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武林客
這是一間面對園林的敞軒,布置得古色古香,淡雅宜人,充滿了詩情畫意。軒中,擺了一桌酒席,首座上高踞著一個年約五十上下的赤面老者,嘴角噙著一絲陰殘的笑意,眼望軒外花間的孵石小徑,似乎在等待著誰。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自遠而近,一忽儿工夫,花徑上出現一個文士裝束的中年人,十分拘謹地進入軒中,向赤面老者恭施一禮,道:“不知堡主相召,有何見諭?”
赤面老者嘴角的陰殘笑意倏地收斂,微一擺手,平靜地道:“師爺,請坐!”
“小的不敢!”
“坐下,今天我有几句話要和你說,在沒有說之先,你且陪我喝上几杯!”
被喚作師爺的中年文士,在側位上落座,臉上呈現深深地不安與驚懼,他的目光向下垂視,似乎有意不和堡主的目光相接。
“來,干杯。不要拘束,這是我特別命廚下做的几樣精致菜點,色香味火工全到家,你吃了就知道!”
中年文士起身,干杯,然后執壺注酒,目光和對方微微一接觸,又迅捷地移開,臉上不安之色更濃了。老者笑容可掬,頻頻勸菜。酒過數巡,中年文士忍不住道:
“堡主有什麼吩咐,就請見示!”
“師爺,你投效本堡五年了?”
“是的!”
“你不是姓沈吧?”
中年文士猛一抬頭,目中盡是驚怖之色,身軀在微微發抖。這時,可見他右頰上有一塊半個手掌大的疤痕,如果不是這疤痕,他可算得上是一個美男子。
赤面老者笑態未改,接著又道:“上官宏,本堡主很佩服你這種堅毅的精神,你毀面作疤,改名換姓,潛伏本堡五年之久,直到昨夜你在后花園中暗晤三夫人祝艷華,本堡主才知道其中原委,唉……”
中年文士由驚怖而怨毒,疤痕漲得排紅,張口欲言又止。
赤面老者換了一種負疚的神情又道:“上官宏,對于你本堡主深感愧疚,但,既成事實,無法挽回……”
中年文士雙目暴射毒芒,咬牙切齒地道:“堡生難道不知祝艷華業已結婚而且懷有身孕……”
“事后覺察,業已無及,你倆夫妻情重,本堡生願意讓你們二人合一,永不分離,稍贖前愆。今后你如尋仇,本堡主接著就是,現在你可以離堡了!”
中年文士臉色一變再變,最后迸出一句話道:“上官宏謝堡主思典,請問她……”
“她在堡外前道等你,去吧!”
中年文士雙手一拱,轉身奔了出去。出得堡門,不由仰天一歎道:“五年苟活,總算還有今天,只是……”
“八弟!”
中年文士驀然回首,面前站著一個高大威猛的中年武士,滿面凄惻怪異的表情。
“大哥,你……”
“我們邊走邊談。”
兩人並肩朝大道方向奔去。
“大哥,小弟不及辭行,請原諒!”
“八弟,你從此遠走高飛,尋一個隱僻的所在安身吧!”
“大哥,小弟與賤內苟活偷生,為的是那骨肉……”
“以后再想辦法吧,現在你必須趕快逃命。”
“逃命?”
“愚兄我奉堡生之命送你一程,你該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吧?”
中年文士陡然停步,粟聲借,“大哥奉命要取小弟性命?”
“正是這句話!”
“大哥何不下手?”
“八弟,愚兄要下手就不會告訴你了!”
“那大哥如何回堡向那老匹夫交代?”
中年武士以一種堅毅的口吻道:“我當然也遠走高飛,脫離這罪惡的淵藪了,別為我擔心,我自有打算……”
中年文士心念一轉,如中蛇蠍叮咬般的一震,顫聲道:“大哥,她……”
中年武士面上立起抽搐,久久,才咬著牙道:“八弟,我爽快告訴你,但你目前必須忍耐,她死了,你剛才在酒席上所吃的菜肴,便是她的肉所烹……”
中年文士猛叫一聲,噴出了數口鮮血,接著是翻腸倒胃地嘔吐,雙手使勁抓頭,連發帶皮地被抓落兩握,登時血流滿面,身形搖搖欲倒,凄厲怨毒之狀,令人不寒而栗。最后,歇斯底里地狂呼道:“好!好!我和她真的合為一体了,我……吃了她的肉!哈哈哈哈……”
瘋狂的笑聲中,人影由大而小,變成一個黑點,然后消失……
遠山含笑,溪水泛碧,晴空万里,風和日麗,好一個仲春天氣。
通往開封的官道上,五騎駿馬,按轡徐行。當先一騎,是一個衣履鮮明,面如冠玉的書生,看上去年紀在二十一二之間。這書生美則美矣,只是眉宇之間,隱隱有一股戾氣,而最觸目的,是左袖虛飄,赫然他只有一只胳膊。
第二騎,是一個面如重棗的黑衫老者,濃眉巨眼,精悍之氣逼人。
末后三騎,卻是三個面目佼好的少年,看裝扮是侍童模樣。
進開封城,看來求親只好待明天……”
獨臂書生面無表情冷冰冰地道:“父命難違,我根本不作興前前來求親。”
獨臂書生打斷了黑社老者的話道:“方總管,富甲天下是他蔣家的事,與我何干。你看我這副狼狽相,此去如果對方不允這門婚事,人可就丟大了!”
“依老夫看來決不會有這樣的事發生……”
“何以見得?”
“蔣尉民與尊大人是八拜之交,十年前蔣尉民來訪,曾盛贊二公子的人品,婚事可說是那時便決定了的,今日此來,只是按禮數而行罷了!”
“十年前我不是這形象吧?”
“這打什麼緊,只不過……”
就在此刻,蹄聲得得,三騎紅馬,迎面緩緩馳來,前面一騎上是一個十七八歲的紅衣少女,后面兩騎,是兩名侍婢裝束的青衣少女。
獨臂書生目光轉處,不期然地控住馬韁,視線再也無法從紅衣少女身上移開,只見她生得柳眉杏眼。瑤口瓊鼻,纖巧合度,增一分則肥,減一分則瘦,肌理賽雪欺霜,足可當仙露明珠四個字。
這只不過眨眼間事,三騎馬已來到近前,紅衣少女面帶薄怒,掃了獨臂書生一眼,皺了皺眉,從旁馳過,最后那名青衣婢女,在馬背上“啐”了一口,喃喃地道:“看人也有這等看法的,目灼灼像個賊,該挖下那雙照子才對!”
罵聲中,人已擦身馳過。
隨行三侍童之一怒聲道:“這賤人該教訓……”
獨臂書生喝道:“少廢話!”
那侍童趕緊垂下頭去。
黑衫老者望著如醉如痴的獨臂書生道:“二公子,我們趕程吧?”
“算了,這門親事我放棄了!”
“什麼?二公子,你……不去求親了?”
“嗯!”
黑衫老者躍下了馬背,發急道:“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獨臂書生依然冷冰冰地道:“方總管,你帶他們三人回程去吧!”
“二公子,敝人如何向主人交代?”
“只說我的意思就是。”
“這……”
黑衫老者額上滲出了汗珠,張口努目,急得說不上話來。
獨臂書生對開封蔣家這門親事根本就不願意,只是父命難違,不得不勉強上道,現在這紅衣少女突然闖入他的心房,使地增加了反抗的勇氣,他有一個志願,要自己看上的女子,才能作為終身伴侶,他從小養成了一種任性乖戾的性格,下意識中有一種強烈的反抗意識,蔣家的小姐他沒有見過,美丑在未知之天,但目前的紅衣少女,他不願失之交臂,當下一揚手道:“方總管,上復家父,我這就走……”
黑衫老者上前一把扣住嚼環,惶然道:“二公子,你不能這樣!”
三個侍童,只有發呆的份儿,根本不敢插嘴。
獨臂書生雙目一瞪,道:“方總管,你該知道我的性情?”
雙目射出的暴戾之氣,使黑衫老者不期然地松手后退。獨臂書生輕叩馬腹,雙腿一夾,潑刺刺地追了下去。黑衫老者猛一跺腳,躍登馬背,向三侍童道:“我們跟了去吧!”
四匹馬掉頭趕去。
紅衣少女一行,奔行不疾,而獨臂書生卻是策馬狂馳,不久便被追上,雙方一接近,獨臂書生抖韁沖出丈外,再回過馬來,攔在道中。
三匹紅騎一剎勢,青衣女侍婢雙雙奔上前來,其中之一柳眉一豎,怒聲道:
“閣下攔路何為?”
獨臂書生連正眼都不覷青衣侍婢一下,對著紅衣少女就馬背一欠身,道:“姑娘如何稱呼?”
紅衣少女粉面凝霜,櫻口緊抿,不予答腔。
那發話的青衣侍婢,臉上可掛不住了,嬌喝一聲道:“何物狂徒,敢對我家小姐無禮!”
獨臂書生冷眼一掃對方,道:“別出口傷人!”
“傷了你又怎樣?”
“你不是找死吧?”
“找死的是你!”
青衣侍婢叩馬揚劍,就待出手,紅衣少女一抬手,止住了青衣侍婢,然后美目一轉,向獨臂書生道:“閣下這算什麼意思?”
“在下……”獨臂書生期期覺得難以啟齒。
“怎樣?”
“在下……只是想請教姑娘芳名!”
紅衣少女冷若冰霜地道:“總得有個原因的吧?”
獨臂書生俊面微微一紅,隨即坦然道:“在下想結識姑娘。”
“結識,哼!閣下大概看錯了人!”
“看錯了人?什麼意思?”
“姑娘我可不是路柳牆花。”_
“不!姑娘錯會意了,在下的確……”
“閃開!”
嬌斥聲中,一條八尺長的軟鞭,兜頭卷到,勢道十分驚人。
獨臂書生面色一變,伸手迎著鞭影抓去。這種軟鞭,屬于外門兵刃,若沒有相當造詣,決不敢使,但敢以空手抓鞭,顯然這書生的身手也是有了相當火候。
但那迅雷疾電般的鞭影,卻中途變勢,掃向馬股。這一著,可說相當捉狹,這書生只有一只獨臂,出手抓鞭,業已放了緩繩,要控馬閃避,勢所不能,格拒也已無及,“啪!”的一聲,結結實實地抽在馬股上。那馬負此劇創,悲嘶一聲,揚蹄奮鬣,發狂地向前奔竄,獨臂書生伸手撈韁沒有撈住,馬儿真的成了無羈野馬,喝斥自然更是白費氣力,只好伏身鞍橋,任其所之。
也不知奔了多少里程,馬儿狂性稍斂,獨臂書生這才滑向馬頸,抱住馬頭,全身下墜,硬生生地控住了坐騎。掉頭一看,馬股上鮮血淋漓,皮開肉綻,一條縫足有一尺長,這一鞭抽得可真是不輕。
他自嘲地發出了一聲苦笑,取出傷藥,替馬敷上。顯然,這馬不經休養,是無法驅馳的了。
想了想,把馬背上重要的東西取下,揣在懷中,然后輕輕一拍馬背,任馬自去。
這的確是咎由自取,但這口氣卻實在吞不下去。
四望一片荒涼,他已不知身在何處,他想去截紅衣少女,卻難辨方位,發了一會呆,大概估量著來時的方向,盲目奔去。
奔了一程,官道在望,精神不由一振。
驀地——
兩聲凄厲刺耳的慘號,遙遙破空傳至。
獨臂書生心頭一震,剎住身形,兩聲慘號之后,卻再也沒有聲息,他辨了方位,彈身便朝右側方的一片密林馳去。
身甫入林,一幅慘象,驟呈眼簾,他不由呆了。
剛離開不久的兩名青衣侍婢,被連人帶馬,劈死林中,人馬都是五官溢血,看來是被一種至高的掌力所毀。
紅衣少女呢?
一念及此,不禁大感惶惑,他與她素昧平生,萍水一面,還挨了她一鞭,而他卻對她關心起來,這種心理,實在非常微妙。
一陣格格怪笑,起自林中不遠。
他連想都不想便循聲扑去……
林中——
四個面目獰惡的白衣人,正圍住紅衣少女。
紅衣少女花容慘淡,發亂釵橫,口角血債猶殷,看來已經過了一番劇戰。
白衣人之一,陰陰一笑道:“丫頭,你還是說出來吧?”
紅衣少女厲聲道:“說什麼?”
“嘻嘻,別裝蒜了,當然是那‘石佛’的下落!”
“不知道!”
“仍是這三個字麼?”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另一個白衣人道:“不用多費唇舌了,帶回宮去吧!”
原先發話的白衣人“嗯!”了一聲,向紅衣少女道:“丫頭,乖乖地隨本使者上路吧!”
紅衣少女咬牙道:“休想!”
“這可不能由你。”
話聲中,出手便向紅衣少女抓去,這一抓之勢,詭譎得令人咋舌,紅衣少女一抖腕,軟鞭如靈蛇般飛出,明是纏向對方手腕,鞭頭卻中途一折,疾點““七坎”死穴。
白衣人左掌斜切鞭梢,右手抓出之勢不變。
紅衣少女手腕一震,軟鞭一縮一伸,筆直地戮向對方“氣海”,嬌軀扭開半尺,堪堪避過對方凌厲至極的一抓。
白衣人一抓落空,鞭梢已臨“氣海”,快捷如電,他卻以更快的速度旋了開去,就在旋身之際,反劈一掌。
如山勁氣,怒卷而出,勢道之強,簡直駭人聽聞,紅衣少女被震得踉蹌退了三四步,粉腮一陣煞白。
另一個白衣人,迎著紅衣少女倒退而至的身形,伸手疾抓……
“住手!”
暴喝聲中,四白衣人同時一怔,一個面如冠玉的獨臂書生,鬼魅般飄入場中。
紅衣少女一轉臉,四目交投,不禁玉牙暗錯,獨臂書生卻微笑頷首。
四白衣人八只凶芒熠熠的眼睛,齊齊向獨臂書生一掃,其中一個彈身上前,陰惻惻地道:“小子,你巴巴地趕來送死麼?”
獨臂書生目中戾氣大盛,冷冷地道:“你四人就是無惡不作的‘五雷宮’四使者?”
“不錯,小子你還算有見識,不過你既湊上了熱鬧,就別打算活著離開了!”
“是這樣嗎?”
“你以為說著玩的……”
話聲未落,手爪已閃電般抓出,獨臂書生冷笑一聲,不閃不避,不接不架,白衣人加上三成勁,一下抓中衣袖虛飄的左脅……
“哇!”
慘號聲中,白衣人連退數步,身軀晃了兩晃,仆地而亡。
誰也不知白衣人是如何致死的,獨臂書生根本不曾動手。
紅衣少女滿面駭然之色。
另三個白衣人齊齊圍了過來,獰惡的神情,像是三頭擇人而噬的野獸。
獨臂書生面不改色地道:“你三個不想死的話,乘早滾吧!”
其中一個年紀最長的白衣人厲聲喝道:“小子,你使的什麼陰毒手法?”
“有眼可以自己看!”
“報上你師承來歷?”
“憑你們還不配!”
另一白衣人怒哼一聲,揮掌猛劈,獨臂書生微一側身,這驚人的一掌,不偏不倚地擊正斷臂的一邊,“砰!”然一聲,獨臂書生身形被震得一晃。
“哇!”
慘號再傳,那出手的白衣人,仰面栽了下去,氣絕身亡。
這的確有些不可思議,不出手而能致人于死?
年長的白衣人突地驚怖万狀地栗呼道:“你……你……是‘地獄書生’?”
“不錯!”
另一白衣人不期然地直往后退,兩人互望了一眼,片言不發,各抓起一具同伴的屍体,如飛而逝。
紅衣少女粉腮鐵青,切齒道:“原來閣下是鼎鼎大名的‘地獄書生’……”
“不敢!”
“閣下准備怎麼樣?”
“姑娘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問你自己吧。”
“在下實在是誠心要與姑娘交友!”
“男女授受不親,交友兩字從何說起?”
“江湖儿女何必拘世俗之見!”
“‘地獄書生’用不著來這一套,你的目的是‘石佛’,對嗎?”
“‘石佛’?在下是剛才方聽到這個名詞,還不知其中究竟哩!”
紅衣少女冷笑了一聲道:“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過,告訴你,你無論用什麼手段,也休想如願!”
“地獄書生”發急道:“姑娘,在下再說一遍,的確沒有這種存心!”
“如此請便吧。”
“姑娘如何稱呼?”
“我不會告訴你。”
“姑娘何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不慣與豺狼為伍。”
“地獄書生”面色一變,目中驟現殺機,但,那殺機只一現便告消失。
“姑娘目在下為豺狼?”
“依閣下殺人的手法,豺狼二字尚不足以形容!”
“地獄書生”不由氣結,冷冷地道:“在下不殺人,姑娘已成了‘五雷宮’的座上客。”
紅衣少女一怔神,道:“如此說來,是閣下救了我?”
“適逢其會,在下無市恩布惠!”
“我領你這份情,如何?”
“大可不必!”
“然則閣下的真正意圖是什麼?”
“地獄書生”使面微赧,道:“在下想認識姑娘,如此而已!”
“就這麼簡單?”
“是的。”
“要認識我的目的又何在呢?”
“地獄書生”雖說自小任性乖戾慣了,但要他當面說出一見鐘情之類的話來,卻又羞于啟齒,期期地答不上話來。
紅衣少女傲然道:“閣下不說,我可要告辭了。援手之情,我會記下的!”
說完,真的轉身離開……
他本想截住她,但心念一轉,又打消了這念頭,痴痴地望著她的背影從視線中消逝,他覺得很可笑,自己無端端地放棄了開封蔣府求親,違背父命,卻找來一場沒趣。
但紅衣少女那宜嗔宜喜的面容,卻深深地印入了他的腦海。
人,有一種天性上的弱點,失去的,是最完美的,得不到的,是最珍貴的。
“地獄書生”不禁脫口自語道:“有一天我會得到你!”
突地——
一個嬌媚的聲音接口道:“想不到‘地獄書生’”竟是個多情種子!”
“誰?”
“‘天台魔姬’這廂有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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