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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桐華]半暖時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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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4 17:50:10 |只看該作者
  從這張老照片的時間來講,應該說絕對不僅僅是認識!

  幾乎不需要任何證據,顏曉晨就能肯定,沈侯給程致遠的檔袋裡就是這兩張照片,他肯定是發現了程致遠認識鄭建國的秘密,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沈侯居然答應了程致遠,幫他保守秘密。但是,程致遠絕對沒有想到,命運是多麼強大,被他銷毀的檔,居然以另一種方式又出現在她面前。

  為什麼程致遠要欺騙她?

  為什麼程致遠那麼害怕她知道他和鄭建國認識?

  看著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屋子,顏曉晨心悸恐懼,覺得像是一張巨大的蜘蛛網,她似乎就是一隻落入蛛網的蝴蝶,她突然覺得一刻都不能再在屋子裡逗留,提起包,一下子沖出了屋子。

  她茫然地下了樓,晃晃悠悠地走出了社區,不停地想著程致遠為什麼要隱瞞他認識鄭建國的事實?鄭建國的確做了對不起她們家的事,但這不是古代,沒有連坐的制度,她不可能因為鄭建國是程致遠家的朋友,就連帶著遷怒程致遠。

  也許程致遠就是怕她和她媽媽遷怒,才故意隱瞞。但如果只是因為這個,為什麼沈侯會這麼神神秘秘?為什麼把這些東西交給程致遠後,他會那麼痛苦?

  要知道一切的真相,必須去問當事人!

  顏曉晨拿出手機,猶豫了一瞬,撥通了沈侯的電話。

  電話響了幾聲後,接通了,沈侯的聲音傳來,驚喜到不敢相信,聲音輕柔得唯恐驚嚇到她,「曉晨?是你嗎?」

  「我想見你!」

  「什麼時候?」

  「現在、馬上、越快越好!你告訴我你在哪裡,我立即過來!」顏曉晨說著話,就不停地招手,攔計程車。

  一輛計程車停下,顏曉晨拉開門,剛想要上車,聽到沈侯在手機裡說:「轉過身,向後看。」

  她轉過了身,看到沈侯拿著手機,就站在不遠處的霓虹燈下。寶馬雕車香滿路,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顏曉晨目瞪口呆,定定地看著沈侯。

  沈侯走到她身邊,給司機賠禮道歉後,幫她關上了計程車的門,讓計程車離開。

  顏曉晨終於回過神來,質問:「你剛才一直跟著我?你又去我們家社區了?」

  沈侯盯著顏曉晨的新手機,沒有回答顏曉晨的問題,反而問她:「為什麼把手機換了?」

  「不是換了,是扔了!」顏曉晨把新手機塞回包裡。

  沈侯神情一黯,「我給你發的微信你收到過嗎?」

  「沒有!」顏曉晨冷著臉說:「我找你,是想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

  顏曉晨拿出兩張照片,遞給沈侯。

  沈侯看了一眼,臉色驟變,驚訝地問:「你、你……哪裡來的?」

  「不用你管,你只需要告訴我,程致遠和鄭建國是什麼關係?」

  沈侯沉默了一瞬,說:「鄭建國曾經是程致遠家的司機,負責接送程致遠上下學,算是程致遠小時候的半個保姆吧!程致遠高中畢業後,去了國外讀書,鄭建國又在程致遠爸爸的公司裡工作了一段時間。後來,他借了一些錢,就辭職了,自己開了家4S店。他和程致遠家一直保持著良好的關係,程致遠大概怕你媽媽遷怒他,一直不敢把這事告訴你們。」

  「沈侯,你在欺騙我!肯定不只這些!」

  沈侯低垂著眼睛說:「就是這些了,不然,你還想知道什麼呢?」

  顏曉晨一下子很是難過,眼淚湧到了眼眶,「我沒有去問程致遠,而是來問你,因為我以為只要我開了口,你就一定會告訴我!沒想到你和他一樣,也把我當傻瓜欺騙!我錯了!我走了!」顏曉晨轉過身,想要離開。

  沈侯抓住了她的手,「我從沒有想欺騙你!」

  「放開我!」顏曉晨用力掙扎,想甩開他的手,沈侯卻捨不得放開,索性兩隻手各握著她一隻手,牢牢地抓住了她。

  「沈侯,你放開我!放開……」

  兩人正角力,突然,顏曉晨停住了一切動作,半張著嘴,表情呆滯,似乎正在專心感受著什麼。

  沈侯嚇壞了,「小小,小小,你怎麼了?」

  顏曉晨呆呆地看著沈侯,「他、他動了!」

  「誰?什麼動了?」

  遲遲沒來的胎動,突然而來,顏曉晨又緊張,又激動,根本解釋不清楚,直接抓著沈侯的手,放到了自己肚子上。沈侯清晰地感受到了,一個小傢伙隔著肚皮,狠狠地給了他一腳,他驚得差點嗷一聲叫出來。「他怎麼會動?我剛剛傷到你了嗎?我們去醫院……」沈侯神情慌亂、語無倫次。

  顏曉晨看到有人比她更緊張,反倒平靜下來,「是胎動,正常的。」沈侯想起了書上的話,放心了,立即又被狂喜淹沒,「他會動了哎!他竟然會動了!」

  「都五個月了,當然會動了!不會動才不正常!之前他一直不動,我還很擔心,沒想到他一見到你……」顏曉晨的話斷在口中。

  沈侯還沒察覺,猶自沉浸在喜悅激動中,彎著身子,手搭在顏曉晨的肚子上,很認真地說:「小傢伙,來,再踢爸爸一腳!」

  肚子裡的小傢伙竟然真的很配合,又是一腳,沈侯狂喜地說:「小小,他聽到了,他聽到了……」

  顏曉晨默默後退了兩步,拉開了和沈侯的距離。沈侯看到她的表情,也終於意識到他們不是普通的小夫妻。事實上,他和她壓根兒不是夫妻,法律上,她是另一個男人的妻子。現在,他們隔著兩步的距離,卻猶如天塹,沈侯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才能跨越這段距離,剛才有多少激動喜悅,這會兒就有多少痛苦悲傷。

  顏曉晨手搭在肚子上,看著遠處的霓虹燈,輕聲說:「程致遠想帶我離開上海,去國外定居。」

  「什麼?」沈侯失聲驚叫。

  「他已經在幫我辦簽證,兩個星期後我們就會離開。」

  沈侯急切地說:「不行,絕對不行!」

  「去哪裡定居生活,是我自己的事,和你無關!但我不想和一個藏著秘密的人朝夕相對,尤其他的秘密還和我有關,就算你現在不告訴我,我也會設法去查清楚。你不要以為你們有錢,我沒錢,就查不出來!你們不可能欺騙我一輩子!」

  「曉晨,你聽我說,不是我想欺騙你,而是……」沈侯說不下去。「而是什麼?」

  沈侯不吭聲,顏曉晨轉身就走,沈侯急忙抓住她的手腕,「你讓我想一下。」沈侯急速地思索著,曉晨不是傻子,事情到這一步,肯定是瞞不住了,只是或遲或早讓她知道而已,但是……

  顏曉晨的手機突然響了,她拿出手機,來電顯示是程致遠,這個曾代表著溫暖和依靠的名字,現在卻顯得陰影重重。顏曉晨苦澀地笑了笑,按了拒絕接聽。

  手機安靜了一瞬,又急切地響了起來,顏曉晨直接把手機關了。

  沒過一會兒,沈侯的手機響了,他拿出手機,看了眼來電顯示的「程致遠」,接了電話。他一手拿著手機,一手牢牢地抓著顏曉晨,防止她逃跑。

  沈侯看著顏曉晨說:「我知道她不在家,因為她現在正在我眼前。」

  「……」

  「你今天下午說我運氣很不好,看來你的運氣也很不好,再精明的人都必須相信,人算不如天算!」

  「……」

  「曉晨已經看到照片了。」

  「……」

  「你想讓我告訴她真相,還是你自己來告訴她真相?」

  「……」

  沈侯掛了電話,對顏曉晨說:「去見程致遠,他會親口告訴你一切。」沈侯按了下門鈴,程致遠打開了門,他臉色晦暗、死氣沉沉,像是被判了死刑的囚犯,再看不到往日的一絲從容鎮定。

  三個人沉默地走進客廳,各自坐在了沙發一邊,無意中形成了一個三角形,誰都只能坐在自己的一邊,沒有人能相伴。

  程致遠問顏曉晨:「你知道我和鄭建國認識了?」

  顏曉晨點點頭,從包裡拿出兩張照片,放在了茶几上。

  程致遠看著照片,晦暗的臉上浮起悲傷無奈的苦笑,「原來終究是誰也逃不過!」

  「逃不過什麼?」顏曉晨盯著程致遠,等待著他告訴她一切。

  程致遠深吸了口氣,從頭開始講述——故事並不複雜,鄭建國是程致遠家的司機,兼做一些跑腿打雜的工作。那時程致遠爸爸的生意蒸蒸日上,媽媽也在醫院忙得昏天黑地,顧不上家,鄭建國無形中承擔了照顧程致遠的責任,程致遠和鄭建國相處得十分好。高中畢業後,程致遠去了國外讀書,鄭建國結婚生子,家庭負擔越來越重,程致遠的爸媽出於感激,出資找關係幫鄭建國開了一家寶馬4S店,鄭建國靠著吃苦耐勞和對汽車的瞭解熱愛,將4S店經營得有聲有色,也算是發家致富了。

  而程致遠和喬羽一時玩笑成立的基金公司也做得很好,喬羽催逼程致遠回國。五年前的夏天,程致遠從國外回到他的第二故鄉省城,打算留在國內發展。他去看望亦兄亦友的鄭建國,正好鄭建國的店裡來了一輛新款寶馬SUV,鄭建國想送他一輛車,就讓他試試車。程致遠開著車,帶著鄭建國在城裡兜風,為了開得盡興,程致遠專找人少的僻靜路段,一路暢通無阻。兩人一邊體驗著車裡的各種配置、一邊笑著聊天,誰都沒有想到,一個男人為了省錢,特意住在城郊的偏僻旅館裡,他剛結完賬,正背著行李,在路邊給女兒打電話。打完電話,興奮疲憊的他,沒等紅燈車停,就橫穿馬路。當程致遠看到那個男人時,一切都晚了,就像是電影的慢鏡頭,一個人的身體像是玩具娃娃一般輕飄飄地飛起,又輕飄飄地落下。

  他們停下車,沖了出去,一邊手忙腳亂地想要替他止血,一邊打電話叫120。男人的傷勢太重,為了能及時搶救,兩人決定不等120,立即趕去醫院。程致遠的手一直在抖,根本開不了車,只能鄭建國開車,程致遠蹲在車後座前,守在男子身邊,祈求著他堅持住。

  到醫院後,因為有程致遠媽媽的關係在,醫院盡了最大的努力搶救,可是搶救無效,男人很快就死了。員警問話時,程致遠看著自己滿手滿身的血,沉浸在他剛剛殺死了一個人的驚駭中,根本無法回答。鄭建國鎮定地說是他開的車,交出了自己的駕照,把出事前後的經過詳細講述了一遍。那是條偏僻的馬路,沒有交通錄影,只找到了幾個人證,人證所說的事發經過和鄭建國說的一模一樣。他們當時只顧著盯著撞飛的人看,沒有人留意是誰開的車,等看到程致遠和鄭建國沖過來時,同時記住的是兩張臉。就算有人留意到了什麼,可那個時候場面很混亂,人的記憶也都是混亂的,當鄭建國肯定地說自己是司機時,沒有一個人懷疑。

  等員警錄完口供,塵埃落定後,程致遠才清醒了,質問鄭建國為什麼要欺騙員警。鄭建國說,我們沒有喝酒、沒有超速、沒有違反交通規則,是對方不等紅燈車停、不走人行橫道,突然橫穿馬路,這只能算交通意外,不能算交通事故。但你沒有中國駕照,雖然你在國外已經開了很多年的車,是個老司機了,可按照中國法律,你在中國還不能開車,是無照駕駛。他們都清楚無照駕駛的罪責,程致遠沉默了,在鄭建國的安排下,他是司機的真相被掩藏了起來,甚至連他的父母都不知道,但是,他騙不了自己。他放棄了回國的計畫,逃到了國外,可是,那個男人臨死前的眼神一直糾纏著他,他看了整整三年多的心理醫生,都沒有用。終於,一個深夜,當他再次從噩夢中驚醒後,他決定回國,去面對他的噩夢。

  在程致遠講述一切的時候,顏曉晨像是完全不認識他一樣看著他,身子一直在輕輕地顫抖。

  程致遠低聲說:「……我又一次滿身冷汗地從噩夢裡驚醒時,我決定,我必須回國去面對我的噩夢。」

  顏曉晨喃喃說:「因為你不想再做噩夢了,所以,你就讓我們做噩夢嗎?」她臉色煞白,雙眼無神,像是夢遊一般,站了起來,朝著門外走去。

  程致遠急忙站起,抓住了她的手,「曉晨……」

  顏曉晨像是觸電一般,猛地驚跳了起來,一巴掌打到了程致遠臉上,厲聲尖叫:「不要碰我!」

  程致遠哀求地叫:「曉晨!」

  顏曉晨含著淚問:「你從一開始,就是帶著目的認識我的?」

  程致遠不敢看顏曉晨的眼睛,微不可見地點了下頭,幾乎是從齒縫裡擠出了個字:「是!」

  顏曉晨覺得她正在做夢,而且是最荒謬、最恐怖的噩夢,「你知道自己撞死了我爸,居然還向我求婚?你居然叫我媽『媽媽』?你知不知道,我媽寧可打死我,都不允許我收鄭建國的錢,你卻讓我嫁給你,變成了我媽的女婿?」

  程致遠臉色青白,一句話都說不出,握著顏曉晨的手,無力地鬆開了。

  「你陪著我和媽媽給我爸上過香,叫他爸爸?」顏曉晨一邊淚如雨落,一邊哈哈大笑了起來,太荒謬了!太瘋狂了!

  「程致遠,你是個瘋子!你想贖罪,想自己良心好過,就逼著我和我媽做罪人!你只考慮你自己的良心,那我和我媽的良心呢?我爸如果地下有靈,看著我們把你當恩人一樣感激著,情何以堪?程致遠,你、你……居然敢娶我!」

  顏曉晨哭得泣不成聲,恨不得撕了那個因為一時軟弱,答應嫁給程致遠的自己,她推搡捶打著程致遠,「你怎麼可以這麼殘忍?你讓我爸死不瞑目,讓我們罪不可恕啊!如果我媽知道了,你是想活活逼死她嗎?」程致遠低垂著頭,「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能挽回什麼?我爸的命?還是我媽對你的信賴喜歡?還是我和你結婚,讓你叫了他無數聲『爸爸』的事實?程致遠,只因為你不想做噩夢了,你就要讓我們活在噩夢中嗎?我以為我這輩子最恨的人會是侯月珍,沒想到竟然會是你!」

  顏曉晨沖出了門,程致遠著急地跟了幾步,卻被沈侯拉住了。兩人對視了一眼,程致遠停住了腳步,只能看著沈侯急急忙忙地追了出去。

  靠著電梯壁,顏曉晨淚如泉湧,她恨自己,為什麼當年會因為一時軟弱,接受了程致遠的幫助?這個世界,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恨,更不會有無緣無故的好,為什麼她就像是傻子一樣,從來沒有懷疑過程致遠?

  媽媽說爸爸死不瞑目,原來是真的!

  如果媽媽知道了真相,真的會活活把她逼死!

  這些年,她究竟做了什麼?難道她逼死了爸爸之後,還要再一步步逼死媽媽嗎?

  媽媽罵她是來討債的,一點沒有錯!

  顏曉晨頭抵在電梯壁上,失聲痛哭。

  沈侯看著她痛苦,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辦法勸慰她。他用什麼立場去安慰她?他說出的任何話,都會像是刀子,再次插入她心口。

  甚至,他連伸手輕輕碰一下她都不敢,生怕再刺激到她。他只能看著她悲傷絕望地痛哭、無助孤獨地掙扎,但凡現在有一點辦法能幫到她,他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去做。

  在這一刻,他突然真正理解了程致遠,如果隱藏起真相,就能陪著她去熬過所有痛苦,他也會毫不猶豫地這麼選擇,即使代價是自己夜夜做噩夢,日日被良心折磨。

  電梯門開了,顏曉晨搖搖晃晃地走出電梯。

  出了社區,她竟然看都不看車,就直直地往前走,似乎壓根兒沒意識到她眼前是一條馬路,沈侯被嚇出了一身冷汗,抓住她問:「你想去哪裡?」顏曉晨甩開他的手,招手攔計程車。她進了計程車,告訴司機去媽媽住院的醫院。

  沈侯跟著坐進了計程車的前座,想著即使她趕他走,他也得賴著一起去。顏曉晨哭著說:「求求你,不要跟著我了,我爸爸會看見的!」一下子,沈侯所有的堅定都碎成了粉末,他默默地下了計程車,看著計程車揚長而去。

  顏曉晨到了醫院,從病房門口悄悄看著媽媽,媽媽靜靜躺在病床上,正在沉睡。她不敢走進病房,坐在了樓道裡。

  剛才沈侯問她「你想去哪裡」,沈侯問了句傻話,他應該問「你還能去哪裡」,這個城市,已經沒有了她能去的地方,她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媽媽的身邊。可是,她該如何面對媽媽?一個沈侯,已經把媽媽氣進了醫院,再加上一個程致遠,要逼著媽媽去地下找爸爸嗎?

  顏曉晨坐在椅子上,抱著頭,一直在默默落淚。

  沈侯站在樓道拐角處,看著她瑟縮成一團,坐在病房外。他卻連靠近都做不到,那是顏曉晨媽媽的病房,不僅顏媽媽絕不想見到他,現在的曉晨也絕不願見到他。

  十一點多了,曉晨依舊縮坐在椅子上,絲毫沒有離去的打算。

  今夜,不但程致遠努力給曉晨的家被打碎了,曉晨賴以生存的工作也丟掉了。在這個城市,她已經一無所有,除了病房裡,那個恨著她,想要她打掉孩子的媽媽。

  沈侯盯著她,心如刀絞。如果早知道是現在的結果,他是不是壓根兒不該去追查程致遠?

  沈侯給魏彤打電話,請她立即來醫院一趟。

  魏彤匆匆趕到醫院,驚訝地問:「我真的只是兩天沒見曉晨嗎?星期六下午去曉晨家吃晚飯,一切都很好,現在才星期一,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沈侯把一遝現金遞給魏彤,「我剛打電話用你的名字訂好了酒店,你陪曉晨去酒店休息,她之前已經熬過一個晚上,身體還沒緩過來,不能再熬了!」

  魏彤一頭霧水地問:「曉晨為什麼不能回自己家休息?程致遠呢?為什麼是你在這裡?」

  「程致遠不能出現,我……我也沒比他好多少!不要提程致遠,不要提我,不要讓曉晨知道是我安排的,拜託你了!」

  魏彤看看憔悴的沈侯,再看看遠處縮成一團坐在椅子上的曉晨,意識到事情的嚴重複雜,沒有再多問。她接過錢,說:「我知道了。曉晨要是不願去酒店,我就帶她去我的宿舍,我舍友搬出去和男朋友同居了,現在宿舍裡就我一個人住,除了沒有熱水洗澡,別的都挺方便。」

  「還是你想得周到,謝謝!」

  「別客氣,我走了,你臉色很難看,也趕緊休息一下。」

  沈侯看著魏彤走到顏曉晨身邊,蹲下和她說了一會兒話,把她強拖著拽起,走向電梯。

  有魏彤照顧曉晨,沈侯終於暫時松了口氣,拿出手機,給程致遠打電話,讓他也暫時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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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4 17:50:47 |只看該作者
Chapter 20 寬恕

  為了自己,我必須饒恕你。一個人,不能永遠在胸中養著一條毒蛇;不能夜夜起身,在靈魂的園子裡栽種荊棘。——王爾德

  學生宿舍,一大早樓道裡就傳來細碎的走路聲和說話聲,顏曉晨睡得很淺,立即就驚醒了。

  她拿出手機,習慣性地去看時間,想看看還要多久上班,卻很快意識到那是程致遠施捨給她的工作,她不用再去上班了。還有這個手機,也是他施捨給她的,她不應該再用了。

  嚴格來說,她辛苦存在銀行卡裡的錢也是他給的,她不應該再花一分。但是,如果把這一切都還給了程致遠,她拿什麼去支付媽媽的醫療費?她的衣食住行又該怎麼辦?

  如果真把程致遠施捨給她的都立即還給他,似乎一個瞬間,她就會變得身無分文、一無所有,在這個每喝一口水都要花錢的大都市里寸步難行。原來,她已經和程致遠有了如此深切的關係,想要一刀兩斷、一清二楚,只怕必須要像哪吒一樣,割肉還母、剔骨還父,徹底死過一次才能真正還清楚。

  想到和程致遠從陌生到熟悉、從疏遠到親密、從戒備到信任的點點滴滴,顏曉晨的眼淚又要滾下來,她曾經覺得他是她噩夢般生命中唯一的幸運,是上天賜給她的天使,可沒想到他原來真是墮落天使,會帶著人墜入地獄。

  無論如何,就算是死,也要還清楚!

  顏曉晨忍著淚,決定先從還手機做起。

  她正打算打開手機,拿出SIM卡,手機響了。本來不打算接,掃了眼來電顯示,卻發現是媽媽的電話。

  用程致遠給的手機接媽媽的電話?顏曉晨痛苦地猶豫著。

  這是媽媽自住院後第一次給她打電話,最終,對媽媽的擔心超過了可憐的自尊。她含著眼淚,接通了電話,卻不敢讓媽媽聽出任何異樣,儘量讓聲音和平時一模一樣,「媽媽!」

  「你昨天沒來醫院。」媽媽的語氣雖然很冰冷生硬,卻沒有破口大駡,讓顏曉晨稍微輕鬆了一點。

  「我中午去了,但沒敢進病房去見你。」

  「你也知道做了見不得人的事?」

  顏曉晨的眼淚簌簌而落,不敢讓媽媽聽出異樣,只能緊緊地咬著唇,不停地用手擦去眼淚。

  顏媽媽說:「你中午休息時,一個人來一趟醫院,我有話和你說。如果你不願意來,就算了,反正你現在大了,我根本管不動你,你要不願認我這個媽,誰都攔不住!」顏媽媽說完,立即掛了電話。

  顏曉晨看著手機,捂著嘴掉眼淚。

  幾分鐘前,她還天真地以為,只要她有割肉剔骨的決心,就一定能把一切都還給程致遠,但現在,她才發現,連一個手機她都沒辦法還,媽媽仍在醫院裡,她要保證讓醫院和媽媽隨時能聯繫到她。曾經,她因為媽媽,痛苦地扔掉了一個不該保留的手機;現在,卻要因為媽媽,痛苦地保留另一個不該保留的手機,為什麼會這樣?

  程致遠昨天晚上有沒有再做噩夢,她不知道,但現在,她就活在他給的噩夢中,掙不開、逃不掉。

  顏曉晨洗漱完,就想離開。

  魏彤叫:「你還沒吃早飯!」

  顏曉晨笑了笑說:「別擔心,我上班的路上會買了早點順便吃。」

  「哦,那也好!」魏彤看顏曉晨除了臉色差一點,眼睛有點浮腫,別的似乎也正常,她笑著說:「晚上我等你一起吃晚飯,咱們好好聊聊。」顏曉晨邊關宿舍門,邊說:「好!晚上見!」

  顏曉晨走出宿舍樓,看著熙來攘往的學生,愣愣地想了一會兒,才想清楚自己可以暫時去哪裡。

  她走到大操場,坐在操場的臺階上,看著熱火朝天鍛煉的學生們。

  以前,她心情低落時,常常會來這裡坐一會兒,她喜歡看同齡人揮汗如雨、努力拼搏的畫面,那讓她覺得她並不是唯一一個在辛苦堅持的人,相信這個世界是公平的。但現在她不得不承認,這個世界並不公平,有人天生就幸運一點,有人天生就運氣差,而她很不幸的屬於後者。

  一個人坐在了她身旁,顏曉晨沒有回頭看,憑著直覺說:「沈侯?」

  「嗯。」

  「你不需要上班嗎?」

  「人生總不能一直在辛苦奮鬥,也要偶爾偷懶休息一下。」

  一個食品袋遞到了她眼前,一杯豆漿、一個包子、一個煮雞蛋,以前她上學時的早餐標準配置,每天早上去上課時順路購買,便宜、營養、方便兼顧的組合,她吃了幾乎四年。

  顏曉晨接了過去,像上學時一樣,先把雞蛋消滅了,然後一手拿豆漿,一手拿包子,吃了起來。吃著、吃著,她的眼淚無聲無息地滑落。大學四年的一幕幕重播在眼前,她以為那是她生命中最黑暗的時期,咬著牙挨過去就能等到黎明,卻不知道那只是黑暗的序幕,在黑暗之後並不是黎明,而是更冰冷的黑暗。如果她知道堅持的結果是現在這樣,那個過去的她,還有勇氣每天堅持嗎?

  沈侯把一張紙巾遞給顏曉晨,顏曉晨用紙巾捂住臉,壓抑地抽泣著。沈侯伸出手,猶豫了一瞬,一咬牙,用力把顏曉晨摟進了懷裡。顏曉晨掙扎了幾下,無力地伏在了他懷裡,痛苦地哭著。

  那麼多的悲傷,她的眼淚迅速浸濕了他的襯衣,灼痛著他的肌膚,沈侯緊緊地摟著她,面無表情地眺望著熟悉的操場、熟悉的場景,眼中淚光隱隱。

  大學四年,他曾無數次在這裡奔跑嬉鬧,曾無數次偷偷去看坐在看臺上的顏曉晨。在朝氣蓬勃的大學校園,她獨來獨往的柔弱身影顯得很不合群。當他在操場上肆意奔跑、縱聲大笑時,根本不知道這個坐在看臺上的女孩究竟承受著什麼。當年,他幫不了她,現在,他依舊幫不了她。

  沈侯知道曉晨的悲傷痛苦不僅僅是因為他,還因為程致遠。某個角度來說,他媽媽和程致遠都是殺死曉晨父親的兇手,但曉晨對他媽媽沒有感情,對程致遠卻有喜歡、信任,甚至可以說,在這幾個月裡,他是她唯一的依賴和溫暖,正因為如此,她現在的痛苦會格外強烈。沈侯不是在意曉晨恨程致遠,但所有的恨首先折磨的是她自己,他不想她因為要逼自己去恨程致遠而痛苦。

  沈侯無聲地籲了口氣,說:「以前的我要是知道我現在說的話,肯定會吃驚地罵髒口。曉晨,我不是想為程致遠說好話,但有的話不吐不快。你昨天罵程致遠是瘋子,我倒覺得,他不是瘋子,是傻子!做唯一的知情者,天天面對你和你媽媽,他會很享受嗎?你恨自己付出了信任和感激,可你的信任和感激實際就是最好的刑具,每天都在懲罰折磨他。在你不知道時,他已經每天都像你現在一樣痛苦了。」

  曉晨沒有說話,可沈侯感覺到她在認真地傾聽。

  沈侯說:「我不會原諒程致遠娶了你,但我必須為他說句公道話。程致遠並不是為了不讓自己做噩夢,才選擇欺騙你!應該說,他以前只是晚上做噩夢,可自從他選擇了欺騙你、娶你的那天起,他不但要晚上做噩夢,連白天都生活在噩夢中!」

  顏曉晨哽咽地說:「沒有人逼他這麼做!」

  「是沒有人逼他這麼做,但他愛你,他寧可自己日日夜夜做噩夢,也想陪著你熬過所有痛苦,他寧可自己一直被良心折磨,也希望你能笑著生活。」

  顏曉晨一下子抬起了頭,震驚地瞪著沈侯。她看沈侯的表情不像是開玩笑,用力地搖搖頭,「不可能!」

  沈侯說:「你完全不知道,只是因為他恐懼愧疚到什麼都不敢表露。就算他欺騙了你,也是用他的整個人生做代價。」

  顏曉晨半張著嘴,完全沒有辦法接受沈侯說的話。

  「曉晨,程致遠真的不是自私的瘋子,只是一個曾經犯了錯的傻子。我們都不是成心犯錯,但有時候,人生的意外就像地震,沒有任何人想,可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我輕鬆地要求你幫我代考,卻根本不知道我無意的一個舉動,會導致什麼可怕的結果,我自己都覺得自己不可饒恕,你卻原諒了我。只要我們都為自己的錯誤接受了足夠的懲罰,真心懺悔後,是不是該獲得一次被原諒的機會?」

  「那怎麼能一樣?」

  「那怎麼不一樣?」

  顏曉晨猛地站了起來,哭著喊:「那是我爸爸的命!你們的錯誤,拿走的是我爸爸的命!」

  沈侯也站了起來,用力拉住顏曉晨的手,強放在自己心口,想讓她感受到這一刻他的痛苦一點不比她少,「我們都知道!你以為只有你的眼淚是眼淚嗎?只有你的痛苦才是真的痛苦嗎?我們的淚水和你一樣是苦的!你的心在被淩遲時,我們的心也同樣在被淩遲!」

  「但是,只有我和媽媽失去了最愛的人!」顏曉晨一邊落淚,一邊用力抽出手,決然轉身,離開了操場。

  沈侯的手無力地垂下,他看著她的背影,一點點走出他的視線,低聲說:「不是只有你們,我們也失去了最愛的人!」

  顏曉晨不想媽媽起疑,裝作仍在正常上班,掐著下班的時間趕到了醫院。到了病房,媽媽不在,她給媽媽打電話,媽媽說她在樓下的小花園裡散步,讓她下樓去找她。

  顏曉晨下了樓,在噴水池邊的樹蔭下找到了媽媽。媽媽穿著藍色的條紋病號服,坐在長椅上,呆呆地看著噴水池,目光平靜到死寂。

  顏曉晨走到她身邊,不敢坐下,輕輕叫了聲:「媽媽,我來了。」

  媽媽像是仍在出神,沒有吭聲。

  顏曉晨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正好看到她的頭頂。才四十四歲,這個年紀的很多女人依舊風韻猶存,走到哪裡都不可能被當作老人,媽媽的頭髮卻已經稀疏,還夾雜著不少白髮,怎麼看都是個老人了。顏曉晨記得媽媽一家三姐妹,個個都長得不錯,但數媽媽最好看,一頭自來卷的長髮,濃密漆黑,鵝蛋臉,皮膚白皙,雙眼皮的眼睛又大又亮,她都已經七八歲了,還有男人守在媽媽的理髮店裡,想追求媽媽。但是,爸爸走了之後,媽媽就像一株失去了園丁照顧的玫瑰花,迅速地枯萎凋謝,如今,再看不到昔日的美麗。

  顏曉晨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不想當著媽媽的面哭,她悄悄抹去了眼淚。

  媽媽像是回過神來,終於開口說話:「如果我能忘記你爸爸,也許我會好過很多,你也能好過很多,但是,我沒辦法忘記!你爸爸走了多久了?已經五年了!你知道我這些年的日子是怎麼過來的嗎?」

  媽媽拉起了袖子,她的胳膊上有著一道道傷痕,累累疊疊,像是蜘蛛網一般糾結在一起,顏曉晨震驚地看著,她從不知道媽媽身體上有這些傷痕。

  媽媽一邊撫摸著虯結的傷痕,一邊微笑著說:「活著真痛苦!我想喝農藥死,你又不讓我死,非逼著我活著!你在學校的那些日子,有時候,我回到那個陰冷的家裡,覺得活不下去,又想喝農藥時,就拿你爸爸沒有用完的剃胡刀,割自己。我得讓你爸爸提醒我,我再想死,也不能帶著你一塊兒死!」

  顏曉晨的眼淚刷的一下,像江河決堤般湧了出來。

  顏媽媽看了她一眼,說:「你別哭!我在好好跟你說話,你們不總是說要冷靜,要好好說話嗎?」

  顏曉晨用手不停地抹著眼淚,卻怎麼抹都抹不乾淨。

  媽媽苦笑了一聲說:「本來覺得自己還算有點福氣,有個程致遠這樣能幹孝順的女婿,能享點晚福,但你懷著別人的孩子,和程致遠裝模作樣做夫妻,算什麼?我不好意思聽程致遠再叫我媽,也不好意思再接受他的照顧。醫生說我病情已經穩定,明天,我就出院,回老家!」

  顏曉晨哭著說:「媽媽,我馬上和程致遠離婚!我不想留在上海了!我和你一起回老家,我可以去髮廊工作,先幫人洗頭,再學著剪頭髮,我會努力掙錢,好好孝順你!」

  媽媽含淚看著顏曉晨,「你想和我一起回去?好!我們一起回家!媽媽答應你不再賭博,不再抽煙喝酒,我還年輕,也能去做活,不管你幹什麼,我們都可以好好過日子!但在回老家前,你要先做完一件事!」

  顏曉晨一邊哭,一邊胡亂地點著頭,「我以後都會聽你的話!」這一生,她不停地和命運抗爭,想超越她的出身,想上好大學,想去外面的世界,想過更好的生活;想改變爸爸死後的窘迫,想讓媽媽明白她能給她更好的生活,想證明自己的執著並不完全是錯的!但是她的抗爭,在強大殘酷的命運面前,猶如蚍蜉撼樹。她已經精疲力竭,再抗爭不動!也許從一開始,她就錯了,如同親戚們所說,她就是沒那個命,她就應該老老實實待在小縣城,做一個洗頭妹,不要去想什麼大學,什麼更大的世界、更好的生活,那麼一切都不會發生。

  媽媽說:「好!你去打掉孩子!」

  顏曉晨如遭雷擊,呆呆地瞪著媽媽,身體不自禁地輕顫著。

  「我知道你想留著孩子,但我沒有辦法接受!一想到沈侯他們一家害死了你爸,我就恨不得殺了他們全家!我沒有辦法接受你生一個和他們有關係的孩子,曉晨,不是我這個做媽媽的狠毒,我是真的沒有辦法接受!」顏媽媽哽咽著說:「你長大了,我老了,我不可能像小時候帶你去打針一樣,把你強帶到醫院,讓你打掉孩子。但你如果要留著孩子,這輩子你就永遠留在上海,永遠都不要回家鄉了!我明天就回鄉下,從今往後,不管我死我活,我過成什麼樣,我永不見你,你也永不要來見我,我就當我沒生過你,你也就當我已經死了!我們誰都不要再見誰,誰都不要再逼誰,好嗎?」顏曉晨一下子跪在了顏媽媽面前,淚如雨落,哀聲叫:「媽媽!求求你……」

  媽媽也是老淚縱橫,「我已經想清楚了,這是我仔細想了幾夜的決定!你也仔細想想,明天我就去辦出院手續。」顏媽媽說完,站起身,腳步虛浮地走向住院樓。

  顏曉晨哭得泣不成聲,癱軟在了地上。

  顏曉晨像遊魂一樣走出醫院,回到了學校。

  程致遠和沈侯正在魏彤的宿舍樓下說話,程致遠知道顏曉晨不可能再回家住,收拾了一些換洗衣服和日用雜物送過來。他把行李箱交給沈侯,剛要走,就看到了顏曉晨,不禁停住了腳步。

  顏曉晨看了程致遠一眼,卻像完全沒有看到一樣,沒有任何表情,直直地從他身邊走過,走向了宿舍。

  沈侯以為自己也會被無視、被路過,卻完全沒想到,顏曉晨竟然直直走到他身前,抱住他,把臉貼在了他胸前。剎那間,沈侯的心情猶如蹦極,大起大落,先驚、後喜、再怕,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對顏曉晨。

  他小心翼翼地問:「曉晨,發生了什麼事?是不是你媽媽知道程致遠的事了?」

  顏曉晨不說話,只是閉著眼睛,安靜地靠在他懷裡,溫馨得像是仲夏夜的一個夢。

  夏日的明媚陽光,高高的梧桐樹,女生宿舍的樓下,三三兩兩的學生,沈侯覺得時光好像倒流了,他們回到了仍在學校讀書時的光陰。沈侯輕輕抱住顏曉晨,閉上了眼睛。這一刻,擁抱著懷中的溫暖,一切傷痛都模糊了,只有一起走過的美好。

  顏曉晨輕聲說:「不記前因、不論後果,遇見你、愛上你,都是我生命中發生的最美好的事情。我會仔細收藏著我們的美好記憶,繼續生活下去,你給我的記憶,會成為我平庸生命中最後的絢爛寶石。不要恨我!想到你會恨我,不管現在,還是將來,我都會很難過。」

  「你說什麼?」

  顏曉晨溫柔卻堅決地推開了沈侯,遠離了他的懷抱,她對他笑了笑,拉著行李箱,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宿舍樓。

  沈侯和程致遠眉頭緊蹙,驚疑不定地看著她的背影。

  清晨,魏彤還沒起床,顏曉晨就悄悄離開了宿舍。

  按照醫生要求,她沒有吃早飯,空腹來到了醫院。

  等候做手術時,顏曉晨看到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子蹲在牆角哭到嘔吐,卻沒有一個人管她,任由她號啕大哭。醫院真是世界上最複雜的地方,橫跨陰陽兩界,時時刻刻上演著生和死,大喜和大悲都不罕見。

  顏曉晨穿著病人服、坐在病床上,隔著窗戶一直看著她,也許女人悲痛絕望的哭聲吸引了顏曉晨全部的注意,讓她竟然能像置身事外一樣,平靜地等候著。

  顏媽媽走到顏曉晨的床邊,順著她的視線看著那個悲痛哭泣的女人。

  顏媽媽冷漠堅硬的表情漸漸有了裂痕,眼裡淚花閃爍,整個臉部的肌肉都好似在抽搐,她緩緩伸出一隻手,放在了顏曉晨的肩膀上。

  顏曉晨扭過頭,看到媽媽眼裡的淚花,她的眼睛裡也有了一層隱隱淚光,但她仍舊對媽媽笑了笑,拍拍媽媽的手,示意她一切都好,「別擔心,只是一個小手術。」

  顏媽媽說:「等做完手術,我們就回家。」

  顏曉晨點點頭,顏媽媽坐在了病床邊的看護椅上。

  因為孩子的月份已經超過三個月,錯過了最佳的流產時間,不能再做普通的人流手術,而是要做引產,醫生特意進來,對顏曉晨宣講手術最後的事項,要求她在手術潛在的危險通知單上簽字,表明自己完全清楚一切危險,並自願承擔進行手術。

  「手術之後,子宮有可能出現出血的症狀,如果短時間內出血量大,會引發休克,導致生命危險。手術過程中,由於胎兒或手術器械的原因,可能導致產道損傷,甚至子宮破裂。手術過程中或手術後,發熱達38攝氏度以上,持續24小時不下降,即為感染,有可能導致生命危險……」

  顏媽媽越聽臉色越白,當醫生把通知單拿給顏曉晨,顏曉晨要簽名時,顏媽媽突然叫了聲,「曉晨!」

  顏曉晨看著媽媽,顏媽媽滿臉茫然無措,卻什麼都沒說。

  顏曉晨笑了笑說:「不用擔心,這是例行公事,就算做闌尾炎的小手術,醫院也是這樣的。」

  顏曉晨龍飛鳳舞地簽完字,把通知單還給了醫生。醫生看看,一切手續齊備,轉身離開了病房,「一個小時後手術,其間不要喝水、不要飲食。」顏媽媽呆呆地看著醫生離開的方向,神經高度緊張,一直無意識地搓著手。

  一個護士推著醫用小推車走到顏曉晨的病床前,顏媽媽竟然猛地一下跳了起來,焦灼地問:「要做手術了?」

  護士一邊戴醫用手套,一邊說:「還沒到時間,做手術前會有護士來推她去手術室。」

  顏媽媽松了口氣,期期艾艾地問:「剛才醫生說什麼子宮破裂,這手術不會影響以後懷孕吧?」

  護士瞟了顏曉晨一眼,平淡地說:「因人而異,有人恢復得很好,幾個月就又懷孕了,有人卻會終身不孕。」

  顏媽媽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十分難看,顏曉晨低聲寬慰她:「媽,我身體底子好,不會有事的。」

  「唰」一聲,護士拉上了簾子,告訴顏媽媽:「您需要回避一下嗎?我要幫她進行下體清洗和消毒,為手術做準備。」

  「哦!好,我去外面!」顏媽媽面色蒼白地走出了病房,等在樓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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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4 17:50:54 |只看該作者
  她像只困獸一般,焦躁地走來走去,看到護士推著昏迷的病人從她身邊經過,想起了醫生的話,「出血、昏迷、休克……」顏媽媽越發心煩不安,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一支煙,走到有窗戶的地方,打開窗戶,吸起了煙。顏媽媽正靠著窗戶,一邊焦灼地抽煙,一邊掙扎地思考著,突然有人沖到了她身後,遲疑了一下,叫道:「阿姨,曉晨呢?」

  顏媽媽回過頭,看是程致遠,聽到他的稱呼,苦澀一笑。因為脆弱和自卑,不禁表現得更加好強和自傲。她吸著煙,裝作滿不在乎地說:「在準備手術,這是我們家的私事,你和曉晨已經沒有關係,不用你操心!」程致遠正要說話,沈侯神情焦急、急匆匆地跑了過來,他的身後,沈爸爸和沈媽媽也滿臉驚慌、氣喘吁吁地跑著。

  顏媽媽的臉色驟然陰沉了,她把剛抽了一半的煙扔到地上,用腳狠狠地踩滅,像一個準備戰鬥的角鬥士一般,雙目圓睜,瞪著沈侯的爸媽。

  沈侯跑到顏媽媽面前,哀求地說:「阿姨,求你不要這麼逼曉晨。」

  沈媽媽也低聲下氣地哀求:「我流產過兩次,太清楚這中間的痛苦了!您不管多恨我們,都不應該這麼對曉晨!孩子已經會動了,我們外人不知道,可曉晨日日夜夜都能感受到!」

  沈爸爸也幫著求說:「您真不能這樣,就算孩子您不喜歡,可曉晨是您的親生女兒,您要顧及她啊!」

  程致遠也說:「阿姨,曉晨在一開始就考慮過您的感受,不是沒想過打掉孩子,孩子兩個多月時,她進過一次手術室,都已經上了手術臺,她卻實在狠不下心,又放棄了!她承受了很多的痛苦,才下定決心要這個孩子!你這樣逼她,她會一生背負著殺了自己孩子的痛苦的。」

  顏媽媽看著眼前四個人的七嘴八舌,突然悲笑了起來,「你們這樣子,好像我才是壞人,好像我才是造成眼前一切的罪魁禍首!」

  四個人一下子都沉默了。

  沈媽媽說:「我才是罪魁禍首!」

  顏媽媽盯著眼前的女人,雖然匆匆忙忙趕來,臉色有點泛紅,眼睛也有點浮腫,可是全身上下都是名牌,氣質出眾,能看出來常年養尊處優,頭髮也是最好的髮型師打理的,顯得整個人精幹中不失成熟女性的嫵媚。這個女人從頭到腳都述說著她過著很好的日子,可是她和她的女兒呢?還有她已經死掉的老公呢?

  顏媽媽忽然覺得這麼多年,她滿腔的憤怒和怨恨終於找到了一個正確的發洩口。之前,她恨曉晨,可曉晨只是個孩子,她也不知道自己的一時任性會導致那樣的事!她恨司機鄭建國,可鄭建國沒有喝酒、沒有超速、沒有違規,道德上也許有錯,法律上卻沒有任何過錯!

  顏媽媽對他們的恨都是虛浮的,連她自己都知道只是一種痛苦無奈的發洩。但是,這一次,她確信她的恨對了,就是眼前的這個女人!是她仗著有錢有勢,妄想奪去本該屬於他們家曉晨的機會,才導致了一切的惡果!就是這個女人!曉晨的爸爸才會死!

  就是這個女人!才讓她怨恨女兒,折磨女兒!

  就是這個女人!才讓她這些年活得生不如死,沉迷賭博,幾次想喝農藥自盡!

  就是這個女人!曉晨才會進手術室,去做那個有很多危險的手術!

  就是她!就是她!就是她……

  顏媽媽滿腦子都好像有一個人在咆哮:如果不是她,就不會發生這可怕的一切!如果不是她,曉晨的爸爸還活著!都是她的錯!都是她的錯!

  護士推著醫用小推車從他們身旁走過,最上層的不銹鋼醫用託盤裡放著剃刀、剪刀、酒精、紗布、鑷子……

  顏媽媽腦子一片迷蒙,鬼使神差地悄悄抓起了剪刀,沖著沈媽媽狠狠刺了過去——當護士拉開簾子,離開病房時,顏曉晨發現媽媽沒在病房外。她擔心地走出了病房,吃驚地看到媽媽和沈媽媽面對面地站著,想到媽媽暴躁衝動的脾氣,顏曉晨急忙走了過去。

  程致遠第一個發現了她,沈侯緊接著也發現了她,兩個人不約而同,都朝她飛奔了過來,沈爸爸看到兒子的舉動,下意識地扭頭看向兒子。他們的視線都鎖在了穿著病號服、臉色煞白的顏曉晨身上。

  顏曉晨卻看到媽媽趁著護士沒注意,悄悄拿起了剪刀。她張開嘴,連叫聲都來不及發出,就盡全力向前沖了過去,從程致遠和沈侯的中間,擦身而過。

  程致遠和沈侯堪堪停住腳步,回過頭,看到顏曉晨撞開了沈媽媽,她自己卻慢慢地彎下了腰。

  直到那時,他們都還沒意識到那意味著什麼,只是下意識地向前跑,想扶住搖搖晃晃的曉晨。

  電光石火的剎那,一切卻像放大的慢鏡頭,在他們的眼前,一格格分外清晰。曉晨慢慢地倒在了地上,病號服上已經全是血,顏媽媽伸著手,驚懼地看著地上的曉晨,一把染血的剪刀「咣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顏媽媽似乎終於反應過來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象,腳下一軟,跪在了顏曉晨身邊。她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想要扶起曉晨,卻被飛掠而到的沈侯狠狠推開了,沈侯抱著顏曉晨,腦內一片混亂,嘴裡胡亂說著:「不怕、不怕!這是醫院,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卻不知道究竟是在安慰曉晨,還是在安慰自己。

  顏曉晨痛得臉色已經白中泛青,神志卻依舊清醒,她靠在沈侯懷裡,竟然還擠了個笑出來,對護士說:「她是我媽媽,是我不小心撞上來的,只是個意外。」看護士將信將疑地暫時放棄了報警計畫,她松了口氣,又喘著氣艱難地說:「媽媽,不要再做傻事!」

  顏曉晨肚子上的血就如忘記關了的水龍頭一般流個不停,迅速漫延開來,整個下身都是刺目的血紅,顏媽媽驚恐地看著曉晨,已經完全失去了語言功能,只是不停地喃喃重複:「小小、小小……」

  沈侯的手上滿是濡濕的鮮血,他眼睛都急紅了,嘶吼著「醫生」,顏曉晨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漸漸地失去了意識。

  急救室外。

  顏曉晨被一群醫生護士飛速地推進急救室,顏媽媽被擋在了門外,她看著急救室的門迅速合攏,護士讓她坐下休息,她卻一直站在門口,盯著急救室的門,臉色蒼白如紙,連嘴唇都是灰白色。

  程致遠說:「阿姨,手術時間不會短,你坐下休息會兒。做手術的醫生是上海最好的醫生,我們又在醫院,是第一時間搶救,曉晨一定不會有事。」

  顏媽媽在程致遠的攙扶下轉過身,她看到了沈媽媽。剛才,當所有人都心神慌亂時,是她第一個蹲下,搶過醫用紗布,按住曉晨的傷口,幫忙止血,表現得比護士還鎮靜;她喝令沈侯放開曉晨,讓曉晨平躺,喝令程致遠立即給他媽媽打電話,要院長派最好的醫生來做搶救手術。她表現得臨危不亂、鎮靜理智,可此時,她竟然站都站不穩,沈侯和沈爸爸一人一邊架著她的胳膊,她仍舊像篩糠一般,不停地打著哆嗦。

  顏媽媽直勾勾地看著她,她也直勾勾地看著顏媽媽,像個啞巴一般,沒發出一絲聲音,只有豆大的淚珠一顆顆不停滾落。

  顏媽媽心中激蕩的怒氣本來像是一個不斷膨脹的氣球,讓她幾乎瘋狂,但隨著那衝動的一剪刀,氣球徹底炸了。顏媽媽此刻就像爆炸過的氣球,精氣神完全癟了,她喃喃問:「曉晨為什麼要救她?是她害了我們一家啊!」程致遠說:「也許曉晨並不像她以為的那麼恨沈侯的父母,不過更重要的原因,曉晨救的不是沈侯的媽媽,是阿姨你。」

  顏媽媽茫然地看著程致遠。

  程致遠用儘量柔和的語氣說:「因為一次高考錄取的舞弊,導致了一場車禍,讓曉晨失去了爸爸。如果再因為一次高考錄取的舞弊,導致一個殺人案,讓她失去了媽媽,她就真的不用活了。」

  顏媽媽哭著說,「她要死了,我也不用活了!現在她這麼做,讓我將來怎麼去見她爸爸?」

  程致遠沉默著沒有說話,把顏媽媽扶到椅子上坐好,又接了杯水,拿出顏媽媽治心臟的藥,讓她吃藥。

  等顏媽媽吃完藥,他把紙杯扔進垃圾桶,走到顏媽媽面前幾步遠的地方,叫了聲:「阿姨!」

  顏媽媽拍拍身邊的座位,疲憊地說:「曉晨的事一直在麻煩你,你也坐!」

  程致遠屈膝,直挺挺地跪在了顏媽媽面前。

  顏媽媽嚇了一跳,想要站起,程致遠說:「阿姨,您坐著,我有話和您說。」他又對沈侯的爸爸和媽媽說:「叔叔和阿姨也聽一下,沈侯肯定還沒告訴你們。」

  沈侯擔心地看了眼顏媽媽,「你確定要現在說嗎?」

  程致遠說:「我不說,曉晨就要守著這個秘密。我已經太清楚守住這種秘密的痛苦了,我希望,當她做完手術,醒來後,能過得稍微輕鬆一點。」

  顏媽媽困惑地問:「你究竟要說什麼?是說要離婚的事嗎?我知道了,也不會怪你!」

  程致遠跪著說:「五年前的夏天,我在國內,就在省城。八月一號那天,我和鄭建國試駕一輛新車。那段路很偏僻,我又正在體驗新車的配置,沒有留意到公路邊有人,當我看到那個背著行李、提著塑膠袋橫穿馬路的男人時,踩剎車已經晚了。為了趕時間搶救,鄭大哥開著車,把被我撞傷的男人送去醫院。在路上,他一直用方言說著話,我才發現我和他還是老鄉。我蹲在他身邊,握著他的手,陪他說話,求他堅持住,活下去。但當我們趕到醫院時,他已經陷入昏迷,不能說話了,最終搶救無效死亡。員警來問話時,鄭大哥為了保護我,主動說是他開的車,實際開車的人是我。阿姨,是我撞死了您的丈夫、曉晨的爸爸。」

  顏媽媽半張著嘴,傻看著程致遠。也許今天的意外已經太多,程致遠的事和曉晨的意外相比,並不算什麼,顏媽媽沒有平時的暴躁激怒,只是近乎麻木呆滯地看著程致遠。

  程致遠給顏媽媽重重磕頭,額頭和大理石地相撞,發出砰砰的聲音,「五年前,在省城醫院看到你和曉晨時,我就想這麼做,但我懦弱地逃了。我知道自己犯了不可饒恕的錯,這些年,一直過得很痛苦,從沒有一天忘記,我害死了一個人,讓一個家庭破裂,讓阿姨失去了丈夫,讓曉晨失去了爸爸!阿姨,對不起!」程致遠說到後來,淚珠從眼角緩緩滑落,他額頭貼著地面,趴在了顏媽媽面前,用最謙卑的姿勢表達著愧疚、祈求著寬恕。

  沈媽媽像是如夢初醒,猛地推開了沈侯和沈爸爸,顫顫巍巍地走到顏媽媽面前,撲通一聲也跪了下去,驚得所有人都一愣。

  沈媽媽說:「我去教育局的大門口看過曉晨的爸爸。我記得,那一天,天氣暴曬,最高溫度是四十一度,教育局的領導告訴曉晨爸爸『你女兒上大學的事情已經順利解決』,他高興地不停謝謝領導。曉晨爸爸離開時,我裝作在教育局工作的人,送了他一瓶冰鎮的綠茶飲料,他看著我的眼神,讓我覺得他其實已經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以為他不會接,沒想到他收下了我送的飲料。我對他說『對不起,因為我們工作的失誤,這幾天讓你受累了』,他笑著說『沒有關係,都是做父母的,能理解』。」

  沈媽媽滿臉淚痕,泣不成聲地說:「不管你信不信,這些年,我從沒有忘記這一幕!我一直逃避著一切,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甚至欺騙自己那是車禍,不是我引起的。但是,我很清楚自己究竟做過什麼,我的良心從來沒有放過我!事情到這一步,我已經沒有臉祈求你原諒,我只是必須要告訴你一切,我欠了你五年,一個完整的解釋,一個誠心的道歉!」

  沈媽媽伏下身磕頭,「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沈爸爸和沈侯跪在了沈媽媽的身後,隨著她一起給顏媽媽磕頭。

  顏媽媽呆呆地看著他們,喃喃問:「你送了曉晨她爸一瓶水?」

  沈媽媽沒想到顏媽媽會追問無關緊要的細節,愣了一愣,才說:「嗯,一瓶冰鎮的綠茶飲料。」

  「他喜歡喝茶!」顏媽媽肯定地點了點頭,又看著程致遠問:「曉晨她爸昏迷前說了什麼?」

  程致遠立即回答:「叔叔看我嚇得六神無主,反過來安慰我別害怕,說不全是我的錯,也怪他自己不遵守交通規則,橫穿馬路,還說……」程致遠換成了家鄉話,不自覺地模仿著顏爸爸的語氣,「我老婆心腸好、但脾氣急,她要看到我這樣,肯定要衝你發火,說不定還會動手,小夥子忍一忍,千萬別和她計較!你告訴她,讓她別遷怒小小……我女兒叫顏曉晨,很懂事,她哭的時候,你幫我安慰她一下,要她好好讀書,千萬別因為爸爸的事分心。只要她開開心心,爸爸沒有關係的,怎麼樣都沒有關係……」程致遠含著眼淚說:「後來……叔叔就昏迷了,這些話……就是他最後的遺言。」

  顏媽媽直勾勾地盯著程致遠,急切地問:「曉晨他爸普通話不好,你一直用家鄉話和他說話?一直陪著他?」

  程致遠點了點頭。

  突然之間,顏媽媽捂住臉,弓著身子,號啕大哭起來。

  五年了!整整五年了!她曾想像過無數次,在那個陌生的城市,異鄉的街頭,她的丈夫孤身一人,究竟如何走完了生命的最後一刻。是不是很孤獨?是不是很恐懼?是不是很痛苦?在無數次的想像中,揣測出的畫面越來越黑暗,越來越絕望,她也越來越悲傷,越來越憤怒。

  現在,她終於知道了丈夫死前究竟發生了什麼!知道了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天,在那個陌生的城市,他不是一個人冰冷孤單地死在了街頭。有人給過他一瓶飲料,對他說「對不起」;有人握著他的手,一直陪著他到醫院……

  雖然,顏媽媽心裡的悲傷痛苦一點沒有減少,她依舊在為痛失親人痛哭,但因為知道了他走得很平靜,知道了他最後做的事、最後說的話,積聚在顏媽媽心裡的不甘憤怒卻隨著眼淚慢慢地流了出來。

  聽著顏媽媽撕心裂肺的哭聲,沈媽媽和程致遠也都痛苦地掉著眼淚,躲了五年,才知道躲不過自己的心,也永遠躲不掉痛苦。雖然他們現在跪在顏媽媽面前,卑微地祈求著她的原諒,但只有他們知道,這是五年來,他們心靈站得最直的一天。

  急救室外的一排椅子上坐滿了人,顏媽媽、沈爸爸、沈媽媽、沈侯、程致遠。因為疲憊無助,他們沒有力氣說話,甚至沒有多餘的表情,只是呆滯又焦急地看著急救室門上的燈:手術中。

  羅曼.羅蘭說:「世界上沒有一個生物是自由的,連控制萬物的法則也不是自由的,也許,唯有死亡才能解放一切。」其實他更應該說:世界上沒有一個生物是平等的,連控制萬物的法則也不是平等的。

  現代社會信奉:人生而平等。可實際上,這個社會,從古到今,一直有階層,人作為有血緣、有根系的種族生物,生而就是不平等的。

  從出生那一刻起,我們就帶著屬於自己的家族、階層。但,唯有死亡,讓一切平等。

  在死神的大門前,不管他們的出身背景、不管他們的恩怨,他們都只能平等地坐在椅子上,安靜地等待,沒有人能走關係,躲避死神;也沒有人能藏有秘密,延緩死亡。

  一切都回歸到一個簡單又極致的問題,生或死。

  生能擁有什麼?死又會失去什麼?

  也許唯有在死神的大門前,當人類發現死亡是這麼近,死亡又是這麼平等時,人類才會平心靜氣地思考,什麼是最重要的,我們所念念不忘的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顏曉晨迷迷糊糊,眼睛將睜未睜時,覺得陽光有點刺眼,她下意識地偏了一下頭,才睜開了眼睛。從這個斜斜的角度,映入眼簾的是輸液架上掛著的兩個輸液袋,不知道陽光在哪裡折射了一下,竟然在其中一個輸液袋上出現了一道彎彎的七彩霓虹,赤橙黃綠青靛紫,色彩絢麗動人。顏曉晨有點驚訝,又有點感動,凝視著這個大自然隨手賞賜的美麗,禁不住笑了。

  「曉晨。」有人輕聲地叫她。

  她帶著微笑看向了病床邊,媽媽、沈侯的爸媽、程致遠、沈侯都在。

  她想起了昏迷前發生的事情,笑容漸漸消失,擔憂地看著媽媽。

  媽媽眼中含著淚,卻努力朝她笑了笑,「曉晨,你覺得怎麼樣?」

  顏曉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她感覺到一直以來,媽媽眼中的戾氣消失了,雖然這個笑容依舊僵硬戒備,但媽媽不再用冰冷的目光看待周圍的一切。她輕鬆了幾分,輕輕說:「媽媽,我沒事。」

  沈媽媽突然轉身,伏在沈爸爸的肩頭無聲地啜泣著,顏媽媽也低著頭,抹著不斷湧出的淚。

  顏曉晨看了他們一會兒,意識到了什麼,說:「我想和沈侯單獨待一會兒,可以嗎?」

  沈爸爸扶著沈媽媽走出了病房。程致遠深深地看了眼顏曉晨,和顏媽媽一起也離開了病房。

  病房裡只剩下了沈侯和顏曉晨,沈侯蹲在病床前,平視著顏曉晨的眼睛。

  顏曉晨抬起沒有輸液的那只手,撫摸著自己的小腹,曾經悄悄藏在那裡的那個小生命已經離開了。他那麼安靜、那麼乖巧,沒有讓她孕吐,也從不打擾她,但她依舊丟失了他。

  顏曉晨對沈侯說:「對不起!」

  沈侯的眼淚唰一下落了下來,他低著頭,緊咬著牙想控制,眼淚卻怎麼都止不住。

  顏曉晨的眼淚也順著眼角流下,她想說點什麼,可是心痛如刀絞,整個身體都在輕顫,根本再說不出一句話,只能伸出手,放在沈侯的頭頂,想給他一點安慰,簌簌輕顫的手掌,洩露的卻全是她的悲痛。

  沈侯抓住了她的手,臉埋在她的掌上,「小小,沒有關係的,沒有關係,不是你的錯……」幾日前,他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孩子的存在,雖然只是隔著肚皮的微小動作,卻帶給了他難以言喻的驚喜和憧憬,有生以來從未經歷過的奇妙感覺,似乎一個剎那整個世界都變得不同了。他寧願犧牲自己去保護從未謀面的他,但是,他依舊失去了他。

  顏曉晨感覺到沈侯的眼淚慢慢濡濕了她的手掌,她閉上了眼睛,任由淚水靜默洶湧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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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4 17:51:13 |只看該作者
Chapter 21 與你同行

  朝我迎來的,日複以夜,卻都是一些不被料到的安排,還有那麼多瑣碎的錯誤,將我們慢慢地、慢慢地隔開,讓今夜的我終於明白,所有的悲歡都已成灰燼,任世間哪一條路我都不能與你同行。——席慕容

  在媽媽的堅持下,顏曉晨臥床休養了四十多天,確保身體完全康復。

  能自由行動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聯繫程致遠,商量離婚的事。

  程致遠似乎早做好準備,她剛一開口,他立即說文件全準備好了,只需找時間去一趟民政局。

  兩個人沉默地辦完了所有手續,拿到離婚證的那一刻起,法律上,顏曉晨和程致遠再沒有關係。

  走出民政局,顏曉晨和程致遠都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不像結婚,出門的一刻起,兩個人結為一體,會朝著同一個方向走,所以無須多問,只需攜手而行,離婚卻是將兩個結為一體的人拆成了獨立的個體,誰都不知道誰會往哪個方向走。

  顏曉晨和程致遠相對而站,尷尬古怪地沉默了一會兒,程致遠問:「將來有什麼打算?」

  隱隱中,顏曉晨一直在等他問這個問題,立即說:「上海的生活成本太高,我現在無力負擔,打算先和媽媽一起回家鄉。」

  「你打算在家鄉生活一輩子嗎?」

  顏曉晨笑了,「當然不是!我打算這次回去,一邊打工賺錢,一邊複習考研。王教授,就是那個抓住我考試作弊的王教授,答應推薦我去考省城Z大的研究生。我幫魏彤做的那篇論文發表了,有我的署名。這些都對將來的面試有幫助。如果筆試順利的話,明年就能入學了。等拿到碩士學位,我會在省城找一份好工作,把媽媽接到省城一起生活。」

  程致遠釋然了,露了一點點笑意,「如果面試沒有問題,我對你的筆試有信心。」

  「如果我能考上研究生,要謝謝……」顏曉晨想起了程致遠說的永遠不要謝謝他,把已經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要謝謝王教授。王教授告訴我,是你幫我求的情,他才求學校通融,給了我畢業證。」

  當時,顏曉晨就覺得奇怪,明明王教授應該很厭惡她了,卻在最後關頭轉變了態度。原來,程致遠一從陸勵成那裡知道消息,就趕到了學校找王教授。如今王教授肯主動提出幫她推薦去考研究生,應該也受益于當初程致遠幫她說的好話。

  程致遠淡淡一笑,沒再繼續這個敏感的話題,「你打算什麼時候離開上海?」

  「就今天,媽媽應該已經去火車站了。」

  程致遠愣了一下,才緩過神來,壓抑著內心的波瀾起伏,平靜地說:「我送你過去。」

  顏曉晨想了想,笑著點點頭,「好啊!」

  兩人上了李司機的車,顏曉晨坐在熟悉的車裡,過去兩年的一幕幕猶如走馬燈般浮現在心頭。當她為了一千塊錢,在酒吧當眾約程致遠時,無論如何不會想到他們之間的恩怨,更不會想到有一天他竟然會成為她的「前夫」。

  她悄悄看向程致遠,也許因為掩藏的秘密已經暴露于陽光下,他沒了以往的抑鬱疏離,但眉眼間依舊沒有笑意。看到他平放在膝蓋的手上仍帶著他們的結婚戒指,顏曉晨心裡一酸。

  「致遠。」

  程致遠扭過頭,像以往一樣,溫和關切地看著她,帶著一點笑意,問:「怎麼了?」

  「這個……還給你!」顏曉晨把一枚指環放進了他的手掌。

  是他送給她的婚戒!程致遠笑了笑,緩緩收攏手掌,將戒指緊緊地捏在了掌心。還記得當日他去挑選戒指的複雜心情,雖然各種情緒交雜,但在婚禮上,當他握著她的手,把指環套在她連著心臟的無名指上時,他向老天祈求的是白頭偕老、天長地久。

  顏曉晨說:「把你的戒指也摘掉吧!我媽媽都說了,她原諒你,你也要放過你自己!你告訴我的,everyone deserve sasecond chance,不要只給別人第二次機會,不給自己第二次機會!」

  程致遠摸了下自己無名指上的婚戒,並沒有立即採納顏曉晨的建議。

  他滿不在乎地笑著調侃:「放心!就算我離過一次婚,依舊是很受歡迎的鑽石男,永不會少第二次機會。」

  顏曉晨看他雲淡風輕,心情完全沒有受影響的樣子,終於放心了。

  程致遠探身從車前座的包裡拿出一個小布袋,遞給顏曉晨,「這個……給你,我想你應該想要保留。」

  顏曉晨拉開拉鍊,發現居然是被她扔掉的舊手機。這個手機是沈侯送給她的禮物,裡面有很多她和沈侯的微信和照片,如果不是媽媽被氣進了醫院,她絕對捨不得扔掉。顏曉晨吃驚地看著手機,心裡百般滋味糾結,說不出是喜是傷,本來以為這個手機早已經隨著垃圾徹底消失,沒想到竟然被程致遠悄悄保存了下來。一直以來,他做事的準則,似乎都不是自己是否喜歡、需要,而是她是否喜歡、需要。

  顏曉晨把布袋塞進了自己的手提袋裡,低著頭說:「我之前說……你帶給我們的是噩夢,那句話我收回!能遇見你、認識你,我……和你在一起的這兩年,絕不是噩夢,而是一個美好的夢。」

  程致遠十分意外,表情悲喜莫辨,怔怔看了顏曉晨一瞬,輕聲說:「謝謝你也給了我一場美好的夢。」

  顏曉晨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才有勇氣抬頭,她微笑著說:「我們應該算是最友好的前夫前妻了!」

  程致遠這一刻卻沒有勇氣和她對視,立即轉過了頭,看著車窗外,把自己的所有心緒都藏了起來。他含笑調侃:「那是因為你沒有和我爭財產,乾脆俐落地淨身出戶了!」

  顏曉晨笑著說:「哪裡算是淨身出戶?很多賬你沒有和我算而已!」

  程致遠回過頭說:「是你不和我算!我應該謝謝你!」

  顏曉晨笑了笑,沉默著沒說話,他們之間的賬根本算不清,索性就不算了,退一步,讓對方心安。

  程致遠裝作不經意地問:「你和沈侯……會在一起嗎?」

  顏曉晨輕輕地搖搖頭。

  程致遠也不知道她這個搖頭是不知道會不會在一起,還是說不會在一起。無論是哪個結果,遲早都會知道的,他自嘲地笑了笑,沒有再繼續探問。

  四十多分鐘的路程,顯得很短,似乎才一會兒,就到了火車站。

  李司機停了車,程致遠和顏曉晨都有些愣怔,坐著沒有動。他們知道肯定要告別,但都沒有想到那一刻終於來了。

  顏曉晨先回過神來,輕聲說:「謝謝……李司機送我來火車站,我走了!」程致遠送顏曉晨下了車,卻沒有提出送她進火車站。他和顏曉晨都知道,顏媽媽是原諒了他,但並不代表顏媽媽願意見到他,和他寒暄話家常。這個世界,沒有人喜歡痛苦,也沒有人喜歡和代表著痛苦的人做朋友。顏曉晨看著程致遠,心裡滋味複雜,似有千言萬語在胸間湧動,卻又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能說。

  程致遠微笑著說:「我打算繼續留在上海工作。你要是到上海來玩,可以找我。我的電話號碼永不會變。」

  顏曉晨強笑著點點頭,狠下心說:「再見!」她揮揮手,轉身朝著火車站的入口走去。

  說著「再見」,但顏曉晨知道,這個再見很有可能就是永不再見。不是不掛念,也不是不關心,但再見又有何意義呢?她是他的過去,卻絕不會是他的未來,何必讓過去羈絆未來呢?

  「曉晨!」程致遠的叫聲從身後傳來。

  顏曉晨立即回過了身,隔著熙攘的人潮,凝視著他。她不知道這一刻她的眼裡流露著什麼,卻知道自己的心很難過。原來不知不覺中,時光早已經把他印進了她的生命裡,想斬斷時會很痛。

  程致遠盯著她,目光深沉悠遠,似乎有很多話要說,最後卻只是微笑著說:「一定要幸福!」

  顏曉晨含著淚,用力點了點頭。

  程致遠笑著揮揮手,不想讓她看見他的面具破碎,只能趕在微笑消失前,決然轉身,上了車。

  程致遠無力地靠著椅背,看著車緩緩匯入車道,行駛在熙攘的車流中。他攤開手掌,凝視著兩枚婚戒,一枚在掌心,一枚在無名指上。

  已經簽署了離婚檔,已經送走了她,他卻沒有一絲一毫想要摘下婚戒的念頭。似乎只要他戴著它,固守著他的承諾,遲早有一日,中斷的一切又會繼續。

  兩枚款式一模一樣的戒指,本該在兩隻相握的手上交相輝映一生。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不知不覺,程致遠的眼眶有些發酸,他想起了婚禮上,他握著她的手,凝視著她的眼睛,許下誓言:「我程致遠,願意娶顏曉晨為妻。從今往後,無論貧窮富貴、無論疾病健康、無論坎坷順利,無論相聚別離,我都會不離不棄、永遠守護你。」

  主持婚禮的司儀對他擅自改了誓詞很吃驚,不停地給他打眼色。他並不是有意,也不是忘記了原本的誓詞,只是順乎了本心。大概那一刻他就預料到了,她並不屬於他,眼前的擁有和幸福只是他偷來的,所以他不敢奢求永遠,只說「無論相聚別離」;也不敢奢求相伴,只說「守護」。從一開始,他就沒有奢求他能參與到她的幸福中,他只是希望能默默守護在她的幸福之外。程致遠掏出錢包,拉開拉鍊,把那枚掌心的戒指放進了錢包的夾層裡,手指縮回時,順勢把碰到的一塊硬紙拿了出來,是一個疊得整整齊齊、半舊的五塊錢。他定定地凝視了好一會兒,把五塊錢小心地塞到戒指下,拉好拉鍊,合上了錢包。

  曉晨,不傷別離,是因為我沒有想和你別離!不管你在哪裡,我都會在這裡,無論貧窮富貴、無論疾病健康、無論坎坷順利,無論相聚別離!火車站。

  人潮洶湧,語聲喧嘩。

  顏曉晨和媽媽坐在候車椅上,等著回家鄉的火車進站。

  顏曉晨看著電子牌上的時間,紅色的數字不停地跳動變化著,每變化一次,生命中的一分鐘又溜走了。她和沈侯在一起的時間究竟有多少?有多少是快樂的記憶?又有多少是痛苦的記憶?到底是快樂多,還是痛苦多?

  突然,媽媽緊張地問:「你告訴沈侯我們要離開了嗎?」

  顏曉晨笑了笑說:「告訴了。」就是剛才,她發短信告訴沈侯,她和媽媽要離開上海了。

  媽媽苦澀地說:「那就好!這段日子你行動不便,我對上海又不熟,幸虧有他跑前跑後地幫忙,不告而別總不太好!」

  顏曉晨耐心地寬慰她:「放心吧,我都和他說好了。」

  媽媽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她,「你和沈侯……你想清楚了?」

  顏曉晨微笑著說:「媽媽,我都已經二十四歲了,我的事情我知道該怎麼做。」

  媽媽忙討好地說:「好,好!我不瞎操心!以後一切都聽你的!」

  顏曉晨知道媽媽的糾結不安,其實媽媽並不願和沈侯再有接觸,但顧及她,不得不刻意壓抑著自己,所以一直嘴上說著能接受沈侯,實際行動上卻總是不自禁地回避沈侯。

  沈侯一收到顏曉晨的短信,立即拼命地往火車站趕。

  他運氣極好,竟然沒有碰到堵車,紅綠燈也十分配合,一路風馳電掣,不可思議地二十多分鐘就開到了火車站。

  他顧不上罰款或者車會被拖走,隨便停了一個地方,就跳下車,沖進了火車站。

  沈侯和顏曉晨一起坐火車回過一次家,約略記得是哪個檢票口,他一邊急匆匆地往檢票口奔跑著,一邊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尋找著曉晨的身影。已經開始檢票進站,檢票口前排著長隊,沈侯遠遠地看到了曉晨和顏媽媽,他大聲叫:「曉晨、曉晨……」

  火車站裡說話聲、廣播聲混雜在一起,十分吵鬧,她們都沒有聽到他的叫聲。還有十分鐘,火車就要出發,大家腳步迅疾,速度都很快。曉晨已經過了檢票口,急步往前走,眼看著身影就要消失在通往月臺的地下通道。

  突然,她的一件小行李掉到了地上,她不得不停下來,去撿行李,又把小行李掛在拉杆箱上。

  沈侯終於氣喘吁吁地趕到了檢票口,喜悅地發現曉晨就在不遠處,只要他大叫一聲,她就能聽到。

  「曉晨—」

  是顏媽媽的叫聲,她隨著洶湧的人潮走了好幾步,才發現女兒沒跟上來,她一邊停下等她,一邊大聲催促:「曉晨,快點!」

  沈侯張著嘴,「曉晨」兩字就在舌尖,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像是突然被施了魔咒,變成了一座石塑,身體一動不動地站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曉晨——

  她彎下身子檢查了一下行李,確定行李不會掉後,一邊和媽媽說著話,一邊拖著行李,匆匆往前走。她走到了電動扶梯上,隨著扶梯慢慢地向地下沉去,一點一點地消失在了沈侯的視線裡。

  顏曉晨帶著媽媽上了火車,找到她們的座位,放好行李後,坐了下來。大概因為終於能回家了,一直緊張不安的媽媽放鬆了一點,等火車開動後,她就靠著椅背,打起了瞌睡。

  顏曉晨坐得筆直,一動不動地凝望著車窗外面。等看到所有景物都飛速後退,顏曉晨終於肯定,她真的要離開上海了!

  她緊緊地咬著唇,一隻手無意識地摸著脖子上掛的項鍊。一根簡單的銀鏈子,上面串著兩枚大小不同的戒指,說不上多麼好看,倒還算別致,是她自己做的,用被沈侯扔掉的兩枚戒指和一根一百多塊錢的銀項鍊。

  顏曉晨看著逐漸遠離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覺得命運真是莫測。五年前,她提著行李,走進了這個城市,渴望著一個新的開始;五年後,她又提著行李,離開了這個城市,渴望著一個新的開始。

  顏曉晨看向了身旁正合目而睡的媽媽,五年光陰改變了很多事,但最大的改變是:上一次,媽媽沒有和她同行;這一次,媽媽一直跟著她。

  她相信,這一次,一切真的會好起來!

  火車站裡,人潮湧動,聲音嘈雜。

  廣播裡不停地廣播著列車進站和出站的消息,沈侯清楚地聽到,開往曉晨家鄉的火車已經出站。

  檢票口早已空蕩蕩,再沒有一個人,他卻猶如被噩夢魘住,依舊一動不動地站在檢票口,依舊定定地看著顏曉晨消失的方向。

  那一刻,他明明能叫住她!

  那一刻,他明明能挽留她!

  為什麼沒有開口叫她?

  為什麼任由她走出了他的視線?

  沈侯回答不了自己,只是耳畔一直迴響著曉晨最後發送給他的話:我和媽媽坐今天的火車離開上海。沒有提前告訴你,是因為不想你來送我們,我不知道該如何告別,我想你應該也不知道該如何告別。你知道我依舊愛你,我也知道你依舊愛我,但不代表兩個相愛的人就能夠在一起。生活應該是兩個能互相給予快樂幸福的人在一起,我和你卻因為太沉重的過往,已經失去了這個能力。

  我們有很多快樂的記憶,但我們也有很多痛苦的記憶。我們能放棄仇恨,但我們沒有辦法放棄悲傷,你和我都清楚,如果我們在一起,就是強迫自己、強迫我們的親人日日去面對所有的悲傷。

  我和你之間有愛情,能支撐我們忽略一切傷害,善待珍惜對方,可是,我不愛你媽媽,你也不愛我媽媽。你能像正常的女婿一樣尊敬孝順我媽媽嗎?我能像正常的兒媳一樣尊敬孝順你媽媽嗎?

  我們沒有辦法違心地回答這個問題,至少現在不行。所以,就在這裡、在這一刻說再見吧!

  不要擔心我,這段時間躺在病床上,什麼都不能做,我想了很多。也許因為這個世界有白晝、也有黑夜,有冬天、也有春天,所以光明總是與黑暗交錯,寒冷總是和溫暖相隨。在這半明半暗、半冷半暖的漫漫時光中,沒有百分百的幸福,也沒有百分百的苦痛,總是既有歡笑,也有憂傷。遇見的是歡笑還是憂傷,是我們沒有辦法選擇的,但即使憂傷如同歡笑在太陽下的影子,總是無處不在,我也會永遠選擇面朝太陽,把陰影留在身後。遇見什麼不是我能決定的,遇見什麼的態度卻是我能決定的。

  我會好好生活,努力讓自己幸福,因為我知道媽媽和你們都希望我過得幸福。

  你也要好好生活,努力讓自己幸福,因為我和你的父母都希望你過得幸福。很抱歉,我不能參與你的幸福,但請記住,在你的幸福之外,有一個人永遠祝福你的幸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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