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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決明]白玉無瑕【妖•檮杌之卷】[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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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6-30 00:28:34
白玉無瑕(妖•檮杌之卷) 作者: 決明

啊啊啊--他要掐死這個無知的女人!
她壓根就沒弄清楚他的身分與能耐
不僅耳背的把「檮杌」聽成了「桃樹」
還將他這隻傲狠暴戾的凶獸當成受傷孱弱的小動物
堅持要把他從雪地中「撿」回家治療照顧
哼,既然她這麼愛管閒事又愛展現無聊的慈悲心
他就讓她明白什麼叫作「好心沒好報」--
真是見鬼了!
他明明是打算把病弱的她養肥後撕吞入腹
怎麼到頭來被「吃定」的反而變成他?
她的淚水讓他第一次體會到心口發疼的感覺
她的笑容讓他第一次產生想要擁有一個人的渴望
她是千萬年來第一個會擔心他、掛念他的人
所以他不顧生死有命,強行留住她的魂魄
以為這樣就能與她長相廝守不離分
卻沒料到,最深最痛的磨難竟是從此刻才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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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6-30 00:29:45
第一章

     大雪茫茫,下了一整夜,早晨時好不容易稍稍停歇。

  上官白玉領著婢女丁香,前往佛寺,為爹親的身體健康上香祈福。

  幾寸積雪阻礙車程,原以為晌午時能由佛寺上完香,趕回家去陪爹親用膳,他老人家在午膳過後便會起程往西京去,這一走大抵又是一年半載,父女倆相處時日本來就不長,她相當珍惜每一寸光陰,偏偏事與願違……小道上,厚厚積雪已經是一大問題,雪滑難行,車伕貪快,卻在一處窟窿重重一震,右側的車輪拐離車軸,軸木因車勢打滑而啪地斷裂,所幸小道旁植滿矮樹叢,阻緩馬車傾倒的危機。

  車廂裡,慘叫連連,一直到馬車停下才終止。

  婢女丁香在車廂裡摔得頭昏眼花,不顧手肘撞著車窗的疼痛,趕忙關心自個兒主子的情況,撥開四散凌亂的物品,爬到上官白玉身邊。

  「小姐,你有沒有事?」

  「我沒事,只是嚇了一跳……」上官白玉一手扶著窗欞,一手按著受驚而躁動的心口,臉色蒼白。「丁香,你呢?」

  「沒事、沒事,我下車看看發生什麼事。」丁香推開車門躍下,劈頭先轟車伕一頓:「阿信,你是怎麼回事?駕車駕成這樣,害小姐受驚……哎呀!車輪壞了,這下怎麼辦?還能走嗎?」

  「得換軸木才行。」車伕阿信回道,苦惱地搔搔短髮。

  「那你快換呀!」聽來很容易嘛。

  「軸木得回車鋪裡才有。」

  丁香雙眼瞠圓,輕咦一聲,「那、那現在要我和小姐怎麼辦?」

  「我解下馬匹,騎回城裡帶新軸木來換,約莫半個時辰就能趕回來。」阿信提出解決方法。

  「可在這林道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又不能讓小姐暫且歇息,難不成要小姐在車廂裡等?」馬車好巧不巧壞在中途,距離佛寺已有好大一段路程,要回城裡也差不多遠,根本無法先折回佛寺去等阿信,言下之意就是要她和小姐在冰天雪地裡,窩在車廂中冷得直打顫,等上半個時辰嗎?

  「不然我騎馬帶小姐先回府,買了新軸木再騎回來換車輪。」

  丁香立刻又反對,「那怎麼行?小姐的身子怎受得了馬背上顛簸?況且外頭天寒地凍,光是站著都覺得冷,騎馬時的寒風沁骨小姐根本承受不住。」笨阿信,以為小姐身強體壯嗎?

  「丁香姑娘,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要我怎麼辦?」阿信面露難色。

  「你怎麼反倒問起我來了?你……」

  「丁香。」上官白玉喚住叉腰跺腳要罵人的丁香。

  「小姐!你怎麼下來了?外頭很冷,你快回車廂去……」丁香看見主子步下馬車,急著想要把她趕回溫暖的車廂。

  「不會,我圍著毛裘呢。」上官白玉雖然覺得冷,一開口便吐出圈圈白霧,幾乎還能聽見牙關打顫的聲音,不過她強忍下來,看了眼軸木,關於馬車構造她是不懂的,所以也只能全盤信任車伕。「阿信,就麻煩你先騎馬回城裡帶軸木回來,我和丁香在這裡等你。」

  「小姐……」丁香還想多嘴,上官白玉淺淺一笑,擋下她發言。

  「阿信,拜託你了。」

  「小姐,別這麼說,我會快去快回,你和丁香姑娘稍待片刻,我盡快趕回來。」阿信勤搖手,要上官白玉別同他客氣,這本來就是他分內工作,況且若非他不留神,馬車也不會給窟窿顛了下,震斷軸木。

  「你一路上要小心,積雪路滑,寧可慢些回來,千萬別急著趕路而遇上危險。」上官白玉細聲叮囑。

  「好的,小姐。」阿信因她一席話而感到窩心,解開褐馬韁繩,一心想盡快帶回更換的軸木,畢竟讓兩位姑娘在林徑等待太久也不妥。

  「小姐,你先回車廂裡,若是受寒就不好了,算丁香求你啦!」丁香在一旁催促,不只嘴上嘮叨,還動手將上官白玉推回馬車上。

  「丁香,你太愛操心了……」上官白玉苦笑,仍是乖乖坐回車廂裡,當個正襟危坐的乖孩子。

  「明明是你不好好愛惜身子!」丁香邊說邊將暖爐塞到她懷裡去,再抓起兩件毛裘將她包得密不透風。「本來只是上佛寺燒香求平安,現在卻被困在這裡,拜佛拜到差點連小命都丟了。」

  「你何不這麼想……正因我們去拜了佛,才會逃過死劫呀。」上官白玉的見解與丁香不同,馬車雖損,但三人皆平安無事,已經相當幸運了。「阿信已經去取軸木,很快就回來,等會兒他回來,你也別淨是數落他。」

  「好好駕個馬車都能撞著窟窿,還把車軸給震斷了,這樣說他幾句都不行哦?」丁香可是準備好滿滿一肚子話等著轟炸阿信,絕對要轟得他這輩子沒膽再駕快車。

  「阿信也不願意撞著窟窿呀,他只不過是想盡快將我們送回家去。」上官白玉就事論事。

  在佛寺門口上馬車前,丁香也是叉著腰跟阿信說:「小姐趕著回家陪老爺吃午膳,你跑快點!」所以眼下受困的局面,他們三人都有責任,不能全推給阿信一肩承擔。

  「小姐,你就是心好,才會寵壞下人。」雖然她丁香沒資格說這句……她正巧也歸類在被「寵壞」的那群下人中,時常對小姐大小聲,不過她不是在凶小姐,而是一擔心起來,嗓門就跟著變大。

  丁香摸摸上官白玉的雙手。好冰,這怎麼行?她立刻打開車廂角落的大木箱,裡頭有她為小姐準備的數件衣裳及雜七雜八日常用品,她翻出一雙軟毛手套,替上官白玉戴上。

  「你倒是說說有哪個被我寵壞?大家一直都那麼好。」上官白玉不覺得身旁有誰「壞」。丁香的嘴雖然刁了些,但是做人熱心腸,待她又謹慎關心,多好。阿信也是,駕車時,車廂內總是平平穩穩,極少發生顛傾,今日算是偶發意外,不怪他。

  「我不跟你爭這個,我答應你,等阿信回來後,我半句話也不多囉唆。小姐,來,茶還微溫著,喝一點。」

  「謝謝你,丁香。」謝謝她不念阿信,也謝謝她斟來溫茶的貼心舉動。

  主僕倆坐在車廂裡等待,無法明確地估算過了多久,但是那壺茶已由溫轉涼,停歇的雪再度落下,車廂裡越來越冷。丁香將木箱裡所有的衣裳都取出來,一襲一襲往小姐身上罩,但上官白玉還是冷得直顫抖。她身子骨不好,自出世便帶有宿疾,她很瘦,涼秋時節就已需要厚重衣裘暖身,每到寒冬,丁香就像遇到戰爭一般,小心翼翼地看顧她,只要一不注意,上官白玉就會生病,發起燒來便沒完沒了。

  「阿信在搞什麼?怎麼還不回來?」丁香第二十次嘀咕這句話。

  「丁、丁香,阿信很、很快就回來,你、你再等一會兒……」上官白玉也是第二十次幫阿信說話,只是牙關完全不聽使喚她顫呀顫。

  「懷爐也不暖了,嘖。」爐裡的炭早就成灰了。

  「沒、沒關係,我不用懷爐……」

  再這麼下去,小姐沒病死也會先凍死!丁香受不了繼續縮在車廂裡什麼都不做。「小姐,你在車裡等我,我去撿些柴來生火。」

  「丁、丁香!別出去,外頭下著雪……」上官白玉才開口阻止,丁香早已一陣風跑得不見人影,她只能將句尾吁成一口白霧,隨著笑歎呼出。這丁香呀,標準的行動派,也不聽人說完話。

  她望向車窗外,雪花飄落,此昨夜那場雪還要大,丁香一個人跑了出去,要不要緊?

  不是她愛操心,而是丁香有過太多回將自己弄丟的紀錄,看似精明能幹的丁香,可是個道道地地大路癡。

  「丁香?」猜想貼身婢女應該還沒跑遠,上官白玉揚聲叫喚,但沒得到回音。外頭一片白皚皚,車裡已相當冷,不難想像馬車外的氣溫定是更嚇人。

  上官白玉不放心,決定下車去尋丁香,她見識過丁香路癡的程度,用「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這八個字來形容絕對不過分,連在府外幾尺的街巷上都能走失,更何況是眼前這片林徑。她若繼續坐在車廂裡放著丁香不管,恐怕那丫頭會一路走到西京去。

  上官白玉攏緊毛裘,拿起紙傘,跨出車廂迎面就是一陣刺入骨髓的寒風。

  「好冷,咳咳……」她忍不住打了好幾個哆嗦,繡鞋陷入積雪裡,步履維艱,每走一步,就得費更大的勁將纖足從雪中抽出。

  「丁香,你在哪兒?丁香……」

  雪地上,已經尋不到任何足印,她只能憑著印象中丁香消失的方位朝南前行,一邊出聲喊丁香的名兒,一邊找人。

  林徑裡極為安靜,唯有她的叫喚不時響起,丁香不可能聽不見她的聲音,

  除非丁香已輕跑得更遠,甚至是跑出這片林子。

  「丁香!」上官白玉不放棄,往林子深處走。

  白雪蒼茫,放眼望去的景物都變得神似,東南西北早已無法確定,但是上官白玉並未迷失方向,她仔細記住走回馬車的路徑。不過,天寒地凍,讓她四肢僵硬,落在紙傘上的雪變得好沉重,不知是雪越積越深,抑或是她的體力消減,要抽出踩入雪中的腳越來越吃力。

  「哎呀!」腳一滑,她跌進積雪中,紙傘脫手飛離十步之遙。

  所幸積雪軟綿綿的,跌了也不疼,只是這下子要從雪裡脫身爬起可就困難重重,抽了右手陷了左手,抬了左腳絆了右腳,上官白玉狼狽不堪,身上毛裘全沾上雪濕,滲透過布料,讓她嘗到沁骨的寒意。

  「糟糕,一定會被丁香罵……」她像個玩得全身泥濘的孩子,擔心回家被娘瞧見,少不了一頓教訓。她自小沒娘,丁香就像個娘親一樣,嘮叨、愛操心、愛碎碎念,卻又慈愛貼心,看見她將自己跌得這副慘狀,定會大驚小怪。

  好不容易脫離身陷雪地的困境,正拍拂著毛裘上的雪片,一聲好似鷹嘯的巨響從天際劃過……上官白玉下意識仰頭去看,然而她看見的並不是翱翔蒼穹的鷹,而是一大片黑影。

  那不是烏雲,它快速地、一閃而逝地出現又消失,接著是落地的聲音……不是安安穩穩,反倒有些像她方才在雪地上跌倒的「砰」一聲。

  上官白玉循聲而去,吃力地扶著落盡綠葉的樹木在雪地行進,一步一步拖著走,前往更深的林間。

  約莫行走數十步,週遭景物豁然不同,雖然同樣落著雪,同樣週身被寒意包圍,但她好似看見白茫茫的草木都染上薄薄黑霧,那些黑,像數條小溪流動、起伏,滑過她的身體,甚至穿越過去。

  它的源頭,也就是黑霧最濃的部分,來自於前方不遠的巨木。

  別過去。

  腦子裡有聲音在阻止她。

  快回頭,回車廂裡去,前面危險。

  她向來是個直覺很強的女孩,好幾回丁香迷路,在死巷子裡跳腳咆哮;爹的船行有幾艘船出航時會遇難;廚娘今天會煮哪些菜;婢女青青今天會打破幾個盤子等等,她都精準地預測過,這一次的念頭更強烈。

  但她沒有掉頭逃離。

  雖然被黑霧包圍,不過它們沒有傷害她的意圖,也沒有讓她感到不舒服,甚至在黑霧裡還能輕易驅散掉冰雪的寒意,使她凍僵的手腳溫暖許多。

  她走近那棵巨木,它看起來並無異狀,枝幹上空空蕩蕩,葉兒都已落光,枝椏上堆著白雪。她摸著樹身,它很大,幾乎是十個她加起來的寬度,指尖撫摸著木紋,她繞著樹身走了一圈……

  在巨木的另一側,她看見一個男人盤腿坐在樹下,黑霧正是由他身上散發出來。

  他不是人……上官白玉立刻有此認知。從小她就能見著花叢裡咯咯發笑的小花精,花精身上又甜又香,花瓣是他們的衣裳,淡的紅、淺的紫、亮的黃,色彩鮮艷,頑皮地坐在蝶兒背上,任由蝶兒飛舞帶領,所以此時見著了非人類,她不會太吃驚,只是她沒見過花精草精這類小可愛之外的精怪,尤其……是像他這類的生物。

  他閉著雙眼,膚色像是泥般的土褐色,臉頰兩側有類似虎斑的淺淺白紋,不過並不長,到鬢前幾寸就隱沒了,一頭墨黑髮絲不似人間男子般整齊地束起,而是長短參差地隨意披散腦後,有好幾綹長長地從額前滑落顎際,又有好幾束削得短短的,在發間飛揚翹起。

  上官白玉驀然捂唇低呼,當她看見那男人……不,是耶只雄性生物身上嚴重的傷勢時。

  他左邊的身子有個大窟窿,從鎖骨一直到左胸下方,雖然她沒瞧見血肉模糊的慘烈、不過情況也沒好到哪兒去,畢竟親眼見到一排白骨呈現在眼前,實在非常可怕,而且他連左上臂也只剩一根臂骨,完全沒有皮肉包覆……她怕得好想轉身逃開,可又擔心他傷勢如此嚴重,身體挨得住嗎?

  他是死?還是活?

  若是死的,也不能任由他被大雪掩埋,曝屍荒郊。

  若是活的,放著那麼重的傷勢不管,很快也會死。

  上官白玉雙手緊緊交握,緩緩在他面前蹲下,見他還是沒睜開眼,她悄悄地伸出蔥白食指到他鼻下,待探得一絲溫暖氣息,她才鬆口氣,不由得露出放心的笑。

  「公子?」雖然這稱呼怪了些,但她總不好喚他妖公子吧?都還沒弄清楚他是哪類的精怪呢,瞧他坐在樹下,或許是樹妖?「公子,你還好嗎?」

  他有了動靜,從眉心開始,皺出深刻的折痕,但雙眼還是合緊。

  「公子?」上官白玉輕推他沒受傷的右肩,想確定他的狀況。

  暴瞠的黑眸張開得太突然,凜冽的目光殺得她措手不及,上官白玉吃了一驚跌坐在雪地裡,就見那男人惡狠狠地瞪視她。

  「你看得見我?!」他的聲音相當低沉,若不是這句問話因驚訝而提高了嗓門,說不定她不能如此輕易地聽明白他說了些什麼。從他微微張開的嘴角,隱約可見雪白獠牙。

  「呃……嗯。」她誠實地頷首,他這麼大一隻,要看不見還真難。「你的傷看起來好嚴重,我馬車上有藥箱,你要不要上些藥?」雖然這麼大的窟窿,就算塗再多藥恐怕也沒用,但她仍不想放棄任何治療的機會。

  「啐,這種小傷。」他撇撇唇角,神情滿是輕蔑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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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6-30 00:29:57
  小、小傷?

  上官白玉還滿想提醒眼前這只雄妖,那傷口已經能讓她伸手穿過去直接摸到他背後那棵巨木的樹皮--只要不被他左肩露出的那幾根白骨卡住的話。

  「我帶你去看大夫,好嗎?」不想看他傷得如此重卻沒能及時獲得救治,所以上官白玉放軟聲調輕輕央求,宛如在安撫一隻脾氣暴躁的野獸。

  「女人,你是不是這裡壞掉?」他冷冷地點點額際。

  「嗄?」這裡?是指……腦袋?

  「我是人嗎?」他倨傲地問。

  「呃,不是。」這個答案顯而易見。

  「既然不是,你為什麼腦殘到以為我會乖乖跟你去看啥破大夫?」哼。

  這雄妖沒在笑,卻說出嘲弄人的話。

  「你的傷不快些治,相當危險,它好嚴重。」上官白玉沒被他的恫喝嚇退,只是淡淡鎖眉,憂心地瞅著他的傷口。

  「真正有危險的人,是你不是我。」他亮出十根尖銳烏爪,要是她再囉唆半句,這十根爪子就會狠狠撕裂她。

  「殺了我,對你的傷口也沒有益處。」上官白玉拈起手絹,輕按他左肩窟窿邊緣,他「嘶」地抽息,面目扭曲。

  該死的女人!

  「很疼嗎?抱歉……幸好它沒繼續流血,否則這麼大的傷口,怎能止得住?」上官白玉邊說邊解開毛裘的繫繩,將溫暖的女用狐裘罩在他肩上。外頭如此冷,他衣著單薄,傷處的粗布衣裳也破了大半,根本擋不住風雪。

  「你在幹嘛?!給我蓋這種毛茸茸又狐臭味加人類味十足的東西幹什麼?!」他不領情,揮手拒絕。

  「我的狐裘才沒有狐臭!」丁香都有幫她熏上好聞的淡香!

  「十一年的野狐毛,這輩子洗過澡的次數不到二十次,你說臭不臭?!」他光用聞的,就知道這塊狐毛的年分。

  「……」她當然不知道身上這件狐裘的來歷,那是爹在她十四歲時送她的禮物。

  他嫌惡地抽抽鼻,掀掀嘴角,露出銳利白牙。「不過比起狐臭,人類的味道更刺鼻。」

  他在說她!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明明白白就是在說她!

  「我活了十七年,天天都有沐浴更衣,至少洗過六千二百零五次澡,有時一天還洗兩次,哪有什麼刺鼻的味道?!」上官白玉不滿意他的比較方法,更不滿意他嗤笑的表情。

  「你臭是臭在你的囉哩叭唆和活久嫌煩啦!」他露出猙獰嘴臉大吼。

  上官白玉被吼得縮肩,但那對水燦圓眸可是一點也沒有逃避與他對視。

  「我哪有囉哩叭唆?我只是想幫助你,你受了傷,又待在這麼冷的雪中,身子怎麼受得了……」她還是擔心這個。

  他閉閉眼,在忍耐。

  他見過她這型的傢伙,一顆慈悲氾濫的心,巴不得顯靈救苦救難,最好為了蒼生百姓還肯犧牲小我,整個人被七彩琉璃光團團包圍……那明明是礙眼神族的特色,她這隻小小如沙塵的破人類在跟人家湊什麼熱鬧?!

  動動十根尖爪,他在思考現在動手宰掉她會不會省事許多,看她身軀如此單薄,只要右手捉住她手臂,左手朝那又白又細的頸子反向一折,包準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讓她的頸椎碎成粉末……

  驀地,手背青筋浮現的雙手被人輕輕握住,他睜開眼,看見她真誠地牽起他的手,神情柔美得驚人,一瞬間讓他誤以為在她身上出現刺眼光圈。

  「我知道你排斥人類,但我沒有害你的意思,只是很擔心你的傷。你放心,我找的大夫是自小就替我治病的趙大夫,他不會因為你是妖就不醫治你,他人好、心好,也不會到處宣揚你的事,等你養好傷,隨時都可以離開,我絕對不會再囉唆半句話,好嗎?」上官白玉字字誠懇溫柔。

  他面容扭曲。

  他受傷是他家的事,他認分地窩在這裡療傷,也用了隱身咒,偏偏她卻能看見他,還纏著要幫他治療傷口!

  她為什麼一點都不怕他?

  她不覺得他長得很兇惡恐怖嗎?

  她不認為他臉上明顯地寫著「此為凶獸,閒人勿近」嗎?

  她現在卻溫柔地蹲在他面前,聲音軟軟的試圖說服他隨著她去看大夫。

  「人類都像你這麼怪?」他譏諷她,絕對不是誇獎。

  「你要這麼說我也無妨。」上官白玉一點也不介意「怪」這類詞兒落在她頭上,丁香也常常如此數落她。

  「那麼,如果你治不好我呢?」他帶著惡意問她,劍眉囂張地揚得高高,想聽聽她的回答。

  「這……」她恨認真地看著他身上的窟窿思忖起來,最後得到結論:「我不知道。」她沒有想過這種情況,她會盡力拜託趙伯伯治好他。

  他獰笑。「你要是治不好我,被我扭斷脖子也不會有怨言吧?」

  彷彿要強調這句脅迫,他右手擱在身上的大洞,五指滑過,血與肉像紡織機般交織組合,由骨生筋,由筋生肉,她眨了兩回眼,看見他身上那個大洞已經恢復原狀,連道疤痕也沒有。她還來不及發出驚訝的低呼,啪的一聲,甫填滿的皮肉像繃斷的琴弦,一處一處迸裂,一排白骨又出現在她眼前,他的笑容滿是惡意,補充說明:

  「這個窟窿連用法術都補不回來,我倒想看看你能用什麼方式把它治好。」



  上官白玉後悔了嗎?

  沒有,一點也沒有。她只知道那只男妖的意思似乎是答應讓她救治,這使她好開心,不避嫌地拉著他的手……怕他臨時反悔……回到馬車車廂上,她在思考著應該如何藏起他不被丁香發現,現在可不是藏只小貓小狗,像他這樣高大的妖,除非丁香瞎掉才會看不見。

  「小姐!」

  正當上官白玉苦惱之際,車外傳來丁香嘹亮的嚷嚷聲,她彈跳起來,直覺地抓起軟衾往他頭上罩,再用自己嬌小的身子擋在他身前,同一時間,丁香拉開廂門,一臉抱歉地跳進來,邊拍著肩上積雪邊解釋:

  「小姐,你知道嗎?我竟然一路走到山下去了!你等不到我回來一定很緊張吧?我明明有記路的,怎知道拐個彎,景色全都變了。還好正巧遇見阿信,不然我這一走不知道會走到哪座城去呢!」她喳喳呼呼,外頭,阿信也帶著軸木回來了,正在更換損壞的軸木。

  果然不出上官白玉所料,丁香真的迷路了。

  心虛的上官白玉臉上不自覺流露出不自在,沒有太專心聽丁香說話,反而是揪緊身後軟衾,一直很擔心它滑下。

  「小姐,你一定很冷吧?等會兒,我馬上把懷爐燃暖。」丁香做事伶俐,沒多久就在外頭雪地上燃起火堆,將炭火小心翼翼地鏟進圓形陶器裡蓋上,再將陶器擱回竹編的小籃內,溫暖的懷爐重新塞回上官白玉手上。

  丁香還以小小火堆將茶水溫熱,茶水冒出白煙時,阿信也已將軸木換妥。

  「小姐,外頭好冷呢!」丁香趕快替上官白玉斟茶,也替自己倒上滿滿一杯,咕嚕灌下,驅散寒意。她正準備倒第二杯時,發現上官白玉的異狀。

  丁香和上官白玉太熟了,兩人從小一塊長大,感情更甚於親姊妹,上官白玉只要有一絲絲反常她都能嗅出,如同現在……上官白玉捧著茶杯,卻遲遲沒喝,還一臉惶惑,大眼骨碌碌地轉來轉去卻又不敢看她。

  丁香瞇細美眸,將上官白玉的不安全看進眼裡。那副低頭垂頸的謹慎模樣她很眼熟,眼熟到不行……

  「小姐,你是不是又偷藏什麼受傷的小貓小狗小鳥?」

  「呃……沒……沒……」上官白玉停頓了一下。「沒……有呀。」聲音小到像在和螞蟻說悄悄話。

  「一定有!」丁香已經完全篤定自家心軟善良的小姐絕對瞞著她在車廂裡藏了東西,每回小姐這麼做時,就會露出和此時一樣的窘困表情,而往往當她開始逼問小姐時,就會有貓叫或狗吠聲冒出來揭露小姐的「惡行」……

  沒有貓叫。

  沒有狗吠。

  沒有鳥鳴。

  「你這次帶了什麼不會叫的動物上車?」丁香嘴上詢問著,雙手已經開始在車廂裡東翻西找。車廂就這麼一丁點大,想藏隻貓狗絕對會被捉包!

  「丁、丁香,沒有啦……你不要找啦……」

  「你越是這樣講,越是讓人懷疑!」

  上官白玉根本就不會說謊,一心虛就結結巴巴直冒冷汗。

  「在那裡!」丁香一把抽掉上官白玉身後的軟衾。

  上官白玉在心裡喊著「糟糕了」,那只男妖的模樣定會嚇著丁香,她無法預測丁香的反應,同樣的,她也無法猜測男妖的行徑,萬一一人一妖吵起架來她該如何是好……

  「丁香你聽我說他不是什麼壞妖他受傷了很重很重的傷我好不容易才說服他讓我帶他回去給趙大夫治拜託你不要趕他下車外頭雪那麼大又那麼冷他一隻妖在外頭挨餓受凍好可憐的就這一次我保證下次絕對不隨便撿東西回家你讓我撿最後一次好不好……」上官白玉一心只想說服丁香,心裡焦急,口齒不清,連該斷句的地方也因急慌了而忘記,忙亂地展開雙臂擋在他面前。

  「什麼嘛,啥也沒有呀。」丁香抖抖軟衾,裡頭沒掉出半隻未張開眼的雛鳥或是斷翅蝴蝶……這種時節也不會有蝴蝶……她又往上官白玉身後探頭探腦,那兒也沒有動物的蹤跡。

  「嗄?」上官白玉楞住。

  「小姐,你也開始會戲耍我囉?」丁香鼓起頰,叉腰假裝不滿,隨即自己又笑開。「我都被你騙著了。還有,你剛剛一長串說什麼?說得太快了,我沒聽懂耶。」

  上官白玉眨眨眼,再眨眨眼,偏首朝後方看,男妖很大一隻佇立在那兒沒消失,一臉不屑和不悅地與她對視。上官白玉再轉向丁香,丁香沒有指著他尖叫,也沒有數落她撿了只大妖回來,好似……丁香根本沒看見他一樣。

  「為什麼……」上官白玉不解地低喃。

  「因為我用了隱身咒,正常人類本來就不可能看見我、聽見我,我也很想問:為什麼你看得到我?」男妖說話了,在小小車廂裡,用著大家都聽得到的音量,而丁香卻還是忙著將軟衾折好,鋪座墊,拿出一盤小點心,一點也沒有因他開口而有所動靜。

  「丁香,你有沒有聽見什麼聲音?」上官白玉試探地問。

  「聲音?」丁香不解。

  「……例如,狗吠?」上官白玉馬上被狠狠一瞪,他很不滿意她拿狗叫聲來比喻他說話。

  丁香湊耳聽聽外頭的動靜後,搖頭。「沒有呀。」

  「小姐,丁香姑娘,馬車要啟動了,請坐好囉。」阿信跨上馬車前座,揚聲提醒,準備甩動韁繩。

  「好!」丁香應聲,拉著上官白玉坐回軟墊,才繼續回答她:「這種大雪紛飛的氣候,連狗都知道要躲起來取暖,哪還會有狗吠?」

  「女人,你竟然說我的聲音是狗吠?!」不爽的吼叫如雷巨響。

  他和丁香同時開口,害上官白玉聽得有些混亂。

  「所以你什麼都沒聽見?」上官白玉選擇忽略他的低吼。

  「有啦,聽見阿信喊『駕』呀。」

  「所以你也看得到這面板子?」上官白玉用食指穿過男妖左肩的窟窿,避開他的白骨,直接點向車廂牆板。

  「看得見呀。」一清二楚呢。

  「沒有看到……蟲子什麼之類的?」或是一隻大妖?

  「沒有呀,哪有蟲子?」丁香一副「有蟲子出現我來打」的氣勢,右手已經按在繡鞋上,做好隨時脫下來打蟲的準備。

  「女、人……」他要扭斷她的脖子,現在、馬上!

  「那就好。」上官白玉摸摸胸口,安心了。

  她最擔心的一關竟然輕輕鬆鬆跨過,沒有丁香的反對,她的耳朵也不會被念到發痛。

  「好什麼好?!你這個女人竟然……」

  上官白玉暫時和丁香站在同一陣線,聽不見男妖在吠在吼在威脅。幸好,他也只是吼,沒有真的伸手過來料理她。

  「咦?小姐,你的衣裳怎麼全是濕的?!」丁香在替上官白玉攏齊裙擺時發現到她整件衣服背部盡濕,裙擺到膝蓋的部分也一樣,這絕對不是乖乖待在車廂裡等她回來該有的情況。「你……你是不是跑出去雪地還跌了一大跤?!」丁香馬上做此猜測,並且從上官白玉的表情證實她的準確無誤。

  「呃……對不起啦,丁香,我擔心你在林子裡迷路,所以才……」此時坦白從寬,再狡辯只會下場更慘,上官白玉低頭認錯。

  「厚!就算我會迷路,你也不能跑出去呀!你一點都不懂得照顧自己,身子骨已經不好了,吹點涼風就會病上大半個月,你還敢跑到雪地去晃!有沒有發燒?有沒有哪裡不舒服?」丁香著急地探測上官白玉額溫,沒有摸到嚇人的熱燙才稍稍放心,不過也不能大意,不快些換下這襲衣裳,難保不會傷了小姐的身體。

  「丁香,我沒有事啦。」

  丁香迅速地從木箱裡取出乾淨的冬衣和厚襦。

  「趕快把濕衣換下,它被雪水弄得又冰又冷,穿在身上怎麼受得了?動作快些,不然在車廂裡脫衣裳也可能會受風寒的。」丁香的管家婆個性又表露出來,開始指揮東指揮西。

  「哦。」被丁香這麼一說,上官白玉才感到寒意,冰冷水濕的衣裳貼在肌膚上,彷彿一方冰塊,凍得她直打顫,還有繡鞋,兩腳都濕糊糊的,連履襪也難受地冰著她的腳趾。

  上官白玉解下棗紅色腰辨、純白夾絮襦襖,肌膚還沒完全接觸到寒風就已經先爬滿雞皮疙瘩。好冷,她想快些換好衣裳,再讓狐裘密密裹著,解裙繩的手加快動作,眼看花裙就要落地,驀地,上官白玉被身後一道炙熱視線灼得僵硬停頓,猛烈回神也回頭……

  她忘了車廂裡還有第三個「人」!

  終於被想起還有他存在的男妖環著雙臂,毫無君子風度,沒避嫌轉開目光,他眼睛火亮亮,將她從頭到腳看過一遍。她雖然衣著不整,但也只是褪下最外頭的厚襦襖,裡頭白衫還穩穩當當地套在身上,半寸雪肌都沒被他瞧去,可是上官白玉仍臊紅了臉,手指揪緊裙頭,再也沒有勇氣脫下去。

  「小姐?」丁香拿著乾淨襦襖等著要幫她套上,但上官白玉僅是面向牆板,苦著一張小臉,雙手揪緊花裙,沒有更衣的打算。

  「我不要換,反正衣裳沒有很濕……」她不要在他面前換衣服!

  「什麼話呀!我都可以從你的衣裳搾出水來,還叫沒有很濕?再不脫下,等會兒它們就會結成冰棍了!我來幫你比較快啦……」丁香放下襦襖,就要接手解她的裙繩。

  「不要……」上官白玉臉紅得像要滴出血來。

  「小姐,換個衣裳而已,你幹嘛抵抗?我又不是沒幫你更衣過……」

  「把眼睛閉起來!把頭轉開!不可以看!」

  這幾聲尖嚷是喊給男妖聽,但是丁香以為是在說她。

  「眼睛閉起來怎麼換呀?快些快些快些,你想著涼嗎?」丁香的力量勝過體弱的上官白玉許多,三兩下就將上官白玉剝個精光,摸到貼身肚兜也有些濕濡,直接脫掉,再撈來新肚兜、白衫、藍綢襦襖、腰采、皮褂,最後抖開另一襲更暖的毛裘將上官白玉包住。呼,她果然是當婢女的料,辦事多俐落多神速呀,給自己拍拍手!

  嗚,被看光了被看光了被他看光光了……

  上官白玉臉皮薄得像紙,幾乎失去抬頭見人的勇氣,尤其她瞥見男妖連眨眼也不曾,將她的窘態盡收眼底。

  「干扁。」

  他,下了評語,對他所看到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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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6-30 00:30:38
第二章

面對嚴重羞辱過她身材的他,尋常人類女子絕對會記恨,牢牢將這種老鼠冤念個三生三世,甚至在馬車抵達她家府邸時,直接表明不救治他,要他哪邊涼快哪邊滾。

  可是,這女人沒有。

  雖然一臉羞赧到很想死的模樣,從換完衣裳到現在都沒膽和他四目相交,然而當馬車停下,聒噪婢女率先下車,上官白玉終於望向他,伸手去攙扶他,還是關心著他的傷勢。

  她是只沒脾氣的人類嗎?

  還是她聽不出來「干扁」兩字指的是她單薄沒半兩肉的身軀?

  見過太多各形各色美艷無雙的女妖,袒胸露乳也是見怪不怪之事,那些女妖或許豐腴或許纖瘦,但多數皆是該大的地方大,該小的地方小,像她一樣瘦瘦幹幹扁扁的雌性生物,還真是罕見。

  那細腰肢,他雙手併攏圈抱絕非難事,說不定刮來一陣風,她就會像紙鳶一樣隨風飛走。

  「丁香,先去幫我請趙大夫來。」上官白玉一回房便向丁香交代。

  「小姐,你身體不舒服嗎?」丁香緊張地問。

  「不是……好丁香,你別問了,快去吧。」總不好直言是要請趙大夫來看妖怪的傷勢吧。

  「好。」丁香不敢拖延,應聲的同時,人已經奔出廂房。

  上官白玉對著站在門扉旁打量她房間的男妖說:「來,請坐。」

  他瞄瞄硬邦邦的木椅,鄙夷地一哼,逕自坐在看起來軟些的床榻。

  「趙大夫一會兒就來,你稍待片刻。要不要喝茶?」

  「不用。」不錯的床,挺軟的,確實比躺在雪地上舒服。

  上官白玉坐在距離他不遠的椅上。「對了,我是上官白玉,我該如何稱呼你?」

  「檮杌。」

  響噹噹兩字離嘴,沒有預料中的驚呼和慘叫,也沒有看見她馬上跪下來磕頭求他原諒先前種種對他的無禮,她只是在聽罷後輕輕頷首表示明白。

  檮杌,四大凶獸之一,姑且先不提這名字所代表的窮凶極惡,光論幾千萬年來一件一件累積的惡行,聽聞「檮杌」大名的眾妖哪一隻不是腿軟伏地,還沒有誰膽敢像她這樣,沒叫聲大爺來聽聽。

  「檮杌!」像賭氣,也怕她耳殘沒聽詳細,檮杌二度重複,加重語氣。

  「我聽見了,原來你是桃樹精呀。」真怪,她見過的花精草精都偏似於可愛類型,同屬植物的他怎麼就少了一些味道呢?

  「女人……」檮杌長臂橫過兩人的距離,一把將她從椅上拖向他,她果然如同他想像中輕盈,他的一成力道對她而言已非常巨大,她幾乎是跌趴到他身上,圓圓大眼有些驚慌及不解地看著他。

  檮杌握在她手腕上的利爪將她的掌心扳向正面。「你最好牢牢記住我尊貴的名字……我不是桃樹,我是檮杌!」

  檮杌,兩個火紅的字浮現在她白嫩掌心上,又緩緩沉下去,烙印在她皮膚上,而後顏色淡化,變成淺淺櫻色,卻再也沒有消失掉。

  「你……」上官白玉想抽回手,他不放,感覺到掌心熱呼呼的,她不懂發生什麼事,忍不住有些害怕。

  「這是讓你一輩子都忘不掉檮杌兩字怎麼寫,就算你七老八十,那顆腦袋連自己姓啥名啥都忘光光,也絕對不會將本大爺的名字拋掉!」哼。

  說罷,檮杌鬆開她的手,驕傲地睨視她,要是她再記不住,他就直接將大大兩個「檮杌」烙進她腦子裡!

  「你用寫的,寫在紙上就好,為什麼要這樣……」上官白玉在裙上不斷擦拭發熱的掌心,但手上那「檮杌」兩字卻怎麼也擦不去,變成掌紋的一部分。這……這若是讓丁香或爹看到,追問起來,她該如何回答?

  「對於你這種耳朵長在腦袋兩邊卻比聾子還不如的傢伙,我怎麼知道你那對眼睛會不會也是瞎的?」

  這男妖……嘴巴真的很壞耶,而且損人像呼吸一樣容易!

  「我只是不小心把檮杌聽成桃樹,人都會有失誤呀,我又不是故意的!」

  「把我誤認為桃樹精,你死一百遍都不夠!」他齜牙咧嘴地恫喝她。

  「那……你是什麼精?」上官白玉發覺閨房裡那盆小巧可愛的梅樹出現異狀,之前小梅樹綻放四、五朵小白梅,飄散淡淡清香,拇指大的小梅精就坐在枝丫上搖晃著小腳,嫣紅小嘴哼著她聽不懂的曲兒,但是此時此刻,那隻小梅精卻縮在細瘦梅樹後頭,大大眼兒很驚恐地看著他們……或者該說很驚恐地看著檮杌。

  他是只很恐怖的精怪嗎?

  「我?」他露出一個嘲弄她問了愚蠢問題的鄙視神情,高傲又委屈自己降貴紆尊地回答:「我不屬於任何一種精怪,我是檮杌。」

  上官白玉不是很明白他的驕傲從何而來,也不懂「檮杌」兩字究竟有多特別的涵義。那不就是一個名字而已嗎?

  不過小梅精好似知道「檮杌」是什麼,發出好大一聲鷘呼,跌跌撞撞地跳窗逃出,跑得飛快。

  「人類不懂『檮杌』的尊貴和恐怖,我可以大人大量不和你計較。」

  他說這句話之時,讓她有種應該要叩謝皇恩的錯覺,而他環臂坐在床上,一副已經坐定位在等她磕首膜拜的樣子,使她很不小心地笑出聲音來,但馬上又被他瞪得吞回笑聲。

  「好,檮杌,我會記住,你不是桃樹精,不是任何一種精怪,你就是檮杌。也請你記得我是上官白玉,不要再女人女人的喊我,我總感覺你在喊女人之時咬牙切齒的。」上官白玉禮尚往來地翻過他掌心,雪白的柔荑與他的極褐膚色形成強烈對比,她以食指在他掌中寫下自己的名字,唯一不同之處在於她寫完後,「上官白玉」四個字並不會永遠烙在他掌心。

  她的指尖滑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他的掌心空蕩蕩的,但這卻讓他反常地想留住什麼。

  發覺自己攏握緊手心的蠢樣,檮杌不由得動怒啐道:「你的名字我記不記

  得住都沒有差別,你了不起活八十年,八十年對我而言比眨眼還短!」

  「那麼,就請在這八十年裡記住它吧,八十年後要忘就忘了沒關係。」上官白玉不在乎她死掉之後還有多少人會記得她,若忘了說不定更好,就不會有人為她掉眼淚。「不過……我覺得能多活十年,對我而言都很奢侈,我不敢貪心想到八十年如此漫長的日子去。」

  她身體不好,這條小命好幾回都是勞煩趙大夫硬搶救回來,誰也無法保證她能活多久,說不定某天早晨她就會一睡不醒,也許是今天,也許是明天……

  「人類就是這麼渺小脆弱又不堪一擊。」檮杌哼笑。

  「所以在這麼短的日子裡,我能做什麼都想盡可能去做。現在,我最想做的就是幫你治好那個窟窿。」

  「我不會感謝你,是你哀求我讓你治,而且治不好的話,我可不會隨隨便便跟你算了。」檮杌還是驕傲地睨視她,將她的好意踐踏在腳底,毫無愧意。

  「我知道。」她也不是想得到他的感謝才這麼做。

  兩人結束交談,因為丁香倉促奔回的腳步聲和猛催趙大夫快點的焦急嚷嚷已經自外頭傳來。

  「趙大夫,您走快點!」

  「別催別催,體恤一下我這把老骨頭呀……」

  「我家小姐從沒主動要我找您過來,一定是她的身子真的很不舒服了,快快快!」

  「我有在快了……」

  門扉砰地打開,丁香硬拖著一名白胡老者進來,想必就是上官白玉口中的趙大夫。

  「小姐,坐。趙大夫,您快幫小姐瞧瞧她哪兒不舒服,我剛才跟您提過,她跑到外頭去淋雪,還跌進雪裡弄個全身濕,一定是受了風寒……」

  「沒有淋雪這種詞兒啦,丁香丫頭。」趙大夫呵呵笑,坐定,要上官白玉將手放在脈枕上。「來,白玉,我先替你診診脈。」

  「趙伯伯,我無恙,請您過來這趟是為了……呃,丁香,你能不能去吩咐廚房替我準備一些熱湯熱菜?份量多一點,我有點餓了。」一方面是為了支開丁香,一方面是猜想檮杌應該也餓了,畢竟他有傷在身更需要補充體力,所以上官白玉只好又麻煩丁香跑腿。

  「對哦,小姐你還沒用午膳……我馬上去!趙大夫,小姐交給您,一定要仔仔細細幫她看診哦!」風一般俐落的嬌影丟下話,隨即又跑遠了,出去時還忘了關上房門。

  上官白玉起身掩好房門,接下來她要說的話越少人聽見越好,她思索著該如何開口,畢竟她要央求趙大夫醫治的,是妖。

  「白玉?快坐下呀。」趙大夫催促她。

  「趙伯伯,要勞您看診的對象並非白玉。」上官白玉心一橫,直說了。

  趙大夫是上官家專屬的醫者,雖說府裡上上下下的病痛都由他一手包辦,但實際上最常需要他醫治的,便是身軀孱弱的上官白玉,上官老爺甚至特地在府裡為他留了一間房,方便他就近照顧上官白玉,所以趙大夫對上官白玉而言已經像是一個親人。他和上官白玉很有話聊,聊病情、聊草藥、聊天聊地,好幾回上官白玉瞞著丁香救回受傷的貓狗,也都是央托趙大夫治療,因此對於她時常撿動物回家的行為,趙大夫可說是習以為常。

  「不是你?難道……你又撿了什麼東西回來?」所以才會支開丁香,怕又挨丁香數落吧?呵呵。

  「趙伯伯,您別嚇到,也拜託您先答應白玉,不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好嗎?」考量到丁香會速去速回,上官白玉也不敢拖拖拉拉,提出這項要求後,得到趙大夫頷首應允,她才壓低嗓音道:「是只受重傷的妖,他傷勢不輕,趙伯伯,求您一定要盡力治好他。」

  「妖?你這次撿回來的東西,這麼特別?」

  「趙伯伯,您不要怕,他不會傷害人。」應該吧……

  「讓我瞧瞧先。」

  「嗯。」上官白玉轉向床榻方向,看見檮杌閉目養神,一副已經快被軟綿綿的床給哄睡的慵懶模樣,她出聲喚道:「檮杌,你快現身讓趙伯伯察看你的傷勢。」

  他大老爺毫無回應,連根睫毛也沒動,她心急地再次叫道:「檮杌?」

  「我什麼時候答應讓人類破大夫看病?」他終於肯動尊口。

  「你跟我回來不就等於答應……」

  「我記得我從頭到尾都只說如果『你』治得好我。」

  「我又不是大夫,怎會治病?」太為難她了!

  「那是你的事,我不想讓第二隻卑劣的人類看見我。」人類不配。

  「你……」

  「白玉,怎麼了?」趙大夫只見上官白玉對著空床說話,臉上淨是苦惱。

  「趙伯伯,他……他不肯現身。」怕趙大夫起疑,她趕忙又道:「趙伯伯,我沒騙您,他現在就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誰奄奄一息呀?!」檮杌瞠目瞪她。奄奄一息這四字,只能用在脆弱又無用的廢物身上!

  「趙伯伯沒懷疑你說的話,你別急,不然你粗淺地形容一下他的傷勢,我在心裡有個底,或許能查出病因。」

  「好,這樣好。」上官白玉直點頭,面對不配台的病患,只好改變作法,她開始描述檮杌的情況:「他左邊身子有個大洞,大概這麼大……」她在半空中比畫出一個成人腦袋大小的洞。「位置從鎖骨到胸下,他左手臂上方也全沒了肉,只剩下臂骨……」

  「慢著慢著,白玉,你說他身上的傷口大到從鎖骨到胸下?」趙大夫驚訝地問,她所形容的傷口簡直大到離譜。

  「嗯。」

  「怎麼可能?那麼重的傷,早就見骨了吧?」

  「呀,我還沒說完,見骨了,已經見骨了?」她猛頷首。

  「那麼你應該也看到他的內臟了吧?」這句話,趙大夫說出來只是單純想表達驚嚇而已。

  「內、內臟?」上官白玉很認真地又將檮杌身上的傷看個仔細。「沒有看見內臟,只有白骨……呀,他那個大窟窿透過去了。」補充說明。

  「透過去是什麼意思?」

  「就是……我可以站在這裡,直接看到他背後床褥的花色,中間只隔著他身上的幾根白骨。」

  「你確定他還活著嗎?」趙大夫不敢置信。

  「活著。」而且還在瞪她。

  「好吧,你一開始就已經說是只妖,難怪這麼重的傷勢還能活。」所以他不應該太驚訝。「他的傷口有在出血嗎?」若有,止血是要務。

  「沒有。」他的傷口乾干的,類似結痂。

  「他有喊痛嗎?」

  「沒有。」他大老爺瞪完她,又閉起眼要睡了。

  「若他的傷口是窟窿狀,那麼想以線縫合傷處也是不可能,但放任傷口不做處理,只怕一經感染,傷勢會惡化,這可難辦……」趙大夫沉吟半晌,思考著該如何處理最好,以人類而言,那樣的傷勢絕對會送命,所以根本毋需煩惱怎麼填補窟窿,也難怪他倍感棘手。

  「簡而言之,就是他不會治,廢物。」檮杌涼涼地開口,嗓音可酸的咧,幸好趙大夫聽不見這番失禮的話語,只有上官白玉知道檮杌的冷哼。

  「白玉,不然你先清洗他的傷口,記得擦拭的水必須煮沸過才能使用,將傷口拭乾後,這裡有瓶傷藥能減緩傷口痛楚,並且生肌收口,你把它均勻地塗抹在他身上,再以乾淨布條覆蓋其上包裹好。我回去查查古今醫書,看看是否有提及軀體上的巨大傷口應該如何補救。」趙大夫遞給她一個白瓷瓶,交代完用法後又從藥箱裡取出另一瓶藥。「尋常人受了這類重傷,夜裡都可能會發燒,不過我不清楚妖物的情況是否相似,這是退燒的藥,若需要……就餵他個幾十顆吧。」連重傷都不會死,可能抗藥性也比人類強,人類吞三顆,他就吞個十五顆好了。

  「謝謝您,趙伯伯。」

  「還有,這凍瘡膏給你,你的手掌已有皮肉腫脹及有紫硬結現象,千萬別放著讓它破爛成瘡,到時就更麻煩。等會兒丁香丫頭回來,我再吩咐她熬當歸四逆湯讓你飲下。」

  「我沒有事呀,不用麻煩丁香了。」

  「還說沒事,你臉色很糟。」趙大夫不用診脈也能從她的氣色觀察出來。

  上官白玉不敢再狡辯。通常在寒冬時節也是她最受煎熬的日子,一個月裡沒躺上十五日已屬萬幸,今日吹了太久寒風,怕是夜裡又會發燒。不過比起自己的身體,她反而更急於想多探問一些照料檮杌的注意事項。

  「趙伯伯,當歸四逆湯他能喝嗎?還是有什麼藥是他能內服的?」

  「你和他病因不同、病程不同、體質不同,不能用同一帖藥,況且他傷勢嚴重,還是別胡亂服用比較好,讓他多吃多休息,我想會對他有幫助。」

  「好,我知道。」

  「若他情況有異,你隨時遣丁香丫頭過來找我。」

  上官白玉又道了聲謝,此時趙大夫的表情卻突然變得嚴肅,她有些困惑,還沒開口問,就聽見趙大夫說:「你這次救回來的,是無害的小花妖嗎?」

  他知道白玉能見到花草之類的精怪,聽久了也就對她的異能不感到奇怪,但他覺得白玉這回的態度不似以往,而且她方才喊了「檮杌」……這名字他知道,只不過那對人類而言應該是遙不可及的傳言。

  凶獸,檮杌,不可教訓,不知詘言,告之則頑,捨之則囂,傲狠明德,以亂天常……

  書裡只記載短短幾句,將檮杌的惡一筆帶過,說得多輕鬆、多含糊,但最後「以亂天常」四字,又是多嚴重的控訴。

  她帶回來的,會是惡名昭彰的檮杌嗎?

  「呃,不是小花妖,是大一點點的『小妖』,但是無害。」不想讓趙大夫太擔心,上官白玉粉飾掉許多實情。

  檮杌又睜開眼,躺在舒服的人界床榻上,他都快要睡著了,可是任何壞話都逃不過他的雙耳。「小妖?!幾十萬年來從沒聽過哪個傢伙膽敢將這兩個該死的字冠在我頭上!」

  「真的是小妖?」趙大夫再次確認。

  「嗯,小妖。」上官白玉一陣心虛,不得不藉著最用力的點頭來鼓足勇氣說謊。

  「男的女的?」

  「……女的。」天大的謊言,一說不可收拾,說一個謊言就得用另一個謊言來圓。「長得很漂亮很迷人很可愛很討喜的……美麗女妖。」若讓趙大夫知道是男的,更麻煩。

  上官白玉一說完,馬上摀住自己的雙耳。果不其然,耳邊立即爆出一陣怒咆,震得屋樑抖落些許灰白塵埃。

  小妖!女的!漂亮!迷人!可愛!討喜!美麗!

  光這十四個字,就足夠讓他將上官白玉撕成十四塊碎片!

  「怎麼了,白玉?」趙大夫將她的反應看在眼裡。

  「他……他在跟您道謝,用甜美的聲音說……趙大夫,謝謝您……」總不好將檮杌一連串的憤恨咒罵源源本本地說給趙大夫聽吧。

  「是這樣嗎?」趙大夫聽不到檮杌的聲音,只能透過上官白玉的嘴傳達意見,「那你跟她說,不客氣,好好養病,不管是女人還是女妖都會在意外貌,我會盡可能找到方法幫她治好傷,也會盡量不讓她身上留下醜陋疤痕。」

  上官白玉縮縮肩,因為檮杌吼得好大聲,而且從床上跳起來,伸出利爪要掃向慈眉善目的白髮老人,這一捉,絕對不會只在臉上留下五爪痕而已!

  「趙伯伯!她說謝謝您謝謝您謝謝您謝謝您……我送您出去!我送您出去……」上官白玉用嬌小身軀擋在趙大夫身前,慌張地護送他退出這間房。

  「老夫不用再仔細替你診察嗎?」趙大夫被她推出門外,一頭霧水地回頭問道。

  「不用不用不用,白玉無恙,趙伯伯慢走!」上官白玉笑著掏出絹子揮舞,下一瞬間立即轉身關門,然後發出細微的慘叫,在門外的趙大夫當然不知道她的頸子已經被檮杌巨大的手掌握住。

  他停頓了一會兒,沒聽見其他動靜,便以為沒事了,拈著白胡回到自己溫暖的屋裡去查醫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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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6-30 00:30:51
  房間裡,上官白玉命在旦夕。

  檮杌只要再用點力,就能像捏破雞蛋一樣捏碎她的頸子。

  「女人,我看你活膩了是吧?想死直接跟我說一聲就好,不用拐彎抹角地激怒我。」

  「唔……」上官白玉無力掙扎,活命的空氣進不到肺葉,向來蒼白的臉龐湧起異常鮮紅。

  「到地府時,鬼差問你怎麼死的,別忘了報上我的名字,他們自會告訴你,你死得有多值得驕傲。」他收緊五指,鐵般的長爪和指腹都深深陷入她柔軟膚間,刺穿出溫熱血液,沾了他滿手濕粘。

  好痛!上官白玉嗚咽,卻無法開口。

  就在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之際,檮杌突然放開她,瞪著自己鮮紅的右掌。

  怎麼……會這麼溫熱,和他向來冷冷的血液溫度迥異?

  上官白玉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新鮮氣息,直到黑暗和暈眩消失,直到肺葉不再疼痛,但她的身子又猛然被檮杌高高提起,小臉與他平視,他的臉靠近她,她以為他要張開獠牙咬斷她的咽喉,但方纔嘗過的痛苦沒有二度降臨,膚上傳來舔吮的濕滑感,她驚嚇地瞪大眼,赫然看見他唇邊有抹艷紅,是她的血。

  「你……」

  他舔舔唇,似乎很喜歡血的味道,意猶未盡地又舔了她一口,上官白玉嚇得直打顫。

  「你是吃人的妖怪?」她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個早就該問,但卻一直沒問過的重大疑惑。

  方纔還氣得面目猙獰的檮杌終於露出笑臉,她眼底的恐懼、憂心,以及遲鈍的反應,讓他心情大好。

  「不。」檮杌的薄唇扯出笑痕,舌頭吮淨唇邊血跡。「我是雜食性。」

  言下之意,人也吃,菜也吃,水果也吃,營養均衡不偏食。

  「那……你是在試味道嗎?」

  「我原本是想捏死你,懲罰你多次出言不遜,不過你的味道很順口,我喜歡,但是這麼美味的食物若僅有一丁點大就太可惜了,再養胖些,我也能多吃兩口。」檮杌撫摸她的臉頰,一點也不豐腴,多暴殄天物,再多點肉口感會更好。「我給你一個月時間把自己養出肉來,到那時……我再好好品嚐。」現在,淺嘗即可。

  上官白玉臉色微青,看著他,沒有接話,顯然是嚇得不輕。

  「你現在知道什麼叫請神容易送神難了吧?笨女人,連我檮杌也敢撿回家,想後悔也來不及。」他哼哼直笑,笑她過度愚蠢的慈悲心,做出此生最錯誤的決定。

  「我讓你吃掉也不是不可以……但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上官白玉的聲音勉強算是平穩,沒有太顫抖。

  「有遺言就說。」他大方地聽一下好了,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但他沒答應幫她達成最後心願。

  「我希望我是你最後一個吃的人類。」

  檮杌挑起眉,不確定自己聽到了什麼。「你再說一次?」

  上官白玉回視他,字字清晰,「我希望我是你最後一個吃的人類。」

  這句話伴隨著強大光芒,刷地差點射瞎他的雙眼,幸好他轉頭轉得快。

  如此耀眼的光輝他只在神月讀身上見過,刺眼得讓人咬牙切齒,沒想到區區一隻人類竟然也有?

  檮杌被她逼退五、六步,喜好黑暗的他幾乎想縮到桌子底下去躲避光亮。

  「檮杌?」

  他定定神,哪裡還有光芒?望向她,白白淨淨的臉龐,平凡無奇。

  剛剛是錯覺嗎?

  「你怎麼了?是不是傷口在痛?」上官白玉見他皺眉,以為他身體不舒服,伸手扶住他。

  這女人是不是忘掉就在不久之前,他的利爪還攏在她脖子上準備宰掉她?就算真的記憶力這麼差,她脖子上被抓出的爪子洞還在冒血耶,她現在卻來關心他的傷口是不是在痛!

  人類的思考方式都像她這麼怪嗎?

  自私的、卑鄙的、心機的、府城深的可愛人類都跑哪兒去了?

  「不,我只是被你的愚蠢弄得有些頭痛罷了。」檮杌不改毒舌,面對她,他竟然有些沒轍。他將上官白玉拉近自己,右手觸摸她脖子上的爪子洞,指腹滑過之後,傷口消失無蹤,連紅痕也沒留下。

  好蠢。吃她沒關係,只要吃完她之後把人類這項食物戒掉就好?

  她的犧牲奉獻精神未免也太偉大了吧?

  他瞇細眼,將上官白玉端詳個仔仔細細,她不美,充其量算是五官端正、長相順眼,病奄奄的模樣有股短命的味道,臉上脂粉未施而顯得蒼白,若紅潤些還能讓她看來粉嫩健康,偏偏連這麼容易的條件,在她身上都尋找不到。

  比起她,她身旁那個長舌嘮叨的婢女丁香在人類眼中才真有資格稱是天香國色,不過她一點也不比丁香遜色。是因為她的蠢遠遠超過丁香嗎?嗯,有可能……檮杌很殘忍地想。

  「謝謝你。」上官白玉摸到自己頭上傷口已癒合,覺得好驚奇,方纔還痛著的地方,現在卻完全不疼。

  「謝什麼?謝我沒一掌捏死你嗎?」檮杌沒好氣地回道。這女人真弄不清楚事情的先後順序,她的傷口是他抓出來的,她沒指控他,反而還向他道謝?

  「你既然能輕易治好我的傷口,為什麼你自己的傷口卻不能用同樣的方法治癒?我記得你那時有將身上的窟窿補起來,可它為什麼又瞬間裂開?」上官白玉對於那一幕印象深刻,窟窿明明已癒合,卻又猛地皮肉迸裂,恢復原狀。

  「因為裡頭少了幾根骨頭。」檮杌雲淡風輕地指指身上窟窿。

  「少了幾根骨頭?」上官白玉眨眨眼,看著窟窿,數數里頭的白骨,發現的確有好幾根胸骨是不齊全的,彷彿被外力弄斷。「為什麼?」

  「和妖打架。」活了幾十萬年,朋友沒幾個,敵人倒不少。

  「……你打輸了?」才會傷得這麼重?

  他緩緩轉向她,彷彿她又踩中他的傷處般,黝黑的面目瞬間猙獰,嗓音又低又輕,咬牙確認她是否說了那該死的四個字:「我、打、輸、了?!」

  這號表情太眼熟,上官白玉知道他快生氣了。

  「呃,我想和你對打的對方下場一定非……非常的慘,對不對?」上官白玉立刻改口。才相處沒多久,她已經快摸透這只男妖的性格,他驕傲,所以不容人質疑他的本事;他自豪,所以看人時下顎永遠揚得高高……簡單來說,他是只高高在上、唯我獨尊的妖,出言捧他絕對錯不了。

  「哼,那是當然。」他的表情放鬆不少,不再那麼憤怒,反而還揚起自滿的冷笑。「他一掌打穿我的左肩,捏碎我的胸骨,我可是一口咬破他半邊腦袋,再折斷他的龍脊。」喀的一聲,清脆好聽。

  「……」太過血腥的內容讓上官白玉啞口無言,無法苟同他的喜悅,想陪笑又笑不出來,隔了好久才擠出聲音,「為什麼要打架?」打架是不好的事,尤其還兩敗俱傷,自己也沒佔到多少便宜,怎麼樣都不划算。

  「為什麼?」檮杌柀她問倒了。為什麼?打架就是兩人互看不爽、一言不合先打再說,需要理由嗎?

  「是呀,你和對方有何深仇大恨?你打架弄出這麼大的傷口,對方還被咬破半邊腦袋,你們兩個誰得到好處?仇恨有解開嗎?我想沒有吧。」

  是沒得到好處,仇恨沒解開,和他互拚的屏蓬抱著缺半邊的頭顱和歪掉的軀幹逃進林裡,而他頂著胸口這處癒合不了還三不五時會灌冷風進來的大洞,總覺得有損他檮杌的威名,下回兩人再碰頭,絕對還會再打個三天三夜,這冤仇,每打一次就加深一倍。

  「打贏時,可以仰天狂笑,什麼都比不上戰勝的滋味。」檮杌享受戰鬥時的血腥樂趣,打架強身練法力,千萬年來都是如此,這應該算是好處吧?

  「可是傷得這麼嚴重,看了讓人很擔心呀……」

  「擔心?」

  好……陌生的兩個字,活這麼久以來,還沒親耳聽人說過。

  誰會擔心他?他會擔心誰?誰幫誰擔心?誰又擔心誰?

  沒有「使用」與「接受」過的字眼,他無法體會。

  上官白玉輕頷螓首,「你會讓你的親人、朋友,以及關心你的人,全都替你擔心。」

  檮杌臉色平靜,或者該說是冷淡地回道:「沒有。」

  「什麼沒有?」她不解。

  「你說的那些,沒有。」親人、朋友、關心他的人,沒有。從他睜開雙眼之日起,就不曾有過,當然,他也不需要。

  凶獸無父無母,集穢污邪氣而成形,習慣獨來獨往,不愛群居。受了傷,是自己的事;高興,是自己的事;憤怒,是自己的事;就算和人互毆到斷手斷腳,也是自己的事。

  「怎麼沒有?我就很擔心你的傷勢。」上官白玉真誠地說道。

  她看著他的傷,好擔心他無法治癒,好擔心這傷會疼痛不堪,好擔心這傷會感染擴散,好擔心這傷若照顧不好會危及他的生命……

  「你擔心我?」檮杌不可思議地問。

  她擔心他?

  她擔心他?!

  她擔心他!

  她擔心他這只毫無天敵法力無邊凶狠暴戾殘虐陰鷙只有別人怕他還沒有怕過人的凶獸檮杌?!

  她為什麼要擔心他?

  她是他的誰?

  她想拍他馬屁?

  她想討好他?

  她有求於他?

  她有其他目的?

  檮杌被陌生的情緒弄得焦躁不已,想酸言回她一句「你是擔心我殺大多妖還是擔心我出手不夠快狠準?」卻沒有機會,因為丁香肘上掛著提籃,兩手端著滿滿一托盤的飯菜回來。

  「小姐,趁熱趁熱趁熱,來……咦?趙大夫離開了呀?」丁香在進房前隱約聽見上官白玉說話的聲音,她以為是小姐和趙大夫在交談,可一踏進門卻只看見小姐一人,她覺得奇怪,但小姐房裡當然不可能有其他人在呀,所以她很快就將這小事拋諸腦後,俐落地布起菜,邊招呼上官白玉快快坐定位。

  一盤柳葉豆腐,一道蓴菜鯽魚,一碟醬悶茄子,醃筍,菜餅,燉白菜,一碗萱草面,筍莧羹,素餃子,一盅藥牛乳,上官白玉不愛食肉,所以只有一小盤混著細肉末的拌炒胡瓜,份量比她平時吃的都多上一倍。

  丁香盛妥白飯,交代上官白玉先飲下那盅藥牛乳,它是以人參、杜仲、肉蓯蓉、茯苓等等多種藥材細研成粉末,混著粟米餵養牛只,再取乳汁飲用,可以補虛養身。

  上官白玉聽話地捧著純白乳汁,唇沾著碗口,卻沒讓牛乳入喉,趁丁香轉身從提籃裡拿出好幾碟她愛吃的醬菜、蜜姜、香蕈絲時,將藥牛乳盅遞給身後的檮杌,無聲地蠕動唇瓣……「快喝」這兩字他倒是瞧懂了。

  檮杌皺眉瞪著牛乳盅,他沒喝過這玩意兒,白泠泠的,味道好濃郁。抽鼻嗅了嗅,好香,小試一口,味道還不差,他仰頭全數灌下,上官白玉接回空盅,瞧見他上唇殘留著一圈牛乳印,她輕笑,用手絹替他拭去,此時丁香轉回來,上官白玉慌忙坐正,丁香看著空盅,滿意地要上官白玉開動用膳。

  上官白玉挖起滿滿一調羹的白飯,配上些許菜餚,假意要送至嘴裡,待丁香分神忙著折迭一旁乾淨的衣裳要收回衣櫃裡的好時機,快手遞往檮杌,餵他吃飯。

  「這幾日沒出太陽,衣裳沒曬香,折起來悶在櫃裡味道都不好,過幾日若放晴,我再全數拿出去曬。」丁香又開始喋喋不休,連迭衣裳也能念上幾句。

  「再一口。」上官白玉小聲地要檮杌張嘴,忙著餵他,自己倒沒吃幾口。

  檮杌坐到她身邊的木椅,方便她一口接一口喂。他雖不需要食物,卻不討厭品嚐好味道的東西。

  桌上的飯菜大多數進了他的肚子,上官白玉只有在丁香走向桌邊時會做做進食的樣子,吃掉半塊豆腐、兩顆素餃子和幾口醬悶茄子。

  「小姐,你胃口真好耶。」丁香忙完雜事,坐回桌邊,發現桌上只剩空碟空盤。

  「今、今天特別餓。」上官白玉乾笑,偷瞄檮杌,他似乎才半飽,連盤裡的細肉末都準備拈起來吃,但還沒得手,空盤就已被丁香收拾進提籃,他凶著臉孔瞪丁香,上官白玉不著痕跡地按住他的手,不讓他襲擊丁香,一邊對丁香央求道:「晚膳可不可以將白飯的份量加多一些,然後再多幾道菜?」

  「當然可以呀,我不怕小姐吃,只怕小姐不吃。小姐有特別想吃什麼嗎?我讓廚子做。」

  「肉。」檮杌馬上開口,「再敢滿桌子都是菜,我就吃你們主僕。」

  上官白玉知道他不是在說笑,只能傳達他的旨意:「……肉。」

  「咦?」丁香楞住,眨眨圓亮的眸,她本以為會聽見菇呀菜呀筍呀豆芽之類的食物,不料小姐卻說出平時絕對不可能要求的食材,小姐根本就不愛吃這種東西呀!「小姐,你剛剛是說……肉?」

  「對,肉,什麼肉都可以,就是肉。」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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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6-30 00:31:46
第三章

    解決了吃的問題,接下來便是換藥包紮。

  在氤氳溫暖的澡間,上官白玉輕手輕腳擦拭他巨大的傷口,她藉著沐浴之名帶檮杌來清洗傷口及上藥。

  「會痛要說。」她試圖把力道拿捏到最小,拭淨傷口,倒出趙大夫給她的藥,專注地塗抹。

  「誰這麼嬌弱了?!」壓根不覺得痛,她那麼一丁點小雞力道,再加個十成他都不看在眼裡,哼。

  被酸溜溜堵回來的上官白玉毫不動怒,她知道檮杌只是嘴壞,心眼沒真的這麼凶。她維持輕柔的手勁繼續塗藥,不過他的傷口太大,光是正面背面全塗上,藥瓶差不多就空了,明天得記得再向趙大夫多討幾瓶。

  長布條環繞過他的傷口,將那個大窟窿包裹起來,檮杌不得不承認,沒有冷風從胸口灌進的感覺真不賴。

  她小手捲著布條,為了要一圈一圈纏妥傷口,她必須伸長雙臂,繞過他的背脊,小臉無可避免地貼近他胸口,溫熱的氣息拂過,檮杌不時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

  「好了。」沒想到她的手還滿巧呢,包紮這類工作向來都是丁香在做,她只是瞧過,還沒動手試過,首次成果在他身上看來不差。「別碰水哦。」她掩嘴低咳幾聲,收拾藥瓶,準備離開澡室。

  「你不洗?」檮杌朝冒著熱氣的水池努努下顎,他記得上官白玉剛剛遣退那名讓他很想撕爛嘴巴的婢女時,用的借口就是她要泡泡熱水,舒緩身心。

  「可、可是你在這裡……」她怎麼可能在他面前寬衣解帶?先前馬車上那一回她已經羞到完全沒膽回想。

  「我對你干扁的身體毫無興趣,不會荼毒自己的雙眼偷看,你想泡澡就儘管泡。」檮杌從鼻腔哼出冷息。

  「不然你先回我房間吧,累的話早點睡。」她忙了一整天,先是馬車險些翻覆,在林裡「求」回他這只受傷的大妖,不被丁香察覺地將他藏在房裡,還得應付他的壞嘴及壞脾氣,好累……她確實想好好沐浴淨身,讓溫熱的水洗滌一身疲倦,不過他待在這裡,她就是覺得彆扭,雖然他已經那麼狠地嫌惡過她的爛身材……

  「我單獨回去,要是你家婢女太囉唆,我可以一手捏碎她的腦袋嗎?」檮杌在馬車上時就很想這麼做,那只叫丁香的女人一張嘴嘰嘰喳喳嘰嘰喳喳嘰嘰喳喳個沒停,若不是上官白玉擋著他,丁香老早就進枉死城去了。

  「當然不行!」上官白玉急忙喊道。不能放檮杌和丁香兩人單獨相處,丁香是一個連獨處時都能碎碎念的人,檮杌好幾回都猛爆青筋想對丁香出手,若她不在場,丁香的處境就太危險了。「你、你留在這裡,保證不偷看?」

  「你以為你自己有具多美麗的軀體能夠吸引我的目光?你跪著求我看,我還得考慮考慮咧。」檮杌高傲地別過臉,好似連多看她一眼都會弄髒他尊貴的眸子。

  好酸,酸得她都麻木了。

  看來是她多慮,這只驕傲的妖對她不屑一顧呢。上官白玉不知該哭還是該笑,身為女人,被他那樣嫌呀嫌的,老早就該哇哇大哭了吧。

  上官白玉偷瞥他,發覺他真的完全沒看她這邊,心頭警戒稍稍放下,但目光仍不敢離開他,盯了好半晌,最後檮杌連眼睛都閉上,應該是嫌無趣,假寐去了。

  「檮杌?」她小聲喚,他沒反應,閨女的矜持使她有所遲疑,即便檮杌沒望向她這方,而她身前也有垂幔遮掩,她卻不敢貿然褪下衣物。

  「小姐,你還沒好嗎?不會在裡頭睡著了吧?」

  直到丁香的聲音自門外傳來,上官白玉驚覺不能讓丁香瞧見她還沒沐浴,畢竟從她踏進澡堂至今已有一盞茶時間。

  上官白玉三兩下解去衣帶,裸著身,浸入溫水大池裡。

  「沒有,我沒睡著,我還想再泡一下。」她製造出拍水聲,一邊回話。

  「真的不用我進來幫你嗎?」丁香探進半張臉蛋。真怪,今日小姐說什麼都不要她在一旁伺候,還不准她進澡室,以前主僕倆還常為了省事乾脆一塊泡澡,可從來沒有半次小姐反常地不准她跟。

  「不用。」上官白玉回頭朝丁香笑,假裝自己泡澡泡得太舒服不想起來。

  「哦,那你別泡太久,會頭暈的。我把衣裳放在外頭櫃上囉。」丁香退回澡室外的小廳道。

  「好,謝謝你,丁香。」

  聽見丁香的腳步聲走遠,上官白玉拍拍胸口,大吁口氣,這才察覺自己的處境……她太大膽了,竟然真的在一名男子面前解衣入浴!思及此,上官白玉臉頰竄紅,不知道是羞赧之故,還是讓溫水給煨出的紅霞。

  她沉下身,只露出半顆腦袋,從鼻腔呼出的氣息在水面上化為咕嚕咕嚕的小小泡泡,骨碌碌的眸子又偷覷檮杌,見他維持閉目養神的姿態不動,和她方才瞧見的一樣,她安心了,還為自己的不信任他感到無比歉意,她真不該懷疑他的誠信。

  她開始撥水清洗自己。好舒服,冰冷的身子逐漸暖和起來。

  此時,檮杌張開雙眼,好整以暇地轉正視線,將池內波瀾春光盡納眼底。

  上官白玉,人如其名,白玉一般的女人。

  她背對他,長髮如瀑,在水中像黑綢散開,肩好細,裸背上沾著水濕,溫熱的水吻在她膚上,薄薄的煙霧透過她的身軀緩緩竄升,她被包圍在其間,宛若雲霧中的靈山天女。

  不可否認,那賽雪肌膚相當誘人。

  檮杌伸出手,她與他的距離並非一臂之遙而已,無論他的手臂多長也不能碰觸到她,然而,當他舉臂之際,澡室裡的白煙全數朝他集中而來,他長指輕劃,白煙幻化成他的一部分,延伸再延伸,無聲無息地飄向她。

  煙,滑過她纖瘦的裸肩,徘徊不去,被不可思議的柔膩給牢牢吸引。

  煙,撫過她閃動著光澤的長髮,輕輕撩弄,享受它柔軟纏繞的觸覺。

  煙,來到她微微隆高的胸脯,停留許久。

  上官白玉並未發覺異狀,畢竟在熱氣瀰漫的澡室中,有白煙圍繞也非怪事。她拈著濕巾擦洗手臂、頸子,白煙一路從細頸繚繞到手腕,連一根根蔥白手指都沒放過。

  啊,她單薄歸單薄,但女人該有的豐盈她也有,只是小巧許多許多,白煙傳回來的觸感還滿柔軟,握在手間,綿綿彈手,若是紮實地拈在掌中撫弄撩撥,應該會更舒服。

  可惜腰太細,好似一握就會斷,像他這種常常不懂收斂力道、恣意妄為的凶獸,還真不知該用幾成力道對待她。若是他握住她的腰,會不會手指一攏便捏碎了她?

  他透過煙霧緩慢地撫摸她纖纖身軀,欲望竟被輕易挑起。看來是他話說得太滿,他對她干扁的身體並不是毫無興趣。

  檮杌扯唇笑了,從澡室一角的木椅上起身。

  他不是受禮教束縛的人類,他是獸,還是獸中最邪惡的那種,他有欲望,那麼就直接解決欲望,不會矯情地壓抑。

  上官白玉泡得真有些頭暈,腦袋瓜子好沉,再泡下去恐怕要沉進大池裡,她正打算要踏出大池,這一轉身,卻撞進檮杌懷裡,差點被反彈跌進池中,所幸他一手撐住她的後腰,將她牢牢扣在掌中。

  她正要道謝,又驚覺不對,他他他他他什麼時候也跟著進入澡池裡來?!

  「你……」上官白玉慌張地用拭身的小帕子擋在胸口,雖然胸前沒有太誘人的美麗春光,也不代表可以大方分享給別人看,只是她勉強擋了半邊胸口,卻擋不住他炙熱的目光。「你做什麼?!檮杌……」

  檮杌不費吹灰之力便制止她的掙扎,撫摸著她的背脊,每寸肌膚都與他緊緊相貼,他的體溫比池裡的溫水還要燙人,上官白玉嚇壞了,想推開他,無奈使盡力量仍無法撼動他半分。

  「女人,反正你不久之後就會進我肚子裡,既然如此,在我吃掉你之前,你就物盡其用地滿足我。」檮杌的眼眸因為情欲而轉為深濃,左手已經探入水面下撫弄她細緻肌膚。

  「檮杌……不要……」上官白玉捉住他的手臂,依舊阻止不了他進犯,她手足無措,火紅著臉,纖足在水面踢蹬出水花。

  他張口吮住她的頸子,手掌如願以償地握住她小巧可愛的綿乳,果然如他所預期的柔軟;而在水面下,他撩撥著少女最私密也最柔軟的迷人花園。

  「好痛……檮杌!好痛……」

  他的獠牙,咬疼了雪般柔致的膚;他的長爪在撫弄她時,劃傷了白晰無瑕的椒ru,他以為只是輕輕的碰觸,對她而言卻幾乎是承受不住的力道,她在掙動的過程中反咬他肩頭一口,他卻像毫無痛覺似地持續舔咂她的身軀。

  「是你自己說過你對我的身體沒有興趣!」為什麼現在卻……

  「凶獸說的話,你竟然蠢到相信?」他嗤笑,孟浪的動作沒有停止,甚至扛起她往澡池畔移動。

  上官白玉聽他如此回答,身子發顫,抖若秋風落葉,從水裡被抱起之際,肌膚接觸到沁冷空氣,浮現一粒粒小疙瘩。

  她被放倒在池畔玉石瓦上,花容失色,即便未經人事,也知道男人與女人之間不該如此親密靠近。

  「你不可以這樣……」她傾盡力量拚命扭動,越扭,反而讓小小綿乳晃得更可口。

  「我當然可以。」他不受任何人控制,隨心所欲。此時他想要她,那麼就非得到不可。

  「你你你……我我我……」

  「結巴。」他輕觸她顫抖的唇瓣,利爪不經意弄傷比花瓣更細膩的粉唇,血珠子緩緩滲出,在唇間凝聚,艷紅的顏色挑逗他的欲望,他伸舌吮去。

  「你不可以這樣……」她只擠得出這句話,快哭了。

  獵物最常哀求出口的都是類似的句子,但獵人絕不會因為這幾個字就停手。他吻住她喋喋不休的小嘴,雙手放肆地游移在嬌軀上,她的偏低體溫讓他微微皺眉,想讓她也為他燃燒起來,就如同此時的他一樣。

  他煨暖她,在她膚上咂出吻痕,吻痕中帶有深深的牙印子。

  很意外的,她沒有反抗,沒再死命掙扎,這讓檮杌十分順利地吻遍她甜美身軀。慾念到達頂點,他已經失去等待的耐心,健腰強硬分開她纖瘦細嫩的雙腿,進佔女性芬芳的禁地,就在他即將佔有她的純真之際,他看到一張陷入昏迷的容顏。

  「女人?!」檮杌拍她的臉頰,她沒有動靜,濕發全粘在蒼白頰邊,她的臉色很糟,唇上除了被他咬出的新傷還在淌著紅色血珠外,根本失去血色,長睫懸掛的水珠分不清是眼淚還是池裡溫熱的水。

  「喂!女人……喂!上官白玉!」

  不會吧?在這種時候給他昏過去?!

  他對一隻不會動的獵物完全喪失追逐征服的樂趣,就算這只獵物嘗起來有多對他的味也一樣。

  「起來啦,喂!」

  起來繼續啦……



  檮杌冷著臉,表情陰沉,盤腿坐在床鋪最內角,床幔垂落的陰影籠罩住他,寒眸看著一群人在上官白玉房中來來去雲、忙碌穿梭,又是送熱水,又是捧暖爐。

  白天替他診治的白胡大夫神情專注地為上官白玉把脈,又以細針將她扎得像只小豪彘;囉唆的婢女丁香掛著兩行淚,雙手合十,嘴裡念著眾仙諸佛的名號,求衪們顯靈保佑上官白玉。那些刺耳的神仙名號,聽得檮杌神情越來越猙獰,而當他低頭瞪著就躺在他腿邊的虛弱女人,心裡一把火燒得更旺。

  他那時強壓下欲火,將她由澡堂抱回房裡後,她就沒清醒過,他以為她不過是被他的孟浪給嚇昏罷了,但情況似乎沒這麼樂觀,她發著驚人高燒,兩頰淨是不尋常的紅潮,連吐納都微弱得好似要停止一般。

  「丁香丫頭,今夜一定要好好看顧白玉,她燒得太嚴重,若無法退燒,怕是會損及五臟六腑,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接下來只能看白玉自己……」趙大夫面色凝重,交代著丁香。

  「小姐……都怪丁香不好,是我沒有好好照顧你……明知道你今天在雪地裡凍成冰棍,我應該要熬一大鍋薑汁讓你暖身,還應該在你一回房就催你先去泡澡,就不會害你燒成這樣,嗚嗚……」丁香好自責,在床畔握緊上官白玉的手,邊哭邊嚷。

  「吵死了!」檮杌老大不爽,食指一彈,重重襲向丁香額心,丁香身子一軟,當下倒地不起。

  若非不想讓她迸裂出滿腦殘渣濺髒了上官白玉,他絕對不會收斂力道,一擊就要了這聒噪女人的小命!

  「丁香丫頭!丁香丫頭!」趙大夫蹲下猛喚丁香,發覺她只是暫時暈過去,還以為她太過擔心上官白玉的身體才會情緒激動,導致昏眩。

  真是盡忠的好婢女。趙大夫不由得讚歎。

  他讓兩名家丁將丁香攙回她的房裡休息,看顧白玉之事,就由他來吧。

  「礙眼!」檮杌用同樣一招,擺平趙大夫。

  咚,趙大夫在地板上躺平,不省人事。

  「搞什麼鬼?在她身上扎十幾根針,以為她不會痛嗎?」檮杌忿忿地抽掉紮在她各處穴位的銀針,對於受傷後向來是用唾液舔舔了事,或是用法術治癒的他來說,人類的針灸療法他連看都沒看過。

  細針在她皮膚上留下的針孔一點一點暗暗紅紅,紮了他的眼,他想也不想地攤開手掌撫過針洞,連肉眼不易見的小傷都不允許出現在她身上。

  手掌滑到她上臂時,他看到不屬於針扎的傷口……鮮紅的爪痕和牙印。

  有點眼熟……是他弄出來的?

  檮杌比對自己的爪子,按照長度和間距,的的確確屬他所有,難道是在澡室裡擁抱她時所留下的?

  澡室中燈光微暗,他沒瞧清楚,現在房內比澡室明亮,任何痕跡都無所遁形。

  檮杌扯開她的衣領,露出的肌膚上佈滿激情痕跡。

  「我有很粗魯嗎?」他困惑地自問。

  以前他從來不需要思考這類問題,身旁從來沒出現過像她這般嬌柔的生物,對他而言那麼輕的動作,卻造成她如此嚴重的淤紅;他明明只是握住她的手臂,那兒現在卻有著淡紫色鉗痕,還有他啃咬過的頸子……真慘,吻痕只是小事,牙印子裡各有幾處較深的牙洞。

  他瞪著自己銳利的黑爪,第一次覺得它們似乎太長了點,眉一凝,黑爪子緩緩沒入膚肉裡,變成修剪過的長度,還有他這一口牙,他以指腹搓搓獠牙,它們乖乖地縮短縮短再縮短,變成整齊排列的雪白平牙。

  他也不懂自己為何要這麼做,只是不希望在不經意之間,十根利爪或是那對獠牙又不小心在她身上留下傷痕。

  「你根本不該叫白玉,你應該改叫上官豆腐,這麼嫩……這麼易碎。」他嘲弄道,動作卻輕柔無比地為她消去身上所有傷痕。

  想起躺在地板上的趙大夫對丁香說的那句話,上官白玉再不退燒,怕會損害她的健康,檮杌探探她的額溫,確實挺燙手,他由掌心散發出淺橘色光芒,將折騰她的高熱吸取過來。

  興許是身子減輕了痛楚,她細緻的柳眉有了放鬆的跡象,眉心那道淺淺的折痕趨於平緩,睡臉安詳,教人跟著感到平靜。

  檮杌不自覺地露出笑,在生硬緊繃的凶臉上,實屬罕見。

  他一手支頤,看著她,不時撫撫她的額,確定沒摸到高溫就應該收回手,但她卻像塊磁石,牢牢吸住他不放。

  一定是因為欲望沒得到紓解的緣故……

  他才會覺得這瘦巴巴沒幾兩肉的女人沉靜平和的睡顏,讓人百看不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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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6-30 00:31:58
  啪!

  檮杌左頰微微地傳來熱辣,他從睡夢中清醒,近在咫尺的上官白玉揪緊被衾縮在床柱邊,瞠著眸瞪他。

  「我臉上有蚊子嗎?」不然她怎麼用打蚊子的小力道在打他?

  「你……你下流!」上官白玉雙拳握得發白,見他態度散漫,她好氣,不曾摑過人的她又舉起手要打他另一邊臉頰,才舉起,檮杌輕易捉住她的手腕。

  「你剛剛是在打我?」他終於發現。他是驕傲的凶獸,還沒人能在打了之後,那隻手還沒被他拗斷,她算是第一人,而他也很反常,竟然沒有想折斷她那纖細手腕的衝動,還很冷靜地問她:「為什麼?」

  上官白玉倒抽涼息,「你……你對我做、做了那種事之後……竟、竟然還問我為什麼打你?!」

  「哦……你說澡室那件事呀。」他也很遺憾呢。

  「你太過分了!我那麼信任你,你卻……卻……」上官白玉眼眶發紅,眼淚滴滴答答落下來,哭音全梗在喉間,再也說不出話來。

  雖然她那時暈了過去,但她知道自己的身子一定被他玷污了,否則怎會一醒來就發覺自己和他孤男寡女躺在床上?

  「這種事有什麼好哭的?」檮杌高傲地仰高下顎,以睥睨群雄的姿態回應道:「我檮杌肯碰你是看得起你,我活了幾十萬年,還不屑碰半隻人類,你應該感謝我。」

  上官白玉不可思議地看著說出這番話的檮杌,她氣抖著唇,找不出任何字眼來罵他,只有豆大眼淚仍在掉。

  肯碰她是看得起她?她應該感謝他玷污了她?

  這只凶獸真的太超過!脾氣再好的她也無法吞忍,用盡最大力量從他的掌握中抽出自己的手,又是一記響亮摑掌,打偏檮杌的臉。

  「女……人……」倨傲的檮杌忍無可忍,還沒人敢一連兩次在他臉上烙掌印!他的獠牙和利爪又冒出來,鐵青著臉凶狠地轉向她,一口怨氣卻在看見上官白玉嗚咽痛哭時又吞嚥回去,連獠牙都像被一記重錘給硬生生敲回牙齦裡不見蹤跡,輕易便能撕裂妖魔皮肉的鋼鐵爪子也在瞬間砍掉了。

  她可憐兮兮的將半張容顏埋在掌間,指縫滲出晶瑩淚水,即使努力壓抑著不哭出聲,仍然有些許抽泣聲傳入他耳裡,而她雙肩的重重顫抖,彷彿快要抖散她那單薄身軀。

  「喂……」檮杌剛才吼她的氣勢蕩然無存。「女人,別哭了啦……」他搖搖她的肩,被她扭身掙開,她不理睬他,繼續啜泣。

  檮杌哪裡曾遇過如此棘手的情況?他和不少女妖雲雨纏綿過,雙方只想在彼此身上尋找快感和樂趣,rou體關係一結束,兩人各走各的,他回到獨來獨往的軌道,女妖們也揮揮衣袖瀟灑離去,不囉唆、不糾纏、沒有留戀,當然,也沒有哪只女妖會哭成她這副德行,尤其……他還不算真正地和她結合。

  她哭得讓他有種……說不出來的不舒服,這種不舒服並非嫌惡她吵,也不是丁香每回哇啦哇啦哇啦說不停的不舒服,他只想快一點止住她的眼淚,卻不知道該採取哪種方式,最後,還是以粗魯做為手段。

  「上官白玉,不要哭了!」檮杌鉗制她的雙肩,想制止它們顫動,在同時,他沒忘掉眼前這個女人有多脆弱,一捏就會碎,所以十根利爪已經穩穩當當收回膚肉裡,在他握住她纖肩時,利爪不會深深刺傷她。

  「不要你管!你放開我!」

  原來,柔順的小女人也是有脾氣的。

  她奮力掙動,那時在澡室的恐怖記憶重新湧上,他用屬於男性的蠻橫力量壓制她,她正想放聲尖叫,檮杌卻搶先開口。

  「我真的不懂你在氣什麼,那不過是件小事,應該男人女人男妖女妖都覺得很爽快的事情,我不相信你們人類都不做。只要對眼了,不就可以直接來嗎?我不懂你為什麼哭。」檮杌嚴肅地問她。

  他以獸的觀點看待男歡女愛這檔事,它發生得天經地義,不用挑時辰地點,草地上、樹叢邊、水池畔,哪裡方便哪裡就行,爽快完畢,各分東西,誰也不藕斷絲連,誰也不囉哩叭唆,偏偏她卻氣哭了,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聽見檮杌的困惑,上官白玉忘掉自己還在哭,掛著兩行清淚,抬起螓首。

  「你……是很認真在問這個問題嗎?」她一時之間以為他是在開玩笑,他那張壞嘴總是這樣,酸起人來不遺餘力,所以那幾句話的本意或許並非字面上的涵義,可是為什麼她眸裡看見的他神情好迷惑,好似他長久以來認定的真理被人狠狼推翻一般的不明白。

  「是,我不懂,你說給我聽。」至少得替他解答,他才知道問題出在誰身上。「是我的爪子太利、獠牙太尖,把你弄得渾身是傷,所以你生氣了?」檮杌逕自補上一個臨時想到的猜測。

  「當、當然不是。」他的話讓上官白玉想到澡室那一幕,蒼白的容顏浮現赧紅。

  她忘記他是獸不是人,無法瞭解人類的禮義廉恥,才會不懂她哭什麼,她太快責備他了……上官白玉心軟地想。

  纖手抹抹淚,她坐直身子,要檮杌也正襟危坐,與她面對面,她的嗓音還帶著濃重哽咽,說起教來稍嫌無力:

  「對人類女子而言,貞潔非常重要,不是夫君的男子,是不能隨便碰觸她的,一個失貞的女人會面臨諸多指責和唾罵,甚至……不容於世。我這樣說,你明白嗎?」

  「如果我是你的夫君,我就可以動你,是這樣的意思嗎?」夫君,什麼玩意兒?有點熟的詞兒,但好像又離他的人生很遙遠。

  「你怎麼可能是我的夫君?姑且先不論我們之間人與妖的差異,我……我早已有自小訂下的婚約,可現在……我竟讓我爹蒙羞……」說到此,上官白玉泣不成聲。

  「你們人類真怪,做這檔事還會被指責唾罵?男人女人都一樣?」

  「不……只有女人。」男人是可以三妻四妾的,如果以她和檮杌的情況來比擬,檮杌會被稱為「風流成性」,她卻會被冠上「蕩婦淫娃」的罪名。

  「只有女人?」他揚眉。「為什麼?這檔事又不是只有女人一個人便做得起來,那男人呢?沒他的事?」

  「……」她怎麼會知道?自小的禮教就是這樣教導她,對她而言,婦德比性命重要。至於夫德?書裡沒教,夫子沒教,爹也沒教,她不知道為何男女問的差別待遇如此大,她只曉得,她的身子不潔,汪家定會央求退了親事,而她會受街坊指指點點,爹更會丟不起這個臉,或許……她該就此了斷自己,才是最好的解決之道……

  檮杌嗅到她絕望求死的味道,臭著臉吼道:「我不准你隨隨便便去死!」

  她一驚,「你……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

  「太不可思議了,我長耳朵到現在沒聽過有人為這種小事而死!」幾十萬年來也沒聽過!

  「怎會沒聽過?東四巷的胡嫂子偷漢子,被胡大哥活活打死,胡嫂子的娘家還不敢替女兒吭聲;南二巷的施家閨女出嫁當晚被夫家連夜送回來,說是她不貞潔,洞房花燭夜並未落紅,結果她在那夜懸樑自盡……接下來,下一個成為眾人茶餘飯後的話題人物,將會是上官家的我……」嗚……

  至此,檮杌弄懂她為何一醒來就反應激動。

  原來在人界,這項罪名還真重。眼看她又哭慘了,檮杌歎口氣,「在澡室裡,一切就只做到你暈厥前的那些,沒有後續。」他突然很想向她解釋,不想讓她哭泣擔心,也不想讓她有尋死的念頭。

  「沒、沒有後續是指……什麼?」還是清清白白小閨女的她,自然不會懂他對她做過的那些只能算是前菜。

  「我在你身上製造出的痕跡,半條也沒留下,你還是完完整整的你,只要你不說我不說,沒有第三個人會知道,就算是你嘴裡那個自小訂下親事的未來夫君……」檮杌驀然鎖眉,停頓,將最後那句話默默咀嚼再三,又停頓,又咀嚼,瞬間理解那幾個不常聽見的字眼所代表的意義……

  「你有夫君?!」他瞪大眼。

  那個有權利抱她、吻她、擁有她的男人……該死的男人!

  檮杌的吼叫,吵醒了昏死在地板上整整一夜的趙大夫。

  他彈坐起來,額頭痛得他又癱軟回地,可是地板太冷,他抖了抖,勉強爬起,好像記得有很要緊的事……

  「呀,白玉!」白玉還在發燒,他卻不小心睡著,真是太離譜太失職!

  「趙伯伯,您怎麼會睡在那裡?」上官白玉這才發現趙大夫的存在,那、那她剛剛與檮杌的對話不就……

  「放心,他半個字也沒聽見,我那樣一彈,包準他三天之內都會處在暈眩當中。」檮杌對於自己的攻擊力很有自信。

  「你對趙伯伯做了什麼?」她壓低聲音問他。

  「沒做什麼,嫌他礙眼,這樣彈彈他的額而已。」他重複一次彈人的手勢給她看。

  「你……」

  「附帶一提,那個囉唆婢女也有一份。」檮杌完全不掩飾自己做過的壞事。

  「你連丁香都……」上官白玉看見趙大夫捂額申吟,顧不得自己未著絲履,裸足踩下床榻,趕忙攙扶他坐在椅上。「趙伯伯,您還好嗎?」他額心有團好大的淤青,看得她好生歉疚。

  「我只是頭有點痛、有點暈……對了,你的燒……」趙大夫比較擔心她。

  「我沒發燒呀。」

  「怎麼可能!你昨夜還……咦,退了?」趙大夫摸完她的額溫,大吃一驚,而且她的臉色已不見昨夜的慘白,甚至還有健康的紅暈。「這真是太好了,你昨夜還燒得燙手,今早卻已痊癒,老天保佑!嘖……」可是現在換他頭在痛,說不定染上風寒……不行不行,他不能繼續留在這裡,萬一傳染給病體初癒的白玉就糟糕了。

  「白玉呀,趙伯伯有點不舒服,我先回房去,你多休息多靜養。對了,你房裡的小妖還在嗎?」他臨時想起這號人物。

  「……在呀。」

  「在哪?」

  「木櫃後。」總不能說檮杌現在就在她床上,上官白玉胡亂一指。

  「……你最好不要和妖物同處一室太久,治好她就快點送她走,趙伯伯不確定人與妖共處是否真的會損及陽氣,但多多小心總是好的。」趙大夫仍相信上官白玉的說詞,以為在房裡的妖是女妖。

  「白玉明白。」

  「我沒有吸你的陽氣,我又不是鬼。」檮杌也聽懂了,很不高興地辯解。

  上官白玉送趙大夫出去後,緩緩關上門,轉向檮杌。「我知道你沒有,我的身體我自己很清楚,並不是將你帶回來才開始變差。」她不會無故遷怒,將原因都賴在他身上。

  「所以你不會趕我走?」他露出一個根本不是在詢問她的表情。

  應該要趕他走。上官白玉心裡有個聲音在說。

  這只男妖太危險,根本不受駕馭,他不是無害的小花精,他輕易就能傷害上官家所有人的性命,他甚至……還差點欺負了她……

  留下他,等於留下一個恐怖的危機。

  可是……

  他受傷了,沒有地方可以去,若她趕他走,他只能窩回冰天雪地梩……

  上官白玉本來就是心軟之人,丁香數落過她好幾回,她還是無法改變這樣的自己,面對檮杌時,不該有的同情又冒出頭來。

  「我留你下來,但你要答應我幾件事……第一,不許再出手傷害任何一個府裡的人。第二,不許再對我做出昨天澡室裡那種行為……」

  她提到第二項時,檮杌一臉嫌惡。

  「你若做不到,我就只好請你離開。」上官白玉堅定地回視他,沒有商量的餘地。

  「啐。」檮杌嘖了聲,很不想答應。

  「檮杌?」沒等到他的答案,上官白玉心裡七上八下,竟有些擔心他會不屑地拋下一句「走就走,誰稀罕」的回復。

  「我就說嘛,人類真麻煩。」檮杌丟出這句酸語,翻身趴回她的休上,躺她的枕,蓋她的被。

  上官白玉楞楞地望著他挺拔的背影。

  這樣的舉動……是同意了嗎?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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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6-30 00:32:30
第四章

    一個月過去,上官府裡人畜平安,沒有因為她房裡藏了只妖就三天丟隻雞、五天丟隻羊,趙大夫和丁香的頭痛也早已痊癒,兩人都以為是吹了寒風才引發頭疼,痊癒後也沒再多想,只是偶爾會被某些東西絆著了腳,或是後腦勺挨了什麼拍擊。

  日子,平靜得一如往常。

  檮杌的傷一如往常,沒有多長出半兩肉,那個窟窿還是像她的腦袋一樣大,趙大夫應她所托,換過許多藥,試過無數方法,仍然沒有成效。

  她也一如往常,沒缺手斷腳,曾撂話要在一個月後吃掉她的檮杌沒有下一步動作,或許是她並未如他所願地養出肉來,也或許是每月吃進他肚裡的食物已能填飽他的食慾,他就繼續將她當成儲備糧食,等她長肉再說……這陣子丁香總是向她抱怨:每餐吃那麼多,卻都養不胖她,到底飯都吃到哪裡去了?

  她看著正在剔牙的檮杌,笑而不答。

  這只凶獸適應了人類生活,而她,適應了和檮杌朝夕相處。

  她發現檮杌並不像他外表那般蠻橫,他小小的細心從收起的利爪和獠牙就能看見。飯桌上固定出現的那盅藥牛乳,自從他知道那是讓她養身之用後,他就算再餓也不會去動它。

  夜裡,她將床鋪讓給他睡,為了避嫌,她會在丁香吹熄她房裡的燭火退下後,乖乖地下床,抱著另一條薄被睡在小廳的躺椅上,但好幾回早晨醒來,她都是置身在溫暖的床上,後來才知道,檮杌等她一睡沉就會將她抱回床榻,嘴裡一邊叨念著,一邊用被衾將她蓋得密密實實,只露出螓首。

  「床不是比較軟嗎?幹嘛每次都去睡硬邦邦的長椅?」

  聽見他的話,沒睡著的她微微臉紅,接下來,他的大掌會立刻覆在她額頭上,只要探著了超出正常體溫的熱度,他就會以法術將它吸走……這些,都是她在不經意間發覺到的。

  再過幾日,春天就要來臨,枝椏上的新芽爭先恐後探頭而出,厚重的毛裘逐一收起,包在身上的棉襖被輕薄舒適的紗綢取代,只是上官白玉仍被丁香要求,一定要多圍上一襲棉襦御寒。

  在西京的上官老爺捎了口信回來,他在完成這回的船運交易後將會順道回家探望女兒,府裡為此還特地大整掃一番。

  「小姐、小姐,老爺回來了!老爺回來了!」丁香喘吁吁地奔進上官白王房裡,「而且汪少爺也一塊來了!」她拉著正在刺繡的上官白玉就要跑向正廳。

  「丁香,慢點……」上官白玉的央求完全不被丁香所聞,她幾乎是被拖著走。突地,她的雙足騰空而起,這下子不管丁香的步伐再快、再大,她都不用狼狽地追趕,因為檮杌輕鬆地以單臂提起她,用他的長腿跟上丁香,上官白玉對他投以感激的眼神。

  正廳裡已擠滿了人,上官老爺向來待奴僕極好,很得人心,久久回家一趟,奴僕們都圍在他身邊,替他上茶水、提行李。

  上官老爺一見到寶貝女兒,開心地迎上前,同一時間,檮杌放她下來。

  「白玉,來,先見過你汪世伯和汪大哥。」

  「世伯好,汪大哥。」上官白玉向與父親同行而來的汪家父子福身行禮。

  汪老爺是上官老爺的金蘭舊識,兩人兒時便是鄰居,年少時抱著共同理想攜手創業,如今事業已上軌道,船行營運無比順暢,是該交棒給子孫,偏偏上官家與汪家都是一脈單傳,上官老爺只有白玉一個女兒,汪老爺同樣僅有汪廷宇這個獨子,於是早在十幾年前,兩人在子女年紀尚輕時便有志一同地決定親上加親,讓汪廷宇在繼承父業的同時,也能代替上官白玉掌管上官家的產業。

  汪廷宇雖是富家第二代,但自小跟著汪老爺跑船運貨,該吃的苦沒少吃過,他知道經商的辛苦,所以絲毫沒有富少爺的驕氣,對人相當客氣。

  「白玉,你身子好些了嗎?聽說前些日子你病了?」汪廷宇關心地問。

  「好多了,謝謝汪大哥關心。」上官白玉淺笑回道。

  「白玉越大越標緻,難怪你爹總捨不得將你嫁進我們汪家。」汪老爺拈胡取笑她。

  「你這個有兒子沒女兒的人,哪會懂我們的心思?你娶媳婦是高興的事,我嫁女兒可是割心頭一塊肉出去呀!」上官老爺疼女兒出了名,一想起女兒出嫁,他使萬般不捨。

  「你放心,我們汪家絕對會善待白玉,讓她過得比在娘家好,將她當親生女兒般疼著。所以呀,阿初,咱們兩家的喜事該辦一辦了吧?」汪老爺這趟來正是為此,畢竟汪家男丁單薄,只有汪廷宇一個,能快些娶媳生子,讓汪家興旺何嘗不是好事。

  「嘖,你說要帶廷宇一起來,我就在猜你一定打這個主意,果然露出真面目。」上官老爺對著義弟吹鬍子瞪眼。

  「兩個孩子早日完婚,你也了卻一樁心事。再說,你不想抱孫子嗎?你不想我可想了!白玉,你怎麼說呀?」

  上官白玉沒像尋常姑娘家,被問及終身大事時羞答答地留下一句「人家不來了啦」,反倒掛著淡然笑靨。「白玉沒意見,全憑爹和世伯作主。」

  「你聽聽,你聽聽,白玉想嫁了啦!」汪老爺率先解讀。

  「你沒聽見她說『全憑爹作主』嗎?好,我作主,再留個兩年……」上官老爺直接修改她的句子,將「世伯」兩字刪掉。

  「喂!阿初……」

  兩老又有得吵,還真是哥兒倆好,一對寶。

  「白玉,這是我挑給你的禮物,瞧瞧喜歡不?」汪庭宇不理會老爹和世伯鬥嘴,拉著白玉到桌邊坐下,遞給她一個綢布盒。

  上官白玉打開一瞧,是姑娘家的成套飾品,有簪子、花鈿、鳳釵、金玉花枝、碧篦、步搖、翠翹,皆以紅血玉鑲嵌,相當精緻漂亮。

  「哇!好美哦……」丁香驚呼。

  「汪大哥,這太貴重了,怎好讓你破費?」她蓋上布盒,就要推回給他。

  「這是我的心意,你不收,才真的讓汪大哥為難。」

  「可是……」

  「別可是不可是了,收下。」汪廷宇又拿出另一個淡櫻色紙包,這回是給丁香。「丁香,你也有。」

  「我也有?」丁香不敢置信地眨眨美眸。

  「來,瞧瞧。」他笑,眸子更彎了些。

  櫻色紙包沒有上官白玉收到的禮物大,它小巧可愛,裡頭是對長耳墜,最下方是圓潤的乳白小珍珠。

  「謝謝汪少爺!」丁香好開心,幾乎是迫不及待想戴上它。「小姐,要不要現在回房去,丁香幫你重新梳髻,再簪上汪少爺送的髮飾?」

  「好主意,白玉,你就簪上,讓我看看適不適合你。」汪廷宇很贊同丁香的意見。

  上官白玉瞧見丁香一臉期待,也不想破壞丁香試戴耳墜的好心情,便點頭應允,然後身子又讓丁香給拖著跑,不過眨眼間,她人已經坐在閨房的鏡台前,任由丁香梳發盤髻。

  「這樣很醜。」檮杌的身影出現在鏡裡,不過同樣只有上官白玉看得到,他抱著雙臂,面露嫌惡,比畫著她在鏡中的模樣。「這個玩意兒都快比你的腦袋還大。」他指的是她的髮髻,又瞧見丁香死命地將盒裡的髮飾全往上頭簪,讓她看起來有點像日前被趙大夫拿針紮成豪彘的可笑模樣。

  真高興不是只有她一個人有這種感覺。

  汪廷宇送她的髮飾都太華麗,與她恬靜淡然的個性並不相稱,金片拼湊而成的飛鳳翠翹、半臂長的流金步搖,上頭的紅玉搶走她的光彩,她過度白晰的膚色,襯托不出美麗與嬌艷。

  丁香苦惱地打量著小姐,不時將步搖從左邊改往右邊,還是覺得怪,再把簪子插前半寸,依然不太對勁……

  上官白玉阻止丁香繼續扯疼她的發,「丁香,你別忙了,我自己來,你去試試汪大哥送你的耳墜。」

  丁香畢竟是年輕姑娘,愛美是天性,聽見小姐這般說,自然心裡動搖。

  「……不然,等我一下,我馬上就試好,再過來幫你重盤。」

  丁香拎著自己的禮物,坐在鏡台一角,將耳墜戴上。好好看哦,掛在白嫩耳垂搖搖晃晃,她好喜歡。

  上官白玉動手將自己頭上沉重的髮飾一樣樣解下,檮杌手指一挑,那團大髻倏地被破壞,長髮柔順地披散下來,她這模樣好看許多。

  「那個姓汪的就是你未來的大君?」檮杌拿起鏡台前的飛鳳翠翹,皺眉看著它的豪華俗艷,單手一握,將它揉成像廢紙團一樣。

  礙於丁香在場,上官白玉無法開口回答他,但淺淺頷首。

  檮杌失手折斷另一支金步搖,他瞪著自己的手,不明白它在抖個什麼勁,有股……很想扭斷某人頸子的衝動。

  「如果我宰了他,你就不用嫁了吧?」也就沒有哪個男人能光明正大得到她,這主意好,他馬上去做!

  「不可以!」上官白玉忘了要壓低聲音,急著阻止檮杌奔出房門,卻引來正專心攬鏡自照的丁香注目。

  「小姐,怎麼了?」丁香極少聽見上官白玉用這麼大的音量說話。

  「呃……」上官白玉望望丁香,又急忙轉向檮杌,他快跑出去了!「丁香,你替我收拾鏡匣上的飾品,我、我去去就回來!」她慌亂地丟下話,跟著也跑出門。

  「小姐?小姐……」

  上官白玉將丁香的叫喚遠遠拋在身後,出了房,繞過庭園,彎過曲橋,檮杌跑得太快,她追得好吃力,但若不追回他,他真的對汪廷宇出手怎麼辦?

  「呀!」上官白玉在長廊上跌一跤,摔得好重。好痛……膝蓋部分的白長裙已經滲出血絲。

  「你是還沒斷奶的笨蛋嗎?走幾步路也會跌倒!」檮杌的身影又回到她眼前,凶巴巴地羞辱她,卻同時蹲在她面前。

  「你不可以傷害汪大哥!」

  「上官家的人不可以傷害,現在連個路人甲我都不能碰?!」他毫不避諱地拉高她的裙擺,露出受傷的膝頭,不顧她的閃躲,大掌覆蓋上去,再挪開時,膝蓋上連一點疤痕也沒留。

  上官白玉快手攏妥裙擺,小聲道完謝又說:「傷人原本就是不對的事,不管是不是上官家的人。」

  「傷人?我不會傷他。」就在她聽了正要鬆口氣時,檮杌獰笑著說下去:「我會手刃一劈,讓他身首分家,像這樣……」他朝附近的一根廊柱晃晃手,成人腰圍般大小的廊柱竟在瞬間灰飛煙滅,成了木屑。

  他會讓汪廷宇連「受傷」的機會也沒有!

  「檮杌!你……你敢動他半根頭髮,我、我今天就叫丁香煮一盅芋頭粥當午膳晚膳和消夜!」

  聽到芋頭,檮杌變臉。

  堂堂一隻大妖,吃完芋頭後竟然全身發癢起疹,之後便是聞芋色變。

  這女人吃定他了,不僅僅對他毫不懼怕,還三番兩次威脅他,她到底知不知道他是檮杌?凶獸檮杌!

  拿芋頭來嚇他?!該死的……芋頭!

  「你幹嘛這麼護衛姓汪的?!」他在遷怒。

  「這不是護衛,而是不喜歡你胡亂傷害無辜的人。」她跟他講道理。

  「無辜?他哪裡無辜了?光憑他是你未來夫君這一點,死一萬次都不夠!」應該要拆他的骨!撕他的內!捏爆他的腦漿!再將他當成一隻雞拔光全身的毛!

  「……什麼?」這跟汪大哥是她未來夫君有何干係?

  「因為……當你夫君的男人就可以對你做那件事!」檮杌咬牙切齒。

  上官白玉雙頰辣紅,「檮杌!」怎麼滿腦子還在想澡室的那一日?!

  「我實話實說罷了!那個男人會將你娶進他家門,然後你會乖乖任由他上下其手,嘴裡不會喊半次『不要』,甚至會溫順地攀附他,讓他……」檮杌自己越說越生氣,光想到她站在另一個男人身邊都已經如此難以忍受,更別提她會和那男人拜堂完婚,共度千金一刻的春宵花月夜。「我還是現在就去宰掉他,以絕後患!」就算要吃半個月的芋頭他也甘願啦!

  這回,上官白玉來得及攀住檮杌的腰,不讓他付諸行動,不過檮杌心意已決,完全不受她阻止,形成兩人糾纏在一塊,而檮杌拖著她走的狼狽畫面……

  原本要去正廳的檮杌腳步一頓。「不在這裡。」他的鼻翼動了動。「在那邊!」他轉向走往西側的客房。

  「檮杌……不可以……停下來……你停下來……」上官白玉拖不住他,反而被他拎著一塊去。

  就在最靠近客房的亭子裡,傳出汪家父子交談的聲音,檮杌看到汪廷宇,十根利爪刷地穿出膚肉,抱住他腰際的上官白玉瞧見了,不禁臉色發白,更加努力的試圖阻止他,可是檮杌三兩步便飛奔到亭外不遠處,汪家父子的談話內容也越發清晰……

  「但是爹,孩兒的心思……」

  「爹知道你的心思,你毋需多言,這事就這麼訂下來,絕對不許你反悔!」汪老爺拈胡低歎,「廷宇,無論如何,白玉這媳婦兒你非娶不可,爹明白你心儀的是伺候她的那名美婢丁香,反正白玉嫁進汪家,丁香定會陪嫁過來,你耐心等個半年,再同白玉提及收房之事,白玉如此溫馴得體,定會應允。若她有所為難,再由爹跟她開口,白玉自知她身體不好,為我們汪家添不了多少香火,丁香又是打小跟在她身邊,兩人情同姊妹,若讓丁香成為二房,總好過收其他女人進房,白玉是聰明人,她會自己評估情勢。」

  汪老爺說服著兒子,他怎會不明白汪廷宇心有所屬,只是他與上官初是至交,口頭上已經應允的親事,怎好言而無信?

  「孩兒並不討厭白玉,但對她僅僅是兄妹之情,這樣對她不公平……」汪廷宇戀慕丁香是好幾年前開始的,頭一回見著她便驚為天人,又怕自己的孟浪會嚇跑她,所以他總是小心翼翼討好她,例如這回帶給上官白玉的見面禮是奢華飾品,那是他掏出一張銀票,要管事替他張羅買來的,但丁香的珍珠耳墜卻是他親自去鋪子裡精挑細選,每一款都想像著丁香戴上適不適台,最後才選中了那款,兩者間的用心有極大落差,無法以金錢衡量。

  「她嫁進汪家,絕對吃不到苦,何來不公平之說?只要你善待她,與她做一對相敬如賓的夫妻,那麼我們汪家也算對得起她。」他保證自己也會將白玉當成女兒般疼愛。

  「孩兒當然會善待她,不會委屈她。」只是他沒有辦法愛她。

  「很好,白玉生是我們汪家的人,死是我們汪家的鬼,她的牌位,最終絕對要進咱們汪家祠堂,爹只要求你做到這件事。至於納丁香為妾一事,爹不會反對。」如此做,他才對得起義兄上官初,他知道上官初心心唸唸的就是女兒的終身大事,雖然兩兄弟老愛吵嘴,實際上心裡早有共識。

  「是,謝謝爹。」

  「好了,快將行李擱進房裡,換襲乾淨衣裳,你世伯還在大廳等我們呢。」

  汪家父子各自往廂房去了,檮杌看向上官白玉,本以為會瞧見臉上爬滿淚珠的她,沒料到她只是淡然回視他,眼眶連發紅都沒有。

  「你未來夫君說的話,沒打擊到你?」

  「打擊?他說會善待我,不會委屈我,何來打擊?」上官白玉見他沒再衝動的想殺人,便鬆開環住他的藕臂。跟著他一路跑下來,她額上都冒出熱汗了。

  「他說他對你只是兄妹之情,他喜歡的是你身旁那個嘴巴好像永遠沒合上過的囉唆婢女!」

  「我知道,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上官白玉平靜地說著。

  汪廷宇對丁香的喜愛,是很難瞞過人的,好幾回他借口來探她的病,坐在她床畔和她說著得體的應對話語,臉上始終掛著友善好看的笑容,但是在面對丁香時,那笑容會咧得好開,說話的聲音也變得活潑了、雀躍了,不像對待她那樣平平淡淡。

  她不是遲鈍之人,輕易使瞧出端倪,所以今時聽見了汪家父子的對話,也只不過是印證許久以來就知曉的實情。

  她一點都不生氣,心,還是像無風無波的平靜湖面,漣漪未生。

  「你知道他不喜歡你,還要嫁他?!」

  「嫁給汪大哥沒什麼不好,他是個好人,他會尊重我,像對待親人一樣。許多夫妻之間並不存在著愛,但是他們照顧彼此、關心彼此,如果我未來的歸宿是汪家,那麼我已經可以預見平平順順、無憂無愁的後半輩子。」而這樣的未來,不見得是每對因愛結合的夫妻都能得到,她何其幸運。

  檮杌嘴角抽搐,光聽她的答案,他就很想敲開她的腦,看看裡面是不是全塞滿豆渣!

  明明知道汪廷宇不喜歡她,她還是同樣恬淡的表情,沒有受傷、沒有憤怒、沒有絕望,更沒有吵著要和汪家解除婚約,她完全像個旁觀者在遠眺別人家的事一樣,說著她早就知道要嫁的對象愛的是別人,但是嫁給他沒什麼不好,因為他是個好人!

  人類,真是他永遠也弄不懂的生物。

  「你是擔心你錯過那只姓汪的,這輩子都嫁不掉,所以才要死纏著他不放?是啦,你的確是沒多美,尤其又站在囉唆婢女身旁馬上就被比下去,倘若成千上萬的人類排排站好要比美,你絕對排不上前一萬名,但是……也不至於得將自己眨得如此低吧?」好歹她面貌清秀,長相又很順眼……順他的眼。雖然干扁,但女人該有的曲線她也勉勉強強有呀,想再找個男人嫁有這麼難嗎?

  「我才沒有那樣想。」這番貶損真是好狠,也好……一針見血。

  她嫁給汪廷宇,對兩家而言都是最好的選擇,無論是交情上或是生意上。這女婿,是她爹自小看到大的,人品和才幹都獲得肯定,能讓她爹安心。但這些話若要逐字解釋給檮杌聽,他哪會懂?他的思緒是一直線,幾乎沒拐過半個彎,有時她還被檮杌說話的方法逗得又好氣又好笑又無奈。

  他其實很單純,很容易討好,當然,也很容易生氣的吼她,但是更容易被她擺平……

  我叫丁香煮芋頭哦。

  光憑這一句,就將他收得服服貼貼,害她好喜歡拿這句話嚇唬他,因為效果真的不錯。不過,偶爾他也是會反抗的,像剛才他要殺來對汪廷宇不利時,芋頭恫喝就失效了。

  檮杌不像汪廷宇那般懂進退、善交際,這就是人與獸的差異。可是她並不討厭檮杌的直來直往,不過他每次損她都很不留情。

  要是真覺得她不美,他為什麼……要對她做澡室那件羞人的事?

  「既然沒有這麼想,就有骨氣一點,把囉唆婢女嫁給他,你繼續留下來當老姑婆!」檮杌一副「我說了算,就這麼決定了」的霸道嘴臉。

  這確實是個好主意,上官白玉不嫁,就不會有「夫君」這號令人嫌惡的生物存在,就沒有人可以仗恃身份,對她又摟又抱又親又吮。

  「你……怎麼說這種任性話?」親事是雙方長輩多年前便已訂下,她也早就認定自己將會是汪家媳婦,雖然嫁與不嫁,她都不會有太多的情緒反應,然而她若是向爹央求取消婚事,爹肯定又得為她的終身大事煩惱,與其讓爹辛辛苦苦的為她尋找另一處夫家,不如就選擇爹最信任的汪廷宇。

  汪廷宇愛丁香,那很好呀,她不在意自己的夫君不愛她,而她也不知道如何去愛一個像兄長的男人。如果汪廷宇和丁香能成愛侶,她樂觀其成,她會在汪廷宇開口之前,主動提及他與丁香的婚事……不是納妾,她不會讓丁香做小,要嘛,就不分長幼,同列為妻。

  「這哪是任性話,你不覺得挺不賴的嗎?」一來,將囉唆婢女掃地出門,他耳根子就清淨了;二來,汪廷宇也娶不著她啦。

  「你聽見他們說的話了,我上官白玉生是汪家人,死是汪家鬼,這已是無法改變的事。」之前,這個認定並不會讓她有什麼感覺,為什麼現在緩緩重複給檮杌聽時,卻好似在歎息、在埋怨?

  這句話,宛如在檮杌胸口狠搗一拳,他以為是身上的窟窿舊傷在痛,可是部位不太一樣,在靠近他心窩虛的地方,疼著。

  對,她是人,人類一生不過如此,嫁人、生子、持家、老去,最後黃土一壞。在他眨眨眼的瞬間,百年就過去了,世上不會再有上官白玉這個女人,這個善良過頭、慈悲過頭、心軟過頭,在掌心裡握著他名字的女人……

  她總有一天會死,在短短幾十年後,而死後,還是汪廷宇的人。

  「生是誰家人、死是誰家鬼這種話,感覺虛無飄渺,活著之時還勉強可行,但死了之後,魂魄都不知往哪兒去,還會記得什麼呢?最多只剩下一塊牌位罷了。」上官白玉的語氣有些自嘲。

  這些話,她從沒對任何人說過,連最親近的丁香也沒有,但對檮杌,她卻很想說,或許是她認為檮杌不會懂,所以她毋需擔心檮杌會數落她胡思亂想,也或許,她覺得檮杌會明白她的心情。

  「說不定我嫁過去之後,不到一年半載就過世,那時我會離開這具束縛我的病弱身軀,也會離開汪家,不當汪家的鬼,說不定我可以飛起來,我要去玩水,要去找個地方放聲大叫,要去喝酒……」她一邊說,一邊笑了起來,那是現在的她完全做不到的事情。

  「我見過鬼,它們沒有你講的那麼快樂。」檮杌潑她冷水。她把另一個世界想得太美好,人類,可不是變成鬼之後就無憂無慮。

  「是嗎……」她還以為,不自由的只有人類而已。

  「在你斷氣的同一時間,鬼差早就在門外等著拘魂。」

  「所以……我哪兒都不能去嗎?」她難掩失望,那黯淡的神情狠狠地抽了檮杌一記無形的鞭子。

  檮杌突然捉住她的手臂,要她揚睫注視他。

  「你生是汪家人,死了之後,當我檮杌的鬼。」她這只人類,有太多人界束縛,要她乖乖跟他走,一塊當對快樂的妖,她絕對不會點頭,而且她的陽壽不足以陪伴他多長日子,但她若死了,不再當人,就能將人界那些腐朽的觀念拋得遠遠,也不會再頑固地不准他碰她……檮杌單純地想。

  「什麼?」抱歉,她、她聽不太懂,為何他會冒出這句話?

  「你說的那些飛起來、玩水、大叫、喝酒的願望,我幫你達成,你把你自己給我。」他眼神篤定,不容她拒絕。

  「檮杌,你……」

  「我帶你去看更大更寬廣的世界。」

  他從她眼中看見的世界好小,幾乎只有這座豪華宅邸和佛寺,她被孱弱的身體困住,哪兒都不能去。

  「可是你不是說鬼差會在門外等著拘魂?」

  「我檮杌要留的人,他們怎可能帶得走?」關於這點,檮杌有十成十的信心。

  「……為什麼?」

  「我是凶獸檮杌,打散幾隻鬼差易如反掌!」他以為她在質疑他的本領。

  「不是,我是問,你為什麼想要我?比起我,丁香不是更漂亮嗎?」這才是她想問「為什麼」的原因。

  「你誰不舉,舉囉唆婢女當例子做什麼?!」他就算兩隻眼全瞎掉,也不會看上丁香好不好!

  「不舉丁香為例,舉其他姑娘也可以。你說過,我平平凡凡的,又幹幹扁扁……」如此條件不良,他怎會想要她?

  檮杌長指撫上她的唇,讓原本還想說下去的她乖乖閉上唇,水燦明亮的雙眸,映照出他一臉嚴肅認真。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從來,沒有這麼渴望想得到一個人過。」

  他低頭,以唇取代了摩搓她柔軟唇瓣的手。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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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6-30 00:32:56
第五章

       檮杌的話,在她腦中揮之不去。

  你生是汪家人,死了之後,當我檮杌的鬼。

  這……真是她聽過最荒謬的要求,他不求她活著之時不要嫁給汪廷宇,也沒有打算直接擄走她,反倒求她死後成為他的鬼。這頭凶獸的思考方法,果然非人類所能明瞭,特別是他還說得好認真,他說,要帶她去看更大更寬廣的世界,那一直是她的心願,一輩子都不可求的虛幻心願。

  她知道,總有一日,檮杌會離開她狹小的世界,她無法困住他,他不會是只能安安穩穩學過人類生活的獸,短短一年半載或許還可以勉強忍耐,日子一久,他受不了的,她也不忍心將他關在這方狹窄的天地。

  我從來,沒有這麼渴望想得到一個人過。

  他的渴望,傳達給她了,那「渴望」,並不是單指對她單薄身軀的慾念,若是如此簡單,他大可用蠻力制伏她,她毫無抵抗能力,比只待宰羔羊更加無助,只要他真的想傷害她,不費吹灰之力就能達成目的。

  而他沒有。

  當他低頭吻她時,是帶著壓抑,她知道他想做的不只那樣,但他沒有再進一步。

  渴望……她不懂的情緒,從不曾擁有的情緒,卻被他眼中的神辨所撼動。

  「好。」

  在當下,她答應他的要求,在他炯炯目光的縛鎖下,出自真心的頷首。

  雖然死後的歸處不可預知,是否真有鬼魂亦不可考,但是她想任性一次看看,為了自己而任性,也為了檮杌的渴望而任性。

  她為自己的瘋狂感到提心吊瞻,卻又有躍躍欲試的新奇。

  「小姐,心情很好哦,是因為姑爺的緣故嗎?」丁香看上官白玉坐在鏡台前傻笑,柔和的眉眼含羞帶怯,兩頰粉撲撲的,氣色真好,所以猜測道。

  姑爺這稱呼是昨天才改口的,汪家和上官家兩位老爺總算對成親日期達成共識,訂在四個月後的初九。

  「別胡說。」

  「小姐害臊了。」丁香當她是害羞,笑得更大聲地調侃道,一邊動手替她解開髮髻,將一頭青絲梳理平順。

  「丁香!」別再說下去比較好,因為檮杌已經臭著臉從床上射來兇惡目光,當他知道「姑爺」兩字的涵義時,發了好大的火,直說要去劈死汪廷宇。

  「不逗你啦。小姐,恭喜你,姑爺人好,一定會待你很好很好。」丁香真誠地說道,眼底卻有淡淡惆悵。她雖比上官白玉年長,但仍是青澀的姑娘家,不懂自己對於汪廷宇要娶她向來最喜歡的好小姐一方面開心,一方面卻胸口好悶的反應是為了什麼。

  「丁香,你要陪我一塊嫁過去。」

  「那是當然呀,沒有我在你身邊打點著、照顧著,我自己都不安心哩。」反正她跟定小姐了!

  「到時,你的終身大事,我會和汪大哥商量,幫你作主。」上官白玉看著丁香圓潤耳垂上懸掛的珍珠耳墜,一連好幾日丁香都捨不得換掉耳飾,想來是打從心裡喜歡,不只是耳墜,也包括送耳墜之人吧。她會心一笑,既然丁香和汪廷宇兩情相悅,不將他們湊成對豈不可惜。

  丁香聞言大驚,以為上官白玉的意思是要在汪家挑個管事將她嫁掉,慌得連忙要跪下。「小姐!我不嫁!我不要嫁!我要一輩子伺候你!」

  上官白玉伸手扶起她,「你別擔心,你我親同姊妹,不夠優秀的人,我也不會輕易讓你嫁,到時你可別嫌我纏著不讓你嫁哪。」

  「我才不會!」丁香跺腳,怎麼說得好像她會很猴急地撲過去似的。「我是說真的,我不嫁!我不嫁!誰也不嫁!」

  「汪大哥也不嫁?」上官白玉打趣地問。

  「咦?小姐,你在說什麼?你是指像姑爺那樣好的人嗎?不可能啦,不會再有第二個……」丁香俏臉垮下來。

  上官白玉本要多說,但想想又忍下。這驚喜,留待日後再揭曉吧,一定會把丁香嚇得又哭又笑。「不說了。你也累了,早些回房歇息吧。」她拍拍丁香的手,要她別梳,反正螓首一沾枕,這頭長髮還不是會睡亂掉。

  「好。」丁香替上官白玉脫下外襦,折好放在桌上,催促她上床躺好,又俐落地將床幔放下。「小姐也早歇,明兒個姑爺要邀你去賞櫻,睡足了,才有好精神。」賞櫻也算她一份,她好期待明天哦!

  「嗯。」上官白玉乖乖躺平,在她左側的檮杌一手撐著頰,另一手很不耐煩地驅趕煩人的丁香。

  丁香替她蓋好被,互道晚安,熄掉燭火,退出房間,將門掩上。

  「我真懷疑你怎麼能和她那種多嘴的傢伙生活這麼久?」檮杌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就確定自己有多想掐死她。

  「丁香才不煩人呢,她是關心我。」上官白玉又要下床。教她和檮杌同床共枕,她還是會害羞,雖然幾乎每天早上醒來,她人都是在床上,她的多此一舉卻是少女的矜持。

  檮杌捉住她纖細的手臂將她拖回身旁,在黑暗中,他的眼神更加銳利。

  「你什麼時候才能習慣和我一起睡?」老是躲著他,讓他很不高興。

  「我……」他問得太露骨,逼紅她的臉頰,上官白玉有些慶幸丁香將燭火吹熄,才不至於害她在檮杌面前露餡,更慶幸她看不清他挑逗人的壞表情。

  「你不會以為我一輩子都不碰你吧?」他挑眉問,如果她回答「對」,他也不會意外她如此天真。「我只是在忍耐,忍到你成為我的那一天。」

  她不知道怎麼回答,雙頰好燙好燙。

  成為他的……

  這幾個字,為什麼比幾日前爹和汪世伯在討論兩家親事時更讓她羞赧?那時她明明還能一臉平靜像在聽別人家準備辦喜事般,一點也沒有該有的彆扭,至少不像現在這樣,渾身血液都往腦門上衝,耳朵嗡嗡直響。

  「……檮杌,我很想問你,你如果這麼渴望我,為什麼不直接帶我走,而是要等我過世?也許……我還會活個三、四十年,你要等那麼久嗎?」

  檮杌先是扯唇笑,壞嘴又重新問世,「你以為你這副破身軀有辦法撐三、四十年?」

  「我最近身體還不錯,都沒再發高燒。」

  「你以為是誰的關係?」若不是他每晚都會撫撫她的額,一有不對勁就以自身法術替她解熱,依她的情況,還能好到哪裡去?

  難怪丁香老愛叨念她,時時盯著她喝藥、嚷著要她添衣,他有太多回發現她白天人還好好的,入了夜就開始發燒,而且一燒起來還非常嚴重。

  上官白玉知道是檮杌的關係。他每晚將她抱回床榻,又撫摸她額心的事,她都有察覺。沒想到當初是抱持著要帶他回來好好治療他的傷,結果他的傷仍在,反倒是她受他照顧。

  「你如果點頭,我現在就帶你走,不用等你掛掉。」檮杌不逗她了,回答她原先的疑問。

  「不……我只是好奇,並不是在催促你。」她還有太多牽絆,不可能一走了之。

  「我知道你這只人類滿腦子塞著那些麻煩事,你是個老古板,我也不逼你扭轉你的老舊觀念,等到你不再是人,那些玩意兒你一點不剩的全給我拋得乾乾淨淨,以後在我面前將你自己剝個精光時,就不會再嚷嚷著想死,被我愛撫時也不會滿嘴不要不要不要,我要你當一個能快樂做這些事的傢伙。」

  「你別老是繞著那、那種話題打轉好不好?」她又臉紅了,他老忘掉她只是個雲英未嫁的閨女,談論床第私密時沒法子像他一樣輕鬆愉快。

  「不然你要我跟你談什麼?四書五經?」那種他只聽過沒讀過的人間玩意兒。

  「我變成鬼之後,還能像現在這樣碰觸你嗎?」她當然不想和他談四書論五經,也不願繼續說些男人女人間的羞赧床事,她心思單純,對於死後的世界還有好多好多疑惑。

  她的手,舉在半空中,在黑暗裡探索他的方位,想要碰他又遲遲不敢上前觸摸他剛稜筆挺的鼻樑。

  「可以。」他拽近她的手,往自己臉上蹭。

  「鬼不是無形飄渺的嗎?」

  「那是對你們人類而言。否則你以為我到陰界去揍武判官是去揍假的嗎?」他的每一拳可都是扎扎實實打中武判官,沒因為他是鬼差就落空,對他而言,打人打妖和打鬼沒啥兩樣。

  人鬼殊途,這句話,不適用於妖。

  「你……」揍武判官?!好、好敢死呀……

  上官白玉想問打完武判官的下場是什麼,可瞧見檮杌穩穩當當地躺在她身旁,她就能猜到,打完武判官之後,檮杌定是全身而退,她若多問,他一定會怒目橫眉地回她:你以為我是誰?!我是檮杌!

  「我可以碰觸到你,當然,你也可以摸著我。這樣你安心了吧?」

  「我、我哪有什麼好不安心的……」

  「怕碰不到我。」他點出她的不安。

  「……一點點。」她小聲坦承。

  檮杌被她逗笑,收起獠牙的嘴輕咬她柔荑一口,力道不輕不重。「我喜歡你的坦白。」

  「不可以……我還不是你的……」她要抽手,以為他會死捉著不放,沒料到卻沒遇上太多阻礙,輕易使將手縮回棉被底下。

  「對,你還不是我的。」呀,真期待能擁有她的那一天到來。「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才會死?」快點死快點死快點死快點死……

  若不是明白檮杌沒有惡意,聽見他用希冀的語調咒她死,實在會覺得他很沒禮貌,上官白玉苦笑地搖搖頭。

  日後,他要是天天纏著她追問:「你什麼時候會死?」、「你要死掉了嗎?」、「你不要再拖了,快點死一死吧!」她也不會太驚訝。

  「萬一……我一直身強體壯,挨到了出嫁之日,被八人大轎抬去汪家,成為汪辨少奶奶,先變成汪大哥的人,你……無動於衷嗎?」一開始,她覺得嫁進汪家無所謂,成為江廷字的妻是很早就注定安排好的,即便在幾日之前她還是如此認為,為什麼……在她點頭答應檮杌的要求之後,卻排斥起那個不會改變的未來?

  她不想嫁,她不要嫁,她不要成為另一個男人的妻,不要讓另一個男人擁抱她,做檮杌在她身上做過的事……

  檮杌的出現,讓她總能隨遇而安的心,變成刁鑽不羈。

  「不會有那麼一天,姓汪的絕對沒有命活到那一天。我答應讓你成為汪家人,只代表你可以從這裡搬到他們那裡去『住』,不等於我會眼睜睜看他動你半根寒毛,或許是我說得不夠清楚,你去那裡只有一種身份……」檮杌高大的身軀像片烏雲籠罩在她視線上方,窗外微弱的月光無法透進內室,她只能看見黑暗之中他那雙染了紅光的眸,以及咧笑時雪白的牙,輕吐出未來她所要扮演的角色:「寡婦。」

  而且是成親當日,新郎離奇暴斃,死因:腦袋被不明重擊打破。

  「你根本就是在威脅我要趕在成親之前死掉嘛!」不是她死,就是汪廷宇死。

  「當然是越快越好。」他一點都不想否認自己的心機。

  「如果是這樣,成親之日,你乾脆讓汪大哥變鰥夫,死我不死他,豈不是兩全其美?」

  「對哦!」一語驚醒夢中人。不然從她變成寡婦到死去,他還有得等哩。

  「你沒想到這個方法?」

  「我沒想到。」殺汪廷宇,他連眉毛也不會挑一下,但是殺她,他怕自不知道從何下手。

  從沒對任何生物心軟過,不懂「手下留情」四個字怎麼寫的他,卻想呵護這朵嬌柔小花。

  摧毀,易如反掌;守護,毫不擅長。

  他的力量強大,連仙佛都忌憚幾分,但他不像四凶之中的渾沌老愛去招惹神界,也不像窮奇,非得搞到天翻地覆才滿意。他就只是單純的喜歡找強者對戰,哪座山上出現兇猛精怪,他就往哪座出去;哪片海裡有巨大海怪,他就潛進哪片海去;連陰界裡的武判官,他也非得去試試孰強孰弱。要這樣的他去宰掉幾百萬隻妖,他仍能自信滿滿,可是這樣的他,卻還在摸索該怎麼對待她才不會不經意間誤傷到她。

  她是他第一次渴望擁有的人,也是他第一次,想不顧一切保護的人。

  「你不要對汪大哥出手,若我真的挨到了成親日,你就動手將我……」她的話,被檮杌掩嘴阻止。

  檮杌對於和汪廷宇有關的話題喪失興趣,無論是捏爆汪廷宇的頭還是命根子,他有成千上萬種手段讓汪廷宇有命娶她,沒命碰她。反正還有四個多月,他不急,也不想將時間浪費在商討如何料理汪廷宇,他倒是對於上官白玉的好精神有些驚訝,平日這個時辰,她早就睡到不省人事了。

  「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困嘛。」還有好心情和他一路聊聊聊。

  「嗄?還好……」是沒有太困,和他聊著,好像還可以聊很久,不像下午和汪廷宇喝了幾杯茶,她就昏昏欲睡。

  「既然如此,我們來做些睡不著時能做的事。」他的聲音放低,像吐氣。

  睡不著時能做的事?一個男妖和一個女人躺在床上,睡不著,能做的事……這些字眼串聯起來,變成曖昧。

  「你怎麼又往那、那方面想?!」色情的方面!一定是!絕對是!沒有第二種可能!她沒有說些撩撥人的放浪言詞吧?她明明和他說著認真的事情,那、那他為什麼又亢奮起來?

  「你在說啥呀?」檮杌一把扯開她身上的棉被,春夜的空氣帶著些微沁冷襲向她,她發出細微尖叫,還來不及掙扎,卻發現檮杌不是將她壓進床榻裡動手動腳,而是拉起她。「睡不著,我帶你去夜遊。」

  夜、夜遊?

  上官白玉楞楞地被他拉出床幔,他替她套上鞋,他打橫抱起她,他踏進月夜中,展開背上巨大的黑羽翼,凌空飛騰。

  直到她看見整座城都在她腳底下幾十尺遠,她閉緊雙眼,死命抱住他的脖子,放聲慘叫……

  死法,有太多太多種,病死累死氣死撐死餓死溺死噎死吊死被馬車撞死……但她不想從高空墜下,像塊豆腐,啪噠一聲,碎成豆腐泥,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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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遊,她這輩子想都不曾想過的荒唐事。

  檮杌帶壞人的本領,很高竿。

  她,還不曾將別人家屋頂當道路,悠哉地走過去跳過來。

  也不曾,如此靠近柔和的月娘,好似伸長手就能觸撫到它。

  「我們要去哪裡?」她慢慢習慣了在天際飛翔的沁寒,勾在他頸後的雙手微微洩漏出一絲緊張,不過他將她抱得很牢,沒有自高空墜落的危險,她逐漸沒那麼害怕,聲音終於不再顫抖。

  「玩水。」他說完,黑羽翼收勢,俯衝而下,以驚人的速度下墜。

  呀呀呀呀呀呀呀呀……上官白玉從不知道自己的一口氣可以如此之長,綿延不絕。

  一大片的海,染上夜色,黑漆漆深不見厎。

  撲通!上官白玉知道自己和檮杌掉進海裡。

  糟糕,要淹死了!她不會泅水,從小到大幾乎沒有機會碰水,除了洗臉沐浴淨手等等等等之外……

  咕嚕嚕……咕嚕嚕嚕嚕……咕嚕?咕?

  肺葉、口腔、鼻腔,完全沒進水,她的短暫屏息,顯得多餘。

  上官白玉張開眼,發現自己是在海裡沒錯,但是週遭海水退離她一臂遠,不沾濕半分衣衫。仔細一看,她與檮杌被包圍在透明的光球裡,持續下潛,原本闃暗的海,因為檮杌的法術蔓延出幾十里白光,照亮眼前所有景物,她看見水波,看見受到驚嚇而紛紛游遠的魚,也看見宛如被風拂動的活潑水草。

  「檮杌……這裡是……」

  「你不是要玩水?」

  「呃,我以為所謂的玩水,是在溪畔踩踩水、撈撈魚之類的活動……」她和他的認知有很大的落差,她想,沒有哪個人類會以為這樣叫「玩水」吧?

  「這裡的水才多。」檮杌長臂一探,從海中捉住一條七彩鮮艷的魚,放進她掌心。「喏,撈魚。」

  活跳跳的魚一離水,掙動起來,上官白玉讚歎它的色彩美麗,下一個動作卻是學檮杌將手臂伸出光球外,把魚兒放回屬於它的天地,讓它一溜煙逃得無影無蹤。

  她回頭,看到更多魚兒從光球旁優遊而過,她看傻了,這種魚類,她沒有瞧過,它們不是餐桌上的佳餚,也不是上官府裡小小魚塘豢養的錦鯉,魚鱗的光芒反射出檮杌的術法白光,像一顆顆發光的星辰。

  「那是金碧魚。」口感滑嫩如絲。後頭這六個字,不適合在上官白玉微張著紅唇,視線被它們牢牢吸引的這個時候說,檮杌難得清楚何時閉嘴最妥當。

  「那是魷。」他指著另一種完全不像魚的生物。通常人類拿它來煮羹,她這種養在深閨的姑娘,或許見過它被做成丸子的形狀,卻不可能見過它新鮮活潑的模樣。

  突地,一隻比人還大上許多的大魚迅速游來,一頭撞上光球。光球微微震動,上官白玉嚇得縮在檮杌懷裡,檮杌怒目橫眉地瞪過去,兇惡大魚定住不敢再動,上官白玉確定自己看見大魚那佈滿尖刺的嘴角僵硬地抽搐,用著比游來時更快的速度遊走,或者說「逃走」更合適。

  「那是鮫。」脾氣不怎麼好,肉質也沙沙的傢伙。

  「我以為……魚都只有這麼丁點大……」她用雙手比畫出巴掌大的尺寸。

  「我帶你去看鯨,你才會知道什麼叫嚇到。」看她怔忡時的傻模傻樣,讓他更加興致勃勃。

  「你是說……『鯨吞蠶食』裡的那種鯨?」書裡看過,聽說是像天一樣大的魚,她以為是虛構出來的。

  「對。」說走就走!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吃萬條魚,不如游萬里海。

  產珍珠的大蚌,鶼鰈情深的夫妻魚,圓圓傘狀的蜇,不小心碰著了就會鼓脹身體的皮鞠魚,渾身長刺的魚,像蛇的魚,最後她真的親眼看到了鯨,它巨大得讓她張著小嘴,久久無法合上。

  她忍不住探手,輕輕摸它一把,它沒有發覺,維持緩慢前行的溫吞速度。

  「好滑哦……」指腹傳來的觸感新奇好玩,讓她忍不住又多摸幾下。

  「想不想看海龍?」檮杌好似嫌她還不夠驚嚇,又拋來一種只曾在書上讀過的生物。

  「海龍?」她雙眼發亮,比金碧魚的光芒更加耀眼。

  「走,我帶你去看。」

  果然如他所料,她是個多貪心的女孩,上官府那座小小囚牢,困住她的視野,抹殺她的好奇心,他知道她喜歡她所能見到的這些,因為她笑著,不是人類姑娘笑起來遮遮掩掩、不露齒、不出聲的方式,她開懷朗笑,會驚呼,會抽息,還會不斷追問他更多更多問題,彷彿永遠也無法饜足。

  她的心願,飛起來、玩水、找個地方放聲大叫、喝酒,他會一項一項幫她實現,若她有新的心願,只要她說,他就會陪她做到,即便是她開口說想上月宮去瞧瞧,他也會帶她飛上去。

  他要讓她看得更多,看得更寬,看到和他一樣的東西。

  可惜海龍不像一般魚兒無害,也不像大鯨溫和,尤其……檮杌是硬闖進深海龍宮,將一班蝦兵蟹將驚動而出,大聲嚷著要海龍王站出來給她看的無禮態度,連上官白玉都覺得不好,當然無法期待海龍王有啥好臉色招待他們。

  「又是你!檮杌……」龍首人身的粗獷身影從成串珍珠簾後走出來,見到檮杌,立刻操起珊瑚雙劍備戰。

  「我今天來,不是找你練拳頭,你站著別動就好。」檮杌沒亮兵器,只動嘴。

  「你以為你叫我別動就能偷襲我嗎?我敖雍是什麼角色……」

  檮杌才不管他吠什麼,輕按上官白玉的肩,要她瞧仔細。

  「你看,龍。不過這不是他的原形,他變回原形的話會比較有看頭,角似鹿、頭似駝、眼似兔、項似蛇、腹似蜃、鱗似鯉、爪似鷹、掌似虎、耳似牛、龍舌如劍……喂,姓敖的,變回那條能來看看啦,我用講的她聽不懂,有個活體在面前比較好對照。」檮杌命令那位龍宮之主,像在命令一條狗一樣。

  「你……你兩百年前才將我的生騎蛟神給活活繞三圈再打死結弄死,我沒去找你算帳就很便宜你了,你還有膽踏進我的地盤,命令我做這做那?!」大半夜被人從被窩裡挖起來的仇,再記上一筆!

  上官白玉跳出來緩頰,「對不起,請別責怪他,是、是我說想看龍的,抱歉吵醒您……」

  「人類?!」敖雍指著上官白玉大嚷。

  「是,我是上官白玉,請、請多指教。」她福身,和無禮的檮杌形成強烈對比。

  「指什麼教什麼?不准對他彎身鞠躬,他是我的手下敗將。」檮杌下顎揚得高高的,冷睨敖雍。

  「檮杌!」上官白玉蓮足輕蹬,制止檮杌再吠下去。

  最驚人的是,檮杌抿抿唇,真的乖乖閉嘴,還窩囊地將頭轉開。

  敖雍從沒見過這般溫馴的檮杌,從長眼睛開始就不曾見過。他帶著一個人類女子到龍宮來,只是為了讓那女子瞧瞧什麼叫「龍」?檮杌轉性囉?

  上官白玉繼續向敖雍致歉,「我以為龍和鯨都是在海裡游呀游的,遠遠就能瞧見,卻沒想到害您從睡夢中被擾醒,真的非常抱歉,我們馬上離開……」

  「慢著!」敖雍一喝,週遭蝦蝦蟹蟹全亮出雙邊的大螫寶刀揮舞。

  檮杌立刻右手一彎,護佐她的同時,骨身大刀從他臂膀延伸出來,雪白通透,迸發鬥氣,頓時龍宮裡雷電交加,眼看戰火就要一發不可收拾。

  「你只是想來看看『龍』?」敖雍右手高舉,要蝦兵蟹將不許妄動,他再次向上官白玉確認。

  「呃……嗯。」因他突然提問而略顯遲疑的她,隨即點頭。

  「好啦好啦,給你看一眼,到外面去,我變給你看。」龍宮裡太小,他的法相一出就會壓垮這兒。

  上官白玉微楞,看著敖雍率先往宮門外走,檮杌勾住她的腰,立時跟上。

  敖雍長嘯一聲,躍身朝廣闊的海洋而去,瞬間光芒四射,從光芒的中心點竄出巨形龍影,龍嘯震天,水波濺濫,連在光球保護之中都能感受到這股震天動地的巨撼,水面下如此,水面上怕是波濤洶湧……

  比先前她見到的人形「敖雍」更大上千百倍的巨龍在眼前盤踞,墨綠色的磷滿佈其身,綠中帶藍,藍中帶金,蛇狀長軀不住地蠕動,有力的尾巴一劃,成千上萬的泡沫隨即冒出,像置身雲霧之中。

  「哇……」上官白玉完全像個見著新奇玩具的孩童,掩不住驚呼,黑眸瞠得大大的,將前方這稀罕特殊的神獸納入眼簾,它比任何一本書上描寫得更大更有氣勢。

  好棒,她竟然在有生之年能見到如此特殊的龍神。

  「滿足沒?」敖雍問她。

  「您好漂亮哦!」她誠心誇讚,誇得敖雍臉紅起來。

  「如果你想摸摸我的龍角,我就忍耐一下讓你摸兩把。」敖雍不討厭被這麼有禮數的小姑娘觸碰。

  「可以嗎?」她想摸,當然想摸。

  「嗯。」總比被檮杌打趴之後,動彈不得時才被她摸角來得好。

  上官白玉小心翼翼地靠近,先用食指指腹試試觸感。毛茸茸的,金色細毛包覆在像鹿的雙角上,很柔軟,但茸毛底下的角又很剛硬。

  「夠了夠了夠了!要摸摸我就好!」檮杌這次不讓步,一把將她柔軟小手攏回自己掌中。他討厭看到她觸碰敖雍,更討厭看到敖雍一副很想叫她繼續摸摸它龍頭和龍鼻的模樣!

  「檮杌,等一等嘛,再摸一下就好!我摸摸看它的鱗片……」

  「要摸可以,我把它們一片片全拆下來之後你愛怎麼摸就怎麼摸,天天摸夜夜摸我也不會多吭半聲。」檮杌臭著臉回她,凶狠的眼神射向敖雍。

  摸他都沒摸得這麼勤快過,每回替他纏傷口時還會羞怯地別開小臉,面對他厚實的胸肌,就沒有一摸再摸的高度興趣,現在對一條小小的破龍這麼喜愛幹什麼?!

  「小氣鬼!」上官白玉用她所知道最惡毒的詞兒噓他,可惜這詞兒的殺傷力簡直等於零。

  「隨便你愛怎麼罵,走了!」被罵小氣鬼算什麼?無關痛癢,況且他應該算是小氣妖啦!

  「上官白玉。」敖雍叫住她,上官白玉回頭,看見一條魚兒叼著大貝珠朝光球游來,魚嘴一鬆,大貝珠落進光球裡,她下意識地攤掌承接。「送你。」

  「謝、謝謝!謝謝您!謝謝……」它的聲音,隨著檮杌在光球裡振翼竄升時消失得恁快,再眨眨眼,哪裡還有光球的蹤影。

  「王!您怎麼讓凶獸檮杌就這麼走掉?」蝦兵牢一彈一跳地來到敖雍耳畔嚷道:「這樣他日後會更囂張、更狂妄,將咱們龍宮當成自家廚房,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是呀是呀,而且……而且您竟然乖乖應了他的無禮要求,他要您回復法相您就回復法相,豈不等於任他予取予求?!」蝦兵乙也彈到敖雍耳邊直吠。

  敖雍的態度倒是慵懶無謂,龍身一甩,水波激湧,當泡沫散去,又從大龍變回半龍半人,泅著水回到龍宮。

  「比起和凶獸檮杌耗費幾天幾夜的體力纏鬥互毆,你們不覺得這樣省事許多嗎?瞧,我現在還能躺回我的大蚌殼床上,摟著我心愛的鰻妃好好廝磨。」敖雍打了個哈欠,他才不像檮杌好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他的做「龍」宗旨。他撓撓龍鬚,散漫地道:「而且,那個叫上官白玉的女人散發出好乾淨的氣息,讓我想起了當我還是條小龍,在天池裡悠悠哉哉等長大時,那個總會拿仙果來餵養我的溫柔天女……」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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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6-30 00:33:33
第六章

    漫遊整整一夜,上官白玉沾枕睡下已是卯時,玩樂時不覺得累,被檮杌抱回床上時才感到倦意席捲而來,她連絲履都忘了褪下,最後還是檮杌替她脫的。

  她是末戌時辰前就乖乖上床睡覺的好孩子,最晚也絕不超過亥時,像這回一夜沒睡,跟著檮杌玩瘋的經歷,是她人生頭一遭。

  才覺得瞇眼,外頭雞鳴了亮,咯咯咯地大聲啼叫,沒多久,丁香端著一盆溫水進房。

  「小姐?你今兒個睡晚囉。」丁香將水盆擱在床側小几,撩起床幔,嘴裡一邊喚她起床。

  她好倦、好睏,連想撐開眼皮都做不到。

  丁香將床幔繫好,卻發現上官白玉壓根沒醒。咦?平常小姐在她敲門進來時就會從榻上坐直身,柔聲向她道早,今兒個怎麼反常了?

  「小姐?」丁香輕搖她的肩。

  「嗯……」上官白玉翻身,背對她繼續睡。

  「小姐,快醒醒,姑爺跟你約好要一塊用早膳哪。」丁香一開始還擔心上官白玉叫不醒是因為病昏了,著急地東摸摸西摸摸,又是探額溫又是探鼻息,生怕小姐一覺不醒,後來才發現上官白玉只是睡得太熟。

  上官白玉動也不動,丁香的叫喚半個字也沒入她的耳,它們被檮杌用雙手摀住,她在睡夢中仍然回味著海底世界所見的新奇經歷,嘴角帶著滿足笑容。

  「小姐?怎麼……睡得這麼熟,叫都叫不醒?」丁香疑惑的嘀咕,不放心地二度探查上官白玉的額溫。

  沒發燒呀,看起來臉色也不差,還隱隱聽見平穩的細小鼾聲,可任憑她又搖又喚,小姐兀自沉睡……丁香試了又試,最後只能暫時放棄,先忙別的事去,晚些再來叫她。

  上官白玉這一睡,睡過了早膳,也睡過了與汪廷宇訂下的賞櫻之約,最樂的人當然首推檮杌,他原先就不想讓上官白玉和那只人類去賞啥櫻花,要賞也是他陪上官白玉去賞;第二樂的,竟是汪廷宇。

  因為整個早上上官白玉都沒醒,他便趁機邀丁香去賞櫻,兩人在櫻花林裡漫步閒聊了片刻,汪廷宇幸福到簡直可以馬上瞑目。

  上官白玉醒後,有些歉意,卻有更多釋然,和汪廷宇賞櫻雖然不至於無趣,卻能輕易知道他心不在此,與其兩人客氣有禮地虛與委蛇,偶爾又陷入不知該聊些什麼的窘境,不如讓汪廷宇跟丁香好好培養感情,而她……也覺得和檮杌在一塊自在許多。她在檮杌面前不需要維持姑娘家的好形象,檮杌不吃人界女德女誡那一套玩意兒,她可以大聲笑、大聲驚呼、大聲讚歎、大步追著成群漂亮小魚玩耍,而不會被他斥責不得體,失了禮教。

  檮杌讓她……看到完全不同的自己。

  原來她在玩樂時會那麼瘋狂、那麼忘我,那麼快樂。

  他說今晚還要帶她去喝酒,一定不會是去客棧叫兩罈酒,你一杯我一碗的那種「喝酒」,說不定會是哪片寬敞的酒海,她……好期待哦。

  「白玉……白玉?你有在聽趙伯伯講話嗎?」

  趙大夫的聲音喚回上官白玉飄遠的思緒,但在那句話之前的所有對話,她都沒有專心聽進去。

  「嗄?呃……趙伯伯,您剛才說了什麼?」上官白玉好抱歉地問。

  趙大夫慈愛地一笑,不以為意,重複她漏聽的那些話語,「我說,你昨夜都沒睡吧?」他正是因為丁香不曾見過上官白玉叫不醒的模樣,心裡擔憂,便跑去找他,要他撥冗替上官白玉瞧瞧才來的。

  「……嗯。」說不出謊話,只好坦然承認。

  「和房裡那只女妖聊天聊一整晚?」趙大夫絕對不會想到上官白玉是跑出去夜遊,像她這種乖巧的姑娘,定是窩在閨房裡看書刺繡,再不然就是他此時猜測的那一種可能。

  「……嗯。」這一次,就撒了點小謊。

  「真有話聊,不過你別熬夜,對身子不好。」

  「白玉知道。」可是……今晚要跟檮杌去「喝酒」。酒這類東西,趙大夫是絕對禁止她碰,所以她才會對酒的滋味好奇到很想嘗一口,即使只有小小一口也好,所以……趙伯伯,對不住,白玉要食言了。

  「你的身體沒什麼大礙,只是虛火上升,喝幾帖藥就沒事。」趙大夫收回扣在她脈上的指。

  「謝謝趙伯伯。」

  「那只女妖呢?我不只要交代你,也要交代她,畢竟一個銅板敲不響,聊天是兩個人的事,我要她別陪你聊那麼晚。」

  「他……他出去了。」

  「出去?」

  「嗯,有些事要辦。」

  「什麼事?」

  「他沒說耶……」

  「好吧,那只能下回再叮嚀她。」趙大夫收好藥箱,準備離開。

  「趙伯伯,我送您。」

  「別客氣了。」趙大夫對上官府熟得很,不用她千里相送,他又叨念幾句要她好好照顧身體的老叮嚀才走。

  上官白玉在門邊目送他離去,好半晌才關上房門,緩步回到房側小廳。

  好久沒有覺得她的閨房如此空曠,少掉檮杌高大的身影佔據,一時竟有些不適應。這些日子以來,她與檮杌形影不離,無論吃睡總在同一室內,她竟已如此習慣有他。

  她對趙大夫說了實話:檮杌有事出去,至於是什麼事,她又撒了謊。她知道檮杌去做什麼,只是說不出口,總不能坦白地告訴趙大夫……

  檮杌他呀,說要去找人問問我哪時會死。

  那時,檮杌確實是這麼說。

  但是趙伯伯聽見了,怕是會嚇昏過去,所以她不敢說。

  檮杌很心急,急著要她死,不是因為討厭她,而是人想擁有她。

  她問他,要找誰問如此怪異的問題?

  他指指地下,她懂,他要跑一趟黃泉地府。

  要是檮杌帶回來的消息是十日,她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若是十年,檮杌定會氣呼呼的,那麼她該安慰他嗎?

  真是難題……

  「小姐,趙大夫來過了吧?」丁香端著一盅瓠瓜鹹粥回來。

  「來過了,他說我沒事。」

  「這樣我就放心點。來,你睡過了早午膳,先吃些粥墊墊胃。」

  好大一盅……用盅來形容太小覷它,它根本就是臉盆……

  若檮杌在這裡,這一臉盆的鹹粥只能剛剛好讓他不餓,但她吃個三匙就撐了……唉,盡力吧。

  上官白玉認命地接過調羹,小口小口舀來吃。

  「小姐,你早上沒跟姑爺去賞櫻,姑爺很失望呢,他要我來問問,下午南街有雜技團來,你要不要一塊去?」丁香滿臉期待。雜技團可不是隨處可見,有時好幾年才會遇上一回,這次雜技團來城裡待上三日,今天正是最後一場,演完便要往下一個城去。

  上官白玉心裡清楚,汪廷宇聽見她「不去」會比「去」來得開心,因為如此一來他便能和丁香連袂同去,她相當識趣地輕搖螓首道:「不了,我不去,你和汪大哥去就好。」她只想留在房裡等檮杌回來,又或許,檮杌回來之後,她再同檮杌一塊去看,說不定他會對胸口碎大石這門功夫感興趣呢!

  丁香的失望寫在俏顏上,眼中的光芒瞬間黯淡下來,她皺著眉頭,心裡在掙扎,非常掙扎……

  「小姐不去,那我也不去了。」丁香忍痛做出與她同進退的決定。

  「為什麼?你去啦,我知道你向來很喜歡那些特技,你去瞧瞧呀。」上官白玉連忙道。

  「不要,我在這裡陪小姐就好。」丁香一臉沒得看的心痛,又顧及身為婢女的職責,總不好丟下小姐自己跑出府玩,雖然她好想好想去看踩高蹺和舞刀耍槍……

  「唉……好啦好啦,我去,我去行了吧。」上官白玉不想因為自己的緣故,害得丁香沒有特技表演可看,只能應允。

  「真的嗎?!」她眼中的光彩又回來了。

  「真的,我和你們一塊去。」

  「那我去跟姑爺說!」丁香喜孜孜地跑掉了,速度快得讓上官白玉苦笑。

  有時,應酬是不可避免的。



  凶獸檮杌來了!

  地府,奈何橋上站滿鬼差,每張原本就鐵青無血色的臉孔更加惶恐戒備,尖叉利矛一根根豎直,對著那只曾經將陰府鬧得翻天覆地的危險凶獸。

  奈何橋下,血水汨汨,像滾沸的熱水。靜寂中,還能聽見血泡湧冒上來的咕嚕聲以及眾魑魅恐懼的唾液吞嚥聲。

  「叫你們家文的那只出來!」檮杌對這群抖著白骨的小鬼差毫無興趣,今天也不是來找武的那隻,而是專管人界歲壽生死簿的文判官。

  「若要練拳,文不及武,在下建議你還是找武的那隻。」回音輕緩由黑幕般的天際飄下,帶著絲絲笑意,一陣清風由小鬼們週身迅速拂過,朦朧身影來到檮杌面前,由腳開始慢慢成形,雪白長袍飄飄飛揚,半透著光,再往上,是修長頎瘦的男軀,最後,一張充滿書卷氣的俊秀臉孔清晰呈現。

  「姓文的!」檮杌就是要找他。

  「在下不姓文。」就如同他檮杌不姓檮一樣。

  「我管你姓什麼,生死簿拿出來借我看看!」檮杌的行徑不叫借,根本是惡霸勒索。

  「檮杌兄是想知道自己的歲壽嗎?我可以在這裡答覆你。」文判官不改笑容,客客氣氣地解答:「若世間不再有妒恨、仇視、城府、心機、貪婪等等黑暗情緒,檮杌兄的壽命便岌岌可危,不過檮杌兄大可放心,即便千萬年後,那些情緒也不會消失,所以檮杌兄的歲壽……長到你不敢想像。」

  「誰管那種事了?我要知道上官白玉的壽命有多長?」

  「上官白玉?」文判官頓了頓,立刻從腦海千萬萬條人命中搜尋出來,連生死簿都毋需拿出來翻閱,輕吟道:「上官白玉,南城人氏,父上官初,母秦氐,家中獨女,今年一十七,生於庚子年九月初二酉時,卒於丙辰年十一月十四亥時。」

  檮杌臉色一沉。「我還要再等一甲子?!」她那具破身子還能活那麼長?她明明就是病秧子一隻,還能拖上六十年?!

  「不,丙辰年不是一甲子之後的那個,而是剛過沒多久的那個。」文判官答道。

  「剛過沒多久……」檮杌對於計算時間很笨拙,畢竟他毋需在意現在是何年何月,對他沒有意義的事,他向來不會放在心上,所以今夕是何夕……

  「人界此時應該是丁巳年二月。」文判官看穿檮杌的困惑。

  「不對呀!她明明就還活得好好的,精神和氣色好得很!」距離文判官嘴裡說的卒年丙辰十一月,都快相差三個半月以上!

  文判官讀出檮杌臉上的驚訝,淡淡續道:「沒錯,她在三個半月前就應該死去。在那場大雪裡,她為尋找迷路的婢女在林間奔波,不料染上風寒,當夜高燒不止,並發急症,於亥時壽終。」

  這是生死簿上,在上官白玉出世之前就先注寫好的終曲,但卻在同一時間點,冒出一隻凶獸,打亂一切……

  她在大雪中,遇見檮杌。

  「她至今仍能好好活著,是因為你。」文判官為檮杌解惑。

  「我?」他又不是管壽命的,為什麼上官白玉會因他而多活三個半月?

  文判官指著奈何橋邊整群還在抖的小鬼,「瞧,那些鬼差看見你,如見凶神惡煞,沒有一個敢近你身半步,而你,與上官白玉形影不離,勾魂使者無法去勾取她的魂魄,才會讓她多活這段時日,延誤勾魂時機。」

  「你的意思是,上官白玉早就是個死人,我根本不用等她斷氣?」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檮杌快樂得暈眩,喜悅像洪水般一波波淹沒他。

  「沒錯。」真高興檮杌兄聽懂了。

  檮杌開心地握拳,「好:我馬上回去接她!」

  文判官攔下他,「不勞檮杌兄費心,已經有人去接了。」

  檮杌背上奮力拍動的黑羽翼霎時停下,困惑地轉向那張自始至終都帶著笑意的溫文臉龐。

  「我剛才說過,鬼差是因為你在她身邊才不能也不敢勾她魂魄,現在你離開她,終於讓我家鬼差能達成使命,將上官白玉的魂魄勾回地府報到,在此,文判向檮杌兄道聲謝。」



  「這邊這邊!」

  丁香彷彿一隻飛出籠裡的黃鶯,銀鈴般的笑聲催促著上官白玉快些跟上,一旁汪廷宇溫柔寵溺地望著她,忍不住也漾開笑。

  三人來到城中廣場,已經有數百人潮將中央包圍起來,遠遠就能看見好幾人站在三、四尺長的竹竿頂端,正在半空中舞著系紗短劍,劍柄上的紗是五彩顏色,一耍動,條條的紅橙黃綠藍彩紗跟著飛揚,煞是好看。

  「哇!」人群中有孩童大聲歡呼,邊跳邊拍手。

  「我們到裡面去!」丁香想鑽到更靠近中央的地方看個仔細。

  「丁香,等等!你別一個人去!」汪廷宇不放心讓丁香單獨行動,又不好放上官白玉一個人在外圍等,但拉著身體不好的她擠進內圈實在是不智之舉,一時之間,他舉棋不定。

  「汪大哥,你快跟著丁香進去,她是路癡。你放心,我會一直站在這裡不亂跑,不會弄丟的。」上官白玉溫馴地對汪廷宇說道。

  汪廷宇給了她一記感激的笑,謝謝她如此蕙質蘭心,他確實比較擔心丁香,畢竟若歹徒覬覦美貌,絕對會先朝丁香下手,再加上他心裡喜愛丁香,自然站在她那邊多為她設想。

  「我馬上就回來。」汪廷宇拋下這句,跟著沒入人潮之中。

  上官白玉本來就不喜歡人擠人,所以小退五、六步到較空曠之處,靜候汪廷宇與丁香回來。不過依丁香的性子,應該會賴在裡頭好半晌才肯出來。

  果不其然,汪廷宇沒能馬上帶回丁香,反而和丁香一塊在最前排看起狗跳火圈的戲碼。

  隨著圍觀的人越多,圍起的圈子也越大,上官白玉一路退退退,返到一家麵店的幌子邊,距離雜技團更加遙遠。幸好雜技團所在之處與上官家的距離並不遠,拐過幾條巷子便到了,她不擔心走丟,只是一個人待在這兒總是忐忑不安,若檮杌在,她就不會有空胡思亂想……

  檮杌怎麼去了那麼久還不回來?

  該不會又在地府裡惹是生非,被一群陰差給擋著?她記得檮杌說過,他和武判官交惡,若他和武判官二度遭遇,兩人一言不合打起來,如何是好……

  上官白玉不由得替檮杌操起心。捏著帕子的十指糾結起來,好半晌才發覺手中的帕子已扭成麻花,烙著「檮杌」二字的手心裡一片汗濕……

  沒想到她如此掛念檮杌,兩人明明才分離半天而已,檮杌又擁有強大的力量足以保護他自己,可她卻說服不了自己不用擔心他。

  要是檮杌知道她的這般心思,一定會皺眉說出他的名言……

  你以為我是誰?我是檮杌耶!

  好似因為他是檮杌,所以他就不會有天敵,所以他就該很強很強,所以他就不該被人關心。

  偏偏,她正因為他是檮杌,才會將他牢牢記掛於心。

  她垂眸,拈帕的手輕握,擱置在心窩前,聽見自己在想他。

  「上官白玉。」

  街道間,有人喚出她的名。

  不是丁香,也不是汪廷宇,當然,更不是檮杌。

  那聲音,異常緩慢,飄飄渺渺的,像在山谷另一端叫著她,然後谷壁迴盪出來的回音,可這裡是大街,不是山谷,不該出現這般怪異的聲音。

  上官白玉抬起頭,尋找聲音來源。直覺地,她知道那是站在她前方不遠處,身著一龑黑色長斗蓬的人所發出來的,而他,不是人類。

  那種感覺,就如同初遇檮杌一般……不,也不同,遇見檮杌是在雪地裡,檮杌的氣息雖然陰鷙,卻不曾帶給她森冷感,但身著黑色長斗蓬之人卻令她不寒而慄,已是春季的現在,她竟渾身泛冷。

  他朝她走來,途中與好幾名路人擦肩……不,他是直接穿越過他們。

  快逃!她心中有個聲音在嚷,雙腳卻無法移動。

  他來了!卻沒有任何人看見他,只有她……

  「上官白玉。」那嗓音,令人毛骨悚然,再一次叫著她,彷彿在確定她的身份。

  不可以應他,絕對不可以應他……若應了,不知道會有什麼下場……

  「你時辰已到,隨我走吧。」

  心臟瞬間抽緊,疼痛倏然降臨,一口氣被狠狠阻斷,上官白玉瞠大雙眸,眼前已是一片黑暗。靜止了,她週身的熱鬧嘻嚷、耳邊的鼎沸人聲,還有,該躍動的心房、該起伏的胸口,全都回歸靜止。

  她身子一軟,筆直倒地,下顎重重碰撞在地,一攤血跡逐漸擴散開來……

  「那邊有人倒下了!」

  有人察覺不對勁,開始圍靠過來。

  「是個姑娘,過去看看……」

  「姑娘?姑娘……血……好多血……」

  「快!快叫大夫來!」

  「我就是大夫……」

  「快救人哪!」

  幸好人群中有醫者,自然立刻被推向上官白玉倒地處,搶救寶貴性命。

  大夫按著她的頸脈,又探她鼻息。「不成,太遲了,這姑娘已經斷氣。」

  「這麼年輕的姑娘,怎會莫名猝死?」真是可惜一條正值青春的生命。

  「小姐?!是小姐……」以為有其他熱鬧可瞧的丁香從廣場中央擠出來,完全沒料到當她鑽進另一個人潮圈圈中時,竟然會看見自家小姐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還聽見大夫說上官白玉已斷氣,她哇的一聲,跪地伏在上官白玉仍有微溫的身上大哭。

  「丁、丁香,這……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汪廷宇一時慌了手腳,急喚身旁小廝將馬車移過來,他抱起上官白玉的屍體,要趕回上官家找趙大夫重新診治一次,他不相信方纔還好好的、還那麼溫柔地笑著要他去陪丁香的上官白玉,怎麼會在轉眼之間就死去?!

  廣場那兒混亂不堪,隔了兩條巷子,卻是冷冷清清,人群都聚集到前頭。

  兩道虛影,穿越過矮牆。

  「真是的,為了你,我延誤正事三個多用,回去被判官大人罰,你可得替我說說情呀!」鬼差領著新勾的魂魄匆匆前行,要趕回地府交差。

  這三個多用還真不是鬼過的日子,誰能料到這回要勾的魂魄身旁竟然跟著檮杌……

  檮杌耶!四凶中的一隻,而且還是兇猛程度排在前兩名的那隻,誰敢惹他呀?先前檮杌和武判官那一戰,他這隻小小鬼差就是最倒楣被颱風尾掃到的無辜傢伙,勸架不成,反而被檮杌一爪子打到差點魂飛魄散,又被武判官一腳踹到忘卻河裡咕嚕嚕喝下滿肚子黑水,雖說忘卻河的水對鬼差無傷,卻害他忘記接下來一個月的工作而被馬面大爺處罰。

  三個多用來他東躲西藏,就怕被檮杌發現他這隻小鬼差的存在,然後一掌捏碎他的鬼腦。一方面要顧及自己的小鬼命,一方面又要找尋下手勾魂的好時機,真是累死鬼了!

  做人難,做鬼更難,哪個想做兒的,他的職位可以大方的讓給他!

  鬼差新勾的魂魄……上官白玉……尾隨著他,白淨臉龐失去情緒,粗黑鐵鏈繫住她的頸子及手腕,雖然沒纏緊,卻已讓她動彈不得,鬼差一走,她就被迫跟著走。

  剛離世的魂魄還不知道自己已死,三魂七魄未凝聚,人氣未脫,鬼氣尚淺,短暫出現的恍惚皆屬正常,況且上官白玉死得突然,想必毫無心理準備。

  「說真的,你已經多活三個半月,算是比一般人幸運,熊和親人多相處百,日,你該感謝檮杌。不過呢,你也別傷心難過,你與常人不同,別人死後到地府是受罪,什麼寒冰小地獄挖眼小地獄斷筋剔骨小地獄全都與你無緣,你呀,一到地府馬上就會由月……」

  「上官白玉!」

  雷鳴似的吼聲響徹雲霄,這一吼,風雲變色,狂風呼嘯大作,捲起千百落葉,最駭人的是落葉一片片宛若薄刃,全朝鬼差臉上招呼,削得他哇哇叫痛。

  眼神空渺的上官白玉輕輕一震,那道聲音劈進她渾沌知覺裡,帶出意識。

  「檮……檮杌……」蒼白的唇,微微蠕動。

  鬼差聽見令人喪膽的名號,登時嚇得比剛死的上官白玉臉色更青。

  「不會吧!他回來得這麼快?!」他就是趁檮杌不在才趕緊出手捉人,結果人是捉到了,但才離開上官白玉的rou體幾尺遠,檮杌就回來了?!「不成!快走!快跟我走……」鬼差急忙拉緊鐵鏈,催促上官白玉隨他一塊逃,上官白玉一個踉蹌,身子往前傾,但沒跌跤,在同一時間,檮杌來了。

  檮杌抱住她的腰,一手捏碎腕般粗大的索魂煉,利眸瞧見鬼差跌飛出去的狼狽身影時,立刻補上狠狠一掌。

  「嗚哇……」鬼差噴出一口黑血,被檮杌擊中的胸口多了好大一個破洞。

  「滾!別再讓我看見你……還是我應該現在直接將你打得神魂俱裂,你才沒那個膽子敢再靠近她?」檮杌惡狠狠地瞪向鬼差,鉗著上官白玉的那隻大掌輕輕柔柔,攤在鬼差面前的另外一隻手,五根黑沉沉的爪子說多長就有多長,要多利就有多利,掌心還不斷竄出逼人黑氣。

  看慣各殿閻王及大大小小鬼頭鬼臉的恐怖猙獰,鬼差應該早已麻木,可是……為什麼此時看到檮杌暴怒的神情,他還是忍不住發抖打顫?

  「我走!我立刻就走……」鬼差完全沒有信心能從檮杌手中搶回上官白玉的魂魄,不是他不想盡忠職守,而是眼前這只凶獸太強太可怕了!

  鬼差咻的一聲跑得不見蹤影,此時保命更重要。

  檮杌啐了聲,收起爪子,不與鬼差一般見識,低首瞧著懷裡的她。

  幸好來得及。要是她被鬼差帶入地府,他就得費更多的工夫從文判武判甚至是閻王手中搶回她。

  上官白玉迷濛的視線尚未凝聚在他臉上,嘴裡卻細細吟出他的名字,一直沒停,好像那是她此時唯一知道約兩個字。

  「檮杌……檮杌……」

  檮杌千萬年來,第一次開心地咧大嘴笑,那是如獲至寶的笑容。

  「你,終於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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