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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侯看著她紅腫的臉和手說:「小小,你媽精神不正常,你不能再和她住一起了。她這個樣子不行,我有個高中同學在精神病院工作,我們可以找他諮詢一下,你得把你媽送進精神病院。」
「我媽沒有病,是我活該!」
沈侯急了,「你媽還沒病?你幫她還賭債,她還這麼打你?不行!我們今晚隨便找個旅館住,明天就回上海,太危險了,你絕不能再單獨和她在一起了……」
「沈侯,你知道我爸爸是怎麼死的嗎?」
因為怕曉晨傷心,沈侯從不打聽,只聽曉晨偶爾提起過一兩次,他小心地說:「車禍去世的。」
「車禍只是最後的結果,其實,我爸是被我逼死的。」
「什麼?」沈侯大驚失色地看著曉晨,摸了摸她的額頭,擔心她被顏媽媽打傻了。
顏曉晨帶著沈侯找了個避風的地方坐下。
河岸對面是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看似絢爛,卻和他們隔著漆黑的河水,遙不可及。昨夜河岸兩邊都是放煙花的人,今晚的河岸卻冷冷清清,連貪玩的孩子也不見蹤影,只有時不時傳來的炮響才能讓顏曉晨想起這應該是歡歡樂樂、闔家團圓的新年。
沈侯把他的羽絨服帽子解下,戴到顏曉晨頭上,「冷不冷?」
顏曉晨搖搖頭,「你呢?」
「你知道我的身體,一件毛衣都能過冬。」沈侯把手放到她的臉上,果然很溫暖。
顏曉晨握住了沈侯的手,似乎想要給自己一點溫暖,才有勇氣踏入冰冷的記憶河流。
「我爸爸和我媽媽是小縣城裡最普通的人,他們都沒讀過多少書,我爸爸是木匠,我媽媽是個理髮師,家裡經濟不算好,但過日子足夠了,反正周圍的親戚朋友都是做點小生意,辛苦討生活的普通人……」
顏爸爸剛開始是幫人打傢俱、做農具,後來,跟著裝修隊做裝修。他手藝好,人又老實,做出的活很實誠,很多包工頭願意找他。隨著中國房地產的蓬勃發展,需要裝修的房子越來越多,顏爸爸的收入也提高很快,再加上顏媽媽的理髮館生意,顏曉晨家在周圍親戚中算是過得最好的。解決了溫飽問題,顏爸爸和顏媽媽開始考慮更深遠的問題,他們沒讀過多少書,起早貪黑地掙著辛苦錢,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像自己一樣,正好曉晨也爭氣,成績優異,一直是年級第一。一對最平凡、最典型的中國父母,幾經猶豫後做了決定,為了給女兒更好的教育,在顏曉晨小學畢業時,他們拿出所有積蓄,外加借債,在市里買了一套小二居室的舊房子,舉家搬進了市里。
對縣城的親戚朋友來說,顏曉晨家搬進市里,是鯉魚躍了龍門,可對顏曉晨自己家來說,他們在市里的生活並不像表面那麼風光,縣城的生活不能說是雞頭,但城裡的生活一定是鳳尾。顏爸爸依舊跟著裝修隊在城裡做活,不但要負擔一家人的生計開銷,還要還債,顏媽媽租不起店面,也沒有熟客,只能去給別人的理髮館打工,可以說,他們過得比在小縣城辛苦很多,但顏爸爸和顏媽媽不管自己多苦,都竭盡所能給曉晨最好的生活。小顏曉晨也清楚地感覺到生活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在小縣城時,她沒覺得自己和周圍同學不同,可到了市里後,她很快感覺到自己和周圍同學不同。同學的爸媽是醫生、老師、會計師、公務員……反正作文課,他們寫《我的爸爸媽媽》時,總是有很多光鮮亮麗的事情,顏曉晨寫作文時卻是「我媽媽在理髮店工作,幫人洗頭髮」。別的同學的爸媽能幫到老師忙,會給老師送從香港帶回的化妝品,顏曉晨的爸媽卻只能逢年過節時,拿著土特產,堆著笑臉去給老師拜年。同學們會嘲笑她不標準的普通話,老師也對她或多或少有些異樣的眼光。
半大孩子的心靈遠超大人想像的敏感,顏曉晨很容易捕捉到所有微妙,雖然每次爸爸媽媽問她「新學校好嗎,新同學好嗎」,她總說「很好」,可她其實非常懷念小縣城的學校。但她知道,這是父母付出一切,為她鋪設的路,不管她喜歡不喜歡,都必須珍惜!經過一年的適應,初二時,顏曉晨用自己的努力為自己建立了一個很強大的保護傘。她學習成績好!不管大考小考,每次都拿第一,沒有老師會不喜歡拿第一的學生。顏曉晨被任命為學習委員,早讀課時,老師經常讓顏曉晨幫她一起抽查同學的背誦課文,孩子們也懂得應該尊重有權力的人。有了老師的喜歡,同學的尊重,顏曉晨的學校生活就算不夠愉快,至少還算順利。
顏爸爸、顏媽媽看到顏曉晨的成績,吃再多的苦,也覺得欣慰,對望女成鳳的他們來說,女兒是他們生活唯一的希望,他們不懂什麼科學的教育理念,只能用勞動階級的樸素價值觀不停地向她灌輸著:「你要好好學習,如果不好好學習,只能給人家去洗頭,洗得手都掉皮,才賺一點點錢。」
「你看看李老師,走到哪裡,人家都客氣地叫一聲『李老師』,不像你爸媽,走到哪裡,都沒人用正眼看。」
顏曉晨家就是城市裡最普通的底層一家,勤勞卑微的父母,懷著女兒能超越他們的階級,過上比他們更好生活的夢想,辛苦老實地過著日子。顏曉晨也沒有辜負他們的期望,高考成績很好,她填寫了自己一直想讀的一所名牌大學的商學院,就等著錄取通知書了,老師都說沒問題。
那段時間,親戚朋友都來恭喜,顏曉晨的爸媽每天都樂呵呵,雖然大學學費會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意味著這個剛剛還清外債的家庭還要繼續節衣縮食,但是,他們都看到了通向玫瑰色夢想的臺階,絲毫不在乎未來的繼續吃苦。中國的普通老百姓最是能吃苦,只要看到一點點美好的希望,不管付出多少,他們都能堅韌地付出再付出、忍耐再忍耐。
誰都沒有想到,這座一家人奮鬥了十幾年的臺階會坍塌。和顏曉晨報考一個學校的同學都拿到了錄取通知書,顏曉晨卻一直沒有拿到錄取通知書。剛開始,爸媽說再等等,大概只是郵寄晚了,後來,他們也等不住了,去找老師,老師想辦法幫顏曉晨去查,才知道她竟然第一志願掉檔了。那種情況下,好的結果是上一個普通二本,差一點甚至有可能落到三本。
聽到這裡,沈侯忍不住驚訝地問:「怎麼會這樣?」
顏曉晨苦笑,「當時,我們全家也是不停地這麼問。」
按照成績來說,顏曉晨就算進不了商學院,也絕對夠進學校了,但是,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顏爸爸和顏媽媽是這個社會最底層的老百姓,他們根本不知道找誰去問緣由,只能求問老師,老師幫他們打聽,消息也是模模糊糊,說是顏曉晨的志願表填寫得有問題,但顏曉晨怎麼回憶,都覺得自己沒有填錯。
農村人都有點迷信,很多親戚說顏曉晨是沒這個命,讓她認命。顏媽媽哭了幾天後,看問不出結果,也接受了,想著至少有個大學讀,就先讀著吧!但顏曉晨不願認命。十幾年的寒窗苦讀,她沒有辦法接受比她差的同學上的大學都比她好,她沒有辦法接受夢想過的美好一切就此離她而去!
那段日子,顏曉晨天天哭,賭氣地揚言讀一個破大學寧可不讀大學,爸媽一勸她,她就沖著他們發火。顏曉晨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那麼倒楣,不停地怨怪父母無能,如果他們有一點點本事,有一點點社會關係,就不會發生這樣的錯誤,就算發生了,也能及時糾正,不像現在,無能為力,一點忙都幫不上,她甚至沒有辦法看一眼自己的志願表,究竟哪裡填寫錯了。顏曉晨躲在屋子裡,每天不停地哭,死活不願去上那個爛大學,顏媽媽剛開始勸,後來開始罵。顏爸爸看看不肯走出臥室、不肯吃飯、一直哭的女兒,再看看臉色憔悴、含著眼淚罵女兒的妻子,對她們說:「我去問清楚究竟怎麼回事,一定會為你們討個說法!」他收拾了兩件衣服,帶上錢,就離開了家。
可是,顏爸爸只是一個小學畢業的小木匠,誰都不認識,甚至不知道該去找誰問這事,但他認准了一個理,女兒這事應該歸教育局管。他跑去了省城教育局,想討個說法,當然不會有人搭理他。但他那老黃牛的農民脾氣犯了,每天天不亮,他就蹲在教育局門口,見著坐小車、有司機的人就上前問。別人罵他,他不還嘴;別人趕他,他轉個身就又回去;別人打他,他不還手,蜷縮著身子承受。他賠著笑,佝僂著腰,低聲下氣地一直問、一直問、一直問……
顏曉晨的眼淚滾滾而落,如果時光能倒流,她一定不會那麼任性不懂事,一定會去上那個爛大學。當她走進社會,經歷了人情冷暖,才懂得老實巴交的爸爸當年到底為她做了什麼。
「我爸每天守在教育局門口,所有人都漸漸知道了我爸,後來,大概教育局的某個領導實在煩了,讓人去查了我的志願表,發現果然弄錯了,他們立即聯繫學校,經過再三協調,讓我如願進入了我想去的學校。爸爸知道消息後,高興壞了,他平時都捨不得用手機打電話聊天,那天傍晚,他卻用手機和我說了好一會兒。他說『小小,你可以去上學了!誰說你沒這個命?爸爸都幫你問清楚了,是電腦不小心弄錯了……』我好開心,在電話裡一遍遍向他確認『我真的能去上學了嗎,是哪個領導告訴你的,消息肯定嗎……』爸爸掛了電話,急匆匆地趕去買車票,也許因為盛夏高溫,他卻連著在教育局蹲了幾天,身體太疲憊,也許因為他太興奮,著急回家,他過馬路時,沒注意紅綠燈……被一輛車撞了。」
沈侯只覺全身汗毛倒豎,冷意侵骨,世間事竟然詭秘莫測至此,好不容易從悲劇扭轉成喜劇,卻沒想到一個瞬間,竟然又成了更大的悲劇,顏曉晨喃喃說:「那是我和爸爸的最後一次對話,我在電話裡,只顧著興奮,都沒有問他有沒有吃過晚飯,累不累……我甚至沒有對他說謝謝,我就是自私地忙著高興了。幾百公里之外,爸爸已經死了,我還在手舞足蹈地高興……晚上九點多,我們才接到員警的電話,請我們儘快趕去省城……你知道我當時在幹什麼嗎?我正在和同學打電話,商量著去上海後到哪裡去玩……」
沈侯把一張紙巾遞給她,顏曉晨低著頭,擦眼淚。
沈侯問:「你們追究那個司機的責任了嗎?」
「當時是綠燈,是我爸心急過馬路,沒等紅燈車停,也沒走人行橫道……員警說對方沒有喝酒、正常駕駛,事發後,他也沒有逃走,第一時間把我爸送進醫院,全力搶救,能做的都做了,只能算意外事故,不能算違章肇事,不可能追究司機的法律責任,頂多做一些經濟賠償,我媽堅決不要。」
為保護肇事者的安全,交通法並不要求重傷或者死亡事故的當事者雙方見面,可當顏曉晨和媽媽趕到醫院的當天,肇事司機鄭建國就主動要求見面,希望盡力做些什麼彌補她們,被媽媽又哭又罵又打地拒絕了。
沈侯說:「雖然不能算是他的錯,但畢竟是他……你爸才死了,是不可能要他的錢。」
顏曉晨說:「今天早上,那個撞死我爸的鄭建國又來我家,想給我們錢。聽說他在省城有好幾家汽車4S店,賣寶馬車的,很有錢,這些年,他每年都會來找我媽,想給我家錢。我媽以為我是拿了他的錢才打我。」
「你怎麼不解釋?」
「我也是剛反應過來。我媽很恨我,即使解釋了,她也不會相信。」
剛開始,顏媽媽只是恨鄭建國,覺得他開車時,小心一些,車速慢一點,或者早一點踩剎車,顏爸爸就不會有事;後來,顏媽媽就開始恨顏曉晨,如果不是她又哭又鬧地非要上好大學,顏爸爸就不會去省城,也就不會發生車禍。顏媽媽經常咒駡顏曉晨,她的大學是用爸爸的命換來的!
爸爸剛去世時,顏曉晨曾經覺得她根本沒有辦法去讀這個大學,可是,這是爸爸的命換來的大學,如果她不去讀,爸爸的命不就白丟了?她又不得不去讀。就在這種痛苦折磨中,她走進了大學校門。
沈侯問:「你媽是不是經常打你?」
「不是。」看沈侯不相信的樣子,顏曉晨說:「我每年就春節回來幾天,和媽媽很少見面,她怎麼經常打我?她恨我,我也不敢面對她,我們都在避免見面。」顏曉晨總覺得爸爸雖然是被鄭建國撞死的,可其實鄭建國不是主凶,只能算幫兇,主凶是她,是她把爸爸逼死的。
沈侯說:「別胡思亂想,你媽媽不會恨你,你是她的女兒!」
顏曉晨搖搖頭,沈侯不懂,爸爸除了是她的爸爸外,還有另一個身份,是媽媽的丈夫、愛人,她害死了一個女人的丈夫、愛人,她能不恨她嗎?
「正因為我是她的女兒,她才痛苦。如果我不是她的女兒,她可以像對待鄭建國一樣,痛痛快快、咬牙切齒地恨。我媽看似火暴剛烈,實際是株菟絲草,我爸看似木訥老實,實際是我媽攀緣而生的大樹。樹毀了,菟絲草沒了依靠,也再難好好活著。大一時,我媽喝農藥自殺過一次。」
「什麼?」沈侯失聲驚叫。
「被救回來了,在重症監護室住了一個星期,為了還醫藥費,不得不把市里的房子賣掉,搬回了縣城的老房子。」
沈侯問:「那時候,你幫我做作業,說等錢用,要我預付三千五,是不是因為……」
顏曉晨點點頭,「賣房子的錢支付完醫藥費後,還剩了不少,但我媽不肯再支付我任何和讀書有關的費用,我只能自己想辦法。也就是那次出院後,我媽開始賭錢酗酒,每天醉生夢死,她才能撐著不去再次自殺。」
顏曉晨苦澀地笑了笑,「我媽媽被搶救回來後,還是沒有放棄自殺的念頭,老是想再次自殺,我跪在她的病床前,告訴她,如果她死了,我就也不活了!她用什麼方法殺死自己,我就會也用什麼方法殺死自己!」
「小小!」沈侯一下子用力抓住了她的肩。
顏曉晨慘笑,「我逼死了爸爸,如果再害死媽媽,我不去死,難道還高高興興地活著嗎?」
沈侯緊緊地捏著她的肩,「小小,你不能這麼想!」
顏曉晨含著淚,笑著點點頭,「好,不那麼想。我沒事!一切都會好起來,一切都會好起來,都會好起來!」她喃喃說了好幾遍,想讓自己鼓足勇氣,繼續往前走。
「我真是個混帳!」沈侯猛地用拳頭狠狠砸了自己頭幾下,眼中盡是自責。
「你幹什麼?」顏曉晨抓住他的手。
沈侯難受地說:「對你來說,大學不僅是大學,學位也不是簡單的學位,我卻害得你……我是天底下最混帳的混帳!」
「你又不是故意的,別再糾結過去的事,我告訴你我家的事,不是為了讓你難受自責,我只希望你能理解接納我媽媽,儘量對她好一點。」
沈侯也知道一味愧疚往事沒有任何意義,平復了一下心情說:「我們回去吧!給你媽媽把錢的事解釋清楚,省得她難受,你也難受。」
他們回到家裡後,沈侯大概怕顏媽媽一見到顏曉晨又動手,讓她留在客廳裡,他上樓去找顏媽媽解釋。
一會兒後,顏媽媽跟在沈侯身後走下樓,顏曉晨站了起來,小聲叫:「媽媽。」
顏媽媽看了她一眼,沉著臉,什麼都沒說地走開了。
沈侯拉著顏曉晨坐到沙發上,輕聲對她說:「沒事了。我告訴阿姨,你有一個極其能幹有錢,極其善良慷慨的老闆,和你還是老鄉,十分樂於幫助一下同在上海奮鬥的小老鄉,對他來說十六萬就像普通人家的十六塊,根本不算什麼。」沈侯對自己違心地讚美程致遠似乎很鬱悶,說完自我鄙夷地撇撇嘴。
顏媽媽走了過來,顏曉晨一下挺直了腰,緊張地看著她。她把一管紅黴素消毒藥膏和創可貼遞給沈侯,一言不發地轉身上了樓。
沈侯去擰了熱毛巾,幫顏曉晨清洗傷口,上藥。
顏曉晨告訴他,想帶媽媽去上海。沈侯表示了贊同,但看得出來,他對曉晨要和媽媽長住,很憂慮。
上午十一點,程致遠和李司機帶著兩桶油漆和一袋水果來到顏曉晨家。看到她臉上和手上的傷,程致遠的表情很吃驚,「你……怎麼了?」
顏曉晨若無其事地說:「不小心摔的。」
程致遠明顯不相信,但顯然顏曉晨就給他這一個答案,他疑問地看著沈侯,沈侯笑了笑,「是摔的!」擺明瞭要憋死程致遠。
程致遠的目光在院子裡的竹竿上逗留了一瞬,顏曉晨感覺他已經猜到答案,幸好他沒再多問,回避了這個話題。
程致遠讓李司機把油漆放在院子裡,他把水果遞給顏曉晨,「不好意思空著手來,兩罐用了一半的油漆也不能算禮物,就帶了點水果來。」「謝謝。」水果是春節走親訪友時最普通的禮品,顏曉晨不可能拒絕。她把水果拿進廚房,拿了兩個板凳出來,請他坐。
程致遠問沈侯:「會刷牆嗎?」
沈侯看看顏曉晨家的樣子,知道不是鬥氣的時候,「沒刷過,但應該不難吧?」
「試試就知道了。」
程致遠和沈侯拿著油漆桶,研究了一會兒說明,商量定了怎麼辦。兩人像模像樣地用舊報紙疊了兩個大帽子戴在頭上,程致遠脫掉了大衣,沈侯也脫掉了羽絨服,準備開始刷牆。
顏曉晨實在擔心程致遠身上那價值不菲的羊絨衫,去廚房裡東找西找,把她平時幹家務活時用的圍裙拿給他,「湊合著用用吧!」
沈侯立即問:「我呢?」
顏曉晨把另一條舊一點的圍裙拿給他,沈侯看看她拿給程致遠的圍裙,立即拿走了這條,黃色的方格,印著兩隻棕色小熊,雖然卡通一點,但沒那麼女性化。
顏曉晨給程致遠的圍裙新倒是新,卻是粉紅色的,還有荷葉邊,她當時光考慮這條看著更新、更精緻了。顏曉晨尷尬地說:「反正就穿一會兒,省得衣服弄髒了。」
程致遠笑笑,「謝謝。」他拿起圍裙,神情自若地穿上了。
沈侯豎了下大拇指,笑著說:「好看!」
顏曉晨拽了拽沈侯的袖子,示意他別太過分了。
沈侯趕她去休息,「沒你什麼事,你去屋簷下曬太陽。」
顏媽媽走到門口看動靜,沈侯指著程致遠對她說:「阿姨,他就是小小的老闆,程致遠。」
大概沈侯在顏媽媽面前實在把程致遠吹得太好了,顏媽媽難得地露了點笑,「真是不好意思,讓您費心了。」
程致遠拿著油漆刷子,對顏媽媽禮貌地點點頭,「阿姨,您太客氣了,朋友之間互相幫忙都是應該的。」
沈侯拿刷子攪動著綠色的油漆,小聲嘀咕,「別老黃瓜刷綠漆裝嫩啊,我看你叫聲大姐,也挺合適。」
程致遠權當沒聽見,微笑著繼續和顏媽媽寒暄。顏曉晨把報紙卷成一團,丟到沈侯身上,警告他別再亂說話。
顏媽媽和程致遠聊完後,竟然走進廚房,挽起袖子,準備洗手做飯。顏曉晨嚇了一跳,忙去端水,打算幫她洗菜。顏媽媽看了眼她的手,一把奪過菜,沒好氣地說:「兩個客人都在院子裡,你丟下客人,跑到廚房裡躲著幹什麼?出去!」
顏曉晨只能回到院子裡,繼續坐在板凳上,陪著兩位客人。
沈侯看她面色古怪,不放心地湊過來問:「怎麼了?你媽又罵你了?」
「不是,她在做飯!我都好幾年沒見過她做飯了,程致遠的面子可真大,我媽好像挺喜歡他。」
想到他都沒這待遇,沈侯無力地捶了下自己的額頭,「自作孽,不可活!」想了想又說:「也許不是他的面子,是你媽看你這樣子,幹不了家務了。」
看到程致遠瞅他們,顏曉晨推了沈侯一下,示意他趕緊去幫程致遠幹活。
顏媽媽用家裡的存貨竟然做出了四道菜,雖然算不得豐盛,但配著白米飯,吃飽肚子沒什麼問題。
顏媽媽招呼程致遠和沈侯吃飯,大概因為有客人在,顏媽媽難得地話多了一點,感興趣地聽著程致遠和沈侯說上海的生活。
顏曉晨正暗自糾結如何說服媽媽去上海,沒想到沈侯看顏媽媽這會兒心情不錯,主動開了口,講事實、擺道理,連哄帶騙地拿出全副本事,遊說著顏媽媽去上海。程致遠在一旁幫腔,笑若春風,不動聲色,可每句話都很有說服力。
兩個相處得不對盤的人,在這件事情上卻十分齊心合力。沈侯和程致遠雖然風格不同,卻一個自小耳濡目染、訓練有素,一個功成名就、經驗豐富,都是商業談判的高手,此時兩位高手一起發力,進退有度,配合默契,顏媽媽被哄得竟然鬆口答應了,「去上海住幾天也挺好。」
程致遠和沈侯相視一眼,都笑看向了顏曉晨。顏曉晨看媽媽沒注意,朝他們悄悄笑了笑,給他們一人舀了一個魚丸,表示感謝。
沈侯在桌子下踢顏曉晨,她忙又給他多舀了一個魚丸,他才滿意。
沈侯吃著魚丸,得意地睨著程致遠,顏曉晨抱歉地看程致遠,程致遠微微一笑,好似安撫她沒有關係。
初六,顏曉晨和媽媽搭程致遠的順風車,回上海。
沈侯提前一天走了,原因說來好笑,他要趕在顏媽媽到上海前,消滅他和顏曉晨同居的罪證,把行李搬到他要暫時借住的朋友那裡。
到家後,顏曉晨先帶媽媽和程致遠參觀了一下她的小窩,想到要和媽媽住在一個屋簷下,她十分緊張,幸好程致遠好像知道她很緊張,喝著茶,陪著顏媽媽東拉西扯,等沈侯裝模作樣地從別處趕來時,他才告辭。
顏曉晨讓沈侯先陪著媽媽,她送程致遠下樓。
程致遠看她神情凝重,笑著安慰:「不去嘗試一個新的開始,只能永遠陷在過去。」
「我知道,我會努力。」
「假期馬上就結束了,你每天要上班,日子會過得很快。」
「媽媽在這邊一個人都不認識,我怕她白天會覺得無聊。」
「可以買菜、做飯、打掃房間,對了,我家的阿姨也是我們那裡人,讓她每天來找你媽媽說話聊天,一起買菜,還可以去公園健身。」
那個會做地道家鄉小菜和薺菜小餛飩的阿姨,一看就是個細心善良的人,顏曉晨喜出望外,「太好了!可是方便嗎?」
「怎麼不方便?她反正每天都要到我家,我們住得很近,她過來又不麻煩。我估摸著,她也喜歡有個老鄉能陪她用家鄉話聊天,一起逛街買菜。」
「那好,回頭你給我一個她的電話,我把我家的地址發給她。」
程致遠笑著說:「好!別緊張,先試著住幾天,要是你媽媽不適應,我們就送她回去,然後過一段時間再去接她,慢慢地,幾天會變成十幾天,十幾天會變成幾十天。」
對啊,可以慢慢來!顏曉晨一下子松了口氣。
程致遠指指樓上,說:「你上去吧,我走了。」
顏曉晨抬頭,看見沈侯站在陽臺上往下看,她笑著搖搖頭,這傢伙!回到屋子,沈侯正拿著iPad教顏媽媽如何用它打撲克和玩麻將。
顏媽媽第一次用iPad,十分新鮮,玩得津津有味。沈侯動作麻利地給她手機上安裝了一個微信,告訴她有問題隨時問他。
顏曉晨看了一會兒,走進廚房,準備做飯。
一會兒後,沈侯也踱進了廚房,悄悄對顏曉晨說:「平時我們多陪著她,讓她沒時間想麻將,可這就像戒煙一樣,不可能一下子就不玩了,讓她在iPad上玩,輸來輸去都是和機器,沒什麼關係。」
顏曉晨把一顆洗好的葡萄放進他嘴裡,「謝謝!」
「你和我說謝謝,討打啊?」沈侯瞅了眼客廳,看顏媽媽專心致志地盯著iPad,飛快地偷親了一下顏曉晨。
沈侯陪著顏曉晨和顏媽媽一直到深夜,他走後,顏曉晨和媽媽安頓著睡覺,她讓媽媽住臥室,媽媽說晚上還要看電視,堅持要睡客廳,她只好同意了。
隔著一道門,顏曉晨和媽媽共居在了一個新的環境中,雖然她們依舊能不說話就不說話,甚至兩人獨處時,都刻意地回避同在一個房間待著,但至少是一個新的開始了。
春節假期結束後,顏曉晨開始上班。
白天,程致遠家的阿姨,王阿姨每天都來找顏媽媽,有時帶著顏媽媽去逛菜市場,有時帶著顏媽媽去公園。因為沈侯正在找工作,白天有時間時,他也會來看顏媽媽,顏媽媽的白天過得一點也不無聊。
晚上,沈侯都會和顏曉晨、顏媽媽一起吃晚飯。有時候,程致遠也會來。大概因為每天都有人要吃飯,就好像有個鬧鐘,提醒著顏媽媽每天晚上都必須做飯,顏媽媽的生活不再像是一個人時,什麼時候餓了什麼時候吃,不餓就不吃的隨意,無形中,她開始過著一種規律的生活。
除了睡覺時,顏曉晨和媽媽幾乎沒有獨處過,平時不是沈侯在,就是程致遠在,她和媽媽的相處變得容易了許多。顏媽媽雖然仍不怎麼理她,可是和沈侯、程致遠卻越來越熟,尤其程致遠,兩人用家鄉話聊天,常常一說半天。
顏曉晨以為沈侯又會吃醋,沒想到沈侯竟然毫不在意,她悄悄問他,「你不羨慕啊?」
沈侯笑眯眯地說:「這你就不懂了!」
「什麼意思?」
「在你媽眼裡,我是她的未來女婿,她還端著架子,在慢慢考察我呢!可程致遠呢?他是客人,是你的老闆,尤其還是你欠了錢的老闆,你媽當然要熱情招呼了!」
雖然因為媽媽的事,沈侯沒再追究她借程致遠錢的事,但他心裡其實還是不舒服,顏曉晨只能儘量不去觸他的黴頭。
不知不覺,媽媽在上海住了一個多月。
因為熬夜熬得少了,每天都規律地吃飯,時不時還被王阿姨拽去公園鍛煉,她比以前胖了一點,氣色也好了很多。
但是,顏曉晨知道,她的心仍在被痛苦撕咬著,她依舊憤怒不甘,有時候,顏曉晨半夜起夜,看到她坐在黑暗裡,沉默地抽著煙。
但是,顏曉晨更知道,她們都在努力。這個世界由白天和黑夜構成,人類是光明和黑暗共同的子民,每個人的心裡都住著一隻野獸,它自私小氣、暴躁憤怒,自以為是地以為伸出爪子,撕碎了別人,就成全了自己,卻不知道撲擊別人時,利爪首先要穿破自己的身體。媽媽正在努力和心裡的野獸搏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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