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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決明]秋水伊人【神•武羅之卷】[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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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6-30 00:19:47
第七章

  「秋水… … 秋水?秋水!」

  魘魅聲聲呼喚,一次比一次大聲,到最後直接用吼的,才將那位坐在忘川河畔的白衣姑娘給喚回頭,她滿腮眼淚,不知已經哭了多久,魘魅歎氣,在她身邊坐下。

  「又在哭了?」他變出一條帕子,遞給她,她緩緩接過,抹去眼淚,不一會兒,它們又淌滿雙頰。

  「想起一些 --… 往事。」她嗓音沙啞,充滿哽咽。

  「好甜蜜的往事,想起我剛成為他的妻子,想起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心裡還記得那如糖似蜜的點滴,明明就是那麼快樂的回憶,為什麼… …現在卻讓我好痛苦、好痛苦,好像快要捏碎心臟,好疼、好疼我… … 」她按住心窩,淚不止,痛不止。

  我發誓,這輩子我都不會再讓妳這麼擔心,不會再棄下妳一個人,我一定會讓妳過好日子,秋水,相信我。

  嫁給我。

  沒了龍玉珮,有我還不滿足嗎?

  妳就像鳳舞刀一樣,也是我心頭上的一塊肉,因為妳在,我才能像現在心滿意足,要是失去妳,等同於剜掉我的心,我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模樣。

  秋水,妳再給我一些時間,我不會讓妳等太久。

  她沒忘呀!

  一個字一個字,在夜裡、在每一刻,她都反覆喃喃背誦,好怕自己遺忘,她要記著,絕不要忘,可這些已經化為她骨血的字詞,卻哨噬著她,教她痛苦翻騰。

  現在的我,不再是之前那個沒用的武羅,妳-… 妳有任何雨而要我幫忙的地方,都可以向我開口,我一定幫妳做到。

  我幫妳去向閻王要一個最幸福美滿的來世!

  我不要!我不希罕!這從來就不是我的心願!

  她多想當著武羅的面,狠狠地這樣吼回去,可她怎麼捨得,她從來就捨不得讓他為難… …


  現在的他,位列仙班。

  現在的他,不需要情愛。

  現在的他,忘了曾經深愛她的自己。

  現在的他,就算失去她,也不再感到剜心之痛。

  所以現在的他,希望她忘掉過去與他的種種,不要記得兩人的感情,不要記得兩人心靈相屬的頸項纏綿,快些入世投胎去… …

  魘魅攬住她細瘦的肩頭,讓她將蟯首靠在他肩上,這個純粹兄長般疼愛的舉動,又讓連秋水流下眼淚。在那月色照耀的小溪旁,她多渴望武羅也能這樣輕輕攬著她,拍拍她的肩,然而他只是站得遠遠的,不敢… … 或者該說,不願靠近她。

  「秋水,真的這麼痛,就忘了吧,妳一個人孤單記著又如何呢?妳也不可能成仙成佛,就像我,除了當鬼差之外,我也不會被招攬到天界去,世間本來就有很多很多的不公平,妳追逐著一位神祇,比我這只失戀鬼還要慘,全忘了吧,老實說,我多羨慕妳,一碗孟婆湯,就能遠離這些痛楚,多容易哪,何苦折磨自己,又何苦… … 拖累武羅天尊呢?」魘魅勸道。這些話,他提過無數次,每一次連秋水都無法聽入耳,這一回卻字字鏗鏘、如雷貫耳。

  一碗孟婆湯,就能遠離痛楚。

  多容易哪。

  何苦折磨自己,又何苦… … 拖累武羅天尊呢?是呀,她在拖累他。她對他,已經沒有任何幫助,他不再是需要她陪伴的人類武羅,也不再是需要她縫補傷口的罪鬼武羅,他已是萬能神祇,他是神武羅… …

  「也許… … 你說得對,一碗孟婆湯,換來遺忘和釋懷… … 只有我記得那些,沒有任何意義,他也覺得苦惱吧,所以才如此希望我快些投胎… … 我到底,還在堅持什麼呢… … 」淚水紛紛,她哭喃,纖瘦身軀不停顫抖。

  「這個黃泉裡好冷,連我待著都覺得寂寞,上頭春暖花開,耀眼太陽照著,身體烘得暖呼呼,妳有多久沒曬過陽光?」魘魅輕拍她的背。

  「好久好久了 … 」久到她快要遺忘那是怎生滋味。

  溫暖,是什麼?

  耀眼,又是什麼?

  「妳不懷念嗎?」魘魅在誘哄她,教她回憶起她失去的那些。

  「我… … 懷念… … 我懷念在太陽底下… … 他牽著大東,一手勾著我的腰,他會放慢步伐,配合我的溫吞,一步一步,走在草香濃濃的小徑上,我仰頭看他時,陽光從他髮鬢邊灑落下來的溫暖… … 」

  「會的,妳下一世,一定會再遇到一個這樣的男人。」

  「是呀,下一世… … 」她的上一世,早就不存在,所有的親人都不在了,她已經在這裡,遇見五十五歲死去的四弟、六十一歲病歿的二妹,以及八十九歲壽終的爹親,大家都死了,再度入世,來來去去,成為全新的人… …

  「所以,我讓人替妳準備孟婆湯?」魘魅順勢提了,因為他看穿連秋水的動搖與倦累。

  她的目光,瞟回忘川之河,暗色河水涓涓細流,潺潺流水聲,流逝著光陰,隔著忘川,是另一方天地,另一方有花有草有陽光的人間,去了,就只剩她一個人;不去,她仍是孤寂一個人… …

  若記憶,成為包袱,忘了才好。

  若自己,成為包袱,舍下了,才好。

  好半晌之後,她幽幽開口頷首。「好… … 」

  忘了。

  舍下了。

  無論是記憶,或是她。

  最後,再讓她走馬看花地回顧那一世,再流連唯一一次的甜與痛。

  然後,飲下孟婆湯。

  一切,化為烏有。

  一切,回歸為零。

  「連秋水」這個人的所有,隨之消失。連一丁點的塵埃,也別剩下… …

  她慢慢閉上眼,細細咀嚼每段過往。

  甜美的,她與他在小茅屋裡,圍著火爐,爐上一鍋湯,湯裡青菜多過於薄薄肉雖簡單,卻好美味,熱呼呼的湯碗,煨得她雙手也暖起來,他替她夾菜,說她,要她多吃些。

  甜美的,他向她允諾,說會疼她憐她。

  甜美的,躺在他身邊,凝望他的睡顏,與他同裳,他的體溫,暖和著她。

  甜美的,他鑄造鳳舞刀送她。

  甜美的,他說她是他心頭上的一塊肉。

  痛苦的,爹無情拆散,爹命人狠狠杖打他。

  痛苦的,他被綁在馬背上,驅逐出府。

  痛苦的,她以為他死去,哭得肝腸寸斷,幾乎要隨他死去。

  痛苦的- 那一天,她與他的死別,她的鮮血噴濺在他臉上,他崩潰瘋狂的吼叫聲…

  秋水!

  那一天的天空,是暗沉的灰,彷彿風雨欲來的跡象。她趕在雨沒落下來之前,將晾在長竿上的衣物收拾進屋,一件件折迭好,準備收進木櫃裡,不經意發覺他的長衫左邊有處破洞,約莫尾指長短,她找來針線,拉著椅,坐在窗邊,開始補起衣裳。

  這是刀子劃破的缺口。

  不知是哪一回和犬戎寨對上時的廝殺混戰給弄出來的破洞。

  幸好,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即將終止。

  武羅得到虎標弟兄們的首肯,答應讓他們夫妻倆在過完年之後離開匪寨,去南城做些鑄刀鑄劍的打鐵小生意,過起連秋水最希冀的平凡人生。南城不如西京熱鬧繁華,人口也少上許多,可那兒寧靜無爭,山明水秀,能在那兒落地生根,重新展開新生,她與他,都好生期待,他承諾她,待生活安定下來,他再陪她一塊兒回連府,看連老爺是要殺要剛,他武羅沒有第二句話!

  算算在匪寨已有好些年日子,說沒感情是騙人的,她也覺得捨不得個性爽朗的虎嬌及寨裡幾位相當照顧她的姊姊,不過她更不願意見武羅必須活在刀口舔血的殺人生活中,今日殺人,或許哪日換他被殺,能在他沒受到太嚴重的傷之前就脫離匪寨,總是好的。

  她還記得虎標甫聽見武羅的請求,氣得打翻滿桌飯菜,直接和武羅互毆起來的火爆場景,虎標一句「是兄弟就不要走」,附帶猛虎拳一顆;武羅回他一句「有空我會帶秋水回來寨袒和大家敘舊」,贈送碎星掌一記。

  兩個人扭打在一塊兒,打著打著,其餘兄弟也加入混戰,她與虎嬌在旁勸阻無效,直到一群男人打累了,一個個癱死在地上,虎標抹抹嘴角的血,悴聲「臭小子,翅膀長硬了就要飛,也不想想老大哥們多照顧你!養隻畜生還比你有感情,你這個… … 你這個小渾蛋… … 」,他罵得多響多亮多有氣勢,到最後,雷聲變軟,從不輕彈的男兒淚閃爍在眼角,留下一句「你和秋水敢不給我常回來走走,吃吃飯、過過夜,就給我試試」

  虎標不想被眾人看到窩囊的淚水流下,轉身躲回房裡,不准任何人尾隨而去,與虎標當了二十幾年兄妹的虎嬌幫害羞的大哥做補充:「我哥同意讓你們離開,你們夫妻倆自己要保重,別忘了這袒也是你們另一個家… 」

  「哎呀!」針頭紮破她的指腹,血珠子瞬間成形,她趕忙張口吮去。

  怎會這麼不小心呢?連秋水自嘲,收針,線尾打結,輕輕咬斷細線。補妥長衫,她折好它,置於櫃內,驀地,一股暈眩襲來,她差點跌倒,幸好及時扶住方桌才穩住身子。

  奇怪,頭… … 有些昏沉,是昨夜承受他太激烈的歡愛疼惜,天才破曉又被虎標拍門喚醒,睡眠不足之故嗎?

  今天一早,虎標領著弟兄,又去找犬戎寨的麻煩,聽說前幾天犬戎寨去洗劫西京首富,收穫不少,身為犬戎寨的死對頭,此時不搶更待何時?

  武羅不好推卸虎標「最後大幹一票,是兄弟說給我一起來」的命令,拿起龍飛刀,跟著一塊兒去了。臨行前,按照往常輕吻她的唇,要她乖乖等他回來,她柔順頷首,再三叮囑他千萬要小心。

  最後一次的為他擔心受苦,接下來的平靜日子,已經不遠了。

  「呀 … 該去幫忙弄午膳,武哥他們也快回來了。」連秋水甩去不舒服的昏眩,挽起長髮,露出潔白頸子,腰際纏好圍襠,步往廚房。

  反常的,廚房裡沒有半個人。

  料理三餐是寨裡所有女人的工作,每到固定時刻,她們便會各自聚集於此,分工做起切菜洗菜的事。

  「咦?采綾姊?花鰻姊?」她往水井方向去,除了瞧見她時就以為是來陪牠玩的大東興奮地汪汪直吠外,誰也沒有。她又改去廚房邊屯放米糧乾貨的小倉房。

  「美玲姊?月兒姊?」也沒人?好怪,大家都去哪兒了?

  連秋水正要旋身改往庭後菜圃找人- 采綾姊和月兒姊在那裡種植了十多樣新鮮時蔬,說不定正在摘采- 一道身影突地擋在她面前,害她重心不穩地向後跟鎗,她看清來人。

  「雪、雪姊… … 」連秋水按著坪坪直跳的心窩,直至順了氣,才訥訥地開口問道:「雪姊,怎麼不見各位姊姊在廚房裡?不是已經快到煮食的時間嗎?」

  雪姊是寨裡她最怕見到的一位,她曾經試圖和雪姊攀談,但雪姊的態度始終冷冷淡淡,與人產生好大的鴻溝,而雪姊凝望她的眼神,總會令她不寒而慄。

  「煮食?煮給誰吃?」雪姊唇邊勾起一道揚弧。

  「當然是虎標大哥他們… … 」

  連秋水的答案,換來雪姊好長好長的笑聲,她笑得讓連秋水一頭霧水,更讓連秋水毛骨悚然。

  「雪姊… … 妳為什麼笑?我、我說錯什麼了嗎?」

  「不用浪費時間煮食了,死人又不會回來吃飯。」雪姊仍在呵呵發笑,紅唇彎彎,眸裡卻混雜著顛狂、猙獰… … 和眼淚。

  「什麼意思?!妳在說什麼!死人?誰會死?妳- 」連秋水慌張地要去捉雪姊的衣袖,想問得更清楚些,卻被雪姊用力掙開。

  「全都會死!每一個惡人都會死!死了最好!死了就沒辦法再去殺人搶劫!他們全都該死!」雪姊憤恨咬牙,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關內困難地擠出,她又笑又哭,又嘶吼又哽咽,眼神已經渙散,根本沒看向連秋水,她放輕動作,緩緩撫摸仍然平坦的小腹,嗓音好軟好軟地說著:「孩子,不要怪娘,不是娘不給你一個爹,而是那個男人不配… 娘不要生下一個小土匪,不要為那個男人生兒育女… … 不要… … 不要… … 不要!」她褪去眉宇間的溫柔,突地用力捶打自己的肚子,秀氣的容顏猙獰凶狠,行徑好似瘋狂。

  「雪姊- 」連秋水沖上前想阻止她,頭腦的暈眩感卻越來越重,連身體都快使不上力,她才碰著雪姊的衣緣,整個人便癱軟跪下,雙臂想支撐起自己也做不到,這不是生病的昏眩感,而像是… …

  她看著雪姊,驀然一驚。

  藥。早膳的那鍋米粥,被下了藥。全寨裡的人都喝了,尤其食量大的男人們,幾乎是三大碗、四大碗在灌。她只喝了半碗,就已經覺得如此難受,四肢無力,何況是虎標和武羅他們-- … 而且,他們還殺到死對頭犬戎寨那兒去,若藥效一發作,別說是打了,連逃都無法逃,要是落入犬戎寨之手,只有死路一條!

  「雪姊… … 妳… … 妳對我們下藥?妳為什麼要這樣做-- … 」

  「因為我恨!我恨那個男人!我恨老天爺不公!我恨自己- 恨自己為何遲遲下不了手!我早就該這麼做了!每一夜躺在那男人身畔,我都可以動手殺他!只要一刀抹斷他頸子,他連呼救的機會都沒有!為什麼我拖過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雪姊抱著肚子,跪坐在地,淚花亂墜。

  她好痛苦,時時內心都在拉鋸撕扯,她恨極了強硬奪取她清白身軀的男人,好幾回都準備與他同歸於盡,卻總是雙手劇烈顫抖而無法實行;她恨極了那個男人親吻她的唇、她的肌膚;恨極了他的熱烈擁抱,最恨的卻是自己明明該恨他,心,竟然還為那該死的男人而震盪紊亂,可恥地想與他將錯就錯!

  她怎麼可以愛上那個男人?

  是他毀掉她原本平靜安寧的人生!是他害她再也無家可歸,只能依附他!是他不許她死,是他強硬地留她在身邊,是他是他是他!是他無數回在她耳邊道歉;是他明白告訴她,他喜愛她,想娶她;是他說著〔 若我們不是這種方式相遇,多好」;是他硬生生挨下她一刀,眼神卻柔和又憐愛地覦望她… …

  她被自己矛盾的思緒不停折磨,恨他恨他恨他,愛他愛他愛他… …

  最終將她逼至崩潰的,是她腹中竟然懷有那男人的孩子!

  不能留。

  我想要這個孩子。

  不能留!

  孩子是無辜的!

  他會是下一個萬惡的匪徒!

  我不會讓他步上這樣的後塵!

  雪姊目光空洞,此時無論連秋水再說什麼,她也只是一邊笑,一邊流淚,理智逐漸被藥性左右,陷入昏迷- 她為了不讓寨中之人起疑,也喝下半碗米粥。

  連秋水悲哀地望著她,她是隱約知道雪姊與魚二哥之事,也聽虎嬌說過好幾回。

  雪姊有多恨魚二哥,更不只一次見過魚二哥喝醉酒時,滿嘴裡喊著雪姊的名字,但她從不知道… … 雪姊心底深處竟也深愛魚二哥。本來有機會成為愛侶的兩人,卻是這般收場… … 但連秋水無法同情雪姊,她與魚二哥的恩怨情仇本該是私事,卻牽累其它人,她怎能因而教寨裡其餘人陪葬?

  連秋水猛甩頭,不讓昏眩感支配她,她不能睡,還不能睡!

  襲妥的髮髻被她搖亂,鬆垮地散敞開來,木簪從青絲間滑落,咚咚兩聲,滾到她手邊。

  不能睡,她必須… …

  她握起木簪,朝大腿刺去,想讓自己因為疼痛而清醒。

  她必須去犬戎寨那兒看看… … 武羅也喝了那鍋粥!萬一他、萬一他在犬戎寨中像她這樣幾乎快暈厥過去,敵人怎可能放過他」

  思及此,連秋水加重手勁,但木簪的圓鈍,不足以勝過藥力侵蝕。

  不行,不夠痛,不夠讓她疼到忘掉想昏過去的念頭… …

  要是有比木簪更銳利的東西就好了… …

  迷濛的思緒中,閃過了一絲清明。

  鳳舞。對,鳳舞… … 她遲鈍的雙手,在懷裡摸索,顫抖地握住她最珍惜的鳳舞刀。「呀!」鳳舞刀揚起,再重重落下,刀身前寸完全沒入她腿膚,她疼得大叫,鮮血染紅裙懦。

  劇烈的疼痛,讓她成功地甩開昏眩不適。

  她吃力地站起,搖搖晃晃走到馬廄牽馬,絕大多數的馬匹已被男人們騎出寨去,剩下一隻快生產的母馬和日前拐傷腳的大紅馬,牠是虎標的愛騎,個性與虎標有七分相似,大剌刺又愛逞能,以馬中之王自居。她撫摸大紅馬,藥效使得她的聲音變得含糊不清。

  「你能跑嗎?去犬戎寨… … 」每當她感到暈黑來襲,她便以鳳舞刀在大腿劃上一刀,保持神智清醒。

  「怫!」大紅馬噴氣回應,身子伏低,彷彿在說:我腳傷老早說好了!今天去犬戎寨竟然也不找我一塊兒去!

  「太好了… … 」連秋水爬上馬背,髮鬢已濕濡一片。「快些,我們快些去犬戎寨… … 快… … 」老馬識途,大紅馬曾經載著虎標跑過犬戎寨數十次,走犬戎寨像在走自家後院,就算蒙住牠的馬眼,牠也能平安抵達。犬戎寨與虎標的匪寨約隔一座山距離,一時辰路程,一個在山的北面,一個在山的南面,平時本該井水不犯河水,各人搶各人的,然而第一次破壞和諧的人卻是犬戎寨,搶人搶到他們地頭上來,惹火了虎標,結下樑子,兩寨便開始長達數年的你爭我奪,誰也不願放下身段,坐下來好好談談和解共生。

  山路顛簸,雖然已有人跡馬蹄走出一條林徑雛形,仍不及平坦道路好行,大紅馬奔馳起來,震得馬背上的連秋水只能抱緊牠的頸子,才不至於被牠摔下馬背,終於,大紅馬在犬戎寨的大門前停下。

  連秋水以為會看到一場情況慘烈的刀光劍影。

  沒有。

  犬戎寨裡,死寂一片。

  「小武哥!」她奔近,看見第一具屍體,是她不熟識之人,應該是犬戎寨內的土匪,她不敢多瞧,瀰漫在鼻間的血腥味道太濃烈,混著死亡氣息。

  第二具倒臥血泊中的死屍,是三霸哥,洪聲如雷的他,最愛和虎標哥一搭一唱,喝起酒來咕嚕咕嚕的豪爽模樣,教她印象深刻… … 然後,她看見魚二哥,膀子被人削斷,飛到五步遠的地方,胸口插滿七、八把刀劍,早已沒了生命。他身旁躺著五位犬戎寨的人,同樣死絕,魚二哥睜大眼,死不瞑目,好似仍眷著這世間,不願就此閉上眼。雪姊… … 雪姊… … 這就是妳希望得到的結果嗎?

  魚二哥的死,就能讓妳釋懷嗎?

  連秋水強忍眼淚,強忍作嘔的衝動,繼續往寨裡走。她越是走,心中越是寒冷,犬戎寨裡,找不到任何一個活人,無論是認識的或不認識的。

  「小武哥… … 」她喊著,等待有人響應她。

  沒有。

  除了靜寂以外,什麼也沒有。

  在寨捨一隅,她看到虎標哥,懷裡抱著虎嬌,他為虎嬌擋住一記致命冷槍,可長槍的力道狠狠貫穿兄妹倆的身體,奪走兩人性命。

  連秋水哭了。

  雖然虎標和虎嬌是世人眼中無惡不作的土匪,但他們待她與武羅真的很好,像朋友,更像家人,一起生活了這麼久,她是真心喜歡他們,好慶幸能遇上他們,謝謝他們救了武羅,謝謝他們收留她與武羅,謝謝他們沒有太為難她與武羅,謝謝… … 謝謝… …

  「呀!」不遠處,傳來哀號慘叫,隨即歸於無聲。連秋水慌亂地尋找聲音來源,大量的血腥味自右手邊廊道轉角飄散而來,她一拐一拐地跑著,腿上一刀一刀的傷口已經感覺不到疼痛,整片右側的裙,由白色染為鮮紅,她踩過的地方,血花一朵一朵綻放盛開。

  「小武哥!」

  她看見武羅了!

  武羅拄著龍飛刀,直挺挺地站著,他與刀皆是一身血紅,面前倒臥許多許多個犬戎寨的人,他垂頸,被風拂亂的長髮掩住他的面容,她看不清他是生是死,只急於奔近他身邊。

  「小武哥!」

  他沒有動靜,她急了,奔跑得更加迅速,腿好疼好疼,鮮血淋漓。

  武羅原本緊合的眼,瞇細,濃眉緊蹙起來,豆大汗水沿著臉龐滴落在地。

  小武哥!

  幻聽。

  不是秋水。秋水不會在這裡出現,她應該在寨子裡,柔順地替他裁製衣裳,靜靜等他回去。

  小武哥!

  全是幻聽。

  就在剛才,他也以為自己聽見了秋水的呼喚,卻在驚訝抬頭的同時,被人一劍偷襲,刺中腰腹,鮮血直流。

  他思緒昏沉,覺得頭與身軀都變得好重,現在持刀站立,憑借的只剩意志力支撐。

  他不明白為何寨裡兄弟一個接一個全無預警地倒下,是誤入犬戎寨埋設的陷阱,或是受人暗算?此刻的他已無力深究,他只在乎兄弟們的情況如何?逃出去了沒有?還是… …

  「小武哥!你要不要緊?小!」連秋水來到距離他一臂遠的地方,就快要能觸碰到他,從未習過武的她,並不知道壓低著頭顱,右手卻將龍飛刀握得更緊的他,渾身迸發出多強烈的殺氣,她一心只想快些探看他的狀況。

  武羅眸光一凜,手起刀落。龍飛銀亮的刀芒,化身劃破黑夜的閃電,一瞬,他先是聽見龍飛刀削斷某件刀器的清亮迸裂,而後便是刀刃滑過布料與膚肉的撕裂,血,像潮水,大量噴濺在他臉上,溫熱、稠膩。直到臉頰上的血珠子盡數蜿蜓落下,不再阻礙視線,他才緩緩張開眼。

  一切,在他眼前崩解傾倒。

  他的幸福。

  他的滿足。

  他的愛戀。

  他的,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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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6-30 00:20:39
第八章

  「被窮奇打擾了你談話的興致,抱歉,她心直口快,沒有惡意,你別介意。」月讀邊說邊將武羅面前那杯已變冷的茶換上溫熱新茶。方才數落完武羅之後,窮奇懶得再和他多言,逕自嬌媚地伸伸懶腰,說要去睡午覺補眠,臨走前對月讀嬌慎道「別浪費時間在開導那種腦子裝石頭的天人,有空來開導我啦」,再附上一記秋波及紅唇飛吻,一般男人絕對抵擋不住她風情萬種的挑逗,偏偏月讀不是一般男人,他如老僧坐定,只給她一個溫文淺笑,叮囑她「別賜被,別著涼」,選擇繼續「開導」武羅。

  「真無法想像,天尊您為什麼會與凶獸窮奇處得這般好?她跟您的個性簡直是天差地別。」月讀是天,窮奇是地,兩人兜在一塊兒的感覺完全不搭軋,月讀性子清泠如水,態度溫和,窮奇卻如火燎原,嗆辣又嘴壞。

  「她是個非常溫柔的女孩,她剛才不正氣呼呼的替你前世妻子抱不平嗎?」

  換成其它凶獸,他們可不會在意別人的生死和心情,更別奢望他們會為了壓根不認識的人而嘮嘮叨叨說教。窮奇是四凶中最特別的一隻,她有細心、有體貼,雖然不擅長表達出來,但懂她的人,自然就會發現她的優點。

  「她剛才不是純粹在教訓我嗎?」聽在武羅耳裡,那只凶獸就是這個意思,她沒有任何好心眼,就是嘴壞想罵他罷了。

  「她是女孩兒,總是比較懂女人的心情。」

  「您的意思是… … 秋水她聽見我說出那樣的渾話之後,恨不得送我一腳,是嗎?」秋水真的不希罕他向閻王討人情,以特權為她安排好的來世?

  「這答案,我不知道。」月讀不妄下斷語。

  武羅手執茶杯,沒喝一口茶,只是不斷地轉動著它。杯內茶水,晃得漣漪激生,如同他此刻的心思,凌亂、不平靜。

  「你現在的模樣,真像當年我所見到的人類『武羅』 ,一臉怨慲不甘,覺得命運捉弄你。」月讀淡淡陳述眼中看見的事實,「也很像我從黃泉煉獄中,領回贖清罪孽的新神『武羅』 ,眉宇間儘是舒展不開的煩躁、茫然、失望,以及不知下一步該何去何從。」

  月讀所說的那些七情六慾,完全顯現在武羅傷疤纍纍的臉龐上。

  他當然怨慲,他對秋水提出多蠢的建議?!他沒有問過她要不要,逕自認定自己做的決定才是最好的安排,催促著她去投胎,一點都沒仔細看秋水平靜芙顏上流露出多少失落。他當然不甘,當然覺得命運捉弄他!他之所以對前世死心,對前世的一切不願再留戀,是因為他以為秋水早已重新入世,成為他不認識的女人,他可以強迫自己不再去干擾她的人生- 但她沒有!她沒有入世!她沒有遺忘!她仍是他的秋水,

  他傾心傾意在愛的秋水呀!

  所以他茫然,所以他煩躁,所以他不知下一步該怎麼做!

  當她轉身背對他,蓮步輕移,步向大片巖面,他幾乎要衝過去摟她入懷,求她不要離開他,求她像以前那樣,陪著他,被他所需要,愛他 …

  他甘願拋下現在擁有的一切,神的法力、神的歲壽、神的地位,來換取她留在身邊,不離不棄!

  他此時此刻的感覺,就像那一天,他抱著逐漸冰冷的她,無論他如何搓揉她的掌心,也無法把自己的體溫過渡給她,她明明就在他懷裡,失去她的恐懼卻如蛛網,將他密密包圍、纏緊,讓他無法呼吸,他知道,他要失去她了;他知道,她再也不會睜開眼睛看他… …

  那時的失去,那時的痛徹心扉,那時的生不如死,又重新回來了,將他吞沒,將他囚虜,將他推落比劍山或熔岩火池更加恐怖的絕望地獄內… 「武羅天尊,你必須先靜下心來,至少… … 請別捏碎我的茶杯。」月讀惜物,萬物在他眼中皆有生命,武罹難以平息下來的紊亂思緒,完全反應在他握杯的五指上,要是武羅再施點力,那只可憐的茗杯就會化為粉末。

  武羅放下杯子,拳頭還是握得死緊,月讀清緩若水的嗓音無法安撫他,明明以往不管他的心緒如何浮動、如何雜亂,只消聽著月讀傳道,他便能冷靜下來,現在是由於月讀已被謫為小小山神而法力不如往昔,還是 … 他的心,已經不願再欺騙自己,強逼自己得平心靜氣?

  「我從來沒有想要變成神,我一點也不希罕,我沒有修過道、沒有積過善,做過的好事連我自己都數不出來,我殺人、我搶劫、我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我憑哪一點當神?!就憑我曾經是您嘴裡所說的武神元靈嗎?」武羅嘲弄自己。

  他不偉大,不像天愚,以身試百草,拯救過無數生靈,不像月讀,悟徹真理,不像任何一位神祇,擁有慈悲心。

  「你為世間除去十大禍獸,讓人類脫離其害,功勞懇大。」否則不知世間還要死去多少無辜的性命。

  「那十隻妖物是您叫我去砍的!」武羅永遠不會忘記第一次見到渾身透白的月讀時,以為自己是看見了鬼差。

  「無論是誰先開口,牠們確實是你以神兵利器龍飛刀誅滅,那本是武神職責,你繼承了它。」月讀不與武羅爭功。

  繼承?明明是被拐的吧!武羅抿緊唇,一點也沒有被誇的喜悅。

  若不是月讀,他不會成為神武羅。

  若不是月讀,他哪管有多少只禍獸擾亂人世?憤恨的他,已經對世間毫無眷戀,毀了,又何妨?滅了,又怎樣?

  若不是月讀,或許,他早就跟隨秋水一塊兒去了… …

  在那一天,他絕望崩潰的那一天… …

  「秋水!」

  龍飛,刀起,刀落。

  纖纖嬌軀,傾落,墜跌。

  當他看清楚自己揮刀砍中的對象時,他撕心裂肺地破喉喊出她的名字,箭步上前,承接住她癱軟的身子。

  她怎麼會在這裡?

  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不!不會的… … 不會的… … 是他的幻覺!是他此時頭昏腦脹的不舒服所引發的幻覺!所以,從她胸口破開的巨大裂口、不停噴出的血液,是假的!所以,她難耐疼痛地流下眼淚,臉上所有血色褪去,雙唇顫著,是假的!

  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 …

  可是… … 為什麼幻覺沒有消失?

  為什麼鮮血仍在濕濡著他的手掌和衣裳,甚至大量地染紅地面,稠密而熱燙,將他囚得動彈不得?

  為什麼她的淚水,她的痛楚低吟,在眼前,在耳邊,沒有停止?

  為什麼幻覺的身邊,會出現他親手為秋水鑄造的鳳舞刀- 它應該安安分分躺在秋水手邊,在她想吃水果時拿來削削皮,或是她一時間找不到剪子時充當用具,為她裁布剪線,為何此時的它,刀身沾滿鮮血,斷成兩截,掉落在地?

  為什麼幻覺伸手碰觸他時,會有溫度?

  假的… …

  假的-

  「… … 小 … 武哥… … 」連秋水試圖穩住聲音,但她失敗了,太疼了,胸口好像烈火焚燒,每吐出一個字,都感到心窩處揪痛一回,衣襟的血濡越來越沉重,彷彿壓迫著她,即使她再努力呼吸,每一口都相當困難。

  「你… … 沒事吧… … 有沒有… … 受傷… … 」

  不要擔心他!不要在這種時候還在擔心他!

  他按住她胸口驚人的傷勢,想要阻止珍貴血一收再從她體內離開。

  「不、不要再說話!」他的嗓音在發抖。

  「… 我好擔心你… … 雪、雪姊… … 在粥裡… … 藥… … 虎標哥他們全都… … 」

  尾音幾字已經無法發出聲來,只剩氣息及雙唇淺淺的蠕動。

  「秋水!不要說話!」他失控地吼她,緊緊抱住她,想用自己的身體擠壓住傷口,妄想堵塞出血速度,可她的體溫好冷,兩人身上的衣裳除了血色之外,幾乎已經看不出原色,他的灰色衣裳,她的白色裙懦,只剩下刺眼的紅,他將她的蠔首按進懷裡,不停地在她耳邊喃語:「不要!不要閉上眼睛,秋水,不要閉上眼睛,求妳 … 我馬上替妳包紮傷口,妳撐著!我馬上- 」

  他脫下衣裳,用力撕成布條,纏繞她胸口的刀傷,一圈一圈潦草凌亂,而且無論他纏上幾圈,它們也會迅速被染得透紅,抵擋不住血液奔流的速度。他不放棄,纏著,繞著,眼睜睜看著它們再度被濡濕,「秋水不要離開我- 妳答應過我,要和我永遠在一起,妳明明說這輩子跟定我,妳說過,我們到南城之後,妳要替我生一窩胖寶寶拋下我… …不要騙我… … 不要… … 」

  他殺過無數的人,或許一刀斃命,或許苟延殘喘… …

  他知道現在緊緊擁在懷裡的嬌軀正在死去,龍飛刀劃得太深,她流失太多的血液,精緻的鳳舞刀也抵抗不了龍飛刀的蠻力,應聲而斷。龍飛刀斬斷了鳳舞刀。而他,錯殺了秋水。

  「… … 我不會… 拋下你 …絕對不會… … 」她仍在給予他承諾,聲若蚊鈉,雖不是敷衍、雖是她始終不變的堅持,可他很清楚,她的承諾,正在破滅中。

  她不會拋下他,卻不得不。連秋水已經失去回握住武羅手掌的力量,那般微小的力量… …

  「秋水,別走… … 」他落下眼淚,在她面前從不曾懦弱哭泣的他,即便被她爹打得瀕死,也沒這般脆弱過,他的淚,滴落在她頰上,卻溫暖不了失去血色的容顏。

  他一聲聲的呼喚,都在哽咽,都在發顫。她的最後一口氣,仍是嚥下,含著淚光的眸子,濕濡了長睫,卻不再睜開。

  「秋水!」他痛哭,懷裡想留住的溫度已經逐漸流失,無論他抱得多緊,她的身軀卻冰冷得好快,他將她更加揉進胸口,不願放開她。

  他的眼淚,在那時已經流盡。

  他的心,隨她一併死去。

  他抱著她,不吃不喝,木然坐在原地,日昇月落,對他沒有意義;晴雨更迭,他視若無睹,太陽再耀眼,照射在他臉上,他依然感覺寒冷刺骨,雨水打在他身上,也不會比她灑濺於身的血更加教他難受。

  他恨極了自己,恨極了龍飛刀,恨極了自己握刀的右手,他用他最恨的兩樣東西互相傷害!他拿起龍飛,一刀一刀劃爛自己的右手,任它血肉模糊地癱放在腿側,這只傷害秋水的手,他不要了,廢了最好、斕了最好。

  她躺在他胸口,軀幹已然僵硬,只剩長髮仍柔軟地披散在他週身,他左手輕輕拍撫她的背脊,彷彿她只是睡去,隨時都會再醒來。

  「你打算,就這樣死去嗎?」

  在武羅等死之際,有人緩步而來,佇立在他面前,平緩的嗓,淡淡詢問。武羅沒有抬頭,他一點也不想去看是誰來了,無論是誰,都不會是秋水。覓音走近,雪白的鞋,步入武羅始終低垂的視線內。

  「你打算,讓她的屍身繼續暴露在外,一寸一寸腐敗壞死?」這句話,終於讓武羅有了反應,他望向眼前的男人。

  是鬼魂嗎?一頭雪色白髮,一身雪色白裳,膚色也染上一層淺淺白色,面容年輕平和,不是蒼老的年歲,卻擁有異常鶴發。

  「你是誰?來勾我魂魄的鬼差嗎?」武羅喉頭乾啞,雙唇迸裂,離唇的字句,都像粗磨過的聲音。「太好了!我等你很久很久了,快點動手。」

  「我不是勾魂使者,而且你的壽命不該終於此。」他是神,天山之神,月讀。

  「我不想活。」

  「即便你不想活,即便你現在就死去,也不等同於就能趕上她,你與她的業不同,就算到了地府,你一樣尋不著她。」月讀在他面前蹲下,與他平視。「武羅,這是她注定的命盤,她已償完這一世該受的果,讓她入土為安,讓她走得不再有呈礙吧。」

  「… … 不。」他艱難地吐出這個字。

  不!這樣做的話,他就會失去她,永永遠遠失去她了!他不放開環抱在她身上的手臂,反而箝得更緊。

  「你抱著她,她也不可能再活回來。」

  「滾開!」武羅對著他咆哮,暴瞠的雙眸裡佈滿數日不曾合眼的鮮紅血絲。月讀並未受他斥退,淡淡無緒的面容毫無起伏,再道:「你與她的緣分,到此為止。」

  「住嘴!」他不要聽!

  「無緣的兩個人,即便靠得再近,愛得再深,也會如同你與她,不是生死離別,便是孽障糾纏。她這一世,死於你之手,你還希望求得下一世?你想讓她再度嘗到這種苦痛?」

  無情的話語,月讀說來既淺淡又平鋪直敘,以旁觀者的立場陳述事實,如針似劍,扎入武羅已然麻木的心內,激怒了他,他以受創至深的右手執起龍飛刀,五指雖無法握緊刀柄,仍是吃力地把刀甩向月讀。

  「住嘴!住嘴住嘴!」

  月讀只稍稍側首,避開擲來的龍飛刀,右袖如雲海緩流,在武羅看清他的手勢之時,連秋水的屍身左臂已被他扣住,將她從武羅懷里拉開。武羅不放,伸手要去搶奪回來,月讀以同手手背擊向武羅胸口,看似細微的動作,卻把武羅震飛數步遠,武羅已有數日未曾進食與休憩,自然擋不住月讀的攻勢,他跌坐在地,只能焦急大喊:「秋水還我- 」

  月讀再揚右袖,身後不遠的泥地瞬間陷落一大塊窟窿,連秋水的屍身緩緩沉入。

  「失去魂魄,肉身與樹木石塊無異,抱著她,嘶吼、流淚、後悔、怨恨,又有何意義?她的魂魄,早已隨鬼差而走,領往地府,依照她這一世的業來決定入世輪迥或受罰贖罪,她拋父離家,是為不孝,見你殺人而不勸,是為不義,償完這些罰則之後,便能獲得重入輪迴的機會。」

  「你做什麼- 住手- 」武羅赤手空拳,揮打月讀,飛奔到窟窿旁,挖走覆在她身上的泥沙。

  不要!不要!不要!

  「你現在該做的,不是這個。武羅,身為武神元靈轉世的你,不該拘泥於小情小愛,你的天命覺醒之日,已經到來。」月讀以仙術把武羅扯開,泥與沙,掩蓋住連秋水。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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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6-30 00:21:03
  武羅放聲咒罵他,用最巨大、最粗俗的吼聲咆哮,月讀充耳未聞,武羅掙不開束縛住他的法力,他已經快要看不見她的身影,她纖細的身子、她柔美的五官、她恍若沉眠的神情,逐漸被泥沙吞沒,他最眷戀的人兒,就要消失於眼前。當連秋水完全掩入黃土,武羅掙斷了無形的術繩。「該死的你!」武羅一把操起掉落在不遠處的龍飛刀,劈砍月讀,他怒火攻心,憤怒燒紅了他的眼眸,他凌亂地揮刀,月讀卻像虛影,即使被龍飛刀砍到,也毫髮無傷,他逼退月讀,撲到土丘上,雙手使勁地耙著沙,要將連秋水挖出來。

  「挖出她,抱著她,看她曝屍於陽光下,膚肉漸爛,屍水橫流,慢慢腐為白骨,這就是你愛她的方式?」月讀不阻止他,只淡淡說道。

  武羅重重一震,身軀完全僵直,耙土的動作停下。

  他不希望秋水在他眼前腐敗,她是個好愛乾淨的姑娘,每早醒來,打水擦拭鵝蛋臉龐時,總是仔仔細細,她不認為外貌非得靠衣裳首飾來點綴,但清清爽爽的模樣卻是她的堅持,這樣的她,不會樂見自己在他懷裡化為白骨… …

  「秋水-… 」他紅了眼眶,乾澀地喃著,痛苦地伏低身,臥在土丘上。他稍稍頓了下,沒有起身,對月讀說:「你再把這個窟窿挖開,將我也埋進去,讓我陪她,陪著她一塊兒… 」

  「你那條命,既然不要了,拿它來換世間安寧如何?」月讀提出了令武羅不解的要求。

  「… … 世間安寧?誰在乎那種事。」武羅連冷笑的力量也沒有。

  「我方才說過,你是前任武神元靈轉世,你天命覺醒之日已至,你鑄造出降妖伏魔的神刀龍飛,該是為世間除害,護世人平安。」

  「我不。我不要護任何一個人。」因為,在這世間,他唯一想守護的人,已經不在了。

  「那是你的神職。」

  「我不是神。」他只是一個絕望的男人,一個在等死的男人!

  「你現在不是,但你會是。」

  「我不做神!」

  「你除了『神』 之外,沒有第二條路,你若斷氣,你的魂魄也必須領回仙山,才得以凝聚成形,否則只有魂飛魄散一途。」仙魂不同於凡魂,因為太過純淨,染不得一絲污穢,若接受太多外來的瘴氣,仙氣將無法維持。

  「那就讓我魂飛魄散。」他不在意,現在的他,什麼都不在意了。

  「你逃避你的天命,於事無補。無論你如何拒絕,最終仍要領下,與其不甘不願,何不轉換心情,認分地領受它。」月讀有無數的方法能讓武羅接下天命,但他依然傾向於「說服」

  「你所說的天命是什麼?」

  「伏魔。」

  「我只是個人類,伏魔這種事,你幹嘛不自己去做?!就用你方才掩埋秋水的法術,去把全人世的妖魔鬼怪都埋起來呀!」武羅咬牙,擺明在記恨。

  「那是你的天命,並非我的。」月讀做事從不離正道,即便是隨手能做之事,只要非他職責,他就不會去做。「亂世禍獸將由武神誅滅,這也是牠們的天命。」

  「天命天命天命… … 誰信這種東西」我不信神!我從來就不信神!若有神,怎麼沒有保佑我爹娘,他們是正正當當的護鏢師,卻死於非命;若有神,怎麼沒有保佑秋水,她這一生做過哪件殺人放火的壞事?她性子溫馴可人,總是那般貼心善良,最後卻是被我所殺… … 有神嗎?有神嗎?有的話妳們應該給我弄清楚,該死的人是我武羅不是她!」武羅對著藍天咆吼,他的憤怒、他的不敬、他的絕望,全都傾叫出來。

  「人各有命,無關善或惡。」

  武羅不想聽這種敷衍人又摸不著邊際的大道理,那並不能平息他的怒意和蒼涼。人各有命,無關善或惡,善人可能死法淒慘,惡人可能長命百歲,她善良溫婉,他滿手血腥,她死去,他活著,她變成鬼,他卻會變成神,她在地府裡得償還業債,肩負不孝不義的罪名,不公平的世間,不公平的待遇,不公平的命運,不公平的一切一切… … 武羅突然感到荒謬,笑聲從喉間滾出,由緩至快,由小至大,到最後,他仰天

  狂笑,久久不停止,月讀靜佇原地,等待武羅笑完。

  笑罷,武羅面容肅穆,從沙丘上緩緩起身,走向龍飛刀的方向,拾起他最痛恨的凶器。

  「一隻禍獸,換她在地府裡的一個罪罰。」武羅拖著刀,和月讀談條件。

  她離家棄父,不孝,是為了成全他。

  她勸不動他別去殺人奪寨,不義,全是因為他的固執。

  她犯下的罪,全是屬於他的,不該由她承擔。

  月讀頷首應允他。武羅這個央求,本不能同意,各人造業各人擔,沒有誰能為誰背負原罪,然而為了使武神覺醒,這點小小的代價倒也值得。

  他向月讀索討禍獸的所在地,月讀遞給他一卷卷軸,裡頭清楚明列,武羅瞧也不瞧,收進懷裡。

  「我若死了,將我與她合葬。」

  「好。」武羅開始了斬殺禍獸的舔血生涯,月讀說,這是他的天命,他並不認同此種說法,他是在贖罪,贖他害她犯下之罪,他要她在地府裡不會嘗到半點辛苦,他要她走過奈何橋後,便能順遂地進入輪迥。

  好幾回,他都差點被巨大禍獸給吞食入腹,他的臉上,一道一道全是禍獸的爪痕和牙印,他還記得,遇上第四隻虎般的大傢伙時,他的右臉頰幾乎要被牠給撕裂,血淋淋的長爪痕,成為他一輩子的烙印。

  好幾回,他面對比他龐大數十倍的妖獸,恐懼得想轉身逃開;好幾回,他都想著乾脆死了算了,卻總在想起她的時候,內心翻騰起無限力量,他要為她,多斬一隻獸,抵消她的業,以一隻獸換她一份安寧,他要。

  武神的本能,在他體內覺醒,龍飛刀助他斬殺一隻隻兇惡魔物,即便他心裡恨著這柄大刀,恨著握住這柄大刀的自己,他仍阻止不了自己想誅殺禍獸的意念。

  武神的天命,殺戮。

  當魔物首級被龍飛刀劃斷,腥濃的血濺滿他身軀,他的右手便會隱隱作痛,想起了自己錯殺秋水那時,撕心裂肺的劇痛。

  殺至第十隻禍獸蠱雕,長有三翼二首,狀似巨鳥,全身披覆深紅色羽毛,爪子長度與龍飛刀相似,性情嗜血凶暴,專愛攻擊途經山林的旅人。他與牠對上,牠火色雙眼瞇細地瞪他,一人一獸在對峙,他估量牠危險度的同時,牠也將他自頭到腳打量仔細,牠是只擁有智力的禍獸,當牠發覺他只是個脆弱的人類時,牠立即發動攻勢,朝他振翅撲來。

  他以龍飛刀備戰,靠著林問枝極反彈跳躍,竄奔到牠飛翔的高度,直接一刀重取牠腦門,他的速度夠快了,砍碎左邊的腦袋,卻防不住右邊鳥頭的尖喙咬斷他的右腿。

  武羅身子跟鎗,下身空蕩蕩的右腿部只剩下撕裂的骨肉,他以龍飛刀抵地,穩住自己。蠱雕長嘯一聲,再俯衝而下,從腰際把武羅狠狠啄起。

  疼痛,惹得牠咬勁凶狠,要把他斕腰咬斷。

  他一拳打瞎蠱雕的左眼,逼牠鬆口,蠱雕痛到發狂,存心摔死他,咬緊他的尖喙不松反緊,三翼振得疾速,往更高處飛去,直到牠認定飛到人類絕不可能安然墜地的高度時,牠松喙,把他拋下。

  龍飛刀自他掌間脫手而出,一擊將右鳥頭削斷。

  蠱雕失兩首,龐大羽翼顫抖幾下之後,便重重墜下,無法飛天的他,連同蠱雕一塊兒自湛藍天際損落。好累。他最後一絲的力量,全數耗盡,連續與十隻禍獸對抗,他早已渾身傷痕纍纍,他一直在等待死亡,對抗每一隻禍獸,他都是抱持著同歸於盡的心態去力搏,他不想活,這條命只是在苟延殘喘,拿它來換秋水在黃泉的好日子,太值得了。他不在乎自己的死法為何,被禍獸撕了吞下肚,或是讓牠們巨大的尾巴打斷渾身骨骼,他一點也不在意。

  砰!

  他落在岩石上,受到強烈的撞擊,口鼻湧出無數鮮血,後腦濺開一大片血花,巖面的灰白,染得透紅。

  鏗-

  龍飛刀掉在他視野可及之處,刀身上,全是禍獸們的腥血。

  他直勾勾地看著它。

  記憶在暈眩的腦海裡,迥光返照地迅速瀏覽一遍,龍飛刀殺過的每一張臉孔,在武羅眼前放大,每一張臉孔都在怒視他,恨他奪走他們的生命,只除了!

  秋水。

  你… … 沒事吧… … 有沒有… … 受傷… … 我好擔心你… …  她在生命消逝之前,依然關心著他,蒼白的小臉,怕他自責,所以始終噙著笑,即便那麼的痛,她仍強忍下來。

  … …我不會… … 拋下你… …絕對不會… … 秋水。

  殺了秋水的龍飛刀… …

  和他一塊兒殺了秋水的龍飛刀-

  他突然坐起身,後腦碎裂重傷的血猶如湧泉,他好似不覺疼痛,拖著斷了腿的身軀,一寸寸挪往龍飛刀躺平的方向去。

  他此生最恨的人是自己,最恨的東西是龍飛刀,他好恨它,恨它為何被鑄造出來,恨它無堅不摧的鋒利,恨它身上雕刻的名是秋水為它所取,恨它奪走秋水的生命!

  恨意,包圍住他,他雙眼火紅,爬向它,憤恨地握緊它。

  預見他死期已至的月讀,來到他身邊,準備實現對他的承諾,帶著他的屍身,與連秋水合葬。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月讀緩聲道,他希望武羅連同龍飛一併放下的,是仇恨。

  立地成佛?武羅沒有嗤笑反駁的力量,此刻的他,連想挪動身體也只能靠剩餘的生命之火及強烈的恨才能達成。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是為了成佛!武羅伏著痛到失去知覺的身體,匍匐到一處山崖高嶺,憤恨地舉高血肉模糊的右手,將龍飛刀丟下深淵,再也不要看見它,再也不要握起它,再也不要!

  他就這樣,掛在懸崖邊,直至斷氣。

  接下來,讓鬼差牽走魂魄,帶去地府,償付他在人間所做過的每一件錯事,百年後,由月讀領他返回天界,成為武神… …

  時間飛逝,他在漫長光陰裡,思索了許多,當初對龍飛刀的無辜遷怒,記掛於心,他終於看清,錯不在刀,而在於他,龍飛何辜,是執刀之手的錯;對秋水的深情,則隨著他以為她早已入世輪迴而緊鎖心底,他不願去打擾她,默默希冀她的每一個下一世,因為沒有他,變得更加寧靜幸福。

  所幸,龍飛在自行煉化為妖後,遇見凶獸饕餮,雖被饕餮那貪婪性子給惹得生活更加忙碌,他卻從龍飛鋼鑄出的五官裡,看見了柔情與滿足。

  他無法補償龍飛的,就由饕餮去做吧,他所能提供的部分,僅僅只有將受重傷的饕餮治癒,還龍飛一個健健康康、活蹦亂跳的「娘子」

  但,秋水沒有入世輪迴,她還待在幽幽冷冷的黃泉裡。

  「武羅天尊,你方才問我,我記不記得自己曾說過,你與她沒有緣分這樣的預言。」月讀喚回武羅深陷痛苦記憶中的神智,確定武羅沒分神也沒發怔,很清楚地將他的話聽進耳中,才再道:「我當然記得,而且,我還能明白告訴你,我現在掐指再算,仍是如此。」

  連秋水與武羅,一樣沒有緣分,數百年前如此,數百年後亦然。

  此時的武羅,蹙眉蹙得好猙獰,月讀輕笑。

  「可說來慚愧,不知怎地,我近來的預言總是失准,千算萬算,我也算不出本該魂飛魄散的親妹無瑕會與檮杌恩愛廝守;千算萬算,我也算不出為何該碎成粉末的龍飛刀現在還能陪著饕餮三不五時到天山來偷獵靈獸;千算萬算,我也算不出渾沌會成為我的某一號救命恩人;千算萬算,我仍算不出來,有朝一日,自己竟會為了窮奇犯下天條 --… 」月讀眸光雖淺,卻盈滿笑意與認真。

  「什麼也不試圖去做,那麼命運便一定會順應著本道而走,無瑕應該魂飛魄散,化為氤氳;魔刀龍飛應該碎盡,從世間消失無蹤;窮奇應該隨著瘴氣四散,成為四凶中唯一接受死劫的凶獸。然後,發狂的檮杌開始處處與神界對抗,他絕望,便要世界跟著陪葬;再無天敵的饕餮,大肆破壞萬物平等和諧,鳳凰神龍麒麟在她嘴下滅種;而我,仍是鎮守在撐天之柱的天山之中,直至千萬年後,仙力耗盡,再也撐不住天幕,任由它墜落,將人界和冥界壓個粉碎。」他說的那些,才該是「本道」,終有一日要發生的「未來」,它們在他指間被他算出,卻一項一項被四凶逆轉!向來視道德如無物的他們,不信命運,只信自己,他們不認為天命要他們往東,他們就必須往東,他們叛逆、自傲、為達目的絕不死心的執著,完完全全掌控了命運,而不受命運戲弄。

  月讀羨慕四凶的率真,羨慕他們的敢做敢當,因為羨慕,所以倣傚,違逆了他算出的「未來」,任性地,依照自己的希望去做!凝聚本該消散殆盡的窮奇,讓她回到他身邊。

  以前的他,堅信本道不能扭轉,現在的他,失去了將那番大道理掛在嘴上的資格。

  「你什麼都不做,情況就會如我算出來的那般,因為它是最平坦、最不困難的一條路。當然,你也可以挑完全相反的道路去走,選不選擇,在你。」

  「天尊… … 若我拋下一切顧忌,管什麼天不天道、緣不緣分,去把秋水帶回我身邊,興許,我也能像您和窮奇一樣… … 」

  「關於這一點,不在我預算出來的『未來』,你若那樣做,會有何種下場,我不知道。它是本道之外的歪道,說不定你會失敗,說不定你會遇到巨大阻礙,或許後果會比現在更糟-- -… 但只要你自己做好接受它的準備及決心,何妨去試。」月讀沒有熱血沸騰地鼓吹他,也不影響他做決定,僅是以旁觀者的立場淡然說道。武羅握拳,衝動的他,幾乎立刻在心裡有了答案-

  什麼巨大阻礙,他壓根沒在怕的!

  再也沒有什麼比失去她時,更教他心痛欲死,他不再是以前的人類武羅,他可以保護她的,一定可以。再給他一次機會!再讓他疼愛她一回!

  「不過,有一個『未來』 我算出來了,也可以明白告訴你。」月讀緩緩啜口茗茶,悠哉風雅地以動作詢問武羅要不要再來一杯。

  武羅搖頭,心急地問:「天尊,是什麼?您快說呀!」說完,他還有一個地方要趕去耶!

  「你那一世的妻正準備飲下孟婆湯,投身到這一世的童伊人肉身內。」

  武羅虎眸圓瞠,匆忙吼出開明獸,直奔陰曹地府!

  天尊!這種話要早點說好不好!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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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6-30 00:21:33
第九章

  她的魂魄,早已隨鬼差而走,頓往地府,依照她這一世的業來決定入世輪迴或受罰續罪,她拋父離家,是為不孝,見你殺人而不勸,是為不義,償完這些罰則之後,便能獲得重入輪迴的機會。月讀欺騙了武羅,那時。

  或許不該用「欺騙」這般重的指控,而是他選擇了隱瞞。

  她的魂魄,沒有立即隨著鬼差而走,她一直待在失聲痛哭的武羅身旁,哀傷地看著他瀕臨瘋狂。

  勾取她魂魄的鬼差是魘魅,他雖然已經用縛魂煉纏住她的雙手,卻遲遲沒有硬拖她回去交差,銀色面具的掩覆教人看不清楚鬼差模樣是否駭人,然而沿著銀面具下緣滴落的眼淚,滴滴答答,完全止不住,卻說明了魘魅是只心軟的鬼,她哭,他跟著哭,武羅嘶聲喊她的名字時,他也放聲大哭。在魘魅暗允之下,她得以短暫留在武羅身旁,但他看不見她,看不見她的身影,看不見她的擔憂,看不見她的心疼及不捨,聽不見她要他放下她的呢喃,聽不見她要他別自責、別難過的啜泣。她好想擁抱武羅,好想將他攬進懷裡,好想請他別再掉淚,可她做不到,就如同她不想死,魂魄仍被魘魅勾出肉身,她的軀殼,已經死去。

  好些回,他以龍飛刀傷害自己時,彷彿在剜她的心一樣,好疼好疼,可她阻止不了他,只能哽咽哭泣。

  直至那位白髮仙人到來,與武羅對話,才讓武羅停止自殘之舉,並且重拾龍飛刀,去做白髮仙人口中的「天命」

  她聽得渾渾噩噩,並不是很明瞭白髮仙人意指為何,就在武羅離開之後,白髮仙人舉步來到她面前,她不意外他能看見變成鬼魂的她,他身上充滿聖靈氣息,純潔、無垢,週身氳滿雲霧,七彩琉璃光穿透而出,教她看不清他的神顏,在她身側的鬼差魘魅屈膝跪下,近乎五體投地,魘魅扯扯她的袖,低聲一句「見到月讀天尊,快些跪下」,她緩緩伏跪,仿著魘魅,以額點地。

  「妳與武羅,沒有緣分。」月讀開門見山,毫不迂迴,淡似清泉的嗓,雖好聽卻又冷冽寡情。「這一世,已是最終,武羅不會再入輪迥,而妳,跳脫不出輪迥。妳該隨著鬼差同去,別再眷戀、別再徘徊,否則只是為難了妳自己。」

  「他… … 不會再入輪迴?」

  「是。他這一世,是意外,武神元靈被邪神軒轅擊碎四散,落入凡間,憑附在本該是死胎的武姓孩子身上,由母體孕育。這個錯誤即將結束,他會恢復武神身份,持天命,為民除害,在他於煉獄中受完自己犯下之罪罰後,便會回歸天界,而身為幾胎的妳,一世一世皆有全新生命,此刻妳帶著遺憾與不甘離世,下一次輪迥,興許能彌補它,去吧。」月讀一番話語,淡漠緩述,只有最末「去吧」兩字,他給她一抹輕笑,氤氳神顏上,有著慈悲。

  「… … 無論我做什麼努力,無論我如何跪求上天,都不會再與小武哥有半分瓜葛?」她顫聲問。

  「是。」

  她眼淚落下,喃喃低語:「我跟他的這一世,是意外… … 」

  本不該入世的武羅,遇上身為凡胎的她,所以,他們才無法白頭到老,是嗎?她傾心的愛戀,竟是他們口中雲淡風輕的一句意外?

  她是真心在愛著他,不曾遲疑、不曾後悔,至今仍如此堅決,怎會是意外?

  不,她不當它是意外,不用那般傷人的字眼套用在她與武羅的愛情裡。

  「現在妳覺得痛苦,飲下孟婆湯,這一切都會忘卻得乾乾淨淨,妳便能以最純淨的心靈展開新生,妳不用沉淪在這一世的錯誤中,釋懷,才能走得了無牽掛。」月讀開導她,隨即示意恭敬跪在一旁的魘魅,別耽誤勾魂正事。魘魅不敢再放任豐沛的感情壞事,忙不迭連聲應允,將她的魂魄領走,她不願為魘魅帶來困擾,乖乖隨之而去。

  白髮仙人的話,她雖有聽明白,心中卻仍抱持著一絲希冀,在遇見武羅之後,她以為仙人的預言是錯的,武羅記得她、記得兩人之間的點點滴滴,她以為他會同她一般,依然渴望再續那一世遺憾的情緣,然而,是她奢望了,是她還在自欺欺人,神的預言沒有失准。

  她與武羅,沒有緣分。

  連秋水幽然輕歎,手裡的龍鳳玉珮已經合併為圓,而持有它們的主人,卻永遠無法成圓。

  「秋水。」魘魅端著一碗湯過來,她知道那是什麼。

  他在她身旁坐下,湯碗遞到她掌心,自然也看到了龍鳳玉珮。

  「妳… 反悔了?」

  「不,我不反悔,我要喝湯,我要走了… … 」說著說著,眼淚滑落臉頰,落入湯內,激起一圈漣漪。「謝謝你和判官大人的照顧,這些年來,給你們添了許多麻煩,對不住… … 對不住… … 」

  「別這麼說,妳幫了我們不少忙,真的,我們很慶幸有妳這不求薪不要酬的補魂師,我不是說過嗎?老大滿想留妳下來加入鬼差行列哪。」魘魅想讓她破涕為笑,連秋水戚受到他的心意,緩緩牽起淺笑,魘魅又道:「不過,我絕對反對,做鬼差不好,又累又沒鬼權,成天面對一張張鬼臉,有些死相還超難看,上回我差點吐在一隻破相鬼身上。妳有機會去投胎,就去投胎,聽話。」能不做鬼,誰想做鬼,能有來世,誰不想擁有?

  「嗯:-… 」她頷首。

  「乖女孩。」魘魅輕拍她的臉頰。「喝吧,喝完之後,我帶妳回童家,妳那下一世童伊人也等妳很久了,該讓她醒來了。」

  她又是一記緩慢點頭,捧著冰冰涼涼的湯水,看著映昭一在水面上頭的自己,沒有遲疑太久,一鼓作氣,仰頭,將碗內湯水盡數飲下。

  真甜。

  這就是遺忘的滋味嗎?

  一種甜到極致之後,反透出一絲苦澀的味道。

  是在告訴飲湯之人,忘卻過往,既甜又苦,甜的是能拋棄那世所犯過的懊惱及哀傷,苦的是那世最珍愛、喜悅、滿足的部分,也不允許帶著一塊兒去?

  「好喝吧?」魘魅親眼見她嚥下湯水,替她接過空碗。

  「又甜又苦。」

  「那是妳的心境,有人喝它,覺得它是臭的;有人喝它,覺得它像一碗無味清水;有人喝它,覺得它酸如白醋;有人喝它,覺得它苦若黃連。來,趁著妳自己尚能行走,咱們去忘川吧。」他戴妥摘下的銀面具,輕髯拉起連秋水,散步似地陪她走最後這一段路。

  沿途,數名鬼差知道她要去投胎,都放下手邊工作來送她,就連地府中最忙碌的文判官也出現了,溫雅地笑著道別:

  「秋水,下一世再見。」反正每個人都有去有回,無論是誰,最終皆得回到地

  府報到,此刻的別離,是下一世再聚的楔子,並不需要太過矯情的難過。

  「文判大人… … 謝謝你……照顧… … 」湯水的藥效開始發作,讓她說起話來變得遲緩,動作逐漸不靈活,勉強維持住一丁點意識,沒忘掉必須向文判官道謝,後頭還有好多想說的抱歉。

  文判官、魘魅,以及各位鬼差大哥都幫了她許多的忙,她的任性、她的哀求,若非有他們通融,她也無法如願,不可能陪伴武羅度過煉獄苦刑。她所能多陪伴武羅的每一日每一時每一刻,全是他們的恩賜,她好感激他們… …

  「安心去吧。」文判官輕推她的肩。她的身軀彷彿擁有自我意識,一步一步朝忘川而去,沁冷河水濡濕了她的裙襬,她往更深處走,忘川看似淺,一踩入,才發覺它宛如滔滔大海,深不見底,她甫走了三步,潔白素淨的身影就完全沉進川中,失去蹤影。

  「秋水!」

  比開明獸吼吠聲更響亮的,是武羅扯喉狂喊著她名字。

  地府內,掀起一陣颶風,四方為之震撼。小鬼差抵擋不住神威,紛紛掩耳逃竄,逃得不夠快的,被震得滿天亂飛,原本準備護送秋水前往童府的魘魅還來不及跟上她,快手以鐵鏈纏繞身旁的奇巖,才不至於被吹走,而文判官,衣袂翩翩翻飛,長髮微微被拂亂,除此之外,他文風不動,擠出虛假甜笑,恭迎武神大人三度光臨。

  一天來三次,還真是頻繁。

  「武羅天尊。」文判官理理衣袖,揖身。「不知天尊『又』 來陰界有何貴事。」那個「又」字,他強調再強調、加重再加重。

  「秋水在哪裡?!」武羅沒空和文判官寒暄客套。

  「秋水?我們這兒沒有秋水哦。」文判官沒有說謊,陰界裡… 不,這世間,再也沒有武羅要找的那一位「秋水」。

  武羅大步殺上前。「你少跟我裝傻,我今天早上才從這裡把她帶走,怎麼可能沒有秋水?!」

  「天尊,您大可以將地府翻過來搜索,只要您找得到『秋水』 ,在下願意任您處罰,要打要殺悉聽尊便。」

  「我來遲了嗎?!秋水她!」

  「是的,天尊來遲了,已經不會再有秋水那麼傻的女孩守在這裡,如今世上只剩下童伊人,那位不曾清醒過的姑娘。」文判官指指忘川,那圈吞噬掉連秋水的漣漪還沒有消失,水面仍未平息。「她剛喝下孟婆湯,入忘川,前往她這世該去的地方!」

  話沒說完,武羅已經投身躍入忘川內,激起另一陣更大的波瀾。

  「哎呀,天尊跳下去啦?這條忘川不曾有天人進去過耶。」文判官的口吻實在是有些惡意的風涼。

  「文判大人!他、他跳下去沒關係嗎?!」魘魅顯得較有「人性」,擔心武羅莽撞的下場。

  忘川之河,鬼差能下去的沒幾隻,他魘魅便是其中少數能經過忘川前往人界的鬼差之一,忘川以肉眼看,既淺又窄,一旦躍入內部,便像沉入無際大海,很容易在裡面迷失方向,每一條鬼魂因為身上都牽繫著無形的絲線,會帶領他們前往正確方位,但武羅可是沒做任何準備,這一沉入,會不會被流到天涯海角去?

  「我剛說過,這條忘川不曾有天人進去,所以天尊躍入有沒有關係… … 嗯,我無法回答你。」文判官很快就給了不負責任的答案。

  「會不會弄個不好,童伊人變成童兩人了吧… … 」要是這樣,可就糟糕了。

  忘川之水,寒冷克骨,深不見底,武羅閉起氣息,持續深潛,瞠大了眸,在茫茫波浪裡尋找連秋水的身影。

  秋水!

  我若去投胎,就一定會將過去都忘掉,變成一個完完全全記憶空白的人,忘掉你,忘掉過去。這樣… … 你還認為我該去嗎?

  不要!不要忘掉他!不要忘掉過去!不要!

  「沒有人可以抗拒冥府生死簿裡安排好的命運,她不可能守在黃泉等你,即便她想,她也做不到,你為她扛下所有罪責,讓她毋須在黃泉中等待贖罪就能得到轉世機會,她應該已經再度入世,擁有全新的人生,你若再去尋她,她也不會識得你,前世的記憶之於她,比場夢境更不如。」

  月讀領他回到天界的頭一夜,他瘋狂地想見她,完全聽不進月讀的勸說,執意要看到她,月讀為了讓他靜心,便將他困於迷霧幻境內,足足七日。迷霧內,月讀特有的淡嗓,仍由四面八方傳來,要他放下執念,要他看開,要他放棄,要他忘掉曾經刻骨銘心的愛情。

  「秋水不會忘掉我!」

  「她這世,名喚孫玉華,再也不叫連秋水。」

  那是秋水輪迴下世的名與姓。

  「不會!」他與月讀的聲音做抵抗。

  「別再自欺欺人,你很清楚自己在煉獄裡度過多少日子,那些時日,在人世有多漫長。」

  「既然如此,我當神做什麼?」武羅氣憤地在迷霧幻境中奔馳起來,想要離開這個鬼地方。「我以為神是萬能的,可以讓我回到當初還沒失去秋水之時,結果什麼也做不到!該死的你!你騙我?!」他連聲咒罵月讀。

  答應隨月讀回歸天庭,不是為了勞什子武神天命,不是為了替世間繼續殺除禍獸,那些他壓根不在意!

  他私心地,只是希望能再一次把秋水抱在懷裡,再一次聽聽她的聲音,再一次… …

  「神,有許多事也無法做到。武羅,上一世已矣,她會有新的親人、朋友,她會再愛上別人,對於過去,她沒有記憶了,你若再強求,想去介入她下一世生活,真的對她是好事嗎?」月讀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嗓音淡然而縹緲,反問得武羅啞口無言。

  他痛苦地接受了這個殘酷的現實,接受了自己已經從她生命中退出的絕望。

  當時成為神,根本就是放棄自己。

  可現在不一樣!

  她仍是她,她還是他深愛的秋水,如果她忘了他,他可以強迫自己放開她,讓她去擁有可能的幸福生活,但她沒有!既然如此,他也不要再顧忌任何後果,他要完全按照自己心裡的願望及渴求-

  將她帶回自己身邊!

  武羅奮力振臂,泅往更深處,以天眼尋找她。

  「秋水!」

  他看見她了!

  她一抹白裳,隨著水波撩動,薄透的料子,與她此時半透明的魂體相融,如夢似幻。平躺的她,在水中浮沉,及腰長髮猶若黑綢,受潮流起伏而緩緩飛舞,她雙眼閉合,白哲的容顏恬靜認命,無怨無尤。

  「秋水!」在忘川河底,聲音傳送不出去,他仍振奮地吼著,沒停下泅泳的動作,朝她緩沉的方向而去,在她往盡頭消失之前,他終於游近她,長臂探伸,扣住她纖細膀子,將她扯回自己懷裡。

  空蕩了百年的胸坎裡,霎時充實圓滿,炙熱得教他眼眶泛紅。

  「秋水… … 」

  她聽見有人在耳邊呼喚她,聲音好含糊,潮浪的悶流聲混雜其間,可那呢喃裡存在的感情和激動,她沒有漏聽。

  她與腦內吞噬思緒的昏沉戚對抗,告訴自己要睜開雙眼,一定要睜開雙眼看仔細,是誰那樣呼喚著她,呼喚著那個她痛下決心要割捨掉的姓名… …

  視線裡,她先看見一身墨綠戰袍,再緩緩上挪,是佈滿傷疤的麥色肌膚,她睜大眼,不敢置信此時映在眼中的身影!

  小-- … 小武哥?

  她訥訥想開口,更想親手確認他的真假,無奈她的雙手都無法動彈,身子被箝制在有力的臂膀間,任由他將她帶往忘川的水面上。他看見纏在她腕上的絲線拉扯著她,要把她拖往下一世。武羅粗魯地扯斷它,再無阻礙地浮出忘川。

  「上來了!上來了- 」圍在忘川左右的鬼差吆喝。

  「真是麻煩事一件接一件來,一會兒是檮杌,一會兒是饕餮,現在連天人都來製造困擾,怎麼不直接從忘川掉到人間去?在人間的話,就不歸地府管轄了嘛!」

  文判官在抱怨,音量不大不小,好似想意思意思地咕噥幾句,更像是故意要說給某人聽。他帶著皮笑肉不笑的迷人笑靨,飄走在忘川水面上,拉了武羅一把,將麻煩 … 呀不,是武羅天尊與連秋水帶回川畔。

  「秋水!秋水- 」武羅拍著連秋水的臉頗,她雙眸雖然是睜開的,專注地凝視他,卻又彷彿空洞迷茫,不應聲,不回他,整個人癱軟在他懷裡。

  武羅焦急地問向文判官:「她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一副失去生命力的模樣」」

  「這是飲下孟婆湯的正常反應,天尊毋須擔心。〕 文判官說得一派輕鬆,好比在說明吃下麻沸藥會昏睡、吃下巴豆會鬧肚疼那般。

  「飲下孟婆湯的反應- 她會變成怎麼樣」」

  「嗯?孟婆湯當然是幫魂魄消除所有記憶的東西,飲下它,不傷身,只會助秋水帶著空白如紙的靈體去投胎轉世。」這可是地府的上等名產,別處喝不到呢。他真是急糊塗了,喝下孟婆湯的後果只有一種,他何必多此一舉發問呢? 武羅手掌放在她腹間,一施力,她胃裡劇烈翻騰,一股作嘔感衝上,她突地清醒,素手捂嘴,強忍住嘔意,他卻不放過她,掌心一震,硬是逼她嘔出方才嚥下肚裡的湯湯水水,半滴也不剩。

  「不 … 」好難受… …

  「吐出來,秋水,將孟婆湯全部吐出來,不要忘掉我,不要拋下我!」

  嘔吐過後,意識反而清明起來,連秋水黑眸裡的迷濛逐漸褪去,猶如覆在臉上的薄紗被人揭開,她看清楚了,近在咫尺的他渾身水濕,言猶在耳的央求,沒有一項被她遺漏掉。

  她完全沒有眨眼,看傻了。

  為什麼他會在這裡?

  為什麼她還在這裡?

  他不是不發一語地任由她轉身離開?

  她不是已經喝下忘情忘愛的孟婆湯,決心放下囚困著兩人的過往圄圄?

  為什麼… …

  「妳還認得我是誰嗎」秋水!秋水!」武羅追問她,好擔心她開口的第一句話會是:你是誰?

  「小武哥… … 」當武羅聽見這三字時,眼眶被熱辣液體深深刺痛著,幾乎要模糊他的視線。

  她記得他!

  她記得他!

  「太好了… … 太好了… … 」武羅此時才感覺雙手在發顫,他深埋在她柔美纖細的肩頸上,重複呢喃著。

  「好疼… … 」她被他緊緊揉抱,好似要將她揉進胸坎,他不懂收斂力道,抱痛了她。

  武羅一震,想起方才在忘川之中,他一心只想拉住下沉的她,用足了十成手勁扯緊她的手臂,是否那時誤傷了她,她才會喊著好疼」

  他稍稍拉開兩人距離,又看不出什麼端倪,幸好眼角餘光掃到了一旁戴著銀面具的「補魂師阿連」,他抱起她,飛奔向「補魂師」,開口:

  「阿連,妳幫我看看秋水傷到哪裡了?!」武羅太過心慌,所以沒有發覺在他面前的「補魂師阿連」,除了銀面具是他眼熟的那一副之外,「補魂師阿連」的嬌小身形、「補魂師阿連」的氣質,以及「補魂師阿連」替他縫補傷勢千萬次的熟稔感,在此刻這一位身上,完全沒有。有才真的見鬼了,他是魘魅,不是補魂師阿連,八尺身形當然無法嬌小,氣質當然不贏弱溫柔,熟稔感- 這三字更是不曾存在於他與武羅這兩位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神鬼身上。

  「天尊,抱歉,我不是阿連… … 」魘魅萬般抱歉地解下銀面具,底下的男性容貌雖沒有驚人的俊俏,卻也生得極為端正順眼。

  「對,你不是補魂師阿連。」在他印象中的阿連,由身形判斷應該是女性,她身材小巧,雙手柔萸白誓纖細,不屬於男人所有。然而他此時最在意之事,不是這個戴著他熟悉的銀面具的男人是誰,而是- 「阿連在哪裡」請她快些過來幫秋水看看我是不是扯斷了她的臂膀」」他太習慣砍妖殺魔,已經忘掉應該要如何細細呵

  護嬌嫩的女孩,他不懂得拿捏分寸、不懂得收斂力道。

  「不會吧 … 秋水沒告訴你嗎?」魘魅指指武羅懷中正巧就姓「連」的秋水,給了他一個雷極似的驚駭答案。「你嘴裡那位補魂師阿連… … 就是她呀。」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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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6-30 00:23:43
第十章

  從你剛死,到你受盡地獄業火百年折磨,每一道傷,全是她為你治療,劍山刺穿的洞、很,是她細心地一針一針縫妥;血麼輾碎的雙腿,是她仔細地敷藥包紮。那是她甘頹做的。不是別人,是她。在他最痛苦的時候,陪在他身邊的,仍是她!

  他怎麼會沒認出來?

  那具嬌小娉婷的柔軀,他明明擁抱過那麼多回,怎麼會沒有在第一時間發覺?

  是被油鍋炸到連腦漿都熟透了嗎」

  那時牆上幽青色的磷火,陰涼的風將之吹拂得搖曳不止,拈針的她與傷痕纍纍的他,近在咫尺,他卻不識得她!

  好幾回,他聽見銀面具下傳來極度強忍的哽咽;好幾回,他看見從銀面具下緣滴落的水珠;好幾回,他感覺到她身軀微微顫抖… …

  「妳為什麼還待在這裡!妳為什麼沒有去投胎?!妳到底在幹什麼?!妳的來世都已經出生了,妳還在這袒悠悠哉哉追著狗玩?!妳的魂魄再不快點進到肉身去,那具肉身就會廢掉了!他竟然還對她大呼小叫,吼著她,逼問她數個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他呀!

  她因為他,放棄了轉世投胎的機會;她因為他,甘願待在不見天日的黃泉之中;她因為他,犧牲掉也許會很幸福的來生;她因為他,一回又一回面對令人作嘔的模糊血肉,縫著,補著,上藥著,包紮著,就為他這個總是惹她落淚、總是教她擔心的渾蛋傢伙!

  而他還給了她什麼?

  一句狼心狗肺的「我幫妳去向閻王要一個最幸福美滿的來世」,聽在她耳裡,擺明就是要與她劃清界限,以後她走她的陽關道,他過他的獨木橋- 即便他的本意並非如此,但連旁聽者窮奇都誤解了,更何況是身為當事人的秋水?

  他真是… … 天字第一號的大渾帳!

  「小武哥,你抱疼我了… … 」方才因他的大力道而嚷疼,沒料到他交迭在她腰後的粗臂非但沒有放鬆,反倒箝得更緊更緊。

  「秋水,是我對不起妳… … 秋水、秋水、秋水… 」許多的話,他一時之間無法道盡,他想告訴她,那時來不及說出口的歉意。對不起他傷了她,對不起他錯殺了她,所以失去她是他應得的報應,但請她原諒他的無恥,在如此傷害她之後,竟然仍舊渴望她能原諒他,渴望她像以前那樣縱容他,渴望她願意展開纖細又無比堅韌的臂膀,將他擁進懷裡,像兩人還在人世時,她以她的肩頸為枕,讓他偎著,用好聽的嗓音為他哼曲兒,陪他說話-- -… 他想說的太多太多了,此時只能化為一聲聲的低喚呢喃。

  「… … 有這麼嚴重嗎?你只要別抱這麼牢就好呀:-… 」她以為他是在為抱疼她致歉。

  「妳為何突然決定要飲孟婆湯?決定要去轉世投胎?」武羅只鬆開了雙手一些些,以不抱痛她的力道,仍堅持要抱緊她。他的唇,貼在她髮鬢邊問著,聲音中含有一絲的痛苦和瞭然。

  「我… … 」連秋水唇瓣開合,欲言又止。

  「因為我讓妳絕望、讓妳難過,所以妳要忘掉記憶、忘掉過去、忘掉我。」他用的,不是問句。

  她靜默,不否認,眼淚撲簌簌落下,停頓良久,唇兒才緩緩蠕動。「-… 『秋水』 已經沒有存在的意義,她早就在上一世死去,她在這裡沒有任何親人,還不斷讓文判大人與各位鬼差兄弟為難。與其如此,也許下一世她能遇見願意疼愛她的人… … 」明明是在說自己,她卻不以「我」來陳述,反倒以「她」的旁觀者立場娓娓說道:「太久了,她一個人 … 孤孤單單太久了 … 她找不到需要她的人… … 找不到留下來的理由… … 」

  「若是我央求『秋水』 為我留下,她會答應嗎?」

  武羅的輕問,引來她困惑揚眸,一顆豆大淚珠正巧滑落臉頰,被他承接住。

  「若是我告訴『秋水』 ,我不知道她一直陪在我身邊,我以為她早就去投胎,成為孫玉華、成為童伊人、成為哪一個我記不起名字的女人。我以為我已經不在她的生命之中,我不敢去打擾她,我怕看見她身邊站著另一個男人,怕從她眼中看見以前給我的眷愛落在另一個男人身上。當我在黃泉裡看到『秋水』 ,我不敢置信,我用了多大的力量才逼自己忘卻與她共度的點點滴滴,洗心咒我熟悉到倒著念也沒問題,事實上我好高興她沒有忘記我,卻不知道自己應該有怎樣的反應,抱住她嗎?她冰冰冷冷躺在我懷裡的恐怖記憶,我沒有一天忘掉… … 」

  武羅提及往昔那幕,濃眉攏緊,深深幾個吐納之後,才有辦法再說:

  「結果,在小溪畔,我眼睜睜看著『秋水』 從我面前黯然離開,我不要她因為我再度嘗到那世的痛苦,如果沒有我的介入,她也許會有更快樂的未來,可是我還是放不下,我沒有辦法,再多的洗心咒都不能讓我冷靜,我想要追上她,我想要不顧一切地抱著她不讓她走,我想要… … 跟妳在一起。」連秋水早已淚流滿腮。

  原來,他與她,一直還在相愛,誰也沒有先離開,誰也沒有先放棄,即便失去生命,彼此都仍是對方心頭上放不下的甜蜜負擔。

  她放不下他,因而甘願守在黃泉陪伴他,熬過煉獄處罰。

  他放不下她,因而拋下所有顧忌和後果,也要與她再續情緣。

  她嗚咽一聲,投入他懷裡。

  「小武哥… … 那一世,我一點都不痛苦,它在我記憶裡 … 全都好快樂,好快樂… … 」她泣喃,感覺到他深深回擁她。她等待這一個擁抱,等了好幾百年 … 所有的眼淚,所有的希冀,所有的思念,所有的縈繞,都在他的懷抱裡得到了釋然及撫慰。

  每一日她縫補他滿身傷痕,最渴望之事便是伸手擁他入懷,可她答應過魘魅,不能再給鬼差帶來困擾,她只敢在武羅昏昏沉沉低喊著她的名時,悄悄以指尖輕撫他滿佈嚇人傷疤的臉龐,半點力道也不敢多放,不敢同他說「我在這裡」,緩緩地、柔柔地、像根羽毛似地,觸摸他。本以為不可能再實現的奢望,竟然還有成真之日… …

  「雖然你們兩位重修舊好是值得恭賀之事,但國有國法,鬼有鬼規,不是親親抱抱就能矇混過去,也不是你愛我、我愛你就能天下太平。」文判官好抱歉必須打斷人家的恩愛纏綿,他不想扮演壞人角色,可是提醒愛侶們認清現實也算功德一件。

  「武羅『天尊』,天尊這兩字,代表著何種涵義,您應該比我清楚,上地府裡搶走心愛鬼兒的這種事,只有凶獸那一類聽不懂人話的動物才會去做,神與凶獸不同,您千千萬萬不要破例。」敢明目張膽向鬼差索討要這隻鬼那隻鬼的傢伙,除了凶獸外,沒有其它人有這種狗膽。

  文判官的好言相勸,武羅連聽都不聽,一把抱起連秋水,與他擦肩而過,文判官臉上始終掛著的笑容慢慢斂去,飄飄渺渺的嗓,已不見方纔的呵呵輕笑。

  「之前那一回,我沒阻止您帶走秋水,因為您的眼神裡充滿不確定,我很清楚秋水最後仍會乖乖回到黃泉。但這一回不同,您的眼神太篤定,篤定到我不得不告誡您,連秋水飲過孟婆湯,躍過忘川水,這在咱們府裡的工作記事簿上已經記下一筆,現在她卻還在這裡,事情若往上頭

  「你們枉死城裡的鬼魂那麼多條,讓出連秋水這一抹小魂給我又怎樣?!」武羅吼回去,死也不放她下來。

  「好耳熟… 呀,是了,以前,凶獸檮杌也吼過類似的字句… … 」一位神和一隻凶獸的思考模式竟然如此相似,真是… … 不可思議。文判官不知該先笑或先歎氣,他怎麼老遇上這類男人呀?

  末了,文判官搖搖頭,回他:

  「若不是凶獸檮杌想要搶的魂魄,是無瑕天女那一條,我絕對會顧及地府安寧,同意將上官白玉打包送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反正他是凶獸,他身旁跟了一隻女鬼,遇上誰開口問,他都能驕傲地抬起下顎,朗聲道:『這只女鬼是我從黃泉地府的鬼差手上強搶過來的!』 旁人絕對會大聲替他拍手叫好,敬佩他與地府作對的好勇氣,誇獎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好凶獸。」

  文判官旋身,緩步至武羅面前,此刻他臉上的神情,與武羅當初肉身剛死,被縛往地府時所見到的冷顏文判官如出一轍,淡淡的冷、淡淡的睥睨。

  「可是,您是神,您身旁帶隻鬼,情況全然不同,您非但沒有辦法像凶獸輕易得到諒解和誇獎,更會被視為破壞法規的劣行,凶獸能做的事,神不能也不被允許去做。」妖搶走一隻鬼,是英雄;神搶走一隻鬼,算什麼呢?傳出去能聽嗎?

  「那我就不當神。」武羅回得更堅決。

  「小武哥… … 」連秋水聽著文判官的一字一句,不由得擔心武羅會因她而犯戒獲罪。

  文判官手一揚,千百隻小鬼差團團圍上來,武羅和秋水被困在正中央。

  「神,不是您說不想當就能不當,而連秋水,不是您說想帶走就能帶走。這可不是孩子遊戲,耍耍任性,就能討到所有想要的東西。」

  武羅臂膀上的獸形雕青巨吼一聲飛竄出來,開明神獸站在武羅身前護主,朝小鬼差咆哮,雪白大牙,森冷嚇人,不許任何鬼差再上前半步。開明神獸毋須幻化為兵器,光靠兩排利牙便能將鬼差撕裂成碎片。

  戰火,一觸即發。

  神與鬼,劍拔弩張。

  「你們別這樣… … 」連秋水不知道該先勸退誰,兩方人馬一邊是愛人,一邊是照顧她無數年的好朋友。

  「天尊,在咱們地府,就得遵守地府規則,俗話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身為小鬼之一的我,不能輕易給您方便。」判官,也是鬼的一種。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這八個字,點醒了武羅。整個地府裡,誰最大?閻王最大。偏偏這個最大的頭兒,他武羅恰巧認識。老友見面,什麼事都好談!

  武羅腳步一旋,轉變方向。直接向他開口。「身為小鬼的你無法溝通,那麼,我去見閻王,」

  「不行。」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屁哩!

  小鬼難纏,身為鬼中之王的閻王更是難纏之上的難纏!

  黃泉公堂,燈不明、火不亮,陰森幽暗,左右兩側,牛頭馬面、黑白無常、文武雙判,底下執杖的鬼差兩列排排站好,除了會喊「威武」之外,不識得其它鬼話。

  武羅攬緊連秋水,站在公堂之中,前方庭上,由黃泉之主散發的黑幕氣息,籠罩了大半,只能看見有一雙腳,交迭在赭色大桌上,雖然難見膝蓋以上的部分,但光看見腿都能抬放在桌上,可想見坐在大椅上的黃泉之主坐姿決計不會太好。

  「什麼意思?」武羅臉色難看,再問一次。

  「意思就是,你剛才開口的要求,駁回。」腳板代替驚堂木,重重砰一聲,宣告退堂。

  「慢著!駁回理由為何?!」

  「你要求太多了,之前要我免除所有連秋水該受的罰則,還要我把你在人間養的那條狗魂讓給你當護駕開明獸,後來更向我索討給碎掉的龍飛刀一個可以轉世的機會,現在又要我把應該投胎入世的連秋水鬼魂讓你帶走,下一次會不會跟我討幾桶孟婆湯回去當開水喝?所謂事不過三,你已經過三了。」做神不能這樣哦,太超過了。

  「龍飛刀那一次,他並沒有入世,那一條不算。」龍飛刀最後是靠凶獸饕餮的逆行之術,回到他沒有碎裂之日。

  「當然算,因為我親口應允,只要他死,我就安排他轉世,他沒死成,是他的問題,不是我的,日後若他再死,我的承諾還是作數。」黃泉之主,沒有戲言。

  「沒得商量?」武羅上前一步,近乎威逼。

  「… … 看你的誠意囉。」商量倒是可以商量啦。

  「誠意?」這兩字,相當具有想像空間。

  「有錢能使鬼推磨,有好處的話,我可以考慮考慮。」案桌上的腳,從左上右下交迭變成右上左下。「這是賄賂。」文判官彎身,在頂頭上司耳旁警告。拜託,堂下站著眾多小鬼,光明正大行賄,上樑不正,下梁一定歪。

  「沒收錢就不算賄賂。」黃泉之主堵回去。

  「那你要什麼?」武羅不想迂迥,直接問了。

  「讓出一條鬼魂給你,比打個呵欠更容易,畢竟逃離在地府之外的孤魂野鬼千千萬萬隻,多一隻也不算什麼。但是,你如何留一隻鬼在身邊?把她帶回去天界?

  你想讓天界永不沉落的聖光將她燒得魂飛魄散?還是你打算跟她一塊兒待在我這裡,成為趕也趕不走的食客?」前者,是別人家的事,他管不著,後者,是吃他的用他的,他很有意見。

  「說重點。」武羅不想聽那些廢言。

  「許多小修仙,都是人死後變鬼,生前善行無數,榮升仙榜,要是連秋水也能成為小修仙,應該是最皆大歡喜的吧。」小修仙跟在大天尊身邊,誰還有話說?

  確實。如果秋水能修練成仙,一切問題便會單純許多許多,她可以與他一塊兒到天界,他不用擔心她會被神氣和日芒所傷,她可以光明正大地步入溫暖白晝,享受日光輕緩灑落身上的舒適,再也不用做個晝伏夜出的幽魂。

  「可修仙不是人人都能當,千萬條亡魂裡,也不過偶爾才會出現小貓兩三隻。」黑幕氣息裡,傳來笑聲。「我可以替連秋水呈報她的功績,前提是,她得留在我這裡,補滿五萬條的破損魂魄。」

  「五萬條」」不會太多了嗎?

  「對,五萬條,一條都不能少。她一補完,我立即請人將她雙手奉上,如果你能同意,我們就成交,否則,就請回吧。」他不接受討價還價。

  五萬條,得補上多少年?不是每一條魂魄來到黃泉都會支離破裂,老死病死上吊死投河死的人,魂體皆是完整無缺,扣除掉那些,要等著補魂的數量,一天有個二十隻都算過量了好不好!

  又不是亂世,哪來那麼多人天天拿刀劍互砍?

  現在的人間,祥和寧靜,國與國,互助互惠,感情好得很。

  「我願意。」

  開口允諾的,是連秋水。「我願意在這裡補滿五萬條破損魂魄,謝謝閻王寬容。」她盈盈跪下,感激不已。她願意,無論是五萬條、十萬條,甚至是百萬條魂魄,她都願意,能與武羅還有任何相聚機會,她都要珍惜,都會感恩。

  「秋水!五萬條太多了!縫五年都縫不完!」武羅對這個數字很有意見。

  「不多,一點也不多,讓我縫,五年、十年也沒關係,百年都等了,再多個五年、十年就能堂堂正正地陪在你身邊,我要這個機會。」她的目光既燦亮又固執,這樣的眸色他太熟悉了,他最親愛的秋水一堅持起來,誰也說不動她、勸不退她,嬌小身軀裡蘊含無比的力量。

  「而且,五萬條裡,不包含雞鴨魚牛羊等等的動物靈。」黃泉之主的附加條件緊接而來。

  「什麼」」武羅惡狠狠瞪去。

  黑幕氣息中傳來嘖嘖聲。「當然不能包含呀,不然一天人界會剁掉多少條動物吃下肚,沒兩、三天五萬條就滿了,我所謂的五萬條,只能是人或妖,至於獸類,妳想補就補,不想補也可以拒絕,我不會強迫妳。」

  武羅正要嗆回這麼不公平的條件,連秋水銀鈴般清脆的同意聲比他更快。

  「好,秋水明白了。」

  「秋水!」武羅才開口,她纖指輕輕抵在他唇上,給他一抹清艷笑靨。

  「小武哥,要讓你等我一陣子了。」她有些抱歉地說。武羅牢牢握緊她的手。「妳都等了我好幾輩子,幾年的時間算什麼!」

  「嗯。」她笑著頷首。

  「看來達成共識,妳準備哪天開始上工?」黑幕氣息後的黃泉之主在一雙愛侶眉目傳情之際,插嘴破壞好氣氛。

  「現在。」連秋水連等也不願再等。她花在等待的時間已經太長,從現在起,她不要再等,一刻都不要。

  「好,夠乾脆,快去吧。」擱在桌上的腳板二度一敲,這回當真要退堂了,砰一聲之後,朝堂上的黑幕氣息逐漸散去,大椅上,只剩空蕩。

  「魘魅,帶秋水回去。」文判官翻閱生死簿查看,馬上有工作上門了。「等會兒將有十二條魂魄被勾至地府,其中有兩條可以補,一條是人,一條是豬只。」他說著,眼角餘光瞟見生死簿上某一頁,寫著「童伊人」三字的那一欄,歲壽原本足足七十,死因是壽終正寢,紙間書寫的文字卻緩緩在挪動、變化、扭曲,七十變成十九,死因變成了善妒二娘不讓她瓜分童家家財,命令婢女悄悄將不醒不動的她翻身,口鼻掩在枕間,窒息而亡,時辰,就在方才連秋水答應黃泉之主提出的要求那一瞬間。

  文判官眸裡閃過吃驚,生死簿上,寫的是天命,每條魂在入世之前,生死簿中屬於那條魂的一切經歷會主動浮現在紙面上,命,寫下了,便注定了,怎會扭轉?幾乎是不可思議呀… …

  她的命,被改變了嗎?被下定決心的武羅改變了嗎?

  文判官平撫眼底的訝然,抬頭望向連秋水時,露出鼓勵的笑容。「秋水,好好做。」

  「是。」她要走,發覺武羅還牽得緊緊不放,他站在原地,導致她也動彈不得。「小武哥?」

  「自己當心。」武羅再三叮囑。

  「嗯。」她甜笑,隨著魘魅走了,他的目光久久不願從她背影挪開。

  接下來,換他等待,等待她脫離鬼魅的那一天到來!


  「可惡的檮杌!我屏蓬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你等著,我會去找你報仇!一定!該死- 好痛好痛好痛!」鬼差扯著鐵鏈拖行的妖魂,半邊身子被粗魯地撕裂開來,裡頭的腸胃五臟流淌滿地,嘴裡又要咒罵死敵又要嚷痛,忙得不可開交。

  「阿連姑娘,工作上門了,是只妖,縫完他,可以再扣掉一隻!,」紅臉鬼差比連秋水更開心帶來肢體有破損的魂體,五萬隻的數字逐漸往下扣,總有一天能扣完,雖然他們鬼差會捨不得秋水這麼好的姑娘,但是他們更希望秋水能早日離開地府,跟隨心愛的神祇一塊兒去。

  「紅臉哥,請稍待一會兒,我正在替隻貓兒魂補腿。」連秋水恬靜的容顏轉向紅臉鬼差,漾起輕笑。

  「貓魂不在五萬隻裡,可以晚點縫嘛。」紅臉鬼差認為事有緩急之分。

  「少了腿,牠沒法子好好走。」連秋水小心翼翼地以細針在瘦小的貓狀魂體上縫著,替牠補齊腿兒,她一點也不貪快,一點也不馬虎,知道自己縫得越漂亮越細心,牠下一世轉生就不會受到這傷勢影響,能跑能跳,成為四肢健全的人或動物。

  屏蓬瞇眼,盯著眼前又小又瘦又專注的白衣女魂。

  補魂師呀… … 看起來沒有半點法力嘛,不過她週身包裹的淡淡白光是什麼?有些眼熟,好似曾在誰身上瞧過… … 算了,不重要。

  他不著痕跡地偷覦紅臉鬼差一眼,這隻鬼差也不強悍,剛剛去勾他魂魄時,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成功,要不是他被凶獸檮杌打殘撕爛,區區一隻小鬼哪能制住他屏蓬?再怎麼說,他也是三番兩次去找檮杌對打的大妖!雖然十戰十敗。很好。斗室之中,一位一捏就會碎的補魂師,一隻無能鬼差,以及一隻死不甘願的強大妖物鬼魂,只要大妖被補魂師縫補完整,立刻反手描住鬼差的咽喉,一掌就能打散鬼差魂魄,再伸出兩根指頭,捏死不濟事的補魂師,那麼大妖馬上就能靠著縫妥的魂魄,重新回到世間,找世仇幹架!

  屏蓬不小心獰笑得太開心,幾聲哼哼從唇角逸出來。

  「你笑什麼?」紅臉鬼差瞪他一眼。

  「沒。」屏蓬佯裝一派風平浪靜,心裡打的壞主意可多了,哼哼哼哼 …

  「好了。」連秋水將貓兒魂放在地上,讓牠自己試走,牠四肢穩穩當當地踩著,似乎很開心,瞄瞄直叫。她以指腹輕撓牠下巴,問道:「怎麼樣?還有哪兒不舒服嗎?」

  「瞄嗚!」沒有。

  「那就好,你快回青臉哥那兒去,讓他帶你去投胎,下一世可別再這麼莽撞地摔斷腿 … 」

  「女人,囉哩叭唆的,到底要不要替我補傷口啦」」屏蓬不耐煩地打斷她與貓兒魂的對話,貓兒魂被他一吼給嚇跑了,連秋水也有些受驚,紅臉鬼差不爽地賞了屏蓬一記爆栗。

  「你吼阿連姑娘做什麼」當心她把你縫得像乞丐身上的補釘破衣,東一塊西一塊的!」

  「你別聽紅臉哥嚇人,我不會這樣做。」連秋水才沒這麼壞,她對誰都一視同仁,不因為魂體是動物靈便縫得含糊隨意,更不因為魂體在世時是惡徒便拒絕不補,她指指石床,請屏蓬躺下,換好針線後,坐在床沿。

  如果妳敢給我亂縫,我等會兒打爆妳腦袋時,就會多用兩成力道!屏蓬在心裡惡狠狠哼道,大剌剌躺平。

  他一鬆開緊緊抱住自己身體的雙手,身軀立刻朝左右兩邊散開,唯一勉強相連的就是頸子那層皮,腸胃咕溜地淌滿石床,屏蓬忍不住哀哀吼痛。

  「怎會這般嚴重?」連秋水罕見如此駭人的重傷,好似被人硬生生左右撕裂成兩半,好慘烈的死法。

  「不關妳的事!妳給我縫好就好!」屏蓬無禮至極。提到他的傷,他既窩囊又憤怒,哪願意乖乖回答她?

  「我先用地泉水為你清洗腸胃。」她邊說邊洗淨柔萸,再取來一瓢地泉水,面對紅通通的腸胃,她面不改色,放柔手勁,洗去腸胃沾黏到的髒污碎沙,再逐一先放置一旁。

  「你能翻身嗎?我把你背後縫妥,再把內臟放回去,最後縫合胸腹,便大功告成了。」

  「我現在這樣能翻嗎」」屏蓬齜牙咧嘴。蠢女鬼!

  「紅臉哥,幫我一塊兒來翻動他。」連秋水毫不動怒,仍是笑著與紅臉鬼差合力將屏蓬翻過身去。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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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6-30 00:23:59
  她開始下針,屏蓬覺得癢大過於痛,這女鬼的手勁很小心、很溫柔、很… … 舒服,害他很不小心給睡著,等他醒來背後的大裂傷已經縫好,身子被翻回正面,在攤外頭的腸胃全都安安分分裝回軀體內,沒橫流在外,正面的大傷也縫合大半,目前進行到胸口部位。

  她垂著頸,左右燭火柔柔亮亮照在白裡透紅的粉頰上,她的睫不長,但又黑又濃,柳眉細細,充滿慈祥,屏蓬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要縫好被檮杌撕裂的重傷,光是一面背部,絕對就是大工程,少說也要好一陣子,可這只女鬼!她實在與他所見過的女鬼長相完全不同,鬼不是每一隻都臉孔慘白、雙眼空洞無神、講話只剩有氣無力的飄渺吁聲?她卻完全相反,唇紅頰粉、黑亮美眸靈秀水燦,連嗓音都綿軟悅耳- 她面容上一派寧靜,沒有絲毫不耐,笑容在他睡前與睡後壓根沒有差別,紅臉鬼差早已不耐煩地在角落那張椅上睡死。她的手,輕輕按在他胸膛上,讓他方纔還露在外頭的那顆心臟卜通卜通狂跳- 他的心跳早在死掉之時就終止了。

  這只女鬼… … 給人的感覺真不賴,身上的香味傳進他鼻腔,甜甜的,像花一樣,他幾乎都想好好嘗嘗她的味道,興許等會兒,他可以只考慮打死紅臉鬼差,而留她一條小命,哼哼哼… …

  連秋水看見他清醒,便開口道:「這傷,是與人打鬥留下的吧?別不愛惜自己生命,因打架而死亡是天底下最蠢的事,生命何其美好,做些有意義之事,才不浪費自己珍貴人生。」她不是說教,是想勸善。

  「… … 」屏蓬很難得沒有回嘴,只是看著她一張一合的紅唇,心想,不知嘗起來的滋味如何?

  「打鬥,傷己又傷人,對自己全然沒有幫助呀,傷成這樣,到地府裡還得挨上針縫之苦,萬一我縫得不好,你的下一世投胎也可能會因而殘廢,仔細想想,不是百害而無一利嗎?」嬌綿綿的嗓,仍在說著。

  很好,他決定了,他要這只女鬼!他一定要擁有這只女鬼!他屏蓬活到這麼大,不曾有人溫柔叮囑過他半句話,他從小到大第一次聽見有人軟著甜滋滋的天籟嗓音在他耳邊說話,他的骨頭都快酥掉了 … 屏蓬握了握擱置腿邊的雙拳,確定它們已經恢復以往力量,現在只等她收針,他就要一手箝攬她纖細腰肢,一手解決掉紅臉鬼差,然後逃回人界去尋找一具可以回魂的肉身,再找檮杌報仇!

  真是美好的遠景哪,光是想,他渾身都亢奮地戰慄起來 …

  連秋水在線尾纏上結,以剪子剪斷絲線,她的工作到此為止,同時代表著屏蓬的野心才要開始!他突地坐直身,蠻橫地扣住正要放下剪子的柔黃,將輕若鴻毛的嬌軀往自己懷裡帶,下一步就是攻擊紅臉鬼差,一掌打得紅臉鬼差連清醒都來不及便再度昏厥過去,屏蓬冷笑著,沾沾自喜。

  「你要做什麼?!快放開我- 」連秋水使勁掙扎,但她的力道對屏蓬而言,根本不具半點攻擊性。

  「女人,從現在起,妳就是我的了!哈哈哈哈!」屏蓬邪佞狂妄地大聲宣告,腳步不曾停歇,直竄往屋外,意外撞到一堵肉牆,硬邦邦的,不動如山,害他這一撞又給彈回石床上,懷裡的連秋水隨即被人搶走。

  「是哪只想死的鬼差敢來壞我屏蓬好事?!」屏蓬氣呼呼地跳起來,亮出雙手十隻尖爪就要殺過去!

  「吼!」開明獸比主人心急,沒哈耐心地咆吼,只有一聲,震得小屋微微搖晃,也震得屏蓬噤聲。天底下,不識得開明獸的妖物,少之又少,但還是有的,可是沒有哪只白目蠢妖會不認識站在開明獸身旁的那位凶神武羅,他滿臉猙獰的痂痕,見過一回就不可能忘。

  「神武羅?!」屏蓬太意外在這裡看見武羅,更意外武羅抱著他覬覦的甜美女鬼。

  「你在這裡鬧事?」武羅只是瞇眸,臉上疤痕一條一條好似兇惡地扭曲起來。

  幸好他在連秋水週身布下護身咒,不僅能護她不受任何兵器利爪所傷,更能在咒術被觸動的同時傳達給他,他便能以疾光一般的速度趕至她身邊,之前發生過斷頭小鬼王擒拿她當人質一事,他引以為戒。

  「你還說,從現在起,她就是你的女人?」武羅沒漏聽屏蓬剛剛爽快吶喊的宣言,那一句話,令他相當不悅。

  「這-- -… 」妖獸的本能告訴屏蓬,絕對不能在武羅面前點頭承認自己方才確實這麼說過,不知怎地,他看見武羅摟抱女鬼的姿態和堅定,再看見武羅一副要將他千刀萬剛的凶狠眼神,清楚感覺到自己惹怒了這位神祇。糟糕!他沒信心打贏神武羅,神武羅可是曾經親手把凶獸檮杌丟進天牢裡關起來的恐怖傢伙,而他身為檮杌的手下敗將,豈有可能奇跡般地勝過武羅?「他剛才被縫幾針?」武羅問她。

  「約莫四百。」連秋水默默扳指算算,回道。

  「看來,他是嫌少了。」武羅的手,摸上開明獸的背,原先為實體的神獸化為煙狀,一部分維持獸首,一部分聚形成長長刀柄,牠可以幻化為劍、為刀、為槍,任何一種兵器,任君挑選,並自動自發往武羅掌心攏聚。

  武羅用凜冽目光告訴屏蓬-

  我可以再替你砍出幾十道傷口,讓你再挨數百針之苦!

  「夠了夠了夠了太夠了… … 」屏蓬忙不迭搖手。「我不知道這只女鬼是你神武羅的朋友,我不該動了邪念,我錯了!」

  「她是我妻子。」武羅修正屏蓬的用詞。

  「咦」」屏蓬怔仲,好半晌,恍然大悟。「原來她是女仙不是女鬼呀!難怪!難怪她氣色紅潤,身邊又有聖光包圍!」他之所以第一眼感到眼熟,是他曾在檮杌身旁那名女人身上嗅過類似氣息,雖然她已由鬼變妖,神族的乾淨味道依舊揮之不去,同樣的,武羅懷裡的她看似鬼,卻又不像鬼,矛盾的神與鬼界線模糊。

  「你這只臭妖!」醒來的紅臉鬼差火大地在屏蓬身上套住鐵鏈,將屏蓬五花大綁。「一個不留神就被你偷襲,你該死了你!走!先去寒冰地獄把你冰成冰棍再說!」他補踹屏蓬好幾腳。

  「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我要去找檮杌報仇呀呀呀呀呀- 」

  屏蓬的淒嚷雖不甘願,卻被拖得遠去。

  「他沒有傷到妳吧?」武羅關心地詢問連秋水,她淺笑搖首,不要他擔心。

  武羅老早就察覺到了,她正在改變。

  她身上,縈繞薄薄的七彩聖光,那是神族才會有的光明,她還沒補滿黃泉之主要求的五萬數量,正確算來是一萬三千六百六十六條,連五萬的一半都不到,她尚未真正歸列仙班,應該仍是一抹幽魂,卻已經嗅不出半絲鬼息。

  她有粉櫻般的好氣色,健健康康鑲在雙頰,染紅了清美。

  她有最祥靜的笑容,光是瞧見她,再怎麼心浮氣躁的人,也會因而緩緩平息,得到慰藉。

  每縫補完一條破魂,她的模樣便會變得更潔淨,她每下一針,都會為破魂輕輕吟著善語,偶爾會有痛苦哭泣的魂魄向她傾訴那一世所受的折磨,她會耐心聽著,甚至不吝惜展臂將魂魄輕輕攬進胸口安撫,她會開口勸諫,她會輕聲開導,她會微笑送行,她會誠心祝福每一條魂魄從補魂小屋離開後,都能重拾一個不再有懊悔的來生。

  她的慈、她的善,已經讓她擁有不輸給任何一名天人的飛天資格,連天也認同了她。

  「放妳一個人在這裡面對魑魅魍魎,我實在放心不下。」

  「你已經那麼小心地護我安全,而且我也不曾真正發生意外呀,你別擔心我。」她要武羅放她下來,讓她洗淨染有污血的雙手,他替她取來帕子,為她拭手,她以笑容當成謝禮。

  呀,她好像一直忘了跟他提,她與文判官說好,即便數年後她有機會晉陞仙籍,她也願意繼續留在黃泉裡,為需要補魂的魂體效力。修仙,不一定非得在雲煙渺渺的仙山才能修,只要有心,處處皆是仙境。

  嗯… … 看武羅一臉擔憂,她還是先別說得好。

  武羅緩緩擦拭她蔥白十指,問道:「累不累?」

  「還好。」

  「真是不公平,若把那些動物魂全算進去,妳老早就補完五萬條還有剩!」說起來,武羅仍有氣,真的是被黃泉之主佔盡便宜。

  「我覺得替破損的魂體縫補,是件很開心的事,看他們能重新站起來,能走、能跳、能跑,我自己也感同身受,得到滿足。會傷痕纍纍來到黃泉,或多或少都是帶著忿恨離世,我能為他們做的事太少,至少不讓他們下世身負殘疾,那就好。」

  她說道,身上的清光又明亮了一些,或許她自身無法看見,但她身上一絲一毫的變

  化,全收納進武羅眼底。

  她是真的心存喜樂,在做著不討喜的辛苦工作,正因如此,才更彰顯她的偉大。

  連秋水按著武羅的手背,她的雙手已經被他擦得乾乾淨淨,她與他並坐在長椅上,為他斟杯地泉水。

  「我在這裡,看盡了生離死別,看見有人來時痛苦難過,也看見有人走時眷戀不捨。我遇過虎標哥、虎嬌姊、三霸哥、魚二哥、四賊哥、矮子哥:… 還有雪姊。」魚二哥斷掉的膀子,是她為他重新縫上,當初魚二哥比她早一步離世,最原先的補魂師縫法粗糙又隨便,魚二哥的膀子在劍山地獄裡承受不住幾回上下的折騰再度斷掉,後來才由她接手補牢,她仍記得魚二哥見到她時吃驚的表情。

  那些人名,都已好遙遠。

  「大家都怎麼了?」武羅沒忘懷當年受到他們的照顧,一張一張故友面孔,他依然記憶猶新。

  「幾位大哥受完煉獄之刑後,判轉入畜生道十七世,或為豬牛,或為雞鴨,十七世是很快便結束的,後來他們各依前生數世的業,再入輪迥。雪姊她… … 則是待在奈何橋旁,等著。」

  「等著?」

  「她在等著魚二哥。」

  「她因為恨著魚二哥,所以對全寨的人下藥,害死所有人,死都死了,她還等什麼?」武羅不懂女人心思,明明在世時對魚二所做的一切都嗤之以鼻,魚二討好地送她花,全教她砸在地上踩爛;魚二諂媚地送她珠寶美裳,她一件一件拋進井裡不要,死了之後卻在等魚二,豈不矛盾?

  「等著跟魚二哥說一聲抱歉。許多事,生前做了,後悔也來不及,抱著遺憾來到地府,渴求著能有彌補的機會。」

  雪姊在寨子滅絕之後,一個人徒步走下山,漫無目的,最後昏厥在路旁,被一名樵夫救下。清醒後的她,不斷地哭泣,泣訴著懊悔,每一滴眼淚裡都和著呼喊魚二姓名的痛哭,她在那時才醒悟過來,她要的,從來就不是以他的生命來賠罪,失去他,並沒有讓她得到釋懷和滿足,反而使她痛不欲生,但顧及腹中唯一還與他有關的孩子,她沒有輕生,辛苦地生下孩子,將他帶大。孩子姓魚,是魚二哥的姓氏,五十年後,她罹患重病,撒手人寰,死前再三叮囑交代兒孫,在她的牌位上,一定要為她刻上「魚」姓。

  連秋水在地府中偶遇雪姊,聽起雪姊緩緩道出那些故事。

  而當時的魚二,身處煉獄中償業。

  雪姊希望能親口告訴魚二,關於她的後悔、她的領悟,以及他與她的孩子、孫子,那些魚二沒能參與的一切。

  她等著,也是一個五十年。

  「她後來有等到魚二哥嗎?」

  連秋水笑裡有欣慰,溫柔頷首。「有,她有等到。」

  「魚二哥原諒她了嗎?」

  「這種無法言明誰對誰錯的事,哪有原不原諒之說?魚二哥確實傷害了雪姊,他以最糟的方式得到她,而雪姊也的確是奪走魚二哥性命的推手,誰錯得多,誰錯得少,無法比較,我只知道,當時魚二哥與雪姊相見,兩人都沉默了好久好久,只是互相凝望掉淚,沒有道歉、沒有責備,後來雪姊把兩人孩子的名字告訴他時,魚二哥有了笑容-- … 」接下來,兩人都到了入世輪迴之時,魚二將會墜入畜生道,亦在血池地獄十五年受罰的雪姊則會重入人道,下一世絕對不會有感情上的交集,可他們兩個人誰也沒有面露惋惜,相執的手,牽得好緊,一同飲下孟婆湯,一同躍下忘川。興許等會兒,牢扣的十指就要被川潮衝散、分開了,所以他們珍藉著每分每寸相聚光陰,上一世無法貼近的心,下一世、下下一世、無數個下一世,總希望能再有一世,讓他們兩人擁抱希望,也許他們會再相遇、有機會以更甜蜜的方式相戀,彌補那一世錯誤的缺憾。

  連秋水那時遠遠凝望他們,不由得雙手合十,默默地為雪姊和魚二哥祈禱:在未來的某一世裡,有情人能成眷屬。她一遍又一遍喃著、一次又一次求著… …

  這世不會,下世不會,下下世不會,總可能有一世會。

  抱持著無窮希望去祈求、去盼望,第十世不會,就求第十一世,第十一世不會,還有第十二世… …

  會的,一定會的。

  武羅一邊聽著連秋水輕柔嗓音緩訴魚二與雪姊的那段故事,一邊攬過她的肩,讓她枕靠在他胸前,她雙手環緊他的腰,享受這求了數個百年才得到的依靠。遙遠已逝的百年前,此三球姑娘偎在少年肩上的畫面,溪畔拂面的春風,撩弄得柳葉搖曳生姿,姑娘黑髮間的銀簪花,與溪上的瀾光相互輝映,一旁的蒼猊犬大東猛搖尾巴,跟著開心咆汪。消失的那一切,此三蒼姑娘香消玉損,少年氣竭而死,春去冬來,清風不在,柳樹枯黃,黑髮上的銀簪花已入黃土,開心跑跳的犬兒,不知去向。

  消失的那一切,此三球姑娘化為幽魂,少年已成天人,地府之中沒有四季更迭,風兒冷峭,地府之中沒有繁花綠葉,她等在那兒,他卻在天之端,百年、百年、再百年,她還是等著,一條無所歸依的魂兒,一位至高神祇,相遇,彷彿是永生永世都不可能的奢求。

  消失的那一切,今天,重新回來。

  秋水偎在武羅肩窩,像往昔一樣,彼此依靠,百年的百年過後,終於成雙。

  開明獸乖乖坐在一旁,粗壯的獸尾不住搖晃,咧笑的大嘴,發出像在笑的凹嗚聲。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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