗎?」

  李崇傲看著爹親,眼裏淨是失望,他緩緩搖頭,語氣突然哽咽,「父皇,清城一事,您已經忘記了嗎?」

  「朕沒忘,只是......」

  「清城駐軍五千,加上我李家幾個男人都是武將,各個武功高強,可是伍宗漢率三萬人兵臨城下,我們束手無策,是靠著雲兒一人投身虎口,才救了清城無辜百姓,救了我們李家上下,父皇忘了嗎?如果父皇忘了,孩兒不敢忘。」

  「唉......」

  「當年在清城,孩兒勞心軍機,雲兒操持家務,沒有絲毫抱怨,讓孩兒方能無後顧之憂,這些父皇都沒有見到,可是孩兒不敢忘......當時楊翊淳要對付李家,是誰將李家上下,老老少少,冒著生命危險,童童送出京城?讓我們李家一家團圓?父皇忘了嗎?可是孩兒不敢忘......」

  李崇傲站得直直的,聲若洪鐘,說著每一字,每一句,跪了滿地的臣子沒有一個人敢動。

  「當年北方災荒,朝廷不動,連咱們李家的男人都還在空談,雲兒已經身體力行,劍及履及,買糧買麥,就為了搶得賑災的先機,救了一個災民是一個......這些父皇都忘了嗎?還是孩兒不敢忘......」

  看著父皇,李崇傲的眼神懇切,甚至充滿了哀求。這些,身為爹親的皇帝,自然都感覺到了。

  「魏丞相一家,定遠侯一家,還與許多的忠臣都是靠著雲兒救了畜類,這些人有些現在還在堂上呢,如今怎敢大言不慚的說要斬草除根,以絕後患?你們都忘了嗎?我不敢忘-----」

  一片鴉雀無聲,沒有人敢接話,也在李崇傲這樣的剖白下,情勢與氣氛悄悄轉變。

  李崇傲突然聲音一軟,「如果父皇都忘了沒關係,孩兒只想求父皇,看在孩兒苦了七年的份上,放了雲兒,將雲兒還給孩兒......」說完,就跪了下去,語氣裏淨是哽咽與懇求。

  這是,魏丞相趕緊進言,「皇上,太子殿下的一席話讓老臣既感動又羞愧,老臣想,小小叛軍不足為懼,不如就將長公主交給太子殿下,由太子殿下監管,終生不放,請皇上恩准。」

  「皇上請三思啊!」

  皇帝看著,自然也看到兒子眼裏的淚水-----這孩子從小就心高氣傲,為了慈雲,如此卑躬屈膝,好聲好氣,只是為了妻子。「好吧!朕下令......」

  「皇上,有戰報!」外頭探子沖了進來,報的是東方叛亂的戰情。

  然而眾人見到探子滿臉慌張,跪倒在地,不禁緊繃,深怕是什麼不好的消息。

  「快報,戰情如何?」

  「稟皇上,陳平將軍剿滅幾支叛軍,叛軍開始四處流竄,東方國境內幾成一片焦土,甚至......」

  「甚至怎樣?快說。」

  「叛軍甚至還屠殺了好幾個城鎮村落,死傷者上萬人。陳平將軍回報,叛軍勢力較先前料想強大,激戰過後重整,聲勢浩大,目前官軍還能防守,但請朝廷立即支援。」

  眾人一陣驚呼,李崇傲也蒼白了臉。

  這是有大臣悲痛高呼,「皇上,楊慈雲不可留,請皇上斬草除根!」

  「請皇上斬草除根!」

  李崇傲看向父親,皇帝也看向自己的孩子,兩人對望,皇帝開口,「這就是你想見到的嗎?一個女人真的有比百姓的苦難重要嗎?」

  「父皇......」

  皇帝厲聲說著,「朕下令,將楊慈雲處決,擇日行刑。」

  「父皇......」

  「不要再說了!朕已經決定......」

  「父皇,清城一事,雲兒有恩于我們,孩兒更深愛雲兒,父皇,這樣做,您無愧嗎?這樣對一個弱女子,利劍男人嫩那個這樣做嗎?父皇......」

  「把太子拉下去,太子失了心智,拉下去!」

  侍衛拉著李崇傲,他奮力掙扎,嘴裏始終高喊,他口中那一句句「您無愧嗎?您無愧嗎?」,不停回蕩著,飄響在這方空間裏,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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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0 03:42:22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一章

  還是那間牢,還是那格小窗,望向窗外,看得見碧草,看得見藍天,甚至聞得到花香,聞得到草的氣息,但聞得到、看得到,卻碰不到。

  已經不知自己進來多久了,但此刻的楊慈雲竟然已是心如止水,文風不動。她不去羡慕外頭自由的人們,不去奢想外頭美麗的花草,只是安安靜靜的待宰這一方狹小的空間內,數著自己的呼吸,一下一下算著自己在床前徘徊來去的步履,然後偶爾抬頭看看窗外。

  大內監牢看守的侍衛突然變多了,她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如何,是該死,還是該生?

  這一切都要交由外頭的人來決定,生死由命不由己,她只能耐心等待,但隱約,她已經可以察覺了。

  來看她的人莫名也變多了——她的婆婆,子謙的母親,今朝的皇后,那是個溫婉順從夫婿的女人,一見到她,竟然淚流不止,婆媳兩人雙手緊握,坐在床沿,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皇后沒人敢攔,但子謙的孩子再來看她時,就被侍衛與張公公勸退。

  不過子謙的長子機伶,擺出了主子的樣子,揚言不讓他進去見大娘,就要跟皇爺爺、皇奶奶告狀,看誰擔當得起?

  於是孩子們竄了進來,找她這個剛認識的大娘,她笑著跟孩子們玩,孩子天真可愛,或許是因為在後宮,他們沒有娘親,所以才會這麼喜歡楊慈雲。

  但最重要的是,那個最重要的人卻沒有來。

  子謙……楊慈雲想見他,當然想知道自己的下場,他們究竟打算怎麼處置她?可是子謙卻躲著她。

  常常她想起當年在清城一家和樂的模樣,那是一段吃苦的時光,可是卻握住了平凡的幸福,現在大家都錦衣玉食了,卻感覺不到幸福了,婆婆哭,子謙的幾個妹妹來看她也是哭,她當然無法控制的流淚,如果榮華富貴就是幸福,那大家為什麼要哭?

  為什麼……

  常年子謙告訴過她,要帶她還有全家人去西域,要她不要自苦,而他自己也不用再為難……

  現在她竟然覺得,此話聽起來異常諷刺,更顯辛酸。

  其實她可以體諒,她相信,她是宮裏所有人當中最能體諒皇上要殺她的人,如果她的存在真會讓朝中紛亂,會讓子謙的威信大打折扣,將來甚至損及子謙登基的大業,那連她都會說她該死!

  那晚,監牢外頭一陣喧嘩,她盤腿坐在床沿,閉目養神,背對入口。

  「殿下!這麼晚了,您……」

  「讓開!」

  外頭又在鬧了,這陣子常有這樣的場面,幾個李家的人來看她時,除了皇后,其他幾乎都遭攔。

  裏頭關了個皇上欽點的死刑犯,大家不敢鬆懈,但幾次放人進來,皇上都沒怪罪,大家也就放鬆一點。

  只是眼前這是太子啊!皇上擺明交代不准太子再來見長公主,縱使同情,但奴才們只能照辦。「殿下,皇上有令,你不能再見長公主……」

  李崇傲大怒,眼下的他顯然喝了酒,眼裏充血赤紅,他雙手從後頭拔出劍,要與侍衛對峙。「都滾開!否則休怪我打開殺戒。」

  所有侍衛都跪下求饒,但還是擋在李崇傲前方,外頭一片僵持,裏頭的女人則是歎息連連,她的眼眶一紅,這男人到底要為她這樣衝撞多少次?

  這一刻,她竟然真的希望他死心,就乾脆放棄她算了。

  她已經認命,事實上,七年前在火場,她就已經認命,準備好一死以謝天下,所以她不怕死的……

  「統統讓開!」

  「如果殿下執意要闖,奴才們無法達成皇上交代的任務,也是一死,請殿下現在就殺了奴才們!」

  「你們……你們以為我不敢動手嗎?」

  「奴才不敢!」

  這時,牢裏頭傳來了低吟的聲音,那是楊慈雲的聲音,李崇傲被侍衛擋在轉角處的監牢口,其實就在不遠處,所以楊慈雲說著話,他聽得到。

  「子謙……別為難他們了……」

  「雲兒……該死!讓我進去。」

  可她卻說:「你不要進來,我不想見你。」

  李崇傲不敢置信,手握著劍,竟隱隱發抖,她說什麼?她不想見他?為什麼?她怨他嗎?所以她又不想認他了嗎?「為什麼?」

  「我好累……你知道的,我想休息了.」

  她話裏別有一番意思,他聽出來了——是他害她這麼累,七年來,顛沛流離,生死未蔔,以為從此可以高枕無憂,暢快度日,卻反而被他推如死境。

  「子謙,真的,不要進來,我不想見你……」

  眾多侍衛很識相,趕緊退到外頭去,如果長公主都這樣開口,可想而知太子也不敢妄動,不敢走進去的。

  太子對長公主的癡情,外人都看在眼裏,清清楚楚,太子一定會聽從長公主的話。

  「你在怪我嗎?怪我沒有辦法救你?」

  「我沒有……」

  他自顧自說著,自顧自問著,聲音揚了起來,「你明明出宮以後,雖然過的是苦日子,但至少活下來了,所以你怪我硬要與你重逢,害你現在必須面臨險境?」

  「不是、不是……」

  「你怪我當年沒有保護好你,讓你必須為了清城所有百姓軍民,跟伍宗漢回去?你怪我現在也保護不了你,讓你必須被關在這裏,等著父皇賜死?你怪我食言,所有曾經說過要給你幸福的話,現在都在等於放屁,統統做不到,所以你怪我,對不對?」

  「我沒有怪你……」

  「不!你在怪我,所以你不想見我對不對……」

  「不對!」楊慈雲大喊,眼眶的淚水已落下,「相反的,我沒有怪你,要怪就要我自己的命,我自己的出身、我自己的姓,而這些,都不是我能掌控的……」

  李崇傲聽著,腳像是生了根,他只能用眼角余光看向轉角處的監牢,可以看見楊慈雲顫抖的背影。「雲兒,對不起……」

  「不,你沒有錯,。沒有人有錯,相反的,我很感謝你,若非你的鍥而不捨,我們怎能重逢?若不能重逢,我要怎麼還你給我的這段情?不要說道歉,說道歉,我才覺得自己可悲。」她哭泣著,淚水擦也擦不盡。

  感情的事沒有對錯,他的一句道歉反而像是否定她的一切,反而像是笑著她的癡傻。

  「皇上什麼時候要殺我?」

  李崇傲擦淚,「父皇沒說,只說……」

  他沒說下去的話,她都懂,點點頭,她已經知道答案了。楊慈雲努力擦幹眼淚,接下來,她必須盡完自己人生、最後的義務。「子謙,不要再來看我了,事已成定局,我們都接受吧!請你……忘了我,記得你自己的責任,請你忘了我……」

  「不——」他痛苦得大喊。

  「我只是走完去哦七年前該走的路,身為楊家人,這是我該受的罪,我接受。」只是,對不起他啊……

  她完全可以懂得他的癡心等待,並且為此傷痛不已。她知道,她不懷疑他是如此愛著她,七年來都沒有變過。

  她感謝他,有了他的愛,她已無憾了。這一路,她更有勇氣繼續走下去。

  「雲兒,你別怕,我會救你的……」

  「你不要妄動。」

  「我不管,我在布兵,定會將你救出。」

  「難道又要搞得血流成河才行嗎?子謙,你冷靜一點……」

  「我無法冷靜,我必須將你救出來」否則他會發瘋,他會恨死自己,他絕不會允許在他有能力的情況下,讓清城的憾事再度發生。

  對於父皇,他只能不孝了——總之他寧可放棄這個江山,也不能眼見妻子身首異處而無能為力。

  「我不想跟你說話了,我要睡了。」

  「你睡!我就在這裏陪你。」

  李崇傲終究沒有走進去,楊慈雲的一句不見他還是有效的,至少沒有讓他公然抗旨。

  然而那一晚,李崇傲始終沒有離開監牢,始終坐在走道上,他想著,這難得的幸福竟如此短暫,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

  下旨處死楊慈雲,但是卻沒有說何時行刑、如何行刑,朝中上下、宮廷內外,每個人都在猜,但是每個人都不敢說。

  事實上,皇帝也已經煩惱許久——

  出口的聖旨收不回來,似乎不殺不行,子謙擺明瞭不接受,皇帝知道,這個兒子已經在佈局,顯然已經豁出去了。

  要殺楊慈雲,皇帝也很為難與不舍——子謙當堂說的那些,他不是不懂,他不是忘記了,只是現在的局面,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有什麼其他的選擇呢?

  李崇傲正在部署,外頭幾個將領答應幫他調兵,他必須跟父皇爭這個時間,父皇不明說何時行刑,擺明是私下進行,但從另外一面來看,這也給了他準備的時間。

  到時他只能率兵進宮,進了大內監牢帶走楊慈雲,然後遠走高飛,說得簡單,但他也知道,要沒有傷亡,太難了!

  雲兒當然不准他這樣做,所以一切的責任絕非起因于雲兒,要怪就怪他

  若要說這是起兵,他也無所謂,總之,若是成了,就讓他與雲兒遠走天涯,皇帝之位,他不坐了,若是敗了,那就讓他找到罪名與雲兒一起死。

  此刻,他難於設想周全,把所有該考慮的都考慮進來。

  他知道,這樣一來,父皇、母后會傷心,三個孩子會失去爹親,可是這七年,雲兒吃苦,他們李家人卻享盡榮華富貴,單就這一點,他就不可能撒手。

  而這些,皇帝其實都料到了。

  那天傍晚,皇帝一個人動身來到李崇傲的東宮,東宮的人大驚,趕緊通報,而這時,李崇傲才準備出發去辦事。

  「父皇。」

  行禮如儀,皇帝看著自己的兒子,凝視著他,李崇傲只是跪在地上,不願抬頭,當然也不願意看父親。

  「起來吧。」

  「謝父皇。」

  李崇傲站起身,一身傲氣,他不願再求。父皇心意已決,父皇的脾氣他懂,求是沒有用的,只能靠他自己來解決此事。

  「你到底是在做什麼?難道要再一次起兵造反嗎?」

  「父皇,孩兒不為皇位,說不上造反,既然父皇已經料到,孩子只好說明,孩子只要救出雲兒,此後與雲兒離開京師,遠走高飛……」

  「你混帳,你走了,誰來繼位?」

  「這孩兒管不著了,一切單憑父皇做主。」

  「為父已經六十好幾了、,這位置還能夠坐多久?江山早晚是你的,你要為大局著想啊!現在說不當皇帝,那當初說要拯救天下百姓的話,都是假的嗎?」

  「父皇!沒有假,但是當年,孩兒是為了雲兒起兵,功成之後現在卻要殺了雲兒,恩將仇報還說是為大局著想,父皇何曾想過孩兒的感受?孩兒羞愧已極,生不如死!」

  「子謙……」

  「孩兒要去看雲兒,孩兒先告退了。」李崇傲再度跪下行禮,然後起身離去。

  皇帝看著兒子的背影,心中一痛,心裏更是掙扎,更是無奈。

  李崇傲離開東宮,往大內監牢走去,他帶著酒,帶著一點小菜,想到監牢裏去,就算雲兒還是不見他,至少也讓他陪她。

  到了監牢,侍衛意外的沒有阻攔,反倒是張公公告訴他,皇上開恩,准太子殿下可以跟長公主見面,但是不能開牢。

  他的心裏一陣怪異,父皇為什麼突然准了……

  為什麼……

  他沒有多想,直接走了進去,看見雲兒一個人坐在床沿,就著燭光看書,聽見腳步聲,她抬頭,看見了他。

  這時這段時間他們第一次見上面——她的心裏一陣激動,卻是緘默不語。

  而李崇傲只是席地而坐,不能開監牢,但至少讓他見到她了。

  楊慈雲起身來到鐵欄杆旁,也席地而坐,兩人對望,隔著鐵欄杆,互望但不語。

  李崇傲為她斟酒,清如水的酒倒入杯子裏,頓時酒香滿室,他拿起一杯,交了一杯給她。「陪為夫喝一杯吧!」

  楊慈雲笑了,「妾身卻之不恭,先幹為敬了。」接著仰頭將酒喝盡,杯裏滴酒不剩。

  李崇傲也笑了,「長公主就是長公主,連喝酒都有一絲霸氣。」

  「別嘲笑妾身了……」

  李崇傲也將酒喝盡,末了甚至用衣袖擦擦嘴角,態度瀟灑不羈。

  楊慈雲笑看著他,眼神裏儘是眷戀,他一如當年,還是那個讓他如此動心的男人,她不會後悔愛上他的,感謝上蒼,為她的生命安排了這麼一段可歌可泣的愛情。

  李崇傲再斟一杯,楊慈雲也要,夫妻兩人再喝一杯酒,酒入愁腸,淚水滿眶,卻還是努力擠出了笑容。

  「這一陣子,我常常想起當年在將軍府,咱們新婚之時的景況。」

  楊慈雲接話,「那時候,夫君還不原意接納妾身呢!」

  「是啊!那是為夫愚蠢,看不清楚自己娶了個世上最好的女人,幸好為夫清醒得快,沒讓美人失望啊!」

  楊慈雲羞澀一笑,「夫君喝醉了,開始胡言亂語了。」

  「我沒醉、我沒醉……」如果醉了,他應該會想笑的,怎麼現在他會想哭呢?

  「子謙……」

  「還有在清城時,你還記得嗎? 咱們一起去找灌溉的水源,一起辟畫開渠、一起努力,白天我率著士兵一起開渠,你則帶著婦女們,為大家準備午膳,我忙,你也忙,可是你從來沒有一句抱怨。」

  她的眼眶裏淨是淚水,「能跟在夫君旁邊為百姓做點事,雲兒不敢有抱怨,雲兒心甘情願。」

  望著她,她說得懇切,這些話他好像當年都聽過。

  七年啊!她沒有變,依舊如當年的美好,反倒是他,反倒是李家人,變得骯髒、變得有心機了。「再喝一杯,再喝一杯……」

  「好!就陪夫君……」

  兩人幹盡,淚水卻突然間難以掩藏,雙雙落下。他擦幹淚水,她也是,而他繼續說著,繼續數著過往。

  「伍宗漢來的那天,我本來下定決心死守清城,生死不顧,不管如何,我絕對不會交出我李某人的妻,可是……我李子謙娶了個全天下最勇敢的女人,她竟然決定一個人隨伍宗漢回京,任憑我下跪哭泣,都留不住她!」

  「我知道啊!我知道,她救了全城的百姓,倘若那天伍宗漢率兵攻進城了,大開殺戒是在所難免,李家上下一個都活不下來……」他的淚水不斷掉落。

  楊慈雲也哭著,隔著監牢伸手握住他。

  李崇傲努力收拾情緒,繼續說:「她走的那天,我幾乎發瘋,不敢相信驕傲了一輩子的自己竟然保護不了最愛的女人……最後我不得不起兵造反,一路打回了京城……」

  「子謙,你有這樣的心,那就夠了。」

  「不夠,那時的我晚了一步,她已經在挹翠閣裏燒死了!我崩潰了,怎麼打了好幾個月的仗,終於來到京城,卻還是這樣的下場……這不公平啊!不公平……」

  「子謙……」

  「那女人跟著我在清城那貧困的地方,吃不好,穿不暖,剛到時還大病一場;現在我打到京城了,李家稱帝了,我們享盡榮華富貴,那女人卻再也回不來了!」

  「我說過要讓她衣食無憂,此生可以安居享樂,統統成了空言……我常在想,她不知道孤獨的飄蕩在哪里?她找不找得到回家的路……」

  「子謙……」

  「我在太廟給她立牌,時而拜祭,可是我的心好像已經死了,突然覺得一切的榮華富貴都沒有意義了……可是上天可憐我,我找到了她,我找到我的妻子了……」

  兩人隔著監牢鐵欄杆,緊緊擁抱、痛苦哭泣,交換著淚水、互訴著傷心。

  「我找到我的妻子了,我發誓一定要好好保護她、照顧她,絕不能讓當年的事情再度發生……可是……」李崇傲感到撕心裂肺,「我以為我可以給她幸福,可是我害了她……對不起……雲兒,我害了你……」

  「沒有,沒有……」

  「我害了你,如果你沒有跟我重逢,你可以繼續活下去,但現在,一如當年在清城,我卻是無法保護你……我很羞愧,李家的人恩將仇報,這樣待你,對不起……對不起……」

  她能說什麼呢?

  楊慈雲什麼都沒說,只是這樣抱著他,安慰他,她說過她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只希望見到愛人的安好。

  再飲一杯酒吧!欲解淚,酒入愁腸化作淚……

  明朝天亮,生死依舊難蔔,不管如何,此刻再飲一杯酒,這酒裏載滿了祝福、載滿了思念,也載滿了愛。

  她說她不後悔,走這一遭,生死有命,此愛無窮。此刻還有呼吸心跳,她愛他,明朝咽氣,化為縷遊魂,天地飄蕩,無所歸依,她還是愛他。

  再飲一杯吧……

  又是一夜,外頭夜涼如水,隔著小窗,楊慈雲還是看著外頭,夜深,當然不見藍天,也不見偶爾往來的人群,但她還是這樣看著外頭。

  不知怎的,今晚子謙竟然沒來,牢裏空空蕩蕩的,偶爾一陣風吹過,畫過鐵欄杆,還發出驚人的聲音。

  她有些害怕,不是怕這牢裏,而是怕外頭的變化——子謙是否已經下定決心,非要掀起一場腥風血雨不可?

  他們的命運究竟該怎麼樣呢?

  此刻就怕老天都不一定有答案,她已經放寬心了,耐心的等,等了七年,不差這幾天的。

  外頭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楊慈雲一動不動,沒去在意,只是她聽到外頭小太監的話語時,她一驚,立刻轉過身。

  「皇上請慢走,奴才給你照亮路,請小心……」

  是皇上? 是子謙的爹?他來看她?!楊慈雲站在牢邊,皇帝走到她面前。

  一位老態龍鍾的老人,一如當年的記憶,在將軍府、在清城,那個她與子謙叫了很多年爹的老人。

  張公公在一旁小聲說著,「長公主,皇上在此,趕快行禮啊!」

  皇帝搖搖手,「不用了!這裏沒別人,那些禮節就省了吧!」他知道楊慈雲是前朝長公主,真要她跪拜自己,她一定不習慣,免了吧。

  「把牢門打開。」

  「是!」

  侍衛將牢門打開,皇帝走了進去,楊慈雲蹲了蹲身子以表敬意,皇帝看著,嘴裏突然開口——

  「你們都先下去吧!朕……要跟慈雲說說話。」

  「奴才告退!」眾人退下,牢裏與外頭頓時只剩下兩人。

  皇帝看著她,「慈雲。」

  「……皇上。」

  「別來無恙?」

  「慈雲一切安好,多謝皇上。」

  皇帝看了看這四周,佈置得還算舒適,但不管如何,終究是牢裏。

  想起子謙在朝堂上對自己所說的話,一字一句他都記在心裏,日夜反復想著,想到難以成寐。「慈雲,子謙說得,沒錯,當年是你救了我們李家上下,救了所有的清城百姓。朕慚愧啊!竟然忘得一乾二淨……」

  「皇上不用自責,慈雲是子謙的妻,李家的媳婦,這些都是慈雲應該做的。」她不卑不亢的說著。

  她這樣說,讓皇帝更是難過,這一瞬間,他很感慨,為什麼她要姓楊?如果她姓了天下任何一個姓,這樣的媳婦就算出自尋常百姓家,他定會大加讚賞,未來位居國母也是應該。

  看見了她臉上的傷痕,他更是難過,這些年,她受的苦如此的多,難道李家真要在這一刻還趕盡殺絕?

  難怪子謙會如此痛心……李家真的是忘恩負義、恩將仇報……

  可是,她終究是楊家人……「朕要殺你,你知不知道?」

  「慈雲知道。」她回答得很平靜。

  頓時讓皇帝感到不知該如何是好,來回在牢裏渡步,不可否認,他的心動搖了。「你知不知道子謙正在招兵買馬,等著你行刑的那一天要進攻宮裏,將你救走?」

  「慈雲略有耳聞。」

  「你本就是皇家人,你應該知道這樣做的下場如何?子謙將來是皇帝,他若如此,大臣與百姓必定不信任他;我們李家當皇帝是要為百姓著想,與忠臣共治,如今子謙眾叛親離,該如何是好?」

  「……」

  「起兵再戰,難免傷亡,宮又是內外一片血流成河,這又該如何是好?」

  皇帝歎息,這些問題在這段時間以來一直盤踞在他的心裏,揮之不去,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解決,更不該與誰商量。

  楊慈雲站立著,動也不動,眼裏浮起一片悲痛。她難過,子謙為了她,做到這樣,夠了,真的夠了……

  「朕本不欲殺你,其實你是好人,是個……好媳婦,更是有恩于李家……老實說,朕動搖了,現在朕也不知該怎麼做。」這就是為什麼他下了處決令,卻沒給刑期的原因。

  他左右為難,就算聖旨已出,心裏依舊不踏實。

  這時,楊慈雲突然跪下,對著皇帝磕三個響頭。

  皇帝很驚訝,頓時不知所措。「慈雲,你有話就說。」

  「……」她在啜泣,努力的收住淚水,不想在這個時候任由自己內心最脆弱的情緒掌控自己。

  她要求死!「慈雲甘願伏誅,以全聖德,請皇上賜死。」

  「你……」

  楊慈雲再度磕頭跪拜,「慈雲深愛子謙,自然希望與夫君天長地久,可是朝廷與天下百姓比慈雲更需要子謙,如此慈雲自當退讓,不讓子謙為難。」

  「……」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身為楊氏後人,慈雲無奈,但只能承受楊家帶來的一切罪過。東方之亂,慈雲無可回避,天下百姓所受折磨苦難,慈雲無可卸責。如果子謙為了救慈雲,再次興兵,天下百姓將再受傷亡,慈雲的罪過更大。」

  皇帝看著她,眼神完全沒有移開,似乎想分辯真假。

  只是她的眼神裏一片清澈、語氣誠懇,甚至帶著悲切,似乎完全不假。「七年前挹翠閣的大火,慈雲本就該死了,那是慈雲欠天下百姓的,慈雲該還;七年後,慈雲沒有再逃得藉口,請皇上成全。」

  跪伏在地,皇帝的眼眶濕透,「你……怎麼會這樣決定?」

  楊慈雲含淚抬起頭,「李家對慈雲恩重如山,夫君對慈雲情深意重,在此時此刻,慈雲只能一死以報。」

  皇帝看著,淚水突然滑落,擦了眼淚,「你其實比我看得還透徹。」

  「請皇上密詔賜死,日期不宣,別讓子謙有機會強得先機。待慈雲死後,自然沒有救不救的問題,至於子謙,請皇上暫時絆住他,別讓他趕至刑場。」

  可是她要幫子謙請求,「但也請皇上念在父子之情,不要追究子謙的行為,他只是一個愛妻心切的普通男人而已,請皇上恩准。」

  伏地大哭,淚水直流,這是她唯一能做的了,興兵逼宮,如同叛亂,不管在什麼朝代,都是殺頭大罪,過去歷朝皇子叛亂遭殺者也很多,完全不會因為是皇子而寬免。

  但求這個皇帝施仁,念在父子一場,原諒子謙因為喪失心智,鑄下這滔天大最。

  來日子謙登基,期勉他能為天下百姓著想,做個好皇帝,這樣她在九泉之下方能安息。

  「朕該怎麼說……」

  「請皇上恩准。」

  「……好吧!就明白,朕發密詔,你過去之後,朕會為你擊鐘發喪,你還是太子妃,不管如何。你好走,路上方心,你要求的,朕都會做到,絕不背諾。」

  「慈雲謝皇上。」

  「別謝了……別說謝了……」愈說他愈內疚。

  沒想到他們李家人真要靠殺人來立威,只是此刻,他們要殺的,竟然是自己的媳婦。

  「慈雲拜別……爹,請爹代慈雲轉告子謙,慈雲,慈雲也拜別夫君……」不求此生相守、不求魂魄相依,但求心念不忘,有朝一日,碧落黃泉、天涯海角,必能再見……

  此刻,就先拜別夫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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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0 03:43:19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二章

  東宮內,氣氛一片緊繃。

  此時已是巳時末,午時將近,日頭微偏,只差一刻就要來到頭頂處。不知怎的,所有人臉上都是一片慌張,似乎有大事要發生了。

  李崇傲從寢室內走出來,他一臉蕭穆,一切就在今天,他不能再等了!那日父皇准他見雲兒,他的心裏就感到有異狀。

  他自認已經準備完全,兵馬備妥,待自京城西營起兵,直取皇宮西門,殺侍衛,攻入宮中,直達大內監獄,將雲兒劫走。

  他知道父皇有了遲疑,沒有公佈刑期,就是因為父皇無法下決定,他必須趁這這個機會搶得先機、立刻起兵。

  為了這一天,他準備了許久,甚至他連自己的孩子都捨棄了。

  昨晚他抱著三個孩子,享受最後一次的親情,他知道李家的人、宮裏的人定會善待這三個孩子,此後他就要與雲兒天涯海角而去。

  今天一早,他將孩子送到母后那兒——事後不管成或敗,至少眾人會看在皇后的面子上,不會傷及孩子。

  而他,他已經豁出去了,他不在乎自己的下場!

  若成,那就讓他與雲兒亡命天涯;若敗,就一起人頭落地,他不會後悔,更不會害怕。

  如果當年,雲兒可以鼓足勇氣,為了全清城的百姓捨命;那現在,她就值得他這樣做,這是他欠她的。

  出了門,李崇傲抓下掛在牆上的劍,懸掛在腰側——他卸下了太子華服與衣冠,改穿樸素的衣裳。

  然而才來到門口,六個人一湧而上,將李崇傲擋住——這六個人是大內侍衛,事實上,當年也是李崇傲一手調教的。

  但這一次,他們卻是奉了皇帝的命令而來。

  「你們讓開!」

  「殿下請留步,奴才們奉了皇上的命令,讓殿下在東宮稍候。」

  「混賬!讓開。」

  「奴才們不能讓。」

  六人團團圍住他,李崇傲無驚無懼,胸口只有憤怒與微微的焦慮,他大吼,「讓開!不准攔我的路!誰要攔我,不要怪我刀劍相待。」

  六個人眼見難以說服,最後只能動手,「殿下!得罪了!」

  他們伸出手抓住李崇傲的手,可是長年戎馬生涯,他的身手自是矯健,幾個招式就擺脫了這些侍衛。

  可是六人包圍一個,自然手忙腳亂,李崇傲難以脫身,不禁怒極,「混賬!到底是誰派你們來的?你們到底是誰的人?」

  「是皇上派我們來的,我們是殿下的人,但也是皇上的奴才!」

  李崇傲全身緊繃,三個人緊緊箝制住他,有一人趕緊去取繩;李崇傲全身不停掙扎,三人幾乎難以壓制住他。

  突然,他腦袋靈光一閃,似乎是想到了什麼,臉色在瞬間轉白,「該死,難道是今天?父皇選定刑期了?是今天行刑?」

  「……」

  「告訴我——」

  「沒錯,午時正,是皇上賜毒鳩,令長公主自盡!」

  李崇傲發狂一吼,「放開我!放開我——」

  或許是心痛,或許是心急,他渾身氣力滿揚,頓時三個人也攔不住他!但就在此時,一人拾棍由身後痛擊李崇傲的頸項,後腦門一麻,他瞬間昏厥在地。

  六個侍衛驚嚇,一人開口,「你怎麼下這麼重的手?殿下受傷了怎麼辦?」

  「不然要怎麼綁住殿下,你們告訴我……」

  李崇傲倒在地上,眼睛雖閉著,眉頭卻緊皺,昏厥中,他似乎仍舊意識到自己不能這樣下去,他掙扎著、呻吟著,似乎想讓自己趕緊清醒過來。

  「怎麼辦?殿下如此抵抗,我們該怎麼辦?」既不能傷了殿下,又不能讓殿下趕至監牢,到底該怎麼辦?

  這時,一旁有人拿出一塊巾帕,再拿出瓷瓶,將瓶裏的液體倒在帕子上,接著往李崇傲的口鼻一蒙。

  那是迷藥,李崇傲自然徹底昏了過去。

  動手的侍衛說:「這迷藥重,可是殿下的內力深厚,恐怕很快就會醒過來,我們把殿下綁在房內,用鐵鏈至少能拖過一炷香!」

  說完,眾人動手,將李崇傲帶回房內,不一會兒,李崇傲被五花大綁,綁在房內的柱子上,甚至他們還用鐵鏈將李崇傲的頸項與腳踝同與柱子鏈住,就算醒來,就算武功再高強,也難以脫身。

  「到底要多久?」

  「不知道,」看看天空,「現在已經午時正了,聽說長公主就在牢裏行刑。那毒酒毒性高,如果喝下去,應該就算是大羅神仙也難救,至少要等長公主把酒喝下去。」

  「我們到外頭等吧!」

  侍衛們退了出動,獨留李崇傲一個人在房內。

  外頭有人看守,不准有人來救——皇上說了,只要殿下沒下令,所有的士兵按著不動,就不算叛亂,宮裏就不會掀起腥風血雨,皇上也就可以不追究他們的罪過。

  過一會兒,李崇傲果然醒了,內力深厚的他很快就動功排除了迷藥的作用,但是全身虛弱,後頸疼痛,再加上被綁縛著,他動也難動。

  他大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侍衛不予理會,只是忠實的執行著命令。

  李崇傲依舊大吼著,聲音幾乎響徹了整個東宮,他不斷放聲吼叫著,嘶吼著,到最後聲音也啞了,甚至帶著哽咽的泣音,「放了我……我要去救雲兒,我求你們放了我,不要……不要——」

  他聲音粗嘎、泣音明顯,「雲兒——不准喝!不准……誰去救雲兒,去救雲兒……天啊……天啊——」

  張公公出去了,魏丞相也出去了,大內監牢裏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楊慈雲,她還是站在那小窗下,仰頭看著外面。

  天好藍,日頭高掛,陽光刺眼,她好想沐浴在陽光下,享受天地溫暖的恩澤。

  這生命的最後一刻,她突然覺得好漫長,桌上的酒靜靜的擺著,她仿佛可以聞到酒香。

  她深深一吸,通體舒暢。

  這是好酒,嘗來應該不錯,可是她發現自己在發抖,連一個小小的酒杯都舉不起來。

  但她還是努力把酒杯拿起來,拇指與食指輕拈杯身,杯裏的酒透著一股詭異的淡紅色,愈靠近鼻間,愈可以感受到詭異而不尋常的香氣。

  看了看監牢裏外,所有人都撤出去,夫君應該也被絆著不可能趕過來,這最後一程,她真的得自己走了。

  眼眶一濕,她笑了,想起她這一生,從深宮到將軍府,從將軍府到清城,再從清城回到宮中,最後一場大火改變了她的一生,讓她流離民間,可是命運既善待她,也錯待她,讓她與夫君再聚,卻讓她註定得死在宮中。「夫君,這杯酒就由慈雲獨享,不敬夫君了!」

  她的淚水流下,滴進了杯中,激起一圈圈漣漪,她深呼吸,時間到了,她感到全身發冷,冷到骨髓都痛了。「夫君,雲兒先走一步……」

  仰頭將毒酒喝進嘴裏,順著喉間往肚裏送;酒果然香,香到蝕心裂骨,仿佛要將她體內所有的臟器全部融化。

  她站立著,手依舊抓著酒杯,不動聲色,等著痛楚傳來。果然,不過一時,她的四肢與腹部開始疼痛,嘴角也冒出了血。

  「鏘!」酒杯摔裂在地,楊慈雲抱著腹,痛苦的全身一癱,直接坐在地上,眼前竟然天旋地轉,往事歷歷在目從她眼前竄過,每一幕她都看得好清楚,淚水不斷掉落,口中的鮮血更是不斷湧出。

  那每一幕都有著同樣的人,在她眼前來去——原來這麼多年了,她的眼裏始終只有這樣一個人,她無悔啊——

  「我跟你也是新婚啊……倩倩姓郭,是我師父的侄女。那一年我二十歲,石川之戰時中了一箭,箭上有毒,我命在旦夕……師父臨終時,將倩倩托給我,希望我娶倩倩……不管有沒有你,我都會娶她。但是……」

  「方才我與爹,還有幾個弟弟,還在廳中談論著北方的災情,你卻早已出手,賑災三趟……我們幾個大男人,不如你啊!我總算領教,什麼是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雲兒,我愛你……我愛你……雲兒,聽清楚了,這是我的誓言,有違此誓,我李子謙願意遭到天打雷劈……」

  「我請托幾個手上還握有兵權的將領,如果李家遭遇不測,他們會派兵護送,盡力將李家大小送離京城,就跟送魏丞相逃離一樣,但就怕,皇上要殺我們李家一個出其不意……但如果真有這麼一天,那也代表我李家跟朝廷正式決裂了。雲兒,你知道嗎?到時候,你能體諒嗎?」

  「倘若下跪能留下你,我心甘情願長跪不起……不准走!我不要與我的妻子分離,我們殺出去,沖出重圍,我李子謙寧可戰死,也不拿妻子與朝廷交易!」

  「我們這樣,每個人都把自己搞得傷痕累累,到底是為了什麼!如果今天還這樣兩不相認,你要與我形同陌路,那我們當年受的苦是在幹什麼?你是不信你自己,還是不信我?若是不信我,你殺了我!當年是我的錯……若是不信你自己,你……還是殺了我吧!也好過不認我……」

  她好痛,痛得淚水直流,痛到狂吐鮮血,眼前一片模糊,她多想再看看他,多想再看看這記憶中美好的景象。

  「唔……」如同濺泉一般,大量鮮血從楊慈雲的口中噴出,濺濕了牆,她痛苦到趴伏在地,一動也不能動,手上、臉上全是鮮血。

  還不夠!這樣還不夠,她不能這麼快死,老天,再讓她多看一眼吧!

  種種的回憶,點滴的相處時光,每一寸,每一縷恩愛的記憶,讓她多看一眼吧……

  可是她的眼前一片黑暗,她什麼都看不見了,她知道自己來到了生死關頭,再下去,她就該走了。

  楊慈雲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以為昏了,卻在此時,手微微一動,顫抖著手,沾著自己的血,在地上寫著字——

  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一地的子謙,在等待死亡的這一刻,她什麼都看不見,眼前一片黑,她只能這樣執著而不悔的,將她腦海裏記得最清楚的那個字,那個名字,一遍又一遍、一回又一回的,沾著自己的血寫在地上,似乎想將這個名字更深刻印在腦海裏,從此不忘,黃泉路上,她還能心心念念,記得這個她愛了一輩子的男人。

  子謙……子謙……子謙……子謙……

  「……我們往西城去,離開這兒,去過我們的日子。你不用自苦,我也不用為難。只要我們在一起就好……」

  夫君,妾身又違背諾言了……

  子謙……子謙……沾著血的手在畫上謙字的最後一捺後,停下了動作……

  東宮內依舊是一片慘狀,屋內的男人不斷嘶吼哀號,甚至哭喊,只求有人可以放了他,讓他可以去救他的妻子,不讓當年清城的憾事重演。

  可是他的呼救似乎沒有人聽到,外頭的侍衛來來去去,縱使同情他,憐憫他,但沒人出手救他。

  「我求求你們……不要……雲兒——」

  這時,不知哪來的力量,讓幾個侍衛頓時統統撲倒在地,眼見收拾掉所有麻煩的人後,幾個大人跟小孩都跳了出來。

  「皇叔叔,爹在這裏啦!」

  原來是李崇傲的幾個弟弟跟妹妹,他們帶著大哥的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趕到東宮,來這裏當然是來拯救大哥的。

  今天一早,他們都接到了消息——長公主就在今天處決!

  每個人都嚇了一跳,不敢相信事情會這麼突然,讓人措手不及。

  聽說長公主將飲毒酒自殺,他們趕緊四處去打聽,想要搶救,可是他們也做好準備,真要不幸服了毒,也要將人從閻羅王那救回來!

  推開門,一群人沖了進去,李崇傲就被綁在柱子上,痛苦得垂著頭;幾個弟弟立刻上前幫大哥鬆綁。

  「大哥!我們來救你了!」

  幾個人七手八腳將李崇傲身上的粗繩與鎖鏈鬆開,轉眼間李崇傲獲得了自由,他的兩個兒子與女兒在一旁開心的笑著。

  「爹!沒事了!」

  「對啊!那幾個侍衛,皇叔叔都解決了!」

  李崇傲全身無力,得靠著弟弟扶助,他滿眼是淚,痛苦不堪,他慢了嗎?雲兒……

  「大哥,現在不是頹喪的時候!快,這個給你。」

  「這個也是,給你。」

  「還有這個,這個是皇奶奶從皇爺爺那偷來的哦!」

  一下子,好幾個瓶瓶罐罐都交到了李崇傲的手中,其中還有一個東西是用錦織巾帕包起來。

  他不解的問:「這些是什麼東西?」

  「大嫂飲的鳩酒,毒性強,但是慢;兩炷香內把解藥服下,都還來得及……這是太醫刻意安排的——當年長公主對太醫也有救命之恩啊!太醫說,他也應該報恩,可是不敢違抗父皇的命令,就在選擇毒藥上動了手腳。」

  「這罐就是解毒劑,但太醫說,時間拖得愈晚,解藥就愈沒有效,必須趕緊讓大嫂服下。」

  「大哥,現在大嫂應該已經服藥了,張公公告訴我,他會等一炷香過去才去收屍,到時候會擊鐘;現在鐘聲還沒響,代表一炷香還沒過去。」

  「依照太醫的說法,毒液會先擴散至四肢,再反流回心,只要毒液還沒流回心之前都有救的可能……這些事情,父皇都不知道。」

  「還有!爹,皇奶奶說,這套銀針是從皇爺爺那偷出來的,是西域的神醫進貢的,只要插在大娘的胸口封住穴道,就可以暫時保命哦!」

  李崇傲看著這一切,眼眶一濕,「你們……你們……」

  幾個弟妹笑了,「我們才不像父皇那麼沒良心呢!大嫂救了我們全家啊!如果不能報恩,那我們李家人不就連畜生都不如。」

  「就是!告訴你,母后為了此事,甚至因此與父皇爭執了許久……」

  「你們都錯了!」其中一個妹妹說:「父皇那晚聽說到了監牢去見大嫂,父皇其實已經心軟,不想殺大嫂,是大嫂自己求死的……今天大哥會被絆住,也是大嫂建議父皇的。」

  李崇傲聽了,簡直不敢置信,老天!這怎麼可能,雲兒到底在想什麼?

  「大嫂真的是個好人,她到現在都還不想拖累大哥,最近朝裏的風風雨雨,大嫂都知道,一定是因為這樣,大嫂才會這麼做的。」

  李崇傲的弟弟看著大哥,「大哥!不要再等了,快點去吧!說不定到之前,大嫂還沒服藥,你就可以帶著大嫂走,必要時,我們幾個兄弟護送你們離開,快走吧!」

  李崇傲感恩的握了兄弟的手,一旁他的兒子也叫著,「爹!你一定要把大娘救出來……我們都沒有娘了,大娘就是我們的娘啊!」

  「爹……」

  孩子們哭了,其中他的長子更說:「爹,把大娘救出來以後,就帶大娘離開宮裏吧!不要擔心我跟弟弟、妹妹,我會照顧弟弟、妹妹的……」

  李崇傲淚水一落,蹲下身子,抱住三個孩子,啞聲說:「爹對不起你們……對不起……」

  站起身,跟著幾個弟弟往東宮門口沖了過去;後頭幾個小孩姑姑的懷裏抱著,他們都很開心,、很興奮,覺得自己好像參與了一件大事。

  「姑姑,我們也去看好不好?」

  「這樣好嗎?你們還是小孩子……」

  「我們也關心大娘啊!」

  然而就在此時,李崇傲一行人才走到宮門口,幾個孩子還在纏著大人,說要去看熱鬧,大家心裏都很振奮、緊張時,忽然……

  「鐺!鐺!鐺!」

  宮內外鐘聲大響,所有人在瞬間都蒼白了臉,不敢相信怎麼這麼快?現在不過才午時三刻……

  「大哥……」

  「雲兒——」他放聲大吼,淚水在瞬間流下,整個人向前奔去,施展輕功,不管這裏是深宮。

  他一心一意都系在那個女人身上,想到那個女人的傻,想到那個女人的癡,他的心都碎了,淚水也就不自覺掉下。

  誰來可憐她,誰來可憐他們?

  張公公看過了,確定楊慈雲已經斷氣,看著監牢內滿地的子謙,連他這個早已看破宮闈百態的人也不覺落淚。

  敲鐘發喪,相信朝中上下,連皇上與皇后應該都知道長公主已經崩逝。但願此後,一片安好、海內升平,長公主的死也才值得。「長公主好走……」

  這時李崇傲趕到,不顧侍衛的攔阻,奔了進去;後頭一票子李崇傲的弟妹每個人臉色都是驚恐而慌張。

  「不知道服毒都過了多久……」

  李崇傲沖了進去,看見了那個倒在地上的女人,看見了那滿地、滿牆的鮮血,更看到她用血寫了滿地他的名字,他大慟,心碎神毀。「雲兒——你這個笨蛋……」

  他跪在地上,緊緊抱住妻子,放聲痛哭,他不敢相信,上天竟然真的如此殘忍,竟然要讓他再一次與所愛之人天人永隔,這到底算什麼?

  難道他們是什麼十惡不赦之人嗎?需要這樣對待他們嗎?天理何在?正義何在?他還能相信誰?

  一旁李崇傲的弟弟抓著張公公急問:「大嫂到底服毒多久了?」

  「一炷香的時間。」

  把人放開,趕緊沖上前要大哥把握時間,「大哥,大嫂服藥才過一炷香,快!快替大嫂解毒……」

  李崇傲恢復心智,擦掉淚水,把握住這最後的機會,他將瓷瓶的瓶塞拔開,將裏頭的藥丸倒出,然後統統塞進楊慈雲的嘴中,輕彈她的咽喉,鬆開她的食道,讓藥物送進她體內。

  他的淚水直流,一擦再擦,就怕因為哭泣而模糊了視線,沒辦法看清楚妻子的反應。

  但楊慈雲卻是一動也不動,他趕緊再將另外一瓶也倒進妻子的口中,讓他咽下。

  「大哥,看看大嫂的胸口還熱不熱?」

  李崇傲撫摸妻子的心口,「還是溫的。」

  「快!拿銀針在心窩周圍插下去。」

  李崇傲拿起小巾帕包住的十幾根銀針,一根根往楊慈雲的胸口周圍扎針,但她依舊沒有絲毫反應,依舊動也不動。

  「怎麼會這樣……」

  「不可能啊!太醫是這樣說的,他說只要在兩炷香內,都能夠把人救回來,怎麼可能會這樣呢?」

  李崇傲將妻子緊緊抱在懷裏,這一刻,他真的好無助,懷裏的女人毫無反應,動也不動,只剩下身上還有隱隱散出余溫。

  他失去她了……

  李崇傲放聲一吼,「啊——」最後化成了痛哭,每一聲都在呼喚著妻子,想要將妻子留下。

  他無能啊!竟然救不了妻子,他到底算什麼?有這個天下有什麼用?誰來罵他?誰來教訓他?都是他!該死的都是他……

  「雲兒……」

  每個人都是眼眶含淚,李崇傲的幾個妹妹甚至都哭了,到最後,還是沒有用嗎?到最後,還是只能陰陽兩隔嗎?

  李崇傲緊緊握住妻子的手,痛哭不已,這一刻,他真希望有人可以殺了他,讓他追上去——上一回在挹翠閣,雲兒是如此孤單的走;這一回依舊是如此,她要走去哪里?她能走去哪里?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那雙被李崇傲握住的手突然抖了一下,緩慢的,氣力不足的,反握住了他的手。

  李崇傲含著淚,他發現了!

  他一時反應不過來,但立即就清醒——他不能再哭了,走吧……走吧……就趁這個時候走吧……

  他抱起了妻子,任由楊慈雲失去意識的癱軟身體,躺在他的懷抱裏,他離開了監牢,要帶妻子離開這個昏暗的地獄。「別怕,雲兒,以後為夫不會再讓你孤單了。」

  走出了監牢,不顧任何人,往外頭走去。後頭他的弟妹們不停叫喊——

  「大哥!你要去哪里?」

  「大哥,你要帶大嫂去哪里?」

  「大哥……」

  李崇傲神情呆滯,沒有理會身後的呼喚,逕自走著;懷裏的妻子依舊安穩的睡著,動也不動。

  來到外頭,天光刺眼,李崇傲差點張不開眼睛,他努力定睛一看,妻子的表情安詳,像是睡著了一般。

  眾臣子都來了,有人跪著、哭著,例如魏丞相和他一家人;也有人站著,他們嘴裏念念有詞,李崇傲根本聽不清楚,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請殿下節哀,楊慈雲壯烈犧牲,請殿下節哀。」

  「請殿下以國家為重。」

  「請殿下……」

  他們好吵,別吵到我的妻子睡覺。雲兒,乖!睡吧!為夫永遠在這裏,這一眠,沒有人膽敢吵你,睡吧!

  皇帝也來了,皇后跟在身後,看見兒子懷裏的媳婦,她不禁老淚縱橫,沒趕上嗎?沒來得及救嗎?

  現場哭哭啼啼,李崇傲什麼都不理,什麼都不管,一逕往前走去。

  這一路,他出奇的堅定,因為有懷裏的妻子陪著。

  好像當年,雲兒陪著他天南地北,窮鄉僻壤,雲兒不喊苦,總是甘之如飴,因為有他;現在他也是如此,有她的地方,他就去,不喊苦、不求饒,他一定去,一定跟……

  「子謙!你要帶慈雲去哪里?慈雲已經死了!」

  李崇傲停下腳步,看向自己的父母,「父皇,慈雲我帶走了,我要帶她到一個地方去,我會救她,我一定會救她……」

  「你怎麼救她,她服毒,死了。」

  「不管,總之,雲兒沒欠你們了,她沒欠我們李家了。現在有欠的是孩兒,孩兒欠雲兒,天涯海角、碧落黃泉,雲兒要去的地方,孩兒都會跟。」

  皇帝怒極,「你瘋了嗎?把慈雲放下!她死了……」

  「孩兒不放!父皇,一罪不二罰,雲兒服毒一次,夠了!孩兒要把雲兒帶走。此後是生、是死都是孩兒的,與朝廷無涉,更與李家無關。」說完,他繼續往前走,沒人敢攔他,或者說他臉上的悲壯表情,讓每個人都不敢攔他。

  皇帝走了幾步要追,「子謙!你怎麼可以丟下父母?你怎麼可以丟下天下?你的責任呢?」

  「……」

  「慈雲走了,那是她自己的選擇,朕感謝她,從此以後,你不可以再這樣頹廢過日,你到底懂不懂?子謙!」

  「……」李崇傲的臉上揚起慘澹的笑容,「父皇,母后,孩兒為了父母兄妹,為了天下,丟下過雲兒一次;現在,這是孩兒該還給雲兒的!」

  他繼續往前走、往前走;皇帝追著,問著,「那孩子呢?那清兒、平兒、茉兒呢?子謙,慈雲已經走了,子謙……」

  他充耳不聞,視若無睹,此刻他的心已經死了、已經冷了,卻也更堅定了。老天!他早該下定決心,在清城那時就該拋下什麼無謂的責任,帶著妻子離開這虛情假意的天下。

  真是悔不當初啊……

  李崇傲就這樣走著,往宮門走去。

  天亮了,日頭暖著,卻讓他的心依舊寒冷,懷裏的女人,這時眼睛忽然眨了,嘴角跟著沁流出黑血,眼角則是流出淚水。

  這是他的選擇,離開榮華富貴,他不會後悔,也沒什麼好後悔;此後不當太子,沒有什麼太子,也沒有什麼清平長公主。

  出了宮,他還有好長、好遠的路要走。雲兒,為夫一定救你,咱們可要結伴同行……再也缺不得彼此……

  我不當太子了,你也早就不是長公主,現在有的,只有子謙與雲兒,只有夫君與妾身,只有鄉間恩愛的夫妻。

  你可要給為夫機會補償你、疼愛你,過去種種都是為夫的錯,希望你前嫌盡釋……

  走吧!為夫帶你走……天涯海角,咱們就此結伴同行,說好了,再不分離了……

  楊慈雲服毒鳩自盡,李氏王朝太子李崇傲領屍而走,自此無從聞問,音訊全失。翌年,帝賜葬長公主,無屍可殮;再翌年,廢太子,東宮虛懸……傳祁連山見一男子背殘妻行走,貎與太子似,終不得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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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0 03:43:53 |顯示全部樓層
尾聲

  遠方山勢崎嶇崢嶸、峰頂藏身雲端間,可望而不可及。峽谷水勢奔騰湍急,急流往遠處去,可截一瓢飲但江河難追。

  然而唐突的是,山峰中竟有一穀,綠草如茵、花開遍穀,雲朵時而穿越而過,微風輕拂,置身其中舒暢得仿如人間仙境。

  凹凸中有一小屋,屋旁有一塊小農地,農地旁有只小水牛,水牛站在一口小井旁,小井上有著小轆轤,不停滾動取著水。

  小農戶悠然自得,遺世而獨立的景象,令人望之不願離去。

  這穀中的綠草地仿佛世外桃花源,不是熟門熟路的人還走不進來,走進來的置身其中,恐怕再也不想出去。

  忽爾,一名十五歲的少年從屋後面沖了出來,興高采烈的準備往鄰近的山谷裏沖去,打算來個冒險之旅。

  但就在此時,一名年齡不到三十的年輕男人壓住了他。「清兒,你要跑去哪里啊?」

  「嗯……啊!皇叔叔,我要去取水,屋子裏沒水了!」少年一副很懂事的樣子,「等會兒爹回來,一定會用到水的,我趕緊去打……」

  「免!你皇叔叔我打好了!你現在趕快去寫信!給你皇爺爺、皇奶奶報平安!快啊!信差在外面等!」說完。人就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走開了。

  「什麼嘛!明明就應該你自己寫啊……」滿嘴抱怨,不知如何是好。此時,另一邊走來了一個小他兩歲的男孩,少年機靈,立刻想到辦法。「平兒!」

  「皇兄,幹嘛?」

  「去寫信,給皇爺爺、皇奶奶報平安!快喔!信差在外面等著喔!」

  「我不要啦!你是大哥,應該你寫才對啊!」

  「少囉嗦!知道我是大哥就好,還不去寫。」話一說完,立刻走人,準備繼續他的冒險之旅。

  「哪有這樣的……嘿嘿!」他看見救星了。

  一個九、十歲的,漂亮得不得了的小女孩從屋內走出來,男孩立刻上前,「茉兒!」

  「什麼事,二哥?」

  「去寫信,給皇爺爺、皇奶奶報平安!」

  「……茉兒才九歲,哪會寫什麼信啊?」

  「囉嗦,叫你去寫你就去寫!我可是二哥!快啊!信差在外面等著。」然後也跑掉了。

  小女孩皺著臉,一副被欺負的樣子,很不高興;這時,最初那個下寫信命令的年輕男人走了過來。

  「皇叔叔!」

  「怎麼了?茉兒!」

  皺著臉,「你去寫信啦!去給皇爺爺、皇奶奶報平安!快點哦,信差在外面等。」然後也跑掉了。

  年輕男人一臉的不可思議,「搞……搞什麼啊?清兒、平兒,你們真是該打,最好不要讓我找到你們。」

  可是沒輒,眼看繞了一圈,這任務還是掉到他身上,只好乖乖的坐在屋外的一張石椅上磨墨、執筆、就紙,寫起了這封家書——

  父皇、母后聖鑒:

  兒臣與清兒、平兒、茉兒一同來到祁連山,傳言果然為真,大哥果然定居在此。足堪欣慰的是,上天垂憐,大嫂安然存活。且告母后,可稍寬慰心胸。

  大哥自離宮後,帶大嫂天南地北訪醫,救命之藥維繫大嫂的生命,但無法解毒,大哥以己身之內力多次為大嫂解毒。所去之地多處,訪醫無數,終在西域求得一解毒名醫,延續大嫂生命。

  然毒性強烈,留下終生遺害,大嫂全身重殘,立不過一刻,行難逾五尺,須靠大哥攬抱背扛,方能來去。

  大哥辛苦,但甘之如飴。

  大哥自是不願回宮,亦不願提當年宮中事,與大嫂在此世外桃源地,長相廝守、鴛鴦稱羨。

  八年光陰已往,兒臣知大哥已然忘卻過往,自不敢提宮中事,唯盼兄長覓日進京省親,勿讓家中高堂掛念。

  兒臣與三侄兒當在此稍居片刻,與大哥共盡人倫之歡。此致父皇、母后,兒臣叩拜。

  兒臣伏跪敬上

  就在他將最後的敬語寫上時,幾個孩子開心的大叫,住了幾天,此刻他連回頭都不用,立刻就知道是大哥帶大嫂回來了。

  「爹!大娘!」

  「大娘……」

  李崇傲收起輕功,停在草地上,後頭背著一張小椅子——說是椅子,其實是由管,藤木製成,還鋪上軟墊,很是舒服,而上頭就坐著楊慈雲。

  多年在外,他一身粗衣,但顯得身強體壯,動作俐落;反倒是身後的妻子氣色虛弱、臉色蒼白,但臉上仍掛著微笑。

  李崇傲將身後的妻子緩緩放下,動作輕柔;楊慈雲笑了笑,臉色略見蒼白。

  這時茉兒繞在旁邊又是叫、又是跳。「娘,娘,娘……」

  李崇傲將妻子抱起,走到一旁的樹蔭下,那裏擺了張躺椅,是李崇傲親手做的,他將妻子放在椅上。

  這時茉兒跑去端了一杯茶,慢慢走到躺椅旁。「娘,喝茶。」

  楊慈雲笑了,接過茶杯,摸了摸小女孩的頭,「謝謝茉兒……」

  那個年輕男人就是李崇傲最小的胞弟,他站到大哥身邊,笑著說:「大哥,一大早就不見你跟大嫂,到底你是把大嫂帶去哪里了啊?」

  「關你什麼事?」隨便回了他一句,只是專心的照顧著妻子,為愛妻蓋被。

  從陰曹地府那把妻子搶了回來,他發誓必將悉心照料愛妻,絕不能再次失去。

  雲兒體內餘毒其實難盡,因此往後的日子就只能這樣體弱多病,甚至連站立行走都不行……

  他難過啊……但也更下定決心,要永遠帶著妻子。說真的,她能活下來,他就已經感恩了……

  楊慈雲咳了咳,李崇傲立刻為她拍拍背,在她耳邊輕聲說著話,讓她笑了笑,蒼白的臉跟泛紅。

  「娘!你跟茉兒說話,您跟茉兒說話嘛……」

  茉兒撒嬌,不想讓爹親獨佔娘。不知怎的,她就是對這個娘的印象深刻,縱使這麼多年沒見過,但第一眼,她就知道這是他們要找的那個娘。

  「好!茉兒想說什麼,娘都跟你說,好不好?」

  「娘……」

  李崇傲臉上冷硬的表情看著這個畫面,難得露出了笑容,但另外兩個兒子倒是很令他頭痛。「你們幾個到底什麼時候要回去?」

  「爹!我們難得離宮,當然要拖久一點再回去啊!宮裏面規矩多,煩都煩死了,還是爹這裏比較好玩。」

  「你們好玩,我不好玩!」讓他與妻子相處的時間都沒。

  「子謙……」妻子喊著,要他別說反話——他明明心裏因為孩子千里迢迢來找他而感動著。

  記得這些孩子出現認出他們的那一天,李崇傲的眼裏都是淚水,當然她也是——子謙可以說是拋家棄子,只為了帶著她出來,當他見到孩子,知道這幾年他們都在找他時,那種激動與痛苦可想而知。

  三個孩子圍在楊慈雲身邊與她說著話,其實子謙喜愛這裏的寧靜,她倒是覺得還好。

  她此生已經沒有機會再為子謙生兒育女了,所以能見到這些孩子,天知道她有多開心。

  「大哥!你認命吧!這裏看起來這麼好,我們當然要多住一段時間。」

  李崇傲撇撇唇,沒答腔。卻在安靜了一會兒後開口,「一直都沒問你,爹跟娘……還好吧?」

  「我就知道你不可能不問的……都還好,父皇是武將出身,身子骨硬朗得很;母后也還好,只是都很想你,大哥,如果大嫂身體還行,回京去看看吧!就算不想進宮,我也可以安排父皇與母后出宮見你們啊!」

  「……別說這個了,這些孩子,做學問都還行吧?」

  「這個喔!這你不用擔心啦!老實跟你說,父皇很疼愛清兒,這孩子也聰明。父皇有意立他為皇太孫,將來由他繼承皇位。」

  「這個我不在乎,我只希望孩子行得正、坐得端……」

  就在兩個男人在一旁說著話時,身後圍在楊慈雲身邊的孩子開心的大叫,語氣裏淨是興奮與不敢置信,連帶也讓李崇傲轉過頭——

  「皇爺爺,你怎麼會來?」

  「皇奶奶也來了……」

  李崇傲渾身一僵,不敢相信,他竟然不敢跨開步伐,向前走去。

  一旁的胞弟也很驚訝,「天啊!我的信才剛寫好,父皇跟母后就來了。」

  皇帝帶著皇后來了,七十好幾的皇帝神色依舊顯得抖擻,但臉上留下了更多歲月的痕跡,皇后也是。

  事實上,兒子帶著三個孩子說是要到祁連山一探究竟,皇帝不動聲色,但心裏也滿是期待與焦急。

  於是他帶著侍衛也跟著來了,一旁的侍衛,就是陳平他們都親眼見到了李崇傲,還有大難不死的楊慈雲。

  楊慈雲坐著、看著,眼眶一紅——此生竟然還有機會見到他們,就這一眼,讓大家都知道,八年前的恩怨與過往早已隨風飄散。

  「慈雲……」

  就在此時,李崇傲竟然走上前來,彎腰將妻子抱起,然後走進屋內,不去理外頭的人。

  「大哥!」

  「爹!」

  皇爺爺都來了,親自來這裏了,不是為了要把爹叫回去,而是為了看看爹好不好,看看娘是不是真的還活著,他們都看在眼裏——皇爺爺其實心裏好難過、好歉疚。

  李崇傲沒有停下腳步,逕自將妻子抱回屋內,安置在床上,為妻子蓋上被子,然後自己會在床邊照顧著妻子。

  「子謙……」

  「外頭起風了,我怕你著涼。」

  「子謙,這些年我很幸福也很滿足,在鬼門關前走一遭,我什麼都不求了,能活著已是萬幸,你……也別怨了。」

  歎息,看了看那俺住的窗戶,窗外有著他朝思暮想的人,他好想看看爹娘。對於這兩位長輩,他既是怨,卻也有著更深的思念。

  「子謙,把窗戶打開,咱們吹吹風吧!」

  李崇傲走上前,將窗戶推開,抵著,微風吹進了屋內,外頭的人清楚看見了裏頭的人。

  他回到床邊抱著妻子,一撇頭,他看見了站在外頭的父皇與母后,兩位老人都安好,身子骨硬朗;而懷裏的女人是他最愛的妻子。

  他的眼淚就這樣流下,而她也以眼淚相伴。

  好似這麼多年,一起走過的路漫長而遙遠,他都數不清自己流過了多少眼淚,但來時的路都已經看不清楚了,所有的苦難與傷痛統統化為雲煙,現在還清楚的就只有身邊的人,只有窗外的人,夠了……夠了……夠了……

  此生無悔了……讓他背著妻子走下去吧……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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