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女子
守雲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晚上。連日來的奔波和狄光突然的離去讓她身體和心理都承受了巨大的衝擊,所以與其說是睡過去了,還不如說是昏迷了。
帳中一片安寧,可是已經不再是狄光的中軍大帳了。守雲發現這點的同時也記起了狄光的消失,在帳中默默坐了許久才起身出門。
照舊是個繁星漫天的夜晚,營中一樣的安靜,除去巡邏士兵往來的腳步聲和附近馬匹的蕭蕭嘶鳴之外,就沒有其他聲響了。
守雲走了幾步,來到平常打坐會去的高坡,卻看見一道孤單的白色身影坐在那裡,旁邊生了一堆火。
「醒了?」感到守雲走近,白色人影轉過頭來,一頭銀髮光華流轉。
「怎麼只有你一人,其他人呢?」守雲走到他身邊,隔著火堆與他並肩坐了下來。
「你是要問帝君?」衛昭淡淡一笑,微帶無奈,「他在帳中熟悉軍務呢。」
守雲聽到「帝君」的稱呼,微微失落的垂了眼,辯解道:「我問的是其他人。」
衛昭轉頭看了她一眼,神情裡帶著一絲不予置評的意味,「龍王和三太子已經回去,朱雀神君和白虎神君還未離開,正陪同帝君在中軍大帳中。」
自此之後,再無可說的話題,二人頓時陷入了沉默。
燃燒的火堆辟啪作響,守雲望著天際清晰可見的四象星宿,終於下定決心問出了困擾自己已久的問題:「你曾說只要到了時機便會告訴我一切,現在可是時候了?」
衛昭點了點頭,「的確是時候了。」他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指了指那四方星宿道:「這四象星宿共有二十八顆,故帝君下界歷劫經歷二十八載可得歸位,這就是我知道他生辰之後便會有大劫的原因,不過這一切的源頭,都要從百年前的一件事說起。」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雖然是百年前的事情,對於仙界來說不過彈指一揮間。
彼時玉帝剛宣佈將來歸隱後由玄武繼位,三界歡慶,卻忽有妖龍作亂,擾亂天地秩序,甚至還攪亂了東海,差點將龍宮傾覆。
玄武大帝原本執掌北方,如今成為第三任天地帝君的繼承人選,自然責無旁貸,當即派遣青龍神君出戰擒妖。
青龍神君是玄武大帝麾下最為得力的蕩魔上神,曾一戰掃平八方妖魔,被佛祖如來稱為蕩天神龍,然而就這樣的一員大將居然與那妖龍激戰了七七四十九天也沒能將之拿下。他生平難逢敵手,一向自負,被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子弄的這般不堪,自然大怒。
玄武大帝聽聞此事後也十分不悅,便准許他可以不留活口。
這一戰極其激烈,天地震動,人間也被攪得災禍不斷。
青龍神君畢竟功力深厚,終是擒得了那妖龍。
為了洩憤,青龍神君沒有要了他的命,反倒將他封印進了一隻人間不值錢的破玉鐲裡,以達到羞辱他的目的。
至此所有人都以為妖龍已除,天下太平了。誰知東海龍王某日忽然上奏天庭,稱玄武大帝與青龍神君殺了他的兒子,叫所有神仙都驚愕不已。
原來那妖龍並非真正的妖魔,乃是東海龍王當初四處遊歷時與不周山深淵下萬蛟女王結合生下的私生子。後東海龍王回歸東海即位,忘了那蛟龍女王,成就了一段負心孽緣。
蛟龍女王生下的那條龍渾身玄色,遂名敖玄,雖然頑劣卻極其聰慧。因我行我素,結交的朋友上至天神下至妖魔不計其數,更是學了一身好本事,亦正亦邪。
正是因為得知了母親被拋棄之事,敖玄才大鬧東海,攪亂三界。
東海龍王原先不知真相,如今才後悔不已。前次因錢塘關李靖之子哪吒而失去一子的老龍王怎堪再失一子?便認為青龍神君故意公報私仇,這才將這事捅上了天庭。
青龍神君雖是除害,但手段畢竟過激了些,並未經過天庭授意就直接將重傷的敖玄封入一隻破玉鐲中,折損了東海的顏面不說,也是極有可能導致敖玄元神瀰散的,所以龍王指責青龍神君殺了自己的兒子,也不算毫無根據。
畢竟是龍族之首,玉帝自然不能置之不理,只有處罰青龍神君下界歷劫。
玄武大帝與青龍神君情同兄弟,自認此事自己也脫不開關聯,便也自請受罰。
老龍王本著一顆對私生子的愧疚之心,恨不得將玄武大帝和青龍神君碎屍萬段,實在是礙於身份才沒敢動手。
玄武清楚龍王對青龍神君的憎恨,又瞭解他睚眥必報的性格,思慮再三,找來衛昭,吩咐他將青龍神君元神暫時封印,另覓良機再送他下界。這之後才投身凡塵,歷劫受苦。
「原來如此……」聽完事情經過,守雲輕聲呢喃了一句。
原來過往種種並不算複雜,複雜的只是眼前。
滾滾凡塵,鏡花水月。那個叱吒疆場的鐵面將軍不過是一場歷劫的幻影,如今除了她之外,幾乎就要被人遺忘。
「天就要亮了。」
衛昭的故事說了很久,漫天星光早已消隱,此時已經是黎明前最為黑暗的時刻,天很快便要破曉了。
守雲轉頭看了他一眼,不鹹不淡的道:「天亮又如何?」
「如何?」衛昭轉頭迎上她的視線,「該我問你準備如何才是。關於今後,你可有打算?」
守雲愣住。
衛昭撇過臉去,只留給她火光照映下的一縷銀髮,「你的靈力已經失去了……」
是的,她的靈力已經失去了。如今她要再繼續扮演男子的身份已經沒有可能了,在這樣下去只會讓人識穿身份。
守雲勾著唇苦笑了一下,緩緩站起身來,「那便離開吧。」
火堆裡的乾柴辟啪一聲爆裂,四周寂靜的只餘彼此的呼吸。
「打算去哪兒?」
「不知道,以前狄光跟我說過,如果不願再回柔然,就找個機會逃走,走得遠遠的,永遠不要再出現。」
衛昭默然不語。
守雲看了他一眼,忽而退後一步,朝他躬身行了一禮,「一日為師,終生銘記,希望他日還能有緣再見。」言罷轉身,踏著剛起的晨露朝坡下走去。
衛昭卻一直沒動,因為他也不知道該不該挽留,畢竟能留下她的人已經不在了……
並沒有多少可以收拾的東西,回去稍微準備了一下,天破曉時,守雲正好走出帳門。
中軍大帳中仍可見燭火未滅,可見葉光紀一夜未眠。守雲踟躕了一番,不知道該不該去道個別。
無非是想再見一面罷了。縱使已經不再是狄光,可相貌未變,總還是個念想。
一念既定,剛要朝大帳走去,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守雲轉頭看去,就見周將軍帶著兩人快步朝她走了過來。
「守雲校尉,朝中有聖旨到了,叫你去營門口接旨呢。」
「什麼?」守雲愣了愣,這個時候怎麼會有聖旨到?
上次接旨時的矛盾心情還未退去,沒想到這麼快就又要體驗一回了。
守雲跟著周將軍走到營門口,就見一個風塵僕僕的士兵手執黃絹正在等候,一身露水,顯然是連夜快馬趕來。其他副將也都紛紛趕到了。
身後有人走近,腳步沉穩,守雲微微偏頭,看到玄色衣裳的一角,知道葉光紀也趕來了。
人間帝王下了一道聖旨,倒是讓他這個未來的天地之主也驚動了。
「校尉守雲接旨——」
「臣守雲接旨。」守雲走近一步,拜倒在地,卻忽然感到周將軍等人向她投來一陣詫異的目光。
是了,她如今的嗓音已經回歸女聲,難怪會叫人奇怪。
「元帥,您……」有人在一邊小聲提醒,守雲轉頭看去,葉光紀巍然而立,不為所動,周圍是跪了一地的人。
那宣旨的士兵顯然有些尷尬,可能是忌憚狄大將軍的威名,垂著眼盯著手中的聖旨,權當沒有看到,自顧自的念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自登大寶,天下一統,萬族歸心。今有柔然枉顧天道,累有進犯,折我將士,禍殃萬民,自當絕之以儆傚尤。校尉守雲屢退敵兵,數建奇功,擢升為中郎將,輔元帥狄光威拭西夷,蕩平西域。欽此——」
「蕩平西域?」守雲猛的抬頭,不敢置信的看著那道黃絹。
皇帝的耐心已經耗完了麼?
也是,拖了這麼久,天朝屢有損失且只守不攻,叫一向自負的帝王如何能夠忍受?
可是為什麼偏偏選中了她?不過是讓柔然退了一次兵,居然讓她擔上了掃平柔然的重任。
那是她的國家,怎麼可以……
「校尉,接旨吧。」見守雲一臉驚愕,宣旨的士兵好心出言提醒。而守雲卻仍舊怔忪,那雙手無論如何也抬不起來。
「校尉,校尉?」
周將軍在旁一連幾聲叫喚,總算將守雲拉回神來。她閉眼穩了穩心神,緩緩抬手接過了那道聖旨。
「臣……遵旨。」
話是這麼說,守雲卻並不打算實施。
宣旨的士兵前腳剛走,她便起身將黃絹塞到了周將軍的手中,「周將軍,這道聖旨,還請代為保管。」
「啊?我如何能夠保管?」周將軍一陣錯愕,一邊說一邊求救似的看向一直站在一邊默不作聲的元帥。
守雲歎息一聲,垂眼道:「我有不能接旨的理由。」
「什麼理由?」周將軍好奇的看向她,連葉光紀眼中也忍不住閃過一絲疑惑。
守雲抬眼掃了一圈在場之人,揚高聲音道:「因為我有欺君之罪。」
葉光紀聞言輕抬眼眸看過來,就見守雲抬手自頭頂解開了盤著的髮髻,一頭青絲瞬間傾瀉而下,順滑的蜿蜒在背後,如同飛流直下的墨色瀑布。
「我是女子,一直隱瞞身份,便是欺君,所以不能接旨。」
周圍的人全都僵化在當場,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眼前的人雖然眉眼間仍透著一絲堅毅,可比起之前,實在是的的確確的女子模樣,柔美娉婷,彷彿將這肅殺單調的軍營也被她點綴成了無邊麗色。
原來之前認為她像女子,竟不是錯覺。
週遭沉寂了片刻,守雲的眼神掃向葉光紀,但還未看清他的神情便又垂下了眸子,淡淡道:「各位若是有意上奏朝廷,我無話可說,不過我更希望各位能放我離開。」
無人應答。
守雲捏緊了手心,準備隨時召喚帝江,衝出營去。
「校尉真是越來越愛開玩笑了。」許久的沉默後,周將軍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許是因為我們把你看成女子而生氣了吧,罷了,以後我們不會這麼想了,校尉也莫要再開這玩笑了吧。」
守雲一陣錯愕。
「反正我是什麼都沒瞧見,不知其他幾位將軍可有瞧見什麼?」
周將軍轉頭故意詢問其他幾位副將,眾人瞬間反應過來,紛紛搖頭否認:「沒有瞧見,沒有瞧見……」
「元帥,您也沒瞧見吧?」周將軍得到答覆,忽而又轉頭問了葉光紀一句。
守雲轉頭看去,就見葉光紀目光幽深的看了她一眼,而後輕輕點了點頭,「本帥什麼也沒瞧見。」
什麼也沒瞧見?
明知道這是善意的謊言,可守雲卻不知該不該慶幸。
為什麼連個離去的機會也不給她?
正在思索著要不要另尋個時機離開,眼前忽然投下一道陰影,守雲抬頭,正對上葉光紀的臉。
與狄光一樣的容顏,如今看見,卻只餘傷感。
「校尉,本帥有話要問你,請隨我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