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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十四郎]千香百媚(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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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4 11:36:4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一十章 此生何求 七

  紀桐周站直了身體,在雷修遠面前,他總是下意識將胸挺起,腰站直。

  曾經,天底下他最不想輸的人就是雷修遠,從書院到修行門派的那些年,他也確實沒輸過,那時候面對雷修遠,他理直氣壯,心無旁騖。後來姜黎非跟了他,傲氣不允許他做出那種兩男爭一女的荒唐事情,他猶豫、彷徨、痛苦,見到 雷修遠反而更要高傲地抬起頭,彷彿他不曾敗。

  現在,曾經的朋友都已不在人世,自己也是白髮蒼蒼,心若鐵石,幻象中突然出現的雷修遠卻和記憶裡的模樣一般無二,他卻還是要抬頭站直,這習慣四百年了竟還沒忘。

  紀桐周忽然感到意興闌珊,他不想看見雷修遠,到了今天,他還是不想看見他和姜黎非在一起的情景,那曾是年少時最大的陰影。

  玄華之火驟然鋪開,像平地忽然綻放一朵黑色的巨花般,霧氣瞬間被衝散,可那兩道幻象卻並未消失,反而一前一後飛了起來,定在空中居高臨下望著自己。煩人。

  黑火拔高數百丈,將整座曼山都吞噬了去,他不信那只蜃能躲開,誰知姜黎非的聲音竟從黑火後清晰地傳來:「蜃已被我殺了,這些不過是殘餘未散的霧氣而已。怎麼,四百年不見,你已經心虛到將我們當做幻象了? 」

  陰魂不散!紀桐周背上斜挎的麒麟骨驟然射出,他的人也像閃電般竄飛而起,無數黑色的火龍在麒麟骨上盤旋纏繞,那根帶著優美弧度的黑色神獸骨,揮舞間隱有風雷之勢,淒冷的電光將林中景象劈裂,裂隙處黑火噴湧,熾烈難當。

  他一劍刺向雷修遠,冷不丁他無視了麒麟骨上的黑火,五指張開,竟輕描淡寫地握住了它,紀桐周微微一驚,雷修遠已一腳踢在他胸前,他被硬生生從半空踢落在地,翻了數圈才穩住身形。

  「……好厲害的火。」雷修遠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密密麻麻的細碎黑火在他手掌皮膚上滲透灼燒,奇痛無比,火中還帶著一種叫人心煩意亂的東西,正惡毒地試圖鑽入皮膚裡的奇經八脈。

  被他逼開的白髮仙人再一次攻來,漫天的黑火也隨著席捲而上,雷修遠見這黑火難纏,索性將黎非抱起,退讓了數里,誰知那人卻緊緊追在後面,似是決絕地一定要分出勝負一般。

  他忽地化作一道金光,毫無畏懼地穿過那片黑火,出手如電,一把掐住了紀桐周的脖子,再一次將他擲在地上。衣袖被黑火點燃,他扯下半幅長衣,右邊的胳膊裸露出來,其上已被黑火繚繞,迅捷如他,也無法徹底避讓這些黑火。

  黎非小心地握住他的左手,細細用玉雪術將那些黑火造成的傷勢治癒。她和雷修遠出來尋找凶獸蜃,剛殺了一隻蜃,卻想不到在這深山荒野中,竟叫她感覺到了紀桐周的靈氣波動。

  她靜靜看著他,這曾經明朗卻暴躁,大方又粗疏的小王爺,現今已成了滿頭華髮的冷酷仙人,他只在最初看了她一眼,便再也沒望過來,此刻他只盯著雷修遠,神色奇異,片刻後竟笑了起來,開口道:「怎麼,這是一個叫我做戰敗之 狗的幻象麼?哈哈!哈哈哈!雷修遠,你別躲,下來繼續!

  雷修遠冷道:「你是誰? 」

  紀桐周神色陰騭,森然道:「假裝不認得我?這種卑鄙的損招也只有你能想出來。就算是幻境,我也永遠不可能輸給你! 」

  雷修遠盯了他半日,這個人,這張臉,這一身黑火,熟悉又陌生,他心底有什麼在蠢蠢欲動,想和他鬥,只有這個人挑釁的眼神和語氣能叫他燃起這種衝動。

  他慢慢將黎非推開,金光迎著黑火而上,迅捷而不可捉摸。

  黎非沒有阻止他,也沒有再說什麼。那一年他們正要從書院離開,去向嶄新的修行門派,從此天各一方,朋友們依依不捨,聰明而善於變通的葉燁便想出了個法子,叫雷修遠和紀桐周約了六年後山巔一戰。

  原本是一句戲言,可那兩個一直爭得頭破血流的少年卻當了真,寫信的時候總不忘提及那約好的一戰。

  想不到,這一拖便拖了四百年,許下約定的朋友們早已不在人世,她不是當年的姜黎非,雷修遠不再是那個天才修行弟子,紀桐周亦不是曾經的小王爺,數百年前戲言一戰,在物是人非的今天忽然成真,觀者只剩她一人,箇中滋味, 一言難盡。

  她看著紀桐週一次次被雷修遠擲飛,又一次次站起來,他身上血痕斑斑,雷修遠身上亦是黑火纏繞遍體鱗傷,來去如風凌厲無匹的夜叉對玄華之火似乎也沒有什麼解決辦法,只能硬抗,可以想像這四百年,紀桐周活得有多麼意氣風發 ,不可阻擋。

  葉燁和唱月,蘇菀和鄧溪光,歌林與陸離……她的朋友們都直接或間接地死在了這個人手上,最可悲的是,這人也曾是他們的好朋友。

  黎非本以為自己見到他會怒不可遏,但她心中竟出奇地平靜,平靜到淡漠。何必還要她去恨他,天底下最恨紀桐周的人,其實正是他自己,所以他才會把自己折騰成這樣,真實與虛幻都無法再分清。

  以她對靈氣的靈敏感覺,早已發覺他體內靈氣詭異的劇烈衝撞,這是劫數之兆,放著不管,他也拖不了多久,時日無多。雷修遠也明顯察覺到他的異狀,動作不再像先前那樣凌厲,反而漸漸放緩,似有撤退的意思。

  紀桐周厲聲道:「還沒分出勝負!誰要你讓!來繼續啊

  雷修遠淡道:「和將死之人相鬥,毫無意思,你還是留一口氣想想有什麼遺願沒完成吧。」

  紀桐周冷笑起來:「……我竟與一個幻象較真,說到底還是為了亂我心神,不殺你實在難洩我心頭之憤! 」

  雷修遠沒有理會他,只抬頭看了看天色,道:「天要亮了,我們走吧。」

  天亮?紀桐周望著漫天的火燒雲,它們正燒得如火如荼,映得他眼底如血。姜黎非的聲音低低響起:「紀桐周,你好自為之。」

  他下意識朝她看了一眼,四下裡一切都清晰無比,可只有她纖細的身影依然隱藏在霧氣後,無論如何也看不清。眼見雷修遠攬著她要離開,他立即上前阻攔,將麒麟骨橫在胸前,冷道:「既然出來了,何不大大方方現出真容!躲在霧 氣後算什麼!不是要迷惑我麼?」

  霧氣?黎非低頭看了看自己,她周圍清清爽爽,什麼東西都沒有,紀桐周忽又指向一旁,道:「果然是幻境,那裡又有一個你。是了,這裡是曼山,你當年差點被震雲子殺死在這邊,怪不得。」

  他定定望著崖邊被囚龍鎖捆住的白衣少女,對了,那天他為了救她,豁出命去以一個小小修行弟子的身份面對堂堂長老仙人,那時候好像也是火燒雲的天空,他抱住她,像抱住比自己生命還沉重充實的東西,覺得下一刻就是死去,仿 佛也很值得。

  現在想來只剩可笑而已。

  黎非若有所思地望著他,淡道:「紀桐周,第一,這裡不是曼山,當年我留下靈之碑,上有記載青城仙人自曼山始行去向海外,自那之後,曼山已被海派封了,這裡不過是遠離萬仙會城鎮的一處荒山野嶺而已;第二,我身上沒有霧氣 ,有霧氣的,是你的眼睛;第三,蜃早已被我殺了,這裡不 是幻境,讓你產生幻覺的是什麼? 」

  「一派胡言。」紀桐周笑了兩聲,「罷了,今日我心緒難定,竟與兩個幻象聒噪許久,實在荒謬。」

  黎非輕聲道:「你知不知道,你的劫數來了。你殺了葉燁和唱月,殺了蘇菀和鄧溪光,陸離也被你的玄華之火重傷而死,歌林鬱鬱寡歡了一輩子。你自己心裡也明白,你做的都是什麼事。你不敢面對,可發生過的事永遠都在,你也不 會忘掉,情劫就是最好的證明。」

  紀桐周緩緩開口道:「無論這裡是不是幻象,你的嘴臉都還是那麼叫人厭惡。想警告我?還是想感化我?痛哭流涕地說我後悔了,我做錯了事,這才是你以為的道理? 」他搖了搖頭,笑得譏誚:「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麼做 ,無所謂敢不敢面對,即便是錯事,只要有必要,我都會毫 不猶豫。」

  黎非默然片刻,忽又道:「既然這樣,你現在能看清我了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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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4 11:37:0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一十一章 一世一夢

  萬里火燒雲,她的白裙也被染成了紅色,身形與面容卻依舊像是藏在捉摸不透的霧氣後,無論如何也看不清。

  紀桐周忽然伸出手去抓,卻像是隔著遙不可及的水域撈擷鏡中花,水中月。他的手明明要觸到她了,摸到的卻只有冷風。

  真的是幻象?他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失落。他究竟是盼著見到她,還是不想見到她?

  黎非悄然後退,懸浮在空中低頭凝視這失魂落魄的白髮仙人,彷彿又看見了當年從幻象中初醒的那個少年,同樣的悵然,夢不能醒。

  他如同受傷的野獸一樣叫了起來:「姜黎非!幻象中你也要折磨我?!」

  黎非眼前慢慢被不知何故而流出的淚水弄得模糊不堪,他的身影變成了好幾個,有葉燁,有百里唱月,也有歌林,他們都在朝她微笑招手。

  四百年,終於又見面了,老朋友們。

  她眼怔怔看著他們,低聲道:「你永遠看不清我,因為你不敢面對我。你越想擺脫過去,就越不能擺脫。我不會和你說誰對誰錯,自己做下的事,後果也只有你自己承受。永別了,紀桐周。」

  天快要亮,冰冷的晨曦會埋葬曾經的一切,中土這裡給她的所有美好和傷痛,溫暖與冷漠,都在這裡結束吧。

  紀桐周見她與雷修遠的身影漸漸遠去,他情不自禁追了上去。不要走!他還沒有再好好看她一眼!已經四百年了!能不能讓他再將那倩影看得清清楚楚?別走,別走,就算是幻象也好,為何不給他一個痛快?

  身體像是被沉重的山壓住,氣也喘不過來,他費盡千辛萬苦,終於抓住了她的一片白色衣角,霧氣驟然散開,身前的少女穿著荼白的無月廷弟子服,烏黑的發上簪了一朵妃紅芙蓉。

  她背對著他,像是被嚇了一跳似的,笑著喚他一聲:「紀桐周,你怎麼了? 」

  說罷,便要盈盈轉身。

  下一刻她的身體忽然化作了千萬隻白色的蝴蝶,呼啦啦,在他面前驚惶翩躚地散亂飛開。紀桐周猛然一怔,但覺漫天漫地的蝴蝶都變成了姜黎非,她們都在看著他,每一個姜黎非都藏在霧氣後,他看不清她們,永遠看不清。

  紀桐周大叫一聲,週身玄華之火肆虐而起,黑火吞噬了所有的蝴蝶,霎時間諸般怪誕幻象都煙消雲散,眼前空蕩蕩的,只有無邊無際的火燒雲,把視界中的景致都染成了紅色沒有姜黎非,也沒有雷修遠,他的黑火在周圍無聲地跳躍,孤零零的風聲與海浪聲洗刷著他近乎崩潰的魂魄。

  真的都是幻象?他出去了嗎?還是依舊被困?

  紀桐周迷惘地站在原地,肩上忽然被人重重一拍,他驚得幾乎跳起,猛然轉身,卻見葉燁的身影在黑火中隱約而現,他面上帶著清爽的笑,開口道:「幻象而已,大夢一場罷了,桐周,快醒醒。」

  葉燁?紀桐周茫然地望著他,黑火漸漸褪去,他身後是藍天白雲的美妙東海,剛剛架好的火堆燒得正旺,雷修遠將貝殼海蚌撬開了,正放在火上細細翻烤;百里歌林挽了袖子和裙子,正要下海繼續撈魚;陸離遠遠坐在石頭上打磨他的魚竿;百里唱月一個人堆沙子玩……好像少了誰,可他不記得了。

  「來吧。」葉燁朝他伸出手,「別一個人發呆,東海試煉還沒結束呢! 」

  紀桐周猶豫著正要過去,可身後像是有什麼東西牽著他 ,回頭望去,卻是紀景梧,這孩子眼裡含著淚,囁嚅道:「師尊若是出了什麼事,我們怎麼辦?越國怎麼辦? 」

  他心中又是一驚,眼前忽地一花,所有晃動的人影都消失了,他還是一個人愣愣站在曼山焦枯的懸崖上,對著萬里火燒雲發呆。

  是夢?是幻?他怔怔望著始終不變的艷麗夕陽,腦中嗡 嗡亂響。

  「該走了。」雷修遠抬頭看了看天色,朝陽初升,出來巡查的海派仙人只會越來越多,一旦被發現,想要不著痕跡地脫身,怕是困難。

  黎非默然望著下方發怔的紀桐周,他再也沒動,像雕塑一般站在那裡,只有身上的黑火,一會兒濃,一會兒淡。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邁開腳步,沒有御劍,也沒有騰雲,像是行屍走肉一般轉身默默離開,行經之處,滿地皆是黑火焚燒的傷痕。

  雷修遠淡道:「此人體內靈氣衝撞,奇經八脈都受損,此刻必然幻象叢生,不能自主。你與他有什麼仇也都可以放下,他沒幾天的命了。」

  黎非搖了搖頭,忽然輕道:「你……對他也沒印象了嗎? 」

  雷修遠瞇眼望著遠處波光粼粼的東海,低聲道:「有印象如何,沒印象又如何?他己是過去之人,而我們,是活在當下。」

  黎非恍然一笑,或許他說得對,過去的一切始終是過去 ,人死如燈滅,緣盡似夜深,遺忘大約才是最好的,從這一點來說,她竟有些羨慕起忘了所有的雷修遠。

  「回去吧。」

  她挽住雷修遠的胳膊,轉身向小客棧方向飛去。那裡還有許多對海外充滿了好奇與憧憬的人,讓她想想,去了海外後,怎樣安排行程,第一步先去哪裡最好?胡嘉平想尋找異火重鑄礪鋒,接下來,一定又是一場場新的風景與邂逅。

  懷念與遺憾,就讓它們都留在中土,這裡永遠會是她舊夢纏綿的地方。

  紀景梧在客棧裡等了兩天,說出去尋找妖怪蹤跡的師尊卻杳無音訊,他心裡說不著急是不可能的。跟著紀桐周這些年,他從未見過他有過情緒上的巨大起伏,可來了東海之後,師尊變得很不對勁,那天還吐血了。

  要是師尊出了什麼事……他不敢想,害怕去想,他說起來是個修行弟子,可其實與那些凡人沒什麼區別,與那些皇族一樣,都是柔弱地依附 紀桐周的籐蔓罷了,他這棵參天大樹一旦倒下,籐蔓亦只有 枯死的命運,不會有任何例外。

  紀桐周在第三天的深夜才歸來,紀景梧正在床上輾轉難目民,忽然聽見隔壁客房門響,他像個兔子似的蹦起竄了出去 ,剛推開門,果然看見了紀桐周的身影。

  他難抑激動,急忙叫了一聲:「師尊!您終於回來了!」

  紀桐周瞥了他一眼,陌生又冷漠的眼神,像是不認識他似的,紀景梧心裡沒來由地發慌,又小聲叫他:「師尊?」又是這種眼神,害怕地,把希望都強壓給他的,貪婪,永無止境。

  這種眼神他以前也有過,那時候,玄山子也是每天被人這樣望著嗎?

  紀桐周心中厭惡,冷道:「別看我!回去!」

  說罷他用力摔上門,將忐忑不安的紀景梧關在了外面。他已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來的,身體明明重得再也動不了一下,魂魄卻輕得彷彿隨時可以輕揚而飛,窗外依舊是如血如焚的赤色天空,漆黑的風,灰燼漫天飛舞,這裡沒有一個人,只有他,只有他一個。

  他的人生彷彿沒有真正快活過,巍峨江山,鏖戰天下,曾經叫他憧憬的意氣風發的每一天,此刻竟成了重擔一般。

  不知為何,突然想起姜黎非,很早以前,她盛怒之下曾斥責過他,說他唯我獨尊,永遠只會順著慾望行事。或許是吧!追逐著讓自己舒暢的,有何錯?可即便是這樣的追逐,他還是未曾暢快過。

  耳鳴不絕,紀桐周將腦袋猛然埋入冷水中,吵得他頭疼欲裂的諸般喧囂終於安靜了。

  不知過了多久,胸口的窒悶快要令他裂開,他又猛然抬起頭,銅鏡中映出一張蒼白的滿是水珠的臉。紀桐周怔怔望著鏡中的自己,他已記不得有多少年沒有好好看過自己了,原來他現在竟然是這樣的面容?

  自己都快要不認得自己,曾經那個滿面希望憧憬的少年去哪兒了?

  人影像青煙般凝聚,鏡中忽然現出葉燁和雷修遠的身影 ,一個抱著胳膊望著他淡笑,一個上來就是一拳,笑道:「等你半個多時辰了!還不快下來!都等著你呢!不是說叫我們見識見識星正館酒豪的英姿?」

  紀桐周用力閉上眼,這一切虛妄之相令他疲憊不堪,何時才能脫身?誰能讓他脫身?

  一隻小紙團用力砸在了他頭頂,紀桐周忽地一動,睜開眼,眼前油燈晃動,他竟是在書院的北麵食肆裡睡著了,蜥蜴女妖在遠處望著他笑,雷修遠,姜黎非,百里歌林,他們都在,都坐在他周圍,好笑地望著他。

  「叫你抄書,你在這邊睡懶覺!」胡嘉平站後面,指節在他腦袋上重重敲了一下,疼得他哎喲一聲。

  「醒了沒?」胡嘉平似笑非笑瞪他,「做個夢還會哭,叫得跟死人了似的,嚇人麼?」

  做夢?紀桐周茫然地四處回顧,油燈晃動,浮空島上積雪點點,他只是在書院的午休時做了一場夢嗎?

  「桐周!」葉燁他們那組修行完畢,滿頭大汗地過來吃飯,招呼了他一聲,「書抄完沒?」

  對了,他是要抄書……紀桐周心中迷惘,抬手按住了面前的墨跡,可是很快,他又起身笑了起來。

  原來,只是一場夢,他還在書院做修行弟子,朋友們都還在。他下意識朝姜黎非望去,她週身霧氣繚繞,還是看不清容貌。

  紀桐周怔了一下,可是很快,他又笑了,一直笑,笑得淚流滿面。

  一世一夢,他的一世一夢,到了最後,他最想回的地方 ,竟然是這裡,他竟在期盼一切只是午休的一個夢。

  紀桐周長聲大笑,那笑聲很快戛然而止,再無聲息。紀景梧在外敲了好幾遍門,裡面卻始終沒有聲音,他心中驚恐,再也忍不住一腳將客房的門踹開,但見窗戶大開, 慘淡的月光映在青色被褥上,除此之外,半個人也沒有。

  「師尊?」紀景梧叫了一聲。

  沒有人回答他,只有一地淒冷月光,映在少年的眼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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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4 11:37:18 |只看該作者
番外 明鏡

  這是一座既眼熟,又陌生的華美庭院。

  院落周圍朱紅色的牆重新粉刷過,鮮豔欲滴的色彩。西面廊下種著數畦美人蕉,東面青竹篁篁。月窗下花團錦簇,風過時,幽香四溢。

  天快要黑了,僕從們將王府內的燈籠全部點亮,燈火通明。晚膳時分。精緻的菜餚如流水般被送進那扇半開的赭色大門內──短短十年變成就先身的王爺如今已是越國最尊貴至高的存在,他難得回來一趟,連皇帝也要親自來府上見他。他不願去正廳擺宴,眾人也只能不顧禮儀,將酒宴擺在他的臥房。

  蘭雅整個身體蜷縮在竹林的陰影中,出神地盯著月窗下的花朵,窗內偶而會傳來皇帝暢杯的笑聲,美酒的香氣緩緩蓋過了花香。

  曾幾何時,她也曾是這裡的座上客。

  那時候她還小,穿著華麗的裙子,目不斜視地走在王府的小路上,周圍的人俯下身體,不敢直視。她也曾和王爺有過溫和的交談,也曾摩挲過那面新粉刷過的牆壁,也曾欣賞過美人蕉得艷姿,心裡暢想著將來成為這裡的女主人,那將是多麼風光,多麼愉悅的體驗。

  一道黑影飛快地竄過殿頂,蘭雅目光如炬,立刻捕抓住它──原來是一隻野貓。

  她鬆了口氣,心裡卻有無數酸澀的味道氾濫開,她再也不是趙陽的郡主,從她選擇徹底臣服紀桐周的那天開始,她就成為了一個卑微的守衛,永遠藏在暗處,警惕每一個隨易接近的東西。

  十年,她無時無刻不在問自己,為甚麼?

  她曾以為自己衷心摯愛著紀桐周,可是當他失勢後,那片深邃的迷戀一夜之間便消失殆盡;離開他以後,她曾以為自己會傷心許多個夜晚,可她只是偶爾才會想起他,心裡不過是一片淡淡的澀然。

  假如她不曾愛過紀桐周,那麼此刻的痛苦與後悔,從何而來?

  蘭雅將手放在口中用力咬下,這幾乎成了她的習慣動作,藉著劇痛,她才能覺得好過。

  那天王爺成就仙身,破關而出,滿頭烏髮已成銀色。星正館無數仙人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他卻從容不迫拱手行禮,低聲向已然雙目含淚的無正子開口道:「弟子不肖,花費十年才得大成,好歹沒有給師父丟人。」

  十年過去,他不過從青澀少年過度昂藏青年,卻已是白髮如雪,個中滋味,也只得他自己明白。

  無正子悲聲大作,淚水滾了滿臉,竟沒有說一個字,轉身緩緩離開。

  蘭雅守在暗處,癡癡看著紀桐周,她的王爺,又一次光華萬丈,令她的心不能自主地狂跳,熟悉的迷戀彷彿又一次回到了體內──他竟然只用十年就成就了仙身,天縱奇才,天底下還有哪個男子能勝過他?

  只有他,只有他才能配得上自己!

  她的視線驟然變的炙熱,似是察覺到她的目光,紀桐周轉身望過來,看了半響,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淺笑。

  蘭雅只覺整個身體在微微發顫,她起身,又一次拜下去,輕道:「蘭雅參見王爺。」

  紀桐周停了很久才開口:「你變了不少。」

  蘭雅深深把頭垂下去:「王爺還記得曾經我的模樣嗎?」

  他漫不經心「嗯」了一聲,再一次轉過身,沿著長長的台階一級一級走下去,一面道:「跟上,以後妳是我的影衛。」

  她又驚又喜,卻又隱隱有些失望。

  影衛?她想要的,不單單只是做個影衛阿……

  紀桐周十年成就仙身。震撼整座星正館上下,當天晚上,星正館的兩位掌門便親自來密探。

  他們說了甚麼,蘭雅並不知道,只知道第二天,紀桐周再也不叫紀桐周,這個名字將永遠被放棄在繁華舊夢中,從今往後,他被稱作玄華仙人。

  蘭雅不只一次做過讓她心潮澎湃的美夢,夢裡她不是甚麼影衛,像曾經一樣,她還是那個高貴溫婉的蘭雅郡主,不曾離棄過玄華仙人,她被天光與無數豔羨眼神包圍,成為玄華仙人的道侶。

  沉寂了十年的心開始蠢蠢欲動,她想,或許她默默的守候,足以讓王爺寬恕她一時的鬼迷心竅。每個人年輕時都會犯錯,她犯下的過錯已經用十年時間償還了,可不可以給她一些憐憫與寵愛?

  月窗被輕輕拉開,聲響驚動了沉思中的蘭雅,她緩緩把手從口中取出,嘴裡有淡淡的血腥味,她死死按住劇痛的傷口,好像這樣才能抑制住自己想要衝到她面前的衝動。

  窗後站著的是越國的皇帝,他鬢邊的白髮越來越多,脖子上也長出了皺紋,看上去老態龍鍾,然而整個人神采飛揚,竟比曾經還耀眼些。

  「越國有玄華仙人庇佑,歷代先祖九泉之下亦可含笑了。」

  王爺立在他身側,神色淡然:「皇兄何必與我這般生分。」

  皇帝含笑道:「玄華仙人貴為仙人,轉斷一切世俗牽絆,與我等凡夫俗子再也不是一個世界,我怎敢再做仙人的皇兄。我不過是凡人間的帝王,仙人才是真正的人上之人。」

  王爺無聲地笑了笑。

  皇帝滿心感慨,靜靜打量著這座庭院,乎覺竹林中有一個黑影盤踞,倒把他嚇了一跳,連連後退,顫聲道:「甚麼人?!」

  紀桐周朝外掃了一眼,道:「皇兄冷靜,那是我的影衛,蘭雅。」

  「……蘭雅?」皇帝驚魂未定,細細咀嚼這熟悉的名字,忽地一驚,扶在窗櫺上急道:「蘭雅郡主?莫不是蘭雅郡主?!」

  蘭雅款款起身,向前數步,讓月光照亮自己,在盈盈下拜,恭聲道:「蘭雅見過陛下。」

  皇帝蹙眉看了她半響,看她眉眼身段,依稀是當年鳳凰般清俊的蘭雅郡主,可仔細看,卻又不怎麼像,他奇道:「玄華仙人,她是……」

  紀桐周淡道:「皇兄,她是昔日趙陽的蘭雅郡主,如今是我的影衛。」

  「這……」皇帝神色複雜,百味橫陳。

  他想起當年越國落難之際,蘭雅郡主決絕地要求退還那盒珍珠與手絹,趙陽不聽調遣,按兵不動,任由吳鉤的鐵騎踐踏越國邊境。

  可世事難料,誰能想到,十年之後,吳鉤不敢輕舉妄動,趙陽苟延殘喘,他們的郡主竟成了紀桐周的影衛?

  皇帝怔忡良久,嘆道:「玄華仙人,無論如何,她曾是一國郡主,做影衛……」

  紀桐周將杯中酒添滿,緩緩開口:「皇兄,人如何待我,我變如何待人,人心冷暖,你比我更懂。」

  皇帝長嘆:「不錯,不錯。」

  語畢將月窗掩上,再不看她。

  蘭雅癡癡在冷風中孤立許久,方才王爺的話他聽得很清楚,或許他是故意讓她聽清楚。不錯,人如何待他,他便如何待人,當年是她鬼迷心竅背棄他,今日便要承受蝕骨的恥辱。

  可是,十年了,王爺,還不夠嗎?

  夜色漸漸深沉,皇帝離開了王府,院門被緊鎖,層層護衛守在外面,王府東西兩角甚至各有一個星正館的仙人守護,畢竟十年成就仙身的玄華仙人太過驚世駭俗,亦是星正館的驕傲,必須將他護的周全才是。

  紀桐周拉開月窗的時候,蘭雅還像個雕塑,直直站在原地,動也不動一下。

  她不說話,他也不說,倚著窗櫺靜靜眺望天邊得圓月,他滿頭銀髮在月光下如霜雪一樣白。

  蘭雅定了許久,終於按耐不住,低低喚了一聲:「王爺…….」

  紀桐周輕道:「你叫錯了,我早已不是王爺。」

  「在蘭雅心中,王爺永遠是王爺。」

  他低笑一聲:「你還做著富貴榮華高高在上的美夢嗎?」

  蘭雅面色發白,咬了咬唇:「蘭雅不敢,蘭雅早已知錯,甘願一生做牛做馬為王爺效勞。」

  紀桐周淡道「你心裡有怨氣,這片竹林也為你所感染,鬼氣森森。」

  蘭雅把嘴唇咬得泛白,漸漸滲出血絲,忽地俯身於地下,沉聲道:「王爺,蘭雅心中卻時有怨氣。王爺說人如何待你,你便如何待人,此話只怕未必出自真心。越國安然無恙,理由為何,王爺自然是明白的。」

  周身忽然變得無比熾熱,蘭雅駭然閉嘴,怔怔望著眼前飛舞的黑色火焰。她很清楚這些玄華之火的威力,只要沾上一丁點,便會將沾染之物焚燒殆盡。

  「說夠了沒?」紀桐周的聲音像冰一樣刺骨,「十年前我便和你說過,你該學學怎麼真正討我歡心,而不是像狗一樣在我面前狺狺狂吠。」

  一顆顆淚珠從她眼眶裡滾落在泥土上,她倔強地不肯認錯,只是把額頭緊緊壓在手背上。

  很久很久,久到蘭雅以為他去睡了,卻聽他低低一嘆,語調變得柔和:「蘭雅,你過來。」

  她喜出望外,依舊不敢抬頭,弓著身體快步走到窗下。

  一隻冰冷得手觸在她下巴上,蘭亞瑟縮著,半強迫地抬起頭,癡癡看著近在咫尺的容顏。她的王爺,甚麼也沒變,除了滿頭銀髮,一切都彷彿與十年前一模一樣。高傲的眼神,睥睨眾生的狂妄,她的心總是會為這樣的王爺狂跳不止。

  「你想要甚麼?」紀桐周和顏悅色地問她,「說心裡話,不用怕,我絕不怪你。」

  蘭雅微微蹙眉,她想要甚麼?她想曾經的一切都沒發生過,想和他在一起,想得到他的尊重,就像以前一樣,她是所有人的掌上明珠,未來無限光明。

  她眼眶的淚珠又開始打轉,顫聲道:「王爺,蘭雅只想……和王爺一直在一處。」

  他淺笑:「我們如今不是一直在一處嗎?」

  蘭雅合上雙眼,淚水從睫毛深處滑落,她的聲音低得像一句夢囈:「蘭雅甘願服侍王爺,共修大道。」

  紀桐周長眉為挑:「你想和我雙修?」

  她默不作聲。

  他看了她一會兒,忽然轉身從桌上取來一枚梳妝鏡,淡道:「睜眼,看這裡。」

  蘭雅睜開雙目,才發覺王爺的腦袋幾乎與自己湊在一處,她嬌羞無限,眼眸流轉,望向他手中的梳妝鏡,只看了一眼,便僵住了。

  鏡中映出的自己還是那個自己,她沒有成就仙身,外貌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啽逐漸滄桑,縱然雙頰依舊豐盈,雙眸依舊明澈,可終究不是曾經那個少女。她其實並不老,正處於女子一生中最風華的年紀,嬌豔欲滴,然而鏡中的另一張臉卻讓她心如死灰。

  王爺還是十九歲的模樣,他甚麼都沒有變,更加映襯的她滄桑鬆垮,容顏無味。

  她一直以為自己沒有變,她以為自己還是十八歲的模樣,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白,自己之前的妄想是多麼可笑。

  紀桐周面無表情地望著鏡中的兩張臉,慢慢說道:「再過十年,你看著便像我的長姐,再過二十年,看著便像我的長輩。再過三十年……蘭雅,我如何與你雙修?」

  他竟如此狠毒,摧毀她身為女人的一切自尊。

  蘭雅不顧一切推開那枚明鏡,厲聲道:「我已知錯,王爺為何這般侮辱我?!」

  紀桐周任由她將那面鏡子打碎在地,發出巨大的聲響。他冷冷看著她,像是看著一條狗,一隻貓。

  「從頭到尾,你不過是想利用我成全你的欲望。」他支著下巴,聲音平靜,「十年已過,你的容顏便的蒼老,心卻依舊如昨。可惜,要是反過來的話,或許我今夜便與你雙修了。」

  蘭雅只覺從頭冷到腳,她從未體會過如此的絕望,即便是當年從趙陽趕來跪在他腳邊哀求,也沒有這般的絕望。

  她喃喃道:「王爺,我是真心愛你……真心的……」

  紀桐周搖頭:「你愛的人,始終只有你自己,你根本不懂甚麼是愛一個人。蘭雅,今日我心情不錯,給你一個機會。你可以恢復自由,回去繼續做趙陽的郡主,回火蓮觀潛心修行,將來你有所大成,相逢時,還可喚你一聲道友。」

  「王爺!」她緊緊扯住他的袖子,焦急地看著他。

  他又笑了:「要不,就繼續留在我這裡,做一個稱職的影衛。你自己選。方才那些妄想,不要讓我再聽見一次。」

  蘭雅極慢地收回雙手,她的目光還留在他身上,白髮如雪,清華謫仙,他無喜無怒,從高處俯視她的掙扎與美夢。這片眼神,比曾經任何一次的凝視都讓她神魂俱裂,她甚至覺得內臟像是真得碎裂開,從未有過的劇痛令她要彎下腰去。

  她真的彎下去了,伏跪在窗下,清楚聽見自己珍藏的所剩不多的尊嚴碎成齏粉的聲音。

  終於徹徹底底承認,如今得自己,一無是處。曾經那個年少的蘭雅,尚有鮮豔的姿色足以自傲,可是時間過得太快,她想要的東西又太多,到最後,什麼都沒得到,什麼都沒。

  「你選擇繼續做影衛?」紀桐周平淡地問。

  蘭雅垂下頭,散了一地的明鏡碎片映出她滄桑的容顏,無論怎樣避讓,它們都蠻橫地杵在眼前,殘酷地冷笑她那些癡心妄想。

  她緊緊閉上眼,冰冷的淚水划過臉龐,喉嚨裡發出呻吟般的哀嚎,嘶聲道:「願為王爺效犬馬之勞。」

  事到如今,她還是叫他王爺。這或許是她最後的一點固執。

  紀桐周默許了她的固執,將月窗緩緩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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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4 11:37:35 |只看該作者
番外 最美既是遇見你

  黎非俯在一塊青石後面,一絲大氣也不敢喘。

  她的雙眼死死盯著對面不遠河畔上的那隻從未見過的怪獸。那是一隻看上去像狐狸一樣的小獸,背上卻長著長長的角,走起路來很是靈巧討喜。

  黎非屏住呼吸,慢慢從懷內取出一卷紙,裡面還包了一隻炭條。

  狐狸身子,背上長角……她十分專注,一筆一畫在紙上粗略地畫出雛形。

  「你畫的甚麼東西?兩個圈,還長了角?」

  雷修遠的聲音驟然從背後響起,嚇了她一跳,河畔的奇異小獸似是聽見動靜,一眨眼就跑得沒影了。

  黎非氣壞了,扭頭惡狠狠瞪著他。這位肇事者滿面無辜,看看她,再看看她手裡歪七扭八的畫,最後攤開手:「好好的乘黃瑞獸被你畫成兩個圈,上回看到巴蛇你就畫了條彎曲的線,這樣好嗎?」

  「這只是雛形!」黎非的臉習慣性地嘟起來了,「真正收進冊子還要潤色的……等下,你方才叫它乘黃?你認得?」

  雷修遠坐在青石上,漫不經心地開口:「是阿,那是乘黃,白民之島獨有的瑞獸,可以當馬來養,跑起來比馬還快。」

  哦哦!不愧是千洲萬島的原住民!黎非飛快地在紙上記錄,刷刷寫了好幾行,最後小心翼翼地從懷中取出一沓紙,每一張上面都用炭筆記錄了不同的怪獸與樹木花草,她一張張篩選,仔細歸類。

  自從雷修遠答應與她一同遊歷千洲萬島之後,她便開始著手記錄各島的風土人情,奇花異草,乃至珍禽野獸。一晃眼,便過了兩年,她的記錄已然有了厚厚三四沓,從一開始的生疏,到現在的游刃有餘,個中的成就感實在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

  「你是餓了?睏了?還是無聊了?」黎非索性將紙張放下,抬手輕輕握住那幾綹長髮,放在指間緩緩梳理。

  雷修遠把下巴放在她頭頂,聲音低低的,像是埋怨,像是耍賴:「都有。」

  「那就去睡覺。」

  黎非毫不留情用腦門狠狠撞了一他的下巴,疼得他捂著臉半天不動彈。

  「有空耍賴不如過來幫我整理。」她一點柔情蜜意都沒有,重新開始歸類記錄,「嫌我畫得不好看,你幫我畫阿。」

  雷修遠不說話,斜斜躺倒在青石上,一動不動。

  黎非也不去理他,這傢伙和野貓一樣,她黏著他,他就想方設法躲開;她有別的事,他自己就年過來了,簡直欠揍。

  午後的林間安靜無比,只有細細的風聲流動,陽光透過枝葉,碎金般灑在青石上。

  黎非的腦袋低得久了,有些酸痛。她伸了個懶腰,伸長脖子去看雷修遠,卻見他竟不知甚麼時候真的睡著了。

  好少見,他竟能在野外睡著。這傢伙警惕心極高,不要說在野外睡覺,就連在外面考東西吃,都十分小心翼翼。看樣子百密必有一疏,任他在怎麼小心,總會有大意的時候。

  黎非玩心頓起,躡手躡腳地站起來,無聲無息湊近,扯下一根頭髮捻在手裡,打算撓他癢癢。

  可是雷修遠睡得這麼香,陽光落在他睫毛尖上,他看上去無辜極了,像個最純潔最聽話的好孩子。

  黎非靜靜看了一會兒,惡作劇的心早沒了,索性摘下一片大葉子替他撐在腦袋上,遮擋刺眼的陽光。

  他發出一個輕輕的夢囈,像是叫著誰的名字,黎非彎下腰仔細去聽,冷不丁一雙手抱住她肩膀,大葉子嘩啦一下飄遠了,她的鼻子狠狠撞在他胸前,疼得半天說不出話。

  「偷窺我,色女。」雷修遠猶帶睡意地低笑,在她面頰上輕輕彈了一下。

  黎非掙了半日,怎麼也掙脫不開,乾脆伏在他身上也不動了。

  「我的鼻樑斷了。」她抱怨

  雷修遠再輕輕捏了捏她的鼻子,一本正經地回復:「沒斷,好好的。」

  「可是很疼。」她眨了眨眼睛,撒嬌似的。

  他雙手把她的腦袋捧起來,仔細看看她漂亮的鼻子:「哎呀,好像是歪了。」

  她吃驚地瞪圓了眼睛,表情十分有趣,雷修遠不由笑起來,在她鼻尖上吻了吻:「親一下就好了。」

  黎非哼哼一笑,露出白牙在他鼻子上報復地用力咬一口:「咬一下才好!」

  雷修遠只是低低的笑,手指插入他濃密的長髮裡,像愛撫小貓一樣緩慢柔軟地摩挲他。過了很久,他忽然柔聲喚道:「非非。」

  黎非這次真吃驚了,愕然抬頭盯著他:「……你怎麼這樣叫我?」

  雷修遠慢悠悠地說道:「方才我做了個夢,夢見一個和男孩一樣粗魯的小ㄚ頭,周圍開滿了紅花,我叫她非非。」

  黎非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然後呢?」

  「然後我就醒了。」

  他低頭,心裡忽然有些隱隱的害怕,怕見到她失落的目光,怕她故作不在意地說,想不起來也沒關係。他心裡盼著她開心,卻又總是不自覺做一些傷害她的事,這種惡性連他自己都無可奈何。

  黎非蹙起眉頭,凝神想了良久,終於靈光一動:「我想起來了,是在書院!」

  這可不是甚麼愉快的回憶,那會兒她跟雷修遠徹底撕破臉,互相都藏著不可告人的小祕密,彼此警惕而仇視。後來遇到胡嘉平,兩個人都不想秘密暴露,不得不扯下彌天大謊。「非非」這兩個字,他只叫過那一次。

  想起往事,黎非反倒「嗤」一聲笑了,手掌貼在他臉上,輕聲道:「你知不知道,你小時後可討人厭了。」

  雷修遠忍著笑意故意板下臉:「你小時候也不怎麼討喜,兇巴巴的,還會打人。」

  說完想了想,補充:「現在依然會打人。」

  黎非揚手就打,早被他抓住手腕,強行撐到一旁。

  「這是好事。」他突然低聲道,「或許……很快就可以想起以前的事了。」

  即便他身為夜叉,于入夢一事也做不得主,而從夢中想起過往回憶,更是虛無飄渺至極。這話說來,連他都少見地有些心虛。可他依舊盼望她此刻的笑能夠存在的久一些,無論他自己的意願是甚麼。也或許,她的笑容便是他的意志所在。

  黎非怔了半響,有關雷修遠想起過去回憶的事,她曾執著過,也曾困惑過,正如他所說,倘若真是刻骨銘心,又怎會忘記?

  可是,這些年她才漸漸開始明白,用這些框架來要求感情,是多麼幼稚的行為。她已經因為患的患失失去過他一次,難道還要重蹈覆轍嗎?無論他想不想得起來,他依舊是雷修遠,是她最愛的人,他還在身邊,會笑,會說話,會溫柔的擁抱她,她還有何求?

  即便沒有過往的記憶,他變成了一個陌生人,她還是會第二次深深愛上他,他也再一次放下一切追逐她而來,如果這還不是愛,上天一定會降雷劈死她的。

  黎非把腦袋靠在他胸前,微微笑道:「你再叫一聲非非,我就誇一誇你。」

  雷修遠嗤之以鼻:「肉麻,不叫,不聽。」

  「那我只好說說你的壞話了。哎呀,你以前可討厭了,愛說謊,嘴巴毒,態度傲慢,書院沒一個人喜歡你……」

  雷修遠去捂她的嘴,她笑得使勁躲,差點從他身上翻下去。

  「現在還是不會說甜言蜜語,只會說一些氣我的話。」黎非學他,在他臉頰上彈了一下,不過是重重的,「我寬宏大量,不和你計較。」

  雷修遠又一次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一根一根把玩她纖細的手指,半響,忽然又一次低低喚她:「非非。」

  「嗯。」她大大方方應了一聲。

  「你怕不怕?」他問,「如果我再也想不起以前。」

  黎非將他的手放在自己臉頰上,睫毛顫動,輕道:「你已經是我的了,我甚麼也不怕。」

  他們有過十分不愉快得過去,可即便如此,還是相愛了,那些不愉快便因為執著的感情而變得美麗無比,和他荒唐的邂逅都是閃閃動人的。

  感謝上天,遇見你,整個世界因為你的存在,而如此美麗。

  河畔邊忽然傳來怪異的吼聲,黎非一個激靈,撐著雷修遠把脖子伸老長,便見又有一隻生的奇形怪狀的野獸俯在河邊飲水。

  她下意識地伸手入懷,雷修遠偏要攔他,在下面低笑:「非非,非非?」

  「噓。」黎非示意他噤聲,跟著又擺擺手,明顯是嫌他礙事叫他走開。

  這鐵石心腸的女人,前一刻還柔情蜜意,後一刻就翻臉不認人。

  雷修遠聽話地挪開身體,把她捧高放在青石上,自己俯在她身側,朝河畔怪獸看了一眼,突地訝然「咦」了一聲,黎非急忙壓低聲音問:「你認識?叫甚麼?快說快說!」

  雷修遠摸著下巴轉動眼珠,意味深長地開口:「不可說,不可說。」

  黎非興奮的眼睛都冒光了:「是甚麼傳說中特別厲害的兇獸嗎?一提起名字就會有鬼祟降臨?」

  雷修遠搖搖頭,跟著俯下身體,出其不意地在她半張的唇上輕輕啄了一下。

  黎非呆住了。

  「嗯,現在可以說了。」他咪起雙眼,笑得開懷,「傻瓜,這哪是兇獸,不過是隻多長了幾根角的鹿。」

  「真的?」黎非很懷疑。

  「假的。」他繼續笑。

  「雷修遠!」黎非要急死了,「別賣關子了!」

  他便垂頭,又再她唇上啄一口,嘆道:「傻瓜,騙你的,就是鹿。」

  這混蛋!黎非張口去咬他,冷不防他重重抱緊她,又重重吻下來,她只覺天旋地轉,手裡的炭筆再也握不住,輕輕摔在地上,歸類好的記錄也散落一地。

  甚麼河畔怪獸,她再也想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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