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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決明]白玉無瑕【妖•檮杌之卷】[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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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6-30 00:34:39
第七章

      等待的果實最是甜美,這句話,該死的對極了!

  檮杌開始享用屬於他的甜美果實,雖然在她還迷迷糊糊之際出手頗有乘人之危的無恥下流,不過他不在乎無恥下流,那對一隻凶獸而言,不正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隱密的洞穴中,他要將她吞吃入腹,立刻,絕不再拖。

  檮杌把上官白玉抱坐在自己腿上,不願讓她的背脊摩擦到粗糙地面,他一手游移在她全身細膩肌膚,一手撩撥她的蜜源,她的小臉埋靠在他肩窩,雙臂無力地掛在他臂膀間,長髮微微凌亂地披散在她的肩及他的胸前。

  他炙熱的體溫對照她毫無溫度的冰冷,一火一冰,如同此時兩人膚色極褐與極白的強烈差異,他煨紅她雪白肌膚,迫使它們為他染上淡淡的紅櫻色澤,她的申吟微弱細小,被吞噬進他嘴裡。

  檮杌心急難耐,並沒有延長挑逗的時間太久,他幾乎是焦躁地貫穿她稚嫩的嬌軀,她痛苦地抱緊他,模糊的視線因為撕裂的疼痛而逐漸清晰,但她沒有機會恢復理智,反而被檮杌推進更狂亂的情欲深淵,任由他探索她的身體。

  或許是最初的急躁已獲得撫慰,他開始撥冗親吻她的臉頰、髮鬢,完全褪盡兩人衣物,宛若新生赤裸的嬰兒,他毫無阻礙地攫奪她每一寸芬芳柔軟,綿膩的酥胸被他包覆在掌心裡,頻頻逗弄頂端害羞的紅莓。

  當上官白玉完全清醒,看見自己被他擺弄成這樣時,羞得根本不敢抬頭,只能像只鴕鳥般縮在他懷裡。她雪白勻纖的小腿掛在他濃褐色的肘間,他置身於她的中央,橫蠻地將她的純真佔為己有,又溫柔地吻去她的害怕,陌生的情緒和火熱感燒得她不知所措。

  檮杌的躁進她是見識過的,他曾在她耳邊宣告……

  你不會以為我一輩子都不碰你吧?我只是在忍耐,忍到你成為我的那一天。

  而那一天才剛來臨,他就對她……

  當她的意識越來越清晰,臉上的紅暈就越深濃,也越……無法克制自己對於檮杌加諸在身上的一舉一動所產生的反應。當他吻吮她的頸子時,她癢得直縮肩,卻不敢亂動,因為只要一動,就會牽扯到兩人緊密相連的部分,她快昏過去了……腦子好暈,太多熱意衝上腦門,淹沒她思考的本能,她不知道該如何應付此刻棘手的情況,只好咬緊唇瓣裝死。

  原、原來這就是他曾說過的,沒有做完的「後續」……

  好熱,他好燙人……

  「你醒了?」檮杌的聲音因忍耐欲望而更顯低沉,薄唇滑到她耳鬢,邊吻邊問。

  「……」他怎麼會知道她醒了?她根本就不敢動,連大氣都不敢多喘一下呀。

  檮杌當然知道,她敏感的身軀早已違背她的意志,正在甜美地回應他,先前她半昏半醒,魂魄處於迷離狀態,對於他的撩撥只是逆來順受,現在卻不同,她的全副心神都因他甦醒,每根柔細寒毛都在撩弄著他,她越專注,反應越迷人,拂在他肩上的氣息紊亂,纏在他頸後的柔荑不由自主地抱緊他,就連溫暖的花徑也更不知死活地壓迫他的欲望,好似在挑釁他,考驗他的忍耐極限。

  「醒了正好,醒了咱們再繼續。」檮杌在她耳邊沉沉一笑,如他所言地接續下去,開始摩擦令人瘋狂的熱源,噙著邪意和快意,搾取她迷人的滋味。

  她微冷的肌膚,恰巧舒緩他過度灼燙的勃發欲望,她抱起來好舒服,吻起來好柔軟又好香好細緻,嵌在他懷裡的嬌軀,每寸每分都與他牢牢契合,彷彿合該就屬於他……

  她也確實是他的。他不會放手,無論她是人、是鬼,還是……

  你們這群鬼差很囉唆耶!一天掛掉的魂魄成千上萬條,你們把上官白玉這一縷小小幽魂讓給我又怎樣?!少她一隻來填你們家枉死城就會鬧空城是不是?!我檮杌是不介意為了一個上官白玉把地府給翻過來,但你們覺得為了她和我槓上,值得嗎?當他在地府奈何橋前,聽見文判官說她身邊的鬼差已準備拘提她的魂魄時,忍不住火大地吼。

  說實話,為了一條魂魄,換來整座地府不得安寧,不值得。文判官輕輕頷首,同意他的論點。

  很好,那麼上官白玉就讓給我。他獨斷地決定,不是在和文判官商量,而是霸道地命令。

  好……我是很想這麼說啦,但是很遺憾,檮杌兄你想要哪一條魂魄都可以直接帶走,獨獨上官白玉不行。文判官好抱歉地拒絕他。

  為什麼她不行?!他的面容猙獰扭曲,不過卻嚇不到文判官,他的臉上仍舊帶著笑。

  因為她是天女,犯了小罪,被罰入世輪迴的無瑕天女,她的魂魄帶回地府之後,便會由天界派人來召回,所以她並不歸入地府管轄,就算在下願意拿她當禮物送給檮札兄以交換地府百年安寧,也無法做到。

  天女!她竟是天女轉世?!

  那一瞬間,檮杌震撼無比,他以為她只是一個慈悲心氾濫的爛好人,她身上的乾淨氣息是因為長年養在深閨,不涉及世俗之故。如今文判官一語道破,他終於明白那些不該存在於人類身上的突兀感覺之所以在她身上出現,原來正因為她是神族!

  犯下的罪不重,所以她只需在人世十七年,一生平順,家境富裕,不愁吃穿,受盡週遭人喜愛憐惜,不欠情債、子債,悠然而來,悠然而走。我想,能回神界,對無瑕仙子而言,才是好事。

  文判官淡然陳述,短短停頓,檮杌看見他笑中帶著戲謔。

  檮杌兄,你打算為了她和天界槓上嗎?尤其……無瑕仙子可是月讀天尊的親妹,在下不認為月讀天尊會比我好說話。

  神,月讀,千年前將另一隻凶獸渾沌封進鋼石裡,直至現在,渾沌是否離開鋼石,檮杌不清楚,不過幾百年前他經過那塊大石時,週遭的雜草已經長到半個人高。

  檮杌不認為月讀好說話,更不會乾脆地將上官白玉拱手讓他。

  但是,那又如何?他檮杌也同樣不是好說話、好打發的傢伙,想和他爭上官白玉?行!各自拿出看家本領,他不見得打不贏月讀!

  「檮杌……檮杌……」上官白玉在他懷裡低泣,覺得神智被拋得好高好高又墜下,她開始害怕那種茫然未知的境界,只能無助地攀附他。

  可是他好壞,居然更加猛烈鷙悍地充滿她,彷彿就要這樣撞壞她;他又好溫柔,長臂環在她腰後,收起所有的爪子和獠牙,只給她汗濕瘋狂的擁抱,反倒是她的指甲不小心抓紅他的背,留下淺淺痕跡,作為狂歡放縱的證據。

  檮杌吻住她吟哦的小嘴,急切地要著她,用健壯身軀迷惑她,也讓她用玲瓏嬌軀包裹他、滿足他。

  他一直都想要她,在知道她是天女之前就強烈的想要她,現在得知她的身份,他沒有退縮,反倒更堅定這個念頭。他的急躁,正因為她不單純只是上官白玉,同時還具有天女的身份,這代表著會有更多的傢伙來與他爭搶上官白玉,他不想放開她,即便她是天女,也是他的!

  她像只幼貓嗚咽著,身子輕顫,被他的汗水濕濡了胸口,快感像是緊繃的弦,到達極限之時,瞬間斷裂,上官白玉幾乎昏厥過去,檮杌也在她體內獲得酥麻的解放。

  檮杌撫摸她的長髮,帶笑的嗓音氣息微亂,「你真不濟事,這樣就不行了?」虧他還想再來一次呢!

  不饜足,他對她的身體完全下饜足。

  上官白玉聽不見他的調侃,癱軟在他懷裡,全身重量由他承接。

  他扯來衣袍裹住她,不顧自己赤身裸體,抱起她走出洞穴。夜空中,月明星稀,不遠處有潭清泉,他踏入泉水內,掬起滿掌泉水輕潑在她滑膩肌膚上,將沾染在她身上的汗水洗去,而後撩起她的發,沒放過耳背和頸後,搓一搓、洗一洗……忍不住又將嘴印上前去吸一吸、吮一吮。

  上官白玉任由他清洗身軀,眸子緊合,長睫微濕,唇瓣被吻得紅腫,眉宇間,添上一絲女人嫵媚。

  泉,粼粼波動,水花潑動的聲音裡,夾雜著細不可聞的嗚咽。

  白玉……我可憐的女兒……

  「爹……」她淺吟,秀氣的眉心輕蹙。

  「誰是你爹了?」睡糊塗囉,抱著他喊爹?

  小姐……都是丁香不好,都是丁香的錯,小姐,求你醒過來……

  白玉……趙伯伯對不住你……

  上官白玉睜眼醒來,耳畔圍繞的哭喊聲並沒有停止,她望向檮杌,發現檮杌不像她一樣能聽見親人的聲音,但她聽得好清晰,每一字,每一句,都敲在她心口上。

  「我聽見我爹的聲音……還有丁香……趙大夫……他們在哭……我爹他們在哭……」

  「那是難免的,畢竟你剛死,他們那邊現在應該愁雲慘霧吧。」檮杌隨口答道,比較專注在清洗她的長髮。他沒嘗過痛失至親的苦,不懂那代表著多麼強烈的悲傷。

  「……檮杌,我想回去看他們。」上官白玉無法忽視親人的痛苦及哭喊,憂心忡忡。

  「他們又看不到你,回去有什麼意義?」多此一舉,不如乖乖待在他懷裡,一塊洗鴛鴦浴還有趣許多。

  「我不在意他們看不看得見我,檮杌,陪我回去一趟好不好……」她噙著眼淚請求他。她走得太突然,就連自己都不明白死因,可以想見爹親定會痛不欲生;她來不及留下隻字片語,只留下喪女的痛苦給爹親承受。

  白髮人送黑髮人,人間至痛,莫過於此。

  檮杌不樂見她的眼淚,那會讓他胸口莫名悶痛,她可以哭,但只限於承受他疼愛時才被允許,其餘的人事物,都不該讓她掉淚。

  「好吧。」

  最後,檮杌還是帶她回去上官府。大門前掛著白色燈籠,府內正如檮杌所言佈滿陰霾,每個人都換上素衣,無人交談。

  守門的老僕,老淚縱橫。

  掃地的雁兒,淚如雨下。

  在馬廄替馬兒鏟乾草的阿信,忍著不讓男兒淚滴落,鼻頭卻早已通紅。

  她的靈堂安置於後堂偏廳,丁香跪在一旁,為她燒著一迭又一迭的紙錢,就怕燒得少了,會害她在黃泉路上無法好走。

  冰冷屍體仰躺在小床上,換好壽衣,是她向來偏愛的淡月牙色,臉頰撲上淡淡水粉想掩飾失去紅潤的慘白,長髮仔細綰起,綴上素雅珠花,右顎的傷是她氣絕倒地時碰撞出來的,此刻已裹上藥,想來定是趙大夫替她處置妥當,除此之外,她彷彿靜靜地沉睡著。

  與自己的身體分隔對視,是種很怪異的感覺,她明明站在這裡,rou體卻僵直地躺在榻上。上官白玉來到丁香身邊,果不其然看見丁香哭得好狼狽,一雙眸兒腫得像兩顆核桃似的,淚水還不住地落在火盆中,嘴裡喃喃說著:都是丁香不好,都是丁香的錯……

  「丁香……」上官白玉伸手想擁抱她,手臂卻穿透丁香的身軀而去。

  她悲傷地盯著自己氤氳的雙掌。原來,這就是亡靈的感覺,眼睜睜看著世間親人哭泣,就連安慰都做不到……

  她突然好害怕,好害怕看到爹親的痛苦,好害怕看到因為她的緣故,讓爹親傷心流淚。

  她正如此想著,緊接而來卻必須馬上面對這樣的場面……

  上官初拖著蹣跚疲倦的身軀,來到偏廳。

  「老爺……」丁香抬起淚顏,同門外低喚,就要起身行禮。

  「你繼續燒,不要停。」上官初要丁香別多禮,緩步跨進偏廳,步履有些不穩。只不過短短幾日,他卻比上官白玉記憶中更加蒼老憔悴,鬢間白髮顯而易見。

  他與上官白玉擦肩而過,逕自坐在最靠近上官白玉屍體的座位,執起她失溫的柔荑,默默掉淚。

  打從女兒猝死之後,他最常做的事便是安安靜靜坐在女兒身旁,自責地看著她,責怪自己為何沒多陪伴女兒,為何總是為了生意將女兒留在家中,自己待在西京十天半個月才回來一趟?女兒從來沒有抱怨過,她好乖巧,除了身體不好之外,不曾讓他操心過半次。

  她的娘親過世得早,他還記得,那天的雪好大,當愛妻嚥下最後一口氣時,他痛苦得恨不得隨她一塊去,那時白玉才不過八歲,是她一直陪伴他,與他一同挨過喪親之痛,她是如此的貼心、善解人意,他唯一的女兒……

  上官初不像前幾日放聲哭喊女兒的名字,他不發一語,伴坐在側,不願意在此時還讓女兒無法安心地走,他必須要接受失去愛女的事實……

  他落寞的背影,因抽噎而微微顫抖的雙肩,教上官白玉難受地屈膝跪下,不住地向爹親磕頭。

  「白玉不孝……讓爹為女兒落淚……請爹要保重身體……」她跟著泣不成聲,不讓檮杌阻止,向上官初叩首十餘下仍不停止。

  在場唯一還掛著笑容的,只剩下無法感同身受的檮杌,他悠哉環臂,對眼前的生離死別一片淡漠。

  他們所有人都失去她,只有他檮杌得到她,得到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如此想擁有的女人,他當然開心,心情自然愉悅。

  擁有她的喜悅大大超乎他想像,本以為不過是新鮮感興趣罷了,但欲望滿足了,喜悅卻沒有消失,甚至連減少一分也沒有。

  檮杌的喜,對照於上官府裡的悲,猶如天界與地獄,他在天,他們在地。不過他的喜悅在上官白玉流淚磕頭時消褪了一些,那幾滴透明的心玩意兒滑落她雪白臉頰,它們不曾從他的眼中流下過,他不知那是啥滋味,聽說它們是鹹的,像汗珠一樣,明明是伸手一抹就能擦去的東西,卻讓他胸口一窒。

  他討厭她哭,可找不到理由安慰她,幸好汪廷宇和他爹的出現讓上官初收起眼淚,也讓上官白玉不像方才哭到發顫。

  丁香為汪家父子點燃一炷清香,他們為上官白玉上完香之後,各自落坐,汪老爺能體諒上官初喪女之痛,他拍拍老友的背。

  「阿初,你儘管放心,我們說好的親事還作數,我不會讓白玉的牌位送進姑娘廟無人祭祀,我們汪家長媳的位置是白玉的,廷字會如期迎娶白玉的牌位,讓她進我汪家祖祠,由我汪家子孫拜她。」未婚的姑娘家無法進祖祠享香火,這是千百年來流傳下的不公習俗,卻無人試圖扭轉過它。既然白玉的牌位永遠上不了上官家的桌,那就由他們汪家接收,這是做兄弟的能替義兄做到的最後一件事。

  「謝謝你,阿誠。」仍是在討論婚事,卻已不像日前,兩兄弟開心地說著大聘小聘嫁妝那般,上官初應得有氣無力。

  「你要節哀,若白玉見到你這樣,她怎會安心?」安慰人的話,永遠是千篇一律的這幾句。

  「我本來以為,還能親手為她蓋上喜帕,看著我的寶貝女兒風光出嫁……」短短一句話,上官初哽咽得幾乎無法成言。

  要哭了要哭了,上官白玉又要哭了!檮杌手忙腳亂,想搶先一步制止她的眼淚,上官白玉卻撲向他,在他懷裡放聲大哭,像個討娘抱的孩子,完全不節制地任由淚珠鼻涕奔流,不在乎在他眼前哭得多醜陋。

  她失去了生命,失去了爹親,失去了繼續和大家呼吸同一口空氣的權利,她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他!

  她無法獨自扛下這樣的驟變,需要他用有力的臂膀替她分攤,幫她撐起這巨大的、痛苦的、自責的悲傷,不然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檮杌舉在半空中的雙手僵得無法做出反應,他沒有安慰過人,他的嘴一向只會說出惡毒字眼,他的雙掌打人比拍背來得俐落有本事,他近乎笨拙地將手掌擱在她背上,試探性地輕拍一下,沒看到她被他的力道打到嘔血,他才放心地慢慢多拍幾下,到後來逐漸順手,動作熟練許多,感覺她在懷中的哭顫由淺至重,嚎啕痛哭。

  一直到她冷靜下來,已是半個時辰後的事,上官初與汪家父子早已離開靈堂,移往大廳繼續商討冥婚事宜,丁香則是到廚房去準備素菜白飯,要來祭拜上官白玉。

  「你又不算真的死了,跟他們一塊哭什麼呀?以後你想回來看他們,我就帶你回來呀。」檮杌總算有機會將滿肚子的疑問全說出來。

  「我能見到他們,可他們看不見我,對他們而言,上官白玉死了……這世上再也沒有上官白玉這個人,我再地無法在爹疲憊地回來時,親手為他奉上一杯參茶,再地無法對他噓寒問暖,再地無法孝順他……」上官白玉心口好悶,原來死亡是這麼可怕的事,離開親人,讓親人傷痛,讓親人不捨。

  檮杌把她拽進懷裡。「我是不懂,但我不喜歡你哭,你哭得讓我覺得很……煩。」由心裡而發的煩悶,又很氣自己無法讓她不哭。

  「抱歉……」

  「我不是嫌你煩。」

  明明才說她哭得讓他很煩,她致完歉,他卻又說不是嫌她煩,難不成是嫌滴滴答答的眼淚煩嗎?

  依上官白玉以前的性子,她不會追問,就當他不喜歡女孩子哭哭啼啼而已,可檮杌回答得太令人玩味,她也知道再追問下去,檮杌雖然會擺出臭臉,但還是會乖乖回答她,他不是只有耐心的妖,唯獨對她十分包容。

  「不是嫌我煩?那是……嫌什麼呢?」她眨著還隱隱閃動淚光的眸兒,從他懷裡退開地問。

  「嫌……」他頓了頓。嫌什麼呢?嫌人類的感情藕斷絲連、不幹不脆?嫌她的家人霸佔掉他與她相處的時間?嫌她現在應該只在意他,不許再想著其他人,就算是她親爹也一樣?

  他沒有親情,不懂骨肉血親是啥,他無父無母,若哪天掛掉,也是孑然一身化為煙塵,不會有人替他立碑上香,更不會有人囉哩囉唆為他的死而哭。

  「嫌?」她繼續接話,非要得到答案不可。

  檮杌臉孔一板,果然擺出臭臉來了。「嫌你哭起來像顆包子,很醜!已經長得其貌不揚,還不維持平常可愛的樣子,讓五官全皺成一團,能看嗎?!」

  壞嘴凶獸重新問世,一出口就傷人。

  他真懂得如何讓人轉哭為嗔,她現在是很想哭沒錯,但已經無關自己死亡的哀慟,而是因為被他批評其貌不揚……他嘴巴不甜,一點都不甜,連想安慰她也說不出半句好聽的話。

  「你還說不是嫌我?既然覺得我其貌不揚,那好,你就讓鬼差將我帶走,看看等我受完地獄一生功過的處罰,飲下孟婆湯,再入輪迴,會不會投胎成另一個國色天香的女子!」反正這輩子就是這副模樣,想改造,等下輩子吧。

  上官白玉只是嚇嚇他,她清楚檮杌沒有惡意,他並非真的對她的長相不滿,她沒漏聽他後頭還有一句「平常可愛的樣子」,小小的誇讚從他口中吐出,已屬難得。

  沒料到檮杌竟然大受驚嚇,爆山大吼:「有哪隻鬼差敢來?!我打得他後悔這輩子出生當鬼!」他氣沖沖的,眸光凜冽陰狠,連獠牙都竄出兩邊唇角,這副兇猛樣,哪有鬼差膽敢近身?

  「你何必這樣,去找個美麗漂亮哭起來又梨花帶雨的迷人姑娘吧!」上官白玉被他的反應逗得想笑,頭一回發覺自己也有壞心眼。

  「白玉!」儔杌已經顧不得收斂力道,心急地扯住她右臂,上官白玉只剩魂魄,身子輕若無物,當下飛進他懷裡,被他交迭著雙臂鉗住。「我才不要什麼美麗漂亮哭起來又梨花帶雨的女人,我有你就夠了!我又不是嫌你的模樣,你長這樣就夠好了,眉毛彎彎眼睛大大鼻挺挺唇嘟嘟的,我都喜歡,換一個人來我才不要,不是你我就不要!」

  他毫無自覺自己說了什麼,還一臉嚴肅認真,上官白玉認識的檮杌不會為了討女人歡心就說出違心之論,他這番話,掏心挖肺了。

  「有你這句話就已足夠。」上官白玉不再嚇他,展臂環住他的項頸,又笑又哭,心情複雜,一方面還在為不得不拋下親人而疼著,一方面也感激有他陪伴著度過這一切。

  檮杌莫名其妙,她前一刻還在跺腳要他去找別人,下一刻卻主動抱緊他,他被這女人弄得一頭霧水,怕她還在氣他嘴壞,又悄聲補上一句:

  「我真的不是覺得你長得醜,最好是全天下雄性動物都覺得你長得醜,順我一個人的眼就好……我只是不愛看你掉眼淚,不要你哭。」笨拙的男妖,說著笨拙的安慰話語,卻讓她臊紅了臉,更紅的是眼眶。

  「好,我不哭,不哭了。」有他珍惜著她的眼淚,她不再輕易落下,不再用眼淚揪疼他的心。

  「我抱你的時候,你才可以哭。」他也不是那麼沒天良,要是她在狂喜之際流下快感的眼淚,這點他可以勉強容忍。

  「別、別說這種教人害羞的話!」她拿手肘頂他的腹,他太結實,一點動靜也沒有。

  丁香端著飯菜回來,神情落寞地一碟一碟擱在靈桌上,檮杌在丁香轉身不注意時,捉起一條素雞咀嚼。

  「檮杌。」上官白玉突然喚他。

  「嗯?」

  就見她專注地盯著自己的屍身,直到他應聲時才仰起白淨的小臉。「你左肩的窟窿一直無法癒合,是因為有幾截骨頭不全,是不?」

  怎麼突然提到他身上的洞?它又不會痛。

  「對。」他還是很乖很乖的答腔。

  「我還在世時,曾經想過許多許多方法,可是我不敢告訴你,怕你生氣不願意試。」

  「什麼方法?」什麼方法會讓他生氣到不願嘗試,現在說來聽聽呀。

  「我本想試試找來豬骨或牛骨,補你斷掉的部分,說不定……」

  「你拿豬骨和牛骨想叫我這只偉大凶獸將它們塞進我身體裡面?!」她當他是什麼東西?他是檮杌--檮、杌耶!身體裡插上幾根豬骨牛骨,傳出去能聽嗎?!

  生氣了,果然生氣了,幸好她當時沒開口,否則定會挨他一頓臭罵。

  「所以找才沒提呀……」她很識趣的,正因她太明瞭檮杌的驕傲與自大,提了也是白提,就算真能幫他填補大窟窿,他寧願給它破,也不會順從。

  「那時沒提你現在提什麼提?!」欠他臭臉凶她就對了啦!

  「……如果是我的呢?」

  「咦?」

  「如果是用我的骨頭,你願意試看看嗎?」

  「你要我拆下你的骨頭,裝進這裡?」檮杌按著窟窿,驚訝地問。

  上官白玉點頭。「試看看好不好?我一直很想幫你治好身上的傷,它也讓我覺得……不愛。」

  那麼大一個傷口,風大一點吹過去還能聽見呼呼聲,他嘴上總說不痛不痛,可她痛呀!那大洞,比她的腦袋還大。

  「你們人類不總愛將死有全屍掛在嘴邊?我拿出你的骨頭,你等於屍骨不全。」這樣也行嗎?

  「魂魄都給你了,我還會吝嗇幾根骨頭嗎?」上官白玉打趣道,「再說,能藉由你的身體繼續活下去,我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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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6-30 00:34:54
  檮杌心頭發熱,因她短短幾句話而暖呼呼的。到了這種時候,她竟還有心思擔心他的窟窿,他自己壓根都放棄了好不好,他雖是厲害的妖,卻不及渾沌或窮奇,他們習過強力的愈傷咒,他卻自恃法力高強,認為只有他弄傷別人的份,誰也無法傷他半根寒毛,所以愈傷咒只學個皮毛,才會在斷掉幾截骨頭之後就補不回來。對此,他認了,也準備好和這個窟窿共處一輩子,她卻一直掛在心上,就連自己才剛死,眼淚還蓄在眼眶中,依然沒有忘掉它的存在。

  「檮杌,快試吧。」適巧丁香離開靈堂,正是下手取骨的好時機。

  檮杌看著躺在眼前的女人,即便她此時不過是具屍體,安詳面容仍屬上官白玉所有,要他動手,他竟還會有絲不忍。在上官白玉的催促之下,他緩緩伸出手,擱在屍體左肩,近乎膜拜地滑過那方柔軟布料,手掌探入壽衣及冷冰rou體內,幾聲喀啦脆響,收回手時掌心多出了幾截秀細玲瓏的骨。

  上官白玉認真地看著她的骨被安置在他身上的窟窿間,比起他的骨頭,它仍太小、太細,她沒信心用這種方式能治好他,才正要失望,卻見檮杌用法術抹平那處傷口,血肉瞬間與白骨糾纏。這畫面,她頭一日遇見他時就瞧過,但不能高興得太早,窟窿補滿後仍有迸裂開來的危險,她曾被嚇過,所以謹慎的盯著。

  她忍不住屏息,已看不見自己的白骨,鮮紅的肌肉一層一層堆迭,血管經脈交纏覆上,最後是深褐色的皮膚,窟窿再度消失。

  她默數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十九……三十四……六十……

  「補上了。」數滿一百,沒入息的肺葉已經在抗議,她雖是魂魄,仍有窒息之感,小嘴喃喃說著,勾起笑意,柔荑試探地撫摸新生膚肉。

  檮杌按著發燙的左肩,那抹熱源,溫暖著他,比靈山火池的岩漿更炙。

  補上的部位,有她的氣息。

  多神奇,他是凶獸,她是天女,正與邪,應該水火不容,可是他沒有任何不舒服,反而由體內深處散發出光芒,治癒所有不適,甚至在最靠近她纖骨的心臟,感覺到屬於她的柔軟與溫度。

  檮杌擒住她的手,壓在心口。「從今天起,你就在這裡。」

  跟著他,不分離。



  那夜,萬物寧靜,夜色濃黑如墨,偶有幾聲蟲鳴,遠遠的,並不擾人清夢,除此之外,什麼聲響也沒有。

  上官初一連幾日都沒什麼吃沒什麼睡,失去女兒的痛,讓他彷彿重回到愛妻初喪那時,眼睛一閉上,腦子裡就浮現出兩人相處時的點點滴滴,想著想著又哭了,不住地歎氣,怨恨老天爺待他不好,讓他承受兩次重重的打擊,怨恨為何先走的人不是他。

  今天,他是真的好倦,身體已經快撐不住,他在女兒靈堂的心桌上趴著,不覺竟睡著了,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分不清自己是真睡,還是半醒著……

  他看到上官白玉,他的愛女,一襲乾淨雪白的衣裳包裹住她單薄纖瘦的身軀,裙長曳地,綢緞的光澤在她週身像一波波漣漪,她站在繁花紛飛的桃花林裡,幾綹長髮隨清風拂動,嘴角噙著淡淡笑意朝他走來,一如他記憶中的恬靜溫雅,她不是絕色美人,卻總像春風溫煦輕拂人心。

  「爹。」距離他十步左右,她停下,不再上前,盈盈跪下。

  「白玉?真的是你嗎?你回來了……」上官初飛奔過去,明明他盡力奔跑,千步的距離何其之短,偏偏他每進一步,上官白玉就遠離他一步,任憑怎麼追都追不上。

  「爹,白玉要走了,請爹不要為白玉哭泣,是白玉福薄,沒能再讓爹寵著愛著……」

  「是爹沒生一副健健康康的身體給你,是爹對不起你……」上官初不放棄奔跑,一寸也好,能拉近兩人之間一寸距離都好。

  上官白玉搖頭,是反駁他的那句話,也是要他別再費力追逐。

  「爹給女兒的,比一副健康身體更多更多,白玉叩謝爹十七年來的養育之恩。」她磕頭,身子伏得好低,近乎五體投地。

  「白玉……」他知道,女兒是來拜別的,從此天人永隔。

  果不其然,上官白玉說了許多許多話要他保重自己的身體,要他好好過日子,要他別替她傷心,彷彿在交代她來不及出口的遺言,父女倆哭成一團。

  「爹,請你收丁香為義女,讓丁香代女兒嫁去汪家,汪大哥與丁香彼此相屬,他們會是一對恩愛眷侶,丁香靈巧貼心,有她替我盡女兒的義務,白玉才能安心的走,好嗎?」

  上官初在她前幾句細細叮囑時就已哭得涕淚縱橫,只能不斷點頭,應允她最後的央求。

  「可爹不放心你一個人,你若是在爹到不了的地方被人欺負怎麼辦?」白玉性子恬淡,不愛同人爭、與人鬥,要是有人存心欺侮她,她身旁沒有人保護,定會吃大虧的……

  上官白玉仍是笑著,清涼的微風倏然加劇,席捲滿地桃花瓣,在她身後,浮現出一具高大黝黑的男性身影,上官初想瞇眼瞧得更仔細,卻被滿天花瓣模糊了視線,只知道她背後站了人,那人還霸氣地環住她的肩,女兒身上白晰如光,那人卻沉如黑鐵,上官初心中一驚,以為是什麼危險逼近她,正要上前護衛,女兒卻輕笑出聲,柔荑撫上那只橫亙在她胸前的粗臂。

  「爹,白玉不是一個人,白玉有人陪著。只要有他在,不會有人欺負白玉,請爹寬心,毋需再為白玉掛心,白玉現在只希冀爹平安康泰,別讓女兒走不開……」

  「白玉!白玉……」

  「我會顧好她。」

  上官初聽見她身後那人開口,聲音好沉,壓迫感好重。是鬼差嗎?還是哪路凶神惡煞?為什麼會那麼霸道地摟著白玉?白玉在他身邊真能安全嗎?

  「白玉……」

  瞬間,上官初驚醒,滿臉是淚。

  「夢……是夢呀……」他用衣袖抹乾淚水,怔忡間,鼻翼再度抽動,聞到好淡好淡的桃花香。是外頭園子裡植的桃樹嗎?不是呀,那幾株桃樹,連個花苞都還沒有。

  他坐直身子,卻看見桌上散佈著幾片白色花瓣,與夢裡飄落在白玉身上的花瓣相似……

  「白玉,是你回來了嗎?」上官初低歎,喃喃自語。

  「老爺。」丁香一早便到靈堂來上香,不意外遇見上官初。

  「你今天怎麼這麼早起?不是才寅時嗎?」

  「……我剛剛夢見小姐回來,所以一醒來,就想來看看小姐。」丁香的眼也是紅的,才哭過沒多久。

  「你也夢見白玉?」

  也?這麼說來……「老爺,您也一樣嗎?」

  「嗯,我夢見白玉回來,站在桃花樹下,笑得同以前一般……」

  「我也是!小姐穿著那襲白綢雪紗,綰著素髻,那髻,是我曾經替她梳過的,小姐她……她要我好好照顧老爺,替她盡心盡力孝順您……」丁香只敢說到這裡,後頭太逾矩的夢境她沒打算說,但上官初卻接話。

  「還有,要我收你當義女,由你代她嫁往汪家。」

  「咦?!老、老爺……」他、他怎麼會知道小姐在她夢裡說過這些?

  「因為白玉是這麼告訴我。」上官初解答。經由兩人相似的夢境,他開始相信白玉真的回來過。「丁香,我收你當義女。」

  丁香臉一白,咚一聲重重跪下,惶恐得不知所措。「老爺?丁香不敢!丁香不敢……」

  上官初扶起她,「這是白玉的遺願,你就當……幫我完成女兒最後的央求。你也知道,白玉從來不向我討些什麼,她上佛寺,求的也從來不是她自己好,你說,她這麼小的請求,我能不為她做到嗎?」

  「老爺……」

  「你就別推辭了,你再推辭,就得換我拜託你。」

  丁香咬唇,她不是抗拒,只是覺得自己不配,她自小無父無母,跟在小姐身邊,心裡早就將小姐視為至親,每次看見老爺待小姐珍愛呵護的模樣都會好生羨慕,現在小姐竟要將她擁有但沒能長久的親情分給她……

  小姐、小姐,你連我的未來都替我安排好了,是嗎?

  丁香還在猶豫,趙大夫也來了,上官初與丁香馬上聯想到唯一可能性……

  「趙大夫(老趙),你也夢見白玉?」

  「你們怎麼都知道?」趙大夫吃驚地以為這兩人有讀心術,但相識如此多年,他當然明白上官初和丁香是平凡人,所以轉念問道:「難道你們……」

  「嗯。」沒錯,他們也是。

  上官初對於女兒托夢的內容很在意,不知道她又對趙大夫交代什麼。「老趙,白玉同你說了些什麼?全告訴我!」

  「這……當然沒問題,但讓我先為白玉上炷香吧。」

  「我也要!」丁香點燃清香,與趙大夫閉眼敬拜。

  竄著裊裊輕煙的香枝插進爐內,趙大夫坐下後先是一歎,才幽幽道:「白玉她定是擔心我自責,才會入我夢裡說了那些話……」

  趙大夫何止自責。

  明明在白玉出門前,他才替她診過脈,沒診出任何病根,也覺得她身子近來有越發健朗的跡象,多出門走定是好事。明明該是如此的,為什麼白玉好端端的出去,卻是被橫著抬回來?他連搶救的機會都沒有,她就斷了氣息,無論是下針或灌藥,都已枉然。

  他好惱自己,是他醫術不夠,才會沒診出白玉的情況,才會害白玉猝死,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上官老爺一句話也沒責怪他,讓他更是無地自容到了頂點,心裡已做下近日便要離開上官家的決定。

  「她說,她的壽命早就結束,多出來那三個半月是天賜的,她不怪我,還向我道謝……」

  夢裡,上官白玉娓娓說著,生死簿上,她的陽壽只到大雪紛飛那日為止,無關趙大夫的醫術,即使是神醫,也敵不過司掌生死的閻王……閻王要人三更死,絕不留人到五更,但她不只多留到五更,還足足多度過一百餘個五更,所以她不怨,她感激,能和親人多相處一刻鐘,她都心滿意足。

  她謝謝他,像叩謝她爹親一樣,謝謝他總是在夜裡她一犯燒時就匆忙趕來診治,不論多晚都一樣;謝謝他像個家人,照顧她無微不至,也抱歉總是麻煩他,讓他苦惱,還有還有,他替她瞞住私藏小貓小狗的事,仍是要保密哦。

  最後,上官白玉露出最濃最重的歉意和靦腆笑容,從黑暗中牽出一個男人,一個眉不慈目不善,雙臂環胸、冷眼看人的男人。她說……

  趙伯伯,我騙了您,我藏的不是一隻女妖,而是他……他叫檮杌,有一回您額心腫了個大包,就是他弄的,上上一回您絆倒,也是他;上上上一回您被打得眼冒金星,還是他……

  「你也看見那個男人?」上官初訝然問道,趙大夫點頭。

  「我、我也看見了。」丁香怯怯地舉起手,得到在場兩個男人注意後才苦著臉說:「他說,我好吵好煩好囉唆,他老早就想一手捏爆我的腦袋,若不是小姐制止他……」嗚,原來那一段不是惡夢,而是真的真的真的有個男人……不,是男妖在她左右,時時想著如何做掉她。

  「咦?大家怎麼都在?」汪老爺從屋外進來。

  三人的交談被打斷,換汪家父子一大早就到靈堂來上香,不用說,汪家父子昨夜一定也夢到白玉了吧,來來來,直接坐下來,說說她交代什麼。

  「白玉?我沒有夢見白玉呀……」汪廷宇被上官初追著問時,露出困窘的神情,又改口道:「也算有啦,匆匆一眼,她就被拽到一個男人背後……」

  男人,檮杌,他真忙,每個人的夢裡都有他。

  「那是一個惡夢……我夢見我迎娶白玉的牌位,正要一拜天地,手裡的牌位卻被那男人一掌揮來,碎成木屑。他右手爪子這……麼長,掐在我脖子上,獠牙這……麼長,面目猙獰地凶我,說白玉是他的,不准我肖想她,別說是牌位,連塊木屑都不准我娶,否則他會扭斷我的脖子……他雖然這麼說,同在夢裡,接下來他根本就直接折斷我的頸子……被扭斷脖子的感覺好真實,到現在我都還覺得這裡好痛……」不知是落枕還是怎麼了,夢裡被男人拗折的部分就是痛呀……汪廷宇還記得自己大叫一聲,從床上彈坐起來,冷汗涔涔的恐懼。

  「那不是夢哦。」上官初、趙大夫及丁香,異口同聲。

  上官白玉昨夜確實回來過,還帶著一隻霸道男妖一塊入夢。

  她是來道別,是來一一交代她在世上放心不下的親人們,要他們好好活著,不要替她悲傷。

  拼拼湊湊眾人的夢境,可以得知上官白玉身旁的男妖很凶,很霸道無禮,還很目中無人,這樣的男妖,卻向上官初保證「我會顧好她」,口氣冷冷淡淡,像在叫人滾遠一點,而上官白玉被他環在胸前,笑得燦爛如花,好似在告訴大家,她會過得很好,也請大家為了她保重自己。

  「不該再讓白玉放心不下咱們……」上官初因女兒的貼心更加不捨。

  「是呀……」趙大夫不住地點頭。「白玉這丫頭……」

  上官初從今天起,不再哭泣,他必須從喪女之痛中振作起來,為了不讓白玉再操心。也許還得用上好幾年時間才能平復,但教女兒為他掛心,他這個爹未免太失職。

  趙大夫從今天起,立誓要走遍天下,學習更多醫術,要成為能救更多人的醫者,將無法救活上官白玉的遺憾,彌補在別人身上。

  丁香從今天起,要代替小姐將老爺當成親爹,小姐以前如何孝順老爺,她會替小姐繼續做,而且……她也會盡量不那麼嘮叨啦。

  汪廷宇從今天起,打消了和上官白玉冥婚的念頭,想也不敢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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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6-30 00:35:36
第八章

     悠遠的鐘聲,由山頂的佛寺傳下,上官白玉閉目聆聽,隱約還有誦經聲夾雜其中,讓她聽得好安心。以往她到佛寺上香時,寺裡的住持總說她很有佛緣,所以即便成了鬼的現在,她也不會害怕那些經文吧。

  又是飄雪時節,算算日子,這是她成鬼的第十個月。在這十個月裡,她跑遍太多無法想像的地方……結滿纍纍仙桃的玉林、汩汩冒著醇酒的泉、開滿繁花的山谷、成群珍奇異獸奔馳的大地、黃沙滾滾的荒漠、住滿金髮碧眼人類的國度,當然,還有數度拜訪的水晶龍宮。

  玉林裡的仙桃,檮杌摘下一顆給她吃,當時她以為那兒是野林,仙桃是野生的,並未多想,捧著桃子深吸一口果香。

  她不需食物,光聞氣味就能饜足,當她正準備將手裡的仙桃分食給檮杌,卻見他老早就吃掉一整棵樹上的粉嫩桃子,吐了滿地桃核,嘴裡還嫌仙桃滋味不夠香沒多甜。

  說時遲那時快,玉林裡竄出一隻巨大的虎,足足兩個成年人高,最稀罕的是它毛色是鮮血般透紅,它看見桃核,氣得虎眸瞠圓,惡狠狠的仰天長嘯,像在罵人,幾乎可以同時塞進十幾顆人腦的虎嘴發出低吼,一顆顆牙齒看起來都好銳利。

  她扯扯檮杌的手,低聲問:「這桃子……是有人種的嗎?」現在才問,似乎太晚了。

  「有呀。」檮杌頷首,讓她差點昏厥過去。

  他竟然帶她到別人家的林子裡,偷別人家的桃子吃!難怪人家會放老虎咬人!

  紅虎步步逼近,上官白玉自知有錯在先,只能彎身鞠躬向它致歉,並且拉著檮杌一塊。

  偏偏檮杌仍無反省之心,「我可以一掌劈死那隻畜生,你不用擔心啦。」來,再吃一顆,仙桃多吃多補,有病治病,沒病強身。

  「檮杌!」她板起臉孔,明明是他們的錯,怎能偷吃人家的桃子,還打死人家的寵物?!

  「是誰偷摘我家仙桃……」蒼老嗓音吼得好響亮,拄著枴杖咚咚咚跑來,在拐出樹林時還重重跌了一跤,上官白玉一驚,趕忙過去攙扶老者。

  「您沒事吧?有沒有摔疼?」這一扶,才發覺老者身形好嬌小,站起來只到她腰間,他的白眉和白胡都長及地上,眼睛完全淹沒在白晃晃的毛髮間,摔跤完全是踩著自己的長胡之故。

  「偷我桃子的賊!」侏儒老者抓住她不放,完全不聽上官白玉辯解。

  檮杌眼神一凜,竄來的速度迅雷不及掩耳,發狠地將上官白玉的手搶回來,並一把操起侏儒老者往身後拋,像在丟一團廢料般無禮。

  「呀呀呀呀呀呀……」侏儒老者慘叫,幸好紅虎反應機伶,飛奔過去叼住主人,才不至於讓主人摔成破雞蛋。

  侏儒老者動手撩開長眉,看見是檮杌,氣得哇哇大囔,短短手指還在顫抖,一口氣差點提不上來。「檮杌!又是你這只凶獸……你們這些凶獸怎麼老愛找我的仙桃下手?!渾沌也是、窮奇也是、你也是,最過分的是饕餮,不只吃桃,連桃樹也整棵吞下去,一片葉子都不留!好不容易我又養了一千年,它們才結滿果,你竟又帶人來偷摘?!你你你你你……」

  「抱歉,這些桃子多少錢,我們向您買下……」上官白玉想以實際補償來表達最高歉意。

  「錢?我給你錢,你把桃子吐出來呀!」老者不領情,像只蚱蜢蹦蹦跳。

  「你這麼凶幹嘛?!」檮杌田惡言相向,誰敢嗆上官白玉,就是準備和他檮杌結仇!

  誰凶了?到底是誰比較凶呀?!侏儒老人瑟縮著肩,藏在大紅虎後頭直犯嘀咕。

  「檮杌,是我們有錯在先,不可以對老先生不敬!」上官白玉不許檮杌用臭臉凶老人家。

  對嘛對嘛,聽聽,這才叫人話,聽在耳裡多爽呀,要是打從一開始就由這名小女娃說話,檮杌乖乖閉嘴,他植樹老祖哪會跟小孩子一般見識,說不定心情一好,還多送他們一袋桃子哩!

  上官白玉蹲低身子,與侏儒老人平視,目光誠懇,笑容可掬。「老先生,吃掉的桃子我們沒有辦法賠您,您說個方式,讓我們補償您……」

  唔……這種甜孜孜的嗓,讓人酥麻呢。

  「不然你親我一下……」侏儒老人一不小心說出心裡話,但隨即看到檮杌齜牙咧嘴,頗有「由我來親你一下更好」的陰狠樣,趕忙又搖頭道:「沒、沒什麼方法能賠我!除非那幾顆桃核重新發芽長大,否則沒啥好說啦!」他氣憤地指著滿地桃核。

  「好,我將那幾顆桃核重新種起,讓它們發芽之後再拿來還您。」上官白玉仔細拾起檮杌吃過的桃核,數數有十二顆。

  「你以為誰都能種起仙桃嗎?若那麼容易,這一大片玉林怎會全歸我管?」侏儒老人哼聲,放眼天界,種仙桃的本頷只有他而已啦。

  「我會試試的。」

  「行,就讓你試試,發不出芽的話,我可就要你徒手將整片玉林的雜草除乾淨……」

  「我現在就可以徒手幫你把整片玉林除乾淨。」檮杌寒聲道。整片玉林,包括雜草、桃樹,還有這隻小矮人和那隻大紅狗!

  侏儒老人跳到上官白玉身後躲藏,知道她是最好的擋箭牌,一旦有人擋在前方,他吠叫的氣勢就很強。「小女娃叫你要敬老尊賢,你沒聽到呀?!」

  「我沒讀過書,不懂什麼叫敬老尊賢,不過我知道啥叫挫骨揚灰及四分五裂啦!」

  「檮杌,幫我拿著桃核。」上官白玉一句話,馬上讓檮杌的凶臉軟化,乖乖攤開手掌讓她借放。「老先生,請問我要種在哪兒?」

  「那邊。」侏儒老人努顎,一旁有塊小空地。

  「好的。檮杌來。」上官白玉頷著檮杌走,那口吻真像侏儒老人每回叫紅虎「小乘來」一樣。

  他叫「小乘來」,紅虎十次有九次不鳥他;她叫聲「檮杌來」,那只凶獸乖得咧,跟在她身後,她要他用手指在泥地上戳洞,他照做,她將桃核放入,他還替她蓋土……

  五日後,翠綠色的小芽破殼而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二,一顆沒少,在小芽上方,各有一團透明小光球,包著小桃樹靈,一隻隻全在睡覺。

  侏儒老人的下巴差點掉下來。

  她不但種出新芽,連樹靈都成形,就連他植樹老祖來種,至少也要等上半個月才能培育出樹靈。

  「老先生,這樣可以嗎?我還可以替您照顧到桃樹長大結果哦。」上官白玉溫柔地詢問。她向來喜歡花花草草,還在世時也愛親手種植,當她將花草照顧得極好,花草間的小精靈就朝氣十足,讓她看了好歡喜。

  「你到底是什麼東西……凡人、鬼魂、妖精、凶獸,絕對都不可能讓桃核發芽,仙桃是神物,染不得一絲污穢。」

  「我是上官白玉,目前……是鬼魂。」她很認真地回答老人家的問題。

  「不可能……」他沒見過這種怪事,盯著她好半晌。「你是天女吧?」

  「不是。」她搖頭。

  「你是!」

  「她不是!」檮杌接口,替她否認,拉著上官白玉就走。

  「天女怎麼可能和凶獸在一塊……」侏儒老人納悶地說著,檮杌和上官白玉的身影早就消失不見,身旁的紅虎只是晃晃尾巴,不想加入他的苦思之中。

  有了玉林的教訓,上官白玉知道檮杌帶她去的都不是普通地方,像酒泉,他掬一掌要她喝,她就會先問:「這酒,是自個兒從地底冒出來,還是有人釀的?」言下之意便是這酒有主人嗎?

  檮杌自己喝下掌心的酒,在她恍惚之際,一口酒哺餵給她,才咧開「你是共犯」的賊笑,點頭道:「有人釀的,好喝嗎?」

  果不其然,那一大池的酒,是酒仙辛苦釀出,而且和玉林的情況一樣,酒仙見著檮杌,氣呼呼地做出相似的指控……

  「檮杌!又是你這只凶獸……你們這些凶獸怎麼老愛找我的仙酒下手?渾沌也是、窮奇也是、你也是,最過分的是饕餮,不只喝酒,連酒罈也全吞下去,一片破瓦都不留!好不容易我又釀了一千年,它們才蓄滿一池,你竟又帶人來偷喝?!你你你你你……」

  耳熟吧?是的,植樹老祖也罵過,就在不久之前,讓上官白玉都想同情起他們。

  最後還是上官白玉向酒仙致歉,為了那一小口的仙酒,被迫和酒仙吟詩作對好幾日,酒仙心情好了,才放他們兩人走……當然,檮杌貼在她耳邊說,他可以輕易揍扁酒仙,揍了就跑,還能順手摸出他幾壇仙酒。上官白玉當然不採納這種無禮野蠻的提議。

  再來,是繁花谷,上官白玉學聰明了,先問清楚才肯踏上那塊地。

  「這滿山的花,是野生的?」

  「當然是野生的。」檮杌冷睨她,一副「你在說廢話」的神情。

  「真的?」她再度確認。

  「真的。」

  「沒騙我?」二度確認。

  「沒騙你。」

  好,她信他,讓他將她放置在花谷之中,他摘下一朵,花瓣是鮮黃色,在眼前像黃金閃亮,簪進她的黑髮間。

  檮杌打量著她。

  「好看。」他低笑,湊近她,兩人鼻尖碰著鼻尖,唇蹭著唇。

  真是令她受寵若驚的評語,煨得她雙頰微紅。

  多美的風花雪月,美吧?是很美,她差點醉了。

  如果沒有接下來爆發的吼聲,她大概會無力抵抗檮杌將她壓進繁花裡耳鬢廝磨一番。

  「是誰闖進我的花圃偷摘我的花?!」

  上官白玉默默看著檮杌,歎息,沒有力量生氣,慢慢說:「你明明說是野生的。」還再三保證過。

  「我一直以為是野生的。」他沒有誆她,到現在仍是這樣認為。花,長在土地上,享受雨露滋潤、陽光照耀,花瓣上又沒刻名字,當然就是野生的。

  花還簪在她髮髻上,人贓俱獲,辯無可辯,最終仍是上官白玉道歉了事,還將敖雍送她的大貝珠當成賠禮送出。

  檮杌呀,與其說他是凶狠的獸,不如說他是單純的獸、自由自在的獸。在他眼中,長在樹上的水果,蓄在池裡的水酒,搖曳在清風中的小花,都不屬於任何人所有,誰都能吃、誰都能飲、誰都能摘,如同對一隻山林野虎而言,竹籬笆裡圈圍的肥雞就是食物,它哪管那些雞是張三或李四養的?檮杌的情況正是如此……嗯,她想,其他三隻凶獸的情況也大同小異吧。

  凶獸,不過是欠缺教育的小動物罷了。

  想起和檮杌相處的點點滴滴,上官白玉忍俊不住地笑出聲,就連佛寺的鐘聲和誦經,也無法讓她心無旁騖。

  她執著一把紙傘擋雪,也擋鬼最害怕的日光,靜待檮杌回來。

  就在方纔,有只男妖來找檮杌,檮杌一見他,臉色大變,在男妖靠過來之前,檮杌交代她在這裡別走,等他回來。他畫下一圈無形咒術,任何牛鬼蛇神都近不了她的身,若有人誤踩,咒術會將它們撕碎成肉末。

  畫完咒術後,檮杌扯著男妖跑進林裡,好半晌還不出來。

  那只男妖是檮杌的朋友嗎?若是,那就太稀罕了,她還不曾見過檮杌有朋友呢。

  她安靜地等待,有人回來了,卻不是檮杌。

  上官白玉將目光挪向右側,在白淨雪景裡,一條同樣雪白的身影緩步而來,他身上慈悲的微光溫暖舒服,吸引她的視線,他也在看她,還朝她露出笑容,那麼恬淡,幾乎只是唇色微勾,但是上官白玉不確定他是在「看」她,她不過是抹幽魂,任何人類都瞧不見她才對。

  那男人,童顏鶴髮,白的衣、白的發、白的鞋,乾淨得不可思議,彷彿一點污穢也沒有,如同蒼穹裡的一朵白雲,既高潔又遙遠。

  他在她身側坐下,檮杌的咒術,竟對他毫無影響。

  「你看得到我?」上官白玉會這麼問,是因為男人的視線不曾從她身上移開。

  「看得到。」

  好悅耳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潔淨,滑入耳裡,心曠神怡。

  「……你不是人?」尋常人不會有柔順光澤的白髮,卻配上年輕清冷的容顏,所以她猜測道。

  她的問題讓他笑意加深。「不是。」

  「也不是妖。」這句話,上官白玉是肯定的。他身上沒有檮杌那種大剌刺的野性。

  「不是。」

  「和我一樣,是鬼?」

  這個問句,讓他原先淺淡的眸光變為沉思,他沒正面回答,反問她:「你為什麼不隨鬼差回去?為何選擇成為孤魂野鬼?」

  「我不是孤魂野鬼,我有檮杌。」上官白玉修正他的用辭,她不孤單,那種孤獨無依的詞彙,不能把在她頭上。

  他覷她,深深望入她眼底,她的面容安詳滿足,提及檮杌,眼眸都笑彎了,像輪散發柔黃光量的明月。

  「若我告訴你,你隨鬼差前往地府後,立即會被領往西方極樂,那裡有花有草,祥和安寧,世間紛紛擾擾全隔絕在外,你毋需再受苦,沒有七情六慾糾纏,這樣,你仍然願意要現在的日子?」白髮男子淡淡詢問,臉上仍掛著微笑,像在拿糖哄騙娃兒。

  他說的,多美好呀,三言兩語勾勒出世外桃源,隨著他舒適平緩的嗓音,那世界也立即在她眼前成形,可惜,她不眷戀。

  「願意。現在多好,這裡有花有草,也祥和安寧,我不苦,有七情六慾糾纏,卻甘之如飴,重要的是,這裡有檮杌。」再漂亮的世外桃源,沒有檮杌在一塊,她也不去。

  西方再極樂,也不過如此。花?她見過滿山谷的花,不一定要極樂世界的才美。祥和安寧?她現在也很祥和安寧,心靈平靜,她不用貪心追求什麼,夜裡,檮杌膩在她身上睡,他不怕她身軀的冰冷,用高燙的體溫讓她記得生命有多溫暖。苦嗎?到目前為止,她不覺得,七情六慾繫牢她,她思念在世的親人,想著想著就會哭,檮杌不滿地嘀咕,卻又溫柔的替她抹眼淚,誰說七情六慾的糾纏不好?她被糾纏得內心甜孜孜。

  「人有人壽,鬼有鬼壽,你一直悖逆天道而行,越行越遠,最終會走向一條死路,你不怕嗎?」

  「我不知道最後會變成什麼模樣,但是我要走下去,一直走到沒路,或許檮杌會用蠻力將死路打通,然後又出現一條活路。」她幾乎可以想像她和檮杌站在封死的路前,一塊巨大的擋路石動也不動地杵在那裡,檮杌會偏著臉看她,剛稜的臉龐扯出在笑的表情,說「我是檮杌,什麼也擋不住我」,接著,可憐的擋路石被打回風沙,讓她小小哀悼幾秒。

  「你手上並沒有紅線。」他突兀地說道,持起她的右手,纖白的手指乾乾淨淨,自得有些透明,小指上空蕩蕩,他與她互視。「你與那只凶獸,不會有結果。」

  紅線,是與生俱來的姻緣線,月老在每個人、每隻妖出世之前就幫他們繫好,手上紅線纏在一塊,無論兩人多針鋒相對,也掙不開紅線,同理,兩個多相愛的人,沒有紅線,糾纏得再長再久,也不會善終。

  上官白玉聽見,不答腔,倒是細細與白髮男子平視。好熟悉的感覺,她明明不識得他,又好似與他相識許久許久……不可能呀,若以前見過他,她絕不會忘的,他太特殊,白髮柔順平直,當風拂起時又像雲霧在他週身繚繞。包裹住頎長身軀的白衣上毫無贅飾,連繡個什麼也沒有,白淨淨,可並不讓人覺得單調無趣,一個陌生人,卻讓她娓娓訴說著心底話……

  「我以前,見過你嗎?」上官白玉自覺失禮,神情有些歉然地問。

  「嗯。」他輕輕頷首,白髮滑過肩際,像流泉。

  「抱歉,我不太記得了……是在哪兒呢?」

  「不重要。」他不以為意,被記得、被遺忘,他都平淡看待。

  上官白玉覺得他的表情越來越眼熟。真的,她見過,在哪裡呢……

  白髮男人起身,與來時一般的輕緩優雅。

  「你要走了?」她隱約不捨,還想和這男人多說幾句話。

  「檮杌快回來了。」他嗅到檮杌身上甫清洗過但沒洗乾淨的血腥味逼近。

  「我可以介紹你們認識,檮杌有點凶,但不隨便傷人。」好怪,她竟然想讓檮杌和白髮男人見面。

  「我與檮杌是舊識。」不需透過她的引見。

  「真的?」也對,他定是識得檮杌,否則她只提及檮杌的名,卻不曾提及檮杌是凶獸,這白髮男人卻知道。「那好,留下來和檮杌見面敘舊。」

  「感情不好的舊識。」敘舊?檮杌見著他,會翻臉吧。

  「嗄?」

  「你過得快樂嗎?」他回首,拋出這句問話,白髮拂過臉頰,他沒撩開,任由它們隨風飛舞。

  上官白玉有股淡淡哀傷,不懂為何在這個男人面前,她好想流露出自己的脆弱,好似她知道這個男人會耐心的安慰她。他問得好淡然,不仔細聽的話,輕易就會忽略問句裡的關懷……

  不是情人,感覺不同;不是朋友,那比友情更濃些……呀,親人,像爹一樣……

  「我過得很快樂。」她向他點頭,再三保證。

  不知怎地,她想讓這個男人知道,她真的過得好,不要替她擔心,也不要說服她離開檮杌,她甚至希望……他也會明白檮杌的好。為什麼呢?他不過是個陌生人,突然坐在她身邊,閒話家常幾句,又突然要走,兩人的交集那麼短、那麼淺,卻又像熟識數千年……

  她聽見他的歎息,好淡好淡。

  「你好自為之,無瑕。」

  陌生又熟悉的名字,由他的薄唇輕輕吐出,純白身形瞬間化為煙雲,氤氳著茫茫彩霧,與雲天同化,消失無蹤。

  無瑕天女,當年縱放大牢裡的獸,為此領受天罰,謫仙入世,王母心疼她這乖巧溫馴的小天女,讓她入世的十七年裡以最平順無波的際遇結束生命,算是給她小小責罰。怎知安排好的路卻出現了分歧,那時擾亂她寧靜天女生活的獸,又再度出現,且與她的牽絆更加深刻。

  是吉或凶?他掐指一算,向來淡漠的眸,黯然下來。

  神,月讀,以為自己早已跳脫情感束縛,能淡然看待世事,相信天理循環,任何人不該地無法改變及扭轉,未料,當他預見不久之後的未來,心,仍是痛擰起來。

  為他唯一至親的妹妹。



  「誰來過?」

  白髮男人走後沒多久,檮杌真的回來了,一靠近她就嗅到怪味兒,而且還是很刺鼻的「神味」。

  「我不知道他是誰。咦?來找你的那位朋友呢?」上官白玉沒瞧見檮杌帶著方纔的男人回來。

  「朋友?」檮杌一楞,然後才想起來她問的傢伙是誰。

  屏蓬嘛,之前被他打爆半邊頭顱和折歪軀幹的那隻。這傢伙哪是朋友呀,他是來討打的好不好!不知死活敢再來找他檮杌幹架,他成全他……不過不能讓上官白玉瞧見那一幕,否則她會和他生氣的,所以他扯著屏蓬到林子裡,解決私人恩怨。

  打得通體舒暢,神清氣爽!

  「他有事先走。」檮杌掩蓋惡行,笑瞇瞇地挨近她,絕口不提屏蓬被他打成什麼模樣,現在還癱死在路邊抽搐。「你還沒說清楚,方才是誰靠近你?」

  「我說了,我不知道他是誰,但……我認識他,檮杌,我認識他的……可我想不起來他是誰……」她揪緊檮杌的衣袖,情緒有些激動,眼眶微微紅了。

  「長啥模樣?」看她迷惑的表情,他心中的不安成形,急於詢問。

  上官白玉將白髮男人的模樣仔細告訴他,連同對方帶給她親人的感覺,她全說了,一點都不隱藏。

  月讀!

  檮杌幾乎是立刻地、輕易地猜中來者。

  他沒有見過月讀,沒有「親眼」見過,月讀的出現總是伴隨著無數模糊礙眼的白霧和神光,從不在人前卸下神防,但若月讀在上官白玉面前以真實面目出現,他也不會太吃驚,畢竟哥哥見寶貝妹妹,還需要藏來藏去裝神秘嗎?

  月讀要來搶走她了嗎?

  不對,她仍待在原地等他,她並沒有跟著月讀回天界去。

  月讀可以輕而易舉地從他手中將白玉帶走,至於月讀為何沒這麼做,他猜想不出原因,只知道他不允許月讀打她主意!

  「檮杌,他說與你是舊識,你認識嗎?」

  「不熟。」真他娘的不熟,神和凶獸,能有啥好關係?他們神族視凶獸為毒瘤,恨不得絕之而後快,而凶獸當神族是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傢伙,覷人時永遠都飛在半空中,說是慈悲實則睥睨地俯瞰世界,說有多討厭就有多討厭!

  檮杌正色地握住上官白玉雙臂,要她好好看著他,聽他說話。

  「他是壞人,以後再見到他,一定要大聲叫我回來,不可以和他單獨相處,聽到沒?」他很小人地污蔑月讀,要在她腦中深深烙下對月讀的壞印象。

  無中生有最下流,亂扣罪名最惡劣,羅織罪狀最無恥,但檮杌才不在乎下流惡劣無恥,他是凶獸,難不成還要他善良可愛光明燦爛?

  凶獸本性,一字形容……壞。

  「那人是壞人嗎?可、可是不像呀。」上官白玉相信自己的直覺,她在白髮男人身上察覺不到一絲惡意,甚至當他與她並肩而生時,他身上柔和的氣息包圍著她,很舒服,很寧靜,宛如置身雲端,又很安心。

  說句傷人的話,比起檮杌,白髮男人比較像好人,至少就外觀來看……這話,絕對不能當著檮杌面前講,否則他又要吠人了。

  「他是!」檮杌萬分篤定,說起謊來面不改色。「你別看他人模人樣,他冷漠又無情,一個不爽,就把人關在鋼石裡幾千年出不來!」

  這倒是事實,千年前,有只苦主就被月讀給囚進鋼石,現在踏出鋼石了沒有也不知道。只是呀,檮杌絕口不提那只苦主幹下過幾樁大鬧天界、人界、地界的壞事,看在旁人眼裡,都會很想跟苦主說一句:「你活該死好」。

  「真的嗎?」上官白玉眉宇染上輕愁,還是不太願意相信如此乾淨無瑕的人,會如同檮杌所說的那般壞。

  「真的。他專用甜言蜜語拐女孩子,你不要傻傻的跟他走!」誘拐的罪名,當然還是他胡謅出來的。

  「……我不會跟他走。」無論白髮男人是善是惡,她都沒打算跟他走。

  得到上官白玉的保證,檮杌才稍稍鬆懈。他真是小人,為了留住她,無所不用其極,但小人就小人,被罵小人但能留下她他就甘願啦!

  「不只是他,誰來拐你,你都不可以走!」他貪心的要求更多。

  「嗯,我不會走。」

  現在如果追著她索討更多更多承諾,實在很蠢,畢竟她都再三保證了,她又不是凶獸,不會將食言而肥當成家常便飯,神是不打誑語的,她是天女,自然會信守承諾,她答應他不會走,他當然信她……

  「再跟我保證一次。」哦,蠢斃了,他做出自己很唾棄的婆娘行徑。

  上官白玉定定看他,笑靨如花,不是美人的皮相,卻有最美的笑容,彎彎的紅唇像抹新月,執起他的雙手,嗓音如蜜,甜甜淡淡地說:「我,上官白玉,絕下會離開你,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的名字在我的掌心,而我,在你這裡。」

  烙著淺淺「檮杌」兩字的小掌平貼在他左胸,她看出他的不安和恐懼,他很害怕失去她,當她提及白髮男人時,他的臉色很不好,似乎受到極大驚嚇,她還不曾見過他慌張的模樣,他總是自傲又自負,一臉「天下沒啥能擋住我」的驕矜,可是現在那只自大的凶獸蹲在她面前,與她平視,用著焦慮的口吻向她索討承諾……他多可愛呀,她怎可能捨得放下他?就算是白髮男人說的西方極樂仙境,也吸引不了她。

  她已經見過仙境,那繁花爛漫的山谷,檮杌折花為她簪上,目光濃濃,笑意淺淺,低訴著「好看」兩字,那裡就是仙境。

  結滿粉嫩桃子的林裡,她與他蹲在泥地上挖土埋核,檮杌額前煨出一顆顆熱燙的汗,她幫他抹去,卻沒注意到自己手上的泥污,在他額上畫出一小條泥痕,她噗哧笑出來,還笨到用髒手去捂嘴,他不知道她在笑他,結果看到她小嘴邊十處小泥點,像長出男人的胡碴,他笑得更大聲,那裡,也是仙境。

  酒池邊,他用嘴哺餵她熱辣的酒液;夜裡,她和他躺在草地上看星星;白日,她見不得光,他張大黑翼,把她當成一隻小雞護在羽翼下;她哼小曲給他聽,把他哄得睡死;他從瀑布上躍下,墜下時濺起漫天水花,她尖嚷地閃躲,他從水面探出頭來,笑得好壞,然後一把拖她下水,兩人瘋在一塊。

  他陪著她回去上官府邸,藉由他的雙手,她悄聲為專注於帳冊的爹親奉上參茶,當爹親回神,發現桌邊仍熱著的茶,雖以為是丁香擱下的,飲在嘴裡,卻更像是以前女兒親手泡的滋味,爹親露出笑,貪婪地將參茶喝個精光……

  這就是她的仙境。

  「那男人還跟你說了什麼?」他問,眼裡擔心失去她的恐懼已經在她甜言蜜語的擔保下蕩然無存,只剩開心。

  「沒說什麼,他來得突然,閒聊些家常話,之後便走了。」問她那句「你過得快樂嗎?」洩漏了隱藏在那張淡漠容顏下深深的關心。

  「他沒說他是你的……」兄長。

  「嗯?」

  看她的表情是沒有了,檮杌不打算追問,萬一弄個不好,他失口說錯話,反倒換上官白玉纏著他問東問西。

  多說多錯,不說不錯。

  「反正你要記得,別隨隨便便跟路人走。」就算路人是親兄長也不行。

  「是是是。」檮杌老爹。當她是小娃兒呀,還會被拐走。「走吧,侏儒爺爺上回說,小桃靈們應該這幾日會睜眼醒來,我好想去見見它們,說不定……還能為它們取名呢。」

  上官白玉執起他的手,小手吃力地牽緊他。他的手太大,她要捉牢他並非易事,但是很快的,他反客為主,攏起長指,將她的柔荑整個包覆在掌心。

  「浪費時間取什麼名,隨便叫小桃甲小桃乙小桃丙不就得了!」他啐道,覺得她應該將工夫全費在他身上才對。

  「小桃靈有十二隻,天干只夠取十個名,還剩兩隻沒有辦法取。」上官白玉默念完小桃甲小桃乙小桃丙小桃丁小桃戊小挑己小桃庚小桃辛小桃壬小桃癸,心裡喜歡他幫它們取的名,可是還缺兩個。

  這是很蠢的對話,他檮杌絕不會將時間花費在那幾棵小樹芽身上,也覺得替樹取名字是蠢中之大蠢,樹就是樹,會冒葉會開花會結果就夠了。

  嘖,早知道當時啃十顆桃子就停嘴,現在就不會為了取名的事在苦惱。

  「而且,小桃戊小桃戊……好像在叫你哦。」

  小檮杌,小桃戊,念起來一個模樣。

  超級可愛。

  檮杌決定,等會到了植樹老祖那塊地,哪株小桃靈被冠上小桃戊這名字,他第一個捻除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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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6-30 00:36:00
第九章

     叫「小桃戊」的那株小樹,沒有被捻除掉,還長得無敵茂盛,在十二株青綠嫩芽中,鶴立雞群。

  十二隻小樹靈全醒來,圍著上官白玉爬上爬下,調皮地追逐打鬧,最該死的那只……叫啥?對,小桃戊!色胚一枚,賴在她胸前微微聳起的小山丘上不走,還用臉頰去磨蹭,混蛋!那裡是他檮杌專用的!

  檮杌恨恨一彈,小桃戊滾下去,淚眼汪汪想向上官白玉告狀。

  「檮杌,別這樣。」上官白玉接住小桃戊,它縮在她掌間,一得到庇佑姿態馬上囂張起來,朝檮杌做鬼臉,討打就是了。

  怎樣啦?!他的領地被小畜生們佔據,他都沒吠了,她還先要他乖乖別這樣?

  「這一批桃樹靈的長相實在很失敗。」植樹老祖騎在紅虎背上,白鬍子隨著他說話吐息時就會噴飛起來。

  他隨手招來別株桃樹靈,責綠色的巴掌小童蹦蹦跳跳過來,白淨小臉蛋圓滾滾的,左右各鑲著櫻花色澤的紅彩,紅嘟嘟的唇兒咧咧在笑,柔軟髮絲的顏色是亮亮的綠,隨著桃樹年歲增長,髮色會越來越深,目前它還算新生兒,顏色碧翠得宛如上好綠玉,瞧,多可愛多天買多爛漫……

  反觀那十二株……

  同樣的青綠色衣裳、巴掌大、小童模樣。

  深褐色的臉圓滾滾沒錯,雙頰左右沒有紅潤色彩不打緊,光瞧那種怪膚色就算有多粉粉嫩嫩的腮紅也看不出來,一對黑眉飛揚入?,亮綠色的發只有那麼稀少兩三綹,其餘全是長短不均的黑髮,重點是……臉臭得和檮杌有得拚!連在上官白玉身上跑跳嘻玩,臉竟然還能繃緊緊的不笑。

  「您這麼一說……我才發現它們長得好像檮杌哦!」十二隻小檮杌。

  「八成因為它們是從那只凶獸嘴裡吐出來的桃核。」尋常而言,這樣的桃核是發不出芽,沒料到它們竟被上官白玉植出來,才會發生這種連他植樹老祖也沒遇過的情況。

  她一隻一隻揉弄它們的發,相當公平的按順序來,除了前十隻以天干命名,後頭兩隻叫小桃十一和小桃十二,也是檮杌取的。「好像檮杌的孩子。來,快叫爹。」她笑道。

  還爹哩,他再怎麼神通廣大,也生不出桃子來!檮杌想反駁,但她笑得好開心,他不想讓自己的壞嘴破壞她的好情緒,他現在只想排在小桃十二後面,讓她也動手揉揉他的發。

  「我在想,它們以後結出來的桃子可能會是土色或黑色。」植樹老祖預言著。品種不好的仙桃樹,長不出品質優良的好桃子。

  「沒關係,只要桃子甜,土色或黑色都可以呀。侏儒爺爺,要等多久它們才會結果?」

  植樹老祖擺擺手。「哪這麼快?一顆仙桃樹要長到大就得花上百年,再結顆桃子又得上百年。」所以旁邊那只凶獸隨便幾日就吃掉別人千百年的心血結晶,該滾到牆邊去反省反省!

  檮杌掏掏耳,當做沒聽見。

  「還要那麼久呀……」上官白玉還以為短短幾年就行了。

  「不過……它們長得比正常桃樹還要快。」他很怕它們毫無節制,把桃樹當建木在長,一暝大一寸,一千年剛好三十六萬五千寸,多可怕。

  「太好了,你們要繼續維持這樣的活力,快快長大。」上官白玉瞇瞇笑,溫柔的以指腹輕輕撫弄小樹靈的下顎,看著一張張神似檮杌的小臉蛋舒服地仰高,像貓兒一樣,這表情,檮杌也曾露出過,當她用手指梳理他的黑髮時,他也會不自覺這樣呢。

  桃樹需要以玉林芳流雲泉中純淨的仙水灌溉,上官白玉自告奮勇要去提水,親手為桃樹芽澆淋,才碰著桶緣,木桶被搶走,落在檮杌手裡,他將她遺忘的紙傘塞給她,她露齒一笑,挽著他另一邊的手,同往流雲泉方向去。

  她總是忘了打傘,檮杌卻會記得,這把紙傘,就是他從上官家帶出來再以法術變成她能觸摸到的傘。

  日光對鬼魂而言是劇毒,只要曬上半個時辰,就能要它們魂飛魄散。

  流雲泉距離玉林有一小段路程,用法術可以輕易到達,但她要檮杌別那麼做,她想和他步行過去。

  一望無際的玉林,全植著桃樹,綠葉裡,藏著顏色漂亮的粉桃子,由樹旁經過,桃子香味就飄來了,好甜,好香,她決定要天天到玉林,陪著植樹老祖種桃子,親眼見她種下的桃樹成長茁壯。當她對檮杌說出自己的打算,檮杌嘴角抽搐顫動,臉色實在稱不上「好看」,他雙唇動了動,卻沒有吐出拒絕。

  檮杌總是這般寵溺著她,她好感激他,也好想回饋他,可她沒有他強大的力量,她所能做的,只有靜靜陪在他身邊,如此渺小之事而已。

  流雲泉的源頭在極高的山上,隱沒在雲霧裡,涓涓細流,由天頂靈山湧出,沿著山徑婉蜓而下,彷彿是從雲中傾下,故得流雲之名。

  泉水在地面蓄積成池,清澈見底,宛如一面鏡,投射著日光的耀芒,瀲灩閃亮,如滿天星辰。

  檮杌輕易提起全滿的水桶,當它輕若無物,上官白玉蹲在池邊,水面上的她沒有倒影,只看得見身後檮杌挺拔佇立。

  「……孩子。」

  她細碎低喃,檮杌只聽清楚這兩字。

  「什麼孩子?」

  「你想要孩子嗎?」她不敢直視他的雙眼,害怕看見他眼裡有對孩子的希冀及渴望,她維持著背對他的姿勢,僅由水面查看他的反應,暗自慶幸池水映不出她的容顏,她可以讓惆悵停駐。

  看著有檮杌模樣的十二隻小桃靈,她湧起這個念頭。

  孩子。

  她這輩子已經不能擁有的心願。

  自從rou體死去之後,她的月信也沒再來過,一條魂魄怎可能擁有生育能力?這代表著她無法為檮杌孕育孩子……

  「我不想呀。」檮杌根本沒思考,直接回道。

  「為什麼?孩子……很可愛呀。」像那十二隻小樹靈,若是他們的孩子,多好,它們讓她的心整個柔軟起來,當它們伏在她身上,就像孩子攀著母親,那麼緊密。

  「你怎麼會覺得我檮杌是只會喜歡孩子的妖?」他不是想酸她,但兩人都這麼熟了,她應該要摸透他的性子,他沒有她溫柔的心思,他只獨斷的想要她上官白玉一個而已,就像他喜愛她,卻不一定必須喜愛她的親人朋友,他沒那麼博愛。「你認為我會轉性抱著孩子,露出一臉愚蠢癡呆樣哄他『小乖乖別哭哭,有爹爹抱抱,爹爹把你拋高高』嗎?!」他邊說還忍不住嗤之以鼻。

  「會呀。」她非常認真的點頭,打從心裡真的認為他會。

  「會?!」檮杌扭曲著濃眉,對她的抬愛不敢領教。

  她因他映在水面上的不悅神情而笑著,再度點頭肯定道:「你會。你一定會是個寵壞孩子的爹親,雖然嘴上說不愛,心裡卻不這麼想,你會忍不住去疼愛他們,用你的方式,用你的溫柔,讓被寵愛的人覺得好幸福。」

  像她,被他寵著,他一定不會承認那叫「寵」,他待她好,並不是為了得到她一句「你人好好」的誇讚,而是發自於心,就是想那樣做而已。

  這樣的他,或許沒有廣泛的情愛,一旦成為他所愛,他就會掏心挖肺的付出,對待她如此,對待孩子絕對也是。她幾乎可以想像,他懷中抱著孩子,說不出甜蜜的哄誘,還會壞嘴數落孩子愛哭羞羞臉,可是他的動作會超乎意料的溫柔,拍著稚小的背,揉揉佈滿細軟髮絲的小腦袋瓜,像在說著:小笨蛋,哭什麼?有爹在,爹給你靠啦!

  以後他也許會有孩子,但不會是和她所生,她好失望。

  你手上並沒有紅線。你與那只凶獸,不會有結果。

  白髮男人幽幽的聲音淡淡訴說,不是詛咒,而像已透徹她所不知道的未來。

  那時,她無法反駁,不敢回應,無話可說。

  我會和檮杌一直在一起,我不受人類的壽命所限,我可以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陪著他,不老不死……

  她想這樣回答他,好想好想,要讓白髮男人知道她的決心,但她沒有說,她害怕白髮男人會不會只是聽罷,眉峰動也不動,淡然的反問她:你以為你可以嗎?

  不,她從來沒有那麼強大的自信心。

  檮杌說,他不會想要孩子,這是他現在的答案,再過十年後呢?

  也許,他會興起想當爹的念頭。

  也許,他會後悔與她在一塊。

  也許,他會嫌惡她。

  也許……

  她沒有信心。

  若在人界,無法生兒育女的女人,必須要認命接受夫君三妻四妾,為自家延續香火,雖然檮杌總要她別拿人類的老舊觀念鎖死自己,但她無法不庸人自擾,畢竟她當人已經十七年,當鬼不過十來個月。

  三妻四妾,如果有一天,他將寵愛瓜分給別的女人、女鬼,或是女妖……光是假設這樣的可能性,她多想狠狠大叫:不准!不准不准不准!

  她希望檮杌只看著她,只寵著她,只渴望著她,她從來沒有如此強烈的獨佔心,從小到大都沒有,現在,因為檮杌,她的獨佔心竟被養得這麼巨大……

  「你一直提孩子孩子,你想要孩子?」檮杌不喜歡她背對他,乾脆挨坐在她身旁,將長腿放進池水裡,真涼。

  「……」就算想要,也不可能有了……

  「我真的不會喜歡孩子。」他醜話說在前。「你不覺得那種軟綿綿的東西很討厭嗎?小不隆咚的,用拎的也不是,用撈的也不是,用提的也不是,又只會哭,好像隨手一捏就會死……咿咿呀呀不會講話,辛苦養到他會講話之後就開始學會反抗爹娘,頂嘴、臭臉、不孝、伸手要錢,你喜歡這種東西呀?」匪夷所思,他光是看別人養小孩就立志此生絕對不步上那種慘痛後塵。蜘蛛精還被它一大群孩子給吃干抹淨,連塊肉都不剩哩!

  「又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會像你說的那樣壞……」也有孝順可愛的好孩兒。

  「我和人類不同,不需要有後代延續血脈,也不希望死後有人替我立墳燒香,孩子對我而言沒有意義。你喜歡孩子的話……大概只能抱抱別人家的過乾癮。」檮杌不是由父精母血孕育出來,對於血緣觀念淡薄得不能再淡薄,有個很像他的傢伙出生到這世上來,他也不會開心。

  上官白玉聽出檮杌那番話不是隨口胡謅,而是真的不喜歡孩子……喜歡孩子、想要孩子的人,始終是她。

  「你都不會渴望嗎?」

  「我這輩子只有渴望過一件事,那就是擁有你。」

  活了好久,經歷過好多,不知是麻木,抑或他太孤傲自恃,他對絕大多數人事物沒有興致,除了找幾隻強者來幹架之外,他的生活乏味得可憐……打架、療傷、打架、療傷、打架,若沒受傷的話就找個洞窩起來睡,再重複打架、療傷、打架……

  從遇見她開始,他才發覺能做的事還有好多,原來潛入海洋裡,不單單只能去水晶龍宮打敖雍,還可以平躺在海底,看著成群魚兒自藍藍海水間悠悠哉哉游過;原來到玉林裡,不單單只能偷仙桃吃,還能一路沿著桃樹散步,看清玉林的小徑竟然鋪著一片一片的七彩琉璃瓦……

  再也不會有人能像她一樣,讓他得不到她時心癢難耐,夜夜看她睡在他身旁,撩撥他本來就不多的脆弱理性;得到她後,卻又用她的笑容、眼淚、擁抱、輕喃、淺吻,把他的心全綁死在她身上。

  「檮杌。」她將自己投入他懷裡,淡淡的笑,又有淡淡的悲。「是我想要孩子……看見小桃樹靈,它們長得好像你,擁有孩子的念頭就不斷出現在我腦子裡,可是我沒有辦法,永遠都沒有辦法了……我怕以後你會想要有孩子,但我……」

  「你想等到那一天?」他挑眉,提及孩子時的輕蔑更濃。以後他會想要有孩子?啐,若不是她今天說到,他壓根連想都沒想過。「那你有得等了。」漫長的千萬年歲月,也改變不了他對「小孩」那種生物的厭惡。

  「你以前也從來沒有想過我和你會在一塊吧?那麼,你又怎能確定一百年之後,你不會想當爹……」人的心願是會因時間、地點及對像而產生變化,他與她甫相見之時,他對她的多事恨得牙癢癢,更曾經勒住她的頸子想殺她,後來卻轉變對她的態度,無微不至的保護,這是兩人最初都預料不著的未來。

  「等我想當爹的時候,我一定通知你這個娘。」但老話一句……慢、慢、等!也許天塌下來時,砸壞他的腦袋,他就有可能會轉性。

  「我已經……」她一急,以為他聽不懂她說「沒有辦法」的意思。

  他按著她的後腦,兩人額心相貼,要她別多費唇舌解釋,他懂的。「我呀,不知道是被誰給弄出來的,沒爹沒娘,還不是來到這世上,現在要再弄一個像你或像我的小東西,你覺得我弄不出來嗎?你別忘了,我可是……」

  「檮杌。」她替他輕輕吐出結語,也是他的口頭禪。

  「對,凶獸檮杌。」他太習慣仰高下顎,驕傲地說出自己的名字。

  「等你想當爹時,一定要通知我。」她很認真。她要當娘,不將位置讓給別人。

  「沒問題。」兩人距離很近,不啾幾下太對不起自己,檮杌叼住她柔軟的唇,將答覆餵進她嘴裡。

  她已經習慣他的親吻,或者更應該說,她貪戀他的親吻。褪去人類的肉身,也褪去人類的道德枷鎖,她放開自己,盡可能不因羞澀妨礙她追逐他的舌尖嬉戲,換成以往的她,打死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和他親熱。

  手裡的紙傘握不牢,差點滑掉,還是檮杌快手捉回傘柄,不讓她被日光曬融,但即便他護著她沒曬到半絲陽光,她也幾近要化掉,渾身發軟,在他臂膀間快站不住腳。

  她越來越抵抗不了他的火熱、他的深探鑿入、他的綿密細琢。

  檮杌停止繼續下去,這是罕見的情況,體內的欲火一旦點燃就非得延燒到最終,不做到汗水淋漓他是不會罷手的,好幾回她低泣哀求他別那麼需索無度,他卻總有辦法讓她最後主動摟抱著他的頸子,為他綻放美麗的嬌態,這次,他卻攙起她,將紙傘放入她還在微微發顫的掌心。

  「其餘的,等今晚再做。」

  大白天和鬼歡愛,那是枉顧她生命安全的蠢事,一把紙傘不可能完全遮蔽住她,他絕不會拿這事開玩笑,就算下半身欲望有多熱燙,他也能忍耐下來。

  上官白玉氣喘吁吁,一手揪著白色的衣襟,胸口激烈的起伏還未平復。

  檮杌拎起木桶,右手伸向她,已經好習慣和她手牽手。

  她半具細瘦的身軀被微微側放的紙傘擋著,他聽見她努力調勻氣息的吐納聲,她就站在他伸手可及之處,但一瞬間,他眼前彷彿出現錯覺……

  她的身影逐漸消失,由裙擺下緣開始,小腿肚的位置被流雲泉畔的奇巖怪石取代,吞噬她的透明並沒有停止速度,還在持續向上進逼!

  「白玉!」檮杌猛然大吼,慌張地摔掉木桶朝她撲抱過去,滿滿冷泉潑濺一地。

  上官白玉被他抱得一臉怔忡,傘掉了,整個人被他鉗得好緊、抱得又高,她以為有什麼危險靠近她,例如毒蛇之類的,但她左右瞧瞧,沒有發覺蛇的蹤影。「呃……檮杌?你怎麼了?」

  檮杌右手使勁將她按進懷裡,左手急躁地往她裙擺摸索,從她臀下滑過大腿,再往膝部,勻稱的小腿肚,還在,腳踝、腳掌、腳趾,都在。

  「檮杌?」怎麼那麼驚慌失措?像見鬼一樣……呃,她的確是鬼沒錯。

  檮杌緩緩放下她,雖然將她推離一臂之遠,雙掌卻仍緊握著她肩頭沒鬆開,他盯著她,她迷惑同視,他改捉起她的雙手,仔仔細細將她臂膀、手肘、手掌及每根手指摸過一遍,確定摸得到,沒消失,又繼續改摸她的身軀,從脖子往下摸……

  「檮杌?!你不是說等今晚才……」小臉被兩隻巨擘捧住,抬得高高的,她以為他要吻她,但不是,他還是在摸她而已。

  奇怪……他眼花了嗎?上官白玉好好地站在他面前,半根寒毛都沒少。

  那麼,剛剛短暫的恐怖景像是什麼?

  她整個人身上的顏色幾乎完全褪去,只剩下形體的模糊殘影,就像遇見朝陽的煙霧,瞬間蒸發,看得他心驚膽戰。

  「檮杌……」上官白玉關心地撫摸他的臉龐,替他將薄薄冷汗拭去,全然忘記自己失去紙傘庇蔭,正被眩亮的日光灼傷。

  檮杌一回神,皺眉,立刻拾起紙傘,為她遮蔽。

  「我沒事,我看錯了。」

  對,什麼事也沒有,是看錯了。

  只是看錯了……



  「你今天感覺怎麼樣?」

  最近,檮杌很常問她這個問題,總是三餐外加消夜及點心時間都會問上好幾回。

  「很好呀。」她據實回答。

  「過來。」他拍拍自己的大腿,明明白白告訴她,就坐在這裡。

  上官白玉柔順地靠近,在他腿上坐下,檮杌開始上下其手……也僅止於上下其手,他在確定自己的掌心碰觸得到她。

  「檮杌,我很好。」她再度重申,不要他看起來這麼擔心。

  「你有任何不舒服或不對勁,一定要老實告訴我。」他很嚴肅,不敢掉以輕心。

  「檮杌,你忘了我已經是鬼嗎?我不像以前還活著時會發燒、會頭暈、會胸悶,我現在沒有病痛的。」這大概是她成鬼後最大的好處,沒有一具病奄奄的身軀困住她。

  對,她已經是鬼。天底下孤魂野鬼那麼多,隨隨便便找一條賴活百年以上的傢伙都很簡單,她才當鬼不滿一年,灰飛煙滅這種事輪不到她。有他在,鬼差也近不了她的身,勾不走她的魂魄,難道……是月讀對她做了什麼?

  不,不可能,她是月讀的親妹,月讀不會傷害她。

  是他多心,那天在流雲泉畔見到的景象,只是錯覺。

  幸好是錯覺。

  檮杌鬆口氣,環抱她的手勁稍稍放柔,但仍是圈住她。

  「你說你看見我變透明?」上官白玉柔聲問。在流雲泉邊,她追問之下,檮杌才說出原由,他那時的臉色好差,嚇得不輕……能讓他那張深褐膚色的臉孔發白,真的很不得了呢。

  「嗯。」這聲是從鼻孔裡悶悶哼出。

  「是光線吧?我穿著白衣裳,站在水池邊,陽光好大,光線投射在水面形成反光,又落在白衣裳上,才會有透明的錯覺。」她安撫他,說著種種可能和假設,捨不得他被那畫面嚇得破膽。

  是呀,有可能是光線,有可能是水池,有可能是白衣裳,獨獨不會是她消失不見。檮杌接受她的安撫,下顎抵在她肩窩,享受她髮梢飄散的淡香。

  她笑,輕微的笑顫牽動著他,檮杌滿足地瞇細眸聽她說。

  「你不要擔心我,我不會不見,我還要跟你一起吃小桃戊它們結出來的黑桃子呢。」

  這句話,卻是她最後說出口的一句。

  在山洞裡,有床,有桌椅,壁上鑲著敖雍送她的數顆夜明珠,沒有陽光,沒有水池,沒有反射的光線,她一襲乾淨白裳,鉗在他左右交迭的朱壯臂膀裡,明明還有淺淺笑聲,明明還感覺她偎在他懷裡的小小重量,明明還用臉頰貼著她的頸膚,明明還被她長髮撩得鼻頭發癢……

  什麼都沒有。

  一瞬間,什麼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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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6-30 00:37:08
第十章

    檮杌瘋掉了。

  水晶龍宮被他拆得支離破碎,玉林的地差點沒被他翻過來,繁花谷裡僅剩滿地殘花,連地府也被他大鬧一番。

  沒有!沒有!沒有!這裡沒有!那裡也沒有!到處都沒有!

  「白玉!上官白玉……你這個騙子!騙子!」

  你不要擔心我,我不會不見,我還要跟你一起吃小桃戊他們結出來的黑桃子呢。

  言猶在耳。

  她騙了他。

  言猶在耳!

  她說,她會一直陪在他身邊。

  她說,她不會不見。

  笑著說這番話的人兒措手不及地化成虛無,連他都沒弄懂她是怎麼從他手中溜掉,當他睜開眼,山洞裡只剩下他。

  一開始,他以為她在跟他玩,開個小玩笑,她把自己藏起來,就是要看他嚇得驚慌失措,等他洞裡洞外跑遍了,奔出滿頭大汗,她才會跳出來,吐吐粉舌,笑得又調皮又抱歉,抱住他,跟他說對不起,跟他說……

  我不是就在這裡嗎?

  他等著,故意不順從她的惡作劇,不要讓她看見焦慮的他,所以他佯裝一副不心急的酷樣。

  他等著,要她自覺無趣,摸摸可愛的鼻頭,自己從藏匿處走出來,重新窩回他身邊。

  他等著。

  她沒有回來。

  他握緊拳,等著。

  她還是沒有回來。

  她不見了,像他深深恐懼的那樣,被透明吞噬。

  然後,他發狂了,用力嘶吼,咆哮著她的名字,開始瘋狂找她。

  我,上官白玉,絕不會離開你,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的名字在我的掌心,而我,在你這裡。

  闖進龍宮,同敖雍討白玉,被吵醒的敖雍一臉昏沉,沒聽仔細,以為檮杌要什麼「玉」,玉他是沒有啦,但海底珠寶很多,可以叫人捧一整箱的珍珠珊瑚送他,檮杌火紅的眼流露出失望至極的殺氣,將那箱珍寶翻到敖雍臉上,瞬間驚醒的敖雍動怒,和他打了起來。

  殺往地府,要文判官將白玉交出來,文判官歎息得比他還大聲,無奈地搖頭道:「檮杌兄,我才是那個要向你討人的對象好嗎?你打傷我家鬼差,劫走天女,讓我對上頭不好交代……」

  話僅止於此,毫無耐性的檮杌撲殺過來,向來溫文儒雅的文判官柀打到變臉反擊,武判官隨後趕至,加入混戰,一妖兩鬼,打得地府煙硝瀰漫,連枉死城都垮掉半座。

  可是,他沒有找到她。

  他找不到她……

  「白玉……」

  她的名字,他已經數不出來喊過多少遍,他曾經咒罵過她,罵她是騙子,咬牙切齒地迸出這兩個字,但是更多的時候,他是嗚咽著低低喃道。

  白玉。

  你去哪裡了?為什麼不見蹤影?你說過的話是騙我罷了嗎?白玉!

  檮杌漫無目的奔波,找她找得快要發狂,他已經不知道自己飛了多久、跑了多遠,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

  檮杌停下腳步,竟發覺自己站在上官白玉生前的房門口發怔。

  他怎麼又來到這裡?

  這裡他已經來過無數次,同樣沒有上官白玉。她死去,離開她的家,之後便是一直在他身邊,偶爾她會央求他帶她回來,悄悄地看看父親、看看丁香、看看大家。

  他為什麼又來到這裡浪費時間?他現在應該繼續去尋找她……

  檮杌轉身,正要走,上官初的身影從不遠處走來,換做是以前她還在的話,瞧見爹親定會飛奔過去,像個小女孩一般,跟在爹親身後,偷偷地拉住爹親的衣角,聊慰思念之情。

  但他不是上官白玉,不會有上官白玉對上官初的親情。

  他定定看著上官初打開她的房門,跨入,房裡的擺設與上官白玉在世時沒有差異,上官初保留著愛女生前一景一物,丁香也天天來打掃,桌上花瓶裡的花新鮮嬌艷,是今早才插上的,就連房裡熟悉的淡香仍舊繚繞,檮杌不由自主地跟進去,踏進屋內。

  上官初隨意由書架上取出書籍翻閱,上頭有上官白玉的字跡,她讀過後,總習慣在書側寫下感想,有時是一句詩,有時是短短幾字,上官初好珍惜地看著,面露微笑。

  檮杌蹙眉。

  為什麼?

  為什麼上官初還笑得出來?

  白玉死時,上官初不是還哭得淅瀝嘩啦,要死要活的?他不是永遠都見不到白玉了?他為什麼沒哭?為什麼一臉平靜?為什麼沒像他現在幾乎快要瘋掉般的焦躁不安?!

  檮杌忘了要隱形,他刷的旋身,高大的身影出現在上官初背後,陰鷙的妖顏駭人恐怖。

  「你為什麼在笑?!」

  沉吼的聲音嚇得上官初立即回首,看見檮杌妖異的五官,他大步後退,撞到書架才停住,檮杌逼近,唇畔獠牙雪白刺眼。

  「你笑什麼?!因為白玉回到你身邊嗎?!她在哪裡?!把她交出來!」檮杌以為上官初的喜悅來自於上官白玉回到上官府,對,有可能,這裡是上官白玉的家,她對這裡念念不忘,說不定她瞞著他回來了,然後被上官初藏起來!

  「白、白玉?」上官初一怔。眼前男人是陌生的,他沒有見過他,但他提及白玉,立刻讓上官初聯想到白玉托夢那夜,站在她身後的男性黑影,巨大而壓迫,如同此時。

  從趙大夫、丁香與汪廷宇夢境中拼湊出來的訊息,那男人叫檮杌,是白玉往佛寺上香途中救回來的妖物,而這只妖物,帶走了他女兒的魂魄。

  「你是……檮杌?」上官初不確定地喚。

  「白玉在哪裡?!」檮杌一把扣住他的咽喉,狠狠勒住,瞇細的眸充滿暴戾和血絲。

  從上官白玉消失之日起,他沒有合過眼,他根本無法入睡,他被上官白玉養刁了胃口,非得枕在她柔軟身子旁,讓她撫摸著他的髮絲,或許說些話,或許唱首曲兒,或許兩人激烈雲雨過後,他就能噙著滿足的笑,閉起眼,讓她的馨香包覆他。如今失去那些,他的生活頓時翻天覆地。

  「白玉?她不是跟著你了嗎?難道……白玉怎麼了?!」上官初應該要恐懼檮杌銳利的長爪,但他忘了要害怕,比起自己的安危,他更憂心愛女的情況,反過來捉住檮杌的手追問。

  「……」檮杌無法回答上官初這個問題。

  她一直跟著他,一直。

  她怎麼了?

  他不知道……

  她怎麼了?!

  「檮杌,白玉人呢?!」上官初氣急敗壞,追問這個答應要顧好他女兒,現在卻反過來向他討人的男人!

  「……她不見了。」檮杌把在上官初脖子上的手微微撥顫,緩緩垂下,在腿邊忿恨地掄握,吐出這四個字耗費他好大力量。

  這是他不敢承認的事實,她不見了,不是食言棄他而去,不是惡作劇逗弄他,不是小小的頑皮,不是玩笑……

  「她不見了,我到處都找不到她……我不知道她在哪裡……我找不到她……」檮杌痛苦的申吟,不曾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的恐懼再也藏不住。眼前這個男人,與他一樣深愛著上官白玉,他會懂他的惶恐和害怕……

  他曾經旁觀冷覷上官初失去愛女的劇痛,他不知道「失去」竟是那麼疼痛的事!

  好痛,難怪上官初當初會哭成那般可笑的模樣。

  好痛,難怪上官初之後好久好久光提到上官白玉的名字,就會紅了眼眶。

  好痛……

  「白玉不見了?怎會這樣?!你快點將前因後果全告訴我!」

  上官初拉來椅子,兩人坐定,檮杌原先有些遲疑,除了上官白玉之外,他沒有和任何人好好談過話,特別還是「人類」。他應該在確定白玉不在這裡時就掉頭走人,繼續漫無目的尋找她,而不是被上官初拉著坐下,說著無關緊要的「前因後果」。

  他怕自己開口時,說出來的是恐懼,失去上官白玉的恐懼,他不想讓上官初這個路人看見他的軟弱。

  上官初沒有催促他,好有耐心的等待,上官白玉有遺傳自他的渾圓雙眼和微挺鼻樑,雖然相似度不大,上官白玉的眼睛大些,鼻樑纖細些……他好想念她,想念到看著上官初,眼前浮現的竟是白玉……

  檮杌深深吸氣,開口說出第一句,第二句就變得容易許多,雖然偶爾他會微哽,上官初會靜靜等他平息,再繼續下去。

  他從最初白玉在林裡看見他開始說起,白玉是如何掩護他,如何將他藏在房裡,如何瞞著上官府眾人豢養著他,如何用她過度氾濫的慈悲心一次又一次縱容他,如何用她的笑容害他對她成癮,再地無法戒掉,如何細聲央求,要他取下她的骨,為他治癒傷口,如何牽著他走過處處美景,如何甜膩著嗓告訴他,她不會離開他,如何令他絕望地消失在他懷裡……

  「白玉不會隨隨便便拋下你,我上官初的女兒不是始亂終棄的混蛋!」上官初聽罷,作出結論。

  「我知道……」

  「她一定是無法抵抗,就像她死掉那一回,她不想死,偏偏壽命終止,這次她絕對也是不想走,卻不得不走。」

  「我去地府找過,她不在那裡。」沒有人帶走她,她是在他懷裡消失不見的。

  「但你說過,我家白玉是……天女轉世,她那時若是被鬼差帶走,一到地府也會被那個叫……月讀的神帶回天庭。」上官初真佩服自己還能口氣平穩的和檮杌商討對策。

  天女?他家竟然有個天女……好吧,剛聽見時,他的下巴差點掉下來,他家白玉生性善良,從小便是如此,他只以為女兒心軟慈悲,原來是有緣故的。

  「可是月讀在她面前出現過,但他沒有帶走她……」檮杌正要反駁,卻驚覺異處。不對,白玉就是在遇見月讀的同一天讓他看見她逐漸透明的景象,在流雲泉畔,是警訊。

  月讀!

  能從他身邊無聲無息帶走她,只有月讀!

  「看來,有一點頭緒。」上官初起身。「走吧,先跟我去吃頓午膳。」

  吃午膳?誰有那種閒工夫!

  「你很多天沒吃沒喝沒睡了吧?」上官初看見檮杌的疲倦。

  「我不吃也不會餓死。」他是凶獸,食物並非絕對必需品,他吃,純粹只是樂趣。

  「但不吃還是會餓吧。」上官初像個慈父。「我知道你心急想找回白玉,但是,接下來或許還有硬仗等著你,你不先養精蓄銳,怎有辦法去搶人呢?」

  「我還撐得住。」檮杌並不想浪費時間休息。

  「女婿呀。」上官初拍拍檮杌,從他眼中瞧見的,不是意氣風發的凶獸,只是一個急到快要瘋掉的男人,他看起來好憔悴,又無助又茫然,每回提到攸關白玉不見的字眼,他就必須掄緊雙拳才能擠出話,若不是他有身為霸妖的驕傲,他看來就像快哭了一樣。

  若找不回白玉,這個男人一定會喪失理智,他不只會悲傷,還會遷怒,憤世嫉俗地破壞一切,他會成為禍害,恨不得毀天滅地的大禍害。

  女婿?

  這兩個字對檮杌來說非常陌生,不過他當然知道它們代表的意思……女兒的丈夫。

  女兒的……丈夫。

  還真順耳,若不是現在檮杌的心情沒辦法好起來,他一定會為這兩字哇哈哈大笑三聲。

  「你心急白玉,我何嘗不是,但在我們人間,有句話是這麼說的……『吃飽好辦事』。你現在又累又倦,你準備這樣去跟月讀拚呀?」

  沒錯,月讀不是軟腳蝦,渾沌被囚的事還歷歷在目,若白玉真是月讀帶走的,他要從月讀手中搶人,要有更多更多的體力。

  「……走!去吃飯!」

  吃飽好辦事!

  檮杌不用人三催四請,扯著上官初,直奔飯廳。



  仙雲裊裊,白霧茫茫,天山之巔,月讀盤腿靜坐於一池青蓮中央,琉璃形光自他身上迸散,柔和而祥瑞,他閉目,雙手結印,淡白色長睫覆蓋雙眸,白髮與自霧融合為一,直到檮杌闖入,打破天山清寧,那雙眸也未曾張開。

  「月讀!」伴隨著巨大的黑翼振翅聲,是無禮的咆吼。「你給我滾出來!」這句話是多餘的,月讀自始至終並未藏頭縮尾,他就在最醒目顯眼的地方打坐。

  月讀不意外他的到來,這一切,早在掌握之中。

  檮杌殺到蓮池前方,毫不客氣就先送出一掌。

  月讀沒閃沒躲,蓮上的身影迎戰這記掌風,他右掌輕翻,接下掌風,順勢一旋,剛與柔的力道相互抗衡,最後勢均力敵,在兩人面前產生爆裂,嗆人的煙硝大量竄起。

  月讀自蓮上站起,不待檮杌說明出掌攻擊他的緣由,先開口,語氣和他此時平靜淡然的眼光如出一轍。

  「無瑕不在我這裡。」他知道檮杌為何而來。

  「除了你以外,沒有哪個傢伙膽敢從我身旁搶走她!」

  「無瑕不在我這裡。」月讀仍是一號表情,一號口吻,說著同樣的字句。

  「少說廢話!神說的話能聽,狗屎都能吃!」檮杌對神不存敬意,不像人類虔誠跪地膜拜祂們,他和神族是死敵,犯不著有禮。

  月讀面對檮杌第二回的攻擊採取不戀戰的態度,以身化雲,檮杌的拳頭只揮到無形雲煙,硬拳與雲霧相交,檮杌佔不到便宜,就算出拳再重再狠,一揮去,煙消雲散,下一刻又聚合成形。

  「孬種!站出來跟我打呀!」可惡!揍不到!

  「你不用白費力氣,無論是尋找無瑕,抑或是現在發洩般地使用暴力。」月讀清淺悅耳的嗓,卻顯得無比冷淡。

  「什麼叫我不用白費力氣尋找她?!是因為你把她藏起來了吧?!」混蛋,一定是!

  「無瑕已經魂飛魄散。」

  那麼清淺的嗓音,竟然帶來巨雷般的震撼,轟得檮杌全身僵硬,腦袋一片空白。

  「你說什麼?」檮杌咬得牙關俱痛,先是擠出沉狺的四字,用力抽息吐息,額際青筋跳動不止,雙眼充斥暴怒血紅,扯喉惡聲吼道:「你他娘的到底在說什麼?!魂飛魄散?!什麼叫魂飛魄散?!」

  穢語並不能讓月讀的神情產生變化,就連訴說著親妹的消逝,他也沒有悲傷、難過及惋惜。

  天若有情,天亦老,偏偏天最無情,才能冷眼俯睨世間悲喜。

  「無瑕從她決定跟隨你的那一刻開始,就注定這個結局,若當初你沒有妄自帶走她的魂魄,她今天已能回歸神職,無瑕悖逆正道,魂飛魄散的後果,也是她的業。」

  月讀曾想扭轉此一情況,他親自找上上官白玉,就是已知她時日無多,若她願意隨他歸天,尚有補救機會,然而她仍選擇了檮杌,等同選擇了死亡,永永遠遠的死亡。

  「神、人、妖、鬼的魂魄構成並不相同,人、妖有三魂七魄,三魂即胎光、爽靈、幽精,或稱天魂、地魂、人魂,七魄有屍狗、伏矢、雀陰、吞賊、非毐、除穢、臭肺,亦可稱為喜、怒、哀、懼、愛、惡、欲。神卻不同,我們只有一魂兩魄,這樣的靈體純淨無垢,卻也不容太多邪氣污染,所以當肉身一死,魂魄領往地府,便立即由天人接回天界,仙山的靈氣能讓神魂凝聚,但是無瑕沒有回天界,她用僅存的一魂兩魄跟著你,在你強大的邪氣下,逐步消耗殆盡,她會魂飛魄散,不需要意外。」

  月讀毫無感情,平鋪直敘的口吻激怒了檮杌。

  「你為什麼還能像在說別人家死了一條狗一樣冷淡?!為什麼還能像在背書一樣說著她會魂飛魄散不需要意外?!她是你妹妹!」沒有半點心痛,沒有半分難捨,他說著上官白玉的消失,只是淡淡的,眉峰沒挑,眼神沒黯,口氣也漠然得令人憤怒。

  「生與死,本是天綱循環,今日之生,明日之死,皆早有定數,為何生,為何死,自有道理,生又何喜,死又何悲。」月讀的形影重新聚於蓮池之上,祥光慈目,卻說著無情的話。

  曾經,在他算出無瑕的死劫時,他心頭顫了顫,閃過疼痛,但也僅止於短短一瞬,他不會為無瑕感到可惜遺憾,生死有命,她的消逝,代表著她責任已了。她是看守天池的天女,龍子難養,龍神幼子的存活率相當低,天池蓄聚著仙泉,適合龍子成長,龍父龍母便將幼子產於天池,交由無瑕照顧,待歲足,龍子抵抗力增強,便由龍父龍母接回,如今,她毋需再守著此一職責,得到永世寧靜。

  「無瑕元靈雖滅,但她將會化為雨露、化為清風,滋潤大地,檮杌,你何不看破?」

  最好是能看破啦!檮杌越聽越火大、越聽越刺耳。

  化為雨露?化為清風?那不等於跟個屁一樣嗎?!看不見,摸不著,不能抱在懷裡,不能親,不能聽見她說話唱歌,那有何意義?!

  「住口,不要跟我說那些渾話。」檮杌神色陰寒。「我只想知道,有什麼方法能救回她?」其他廢話就省省吧!

  「沒有。」月讀淡然回道。

  這兩字,徹底激怒檮杌。

  他仰天咆哮,扯長了頸,青筋全數浮現,一頭黑髮凌亂狂舞,獠牙及利爪不斷增長,他在恢復凶獸真正的模樣,更貼近「獸」的模樣,雙臂肌理憤張糾結了足足兩倍,魁梧身形嚇人,他魔性迸發,齜牙咧嘴,黑霧像巨蟒纏繞在他身軀上,黑翼拂動,狂風大作,他惡狠狠地瞪向月讀,下一瞬,移形換影馳過蓮池,一把撈住月讀的飄飄白袂,月讀微微吃驚,正欲還擊,檮杌一拳打穿他的護體白霧,直勾勾在他右頰烙下重擊,月讀第一次明瞭到「痛」的滋味。

  「雨露?!清風?!當你渴望見到她時,一場雨兜頭淋下來你就爽了嗎?!當你想擁抱她時,一陣風吹過來你就滿足了嗎?!」檮杌一拳又一拳,嘴裡邊吼著,但打到第五拳時,月讀從他手裡化為一陣煙,讓他揮空。

  月讀在他後側聚合成形,被他打中的部分已經不見血絲,臉上亦沒有慍色,只是瞅著他,眸光複雜。

  檮杌一轉身,凶性未減,追上月讀,月讀不再坐以待斃,出手相抗。

  凶獸之所以可畏,不只是他們集污穢陰霾而生,不只是他們思維道德毫無慈善,更因為他們的力量強大到足以與神族抗衡!

  檮杌的攻擊被月讀一一化解,同樣的,月讀的反擊對檮杌不造成任何威脅。

  「我跟你不一樣!我沒辦法對著該死的雨露清風自我說服她還在身邊!她滋不滋潤大地與我何干?!她再也滋潤不到我這件事才會讓我憤怒!」檮杌越憤怒,力量越激進,身上的黑霧幾乎要吞噬掉天山,他剛在上官家吃得飽飽的,現在體力充沛,用來打神絕對足夠!

  「何苦偏執。」月讀無法理解檮杌的暴怒。生死之於他,確實淡薄如水,他不會因為有人生而笑、有人死而悲,即便是親妹亦然。偏執,只會讓自己陷入失控境地,如同檮杌此時,憤怒使他喪失理智……雖然原本理智這兩字套在檮杌頭上就相當突兀。

  「叫我像你這樣冷眼旁觀,我情願去死!」在死之前,也要多揍月讀幾拳替白玉出口氣!

  四凶之中,渾沌會是唯一被囚於鋼石的,在於渾沌自恃法力強大,三不五時上天界玩玩鬧鬧,更喜愛在人間興風作浪,撩弄人類脆弱的黑暗面,引發人界無數場血腥戰役,讓人類自相殘殺,他再從中吸取更多甜美的陰霾,但檮杌不同,他擁有與渾沌相似的力量,卻不欺負弱小……無關善不善良,而是他懶得欺負,他不屑與弱者動武,他情願將時間花費在敖雍這類大尾龍神身上才更有樂趣。

  但失去上官白玉,檮杌會瘋掉,然後,會變得比渾沌更棘手。

  一隻瘋狂的凶獸,不會再有顧忌,不會再心軟,因為他胸口最柔軟的那一部分,已經死去。

  月讀不認為此時檮杌還聽得進去半句勸阻,他撥開檮杌的爪,送出一掌,擊向檮杌肩胛,檮杌咬牙接下,並在同時還他一掌。

  白霧激濺,黑霧狂竄,雙雙都被反彈到數尺之遠,檮杌肩胛被打穿,而月讀的腹部煙雲瀰漫,隱約可見一處大洞,彼此皆受重創,但也都迅速恢復,月讀恢復速度略勝一籌,當他腹間傷處復原,檮杌的肩胛仍處於半裂狀態,血肉模糊,月讀看見那幾截細骨,那是屬於上官白玉所有,很快的,骨肉包覆住它們,月讀以為檮杌在傷口全數治癒後又會殺過來,便以輕煙環繞週身,準備制衡他的攻勢,檮杌卻轉身閃人。

  「檮杌,你要去哪?」月讀不放心任由盛怒中的檮杌離去,難保他不會遷怒傷害沿途行經的人事物。

  檮杌一掌掃向天山蓮池,滿池清冷泉水被轟濺四散,蓮花蓮葉被打成殘枝落葉,月讀沒避開如驟雨降下的水泉,由它淋濕一身,檮杌冷冷一瞥,回得好酸:「我要去找能救回白玉的方法,而你,就在這裡享受雨露清風滋潤吧!」

  「我說過,沒有辦法救回無瑕。」循著天道,沒有任何辦法,該消逝便要消逝,無關情理、無關道義。

  「有!我可以回到過去,回到白玉還沒消失之前!」一隻凶獸要扭曲時空,回過去,到未來,都很容易!

  「然後呢?她沒消失,你就願意放手讓她回歸神職?還是像之前那樣,霸道地要她拖著一魂兩魄跟著你,再一次魂飛魄散?」月讀清冷再問。

  檮杌被問倒了。

  要他放手,決計做不到,要她再一次在他眼前煙消雲散,他捨不得。

  檮杌惡狠狠地瞪著問出難題的月讀,卻回答不了他。

  「還有一個可行的辦法。」

  兩人中,先開口的竟是月讀,那個從頭到尾都將「沒方法」掛在嘴邊的傢伙,不然他之前說「沒有」是說心酸的嗎?!

  「你還有辦法?!快說!」檮杌飛奔到月讀面前急迫地問,暫時不跟他計較他剛剛嘴硬騙他的過節。

  「以定魂珠收集飄遊破碎的散魂,再以強大約兩魂四魄灌注其中,穩住散魂七七四十九天,只要三魂六魄相互不排斥,就能將無瑕帶回來,並且解決她只有一魂兩魄的難題。」月讀沒說的是,若無瑕接受其他人的魂魄,她就失去最純淨的仙魂,等於……她無法成仙,從此喪失了仙格,只能淪為和檮杌一般的妖。

  聽起來怪容易的,短短六句話而已:收集散魂、兩魂四魄灌注其中、七七四十九天、相互不排斥、帶回無瑕,也就是白玉、解決難題!

  檮杌越聽越樂,久違的笑容回來了。「你早說嘛!浪費我那麼多時間在打你,好了,不囉唆,我去收集白玉的散魂先!」

  咻。檮杌跑掉了,一溜煙地。

  月讀靜默半晌,看著檮杌消失的方向,連眼都還沒眨,檮杌咻地又回來。

  「定魂珠要去哪裡拿?」他忘了先問清楚,太心急了,一知道有方法能救她,他就忙著想盡快去做,都跑到半路才又想起沒有定魂珠,就沒法子收齊散魂,嘖。

  「定魂珠是小事,你應該先聽我說完。」月讀歎氣,沒看過這麼猴急的人,就不能好好聽人說話嗎?

  「你不是囉唆完了?!」還有什麼沒交代的?

  「無瑕的散魂,飄散在天地之間,要全數收集齊絕非易事。」不是月讀想潑檮杌冷水,而是檮杌一臉笑得得意,好似幾日內就能將無瑕救回來一般,他必須跟檮杌說清楚,以免當檮杌瞭解這是件多困難的事之後,又跑到天山來暴怒發狂,打殘他一池蓮花。「所有她去過的地方、想去的地方,之前的無瑕,後來的白玉,她的意念四散,你必須一點一滴全收集齊,只要有缺,就算給你百顆定魂珠也沒用。」

  「這容易。」無論上天下海,他每個地方都會跑遍,絕不遺漏。

  「若你真能收齊,我佩服你。」月讀淡笑,一發覺自己因檮杌堅定想救回無瑕的決心而露出微笑,不禁微怔。他不該覺得欣慰,他在幫忙檮杌逆天,妄想逆轉天綱,助該散滅的無瑕找尋生路。

  不該呀……

  神,不該有私心。

  但他告訴檮杌的這個方法非常困難,他不認為檮杌能達成,雖然他是希望檮杌做到……然而,好難,檮杌若聽罷,決定放棄,他也不會意外。

  「收齊散魂,接著你必須找到強大的兩魂四魄,所謂強大……例如你,例如渾沌。」月讀繼續說著困難之處。

  「我?渾沌?你是說,我和渾沌的兩魂四魄就行?」

  「如果單取其中一隻的兩魂四魄,即便是四凶的你們,也無法維持生命,最好是一人一魂兩魄,傷害最小,三魂中又以『胎光』最佳,它代表著太清陽和之氣,與無瑕的本質接近,較不易排斥。」

  「我和渾沌的可以,那麼窮奇和饕餮的也可以?」找上渾沌討比較有難度,大概得拚個死活,換成窮奇和饕餮就容易許多。單論力量,渾沌與他不相上下,窮奇及饕餮那兩隻女性體的凶獸自然較男性體弱一些,他雖然從不欺負弱小,但為了白玉,他可以破例。

  月讀輕輕搖頭。「窮奇與饕餮是陰魂,要鎮住無瑕的魂魄,以陽魂效果更好。」

  「對了,渾沌出來了沒?」要是還關在鋼石裡,他就得先想辦法將渾沌給弄出來。

  月讀頷首,卻沒再多說半字。

  「我知道了。」檮杌已經下定決心,自己的那一魂兩魄,什麼時候要取走都行,渾沌的那部分,他就算是去搶,也要搶過來,了不起便是和渾沌大戰三年五載,說什麼都要得到手!

  「若你或渾沌的魂魄與無瑕相斥,你就必須再找尋其他同樣強大的魂魄。也許,第三個人;也許,第十個人;也許你終其一生都找不到,也許,你會被其他更強的妖魔反過來殺害,這後果,你自己要考慮清楚。」

  真吵,他都說他知道了嘛,還嘮嘮叨叨吠什麼呀?!

  檮杌向月讀攤掌索討消息。「定魂珠哪裡拿得到?」

  月讀的掌心中變出一顆剔透珠子。「我有。」

  呿!早點拿出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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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6-30 00:37:59
尾聲

     原來,月讀沒誆他,那句「若你真能收齊,我佩服你」不是隨口講講而已,而是月讀知道收集散魂是件多困難多艱巨的任務。

  他以為只要拿著定魂珠往天際一舉,一點一滴的散魂就會自動自發被吸進珠子裡,短短半刻,珠子就會發出爆滿的綠光,但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他必須要親自站在上官白玉出現之處,喊出她的名字,停留於此的散魂才會乖乖進到定魂珠中,而且……那散魂的數量,小到令他瞠目結舌。

  他去上官府邸、去上官白玉時常往返的佛寺、去她撿回他的巨木下、去玉林桃源、去水晶龍宮、去繁花谷、去他想得到的任何地方,花費數日工夫跑遍,定魂珠卻連半滿都不到。

  奇怪,上官白玉明明是個養在深閨的乖姑娘,他以為他在上官府裡能收集到絕大多數的散魂,沒有八成至少也要有七成才合理,那麼一丁點的收穫,是怎能收滿一整顆定魂珠啦?!

  所以,他又跑了天山一趟,去找出主意的月讀吠,懷疑月讀根本在騙他。

  「除了上官白玉之外,在她還是無瑕時的散魂也必須收集。關於這點,我很確定我跟你說過。」月讀回答,只是他沒料到檮杌連如此重要之事也漏聽。

  才說完,檮杌又不見了,他捧著定魂珠,改往「無瑕」存在的地方……天池,收集散魂,但……媽的,定魂珠只增加一咪咪,真的只有一咪咪!

  二度跑去天山,這回先把蓮池裡的蓮花轟成爛泥再和月讀「聊聊」……用拳頭「聊」!

  「你這個方法是拖延戰術,擺明就是在耍我吧?!」檮杌逼近月讀,猙獰地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告訴過你,這方法並不容易。」

  「什麼叫不容易?!根本就是他娘的很難好不好?!」檮杌掏出定魂珠,要不是害怕用摔的會將珠子摔破,他真想將這顆彷彿永遠集不滿的鬼玩意丟回月讀臉上。「你看!怎麼可能做得齊?她去的所有地方我都跑過,不管是白玉還是無瑕,但現在珠子才不過一半,你告訴我另外那一半我得去哪裡收集?!十八層地獄嗎?!」

  「所以,你要放棄了嗎?」月讀直視他,淡然一問。

  你要放棄了嗎?

  放棄?檮杌連想都沒想過,他是很火大沒錯,上天山找月讀純粹為了發洩怨氣。他氣那顆珠子!氣白玉的散魂趴趴走!氣自己無能!氣自己想不出來她還會去哪裡!氣為什麼想見她一面會這麼困難!

  本來在發怒的檮杌冷靜下來,深吸,吐氣,再深吸,吐氣。「沒有,我不放棄。」他只是上來找個替死鬼罵罵而已,怒火不發洩,很傷身。

  「你若真覺得累,放棄也無妨,將雨露清風當做她……」

  「啐!」檮杌不等月讀說教完,掉頭閃人。

  他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想著還有哪個地點是他不小心遺漏的。

  我帶你去看鯨,你才會知道什麼叫嚇到。

  你是說……「鯨吞蠶食」裡的那種鯨?

  好滑哦……

  檮杌潛入海裡,從上萬隻的大鯨中找出曾被她伸手觸摸過的那隻,在它身旁收齊到小小一絲游魄,他忍不住開心的笑了,拍拍大鯨的腦袋,引來大鯨的注意。

  那是鳳凰。

  好美!

  要不要我拔幾根鳥毛給你回去插花瓶?

  不要不要不要!羽毛在它身上就很美,千萬別這麼做!

  檮杌跋涉千山萬水,找到那只火紅色鳳凰,果真有白玉散魄小小一綹。

  又在上官初的癡呆記憶中挖出白玉幼年時曾經與爹娘一同乘船出遊,沿著水路賞遍美景。檮杌循著船行川流,一路飄到西京,在這途中得到散魂一抹;白玉四歲之前是由爺爺奶奶帶大,爺爺奶奶居住於遙遠的海濱小鎮,那兒在幾年前改建,景物全非,檮杌每一寸土地都踏過,小心翼翼不放過任何地方,輕喊著「白玉」,收回少少游魄。

  接下來,散魂越來越難收集,能想到的地方越來越少,有時一整年裡,定魂珠中的魂量完全沒有增加,就連上官初都幽幽歎息,哀哀說著不知道他有生之年是否能再見愛女一面。

  「老爹,在你死前,我一定讓白玉回來替你送終。」檮杌總會這麼壞嘴地安慰上官初,然而,這句話他已經說過十次以上。

  當所有人都覺得這方法會失敗時,只有檮杌還很有信心。

  他不放棄,絕不讓白玉就這麼消失掉,她還有那麼多的心願沒達成,他還有那麼多的東西要給予她,他還沒有疼夠她,她還沒有愛夠他,怎能什麼都沒說就不見?

  他不放棄!

  他每天拍著黑羽翼,漫無目的拿著定魂珠尋找散魂,每一座山、每一條河、每一處城市都不放過,收集到魂魄時,他可以高興一整日,空手而歸時,他了不起吁口氣,捶捶肩,多盵兩碗飯,明天再繼續加油。

  再過兩日,丁香和汪廷宇的第二個孩子就要出世了,而上官初在下個月就要過五十五大壽,從白玉消失迄今,快滿七年。

  定魂珠裡的散魂到達九成,這是檮杌跑遍天上地下的成果,最後一分的散魂在哪裡?為什麼找不到?他只差沒將天地翻過來找,為什麼仍是找不到?

  白玉,你最後一個縈繞思念的地方,在哪裡?



  渾沌自己送上門來。

  當時檮杌正在玉林裡替十二棵巨大的黑桃樹澆仙水。

  黑桃樹在短短七年間迅速茁壯,比已經上百年的正常桃樹還要粗壯高大足足三倍,而且成長速度完全沒有停下來,十二隻小桃樹靈……哦,不,是大桃樹靈,別的樹靈最大只會比巴掌大些,它們一隻一隻和五個月大的嬰娃有得拚,越長越像檮杌,一隻隻躲在桃樹黑葉間的臉說有多臭就有多臭,開出來的桃花一朵比一朵顏色陰沉,他已經不期待它們結出的仙桃會有多嬌艷欲滴……

  他並不想照顧這些桃樹,但上官白玉軟嗓輕喃的訴說還在耳邊迴盪不休。

  我還要跟你一起吃小桃戊它們結出來的黑桃子呢。

  這是她的心願,也是他的心願。

  所以他願意在收集散魄的空暇時,撥時間出來替它們澆澆水、除除雜草。

  在玉林看見渾沌不用太意外,四凶都有偷吃仙桃的惡習,在鋼石裡囚了千年的渾沌想念仙桃好滋味而上來大快朵頤,沒啥好吃驚,只是渾沌看起來好累,模樣超慘,傷痕纍纍,而且……好弱。

  不,不是看起來好弱,而是他真的很弱。

  渾沌法力盡失,現在變成小妖一隻,檮杌隨便用根指頭都能揉死他。

  「你的力量,沒了?」檮杌已經耳聞渾沌從鋼石出來之事,他總有一天會親自去找渾沌,奪取渾沌的一魂兩魄,但白玉的散魂還沒收齊,就算拿到渾沌的魂魄也沒用,所以才無限期拖著,沒想到渾沌反倒自己找上他。

  「檮杌,助我一臂之力!你要任何條件都可以!把你的力量借我!」好不容易「爬」上玉林的渾沌,沒興致和檮杌閒話家常。

  他找到了饕餮、找到了窮奇,再靠窮奇的指點找到儔杌,四凶皆已尋齊,現在可以殺到淨化石前,將那塊該死的大石給轟成沙塵……

  「借我的力量做什麼?」檮杌彈開妨礙澆水的小桃樹靈,讓它滾得半步遠,一飄沁涼仙水的樹根淋下。

  「你別問那麼多,借我就是了,只是要你幫我打破一塊石頭,對你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

  「為了這個舉手之勞,你願意付出任何條件?」檮杌挑眉。

  他認識渾沌千萬年來,還沒聽見渾沌低聲下氣求人,當然,更沒見過渾沌傷得這般嚴重,頭上雙角胡亂纏著紗巾,隱約可見血紅,肩胛錯位,導致他肩膀一高一低,落差相當大,手臂到指骨或歪或斷,沒有一處是完好。他怎麼會把自己搞得這麼慘?是被成千上萬的天兵天將圍起來痛毆猛踹嗎?

  不過,檮杌沒有替他治療的打算,渾沌也沒開口要求,他樂得省事。

  「對!」

  「包括把你的一魂兩魄給我?」這句話,檮杌沒抱任何希望。

  「要就拿去!但前提是你要幫我打破淨化石!」他連饕餮提出「吃他半具身體」的要求都不加思索地允諾,區區一魂兩魄算什麼,三魂七魄全拿去也行!

  這麼簡單就到手?他還以為……得和渾沌拚個你死我活才能搶到渾沌的魂魄。

  情況對檮杌太有利了,他不答應才是蠢蛋。

  「好,我要你的一魂兩魄,你肯給我,我就幫你,別說是打破什麼淨化石,你要我打碎全天下的石頭,我都同意。」檮杌也很乾脆,不囉唆詢問渾沌的目的為何,那不重要,他只在意一個舉手之勞,能得到豐碩的獎勵。

  「那還等什麼?!快跟我走!」渾沌用扭曲的五指捉住檮杌。「窮奇和饕餮在下頭等我們!」

  渾沌要求其他三隻凶獸做的事,真的非常非常容易。

  對四凶而言,動動手指般的小勞動,卻得到滿載收穫。

  渾沌言而有信地逐一履行承諾,付出巨大的代價,除了檮杌要的一魂兩魄之外,饕餮那只貪吃鬼更獅子大開口要吃掉渾沌一半的身體。

  若以渾沌擁有強大法力時的情況來看,吃掉一半身體還能輕易變回來,可是渾沌答應饕餮時,他根本比一隻百年小妖更不如,身體被啃食乾淨,絕對沒有辦法復原,那是死路一條。

  明知道可能會死,渾沌卻答應得毫不遲疑。

  就為了一隻小狐妖。

  換成以前的檮杌,會冷聲嗤笑渾沌的行徑,但現在,他懂渾沌的心情。

  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都非得讓懸掛在心上的人兒回到身邊。

  檮杌望著納入渾沌一魂兩魄的定魂珠,再加上他自己的一魂兩魄,後續的準備工作已完成,最重要的散魂卻還是沒收齊。他望球興歎,只能無語問蒼天,偏偏天上那班傢伙和他不對盤,他不想讓他們從上頭看見他失魂落魄,才想低頭,還是被翩翩而降的月讀瞧個正著。

  好吧,這七年來,他和月讀見面的機會很多,每當他找不到散魂而暴躁憤怒時,他就會跑去天山找月讀麻煩,像現在月讀主動下凡到他面前,還是頭一遭。

  月讀乘祥雲而來,人與雲合而為一,都一樣潔白,一樣佈滿光暈。

  「把定魂珠給我。」月讀相當習慣檮杌的臭臉,也不曾期待檮杌會笑臉迎他。

  「為什麼要給你?」定魂珠是他的寶貝,裡頭充滿白玉的魂魄,他根本不讓任何人碰。

  「你毋需如此防備我,我只想看看你收集無瑕多少散魂。」

  「和半年前一樣。」自從最後一次在某攤芝麻大餅鋪前得到小小白煙之後,他就沒再收集到上官白玉的散魂。「最後那一成,我找不到。」

  「有個地方你應該沒去找過。」月讀的話,成功得到檮杌全盤注意。「我不知道那裡可以收集到多少,但那裡一定有。」

  「哪裡?!」這個混蛋月讀,知道哪裡可能有她的魂魄,竟不馬上告訴他!

  月讀雙手負於身後,白髮襯托淡眸的清澄如水,薄唇緩啟,輕吐出一個檮杌覺得擺明就在耍他的地方……

  「天牢。」

  媽的。檮杌在心裡罵粗話。

  好樣的,天牢?!說謊不打草稿,天牢裡怎可能會有白玉的散魂?!騙他沒進過天牢吃牢飯嗎?!拜那班仙佛所賜,他還真的在仙山天牢梩待過一陣子,天牢裡除了大妖小妖之外,沒有「人」,更不會有「天女」!

  「你想用這招騙我自動走進天牢,然後你再從我背後將牢門關上……你當我檮杌是白癡嗎?!」最後一句直接附加一記狠拳。

  月讀連檮杌出掌的時機都已算準,每回檮杌上天山找他,往往說沒幾句話就會手來腳來,將他的防禦動作也訓練得爐火純青,月讀一邊左擋右擋,一邊好整以暇解答檮杌的猜疑。

  「我若要囚你,不需要使任何手段,我有辦法囚渾沌,自然也有辦法囚你,這幾年,你並未犯下任何重罪,我有何理由要將你囚入天牢?」撇開檮杌在收集魂魄期間,偶爾和幾隻世仇互毆外,檮杌算是四凶中最乖巧的。

  「一定是我日前幫渾沌打破淨化石,你來跟我算這筆帳,對不對?!」他就知道!神族的心胸最最狹隘!

  月讀從來不曾露出「睥睨」的神情,他總是慈眉善目,但此時,他的淡色眸子不過輕輕掃來,抿著的唇就像微微揚起,在冷笑。

  「淨化石被打破我不意外,那是遲早的事,淨化石裡的小狐妖出來,何嘗不是好事,尤其渾沌如此重視她,或許她會成為牽制渾沌凶性的最大因素。」

  月讀曾私下觀察渾沌和小狐妖離開淨化石之後的動靜,發現向來總難溝通的渾沌,竟然被區區一隻小妖吃死死,想做壞事也被小妖一一破壞,他準備再查看一陣子,若渾沌不再惹是生非,他也會留條生路給他,這是題外話,不是目前和檮杌該商討的重點,回歸主題:

  「要你跑一趟天牢,是因為無瑕曾經在那裡私放一隻獸,並且為了那只獸而接受懲罰,入世十七年。」

  「哦?原來她去過天牢,那麼的確有可能有一小部分魂魄在那裡。」檮杌冷靜下來。月讀提及的這回事他有聽文判說過,她就是為了這麼小的事情被打入輪迴。

  「我在猜測,定魂珠裡所欠缺的那一部分魂魄,全在那裡。」月讀不認那只有一小部分。檮杌將「上官白玉」所有散魂都收齊,現在欠缺的是「無瑕天女」那一塊,她在天池的時間最長最久,幾乎是晝夜不離,守著一池龍子龍女,所以檮杌能在天池收到相當大份量的散魂,但那仍是不夠。

  「真的嗎?」檮杌抱持懷疑,頓了頓,不怎麼開心。「是哪只爛傢伙害她被處罰?」又是哪只爛傢伙得到她這麼多關心,連魂飛魄散了,都還眷戀地留在那裡讓他找不到?改日他遇到,他就給那只傢伙一頓粗飽!

  「是你。」平平的語調,是月讀一貫風格。

  「……」抱歉抱歉,最近耳朵有點塞,「士禰」是哪種獸?他沒聽過耶,是不是等級太小只的那種,若是,他通常不會費心去記它們的名字。

  「檮杌,那只獸,是你。」

  不是「士禰」,不是「世擬」,不是「嗜你」,而是……「是你」。

  「你忘了嗎?你在天牢時,有個小天女總是去看你……」

  小天女……

  天牢……

  天女……

  你沒事吧?要不要……我替你治傷?

  滾遠點,少來煩我!

  對,曾有這麼一回事,一隻小天女,在牢籠外探頭探腦,囉哩叭唆想幫他上藥。

  那次他渴望與神界武藝最強的神武羅幹一場架,所以他闖進天界,指名要武羅出來接受挑戰,他和武羅幾句話之後就打起來,武羅名不虛傳,實力相當好,招招紮實招招狠,幾回合對戰仍不分軒輊,說時遲那時快,一條小蛇似的生物闖進兩人拚鬥風暴之中,管它去死,誰叫它自找死路闖進來,被砍成幾截也是它活該!

  檮杌完全沒有收勢的打萛,此時打得正淋漓暢快,他才不想停手。

  一個天女撲過來護佐小蛇,嘴裡嚷著:「不要傷它!小龍是龍爹期盼好久才得到的孩子!」

  又是第二隻想死的白癡,和那條小蛇還是小龍一塊死好。

  礙眼!他嘶吼,反手扯著那個抱著小蛇小龍直尖叫的天女往戰圈外丟,卻也因為這一個多事舉動,他被武羅仙掌打中,噴出一大缸鮮血,被壓制在地,打入天牢反省。

  那只天女,三不五時就跑到牢邊看他,說是謝謝他救她和小龍兩條性命,呿,他哪是救她,而是嫌她擋在打鬥戰場的正中央好不好。

  你都不吃東西?這樣不好……

  你手伸進來,我就吃……吃你!

  最後伸進來的,當然不會是她的手,是好幾顆仙果,而他,也吃了。

  你……你快走吧,我、我去替你引開武羅將軍,你要記得,往西邊逃,要記得呀!

  牢門被打開了,他重獲自由,走得毫不拖泥帶水,沒想到她卻為此付出代價,被打入輪迴。

  「那天女,是白玉……」檮杌好吃驚。他沒有認出來,全因上官白玉轉世後的面容全然不同。

  「去天牢試試吧,我知會過武羅,他不會為難你,你也別去招惹他。」當初就是因為檮杌想和武羅比試孰強孰弱,才會淪為階下囚,所以請他千萬要忍住脾氣,少生事端,快丟快回。

  檮杌去了,在天牢,低低叫一聲「無瑕」,瞬間一道臂膀大小的白煙飛竄過來,奔入定魂珠裡,定魂珠緩緩發出飽滿的綠光。

  收集齊了!

  白玉的、無瑕的,全都在他掌心裡。

  「笨蛋,躲在這裡,害我找了好久好久……」

  握牢定魂珠,貼放在心口,讓溫柔的綠光照亮他,檮杌放柔了眉眼,露出七年來最心安的笑容。

  氤氳的煙,勾勒出纖細的女人身形,它還模模糊糊,只是一道白霧,但被檮杌雙臂圍住,白霧很乖巧,只在他胸前待著,沒有四處飄散。

  檮杌灌注法力,身形越來越清晰,烏亮的髮色恢復深濃,垂落在雲狀的細肩上,白霧像畫紙,一點一滴被繪上色彩,柳眉、挺鼻、長睫、紅唇,白晰的膚色,按部就班浮現。

  檮杌感覺雙腿上久違的重量又回來了,比之前重了一些,因為不僅只是她的一魂兩魄,還加上他及渾沌約兩魂四魄……幸好她沒有排斥……但對他而言仍是太輕太輕,他一定會養胖她,依他的本領,就算她此十頭牛還重,他還是能輕易舉起她,所以不用顧忌他會抱斷手。

  他彎身,臉頰原先只貼熨著涼涼的煙霧,拂在褐色肌膚上,很涼,當煙霧變成實體,擠壓著他的臉,他喟歎,鼻前拂動的青絲飄飄,熟悉的香味,淺淺的吐納,檮杌的眼眶幾乎要發熱……

  「你不要擔心我,我不會不見,我還要跟你一起吃小桃戊它們結出來的黑桃子呢。」

  最後的那句話,成為了最初。

  當她死而復生,記憶仍停留在那裡,而檮杌等待此時,等了漫長難熬的七年。

  檮杌鉗緊雙臂,抱疼了她。

  「……檮杌?」上官白玉眨眨眼,偏頭看著深埋在自己肩窩的他,忍不住伸手揉揉他那頭參差不齊的發。

  檮杌被揉得好舒服,這一刻,他好想大聲吼叫,但最後,他只是貼在她耳邊輕輕笑,也輕輕哽咽:「小桃戊它們,早就結出滿滿的桃子在等你,偷偷告訴你……它們真的是黑色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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