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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黑明融

[歷史軍事] [劉鶚]老殘遊記[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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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18 21:44:24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回     一客吟詩負手面壁 三人品茗促膝談心

  話說申子平正在凝思,此女子舉止大方,不類鄉人,況其父在何處退值?正欲詰問,只見外面簾子動處,中年漢子已端進一盤飯來。那女子道:「就擱在這西屋炕桌上罷。」這西屋靠南窗原是一個磚砌的暖炕,靠窗設了一個長炕几,兩頭兩個短炕几,當中一個正方炕桌,桌子三面好坐人的。西面牆上是個大圓月洞窗子,正中鑲了一塊玻璃,窗前設了一張書案。中堂雖未隔斷,卻是一個大落地罩。那漢子已將飯食列在炕桌之上,卻只是一盤饅頭,一壺酒,一罐小米稀飯,倒有四肴小菜,無非山蔬野菜之類,並無葷腥。女子道:「先生請用飯,我少停就來。」說著,便向東房裡去了。
  子平本來頗覺飢寒,於是上炕先飲了兩杯酒,隨後吃了幾個饅頭。雖是蔬菜,卻清香滿口,比葷菜更為適用。吃過饅頭,喝了稀飯,那漢子舀了一盆水來,洗過臉,立起身來,在房內徘徊徘徊,舒展肢體。抬頭看見北牆上掛著四幅大屏,草書寫得龍飛鳳舞,出色驚人,下面卻是雙款:上寫著「西峰柱史正非」,下寫著「黃龍子呈稿」。草字雖不能全識,也可十得八九。仔細看去,原來是六首七絕詩,非佛非仙,咀嚼起來,倒也有些意味。既不是寂滅虛無,又不是鉛汞龍虎。看那月洞窗下,書案上有現成的紙筆,遂把幾首詩抄下來,預備帶回衙門去,當新聞紙看。
  你道是怎樣個詩?請看,詩曰:
  曾拜瑤池九品蓮,希夷授我指元篇。
  光陰荏苒真容易,回首滄桑五百年。
  紫陽屬和翠虛吟,傳響空山霹靂琴。
  剎那未除人我相,天花黏滿護身雲。
  情天欲海足風波,渺渺無邊是愛河。
  引作園中功德水,一齊都種曼陀羅。
  石破天驚一鶴飛,黑漫漫夜五更雷。
  自從三宿空桑後,不見人間有是非。
  野馬塵埃晝夜馳,五蟲百卉互相吹。
  偷來鷲嶺涅槃樂,換取壺公杜德機。
  菩提葉老法華新,南北同傳一點燈。
  五百天童齊得乳,香花供奉小夫人。
  子平將詩抄完,回頭看那月洞窗外,月色又清又白,映著那層層疊疊的山,一步高一步的上去,真是仙境,迥非凡俗。此時覺得並無一點倦容,何妨出去上山閑步一回,豈不更妙。才要動腳,又想道:「這山不就是我們剛才來的那山嗎?這月不就是剛才踏的那月嗎?為何來的時候,便那樣的陰森慘淡,令人怵魄動心?此刻山月依然,何以令人心曠神怡呢?」就想到王右軍說的:「情隨境遷,感慨係之矣。」真正不錯。低徊了一刻,也想做兩首詩,只聽身後邊嬌滴滴的聲音說道:「飯用過了罷?怠慢得很。」慌忙轉過頭來,見那女子又換了一件淡綠印花布棉襖,青布大腳褲子,愈顯得眉似春山,眼如秋水。兩腮濃厚,如帛裹朱,從白裡隱隱透出紅來,不似時下南北的打扮,用那胭脂塗得同猴子屁股一般。口頰之間若帶喜笑,眉眼之際又頗似振矜,真令人又愛又敬。女子說道:「何不請炕上坐,暖和些。」於是彼此坐下。
  那老蒼頭進來,問姑娘道:「申老爺行李放在什麼地方呢?」姑娘說:「太爺前日去時,吩咐就在這裡間太爺榻上睡,行李不用解了。跟隨的人都吃過飯了嗎?你叫他們早點歇罷。驢子喂了沒有?」蒼頭一一答應,說:「都齊備妥協了。」姑娘又說:「你煮茶來罷。」蒼頭連聲應是。
  子平道:「塵俗身體,斷不敢在此地下榻。來時見前面有個大炕,就同他們一道睡罷。」女子說:「無庸過謙,此是家父吩咐的。不然,我一個山鄉女子,也斷不擅自迎客。」子平道:「蒙惠過分,感謝已極。只是還不曾請教貴姓?尊大人是做何處的官,在何處值日?」女子道:「敝姓涂氏。家父在碧霞宮上值,五日一班。合計半月在家,半月在宮。」
  子平問道:「這屏上詩是何人做的?看來只怕是個仙家罷?」女子道:「是家父的朋友,常來此地閒談,就是去年在此地寫的。這個人也是個不衫不履的人,與家父最為相契。」子平道:「這人究竟是個和尚,還是個道士?何以詩上又像道家的話,又有許多佛家的典故呢?」女子道:「既非道士,又非和尚,其人也是俗裝。他常說:『儒、釋、道三教,譬如三個鋪面掛了三個招牌,其實都是賣的雜貨,柴米油鹽都是有的。不過儒家的鋪子大些,佛、道的鋪子小些,皆是無所不包的。』又說:『凡道總分兩層:一個叫道面子,一個叫道裡子。道裡子都是同的,道面子就各有分別了,如和尚剃了頭,道士挽了個髻,叫人一望而知,那是和尚、那是道士。倘若叫那和尚留了頭,也挽個髻子,披件鶴氅;道士剃了髮,著件袈裟,人又要顛倒呼喚起來了。難道眼耳鼻舌不是那個用法嗎?』又說:『道面子有分別,道裡子實是一樣的。』所以這黃龍先生,不拘三教,隨便吟詠的。」
  子平道:「得聞至論,佩服已極,只是既然三教道裡子都是一樣,在下愚蠢得極,倒要請教這同處在甚麼地方?異處在甚麼地方?何以又有大小之分?儒教最大,又大在甚麼地方?敢求揭示。」女子道:「其同處在誘人為善,引人處於大公。人人好公,則天下太平;人人營私,則天下大亂。惟儒教公到極處,你看,孔子一生遇了多少異端?如長沮、桀溺、荷蓧丈人等類,均不十分佩服孔子,而孔子反贊揚他們不置,是其公處,是其大處。所以說:『攻乎異端,斯害也已。』若佛、道兩教,就有了褊心。惟恐後世人不崇奉他的教,所以說出許多天堂地獄的話來嚇唬人。這還是勸人行善,不失為公。甚則說崇奉他的教,就一切罪孽消滅;不崇奉他的教,就是魔鬼入宮,死了必下地獄等辭,這就是私了。至於外國一切教門,更要力爭教興兵接戰,殺人如麻。試問,與他的初心合不合呢?所以就愈小了。若有的教說,為教戰死的血光如玫瑰紫的寶石一樣,更騙人到極處!只是儒教可惜失傳已久,漢儒拘守章句,反遺大旨。到了唐朝,直沒人提及。韓昌黎是個通文不通道的腳色,胡說亂道!他還要做篇文章,叫做〈原道〉,真正原到道反面去了!他說:『君不出令,則失其為君;民不出粟、米、絲、麻以奉其上,則誅。』如此說去,那桀、紂很會出令的,又很會誅民的,然則桀、紂之為君是,而桀、紂之民全非了,豈不是是非顛倒嗎?他卻又要闢佛、老,倒又與和尚做朋友。所以後世學儒的人,覺得孔、孟的道理太費事,不如弄兩句闢佛、老的口頭禪,就算是聖人之徒,豈不省事。弄的朱夫子也出不了這個範圍,只好據韓昌黎的〈原道〉去改孔子的《論語》,把那『攻乎異端』的『攻』字,百般扭捏,究竟總說不圓,卻把孔、孟的儒教被宋儒弄的小而又小,以至於絕了!」
  子平聽說,肅然起敬道:「與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真是聞所未聞!只是還不懂,長沮、桀溺倒是異端,佛老倒不是異端,何故?」女子道:「皆是異端。先生要知『異』字當不同講,『端』字當起頭講。『執其兩端』是說執其兩頭的意思。若『異端』當邪教講,豈不『兩端』要當杈教講?『執其兩端』便是抓住了他個杈教呢,成何話說呀?聖人意思,殊途不妨同歸,異曲不妨同工。只要他為誘人為善,引人為公起見,都無不可。所以叫做『大德不踰閑,小德出入可也。』若只是為攻訐起見,初起尚只攻佛攻老,後來朱、陸異同,遂操同室之戈,併是祖孔、孟的,何以朱之子孫要攻陸,陸之子孫要攻朱呢?此之謂『失其本心』,反被孔子『斯害也已』四個字定成鐵案!」
  子平聞了,連連贊嘆,說:「今日幸見姑娘,如對明師。但是宋儒錯會聖人意旨的地方,也是有的,然其發明正教的功德,亦不可及。即如『理』『欲』二字,『主敬』『存誠』等字,雖皆是古聖之言。一經宋儒提出,後世實受惠不少,人心由此而正,風俗由此而醇。」那女子嫣然一笑,秋波流媚,向子平睇了一眼。子平覺得翠眉含嬌,丹脣啟秀,又似有一陣幽香,沁入肌骨,不禁神魂飄蕩。那女子伸出一隻白如玉、軟如棉的手來,隔著炕桌子,握著子平的手。握住了之後,說道;「請問先生,這個時候,比你少年在書房裡,貴業師握住你手『扑作教刑』的時候何如?」子平默無以對。
  女子又道:「憑良心說,你此刻愛我的心,比愛貴業師何如?聖人說的,『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孔子說:『好德如好色。』孟子說:『食色,性也。』子夏說:『賢賢易色。』這好色乃人之本性。宋儒要說好德不好色,非自欺而何?自欺欺人,不誠極矣!他偏要說『存誠』,豈不可恨!聖人言情言禮,不言理欲。刪《詩》以〈關雎〉為首,試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至於『輾轉反側』,難直可以說這是天理,不是人欲嗎?舉此可見聖人決不欺人處。〈關雎〉序上說道:『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是不期然而然的境界。即如今夕,嘉賓惠臨,我不能不喜,發乎情也。先生來時,甚為困憊,又歷多時,宜更憊矣,乃精神煥發,可見是很喜歡。如此,亦發乎情也。以少女中男,深夜對坐,不及亂言,止乎禮義矣,此正合聖人之道。若宋儒之種種欺人,口難罄述。然宋儒固多不是,然尚有是處。若今之學宋儒者,直鄉愿而已,孔、孟所深惡而痛絕者也!」
  話言未了,蒼頭送上茶來,是兩個舊瓷茶碗,淡綠色的茶,才放在桌上,清香已竟撲鼻。只見那女子接過茶來,漱了一回口,又漱一回,都吐向炕池之內去,笑道:「今日無端談到道學先生,令我腐臭之氣,沾污牙齒,此後只許談風月矣。」子平連聲諾諾,卻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覺得清爽異常。嚥下喉去,覺得一直清到胃脘裡,那舌根左右,津液汨汨價翻上來,又香又甜。連喝兩口,似乎那香氣又從口中反竄到鼻子上去,說不出來的好受,問道:「這是什麼茶葉?為何這麼好吃?」女子道:「茶葉也無甚出奇,不過本山上出的野茶,所以味是厚的。卻虧了這水,是汲的東山頂上的泉。泉水的味,愈高愈美。又是用松花作柴,沙瓶煎的。三合其美,所以好了。尊處吃的都是外間賣的茶葉,無非種茶,其味必薄。又加以水火俱不得法,味道自然差的。」
  只聽窗外有人喊道:「璵姑,今日有佳客,怎不招呼我一聲?」女子聞聲,連忙立起,說:「龍叔,怎樣這時候會來?」說著,只見那人已經進來,著了一件深藍布百衲大棉襖,科頭,不束帶亦不著馬褂。有五十來歲光景,面如渥丹,鬚髯漆黑,見了子平,拱一拱手,說:「申先生,來了多時了?」子平道:「到有兩三個鐘頭了,請問先生貴姓?」那人道:「隱姓埋名,以黃龍子為號。」子平說:「萬幸,萬幸!拜讀大作,已經許久。」女子道:「也上炕來坐罷。」黃龍子遂上炕,至炕桌裡面坐下,說:「璵姑,你說請我吃筍的呢。筍在何處?拿來我吃。」璵姑道:「前些時倒想挖去的,偶然忘記,被滕六公佔去了。龍叔要吃,自去找滕六公商量罷。」黃龍子仰天大笑。子平向女子道:「不敢冒犯,這『璵姑』二字想必是大名罷?」女子道:「小名叫仲嶼,家姊叫伯璠,故叔伯輩皆自小喊慣的。」
  黃龍子向子平道:「申先生睏不睏?如其不睏,今夜良會,可以不必早睡,明天遲遲起來最好。柏樹峪地方,路極險峻,很不好走。又有這場大雪,路影看不清楚,跌下去有性命之憂。劉仁甫今天晚上檢點行李,大約明日午牌時候,可以到集上關帝廟。你明天用過早飯動身,正好相遇了。」子平聽說大喜,說道:「今日得遇諸仙,三生有幸。請教上仙誕降之辰,還是在唐在宋?」黃龍子又大笑道:「何以知之?」答:「尊作明說『回首滄桑五百年』,可知斷不止五六百歲了。」黃龍子道:「『盡信書,則不如無書。』此鄙人之遊戲筆墨耳。公直當《桃花源記》讀可矣。」就舉起茶杯,品那新茶。
  璵姑見子平杯內茶已將盡,就持小茶壺代為斟滿。子平連連欠身道:「不敢。」亦舉起杯來詳細品量。卻聽窗外遠遠唔了一聲,那窗紙微覺颯颯價動,屋塵簌簌價落。想起方才路上光景,不覺毛骨森竦,勃然色變。黃龍道:「這是虎嘯,不要緊的。山家看著此種物事,如你們城市中人看騾馬一樣,雖知他會踢人,卻不怕他。因為相習已久,知他傷人也不是常有的事。山上人與虎相習,尋常人固避虎,虎也避人,故傷害人也不是常有的事,不必怕他。」
  子平道:「聽這聲音,離此尚遠,何以窗紙竟會震動,屋塵竟會下落呢?」黃龍道:「這就叫做虎威。因四面皆山,故氣常聚,一聲虎嘯,四山皆應。在虎左右二三十里,皆是這樣。虎若到了平原,就無這威勢了。所以古人說,龍若離水,虎若離山,便要受人狎侮的。即如朝廷裡做官的人,無論為了甚麼難,受了甚麼氣,只是回家來對著老婆孩子發發標,在外邊決不敢發半句硬話,也是不敢離了那個官。同那虎不敢去山,龍不敢失水的道理,是一樣的。」
  子平連連點頭,說:「不錯,是的。只是我還不明白,虎在山裡,為何就有這大的威勢,是何道理呢?」黃龍子道:「你沒有念過《千字文》麼?這就是『空谷傳聲,虛堂習聽』的道理。虛堂就是個小空谷,空谷就是個大虛堂。你在這門外放個大爆竹,要響好半天呢!所以山城的雷,比平原的響好幾倍,也是這個道理。」說完,轉過頭來,對女子道:「璵姑,我多日不聽你彈琴了,今日難得有嘉客在此,何妨取來彈一曲,連我也沾光聽一回。」璵姑道:「龍叔,這是何苦來!我那琴如何彈得,惹人家笑話!申公在省城裡,彈好琴的多著呢,何必聽我們這個鄉裡迓鼓!倒是我去取瑟來,龍叔鼓一調瑟罷,還稀罕點兒。」黃龍子說:「也罷,也罷!就是我鼓瑟,你鼓琴罷,搬來搬去,也很費事,不如竟到你洞房裡去彈罷!好在山家女兒,比不得衙門裡小姐,房屋是不准人到的。」說罷,便走下炕來,穿了鞋子,持了燭,對子平揮手說:「請裡面去坐,璵姑引路。」
  璵姑果然下了炕,接燭先走,子平第二,黃龍第三。走過中堂,揭開了門簾,進到裡間。是上下兩個榻,上榻設了衾枕,下榻堆積著書畫。朝東一個窗戶,窗下一張方桌,上榻面前有個小門。璵姑對子平道:「這就是家父的臥室。」進了榻旁小門,彷彿迴廊似的,卻有窗軒,地下駕空鋪的木板。向北一轉,又向東一轉,朝北朝東俱有玻璃窗。北窗看著離山很近,一片峭壁,穿空而上,朝下看,像甚深似的。正要前進,只聽砰硼霍落幾聲,彷彿山倒下來價響,腳下震震搖動,子平嚇得魂不附體。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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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18 21:45:23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回     驪龍雙珠光照琴瑟 犀牛一角聲叶箜篌

  話說子平聽得天崩地塌價一聲,腳下震震搖動,嚇得魂不附體,怕是山倒下來。黃龍子在身後說道:「不怕的,這是山上的凍雪被泉水漱空了,滾下一大塊來,夾冰夾雪,所以有這大的聲音。」說著,又朝向北一轉,便是一個洞門。這洞不過有兩間房大,朝外半截窗台,上面安著窗戶。其餘三面俱斬平雪白,頂是圓的,像城門洞的樣子。洞裡陳設甚簡,有幾張樹根的坐具,卻是七大八小的不勻,又都是磨得絹光。几案也全是古籐天生的,不方不圓,隨勢製成。東壁橫了一張枯槎獨睡榻子,設著衾枕。榻旁放了兩三個黃竹箱子,想必是盛衣服什物的了。洞內並無燈燭,北牆上嵌了兩個滴圓夜明珠,有巴斗大小,光色發紅,不甚光亮。地下鋪著地毯,甚厚軟,微覺有聲。榻北立了一個曲尺形書架,放了許多書,都是草訂,不曾切過書頭的。雙夜明珠中間挂了幾件樂器,有兩張瑟、兩張琴,是認得的,還有些不認得的。
  璵姑到得洞裡,將燭台吹息,放在窗戶台上。方才坐下,只聽外面唔唔價七八聲,接連又許多聲,窗紙卻不震動。子平說道:「這山裡怎樣這們多的虎?」璵姑笑道:「鄉裡人進城,樣樣不識得,被人家笑話。你城裡人下鄉,卻也是樣樣不識得,恐怕也有人笑你。」子平道:「你聽,外面唔唔價叫的,不是虎嗎?」璵姑說:「這是狼嘷,虎那有這麼多呢?虎的聲音長,狼的聲音短,所以虎名為『嘯』,狼名為『嘷』。古人下字眼都是有斟酌的。」
  黃龍子移了兩張小長几,摘下一張琴、一張瑟來。璵姑也移了三張凳子,讓子平坐了一張。彼此調了一調弦,同黃龍各坐了一張凳子。弦已調好,璵姑與黃龍商酌了兩句,就彈起來了。初起不過輕挑漫剔,聲響悠柔,一段以後,散泛相錯,其聲清脆,兩段以後,吟揉漸多。那瑟之勾挑夾縫中,與琴之綽注相應,粗聽若彈琴鼓瑟,各自為調,細聽則如珠鳥一雙,此唱彼和,問來答往。四五段以後,吟揉漸少,雜以批拂、蒼蒼涼涼,磊磊落落,下指甚重,聲韻繁興。六七八段,間以曼衍,愈轉愈清,其調愈逸。
  子平本會彈十幾調琴,所以聽得入彀,因為瑟是未曾聽過,格外留神。那知瑟的妙用也在左手,看他右手發聲之後,那左手進退揉顫,其餘音也就隨著猗猗靡靡,真是聞所未聞。初聽還在算計他的指法、調頭,既而便耳中有音,目中無指。久之,耳目俱無,覺得自己的身體飄飄蕩蕩,如隨長風,浮沉於雲霞之際。久之又久,心身俱忘,如醉如夢。於恍惚杳冥之中,錚鏦數聲,琴瑟俱息,乃通見聞,人亦警覺。欠身而起,說道:「此曲妙到極處!小子也曾學彈過兩年,見過許多高手。從前聽過孫琴秋先生彈琴,有《漢宮秋》一曲,似為絕非凡響,與世俗的不同。不想今日得聞此曲,又高出孫君《漢宮秋》數倍,請教叫什麼曲名?有譜沒有?」璵姑道:「此曲名叫《海水天風之曲》,是從來沒有譜的。不但此曲為塵世所無,即此彈法亦山中古調,非外人所知。你們所彈的皆是一人之曲,如兩人同彈此曲,則彼此宮商皆合而為一。如彼宮,此亦必宮;彼商,此亦必商,斷不敢為羽為徵。即使三四人同鼓,也是這樣,實是同奏,並非合奏。我們所彈的曲子,一人彈與兩人彈,迥乎不同。一人彈的,名『自成之曲』;兩人彈,則為『合成之曲』。所以此宮彼商,彼角此羽,相協而不相同。聖人所謂『君子和而不同』,就是這個道理。『和』之一字,後人誤會久矣。」
  當時璵姑立起身來,向西壁有個小門,開了門,對著大聲喊了幾句,不知甚話,聽不清楚。看黃龍子亦立起身,將琴瑟懸在壁上。子平於是也立起,走到壁間,仔細看那夜明珠到底甚麼樣子,以便回去誇耀於人。及走至珠下,伸手一摸,那夜明珠卻甚熱,有些烙手,心裡詫異道:「這是甚麼道理呢?」看黃龍子琴瑟已俱掛好,即問道:「先生,這是什麼?」笑答道:「驪龍之珠,你不認得嗎?」問:「驪珠怎樣會熱呢?」答:「這是火龍所吐的珠,自然熱的。」子平說:「火龍珠那得如此一樣大的一對呢?雖說是火龍,難道永遠這們熱麼?」笑答道:「然則我說的話,先生有不信的意思了。既不信,我就把這熱的道理開給你看。」說著,便向那夜明珠的旁邊有個小銅鼻子一拔,那珠子便像一扇門似的張開來了。原來是個珠殼,裡面是很深的油池,當中用棉花線捲的個燈心,外面用千層紙做的個燈筩,上面有個小煙囪,從壁子上出去,上頭有許多的黑煙,同洋燈的道理一樣,卻不及洋燈精緻,所以不免有黑煙上去,看過也就笑了。再看那珠殼,原來是用大螺蚌殼磨出來的,所以也不及洋燈光亮。
  子平道:「與其如此,何不買個洋燈,豈不省事呢?」黃龍子道:「這山裡那有洋貨鋪呢?這油就是前山出的,與你們點的洋油是一樣物件。只是我們不會製造,所以總嫌他濁,光也不足,所以把他嵌在壁子裡頭。」說過便將珠殼關好,依舊是兩個夜明珠。
  子平又問:「這地毯是什麼做的呢?」答:「俗名叫做『蓑草』。因為可以做蓑衣用,故名。將這蓑草半枯時,採來晾乾,劈成細絲,和麻織成的。這就是璵姑的手工。山地多潮濕,所以先用雲母鋪了,再加上這蓑毯,人就不受病了。這壁上也是雲母粉和著紅色膠泥塗的,既禦潮濕,又避寒氣,卻比你們所用的石灰好得多呢!」
  子平又看,壁上懸著一物,像似彈棉花的弓,卻安了無數的弦,知道必是樂器,就問:「叫甚名字?」黃龍子道:「名叫『箜篌』。」用手撥撥,也不甚響,說道:「我們從小讀詩,題目裡就有《箜篌引》,卻不知道是這樣子。請先生彈兩聲,以廣見聞,何如?」黃龍子道:「單彈沒有什麼意味。我看時候何如,再請一個客來就行了。」走至窗前,朝外一看月光,說:「此刻不過亥正,恐怕桑家姊妹還沒有睡呢,去請一請看。」遂向璵姑道:「申公要聽箜篌,不知桑家阿扈能來不能?」璵姑道:「蒼頭送茶來,我叫他去問聲看。」於是又各坐下。蒼頭捧了一個小紅泥爐子,外一個水瓶子,一個小茶壺,幾個小茶杯,安置在矮腳几上。璵姑說:「你到桑家,問扈姑、勝姑能來不能?」蒼頭諾聲去了。
  此時三人在靠窗個梅花几旁坐著。子平靠窗台甚近,璵姑取茶布與二人,大家靜坐吃茶。子平看窗台上有幾本書,取來一看,面子上題了四個大字,曰「此中人語」。揭開來看,也有詩,也有文,惟長短句子的歌謠最多,俱是手錄,字跡娟好。看了幾首,都不甚懂。偶然翻得一本,中有張花箋,寫著四首四言詩,是個單張子,想要抄下,便向璵姑道:「這紙我想抄去,可以不可以?」璵姑拿過去看了看,說:「你喜歡,拿去就是了。」
  子平接過來,再細看,上寫道:

  〈銀鼠諺〉
  東山乳虎,迎門當戶;明年食麝,悲生齊魯。--一解
  殘骸狼籍,乳虎乏食;飛騰上天,立豕當國。--二解
  乳虎斑斑,雄據西山;亞當孫子,橫被摧殘。--三解
  四鄰震怒,天眷西顧;斃豕殪虎,黎民安堵。--四解

  子平看了又看,說道:「這詩彷彿古歌謠,其中必有事跡,請教一二。」黃龍子道:「既叫做『此中人語』,必不能『為外人道』可知矣。閣下靜候數年便會知悉。」璵姑道:「『乳虎』就是你們玉太尊,其餘你慢慢的揣摹,也是可以知道的。」子平會意,也就不往下問了。
  其時遠遠聽有笑語聲。一息工天,只聽迴廊上格登格登,有許多腳步兒響,頃刻已經到了面前。蒼頭先進,說:「桑家姑娘來了。」黃、璵皆接上前去。子平亦起身植立。只見前面的一個約有二十歲上下,著的是紫花襖子,紫地黃花,下著燕尾青的裙子,頭上倒梳雲髻,挽了個墜馬妝。後面的一個約有十三四歲,著了個翠藍襖子,紅地白花的褲子,頭上正中挽了髻子,插了個慈菇葉子似的一枝翠花,走一步顫巍巍的。進來彼此讓了坐。
  璵姑介紹,先說:「這是城武縣申老父台的令弟,今日趕不上集店,在此借宿。適值龍叔也來,彼此談得高興,申公要聽箜篌,所以有勞兩位芳駕。攪破清睡,罪過得很!」兩人齊道:「豈敢,豈敢。只是下里之音,不堪入耳。」黃龍說:「也無庸過謙了。」
  璵姑隨又指著年長著紫衣的,對子平道:「這位是扈姑姐姐。」指著年幼著翠衣的道:「這位是勝姑妹子。都住在我們這緊鄰,平常最相得的。」子平又說了兩句客氣的套話,卻看那扈姑,豐頰長眉,眼如銀杏,口輔雙渦,脣紅齒白。於艷麗之中,有股英俊之氣。那勝姑幽秀俊俏,眉目清爽。蒼頭進前,取水瓶,將茶壺注滿,將清水注入茶瓶,即退出去。璵姑取了兩個盞子,各敬了茶。黃龍子說:「天已不早了,請起手罷。」
  璵姑於是取了箜篌,遞給扈姑,扈姑不肯接手,說道:「我彈箜篌,不及璵妹。我卻帶了一枝角來,勝妹也帶得鈴來了,不如竟是璵姑彈箜篌,我吹角,勝妹搖鈴,豈不大妙?」黃龍道:「甚善,甚善,就是這麼辦!」扈姑又道:「龍叔做什麼呢?」黃龍道:「我管聽。」扈姑道:「不害臊,稀罕你聽!龍吟虎嘯,你就吟罷。」黃龍道:「水龍才會吟呢!我這個田裡的龍,只會潛而不用。」璵姑說:「有了法子了。即將箜篌放下,跑到靠壁几上,取過一架特磬來,放在黃龍面前,說:「你就半嘯半擊磬,幫襯幫襯音節罷!」
  扈姑遂從襟底取出一枝角來,光彩奪目,如元玉一般,先緩緩的吹起。原來這角上面有個吹孔,旁邊有六七個小孔,手指可以按放,亦復有宮商徵羽,不似巡街兵吹的海螺只是嗚嗚價叫。聽那角聲,吹得嗚咽頓挫,其聲悲壯。當時璵姑已將箜篌取在膝上,將弦調好,聽那角聲的節奏。勝姑將小鈴取出,左手撳了四個,右手撳了三個,亦凝神看著扈姑。只見扈姑角聲一闋將終,勝姑便將兩手七鈴同時取起,商商價亂搖。
  鈴起之時,璵姑已將箜篌舉起,蒼蒼涼涼,緊鉤漫摘,連批帶拂。鈴聲已止,箜篌丁東斷續,與角聲相和,如狂風吹沙,屋瓦欲震。那七個鈴便不一齊都響,亦復參差錯落,應機赴節。
  這時黃龍子隱几仰天,撮脣齊口,發嘯相和。爾時,喉聲、角聲、絃聲、鈴聲俱分辨不出。耳中但聽得風聲、水聲、人馬蹙踏聲、旌旗熠耀聲、干戈擊軋聲、金鼓薄伐聲。約有半小時,黃龍舉起磬擊子來,在磬上鏗鏗鏘鏘的亂擊,協律諧聲,乘虛蹈隙。其時箜篌漸稀,角聲漸低,惟餘清磬,錚鏦未已。少息,勝姑起立,兩手筆直,亂鈴再搖,眾樂皆息。子平起立拱手道:「有勞諸位,感戴之至。」眾人俱道:「見笑了。」子平道:「請教這曲叫什麼名頭,何以頗有殺伐之聲?」黃龍道:「這曲叫《枯桑引》又名《胡馬嘶風曲》,乃軍陣樂也。凡箜篌所奏,無和平之音,多半淒清悲壯。其至急者,可令人泣下。」
  談心之頃,各人已將樂器送還原位,復行坐下。扈姑對璵姑道:「璠姊怎樣多日未歸?」璵姑道:「大姐姐因外甥子不舒服,鬧了兩個多月了,所以不曾來得。」勝姑說:「小外甥子甚麼病?怎麼不趕緊治呢?」璵姑道:「可不是麼?小孩子淘氣,治好了,他就亂吃,所以又發,已經發了兩次了。何嘗不替他治呢!」又說了許多家常話,遂立起身來,告辭去了。子平也立起身來,對黃龍說:「我們也前面坐罷,此刻怕有子正的光景,璵姑娘也要睡了。」
  說著,同向前面來,仍從迴廊行走。只是窗上已無月光。窗外峭壁,上半截雪白爍亮,下半截已經烏黑,是十三日的月亮,已經大歪西了。走至東房,璵姑道:「二位就在此地坐罷,我送扈、勝姐姐出去。」到了堂屋,扈、勝也說:「不用送了,我們也帶了個蒼頭來,在前面呢。」聽他們又喁喁噥噥了好久,璵姑方回。黃龍說:「你也回罷,我還坐一刻呢。」璵姑也就告辭回洞,說:「申先生就在榻上睡罷,失陪了。」
  璵姑去後,黃龍道:「劉仁甫卻是個好人,然其病在過真,處山林有餘,處城市恐不能久。大約一年的緣分,你們是有的。過此一年之後,局面又要變動了。」子平問:「一年之後是甚麼光景?」答:「小有變動。五年之後,風潮漸起。十年之後,局面就大不同了。」子平問:「是好是壞呢?」答:「自然是壞。然壞即是好,好即是壞;非壞不好,非好不壞。」子平道:「這話我真正不懂了。好就是好,壞就是壞。像先生這種說法,豈不是好壞不分了嗎?務請指示一二。不才往常見人讀佛經,什麼『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這種無理之口頭禪,常覺得頭昏腦悶。今日遇見先生,以為如撥雲霧見了青天,不想又說出這套懵懂話來,豈不令人悶煞?」
  黃龍子道:「我且問你,這個月亮,十五就明了,三十就暗了,上弦下弦就明暗各半了,那初三四裡的月亮只有一牙,請問他怎麼便會慢慢地長滿了呢?十五以後怎麼慢慢地又會爛掉了呢?」子平道:「這個理容易明白,因為月球本來無光,受太陽的光,所以朝太陽的半個是明的,背太陽的半個是暗的。初三四,月身斜對太陽,所以人眼看見的正是三分明、七分暗,就像一牙似的。其實月球並無分別,只是半個明、半個暗,盈虧圓缺,都是人眼睛現出來的景相,與月球毫不相干。」
  黃龍子道:「你既明白這個道理,應須知道好即是壞,壞即是好,同那月球的明暗,是一個道理。」子平道:「這個道理實不能同。月球雖無圓缺,實有明暗。因永遠是半個明的,半個暗的,所以明的半邊朝人,人就說月圓了;暗的半邊朝人,人就說月黑了。初八、二十三,人正對他側面,所以覺得半明半暗,就叫做上弦、下弦。因人所看的方面不同,喚做個盈虧圓缺。若在二十八九,月亮全黑的時候,人若能飛到月球上邊去看,自然仍是明的。這就是明暗的道理,我們都懂得的。然究竟半個明的、半個暗的,是一定不移的道理。半個明的終久是明,半個暗的終久是暗。若說暗即是明,明即是暗,理性總不能通。」

  正說得高興,只聽背後有人道:「申先生,你錯了。」畢竟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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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疫鼠傳殃成害馬 痸犬流災化毒龍

  卻說申子平正與黃龍子辨論,忽聽背後有人喊道:「申先生,你錯了。」回頭看時,卻原來正是璵姑。業已換了裝束,僅穿一件花布小襖,小腳褲子,露出那六寸金蓮,著一雙靈芝頭扱鞋,愈顯得聰明俊俏。那一雙眼珠兒,黑白分明,都像透水似的。申子平連忙起立,說:「璵姑還沒有睡嗎?」璵姑道:「本待要睡,聽你們二位談得高興,故再來聽二位辨論,好長點學問。」子平道:「不才那敢辨論!只是性質愚魯,一時不能澈悟,所以有勞黃龍先生指教。方才姑娘說我錯了,請指教一二。」
  璵姑道:「先生不是不明白,是沒有多想一想。大凡人都是聽人家怎樣說,便怎樣信,不能達出自己的聰明。你方才說月球半個明的,終久是明的。試思月球在天,是動的呢,是不動的呢?月球繞地是人人都曉得的。既知道他繞地,則不能不動,即不能不轉,是很明顯的道理了。月球既轉,何以對著太陽的一面永遠明呢?可見月球全身都是一樣的質地,無論轉到那一面,凡對太陽的總是明的了。由此可知,無論其為明為暗,其於月球本體,毫無增減,亦無生滅。其理本來易明,都被宋以後的三教子孫挾了一肚子欺人自欺的心去做經注,把那三教聖人的精義都注歪了。所以天降奇災,北拳南革,要將歷代聖賢一筆抹煞,此也是自然之理,不足為奇的事。不生不死,不死不生;即生即死,即死即生,那裡會錯過一絲毫呢?」
  申子平道:「方才月球即明即暗的道理,我方有二分明白,今又被姑娘如此一說,又把我送到『醬糊缸』裡去了。我現在也不想明白這個道理了,請二位將那五年之後風潮漸起,十年之後就大不同的情形,開示一二。」
  黃龍子道:「三元甲子之說,閣下是曉得的。同治三年甲子,是上元甲子第一年,閣下想必也是曉得的?」子平答應一聲道:「是。」黃龍子又道:「此一個甲子與以前三個甲子不同,此名為『轉關甲子』。此甲子,六十年中要將以前的事全行改變。同治十三年,甲戌,為第一變;光緒十年,甲申,為第二變;甲午,為第三變;甲辰,為第四變;甲寅,為第五變:五變之後,諸事俱定。若是咸豐甲寅生人的人,活到八十歲,這六甲變態都是親身閱歷,倒也是個極有意味的事。」
  子平道:「前三甲的變動,不才大概也都見過了。大約甲戌穆宗毅皇帝上升,大局為之一變:甲申為法蘭西福建之役、安南之役,大局又為之一變;甲午為日本侵我東三省,俄、德出為調停,借收漁翁之利,大局又為之一變,此都已知道了。請問後三甲的變動如何?」
  黃龍子道:「這就是北拳南革了。北拳之亂,起於戊子,成於甲午,至庚子,子午一沖而爆發,其興也勃然,其滅也忽然,北方之強也。其信從者,上自宮闈,下至將相而止,主義為壓漢。南革之亂,起於戊戌,成於甲辰,至庚戌,辰戌一沖而爆發,然其興也漸進,其滅也潛消,南方之強也。其信從者,下自士大夫,上亦至將相而止,主義為逐滿。此二亂黨,皆所以釀劫運,亦皆所以開文明也。北拳之亂,所以漸漸逼出甲辰之變法;南革之亂,所以逼出甲寅之變法。甲寅之後文明大著,中外之猜嫌,滿、漢之疑忌,盡皆銷滅。魏真人《參同契》所說,『元年乃芽滋』,指甲辰而言。辰屬上,萬物生於土,故甲辰以後為文明芽滋之世,如木之坼甲,如筍之解籜。其實滿目所見者,皆木甲竹籜也,而真苞已隱藏其中矣。十年之間,籜甲漸解,至甲寅而齊。寅屬木,為花萼之象。甲寅以後為文明華敷之世,雖燦爛可觀,尚不足與他國齊趨並駕。直至甲子,為文明結實之世,可以自立矣。然後由歐洲新文明進而復我三皇五帝舊文明,進於大同之世矣。然此事尚遠,非三五十年事也。」
  子平聽得歡欣鼓舞,因又問道:「像這北拳南革,這些人究竟是何因緣?天為何要生這些人?先生是明道之人,正好請教。我常是不明白,上天有好生之德,天既好生,又是世界之主宰,為甚麼又要生這些惡人做甚麼呢?俗語話豈不是『瞎倒亂』嗎?」黃龍子點頭長嘆,默無一言。稍停,問子平道:「你莫非以為上帝是尊無二上之神聖嗎?」子平答道:「自然是了。」黃龍搖頭道:「還有一位尊者,比上帝還要了得呢!」
  子平大驚,說道:「這就奇了!不但中國自有書籍以來,未曾聽得有比上帝再尊的,即環球各國亦沒有人說上帝之上更有那一位尊神的。這真是聞所未聞了!」黃龍子道:「你看過佛經,知道阿修羅王與上帝爭戰之事嗎?」子平道:「那卻曉得,然我實不信。」
  黃龍子道:「這話不但佛經上說,就是西洋各國宗教家,也知道有魔王之說。那是絲毫不錯的。須知阿修羅隔若干年便與上帝爭戰一次,末後總是阿修羅敗,再過若干年,又來爭戰。試問,當阿修羅戰敗之時,上帝為甚麼不把他滅了呢,等他過若干年,又來害人?不知道他害人,是不智也;知道他害人而不滅之,是不仁也。豈有個不仁不智之上帝呢?足見上帝的力量是滅不動他,可想而知了。譬如兩國相戰,雖有勝敗之不同,彼一國即不能滅此一國,又不能使此一國降伏為屬國,雖然戰勝,則兩國仍為平等之國。這是一定的道理,上帝與阿修羅亦然。既不能滅之,又不能降伏之,惟吾之命是聽,則阿修羅與上帝便為平等之國。而上帝與阿修羅又皆不能出這位尊者之範圍。所以曉得這位尊者,位分實在上帝之上。」
  子平忙問道:「我從未聽說過!請教這位尊者是何法號呢?」黃龍子道:「法號叫做『勢力尊者』。勢力之所至,雖上帝亦不能違拗他。我說個比方給你聽:上天有好生之德,由冬而春,由春而夏,由夏而秋,上天好生的力量已用足了。你試想,若夏天之樹木、百草、百蟲無不滿足的時候,若由著他老人家性子再往下去好生,不要一年,這地球便容不得了,又到那裡去找塊空地容放這些物事呢?所以就讓這霜雪寒風出世,拼命的一殺,殺得乾乾淨淨的,再讓上天來好生。這霜雪寒風就算是阿修羅的部下了,又可知這一生一殺都是『勢力尊者』的作用。此尚是粗淺的比方,不甚的確。要推其精義,有非一朝一夕所能算得盡的。」
  璵姑聽了,道:「龍叔,今朝何以發出這等奇闢的議論?不但申先生未曾聽說,連我也未曾聽說過。究竟還是真有個『勢力尊者』呢,還是龍叔的寓言?」黃龍子道:「你且說是有一個上帝沒有?如有一個上帝,則一定有一個『勢力尊者』。要知道上帝同阿修羅都是『勢力尊者』的化身。」璵姑拍掌大笑道:「我明白了!『勢力尊者』就是儒家說的個『無極』,上帝同阿修羅王合起來就是個『太極』!對不對呢?」黃龍子道:「是的,不錯。」申子平亦歡喜起立,道:「被璵姑這一講,連我也明白了!」
  黃龍子道:「且慢。是卻是了,然而被你們這一講,豈不上帝同阿修羅都成了宗教家的寓言了嗎?若是寓言,就不如竟說『無極』、『太極』的妥當。要知上帝同阿修羅乃實有其人、實有其事,且等我慢慢講與你聽。--不懂這個道理,萬不能明白那北拳南革的根源。將來申先生庶幾不至於攪到這兩重惡障裡去。就是璵姑,道根尚淺,也該留心點為是。
  「我先講這個『勢力尊者』,即主持太陽宮者是也。環繞太陽之行星皆憑這個太陽為主動力。由此可知,凡屬這個太陽部下的勢力總是一樣,無有分別。又因這感動力所及之處與那本地的應動力相交,生出種種變相,莫可紀述。所以各宗教家的書總不及儒家的《易經》為最精妙。《易經》一書專講爻象,何以謂之爻象?你且看這『爻』字。」乃用手指在桌上畫,道:「一撇一捺,這是一交;又一撇一捺,這又是一交。天上天下一切事理盡於這兩交了,初交為正,再交為變,一正一變,互相乘除,就沒有紀極了。這個道理甚精微,他們算學家略懂得一點。算學家說同名相乘為『正』。異名相乘為『負』,無論你加減乘除,怎樣變法,總出不了這『正』、『負』兩個字的範圍。所以『季文子三思而後行』,孔子說『再思可矣』,只有個再,沒有個三。
  「話休絮聒,我且把那北拳南革再演說一番。這拳譬如人的拳頭,一拳打去,行就行,不行就罷了,沒甚要緊。然一拳打得巧時,也會送了人的性命。倘若躲過去,也就沒事。將來北拳的那一拳,也幾乎送了國家的性命,煞是可怕!然究竟只是一拳,容易過的。若說那革呢,革是個皮,即如馬革牛革,是從頭到腳無處不包著的。莫說是皮膚小病,要知道渾身潰爛起來,也會致命的。只是發作的慢,若留心醫治,也不至於有害大事。惟此『革』字上應卦象,不可小覷了他。諸位切忌,若攪入他的黨裡去,將來也是跟著潰爛,送了性命的!
  「小子且把『澤火革』卦演說一番,先講這『澤』字。山澤通氣,澤就是谿河,谿河裡不是水嗎?《管子》說:『澤下尺,升上尺。』常云:『恩澤下於民。』這『澤』字不明明是個好字眼嗎?為甚麼『澤火革』便是個凶卦呢?偏又有個『水火既濟』的個吉卦放在那裡,豈不令人納悶?要知這兩卦的分別就在『陰』、『陽』二字上。坎水是陽水,所以就成個『水火既濟』,吉卦;兌水是陰水,所以成了個『澤火革』,凶卦。坎水陽德,從悲天憫人上起的,所以成了個既濟之象;兌水陰德,從憤懣嫉妒上起的,所以成了個革象。你看,〈彖辭〉上說道:『澤火革,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你想,人家有一妻一妾,互相嫉妒,這個人家會興旺嗎?初起總想獨據一個丈夫,及至不行,則破敗主義就出來了。因愛丈夫而爭,既爭之後,雖損傷丈夫也不顧了。再爭,則破丈夫之家也不顧了。再爭,則斷送自己性命也不顧了,這叫做妒婦之性質。聖人只用『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兩句,把這南革諸公的小像直畫出來,比那照像照的還要清爽。
  「那些南革的首領,初起都是官商人物,並都是聰明出眾的人才。因為所秉的是婦女陰水嫉妒性質,只知有己,不知有人,所以在世界上就不甚行得開了。由憤懣生嫉妒,由嫉妒生破壞。這破壞豈是一人做得的事呢!於是同類相呼,『水流濕,火就燥』,漸漸的越聚越多,鉤連上些人家的敗類子弟,一發做得如火如荼。其已得舉人、進士、翰林、部曹等官的呢,就談朝廷革命;其讀書不成,無著子弟,就學兩句愛皮西提衣或阿衣烏愛窩,便談家庭革命。一談了革命,就可以不受天理國法人情的拘束,豈不大痛快呢?可知太痛快了不是好事,吃得痛快,傷食;飲得痛快,病酒。今者,不管天理、不畏國法、不近人情,放肆做去。這種痛快不有人災,必有鬼禍,能得長久嗎?」
  璵姑道:「我也常聽父親說起,現在玉帝失權,阿修羅當道。然則這北拳南革都是阿修羅部下的妖魔鬼怪了?」黃龍子道:「那是自然,聖賢仙佛,誰肯做這些事呢?」
  子平問道:「上帝何以也會失權?」黃龍子道:「名為『失權』,其實只是『讓權』,並『讓權』二字,還是假名。要論其實在,只可以叫做『伏權』。譬如秋冬的肅殺,難道真是殺嗎?只是將生氣伏一伏,蓄點力量,做來年的生長。道家說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又云:『取已陳之芻狗而臥其下,必昧。』春夏所生之物,當秋冬都是已陳之芻狗了,不得不洗刷一番,我所以說是『勢力尊者』的作用。上自三十三天,下至七十二地,人非人等,共總只有兩派:一派講公利的,就是上帝部下的聖賢仙佛;一派講私利的,就是阿修羅部下的鬼怪妖魔。」
  申子平道:「南革既是破敗了天理國法人情,何以還有人信服他呢?」黃龍子道:「你當天理國法人情是到南革的時代才破敗嗎?久已亡失的了!《西遊記》是部傳道的書,滿紙寓言。他說那烏雞國王現坐著的是個假王,真王卻在八角琉璃井內。現在的天理國法人情就是坐在烏雞國金鑾殿上的個假王,所以要借著南革的力量,把這假王打死,然後慢慢地從八角琉璃井內把真王請出來。等到真天理國法人情出來,天下就太平了。」
  子平又問:「這真假是怎樣個分別呢?」黃龍子道:「《西遊記》上說著呢:叫太子問母后,便知道了。母后說道:「三年之前溫又暖,三年之後冷如冰。』這『冷』、『暖』二字便是真假的憑據。其講公利的人,全是一片愛人的心,所以發出來是口暖氣;其講私利的人,全是一片恨人的心,所以發出來是口冷氣。
  「還有一個秘訣,我儘數奉告,請牢牢記住,將來就不至入那北拳南革的大劫數了。北拳以有鬼神為作用,南革以無鬼神為作用。說有鬼神,就可以裝妖作怪,鼓惑鄉愚,其志不過如此而已。若說無鬼神,其作用就很多了。第一條,說無鬼就可以不敬祖宗,為他家庭革命的根原;說無神則無陰譴、無天刑,一切違背天理的事都可以做得,又可以掀動破敗子弟的興頭。他卻必須住在租界或外國,以騁他反背國法的手段。必須痛詆人說有鬼神的,以騁他反背天理的手段。必須說叛臣賊子是豪傑、忠臣良吏為奴性,以騁他反背人情的手段。大都皆有辯才,以文其說。就如那妒婦破壞人家,他卻也有一番堂堂正正的道理說出來,可知道家也卻被他破了。南革諸君的議論也有驚采絕艷的處所,可知道世道卻被他攪壞了。
  「總之,這種亂黨,其在上海、日本的容易辨別,其在北京及通都大邑的難以辨別。但牢牢記住:事事托鬼神便是北拳黨人,力闢無鬼神的便是南革黨人。若遇此等人,敬而遠之,以免殺身之禍,要緊,要緊!」
  申子平聽得五體投地佩服,再要問時,聽窗外晨雞已經喔喔的啼了,璵姑道:「天可不早了,真要睡了。」遂道了一聲「安置」,推開角門進去。黃龍子就在對面榻上取了幾本書做枕頭,身子一敧,已經齁聲雷起。申子平把將才的話又細細的默記了兩遍,方始睡臥。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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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18 21:47:04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二回     寒風凍塞黃河水 暖氣催成白雪辭

  話說申子平一覺睡醒,紅日已經滿窗,慌忙起來。黃龍子不知幾時已經去了,老蒼頭送進熱水洗臉,少停又送進幾盤幾碗的早飯來。子平道:「不用費心,替我姑娘前道謝,我還要趕路呢。」說著,璵姑已走出來,說道:「昨日龍叔不說嗎,倘早去也是沒用,劉仁甫午牌時候方能到關帝廟呢,用過飯去不遲。」
  子平依話用飯,又坐了一刻,辭了璵姑,逕奔山集上。看那集上人煙稠密,店面雖不多,兩邊擺地攤、售賣農家器具及鄉下日用物件的,不一而足。問了鄉人,才尋著了關帝廟。果然劉仁甫已到,相見敘過寒溫,便將老殘書信取出。
  仁甫接了,說道:「在下粗人,不懂衙門裡規矩,才具又短,恐怕有累令兄知人之明,總是不去的為是。因為接著金二哥捎來鐵哥的信,說一定叫去,又恐住的地方柏樹峪難走,覓不著,所以迎候在此面辭。一切總請二先生代為力辭方好,不是躲懶,也不是拿喬,實在恐不勝任,有誤尊事,務求原諒。」子平說:「不必過謙。家兄恐別人請不動先生,所以叫小弟專誠敦請的。」
  劉仁甫見辭不掉,只好安排了自己私事,同申子平回到城武。申東造果然待之以上賓之禮,其餘一切均照老殘所囑付的辦理。初起也還有一兩起盜案,一月之後,竟到了「犬不夜吠」的境界了。這且不表。
  卻說老殘由東昌府動身,打算回省城去。一日,走到齊河縣城南門覓店,看那街上,家家客店都是滿的,心裡詫異道:「從來此地沒有這麼熱鬧,這是甚麼緣故呢?」正在躊躇,只見門外進來一人,口中喊道:「好了,好了!快打通了!大約明日一早晨就可以過去了!」
  老殘也無暇訪問,且找了店家,問道:「有屋子沒有?」店家說:「都住滿了,請到別家去罷。」老殘說:「我已走了兩家,都沒有屋子,你可以對付一間罷,不管好歹。」店家道:「此地實在沒法了。東隔壁店裡,午後走了一幫客,你老趕緊去,或者還沒有住滿呢。」
  老殘隨即到東邊店裡,問了店家,居然還有兩間屋子空著,當即搬了行李進去。店小二跑來打了洗臉水,拿了一枝燃著了的線香放在桌上,說道:「客人抽煙。」老殘問:「這兒為甚麼熱鬧?各家店都住滿了。」店小二道:「颳了幾天的大北風,打大前兒,河裡就淌凌,凌塊子有間把屋子大,擺渡船不敢走,恐怕碰上凌,船就要壞了。到了昨日,上灣子凌插住了,這灣子底下可以走船呢,卻又被河邊上的凌,把幾隻渡船都凍的死死的。昨兒晚上,東昌府李大人到了,要見撫台回話,走到此地,過不去,急的甚麼似的。住在縣衙門裡,派了河夫、地保打凍。今兒打了一天,看看可以通了,只是夜裡不要歇手,歇了手,還是凍上。你老看,客店裡都滿著,全是過不去河的人。我們店裡今早晨還是滿滿的,因為有一幫客,內中有個年老的,在河沿上看了半天,說是『凍是打不開的了,不必在這裡死等,我們趕到雒口,看有法子想沒有,到那裡再打主意罷。』午牌時候才開車去的,你老真好造化。不然,真沒有屋子住。」店小二將話說完,也就去了。
  老殘洗完了臉,把行李鋪好,把房門鎖上,也出來步到河堤上。看見那黃河從西南上下來,到此卻正是個灣子,過此便向正東去了。河面不甚寬,兩岸相距不到二里。若以此刻河水而論,也不過百把丈寬的光景,只是面前的冰,插的重重疊疊的,高出水面有七八寸厚。再望上游走了一二百步,只見那上流的冰,還一塊一塊的漫漫價來,到此地,被前頭的攔住,走不動就站住了。那後來的冰趕上他,只擠得嗤嗤價響。後冰被這溜水逼的緊了,就竄到前冰上頭去,前冰被壓,就漸漸低下去了。看那河身不過百十丈寬,當中大溜約莫不過二三十丈,兩邊俱是平水。這平水之上早已有冰結滿,冰面卻是平的,被吹來的塵土蓋住,卻像沙灘一般。中間的一道大溜,卻仍然奔騰澎湃,有聲有勢,將那走不過去的冰擠的兩邊亂竄。那兩邊平水上的冰,被當中亂冰擠破了,往岸上跑,那冰能擠到岸上有五六尺遠。許多碎冰被擠的站起來,像個小插屏似的。看了有點把鐘工夫,這一截子的冰又擠死不動了。老殘復行往下游走去,過了原來的地方,再往下走。只見有兩隻船,船上有十來個人,都拿著木杵打冰,望前打些時,又望後打。河的對岸也有兩隻船,也是這麼打。看看天色漸漸昏了,打算回店。再看那堤上柳樹,一棵一棵的影子都已照在地下,一絲一絲的搖動,原來月光已經放出光亮來了。
  回到店裡,開了門,喊店小二來,點上了燈。吃過晚飯,又到堤上閒步。這時北風已息,誰知道冷氣逼人,比那有風的時候還利害些。幸得老殘早已換上申東造所贈的羊皮袍子,故不甚冷,還支撐得住。只見那打冰船,還在那裡打。每個船上點了一個小燈籠,遠遠看去,彷彿一面是「正堂」二字,一面是「齊河縣」三字,也就由他去了。抬起頭來,看那南面的山,一條雪白,映著月光分外好看。一層一層的山嶺,卻不大分辨得出,又有幾片白雲夾在裡面,所以看不出是雲是山。及至定神看去,方才看出那是雲、那是山來。雖然雲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雲也有亮光,山也有亮光,只因為月在雲上,雲在月下,所以雲的亮光是從背面透過來的。那山卻不然,山上的亮光是由月光照到山上,被那山上的雪反射過來,所以光是兩樣子的。然只就稍近的地方如此,那山往東去,越望越遠,漸漸的天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雲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甚麼來了。
  老殘對著雪月交輝的景致,想起謝靈運的詩,「明月照積雪,北風勁且哀」兩句。若非經歷北方苦寒景象,那裡知道「北風勁且哀」的個「哀」字下的好呢?這時月光照的滿地的亮,抬起頭來,天上的星一個也看不見,只有北邊,北斗七星開陽搖光,像幾個淡白點子一樣,還看得清楚。那北斗正斜倚在紫微垣的西邊上面,杓在上,魁在下。心裡想道:「歲月如流,眼見斗杓又將東指了,人又要添一歲了。一年一年的這樣瞎混下去,如何是個了局呢?」又想到《詩經》上說的「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現在國家正當多事之秋,那王公大臣只是恐怕擔處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弄的百事俱廢,將來又是怎樣個了局,國是如此,丈夫何以家為!」想到此地,不覺滴下淚來,也就無心觀玩景致,慢慢回店去了。一面走著,覺得臉上有樣物件附著似的,用手一摸,原來兩邊著了兩條滴滑的冰。初起不懂什麼緣故,既而想起,自己也就笑了。原來就是方才流的淚,天寒,立刻就凍住了,地下必定還有幾多冰珠子呢。悶悶的回到店裡,也就睡了。
  次日早起,再到堤上看看,見那兩隻打冰船,在河邊上,已經凍實在了。問了堤旁的人,知道昨兒打了半夜,往前打去,後面凍上;往後打去,前面凍上。所以今兒歇手不打了,大總等冰結牢壯了,從冰上過罷。因此老殘也就只有這個法子了。閒著無事,到城裡散步一回,只有大街上有幾家鋪面,其餘背街上,瓦房都不甚多,是個荒涼寥落的景象。因北方大都如此,故看了也不甚詫異。回到房中,打開書篋,隨手取本書看,卻好拿著一本《八代詩選》。記得是在省城裡替一個湖南人治好了病,送了當謝儀的。省城裡忙,未得細看,隨手就收在書箱子裡了。趁今天無事,何妨仔細看他一遍?原來是二十卷書,頭兩卷是四言,卷三至十一是五言,十二至十四是新體詩,十五至十七是雜言,十八是樂章,十九是歌謠,卷二十是雜著。再把那細目翻來看看,見新體裡選了謝朓二十八首,沈約十四首;古體裡選了謝朓五十四首,沈約三十六首。心裡很不明白,就把那第十卷與那十二卷同取出來對著看看,實看不出新體、古體的分別處來。心裡又想:「這詩是王壬秋闓運選的,這人負一時盛名,而《湘軍志》一書做的委實是好,有目共賞,何以這詩選的未愜人意呢?」既而又想:「沈歸愚選的《古詩源》,將那歌謠與詩混雜一起,也是大病。王漁洋《古詩選》,亦不能有當人意,算來還是張翰風的《古詩錄》差強人意。莫管他怎樣呢,且把古人的吟詠消遣閒愁罷了。」
  看了半日,復到店門口閒立。立了一會,方要回去,見一個戴紅纓帽子的家人,走近面前,打了一個千兒,說:「鐵老爺,幾時來的?」老殘道:「我昨日到的。」嘴裡說著,心裡只想不起這是誰的家人。那家人見老殘楞著,知道是認不得了,便笑說道:「家人叫黃升,敝上是黃應圖黃大老爺。」老殘道:「哦!是了,是了。我的記性真壞!我常到你們公館裡去,怎麼就不認得你了呢!」黃升道:「你老『貴人多忘事』罷咧。」老殘笑道:「人雖不貴,忘事倒實在多的。你們貴上是幾時來的?住在什麼地方呢?我也正悶的慌,找他談天去。」黃升道:「敝上是總辦莊大人委的,在這齊河上下買八百萬料。現在料也買齊全了,驗收委員也驗收過了,正打算回省銷差呢。剛剛這河又插上了,還得等兩天才能走呢。你老也住在這店裡嗎?在那屋裡?」老殘用手向西指道:「就在這西屋裡。」黃升道:「敝上也就住在上房北屋裡,前兒晚上才到。前些時都在工上,因為驗收委員過去了,才住到這兒的。此刻是在縣裡吃午飯。吃過了,李大人請著說閒話,晚飯還不定回來吃不吃呢。」老殘點點頭,黃升也就去了。
  原來此人名黃應圖,號人瑞,三十多歲年紀,係江西人氏。其兄由翰林轉了御史,與軍機達拉密至好。故這黃人瑞捐了個同知,來山東河工投效。有軍機的八行,撫台是格外照應的,眼看大案保舉出奏,就是個知府大人了。人倒也不甚俗,在省城時,與老殘亦頗來往過數次,故此認得。
  老殘又在店門口立了一刻,回到房中,也就差不多黃昏的時候。到房裡又看了半本詩,看不見了,點上蠟燭。只聽房門口有人進來,嘴裡喊道:「補翁,補翁!久違的很了!」老殘慌忙立起來看,正是黃人瑞。彼此作過了揖,坐下,各自談了些別後的情事。
  黃人瑞道:「補翁還沒有用過晚飯罷?我那裡雖然有人送了個一品鍋,幾個碟子,恐怕不中吃。倒是早起我叫廚子用口蘑燉了一隻肥雞,大約還可以下飯,請你到我屋子裡去吃飯罷。古人云:『最難風雨故人來』,這凍河的無聊,比風雨更難受,好友相逢,這就不寂寞了。老殘道:「甚好,甚好,既有嘉肴,你不請我,也是要來吃的。」
  人瑞看桌上放的書,順手揭起來一看,是《八代詩選》,說:「這詩總還算選得好的。」也隨便看了幾首,丟下來說道:「我們那屋裡坐罷。」
  於是兩個人出來。老殘把書理了一理,拿把鎖把房門鎖上,就隨著人瑞到上房裡來。看是三間屋子,一個裡間,兩個明間。堂屋門上掛了一個大呢夾板門簾,中間安放一張八仙桌子,桌子上鋪了一張漆布。人瑞問:「飯得了沒有?」家人說:「還須略等一刻,雞子還不十分爛。」人瑞道;「先拿碟子來吃酒罷。」
  家人應聲出去,一霎時轉來,將桌子架開,擺了四雙筷子,四隻酒杯。老殘問:「還有那位?」人瑞道:「停一會兒你就知道了。」杯筷安置停妥,只有兩張椅子,又出去尋椅子去。人瑞道:「我們炕上坐坐罷。」明間西首本有一個土炕,炕上鋪滿了蘆蓆。炕的中間,人瑞鋪了一張大老虎絨毯,毯子上放了一個煙盤子,煙盤兩旁兩條大狼皮褥子,當中點著明晃晃的個太谷燈。
  怎樣叫做「太谷燈」呢?因為山西人財主最多,卻又人人吃煙,所以那裡煙具比別省都精緻。太谷是個縣名,這縣裡出的燈,樣式又好,火力又足,光頭又大,五大洲數他第一。可惜出在中國,若是出在歐美各國,這第一個造燈的人,各報上定要替他揚名,國家就要給他專利的憑據了。無奈中國無此條例,所以叫這太谷第一個造燈的人,同那壽州第一個造斗的人,雖能使器物利用,名滿天下,而自己的聲名埋沒。雖說擇術不正,可知時會使然。
  閒話少說,那煙盤裡擺了幾個景泰藍的匣子,兩枝廣竹煙槍,兩邊兩個枕頭。人瑞讓老殘上首坐了,他就隨手躺下,拿了一枝煙籤子,挑煙來燒,說:「補翁,你還是不吃嗎?其實這樣東西,倘若吃得廢時失業的,自然是不好。若是不上癮,隨便消遣消遣,倒也是個妙品,你何必拒絕的這麼利害呢?」老殘道:「我吃煙的朋友很多,為求他上癮吃的,一個也沒有,都是消遣消遣,就消遣進去了。及至上癮以後,不但不足以消遣,反成了個無窮之累。我看你老哥,也還是不消遣的為是。」人瑞道:「我自有分寸,斷不上這個當的。」
  說著,只見門簾一響,進來了兩個妓女。前頭一個有十七八歲,鴨蛋臉兒;後頭一個有十五六歲,瓜子臉兒。進得門來,朝炕上請了兩個安。人瑞道:「你們來了?」朝裡指道:「這位鐵老爺,是我省裡的朋友。翠環,你就伺候鐵老爺,坐在那邊罷。」只見那個十七八歲的就挨著人瑞在炕沿上坐下了。那十五六歲的,卻立住,不好意思坐。老殘就脫了鞋子,挪到炕裡邊去盤膝坐了,讓他好坐。他就側著身,趔趄著坐下了。
  老殘對人瑞道:「我聽說此地沒有這個的,現在怎樣也有了?」人瑞道:「不然,此地還是沒有。他們姐兒兩個,本來是平原二十里鋪做生意的。他爹媽就是這城裡的人,他媽同著他姐兒倆在二十里鋪住。前月他爹死了,他媽回來,因恐怕他們跑了,所以帶回來的,在此地不上店。這是我悶極無聊,叫他們找了來的。這個叫翠花,你那個叫翠環,都是雪白的皮膚,很可愛的。你瞧他的手呢,包管你合意。」老殘笑道:「不用瞧,你說的還會錯嗎?」
  翠花倚住人瑞,對翠環道:「你燒口煙給鐵老爺吃。」人瑞道:「鐵爺不吃煙,你叫他燒給我吃罷。」就把煙籤子遞給翠環。翠環鞠拱著腰燒了一口,上在斗上,遞過去。人瑞呼呼價吃完。翠環再燒時,那家人把碟子、一品鍋均已擺好,說:「請老爺們用酒罷。」
  人瑞立起身來說:「喝一杯罷,今天天氣很冷。」遂讓老殘上坐,自己對坐,命翠環坐在上橫頭,翠花坐下橫頭。翠花拿過酒壺,把各人的酒加了一加,放下酒壺,舉箸來先布老殘的菜。老殘道:「請歇手罷,不用布了。我們不是新娘子,自己會吃的。」隨又布了黃人瑞的菜。人瑞也替翠環布了一箸子菜。翠環慌忙立起身,道:「儜那歇手。」又替翠花布了一箸。翠花說:「我自己來吃罷。」就用勺子接了過來,遞到嘴裡,吃了一點,就放下來了。人瑞再三讓翠環吃菜,翠環只是答應,總不動手。
  人瑞忽然想起,把桌子一拍,說:「是了,是了!」遂直著嗓子喊了一聲:「來啊!」只見門簾外走進一個家人來,離席六七尺遠,立住腳。人瑞點點頭,叫他走進一步,遂向他耳邊低低說了兩句話。只見那家人連聲道:「喳,喳。」回過頭就去了。
  過了一刻,門外進來一個著藍布棉襖的漢子,手裡拿了兩個三弦子,一個遞給翠花,一個遞給翠環。嘴裡向翠環說道:「叫你吃菜呢,好好的伺候老爺們。」翠環彷彿沒聽清楚,朝那漢子看了一眼。那漢子道:「叫你吃菜,你還不明白嗎?」翠環點頭道:「知道了。」當時就拿起筷子來布了黃人瑞一塊火腿,又夾了一塊,布給老殘。老殘說:「不用布最好。」人瑞舉杯道:「我們乾一杯罷!讓他們姐兒兩個唱兩曲,我們下酒。」
  說著,他們的三弦子已都和好了弦,一遞一段的唱了一支曲子。人瑞用筷子在一品鍋裡撈了半天,看沒有一樣好吃的,便說道:「這一品鍋裡的物件,都有徽號,儜知道不知道?」老殘說:「不知道。」他便用筷子指著說道:「這叫『怒髮衝冠』的魚翅;這叫『百折不回』的海參;這叫『年高有德』的雞;這叫『酒色過度』的鴨子;這叫『恃強拒捕』的肘子;這叫『臣心如水』的湯。」說著,彼此大笑了一會。
  他們姐兒兩個,又唱了兩三個曲子。家人捧上自己做的雞來。老殘道:「酒很夠了,就趁熱盛飯來吃罷。」家人當時端進四個飯來。翠花立起,接過飯碗,送到各人面前,泡了雞湯,各自飽餐。飯後,擦過臉,人瑞說:「我們還是炕上坐罷。」家人來撤殘肴,四人都上炕去坐。老殘敧在上首,人瑞敧在下首。翠花倒在人瑞懷裡,替他燒煙。翠環坐在炕沿上,無事做,拿著弦子,崩兒崩兒價撥弄著玩。
  人瑞道:「老殘,我多時不見你的詩了,今日總算『他鄉遇故知』,儜也該做首詩,我們拜讀拜讀。」老殘道:「這兩天我看見凍河,很想做詩,正在那裡打主意,被你一陣胡攪,把我的詩也攪到那『酒色過度』的鴨子裡去了!」人瑞道:「你快別『恃強拒捕』,我可就要『怒髮衝冠』了!」說罷,彼此呵呵大笑。老殘道:「有,有,有,明天寫給你看。」人瑞道:「那不行!你瞧,這牆上有斗大一塊新粉的,就是為你題詩預備的。」老殘搖頭道:「留給你題罷。」人瑞把煙槍望盤子裡一放,說:「稍緩即逝,能由得你嗎?」就立起身來,跑到房裡,拿了一枝筆、一塊硯台、一錠墨出來,放在桌上,說:「翠環,你來磨墨。」翠環當真倒了點冷茶,磨起墨來。
  霎時間,翠環道:「墨得了,儜寫罷。」人瑞取了個布撣子,說道:「翠花掌燭,翠環捧硯,我來撣灰。」把枝筆遞到老殘手裡,翠花舉著蠟燭台,人瑞先跳上炕,立到新粉的一塊底下,把灰撣了。翠花、翠環也都立上炕去,站在左右。人瑞招手道:「來,來,來!」老殘笑說道:「你真會亂!」也就站上炕去,將筆在硯台上蘸好了墨,呵了一呵,就在牆上七歪八扭的寫起來了。翠環恐怕硯上墨凍,不住的呵,那筆上還是裹了細冰,筆頭越寫越肥。頃刻寫完,看是:
  地裂北風號,長冰蔽河下。後冰逐前冰,相陵復相亞。
  河曲易為塞,嵯峨銀橋架。歸人長咨嗟,旅客空嘆吒。
  盈盈一水間,軒車不得駕。錦筵招妓樂,亂此淒其夜。
  人瑞看了,說道:「好詩,好詩!為甚不落款呢?」老殘道:「題個江右黃人瑞罷。」人瑞道:「那可要不得!冒了個會做詩的名,擔了個挾妓飲酒革職的處分,有點不合算。」老殘便題了「補殘」二字,跳下炕來。
  翠環姐妹放下硯台燭台,都到火盆邊上去烘手。看炭已將燼,就取了些生炭添上。老殘立在炕邊,向黃人瑞拱拱手,道:「多擾,多擾!我要回屋子睡覺去了。」人瑞一把拉住,說道:「不忙,不忙!我今兒聽見一件驚天動地的案子,其中關係著無限的性命,有夭矯離奇的情節,正要與你商議,明天一黑早就要復命的。你等我吃兩口煙,長點精神,說給你聽。」老殘只得坐下。

  未知究竟是段怎樣的案情,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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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娓娓青燈女兒酸語 滔滔黃水觀察嘉謨

  話說老殘復行坐下,等黃人瑞吃幾口煙,好把這驚天動地的案子說給他聽,隨便也就躺下來了。翠環此刻也相熟了些,就倚在老殘腿上,問道:「鐵老,你貴處是那裡?這詩上說的是什麼話?」老殘──告訴他聽。他便凝神想了一想,道:「說的真是不錯。但是詩上也興說這些話嗎?」老殘道:「詩上不興說這些話,更說什麼話呢?」翠環道:「我在二十里鋪的時候,過往客人見的很多,也常有題詩在牆上的。我最喜歡請他們講給我聽,聽來聽去,大約不過兩個意思:體面些的人總無非說自己才氣怎麼大,天下人都不認識他;次一等的人呢,就無非說那個姐兒長的怎麼好,同他怎麼樣的恩愛。
  「那老爺們的才氣大不大呢,我們是不會知道的。只是過來過去的人怎樣都是些大才,為啥想一個沒有才的看看都看不著呢?我說一句傻話,既是沒才的這麼少,俗語說的好,『物以稀為貴』,豈不是沒才的倒成了寶貝了嗎?這且不去管他。
  「那些說姐兒們長得好的,無非卻是我們眼面前的幾個人,有的連鼻子眼睛還沒有長的周全呢,他們不是比他西施,就是比他王嬙。不是說他沉魚落雁,就是說他閉月羞花。王嬙俺不知道他老是誰,有人說,就是昭君娘娘。我想,昭君娘娘跟那西施娘娘難道都是這種乏樣子嗎?一定靠不住了。
  「至於說姐兒怎樣跟他好,恩情怎樣重。我有一回發了傻性子,去問了問,那個姐兒說:『他住了一夜就麻煩了一夜,天明問他要討個兩數銀子的體己,他就抹下臉來,直著脖兒梗,亂嚷說:『我正賬昨兒晚上就開發了,還要什麼體己錢?』那姐兒哩,再三央告著說:『正賬的錢呢,店裡夥計扣一分,掌櫃的又扣一分,賸下的全是領家的媽拿去,一個錢也放不出來。俺們的胭脂花粉,跟身上穿的小衣裳,都是自己錢買。光聽聽曲子的老爺們,不能向他要。只有這留住的老爺們,可以開口討兩個伺候辛苦錢。』再三央告著,他給了二百錢一個小串子,望地下一摔,還要撅著嘴說:『你們這些強盜婊子,真不是東西!混帳王八旦!』你想有恩情沒有?因此,我想,做詩這件事是很沒有意思的,不過造些謠言罷了。你老的詩,怎麼不是這個樣子呢?」老殘笑說道:「『各師父備傳授,各把戲各變手。』我們師父傳我們的時候,不是這個傳法,所以不同。」
  黃人瑞剛才把一筒煙吃完,放下煙槍,說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做詩不過是造些謠言,這句話真被這孩子說著了呢!從今以後,我也不做詩了,免得造些謠言,被他們笑話。」翠環道:「誰敢笑話你老呢!俺們是鄉下沒見過世面的孩子,胡說亂道,你老爺可別怪著我,給你老磕個頭罷!」就側著身子,朝黃人瑞把頭點了幾點。黃人瑞道:「誰怪著你呢,實在說的不錯,倒是沒有人說過的話!可見『當局者迷,旁觀看清』。」
  老殘道:「這也罷了,只是你趕緊說你那稀奇古怪的案情罷。既是明天一黑早要復命的,怎麼還這麼慢騰斯禮的呢?」人瑞道:「不用忙,且等我先講個道理你聽,慢慢的再說那個案子。我且問你,河裡的冰明天能開不能開?」答道:「不能開。」問:「冰不能開,冰上你敢走嗎?明日能動身嗎?」答:「不能動身。」問:「既不能動身,明天早起有甚麼要事沒有?」答:「沒有。」
  黃人瑞道:「卻又來!既然如此,你慌著回屋子去幹甚麼?當此沉悶寂寥的時候,有個朋友談談,也就算苦中之樂了。況且他們姐兒兩個,雖比不上牡丹、芍藥,難道還及不上牽牛花、淡竹葉花嗎?剪燭斟茶,也就很有趣的。我對你說:在省城裡,你忙我也忙,總想暢談,總沒有個空兒。難得今天相遇,正好暢談一回。我常說:人生在世,最苦的是沒地方說話。你看,一天說到晚的話,怎麼說沒地方說話呢?大凡人肚子裡,發話有兩個所在:一個是從丹田底下出來的,那是自己的話;一個是從喉嚨底下出來的,那是應酬的話。省城裡那們些人,不是比我強的,就是不如我的。比我強的,他瞧不起我,所以不能同他說話;那不如我的,又要妒忌我,又不能同他說話。難道沒有同我差不多的人嗎?境遇雖然差不多,心地卻就大不同了。他自以為比我強,就瞧不起我;自以為不如我,就妒我,所以直沒有說話的地方。像你老哥總算是圈子外的人,今日難得相逢,我又素昔佩服你的,我想你應該憐惜我,同我談談。你偏急著要走,怎麼教人不難受呢?」
  老殘道:「好,好,好!我就陪你談談。我對你說罷,我回屋子也是坐著,何必矯強呢?因為你已叫了兩個姑娘,正好同他們說說情義話,或者打兩個皮科兒嘻笑嘻笑,我在這裡不便。--其實我也不是道學先生想吃冷豬肉的人,作甚麼偽呢!」人瑞道:「我也正為他們的事情,要同你商議呢。」站起來,把翠環的袖子抹上去,露出臂膊來,指給老殘看,說:「你瞧,這些傷痕教人可慘不可慘呢!」老殘看時,有一條一條青的,有一點一點紫的。人瑞又道:「這是膀子上如此,我想身上更可憐了。翠環,你就把身上解開來看看。」
  翠環這時兩眼已擱滿了汪汪的淚,只是忍住不叫他落下來,被他手這們一拉,卻滴滴的連滴了許多淚。翠環道:「看什麼,怪臊的!」人瑞道:「你瞧!這孩子傻不傻?看看怕甚麼呢?難道做了這項營生,你還害臊嗎?」翠環道:「怎不害臊!」翠花這時眼眶子裡也擱著淚,說道:「儜別叫他脫了。」回頭朝窗外一看,低低向人瑞耳中不知說了兩句什麼話,人瑞點點頭,就不作聲了。
  老殘此刻敧在炕上,心裡想著:「這都是人家好兒女,父母養他的時候,不知費了幾多的精神,歷了無窮的辛苦。淘氣碰破了塊皮,還要撫摩的。不但撫摩,心裡還要許多不受用。倘被別家孩子打了兩下,恨得甚麼似的。那種痛愛憐惜,自不待言。誰知撫養成人,或因年成饑饉,或因其父吃鴉片煙,或好賭錢,或被打官司拖累,逼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就糊裡糊塗將女兒賣到這門戶人家,被鴇兒殘酷,有不可以言語形容的境界。」因此觸動自己的生平所見所聞,各處鴇兒的刻毒,真如一個師父傳授,總是一樣的手段,又是憤怒,又是傷心,不覺眼睛角裡,也自有點潮絲絲的起來了。
  此時大家默無一言,靜悄悄的。只見外邊有人掮了一捲行李,由黃人瑞家人帶著,送到裡間房裡去了。那家人出來,向黃人瑞道:「請老爺要過鐵老爺的房門鑰匙來,好送翠環行李進去。」老殘道:「自然也掮到你們老爺屋裡去。」人瑞道:「得了,得了!別吃冷豬肉了,把鑰匙給我罷。」老殘道:「那可不行!我從來不幹這個的。」人瑞道:「我早吩咐過了,錢已經都給了。你這是何苦呢?」老殘道:「錢給了不要緊,該多少我明兒還你就截了。既已付過了錢,他老鴇子也沒有甚麼說的,也不會難為了他,怕什麼呢?」翠花道:「你當真的教他回去,跑不了一頓飽打,總說他是得罪了客。」老殘道:「我還有法子,今兒送他回去,告訴他,明兒仍舊叫他,這也就沒事了。況且他是黃老爺叫的人,干我甚麼事呢?我情願出錢,豈不省事呢?」黃人瑞道:「我原是為你叫的,我昨兒已經留了翠花,難道今兒好叫翠花回去嗎?不過大家解解悶兒,我也不是一定要你如此云云。昨晚翠花在我屋裡講了一夜,坐到天明,不過我們借此解個悶,也讓他少挨兩頓打,那兒不是積功德呢?我先是因為他們的規矩,不留下是不准動筷子的。倘若不黑就來,坐到半夜裡餓著肚子,碰巧還省不了一頓打。因為老鴇兒總是說,客人既留你到這時候,自然是喜歡你的,為甚麼還會叫你回來?一定是應酬不好,碰的不巧,就是一頓。所以我才叫他們告訴說:都已留下了,你不看見他那夥計叫翠環吃菜麼?那就是個暗號。」
  說到此處,翠花向翠環道:「你自己央告央告鐵爺,可憐可憐你罷。」老殘道:「我也不為別的,錢是照數給。讓他回去,他也安靜,我也安靜些。」翠花鼻子裡哼了一聲,說:「你安靜是實,他可安靜不了的!」翠環歪過身子,把臉兒向著老殘道:「鐵爺,我看你老的樣子,怪慈悲的,怎麼就不肯慈悲我們孩子一點嗎?你老屋裡的炕,一丈二尺長呢,你老鋪蓋不過佔三尺寬,還多著九尺地呢,就捨不得賞給我們孩子避一宿難嗎?倘若賞臉,要我孩子伺候呢,裝煙倒茶,也還會做。倘若惡嫌的很呢,求你老包涵些,賞個炕畸角混一夜,這就恩典得大了!」
  老殘伸手在衣服袋裡將鑰匙取出,遞與翠花,說:「聽你們怎麼攪去罷,只是我的行李可動不得的。」翠花站起來,遞與那家人,說:「勞你駕,看他夥計送進去就出來,請你把門就鎖上。勞駕,勞駕!」那家人接著鑰匙去了。
  老殘用手撫摩著翠環的臉,說道:「你是那裡人,你鴇兒姓甚麼?你是幾歲賣給他的?」翠環道:「俺這媽姓張。」說了一句就不說了,袖子內取出一塊手巾來擦眼淚,擦了又擦,只是不作聲。老殘道:「你別哭呀!我問你老底子家裡事,也是替你解悶的,你不願意說,就不說也行,何苦難受呢?」翠環道:「我原底子沒有家!」
  翠花道:「你老別生氣,這孩子就是這脾氣不好,所以常挨打。其實也怪不得他難受,二年前他家還是個大財主呢,去年才賣到俺媽這兒來。他為自小兒沒受過這個折騰,所以就種種的不過好。其實俺媽在這裡頭,算是頂善和的哩。他到了明年,恐怕要過今年這個日子也沒有了!」說到這裡,那翠環竟掩面嗚咽起來。翠花喊道:「嘿!這孩子可是不想活了!你瞧,老爺們叫你來為開心的,你可哭開自己咧!那不得罪人嗎?快別哭咧!」
  老殘道:「不必,不必!讓他哭哭很好。你想,他憋了一肚子的悶氣,到那裡去哭?難得遇見我們兩個沒有脾氣的人,讓他哭個夠,也算痛快一回。」用手拍著翠環道:「你就放聲哭也不要緊,我知道黃老爺是沒忌諱的人。只管哭,不要緊的。」黃人瑞在旁大聲嚷道:「小翠環,好孩子,你哭罷!勞你駕,把你黃老爺肚裡憋的一肚子悶氣,也替我哭出來罷!」
  大家聽了這話,都不禁發了一笑,連翠環遮著臉也撲嗤的笑了一聲。原來翠環本來知道在客人面前萬不能哭的,只因老殘問到他老家的事,又被翠花說出他二年前還是個大財主,所以觸起他的傷心,故眼淚不由的直穿出來,要強忍也忍不住。及至聽到老殘說他受了一肚子悶氣,到那裡去哭,讓他哭個夠,也算痛快一回。心裡想道:「自從落難以來,從沒有人這樣體貼過他,可見世界上男子並不是個個人都是拿女兒家當糞土一般作踐的。只不知道像這樣的人世界上多不多,我今生還能遇見幾個?想既能遇見一個,恐怕一定總還有呢。」心裡只顧這麼盤算,倒把剛才的傷心盤算的忘記了,反側著耳朵聽他們再說什麼。忽然被黃人瑞喊著,要託他替哭,怎樣不好笑呢?所以含著兩包眼淚,撲嗤的笑了一聲,並抬起頭來看了人瑞一眼。那知被他們看了這個形景,越發笑個不止。翠環此刻心裡一點主意沒有,看看他們傻笑,只好糊裡糊塗,陪著他們嘻嘻的傻了一回。
  老殘便道:「哭也哭過了,笑也笑過了,我還要問你。怎麼二年前他還是個大財主?翠花,你說給我聽聽。」翠花道:「他是俺這齊東縣的人。他家姓田,在這齊東縣南門外有二頃多地,在城裡還有個雜貨鋪子。他爹媽只養活了他,還有他個小兄弟,今年才五六歲呢!他還有個老奶奶,俺們這大清河邊上的地,多半是棉花地,一畝地總要值一百多吊錢呢!他有二頃多地,不就是兩萬多吊錢嗎?連上鋪子,就夠三萬多了。俗說『萬貫家財』,一萬貫家財就算財主,他有三萬貫錢,不算個大財主嗎?」
  老殘道:「怎麼樣就會窮呢?」翠花道:「那才快呢!不消三天,就家破人亡了!這就是前年的事情。俺這黃河不是三年兩頭的倒口子嗎?莊撫台為這個事焦的了不得似的。聽說有個甚麼大人,是南方有名的才子,他就拿了一本甚麼書給撫台看,說這個河的毛病是太窄了,非放寬了不能安靜,必得廢了民埝,退守大堤。
  「這話一出來,那些候補大人個個說好。撫台就說:『這些堤裡百姓怎樣好呢?須得給錢叫他們搬開才好。』誰知道這些總辦候補道王八旦大人們說:『可不能叫百姓知道。你想,這堤埝中間五六里寬,六百里長,總有十幾萬家,一被他們知道了,這幾十萬人守住民埝,那還廢的掉嗎?』莊撫台沒法,點點頭,嘆了口氣,聽說還落了幾點眼淚呢。這年春天就趕緊修了大堤,在濟陽縣南岸,又打了一道隔堤。這兩樣東西就是殺這幾十萬人的一把大刀!可憐俺們這小百姓那裡知道呢!
  「看看到了六月初幾裡,只聽人說:『大汛到咧!大汛到咧!』那埝上的隊伍不斷的兩頭跑。那河裡的水一天長一尺多,一天長一尺多,不到十天工夫,那水就比埝頂低不很遠了,比著那埝裡的平地,怕不有一兩丈高!到了十三四裡,只見那埝上的報馬,來來往往,一會一匹,一會一匹。到了第二天晌午時候,各營盤裡,掌號齊人,把隊伍都開到大堤上去。
  「那時就有急玲人說:『不好!恐怕要出亂子!俺們趕緊回去預備搬家罷!』誰知道那一夜裡,三更時候,又趕上大風大雨,只聽得稀里花拉,那黃河水就像山一樣的倒下去了。那些村莊上的人,大半都還睡在屋裡,呼的一聲,水就進去。驚醒過來,連跑是跑,水已經過了屋簷。天又黑,風又大,雨又急,水又猛,--你老想,這時候有什麼法子呢?」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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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18 21:48:37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四回     大縣若蛙半浮水面 小船如蟻分送饅頭

  話說翠花接著說道:「到了四更多天,風也息了,雨也止了,雲也散了,透出一個月亮,湛明湛明。那村莊裡頭的情形是看不見的了,只有靠民埝近的,還有那抱著門板或桌椅板凳的,飄到民埝跟前,都就上了民埝。還有那民埝上住的人,拿竹竿子趕著撈人,也撈起來的不少。這些人得了性命,喘過一口氣來,想一想,一家人都沒有了,就賸了自己,沒有一個不是號啕痛哭。喊爹叫媽的,哭丈夫的,疼兒子的,一條哭聲,五百多里路長,你老看慘不慘呢!」
  翠環接著道:「六月十五這一天,俺娘兒們正在南門鋪子裡,半夜裡聽見人嚷說:『水下來了!』大家聽說,都連忙起來。這一天本來很熱,人多半是穿著褂褲,在院子裡睡的。雨來的時候,才進屋子去。剛睡了一朦朦覺,就聽外邊嚷起來了,連忙跑到街上看,城也開了,人都望城外跑。城圈子外頭本有個小埝,每年倒口子用的,埝有五尺多高,這些人都出去守小埝。那時雨才住,天還陰著。
  「一霎時,只見城外人,拼命價望城裡跑。又見縣官也不坐轎子,跑進城裡來,上了城牆。只聽一片聲嚷說:『城外人家,不許搬東西!叫人趕緊進城,就要關城,不能等了!』俺們也都扒到城牆上去看,這裡許多人用蒲包裝泥,預備堵城門。縣大老爺在城上喊:『人都進了城了,趕緊關城。』城廂裡頭本有預備的土包,關上城,就用土包把門後頭疊上了。
  「俺有個齊二叔住在城外,也上了城牆,這時候,雲彩已經回了山,月亮很亮的。俺媽看見齊二叔,問他:『今年怎正利害?』齊二叔說:『可不是呢!往年倒口子,水下來,初起不過尺把高。正水頭到了,也不過二尺多高,沒有過三尺的。總不到頓把飯的工夫,水頭就過去,總不過二尺來往水。今年這水真霸道!一來就一尺多,一霎就過了二尺!縣大老爺看勢頭不好,恐怕小埝守不住,叫人趕緊進城罷。那時水已將近有四尺的光景了。大哥這兩天沒見,敢是在莊子上麼?可擔心的很呢!』俺媽就哭了,說:『可不是呢!』
  「當時只聽城上一片嘈嚷,說:『小埝漫咧!小埝漫咧!』城上的人呼呼價往下跑。俺媽哭著就地一坐,說:『俺就死在這兒不回去了!』俺沒法,只好陪著在旁邊哭。只聽人說:『城門縫裡過水!』那無數人就亂跑,也不管是人家,是店,是鋪子,抓著被褥就是被褥,抓著衣服就是衣服,全拿去塞城門縫子。一會兒把咱街上估衣鋪的衣服,布店裡的布,都拿去塞了城門縫子。漸漸聽說:『不過水了!』又聽嚷說:『土包單弱,恐怕擋不住!』這就看著多少人到俺店裡去搬糧食口袋,望城門洞裡去填。一會看著搬空了,又有那紙店裡的紙,棉花店裡的棉花,又是搬個乾淨。
  「那時天也明了,俺媽也哭昏了。俺也沒法,只好坐地守著。耳朵裡不住的聽人說:『這水可真了不得!城外屋子已經過了屋簷!這水頭怕不快有一丈多深嗎?從來沒聽說有過這麼大的水!』後來還是店裡幾個夥計,上來把俺媽同俺架了回去。回到店裡,那可不像樣子了!聽見夥計說:『店裡整布袋的糧食都填滿了城門洞,囤子裡的散糧被亂人搶了一個精光。只有潑灑在地下的,掃了掃,還有兩三擔糧食。』店裡原有兩個老媽子,他們家也在鄉下,聽說這麼大的水,想必老老小小也都是沒有命了,直哭的想死不想活。
  「一直鬧到太陽大歪西,夥計們才把俺媽灌醒了。大家喝了兩口小米稀飯。俺媽醒了,睜開眼看看,說:『老奶奶呢?』他們說:『在屋裡睡覺呢,不敢驚動他老人家。』俺媽說:『也得請他老人家起來吃點麼呀!』待得走到屋裡,誰知道他老人家不是睡覺,是嚇死了。摸了摸鼻子裡,已經沒有氣。俺媽看見,哇的一聲,吃的兩口稀飯,跟著一口血塊子一齊嘔出來,又昏過去了。虧得個老王媽在老奶奶身上盡自摩挲,忽然嚷道:『不要緊!心口裡滾熱的呢。』忙著嘴對嘴的吹氣,又喊快拿薑湯來。到了下午時候,奶奶也過來了,俺媽也過來了,這算是一家平安了。
  「有兩個夥計,在前院說話:『聽說城下的水有一丈四五了,這個多年的老城,恐怕守不住。倘若是進了城,怕一個活的也沒有!』又一個夥計道:『縣大老爺還在城裡,料想是不要緊的。』」
  老殘對人瑞道:「我也聽說,究竟是誰出的這個主意,拿的是什麼書,你老哥知道麼?」人瑞道:「我是庚寅年來的,這是己丑年的事,我也是聽人說,未知確否。據說是史鈞甫史觀察創的議,拿的就是賈讓的《治河策》。他說當年齊與趙、魏以河為境,趙、魏瀕山,齊地卑下,作堤去河二十五里,河水東抵齊堤,則西泛趙、魏,趙、魏亦為堤,去河二十五里。
  「那天,司道都在院上,他將這幾句指與大家看,說:『可見戰國時兩堤相距是五十里地了,所以沒有河患。今日兩民埝相距不過三四里,即兩大堤相距尚不足二十里。比之古人,未能及半,若不廢民埝,河患斷無已時。』宮保說:『這個道理我也明白,只是這夾堤裡面盡是村莊,均屬膏腴之地,豈不要破壞幾萬家的生產嗎?』
  「他又指《治河策》給宮保看,說:『請看這一段說:「難者將曰:若此敗壞城郭田廬家墓以萬數,百姓怨恨。」賈讓說:「昔大禹治水,山陵當路者毀之,故鑿龍門,闢伊闕,折砥柱,破碣石,墮斷天地之性,尚且為之。況此乃人工所造,何足言也?」』且又說:『「小不忍則亂大謀」,宮保以為夾堤裡的百姓,廬墓生產可惜,難道年年決口就不傷人命嗎,此一勞永逸之事。所以賈讓說:「大漢方制萬裡,豈其與水爭咫尺之地哉?此功一立,河定民安,千載無恙,故謂之上策。」漢朝方制,不過萬里,尚不當與水爭地。我國家方制數萬里,若反與水爭地,豈不令前賢笑後生嗎?』又指儲同人批評云:『「三策遂成不刊之典,然自漢以來,治河者率下策也。悲夫!漢、晉、唐、宋、元、明以來,讀書人無不知賈讓《治河策》等於聖經賢傳,惜治河者無讀書人,所以大功不立也。」宮保若能行此上策,豈不是賈讓二千年後得一知己?功垂竹帛,萬世不朽!』宮保皺著眉頭道:『但是一件要緊的事,只是我捨不得這十幾萬百姓現在的身家。』兩司道:『如果可以一勞永逸,何不另酬一筆款項,把百姓遷徙出去呢?』宮保說:『只有這個辦法,尚屬較妥。』後來聽說籌了三十萬銀子,預備遷民,至於為甚麼不遷,我卻不知道了。」
  人瑞對著翠環說道:「後來怎麼樣呢?你說呀!」翠環道:「後來我媽拿定主意,聽他去,水來,俺就淹死去!」翠花道:「那下一年我也在齊東縣,俺住在北門俺三姨家。北門離民埝相近,北門外大街鋪子又整齊,所以街後兩個小埝都不小,聽說是一丈三的頂。那邊地勢又高,所以北門沒有漫過來。十六那天,俺到城牆上,看見那河裡漂的東西,不知有多少呢,也有箱子,也有桌椅板凳,也有窗戶門扇。那死人更不待說,漂的滿河都是,不遠一個,不遠一個,也沒人顧得去撈。有有錢的,打算搬家,就是雇不出船來。」
  老殘道:「船呢?上那裡去了?」翠花道:「都被官裡拿了差,送饅頭去了。」老殘道:「送饅頭給誰吃?要這些船幹啥?」翠花道:「饅頭功德可就大了!那莊子上的人,被水沖的有一大半。還有一少半呢,都是急玲點的人,一見水來,就上了屋頂,所以每一個莊子裡屋頂上總有百把幾十人。四面都是水,到那兒摸吃的去呢?有餓急了,重行跳到水裡自盡的。虧得有撫台派的委員,駕著船各處去送饅頭,大人三個,小孩兩個。第二天又有委員駕著空船,把他們送到北岸。這不是好極的事嗎?誰知這些渾蛋還有許多蹲在屋頂上不肯下來呢!問他為啥,他說在河裡有撫台給他送,到了北岸就沒人管他吃,那就餓死了。其實撫台送了幾天就不送了,他們還是餓死。儜說這些人渾不渾呢?」
  老殘向人瑞道:「這事真正荒唐!是史觀察不是,雖未可知,然創此議主人,卻也不是壞心,並無一毫為己私見在內。只因但會讀書,不諳世故,舉手動足便錯。孟子所以說:『盡信書,則不如無書。』豈但河工為然?天下大事,壞於奸臣者十之三四;壞於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倒有十分之六七也!」又問翠環道:「後來你爹找著了沒有?還是就被水沖去了呢?」翠環收淚道:「那還不是跟水去了嗎!要是活著,能不回家來嗎?」大家嘆息了一會。
  老殘又問翠花道:「你才說他,到了明年,只怕要過今年這個日子也沒有了,這話是個甚麼緣故?」翠花道:「俺這個爹不是死了嗎?喪事裡多花了一百幾十吊錢。前日俺媽賭錢,擲骰子又輸了二三百吊錢。共總虧空四百多吊,今年的年,是萬過不去的了。所以前兒打算把環妹賣給蒯二禿子家,這蒯二禿子出名的利害,一天沒有客,就要拿火筷子烙人。俺媽要他三百銀子,他給了六百吊錢,所以沒有說妥。你老想,現在到年,還能有多少天?這日子眼看著越過越緊,倘若到了年下,怕他不賣嗎?這一賣,翠環可就夠他難受了。」
  老殘聽了,默無一言,翠環卻只揩淚。黃人瑞道:「殘哥,我才說,為他們的事情要同你商議,正是這個緣故。我想,眼看著一個老實孩子送到鬼門關裡頭去,實在可憐。算起不過三百銀子的事情,我願意出一半,那一半找幾個朋友湊湊,你老哥也隨便出幾兩,不拘多少。但是這個名我卻不能擔,倘若你老哥能把他要回去,這事就容易辦了。你看好不好?」老殘道:「這事不難。銀子呢,既你老哥肯出一半,那一半就是我兄弟出了罷。再要跟人家化緣,就不妥當了,只是我斷不能要他,還得再想法子。」
  翠環聽到這裡,慌忙跳下炕來,替黃、鐵二公磕了兩個頭,說道:「兩位老爺菩薩,救命恩人,捨得花銀子把我救出火坑。不管做甚麼,丫頭、老媽子,我都情願。只是有一件事,我得稟明在前。我所以常挨打,也不怪俺這媽,實在是俺自己的過犯。俺媽當初,因為實在餓不過了,所以把我賣給俺這媽,得了二十四吊錢,謝犒中人等項去了三四吊,只落了二十吊錢。接著去年春上,俺奶奶死了,這錢可就光了。俺媽領著俺個小兄弟討飯吃,不上半年,連餓帶苦,也就死了。只剩了俺一個小兄弟,今年六歲。虧了俺有個舊街坊李五爺,現在也住在這齊河縣,做個小生意,他把他領了去,隨便給點吃吃。只是他自顧還不足的人,那裡能管他飽呢?穿衣服是更不必說了。所以我在二十里鋪的時候,遇著好客,給個一吊八百的呢,我就一兩個月攢個三千兩吊的給他寄來。現在蒙兩位老爺救我出來,如在左近二三百里的地方呢,那就不說了,我總能省幾個錢給他寄來。倘要遠去呢,請兩位恩爺總要想法,許我把這個孩子帶著,或寄放在庵裡廟裡,或找個小戶人家養著。俺田家祖上一百世的祖宗,做鬼都感激二位爺的恩典,結草銜環,一定會報答你二位的!可憐俺田家就這一線的根苗!……」說到這裡,便又號啕痛哭起來。
  人瑞道:「這又是一點難處。」老殘道:「這也沒有什麼難,我自有個辦法。」遂喊道:「田姑娘,你不用哭了,包管你姊兒兩個一輩子不離開就是了。你別哭,讓我們好替你打主意。你把我們哭昏了,就出不出好主意來了。快快別哭罷!」翠環聽罷,趕緊忍住淚,替他們每人磕了幾個響頭。老殘連忙將他攙起,誰知他磕頭的時候,用力太猛,把額頭上碰了一個大苞,苞又破了,流血呢。
  老殘扶他坐下,說:「這是何苦來呢!」又替他把額上血輕輕揩了,讓他在炕上躺下,這就來向人瑞商議說:「我們辦這件事,當分個前後次第。以替他贖身為第一步,以替他擇配為第二步。贖身一事又分兩層:以私商為第一步;公斷為第二步。此刻別人出他六百吊,我們明天把他領家的叫來,也先出六百吊,隨後再添。此種人不宜過於爽快,你過爽快,他就覺得奇貨可居了。此刻銀價每兩換兩吊七百文,三百兩可換八百一十吊,連一切開銷,一定足用的了。看他領家的來,口氣何如。倘不執拗,自然私了的為是。如懷疑刁狡呢,就托齊河縣替他當堂公斷一下,仍以私了結局。人翁以為何如?」人瑞道:「極是,極是!」
  老殘又道:「老哥固然萬無出名之理,兄弟也不能出全名,只說是替個親戚辦的就是了。等到事情辦妥,再揭明擇配的宗旨。不然,領家的是不肯放的。」人瑞道:「很好。這個辦法,一點不錯。」老殘道:「銀子是你我各出一半,無論用多少,皆是這個分法。但是我行篋中所有,頗不敷用,要請你老哥墊一墊。到了省城,我就還你。」人瑞道:「那不要緊,贖兩個翠環,我這裡的銀子都用不了呢!只要事情辦妥,老哥還不還都不要緊的。」老殘道:「一定要還的!我在有容堂還存著四百多銀子呢!你不用怕我出不起,怕害的我沒飯吃。你放心罷!」
  人瑞道:「就是這們辦,明天早起,就叫他們去喊他領家的去。」翠花道:「早起你別去喊。明天早起,我們姐兒倆一定要回去的。你老早起一喊,倘若被他們知道這個意思,他一定把環妹妹藏到鄉下去再講盤子,那就受他的拿捏了。況且他們抽鴉片煙的人,也起不早。不如下午,你老先著人叫我們姐兒倆來,然後去叫俺媽,那就不怕他了。只是一件,這事千萬別說我說的。環妹妹是超陞了的人,不怕他,俺還得在火坑裡過活兩年呢!」人瑞道:「那自然,還要你說嗎?明天我先到縣衙門裡,順便帶個差人來。倘若你媽作怪,我先把翠環交給差人看管,那就有法制他了。」說著,大家都覺得喜歡得很。
  老殘便對人瑞道:「他們事已議定,大概如此,只是你先前說的那個案子呢,我到底不放心。你究竟是真話是假話?說了我好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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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18 21:49:28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五回     烈焰有聲驚二翠 嚴刑無度逼孤孀

  話說老殘與黃人瑞方將如何拔救翠環之法商議停妥,老殘便向人瑞道:「你適才說,有個驚天動地的案子,其中關係著無限的人命,又有天矯離奇的情節,到底是真是假?我實實的不放心。」人瑞道:「別忙,別忙。方才為這一個毛丫頭的事,商議了半天。--正經勾當,我的煙還沒有吃好,讓我吃兩口煙,提提神,告訴你。」
  翠環此刻心裡蜜蜜的高興,正不知如何是好,聽人瑞要吃煙,趕緊拿過籤子來,替人瑞燒了兩口吃著。人瑞道:「這齊河縣東北上,離城四十五里,有個大村鎮,名叫齊東鎮,就是周朝齊東野人的老家。這莊上有三四千人家,有條大街,有十幾條小街。路南第三條小街上,有個賈老翁。這老翁年紀不過五十望歲,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在時,有三十多歲了,二十歲上娶了本村魏家的姑娘。魏、賈這兩家都是靠莊田吃飯,每人家有四五十頃地。魏家沒有兒子,只有這個女兒,卻承繼了一個遠房侄兒在家,管理一切事務。只是這個承繼兒子不甚學好,所以魏老兒很不喜歡他,卻喜歡這個女婿如同珍寶一般。誰知這個女婿去年七月,感了時氣,到了八月半邊,就一命嗚呼哀哉死了。過了百日,魏老頭恐怕女兒傷心,常常接回家來過個十天半月的,解解他的愁悶。
  「這賈家呢,第二個兒子今年二十四歲,在家讀書。人也長的清清秀秀的,筆下也還文從字順。賈老兒既把個大兒子死了,這二兒子便成了個寶貝,恐怕他勞神,書也不教他念了。他那女兒今年十九歲,像貌長的如花似玉,又加之人又能幹,家裡大小事情,都是他做主。因此本村人替他起了個渾名,叫做『賈探春』。老二娶的也是本村一個讀書人家的女兒,性格極其溫柔,輕易不肯開口,所以人越發看他老實沒用,起他個渾名叫『二呆子』。
  「這賈探春長到一十九歲,為何還沒有婆家呢?只因為他才貌雙全,鄉莊戶下,那有那麼俊俏男子來配他呢?只有鄰村一個吳二浪子,人卻生得倜儻不群。像貌也俊,言談也巧,家道也豐富,好騎馬射箭。同這賈家本是個老親,一向往來,彼此女眷都是不迴避的。只有這吳二浪子曾經托人來求親,賈老兒暗想,這個親事倒還做得。只是聽得人說,這吳二浪子,鄉下已經偷上了好幾個女人,又好賭,又時常好跑到省城裡去玩耍,動不動一兩個月的不回來。心裡算計,這家人家,雖算鄉下的首富,終久家私要保不住,因此就沒有應許。以後卻是再要找個人材家道相平的,總找不著,所以把這親事就平擱下了。
  「今年八月十三是賈老大的週年,家裡請和尚拜了三天讖。是十二、十三、十四三天。經讖拜完,魏老兒就接了姑娘回家過節。誰想當天下午,陡聽人說,賈老兒家全家喪命。這一慌真就慌的不成話了!連忙跑來看時,卻好鄉約、里正俱已到齊。全家人都死盡,止有賈探春和他姑媽來了,都哭的淚人似的。頃刻之間,魏家姑奶奶--就是賈家的大娘子--也趕到了。進得門來,聽見一片哭聲,也不曉得青紅皂白,只好號啕大哭。
  「當時裡正前後看過,計門房死了看門的一名,長工二名;廳房堂屋倒在地下死了書童一名;廳房裡間賈老兒死在炕上;二進上房,死了賈老二夫妻兩名,旁邊老媽子一名,炕上三歲小孩子一名;廚房裡老媽子一名,丫頭一名;廂房裡老媽子一名;前廳廂房裡管帳先生一名。大小男女,共死了一十三名。當時具稟,連夜報上縣來。
  「縣裡次日一清旱,帶同仵作下鄉──相驗。沒有一個受傷的人骨節不硬、皮膚不發青紫。既非殺傷,又非服毒,這沒頭案子就有些難辦。一面賈家辦理棺斂,一面縣裡具稟申報撫台。縣裡正在序稿,突然賈家遣個抱告,言已查出被人謀害形跡。」
  方說到這裡,翠環抬起頭來喊道:「儜瞧!窗戶怎樣這們紅呀?」一言未了,只聽得必必剝剝的聲音,外邊人聲嘈雜,大聲喊叫說:「起火!起火!」幾個連忙跑出上房門來,才把簾子一掀,只見那火正是老殘住的廂房後身。老殘連忙身邊摸出鑰匙,去開房門上的鎖。黃人瑞大聲喊道:「多來兩個人,幫鐵老爺搬東西!」
  老殘剛把鐵鎖開了,將門一推,只見房內一大團黑煙望外一撲,那火舌已自由窗戶裡冒出來了。老殘被那黑煙沖來,趕忙望後一退,卻被一塊磚頭絆住,跌了一交。恰好那些來搬東西的人正自趕到,就勢把老殘扶起,攙過東邊去了。
  當下看那火勢,怕要連著上房,黃人瑞的家人就帶著眾人,進上房去搶搬東西。黃人瑞站在院心裡,大叫道:「趕先把那帳箱搬出,別的卻還在後!」說時,黃升已將帳箱搬出。那些人多手雜的,已將黃人瑞箱籠行李都搬出來放在東牆腳下。店家早已搬了幾條長板凳來,請他們坐。人瑞檢點物件,一樣不少,卻還多了一件,趕忙叫人搬往櫃房裡去。
  看官,你猜多的一件是何物事?原來正是翠花的行李。人瑞知道縣官必來看火,倘若見了,有點難堪,所以叫人搬去。並對二翠道:「你們也往櫃房裡避一避去,立刻縣官就要來的。」二翠聽說,便順牆根走往前面去了。
  且說火起之時,四鄰人等及河工夫役,都尋覓了水桶水盆之類,趕來救火。無奈黃河兩岸俱已凍得實實的,當中雖有流水之處,人卻不能去取。店後有個大坑塘,卻早凍得如平地了。城外只有兩口井裡有水,你想,慢慢一桶一桶打起,中何用呢?這些人人急智生,就把坑裡的冰鑿開,一塊一塊的望火裡投。那知這冰的力量比水還大,一塊冰投下去,就有一塊地方沒了火頭。這坑正在上房後身,有七八個人立在上房屋脊上,後邊有數十個人運冰上屋,屋上人接著望火裡投,一半投到火裡,一半落在上房屋上,所以火就接不到上房這邊來。
  老殘與黃人瑞正在東牆看人救火,只見外面一片燈籠火把,縣官已到。帶領人夫手執撓鉤長杆等件,前來救人。進得門來,見火勢已衰,一面用撓鉤將房扯倒,一面飭人取黃河淺處薄冰拋入火裡,以壓火勢,那火也就漸漸的熄了。
  縣官見黃人瑞立在東牆下,步上前來,請了一個安,說道:「老憲台受驚不小!」人瑞道:「也還不怎樣,但是我們補翁燒得苦點。」因向縣官道:「子翁,我介紹你會個人。此人姓鐵,號補殘,與你頗有關係,那個案子上要倚賴他才好辦。」縣官道:「噯呀呀!鐵補翁在此地嗎?快請過來相會。」人瑞即招手大呼道:「老殘,請這邊來!」
  老殘本與人瑞坐在一條凳上,因見縣官來,踱過人叢裡,借看火為迴避。今聞招呼,遂走過來,與縣官作了個揖,彼此道些景慕的話頭。縣官有馬扎子,老殘與人瑞仍坐長凳子上。原來這齊河縣姓王,號子謹,也是江南人,與老殘同鄉。雖是個進士出身,倒不糊塗。
  當下人瑞對王子謹道:「我想閣下齊東村一案,只有請補翁寫封信給宮保,須派白子壽來,方得昭雪。那個絕物也不敢過於倔強。我輩都是同官,不好得罪他的。補翁是方外人,無須忌諱。尊意以為何如?」子謹聽了,歡喜非常,說:「賈魏氏活該有救星了!好極,好極!」老殘聽得沒頭沒腦,答應又不是,不答應又不是,只好含糊唯諾。
  當時火已全熄,縣官要扯二人到衙門去住。人瑞道:「上房既未燒著,我仍可以搬入去住,只是鐵公未免無家可歸了。」老殘道:「不妨,不妨!此時夜已深,不久便自天明。天明後,我自會上街置辦行李,毫不礙事。」縣官又苦苦的勸老殘到衙門裡去。老殘說:「我打攪黃兄是不妨的,請放心罷。」縣官又殷勤問:「燒些甚麼東西?未免大破財了。但是敝縣購辦得出的,自當稍盡綿薄。」老殘笑道:「布衾一方,竹笥一隻,布衫褲兩件,破書數本,鐵串鈴一枚,如此而已。」縣官笑道:「不確罷。」也就笑著。
  正要告辭,只見地保同著差人,一條鐵索,鎖了一個人來。跪在地下,像雞子簽米似的,連連磕頭,嘴裡只叫:「大老爺天恩!大老爺天恩!」那地保跪一條腿在地下,喊道:「火就是這個老頭兒屋裡起的。請大老爺示:還是帶回衙門去審,還是在這裡審?」縣官便問道:「你姓甚麼?叫甚麼?那裡人?怎麼樣起的火?」只見那地下的人又連連磕頭,說道:「小的姓張,叫張二,是本城裡人,在這隔壁店裡做長工。因為昨兒從天明起來,忙到晚上二更多天,才稍為空閒一點,回到屋裡睡覺。誰知小衫褲汗濕透了,剛睡下來,冷得異樣,越冷越打戰戰,就睡不著了。小的看這屋裡放著好些粟稭,就抽了幾根,燒著烤一烤。又想起窗戶台上有上房客人吃賸下的酒,賞小的吃的,就拿在火上煨熱了,喝了幾盅。誰知道一天乏透的人,得了點暖氣,又有兩杯酒下了肚,糊裡糊塗,坐在那裡就睡著了。剛睡著,一霎兒的工夫,就覺得鼻子裡煙嗆的難受。慌忙睜開眼來,身上棉襖已經燒著了一大塊,那粟稭打的壁子已通著了。趕忙出來找水來潑,那火已自出了屋頂,小的也沒有法子了。所招是實,求大老爺天恩!」縣官罵了一聲「渾蛋」,說:「帶到衙門裡辦去罷!」說罷,立起身來,向黃、鐵二公告辭。又再三叮囑人瑞,務必設法玉成那一案,然後匆匆的去了。
  那時火已熄盡,只冒白氣。人瑞看著黃升帶領眾人,又將物件搬入,依舊陳列起來。人瑞道:「屋子裡煙火氣太重,燒盒萬壽香來熏熏。」人瑞笑向老殘道:「鐵公,我看你還忙著回屋去不回呢?」老殘道:「都是被你一留再留的。倘若我在屋裡,不至於被他燒得這麼乾淨。」人瑞道,「咦!不言臊!要是讓你回去,只怕連你還燒死在裡頭呢!你不好好的謝我,反來埋怨我,真是不識好歹。」老殘道:「難道我是死人嗎?你不賠我,看我同你干休嗎?」
  說著,只見門簾揭起,黃升領了一個戴大帽子的進來,對著老殘打了一個千兒,說:「敝上說給鐵大老爺請安。送了一副鋪蓋來,是敝上自己用的,腌臢點,請大老爺不要嫌棄。明天叫裁縫趕緊做新的送過來,今夜先將就點兒罷。又狐皮袍子馬褂一套,請大老爺隨便用罷。」老殘立起來道:「累你們貴上費心。行李暫且留在這裡,借用一兩天,等我自己買了,就繳還。衣裳我都已經穿在身上,並沒有燒掉,不勞貴上費心了。回去多多道謝。」那家人還不肯把衣服帶去。仍是黃人瑞說:「衣服鐵老爺決不肯收的。你就說我說的,你帶回去罷。」家人又打了個千兒去了。
  老殘道:「我的燒去也還罷了,總是你瞎倒亂,平白的把翠環的一捲行李也燒在裡頭,你說冤不冤呢?」黃人瑞道:「那才更不要緊呢!我說他那鋪蓋總共值不到十兩銀子,明日賞他十五兩銀子,他媽要喜歡的受不得呢!」翠環道:「可不是呢,大約就是我這個倒霉的人,一捲鋪蓋害了鐵爺許多好東西都毀掉了。」老殘道:「物件到沒有值錢的,只可惜我兩部宋板書,是有錢沒處買的,未免可惜。然也是天數,只索聽他罷了。」人瑞道:「我看宋板書到也不稀奇,只是可惜你那搖的串鈴子也毀掉,豈不是失了你的衣著飯碗了嗎?」老殘道:「可不是呢!這可應該你賠了罷,還有甚麼說的?」人瑞道:「罷,罷,罷!燒了他的鋪蓋,燒了你的串鈴。大吉大利,恭喜,恭喜!」對著翠環作了個揖,又對老殘作了個揖,說道:「從今以後,他也不用做賣皮的婊子,你也不要做說嘴的郎中了!」
  老殘大叫道:「好,好,罵的好苦!翠環,你還不去擰他的嘴!」翠環道:「阿彌陀佛!總是兩位的慈悲!」翠花點點頭道:「環妹由此從良,鐵老由此做官,這把火倒也實在是把大吉大利的火,我也得替二位道喜。」老殘道:「依你說來,他卻從良,我卻從賤了?」黃人瑞道:「閒話少講,我且問你,是說話是睡?如睡,就收拾行李;如說話,我就把那奇案再告訴你。」隨即大叫了一聲:「來啊!」
  老殘道:「你說,我很願意聽。」人瑞道:「不是方才說到賈家遣丁抱告,說查出被人謀害的情形嗎?原來這賈老兒桌上有吃殘了的半個月餅,一大半人房裡都有吃月餅的痕跡。這月餅卻是前兩天魏家送得來的,所以賈家新承繼來的個兒子名叫賈幹,同了賈探春告說是他嫂子賈魏氏與人通姦,用毒藥謀害一家十三口性命。
  「齊河縣王子謹就把這賈幹傳來,問他姦夫是誰,卻又指不出來。食殘的月餅,只有半個,已經擘碎了,餡子裡卻是有點砒霜。王子謹把這賈魏氏傳來,問這情形。賈魏氏供:『月餅是十二日送來的。我還在賈家,況當時即有人吃過,並未曾死。』又把那魏老兒傳來,魏老兒供稱:『月餅是大街上四美齋做的,有毒無毒,可以質證了。』及至把四美齋傳來,又供月餅雖是他家做的,而餡子卻是魏家送得來的。就是這一節,卻不得不把魏家父女暫且收管。雖然收管,卻未上刑具,不過監裡的一間空屋,聽他自己去布置罷了。子謹心裡覺得仵作相驗,實非中毒。自己又親身細驗,實無中毒情形。即使月餅中有毒,未必人人都是同時吃的,也沒有個毒輕毒重的分別嗎?
  「苦主家催求訊斷得緊,就詳了撫台,請派員會審。前數日,齊巧派了剛聖慕來。此人姓剛,名弼,是呂諫堂的門生,專學他老師,清廉得格登登的。一跑得來,就把那魏老兒上了一夾棍,賈魏氏上了一拶子。兩個人都暈絕過去,卻無口供。那知冤家路兒窄,魏老兒家裡的管事的卻是愚忠老實人,看見主翁吃這冤枉官司,遂替他籌了些款,到城裡來打點,一投投到一個鄉紳胡舉人家……」
  說到此處,只見黃升揭開簾子走進來,說:「老爺叫呀。」人瑞道:「收拾鋪蓋。」黃升道:「鋪蓋怎樣放法?」人瑞想了一想,說:「外間冷,都睡到裡邊去罷。」就對老殘道:「裡間炕很大,我同你一邊睡一個,叫他們姐兒倆打開鋪蓋捲睡當中,好不好?」老殘道:「甚好,甚好。只是你孤棲了。」人瑞道:「守著兩個,還孤棲個甚麼呢?」老殘道:「管你孤棲不孤棲,趕緊說,投到這胡舉人家怎麼樣呢?」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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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18 21:50:32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六回     六千金買得凌遲罪 一封書驅走喪門星

  話說老殘急忙要問他投到胡舉人家便怎樣了。人瑞道:「你越著急,我越不著急!我還要抽兩口煙呢!」老殘急於要聽他說,就叫:「翠環,你趕緊燒兩口,讓他吃了好說。」翠環拿著籤子便燒。黃升從裡面把行李放好,出來回道:「他們的鋪蓋,叫他夥計來放。」人瑞點點頭。一刻,見先來的那個夥計,跟著黃升進去了。原來馬頭上規矩,凡妓女的鋪蓋,必須他夥計自行來放,家人斷不肯替他放的。又兼之鋪蓋之外還有甚麼應用的物事,他夥計知道放在甚麼所在,妓女探手便得,若是別人放的,就無處尋覓了。
  卻說夥計放完鋪蓋出來,說道:「翠環的燒了,怎麼樣呢?」人瑞道:「那你就不用管罷。」老殘道:「我知道。你明天來,我賠你二十兩銀子,重做就是了。」夥計說:「不是為銀子,老爺請放心,為的是今兒夜裡。」人瑞道:「叫你不要管,你還不明白嗎?」翠花也道:「叫你不要管,你就回去罷。」那夥計才低著頭出去。
  人瑞對黃升道:「天很不早了,你把火盆裡多添點炭,坐一壺開水在旁邊,把我墨盒子筆取出來,取幾張紅格子白八行書同信封子出來,取兩枝洋蠟,都放在桌上,你就睡去罷。」黃升答應了一聲「是」,就去照辦。
  這裡人瑞煙也吃完。老殘問道:「投到胡舉人家怎樣呢?」人瑞道:「這個鄉下糊塗老兒,見了胡舉人,扒下地就磕頭,說:『如能救得我主人的,萬代封侯!』胡舉人道:『封侯不濟事,要有錢才能辦事呀。這大老爺,我在省城裡也與他同過席,是認得的。你先拿一千銀子來,我替你辦。我的酬勞在外。』那老兒便從懷裡摸出個皮靴頁兒來,取出五百一張的票子兩張,交與胡舉人。卻又道:『但能官司了結無事,就再花多少,我也能辦。」胡舉人點點頭,吃過午飯,就穿了衣冠來拜老剛。」
  老殘拍著炕沿道:「不好了!」人瑞道:「這渾蛋的胡舉人來了呢,老剛就請見,見了略說了幾句套話。胡舉人就把這一千銀票子雙手捧上,說道:『這是賈魏氏那一案,魏家孝敬老公祖的,求老公祖格外成全。』」
  老殘道:「一定翻了呀!」人瑞道:「翻了倒還好,卻是沒有翻。」老殘道:「怎麼樣呢?」人瑞道:「老剛卻笑嘻嘻的雙手接了,看了一看,說道:『是誰家的票子,可靠得住嗎?』胡舉人道:『這是同裕的票子,是敝縣第一個大錢莊,萬靠得住。』老剛道:『這麼大個案情,一千銀子那能行呢?胡舉人道:『魏家人說,只要早早了結,沒事,就再花多些,他也願意。』老剛道:『十三條人命,一千銀子一條,也還值一萬三呢。也罷,既是老兄來,兄弟情願減半算,六千五百兩銀子罷。』胡舉人連聲答應道:『可以行得,可以行得!』
  「老剛又道:『老兄不過是個介紹人,不可專主,請回去切實問他一問,也不必開票子來,只須老兄寫明云:減半六五之數,前途願出。兄弟憑此,明日就斷結了。』胡舉人歡喜的了不得,出去就與那鄉下老兒商議。鄉下老兒聽說官司可以了結無事,就擅專一回。諒多年賓東,不致遭怪。況且不要現銀子,就高高興興的寫了個五千五百兩的憑據交與胡舉人,又寫了個五百兩的憑據,為胡舉人的謝儀。
  「這渾蛋胡舉人寫了一封信,並這五千五百兩憑據,一併送到縣衙門裡來。老剛收下,還給個收條。等到第二天升堂,本是同王子謹會審的。這些情節,子謹卻一絲也不知道。坐上堂去,喊了一聲『帶人』。那衙役們早將魏家父女帶到,卻都是死了一半的樣子。兩人跪到堂上,剛弼便從懷裡摸出那個一千兩銀票並那五千五百兩憑據,和那胡舉人的書子,先遞給子謹看了一遍。子謹不便措辭,心中卻暗暗的替魏家父女叫苦。
  「剛弼等子謹看過,便問魏老兒道:『你認得字嗎?』魏老兒供:『本是讀書人,認得字。』又問賈魏氏:『認得字嗎?』供:『從小上過幾年學,認字不多。』老剛便將這銀票、筆據叫差人送與他父女們看。他父女回說:『不懂這是什麼原故。』剛弼道:『別的不懂,想必也是真不懂。這個憑據是誰的筆跡,下面註著名號,你也不認得嗎?』叫差人:『你再給那個老頭兒看!』魏老兒看過,供道:『這憑據是小的家裡管事的寫的,但不知他為甚麼事寫的。』
  「剛弼哈哈大笑說:『你不知道,等我來告訴你,你就知道了!昨兒有個胡舉人來拜我,先送一千兩銀子,說你們這一案,叫我設法兒開脫。又說如果開脫,銀子再要多些也肯。我想你們兩個窮凶極惡的人,前日頗能熬刑,不如趁勢討他個口氣罷,我就對胡舉人說:「你告訴他管事的去,說害了人家十三條性命,就是一千兩銀子一條,也該一萬三千兩。」胡舉人說:「恐怕一時拿不出許多。」我說:「只要他心裡明白,銀子便遲些日子不要緊的。如果一千銀子一條命不肯出,就是折半五百兩銀子一條命,也該六千五百兩,不能再少。」胡舉人連連答應。我還怕胡舉人孟浪,再三叮囑他,叫他把這折半的道理告訴你們管事的,如果心服情願,叫他寫個憑據來,銀子早遲不要緊的。第二天,果然寫了這個憑據來。我告訴你,我與你無冤無仇,我為甚麼要陷害你們呢?你要摸心想一想,我是個朝廷家的官,又是撫台特特委我來幫著王大老爺來審這案子。我若得了你們的銀子,開脫了你們,不但辜負撫台的委任,那十三條冤魂肯依我嗎?我再詳細告訴你,倘若人命不是你謀害的,你家為什麼肯拿幾千兩銀子出來打點呢?這是第一據,在我這裡花的是六千五百兩,在別處花的且不知多少,我就不便深究了。倘人不是你害的,我告訴他照五百兩一條命計算,也應該六千五百兩。你那管事的就應該說:「人命實不是我家害的,如蒙委員代為昭雪,七千八千俱可,六千五百兩的數目卻不敢答應。」為甚麼他毫無疑義,就照五百兩一條命算帳妮?是第二據。我勸你們早遲總得招認,免得饒上許多刑具的苦楚。』
  「那父女兩個連連叩頭說:『青天大老爺!實在是冤枉!』剛弼把桌子一拍,大怒道:『我這樣開導你們,還是不招,再替我夾拶起來!』底下差役炸雷似的答應了一聲『嗄』,夾棍拶子望堂上一摔,驚魂動魄價響。
  「正要動刑,剛弼又道:『慢著,行刑的差役上來,我對你講。』幾個差役走上幾步,跪一條腿,喊道:『請大老爺示。』剛弼道:『你們伎倆我全知道,你看那案子是不要緊的呢,你們得了錢,用刑就輕些,讓犯人不甚吃苦。你們看那案情重大,是翻不過來的了,你們得了錢,就猛一緊,把那犯人當堂治死,成全他個整尸首。本官又有個嚴刑斃命的處分,我是全曉得的。今日替我先拶賈魏氏,只不許拶得他發昏,但看神色不好就鬆刑,等他回過氣來再拶。預備十天工夫,無論你甚麼好漢,也不怕你不招!』
  「可憐一個賈魏氏,不到兩天,就真熬不過了,哭得一絲半氣的,又忍不得老父受刑,就說道:『不必用刑,我招就是了!人是我謀害的,父親委實不知情!』剛弼道:『你為什麼害他全家?』魏氏道:『我為妯娌不和,有心謀害。』剛弼道:『妯娌不和,你害他一個人很夠了,為甚麼毒他一家子呢?』魏氏道:『我本想害他一人,因沒有法子,只好把毒藥放在月餅餡子裡。因為他最好吃月餅,讓他先毒死了,旁人必不至再受害了。』剛弼問:『月餅餡子裡,你放的甚麼毒藥呢?』供:『是砒霜。』『那裡來的砒霜呢?』供:『叫人藥店裡買的。』『那家藥店裡買的呢?』『自己不曾上街,叫人買的,所以不曉得那家藥店。』問:『叫誰買的呢?』供:『就是婆家被毒死了的長工王二。』問:『既是王二替你買的,何以他又肯吃這月餅受毒死了呢?』供:『我叫他買砒的時候,只說為毒老鼠,所以他不知道。』問:『你說你父親不知情,你豈有個不同他商議的呢?』供:『這砒是在婆家買的,買得好多天了。正想趁個機會放在小嬸吃食碗裡,值幾日都無隙可乘。恰好那日回娘家,看他們做月餅餡子,問他們何用,他們說送我家節禮。趁無人的時候,就把砒霜攪在餡子裡了。』
  「剛弼點點頭道:『是了,是了。』又問道:『我看你人很直爽,所招的一絲不錯。只是我聽人說,你公公平常待你極為刻薄,是有的罷?』魏氏道:『公公待我如待親身女兒一般恩惠,沒有再厚的了。』剛弼道:『你公公橫豎已死,你何必替他迴護呢?』魏氏聽了,抬起頭來,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大叫道:『剛大老爺!你不過要成就我個凌遲的罪名!現在我已遂了你的願了。既殺了公公,總是個凌遲!你又何必要坐成個故殺呢,你家也有兒女呀!勸你退後些罷!』剛弼一笑道:『論做官的道理呢,原該追究個水盡山窮。然既已如此,先讓他把這個供畫了。』」
  再說黃人瑞道:「這是前兩天的事,現在他還要算計那個老頭子呢!昨日我在縣衙門裡吃飯,王子謹氣得要死,逼得不好開口。一開口,彷彿得了魏家若干銀子似的,李太尊在此地,也覺得這案情不妥當,然也沒有法想,商議除非能把白太尊白子壽弄來才行。這瘟剛是以清廉自命的,白太尊的清廉,恐怕比他還靠得住些。白子壽的人品學問,為眾所推服,他還不敢藐視,捨此更無能制伏他的人了。只是一兩天內就要上詳,宮保的性子又急,若奏出去就不好設法了。只是沒法通到宮保面前去,凡我們同寅,都要避點嫌疑。昨日我看見老哥,我從心眼裡歡喜出來,請你想個甚麼法子。」
  老殘道:「我也沒有長策。不過這種事情,其勢已迫,不能計出萬全的。只有就此情形,我詳細寫封信稟宮保,請宮保派白太尊來覆審。至於這一砲響不響,那就不能管了。天下事冤枉的多著呢,但是碰在我輩眼目中,盡心力替他做一下子就罷了。」人瑞道:「佩服,佩服。事不宜遲,筆墨紙張都預備好了,請你老人家就此動筆。翠環,你去點蠟燭、泡茶。」
  老殘凝了一凝神,就到人瑞屋裡坐下。翠環把洋燭也點著了。老殘揭開墨盒,拔出筆來,鋪好了紙,拈筆便寫。那知墨盒子已凍得像塊石頭,筆也凍得像個棗核子,半筆也寫不下去。翠環把墨盒子捧到火盆上烘,老殘將筆拿在手裡,向著火盆一頭烘,一頭想。半霎功夫,墨盒裡冒白氣,下半邊已烊了。老殘蘸墨就寫,寫兩行,烘一烘。不過半個多時辰,信已寫好,加了個封皮。打算問人瑞,信已寫妥,交給誰送去?對翠環道:「你請黃老爺進來。」
  翠環把房門簾一揭,格格的笑個不止,低低喊道:「鐵老,你來瞧!」老殘望外一看,原來黃人瑞在南首,雙手抱著煙槍,頭歪在枕頭上,口裡拖三四寸長一條口涎,腿上卻蓋了一條狼皮褥子。再看那邊,翠花睡在虎皮毯上,兩隻腳都縮在衣服裡頭,兩隻手超在袖子裡,頭卻不在枕頭上,半個臉縮在衣服大襟裡,半個臉靠著袖子,兩個人都睡得實沉沉的了。
  老殘看了說:「這可要不得,快點喊他們起來!」老殘就去拍人瑞,說:「醒醒罷,這樣要受病的!」人瑞驚覺,懵裡懵懂的,睜開眼說道:「呵,呵!信寫好了嗎?」老殘說:「寫好了。」人瑞掙扎著坐起。只見口邊那條涎水,由袖子上滾到煙盤裡,跌成幾段,原來久已化作一條冰了!老殘拍人瑞的時候,翠環卻到翠花身邊,先向他衣服摸著兩隻腳,用力往外一扯。翠花驚醒,連喊:「誰,誰,誰?」連忙揉揉眼睛,叫道:「可凍死我了!」
  兩人起來,都奔向火盆就暖,那知火盆無人添炭,只剩一層白灰,幾星餘火,卻還有熱氣。翠環道:「屋裡火盆旺著呢,快向屋裡烘去罷。」四人遂同到裡邊屋來。翠花看鋪蓋,三分俱已攤得齊楚,就去看他縣裡送來的,卻是一床藍湖縐被、一床紅湖縐被、兩條大呢褥子、一個枕頭。指給老殘道:「你瞧這鋪蓋好不好?」老殘道:「太好了些。」便向人瑞道:「信寫完了,請你看看。」
  人瑞一面烘火,一面取過信來,從頭至尾讀了一遍,說:「很切實的。我想總該靈罷。」老殘道:「怎樣送去呢?」人瑞腰裡摸出表來一看;說:「四下鐘,再等一刻。天亮了,我叫縣裡差個人去。」老殘道:「縣裡人都起身得遲,不如天明後,同店家商議,雇個人去更妥。只是這河難得過去。」人瑞道:「河裡昨晚就有人跑凌,單身人過河很便當的。」大家烘著火,隨便閒話。
  兩三點鐘工夫,極容易過,不知不覺,東方已自明了。人瑞喊起黃升,叫他向店家商議,雇個人到省城送信,說:「不過四十里地,如晌午以前送到,下午取得收條來,我賞銀十兩。」停了一刻,只見店夥同了一個人來說:「這是我兄弟,如大老爺送信,他可以去。他送過幾回信,頗在行,到衙門裡也敢進去,請大老爺放心。」當時人瑞就把上撫台的稟交給他,自收拾投遞去了。
  這裡人瑞道:「我們這時該睡了。」黃、鐵睡在兩邊,二翠睡在當中,不多一刻都已齁齁的睡著。一覺醒來,已是午牌時候。翠花家夥計早已在前面等候,接了他姊妹兩個回去,將鋪蓋捲了,一併掮著就走。人瑞道:「傍晚就送他們姐兒倆來,我們這兒不派人去叫了。」夥計答應著「是」,便同兩人前去。翠環回過頭來眼淚汪汪的道:「儜別忘了呵!」人瑞、老殘俱笑著點點頭。
  二人洗臉,歇了片刻就吃午飯。飯畢,已兩下多鐘,人瑞自進縣署去了,說:「倘有回信,喊我一聲。」老殘說:「知道,你請罷。」
  人瑞去後,不到一個時辰,只見店家領那送信的人,一頭大汗,走進店來。懷裡取出一個馬封,紫花大印。拆開,裡面回信兩封:一封是張宮保親筆,字比核桃還大;一封是內文案上袁希明的信,言:「白太尊現署泰安,即派人去代理,大約五七天可到。」並云:「宮保深盼閣下少候兩日,等白太尊到,商酌一切。」云云。老殘看了,對送信人說:「你歇著罷,晚上來領賞。喊黃二爺來。」店家說:「同黃大老爺進衙門去了。」老殘想:「這信交誰送去呢?不如親身去走一道罷。」就告店家,鎖了門,竟自投縣衙門來。
  進了大門,見出出進進人役甚多,知有堂事。進了儀門,果見大堂上陰氣森森,許多差役兩旁立著。凝了一凝神,想道:「我何妨上去看看,什麼案情?」立在差役身後,卻看不見。
  只聽堂上嚷道:「賈魏氏,你要明白你自己的死罪已定,自是無可挽回。你卻極力開脫你那父親,說他並不知情,這是你的一片孝心,本縣也沒有個不成全你的。但是你不招出你的姦夫來,你父親的命就保全不住了。你想,你那姦夫出的主意,把你害得這樣苦法,他到躲得遠遠的,連飯都不替你送一碗,這人的情義也就很薄的了。你卻抵死不肯招出他來,反令生身老父,替他擔著死罪。聖人云:『人盡夫也,父一而已。』原配丈夫,為了父親尚且顧不得他,何況一個相好的男人呢!我勸你招了的好。」只聽底下只是嚶嚶啜泣。又聽堂上喝道:「你還不招嗎?不招我又要動刑了!」
  又聽底下一絲半氣的說了幾句,聽不出甚麼話來。只聽堂上嚷道:「他說甚麼?」聽一個書吏上去回道:「賈魏氏說,是他自己的事,大老爺怎樣吩咐,他怎樣招。叫他捏造一個姦夫出來,實實無從捏造。」
  又聽堂上把驚堂一拍,罵道:「這個淫婦,真正刁狡!拶起來!」堂下無限的人大叫了一聲「嗄」,只聽跑上幾個人去,把拶子往地下一摔,霍綽的一聲,驚心動魄。
  老殘聽到這裡,怒氣上沖,也不管公堂重地,把站堂的差人用手分開,大叫一聲:「站開!讓我過去!」差人一閃。老殘走到中間,只見一個差人一手提著賈魏氏頭髮,將頭提起,兩個差人正抓他手在上拶子。老殘走上,將差人一扯,說道:「住手!」便大搖大擺走上暖閣。見公案上坐著兩人,下首是王子謹,上首心知就是這剛弼了,先向剛弼打了一躬。

  子謹見是老殘,慌忙立起。剛弼卻不認得,並不起身,喝道:「你是何人?敢來攪亂公堂!拉他下去!」

未知老殘被拉下去,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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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鐵砲一聲公堂解索 瑤琴三疊旅舍銜環

  話說老殘看賈魏氏正要上刑,急忙搶上堂去,喊了「住手」。剛弼卻不認得老殘為何許人,又看他青衣小帽,就喝令差人拉他下去。誰知差人見本縣大老爺早經站起,知道此人必有來歷,雖然答應了一聲「嗄」,卻沒一個人敢走上來。
  老殘看剛弼怒容滿面,連聲吆喝,卻有意嘔著他玩,便輕輕的說道:「你先莫問我是什麼人,且讓我說兩句話。如果說的不對,堂下有的是刑具,你就打我幾板子,夾我一兩夾棍,也不要緊。我且問你:一個垂死的老翁,一個深閨的女子,案情我卻不管,你上他這手銬腳鐐是什麼意思?難道怕他越獄走了嗎?這是制強盜的刑具,你就隨便施於良民,天理何存?良心安在?」
  王子謹想不到撫台回信已來,恐怕老殘與剛弼堂上較量起來,更下不去,連忙喊道:「補翁先生,請廳房裡去坐,此地公堂,不便說話。」剛弼氣得目瞪口呆,又見子謹稱他補翁,恐怕有點來歷,也不敢過於搶白。老殘知子謹為難,遂走過西邊來,對著子謹也打了一躬。子謹慌忙還揖,口稱:「後面廳房裡坐。」老殘說道:「不忙。」卻從袖子裡取出張宮保的那個覆書來,雙手遞給子謹。
  子謹見有紫花大印,不覺喜逐顏開,雙手接過,拆開一看,便高聲讀道:「示悉。白守耆札到便來,請即傳諭王、剛二令,不得濫刑。魏謙父女取保回家、候白守覆訊。弟耀頓首。」一面遞給剛弼去看,一面大聲喊道:「奉撫台傳諭,叫把魏謙父女刑具全行鬆放,取保回家,候白大人來再審!」底下聽了,答應一聲「嗄」,又大喊道:「當堂鬆刑囉!當堂鬆刑囉!」卻早七手八腳,把他父女手銬腳鐐,項上的鐵鏈子,一鬆一個乾淨,教他上來磕頭,替他喊道:「謝撫台大人恩典!謝剛大老爺、王大老爺恩典!」那剛弼看信之後,正自敢怒而不敢言。又聽到謝剛大老爺、王大老爺恩典,如同刀子戳心一般,早坐不住,退往後堂去了。
  子謹仍向老殘拱手道:「請廳房裡去坐。兄弟略為交代此案,就來奉陪。」老殘拱一拱手道:「請先生治公,弟尚有一事,告退。」遂下堂,仍自大搖大擺的走出衙門去了。這裡王子謹吩咐了書吏,叫魏謙父女趕緊取保,今晚便要叫他們出去才好。書吏一一答應,擊鼓退堂。
  卻說老殘回來,一路走著,心裡十分高興,想道:「前日聞得玉賢種種酷虐,無法可施。今日又親目見了一個酷吏,卻被一封書便救活了兩條性命,比吃了人參果心裡還快活!」一路走著,不知不覺已出了城門,便是那黃河的堤埝了。上得堤去,看天色欲暮,那黃河已凍得同大路一般,小車子已不斷的來往行走,心裡想來:「行李既已燒去,更無累贅,明日便可單身回省,好去置辦行李。」轉又念道:「袁希明來信,叫我等白公來,以便商酌,明知白公辦理此事,游刃有餘。然倘有未能周知之處,豈不是我去了害的事嗎?只好耐心等待數日再說。」一面想著,已到店門,順便踱了回去。看有許多人正在那裡刨挖火裡的燼餘,堆了好大一堆,都是些零綢碎布,也就不去看他。回到上房,獨自坐地。
  過了兩個多鐘頭,只見人瑞從外面進來,口稱:「痛快,痛快!」說:「那瘟剛退堂之後,隨即命家人檢點行李回省。子謹知道宮保耳軟,恐怕他回省,又出汊子,故極力留他,說:『宮保只有派白太尊覆審的話,並沒有叫閣下回省的示諭,此案未了,斷不能走。你這樣去銷差,豈不是同宮保嘔氣嗎?恐不合你主敬存誠的道理。』他想想也只好忍耐著了。子謹本想請你進去吃飯,我說:『不好,倒不如送桌好好的菜去,我替你陪客罷。』我討了這個差使來的。你看好不好?」老殘道:「好!你吃白食,我擔人情,你倒便宜!我把他辭掉,看你吃甚麼!」人瑞道:「你只要有本事辭,只管辭,我就陪你挨餓。」
  說著,門口已有一個戴紅纓帽兒的拿了一個全帖,後面跟著一個挑食盒的進來,直走到上房,揭起暖簾進來,對著人瑞望老殘說:「這位就是鐵老爺罷?」人瑞說:「不錯。」那家人便搶前一步,請了一個安,說:「敝上說:小縣分沒有好菜,送了一桌粗飯,請大老爺包涵點。」老殘道:「這店裡飯很便當,不消貴上費心,請挑回去,另送別位罷。」家人道:「主人吩咐,總要大老爺賞臉。家人萬不敢挑回去,要挨罵的。」人瑞在桌上拿了一張箋紙,撥開筆帽,對著那家人道:「你叫他們挑到前頭灶屋裡去。」那家人揭開盒蓋,請老爺們過眼。原來是一桌甚豐的魚翅席,老殘道:「便飯就當不起,這酒席太客氣,更不敢當了。」人瑞用筆在花箋上已經寫完,遞與那家人,說:「這是鐵老爺的回信,你回去說謝謝就是了。」又叫黃升賞了家人一吊錢,挑盒子的二百錢。家人打了兩個千兒。
  這裡黃升掌上燈來。不消半個時辰,翠花、翠環俱到。他那夥計不等吩咐,已掮了兩個小行李捲兒進來,送到裡房去。人瑞道:「你們鋪蓋真做得快,半天工夫就齊了嗎?」翠花道:「家裡有的是鋪蓋,對付著就夠用了。」
  黃升進來問,開飯不開飯。人瑞說:「開罷。」停了一刻,已先將碟子擺好。人瑞道:「今日北風雖然不颳,還是很冷,快溫酒來吃兩杯。今天十分快樂,我們多喝兩杯。」二翠俱拿起絃子來唱兩個曲子侑酒。人瑞道:「不必唱了,你們也吃兩杯酒罷。」
  翠花看二人非常高興,便問道:「儜能這麼高興,想必撫台那裡送信的人回來了嗎?」人瑞道:「豈但回信來了,魏家爺兒倆這時候怕都回到了家呢!」便將以上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訴了二翠。他姊兒倆個,也自喜歡的了不得,自不消說。
  卻說翠環聽了這話,不住的迷迷價笑,忽然又將柳眉雙鎖,默默無言。你道什麼緣故?他因聽見老殘一封書去,撫台便這樣的信從,若替他辦那事,自不費吹灰之力,一定妥當的,所以就迷迷價笑。又想他們的權力雖然夠用,只不知昨晚所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倘若隨便說說就罷了的呢,這個機會錯過,便終身無出頭之望,所以雙眉又鎖起來了。又想到他媽今年年底,一定要轉賣他。那蒯二禿子凶惡異常,早遲是個死,不覺臉上就泛了死灰的氣色。又想到自己好好一個良家女子,怎樣流落得這等下賤形狀,倒不如死了的乾淨,眉宇間又泛出一種英毅的氣色來。又想到自己死了原無不可,只是一個六歲的小兄弟有誰撫養,豈不也是餓死嗎?他若餓死,不但父母無人祭供,並祖上的香煙,從此便絕。這麼想去,是自己又死不得了。想來想去,活又活不成,死又死不得,不知不覺那淚珠子便撲簌簌的滾將下來,趕緊用手絹子去擦。
  翠花看見道:「你這妮子!老爺們今天高興,你又發什麼昏?」人瑞看著他,只是憨笑。老殘對他點了點頭,說:「你不用胡思亂想,我們總要替你想法子的。」人瑞道:「好,好!有鐵老爺一手提拔你,我昨晚說的話,可是不算數的了。」翠環聽了大驚,愈覺得他自己慮的是不錯。正要向人瑞詰問,只見黃升同了一個人進來,朝人瑞打了一千兒,遞過一個紅紙封套去。人瑞接過來,撐開封套口,朝裡一窺,便揣到懷裡去,說聲「知道了」,更不住的嘻嘻價笑。只見黃升說:「請老爺出來說兩句話。」人瑞便走出去。
  約有半個時辰進來,看著三個人俱默默相對,一言不發,人瑞愈覺高興。又見那縣裡的家人進來,向老殘打了個千兒,道:「敝上說,叫把昨兒個的一捲舊鋪蓋取回去。」老殘一楞,心裡想道:「這是什麼道理呢?你取了去,我睡什麼呢?」然而究竟是人家的物件,不便強留,便說:「你取了去罷。」心裡卻是納悶。看著那家人進房取將去了,只見人瑞道:「今兒我們本來很高興的,被這翠環一個人不痛快,惹的我也不痛快了。酒也不吃了,連碟子都撤下去罷。」又見黃升來,當真把些碟子都撤了下去。
  此時不但二翠摸不著頭腦,連老殘也覺得詫異的很。隨即黃升帶著翠環家夥計,把翠環的鋪蓋捲也搬走了。翠環忙問:「啥事?啥事?怎麼不教我在這裡嗎?」夥計說:「我不知道,光聽說叫我取回鋪蓋捲去。」
  翠環此時按捺不住,料到一定凶多吉少,不覺含淚跪到人瑞面前,說:「我不好,你是老爺們呢,難道不能包含點嗎?你老一不喜歡,我們就活不成了!」人瑞道:「我喜歡的很呢!我為啥不喜歡?只是你的事,我卻管不著。你慢慢的求鐵老爺去。」
  翠環又跪向老殘面前,說:「還是你老救我!」老殘道:「甚麼事,我救你呢?」翠環道:「取回鋪蓋,一定是昨兒話走了風聲,俺媽知道,今兒不讓我在這兒,早晚要逼我回去,明天就遠走高飛,他敢同官鬥嗎?就只有走是個好法子。」老殘道:「這話也說的是。人瑞哥,你得想個法子,挽留住他才好。一被他媽接回去,這事就不好下手了。」人瑞道:「那是何消說!自然要挽留他。你不挽留他,誰能挽留他呢?」
  老殘一面將翠環拉起,一面向人瑞道:「你的話我怎麼不懂?難道昨夜說的話,當真不算數了嗎?」人瑞道:「我已徹底想過,只有不管的一法。你想拔一個姐兒從良,總也得有個辭頭。你也不承認,我也不承認,這話怎樣說呢?把他弄出來,又望那裡安置呢?若是在店裡,我們兩個人都不承認,外人一定說是我弄的,斷無疑義。我剛才得了個好點的差使,忌妒的人很多,能不告訴宮保嗎?以後我就不用在山東混了,還想什麼保舉呢?所以是斷乎做不得的。」老殘一想,話也有理,只是因此就見死不救,於心實也難忍。加著翠環不住的啼哭,實在為難,便向人瑞道;「話雖如此,也得想個萬全的法子才好。」人瑞道:「就請你想,如想得出,我一定助力。」
  老殘想了想,實無法子,便道:「雖無法子,也得大家想想。」人瑞道:「我倒有個法子,你又做不到,所以只好罷休。」老殘道:「你說出來,我總可以設法。」人瑞道:「除非你承認了要他,才好措辭。」老殘道:「我就承認也不要緊。」人瑞道:「空口說白話,能行嗎?事是我辦,我告訴人,說你要,誰信呢?除非你親筆寫封信給我,那我就有法辦了。」老殘道:「信是不好寫的。」人瑞道:「我說你做不到,是不是呢?」
  老殘正在躊躇,卻被二翠一齊上來央告,說:「這也不要緊的事,你老就擔承一下子罷。」老殘道:「信怎樣寫?寫給誰呢?」人瑞道:「自然寫給王子謹,你就說,見一妓女某人,本係良家,甚為可憫,弟擬拔出風塵,納為簉室,請兄鼎力維持,身價若干,如數照繳云云。我拿了這信就有辦法,將來任憑你送人也罷,擇配也罷,你就有了主權,我也不遭聲氣。不然,那有辦法?」
  正說著,只見黃升進來說:「翠環姑娘出來,你家裡人請你呢。」翠環一聽,魂飛天外,一面說就去,一面拼命央告老殘寫信。翠花就到房裡取出紙筆墨硯來,將筆蘸飽,遞到老殘手裡。老殘接過筆來,嘆口氣,向翠環道:「冤不冤?為你的事,要我親筆畫供呢!」翠環道:「我替你老磕一千個頭!你老就為一回難,勝造七級浮圖!」老殘已在紙上如說寫就,遞與人瑞,說:「我的職分已盡,再不好好的辦,罪就在你了。」人瑞接過信來,遞與黃升,說:「停一會送到縣裡去。」
  當老殘寫信的時刻,黃人瑞向翠花耳中說了許多的話。黃升接過信來,向翠環道:「你媽等你說話呢,快去罷。」翠環仍泥著不肯去,眼看著人瑞,有求救的意思。人瑞道:「你去,不要緊的,諸事有我呢。」翠花立起來,拉了翠環的手,說:「環妹,我同你去,你放心罷,你大大的放心罷!」翠環無法,只得說聲「告假」,走出去了。
  這裡人瑞卻躺到煙炕上去燒煙,嘴裡七搭八搭的同老殘說話。約計有一點鐘工夫,人瑞煙也吃足了。只見黃升戴著簇新的大帽子進來,說:「請老爺們那邊坐。」人瑞說:「啊!」便站起來拉了老殘,說:「那邊坐罷。」老殘詫異道:「幾時有個那邊出來?」人瑞說:「這個那邊,是今天變出來的。」原來這店裡的上房,一排本是兩個三間,人瑞住的是西邊三間,還有東邊的個三間,原有別人住著,今早動身過河去了,所以空下來。
  黃、鐵二人攜手走到東上房前,上了台階,早有人打起暖簾。只見正中方桌上挂著桌裙,桌上點了一對大紅蠟燭,地下鋪了一條紅毡。走進堂門,見東邊一間擺了一張方桌,朝南也繫著桌裙。上首平列兩張椅子,兩旁一邊一張椅子,都搭著椅披。桌上卻擺了滿滿一桌的果碟,比方才吃的還要好看些。西邊是隔斷的一間房,挂了一條紅大呢的門簾。
  老殘詫異道:「這是什麼原故?」只聽人瑞高聲嚷道:「你們攙新姨奶奶出來,參見他們老爺。」只見門簾揭處,一個老媽子在左,翠花在右,攙著一個美人出來,滿頭戴著都是花,穿著一件紅青外褂,葵綠襖子,繫一條粉紅裙子,卻低著頭走到紅毡子前。
  老殘仔細一看,原來就是翠環,大叫道:「這是怎麼說?斷乎不可!」人瑞道:「你親筆字據都寫了,還狡獪甚麼?」不由分說,拉老殘往椅子上去坐,老殘那裡肯坐,這裡翠環早已磕下頭去了。老殘沒法,也只好回了半禮。又見老媽子說:「黃大老爺請坐。謝大媒。」翠環卻又磕下頭去。人瑞道:「不敢當,不敢當!」也還了一禮。當將新人送進房內。翠花隨即出來磕頭道喜,老媽子等人也都道完了喜。人瑞拉老殘到房裡去。原來房內新鋪蓋已陳設停妥,是紅綠湖縐被各一床、紅綠大呢褥子各一條、枕頭兩個。炕前掛了一個紅紫魯山綢的幔子。桌上鋪了紅桌毡,也是一對紅蠟燭。牆上卻挂了一副大紅對聯,上寫著:
  願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
  是前生註定事,莫錯過姻緣。
  老殘卻認得是黃人瑞的筆跡,墨痕還沒有甚乾呢,因笑向人瑞道:「你真會淘氣!這是西湖上月老祠的對聯,被你偷得來的。」人瑞道:「對題便是好文章。你敢說不切當嗎?」
  人瑞卻從懷中把剛才縣裡送來的紅封套遞給老殘,說:「你瞧,這是貴如夫人原來的賣身契一紙,這是新寫的身契一紙,總共奉上。你看愚弟辦事周到不周到?」老殘說:「既已如此,感激的很。你又何苦把我套在圈子裡做甚麼呢?」人瑞道:「我不對你說『是前生註定事,莫錯過姻緣』嗎?我為翠環計,救人須救徹,非如此,總不十分妥當。為你計,亦不吃虧。天下事就該這麼做法,是不錯的。」說過,呵呵大笑。又說:「不用費話罷,我們肚子餓的了不得,要吃飯了。」人瑞拉著老殘,翠花拉著翠環,要他們兩個上坐。老殘決意不肯,仍是去了桌裙,四方兩對面坐的。這一席酒,不消說,各人有各人快樂處,自然是盡歡而散,以後無非是送房睡覺,無庸贅述。
  卻說老殘被人瑞逼成好事,心裡有點不痛快,想要報復。又看翠花昨日自己凍著,卻拿狼皮褥子替人瑞蓋腿。為翠環事,他又出了許多心。冷眼看去,也是個有良心的,須得把他也拔出來才好,且等將來再作道理。
  次日,人瑞跑來,笑向翠環道:「昨兒炕畸角睡得安穩罷?」翠環道:「都是黃老爺大德成全,慢慢供儜的長生祿位牌。」人瑞道:「豈敢,豈敢!」說著,便向老殘道:「昨日三百銀子是子謹墊出來的,今日我進署替你還帳去。這衣服衾枕是子謹送的,你也不用客氣了,想來送錢他也是不肯收的。」老殘道:「這從那裡說起!叫人家花這許多錢,也只好你先替我道謝,再圖補報罷。」說著,人瑞自去縣裡。
  老殘因翠環的名字太俗,且也不便再叫了,遂替他顛倒一下,換做「環翠」,卻算了一個別號,便雅得多呢。午後命人把他兄弟找得來,看他身上衣服過於藍縷,給了他幾兩銀子,仍叫李五領去買幾件衣服給他穿。
  光陰迅速,不知不覺,已經五天過去。那日,人瑞已進縣署裡去,老殘正在客店裡教環翠認字,忽聽店中夥計報道:「縣裡王大老爺來了!」
  霎時,子謹轎子已到階前下轎,老殘迎出堂屋門口。子謹入來,分賓主坐下,說道:「白太尊立刻就到,兄弟是來接差的,順便來此與老哥道喜,並閒談一刻。」老殘說:「前日種種承情,已托人瑞兄代達謝忱。因剛君在署,不便親到拜謝,想能曲諒。」子謹謙遜道:「豈敢。」隨命新人出來拜見了。子謹又送了幾件首飾,作拜見之禮。忽見外面差人飛奔也似的跑來報:「白大人已到,對岸下轎,從冰上走過來了。」子謹慌忙上轎去接。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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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18 21:53:05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八回     白太守談笑釋奇冤 鐵先生風霜訪大案

  話說王子謹慌忙接到河邊,其時白太尊已經由冰上走過來了。子謹遞上手版,趕到面前請了個安,道聲「大人辛苦」。白公回了個安,說道:「何必還要接出來?兄弟自然要到貴衙門請安去的。」子謹連稱「不敢」。
  河邊搭著茶棚,挂著彩綢。當時讓到茶棚小坐,白公問道:「鐵君走了沒有?」子謹回道:「尚未。因等大人來到,恐有話說。卑職適才在鐵公處來。」白公點點頭道:「甚善。我此刻不便去拜,恐惹剛君疑心。」吃了一口茶,縣裡預備的轎子執事早已齊備,白公便坐了轎子,到縣署去。少不得升旗放砲、奏樂開門等事。進得署去,讓在西花廳住。
  剛弼早穿好了衣帽,等白公進來,就上手本請見。見面上後,白公就將魏賈一案,如何問法,詳細問了一遍。剛弼一一訴說,頗有得意之色,說到「宮保來函,不知聽信何人的亂話。此案情形,據卑職看來已成鐵案,決無疑義。但此魏老頗有錢文,送卑職一千銀子,卑職未收,所以買出人來到宮保處攪亂黑白。聽說有個甚麼賣藥的郎中,得了他許多銀子,送信給宮保的。這個郎中因得了銀子,當時就買了個妓女,還在城外住著。聽說這個案子如果當真翻過來,還要謝他幾千銀子呢,所以這郎中不走,專等謝儀。似乎此人也該提了來訊一堂,訊出此人贓證,又多添一層憑據了。」白公說:「老哥所見甚是。但是兄弟今晚須將全案看過一遍,明日先把案內人證提來,再作道理。或者竟照老哥的斷法,也未可知,此刻不敢先有成見。像老哥聰明正直,凡事先有成竹在胸,自然投無不利。兄弟資質甚魯,只好就事論事,細意推求,不敢說無過,但能寡過,已經是萬幸了。」說罷,又說了些省中的風景閒話。
  吃過晚飯,白公回到自己房中,將全案細細看過兩遍。傳出一張單子去,明日提人。第二天已牌時分,門口報稱:「人已提得齊備。請大人示下,是今天下午後坐堂,還是明天早起?」白公道:「人證已齊,就此刻坐大堂。堂上設三個坐位就是了。」剛、王二君連忙上去請了個安,說:「請大人自便,卑職等不敢陪審,恐有不妥之處,理應迴避。」白公道:「說那裡的話。兄弟魯鈍,精神照應不到,正望兩兄提撕。」二人也不敢過謙。
  停刻,堂事已齊,稿簽門上來請升堂。三人皆衣冠而出,坐了大堂。白公舉了紅筆,第一名先傳原告賈幹。差人將賈幹帶到,當堂跪下。白公問道:「你叫賈幹?」底下答著:「是。」白公問:「今年十幾歲了?」答稱:「十六歲了。」問:「是死者賈志的親生,還是承繼?」答稱:「本是嫡堂的侄兒,過房承繼的。」問:「是幾時承繼的?」答稱:「因亡父被害身死,次日入殮,無人成服,由族中公議入繼成服的。」
  白公又問:「縣官相驗的時候,你已經過來了沒有?」答:「已經過來了。」問:「入殮的時候,你親視含殮了沒有?」答稱:「親視含殮的。」問:「死人臨入殮時,臉上是什麼顏色?」答稱:「白支支的,同死人一樣。」問:「有青紫斑沒有?」答:「沒有看見。」問:「骨節僵硬不僵硬?」答稱:「並不僵硬。」問:「既不僵硬,曾摸胸口有無熱氣?」答:「有人摸的,說沒有熱氣了。」問:「月餅裡有砒霜,是幾時知道的?」答:「是入殮第二天知道的。」問:「是誰看出來的?」答:「是姐姐看出來的。」問:「你姐姐何以知道裡頭有砒霜?」答:「本不知道裡頭有砒霜,因疑心月餅裡有毛病,所以揭開來細看。見有粉紅點點毛,就托出問人。有人說是砒霜,就找藥店人來細瞧,也說是砒霜,所以知道是中了砒毒了。」
  白公說:「知道了。下去!」又用硃筆一點,說:「傳四美齋來。」差人帶上。白公問道:「你叫什麼?你是四美齋的什麼人?」答稱:「小人叫王輔庭,在四美齋掌櫃。」問:「魏家定做月餅,共做了多少斤?」答:「做了二十斤。」問:「餡子是魏家送來的嗎?」答稱:「是。」問:「做二十斤,就將將的不多不少嗎?」說:「定的是二十斤,做成了八十三個。」問:「他定做的月餅,是一種餡子?是兩種餡子?」答:「一種,都是冰糖芝麻核桃仁的。」問:「你們店裡賣的是幾種餡子?」答:「好幾種呢。」問:「有冰糖芝麻核桃仁的沒有?」答:「也有。」問:「你們店裡的餡子比他家的餡子那個好點?」答:「是他家的好點。」問:「好處在什麼地方?」答:「小人也不知道,聽做月餅的司務說,他家的材料好,味道比我們的又香又甜。」白公說:「然則你店裡司務先嘗過的,不覺得有毒嗎?」回稱:「不覺得。」
  白公說:「知道了。下去!」又將硃筆一點,說:「帶魏謙。」魏謙走上來,連連磕頭說:「大人哪!冤枉喲!」白公說:「我不問你冤枉不冤枉!你聽我問你的話!我不問你的話,不許你說!」兩旁衙役便大聲「嗄」的一聲。
  看官,你道這是什麼緣故?凡官府坐堂,這些衙役就要大呼小叫的,名叫「喊堂威」,把那犯人嚇昏了,就可以胡亂認供了。不知道是那一朝代傳下來的規矩,卻是十八省都是一個傳授。今日魏謙是被告正凶,所以要喊個堂威,嚇唬嚇唬他。
  閒話休題,卻說白公問魏謙道:「你定做了多少個月餅?」答稱:「二十斤。」問:「你送了賈家多少斤?」答:「八斤。」問:「還送了別人家沒有?」答:「送了小兒子的丈人家四斤。」問:「其餘的八斤呢?」答:「自己家裡人吃了。」問:「吃過月餅的人有在這裡的沒有?」答:「家裡人人都分的,現在同了來的人,沒有一個不是吃月餅的。」白公向差人說:「查一查,有幾個人跟魏謙來的,都傳上堂來。」
  一時跪上一個有年紀的、兩個中年漢子,都跪下。差人回稟道:「這是魏家的一個管事、兩個長工。」白公問道:「你們都吃月餅麼?」同聲答道:「都吃的。」問:「每人吃了幾個,都說出來。」管事的說:「分了四個,吃了兩個,還剩兩個。」長工說:「每人分了兩個,當天都吃完了。」白公問管事的道:「還剩的兩個月餅,是幾時又吃的?」答稱:「還沒有吃就出了這件案子,說是月餅有毒,所以就沒敢再吃,留著做個見證。」白公說:「好,帶來了沒有?」答:「帶來,在底下呢。」白公說:「很好。」叫差人同他取來。又說:「魏謙同長工全下去罷。」又問書吏:「前日有砒的半個月餅呈案了沒有?」書吏回:「呈案在庫。」白公說:「提出來。」
  霎時差人帶著管事的,並那兩個月餅,都呈上堂來,存庫的半個月餅也提到。白公傳四美齋王輔庭,一面將這兩種月餅詳細對校了,送剛、王二公看,說:「這兩起月餅,皮色確是一樣,二公以為何如?」二公皆連忙欠身答應著:「是。」其時四美齋王輔庭己帶上堂,白公將月餅擘開一個交下,叫他驗看,問:「是魏家叫你定做的不是?」王輔庭仔細看了看,回說:「一點不錯,就是我家定做的。」白公說:「王輔庭叫他具結回去罷。」
  白公在堂上把那半個破碎月餅,仔細看了,對剛弼道:「聖慕兄,請仔細看看。這月餅餡子是冰糖芝麻核桃仁做的,都是含油性的物件。若是砒霜做在餡子裡的,自然同別物黏合一氣。你看這砒顯係後加入的,與別物絕不黏合。況四美齋供明,只有一種餡子。今日將此兩種餡子細看,除加砒外,確係表裡皆同。既是一樣餡子,別人吃了不死,則賈家之死不由月餅可知。若是有湯水之物,還可將毒藥後加入內。月餅之為物,面皮乾硬,斷無加入之理。二公以為何如?」俱欠身道:「是。」
  白公又道:「月餅中既無毒藥,則魏家父女即為無罪之人,可以令其具結了案。」王子謹即應了一聲:「是。」剛弼心中甚為難過,卻也說不出什麼來,只好隨著也答應了一聲「是」。
  白公即吩咐帶上魏謙來,說:「本府已審明月餅中實無毒藥,你們父女無罪,可以具結了案,回家去罷。」魏謙磕了幾個頭去了。
  白公又叫帶賈幹上來。賈幹本是個無用的人,不過他姊姊支使他出面,今日看魏家父女已結案釋放,心裡就有點七上八下。聽說傳他去,不但已前人教導他說的話都說不上,就是教他的人,也不知此刻從那裡教起了。
  賈幹上得堂來,白公道:「賈幹,你既是承繼了你亡父為子,就該細心研究,這十三個人怎樣死的。自己沒有法子,也該請教別人。為甚的把月餅裡加進砒霜去,陷害好人呢?必有壞人挑唆你。從實招來,是誰教你誣告的?你不知道律例上有反坐的一條嗎?」賈幹慌忙磕頭,嚇的只格格價抖,帶哭說道:「我不知道!都是我姐姐叫我做的!餅裡的砒霜,也是我姐姐看出來告訴我的,其餘概不知道。」白公說:「依你這麼說起來,非傳你姐姐到堂,這砒霜的案子是究不出來的了?」賈幹只是磕頭。
  白公大笑道:「你幸兒遇見的是我,倘若是個精明強幹的委員,這月餅案子才了,砒霜案子又該鬧得天翻地覆了。我卻不喜歡輕易提人家婦女上堂,你回去告訴你姐姐,說本府說的,這砒霜一定是後加進去的。是誰加進去的,我暫時尚不忙著追究呢!因為你家這十三條命,是個大大的疑案,必須查個水落石出。因此,加砒一事倒只好暫行緩究了,你的意下何如?」賈斡連連磕頭道:「聽憑大人天斷。」
  白公道:「既是如此,叫他具結,聽憑替他查案。」臨下去時,又喝道:「你再胡鬧,我就要追究你們加砒誣控的案子了!」賈幹連說:「不敢,不敢!」下堂去了。
  這裡白公對王子謹道:「貴縣差人有精細點的嗎?」子謹答應:「有個許亮還好。」白公說:「傳上來。」只見下面走上一個差人,四十多歲,尚未留鬚。走到公案前跪下,道;「差人許亮叩頭。」白公道:「差你往齊東村明查暗訪,這十三條命案是否服毒,有甚麼別樣案情?限一個月報命,不許你用一點官差的力量。你若借此招搖撞騙,可要置你於死的!」許亮叩頭道:「不敢。」
  當時王子謹即標了牌票,交給許亮。白公又道:「所有以前一切人證,無庸取保,全行釋放。」隨手翻案,檢出魏謙筆據兩紙,說:「再傳魏謙上來。」
  白公道:「魏謙,你管事的送來的銀票,你要不要?」魏謙道:「職員沉冤,蒙大人昭雪,所有銀子聽憑大人發落。」白公道:「這五千五百憑據還你。這一千銀票,本府卻要借用,卻不是我用,暫且存庫,仍為查賈家這案,不得不先用資斧。俟案子查明,本府回明了撫台,仍舊還你。」魏謙連說:「情願,情願。」當將筆據收好,下堂去了。
  白公將這一千銀票交給書吏,到該錢莊將銀子取來,憑本府公文支付。回頭笑向剛弼道:「聖慕兄,不免笑兄弟當堂受賄罷?」剛弼連稱:「不敢。」於是擊鼓退堂。
  卻說這起大案,齊河縣人人俱知。昨日白太尊到,今日傳人。那賈、魏兩家都預備至少住十天半個月,那知道未及一個時辰,已經結案,沿路口碑嘖嘖稱贊。
  卻說白公退至花廳,跨進門檻,只聽當中放的一架大自鳴鐘,正鐺鐺的敲了十二下,彷彿像迎接他似的。王子謹跟了進來,說:「請大人寬衣用飯罷。」白公道:「不忙。」看著剛弼也跟隨進來,便道:「二位且請坐一坐,兄弟還有話說。」二人坐下。白公向剛弼道:「這案兄弟斷得有理沒理?」剛弼道:「大人明斷,自是不會錯的。只是卑職總不明白,這魏家既無短處,為什麼肯花錢呢?卑職一生就沒有送過人一個錢。」
  白公呵呵大笑道:「老哥沒有送過人的錢,何以上台也會契重你?可見天下人不全是見錢眼開的喲。清廉人原是最令人佩服的,只有一個脾氣不好,他總覺得天下人都是小人,只他一個人是君子。這個念頭最害事的,把天下大事不知害了多少!老兄也犯這個毛病,莫怪兄弟直言。至於魏家花錢,是他鄉下人沒見識處,不足為怪也。」又向子謹道:「此刻正案已完,可以差個人拿我們兩個名片,請鐵公進來坐坐罷。」又笑向剛弼道:「此人聖慕兄不知道嗎?就是你才說的那個賣藥郎中。姓鐵,名英,號補殘,是個肝膽男子,學問極其淵博,性情又極其平易,從不肯輕慢人的。老哥連他都當做小人,所以我說未免過分了。」
  剛弼道:「莫非就是省中傳的老殘、老殘,就是他嗎?」白公道:「可不是呢!」剛弼道:「聽人傳說,宮保要他搬進衙門去住,替他捐官,保舉他。他不要,半夜裡逃走了的,就是他嗎?」白公道:「豈敢。閣下還要提他來訊一堂呢!」剛弼紅脹了臉道:「那真是卑職的鹵莽了。此人久聞其名,只是沒有見過。」子謹又起身道:「大人請更衣罷。」白公道:「大家換了衣服,好開懷暢飲。」
  王、剛二公退回本屋,換了衣服,仍到花廳。恰好老殘也到,先替子謹作了一個揖,然後替白公、剛弼各人作了一揖,讓到炕上上首坐下,白公作陪。老殘道:「如此大案,半個時辰了結,子壽先生,何其神速!」白公道:「豈敢!前半截的容易差使,我已做過了。後半截的難題目,可要著落在補殘先生身上了。」老殘道:「這話從那裡說起!我又不是大人老爺,我又不是小的衙役,關我甚事呢?」白公道:「然則宮保的信是誰寫的?」老殘道:「我寫的,應該見死不救嗎?」白公道:「是了!未死的應該救,已死的不應該昭雪嗎?你想,這種奇案,豈是尋常差人能辦的事?不得已才請教你這個福爾摩斯呢!」老殘笑道:「我沒有這麼大的能耐!你要我去也不難,請王大老爺先補了我的快班頭兒,再標一張牌票,我就去。」
  說著,飯已擺好。王子謹道:「請用飯罷。」白公道:「黃人瑞不也在這裡麼?為甚不請過來?」子謹道:「已請去了。」話言未了,人瑞已到,作了一遍揖。子謹提了酒壺,正在為難。白公道:「自然補公首坐。」老殘道:「我斷不能占。」讓了一回,仍是老殘坐了首座,白公二座。吃了一回酒,行了一回令,白公又把雖然差了許亮去,是個面子,務請老殘辛苦一趟的話,再三敦囑。子謹、人瑞又從旁慫恿,老殘只好答應。
  白公又說:「現有魏家的一千銀子,你先取去應用。如其不足,子謹兄可代為籌畫。不必惜費,總要破案為第一要義。」老殘道:「銀子可以不必,我省城裡四百銀子已經取來,正要還子謹兄呢!不如先墊著用。如果案子查得出呢,再向老張討還。如查不出,我自遠走高飛,不在此地獻醜了。」白公道:「那也使得,只是要用便來取,切不可顧小節誤大事為要。」老殘答應:「是了。」霎時飯罷,白公立即過河,回省銷差。次日,黃人瑞、剛弼也俱回省去了。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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