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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靈異] [十四闕]七夜談[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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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7 15:40:25


  “羅嬸,你聽說了嗎?現在外面都在傳,說咱們新夫人是借屍還魂來的,不但模樣變了,連眼睛都不瞎了。”

  “張媽,你在府裡的時間最長,曾經見過少夫人的吧?你覺得,那真是她嗎?”

  “這個我可說不準呀,不過她的飲食起居什麼的,倒是跟過去一樣。不過如果不事先告訴我,我肯定認作是兩個人。”

  “說起來咱們這位少夫人還真是詭異呢。莫名其妙就在新婚之夜失了蹤,然後又莫名其妙就出現了,眼睛還莫名其妙就好了……”聲音壓下,低了幾分,“我說啊,沒準真的是鬼。”

  我咳嗽了一聲,廚房裡的議論聲頓時停了。我這才推門進去,裡面的幾個廚娘,果然各個面色尷尬。

  我衝她們微微一笑:“先前西君說要吃蝦仁餡的水晶餃子,可做好了?”

  一名廚娘忙將食盒遞上:“好了好了!我們剛想送過去呢,怎麼好勞煩少夫人您親自來取?”

  “反正也是順路。不耽誤你們做事了,我走了。”我接過食盒,提裙轉身,一足剛跨過門檻,卻又回頭,“對了,我在陽光下是有影子的,所以,我不是鬼哦。”

  她們的臉一下子變成了醬紅色。

  我一邊笑,一邊提著食盒走向後花園,宮七在琉璃亭中等我下棋,見到我,便揚起眉毛道:“什麼事情這麼有趣?一直笑個不停。”

  “唔,怎麼說呢……”我將餃子取出,與他分食,慢悠悠地說道,“你信不信有鬼?”

  他眼神微變,定定地看著我,“有人對你胡說八道了嗎?”

  看來,他果然也知道那些傳聞。

  我笑,歪頭再問:“如果我真的是鬼,你怕不怕?”話音剛落,他突然伸臂,一把將我攔腰摟住,抱坐到他腿上。

  我不禁一怔,他將我摟緊,把頭埋在我的右肩上,聲音低如嘆息,卻又字字堅定:“不怕。對我來說,無論你是人是鬼,眼睛有沒有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回來了,現在,在我身邊。這就已經足夠了。”

  我縮手進袖,用指尖掐住手心,疼痛無比清晰地提醒我眼前一切不過是夢幻泡影,可是……真美麗啊。

  這樣的情話,真美麗。

  我將手慢慢地覆在他手上,凝望著亭外的夕陽,最後淡淡一笑,“朱荇何幸,今生得遇西君。”

  幸運的人不是我,被宮七如此深情愛著的人,從來就只有朱荇。

  可惜,那也是個沒福的女人,就那樣莫名其妙地失了蹤。其實關於她的下落我也曾動員組織裡的力量尋找過,不過也沒有結果。如果一個人連官府和殺手組織都找不到的話,那麼,基本上就可以視同為她已經死掉了。

  我希望她是死掉了。因為世間沒有哪個女子有資格承受這樣的福氣。覬覦了不該擁有的東西的人,會折壽。朱荇就是個很好的例子。我要時刻提醒自己,記住這一點。

  視線裡,天邊夕陽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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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7 15:40:39


  宮七泡得一手好茶。每日申時,我都會去他的書房,同他一起飲茶。光潔的青玉瓷具,剛到的貢品新茶,他持勺的手,更是素美如玉。

  這個男子得天獨厚,比我所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要美麗,連放下杯蓋的姿勢,都極端優雅。我近乎痴迷地望著他的動作,每每這個時候,總是托腮不語。

  有一次他戲虐地用茶勺點了下我的鼻尖:“這麼好看?”

  “嗯。”我直認不諱,但目光流轉間,盯準的卻只是那個杯蓋。

  我和宮七的杯子是一套,所不同的是,他的顏色是紅的,我是綠的。而“看朱成碧”的毒藥,就抹在了紅色的杯蓋裡,每當他將茶勺進杯裡,再蓋上蓋子時,就離閻王殿,又進了一步。

  如此優雅地接近死亡,怎不令我痴迷?

  宮七一點都沒有發覺,每杯都會喝乾,一滴不剩。金枝站在我身後,默默地看著這一切,表情沉寂。

  從某天開始,她告訴我說,她不想再申時陪我去書房了,因為,她厭惡那種慢慢地、毫無異狀地、殺死一個就坐在你對面對你微笑和你說話的人的感覺。她殺人,一向光明磊落,從某方面來說,她更像名劍客,而不是殺手。

  我笑笑,沒有勉強。其實她並不是厭惡,她只是不忍心:時間久了,她對宮七產生了好感,於是變得心軟,不想再殺她。只不過,她絕對不會承認這一點。

  那麼我呢?我有沒有心軟呢?

  端坐在宮七面前,看著他再一次無比細緻溫柔的為我泡茶的樣子時,我如此問自己。日子已經過去了四十天,今天是十一月十一,離大婚還有十日,離他死也還有十日。

  我捨得他死嗎?或者說,我希望他死嗎?

  我一邊想,一邊淡淡地看著、用一種無動於衷的習慣性表情看著。直到他將杯子遞到我面前來:“你又出神了。”

  “沒有,我只是看的太入迷。”

  “阿荇……”他忽然喚我,瞳目深深,似有千言萬語,但最後卻只是拍拍我的手,“你肯不肯信我?”

  “我自然是信你的。”

  他繞過長幾,走過來摟住我,沉聲道:“那麼,從現在起什麼都不用擔心,什麼都不要想,一切都交給我,你只需要,等著嫁給我。”

  “好。”我溫柔回應,在他懷中閉上眼睛。事情走至這一步,我已經不必擔心不必想,只需要等了。

  還有十日。十日啊……忽覺光陰似箭,竟飛逝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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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7 15:40:54


  第一日,他與我下棋,允許我悔棋,輸給我後被迫在臉上畫烏龜,恰逢有故友拜訪,一時忘記擦去,引得所有人都哈哈大笑;

  第二日,他教我放紙鳶,在我放到一半時故意用石子將繩打斷,風箏掉入湖中,我怒,逼他親自去拾,他潛入水中久久沒有浮起,我在岸邊翹首正擔心時,他突從水中躥起抱住我,將我也拖入湖裡,兩人一起成了落湯雞;

  第三日,我們避開僕人去郊外賞菊,半途時突然下起雨,跑到農家避雨,換了粗衣,彼此相視忍俊不禁,是夜,農家丟失了一隻雞,大半夜裡,大家都舉著火把去田裡尋雞,場面壯觀的有趣;

  第四日,月亮很圓,我舉香拜月時他問我許了什麼心願,我反問他:“如果是你,你許什麼心願?”他想了想,答道:“一願國家大事皆由我出;二要攻伐他國持其君長問罪於前;三是取天下絕美之女子皆為我妻。”見我驚訝,他噗嗤一笑,眉眼彎彎,“騙你的。我啊……現在只希望阿荇好好的,就像現在這樣,站在這裡,對我說話,然後經常會笑。阿荇,你要多笑笑。”

  那一夜我不能入眠。恍然驚覺這四天裡我的笑容,竟比我之前的十七年加起來還要多。

  第五日,他有事外出,我在窗前看著一朵菊花慢慢凋謝,菊花的花瓣,一共有七十四瓣。時間仿若靜止,漫長的可怕,而我一直一直盯著院外的拱門,直到白衣出現,方輕吁出一口氣。他走過來,遞給我一片楓葉,葉已紅透,脈絡清晰可見。“萬寧山上金秋的最後一片紅葉,送給你。”我微微訝異,卻聽他又道:“今年已經晚了。不過以後每年,但凡第一滴春雨、第一朵夏荷,第一片紅葉和第一簇雪花,我都會取來給你。如此,你收藏著年年的第一季簽,直到我們老去。”

  那一夜我又不能入眠。楓葉在我手上,變得沉若千斤。真是個傻瓜呢,你我之間,哪來的年年季季……

  第六日,我與他去皇家寺院求籤,在後院裡遇到一老嫗,送了我和他一人一朵花,老嫗道:“這是我剛從山上摘的花,你可以拿去送給對你來說很重要的人,你永遠不能預料到,也許你們將會分離很久很久。”下山的路上,我問他:“你不把花送給我嗎?難道我不是你很重要的人嗎?”他停步,默默地看了我許久,才淡然一笑道:“可是,我不想和你分離。”

  言者的一句話,就那樣被聽者分割成了兩半。我聽見的是“對你來說很重要的人”,他聽見的是“也許你們將會分離”。

  那一夜我再次失眠。反省為何我竟會只聽見了前半句話,難道在潛意識中我已經開始在期待些什麼?

  第七日,我將自己關在房內閉門不出,便連他來了也不見,只說身體不適。他走後,金枝走到床邊,用一種很古怪的表情看著我,忽然道:“你該不會是……假戲真做愛上他了吧?”

  “他還有三天就要死了。”

  “你一定是愛上了他,否則你不會如此扭捏作態,喜怒無常,患得患失,夜不能寐。”

  “他還有三天就要死了。”

  “雖然我也認為一個貴胄子弟的品性能像宮七那樣,確實難得,但是別忘記了,這是我們的任務,如果你因為私人的感情而影響到任務,你知道結局會怎樣。”

  “他還有三天就死了。”我將頭埋入枕中,不願再聽。心中一抹凄涼幽幽:我竟淪落到需要金枝來提醒我警告我的地步了……自我十歲起,我便接受訓練,成為師父最得意的弟子,他曾以八個字評價我:“大膽多智,冷血無情。”七年,十九個任務,從沒一次讓他失望過。我像最堅忍的狼一樣重視對手,忍耐饑餓忍耐寒冷忍耐一切感官上的折磨,以追求最後的一擊必中。因此,這一次,也不過是狩獵過程裡慣例的一段煎熬罷了。

  只需忍耐,便可以終結。

  一念至此,我起身梳妝披衣,金枝驚訝:“你要去哪?”

  我淡淡地瞥她一眼,“已經快到申時了。”裙裾拖曳在地,我感覺的到我的每一步都走的很堅定,沒錯,很好,就這樣走下去,很快、很快我就可以得到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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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7 15:41:21
十一

  窗外,秋雨又添清愁。

  裊裊的水汽從上好的五色鳥巢紫砂壺嘴口冒起,煙霧繚亂的對面,是身著簡服的男子溫靜如美玉般的臉,他微低著頭,長長的睫毛下,眼神明亮而專注。

  專注地泡茶,專注地去死。

  映在我眼中,形成了一幅無比微妙的畫卷,像是在夢境裡出現過,再被記憶深刻的烙印在腦海中,每個動作,都很熟悉。

  加上這一次,還有兩次,這個男人就死了。他死了以後,朝廷必是一陣動盪,兩派勢力重新劃分,天下又將不太平——不過,天下太不太平,與我何干?這個世界本來就什麼都沒給我,所以無論它變成什麼樣子,我都不會在意。

  沒錯,它什麼都不給我。

  我沒有父親,母親一生下我就拋棄了我,將我扔到糞池裡妄圖淹死,是一個倒夜香的男人救了我,把我從池子裡撈出來,帶回家撫養。但是,他養我的目的不過是要一個童養媳,隨著我年紀越長,他看我的眼神就越可怕。一次他喝的爛醉撲過來,我用搗米杵敲破他的頭後逃了出去,落入人販子手中,被賣到青樓服侍最暴虐的姑娘,一不高興就用針扎我出氣。於是我再次逃。饑寒交迫,走投無路時,遇到了師兄。

  啊,對了,是師兄啊……我終於想起來了,腦海里那團黑影慢慢消去後,過往的記憶就浮出水面,每個場景,都是那麼清晰。

  師兄用我試毒,那些毒藥有的吃了會長斑有的會吐,但更多的是疼痛,痛的死去活來,痛的滿地打滾,痛的用頭撞墻恨不得就此死去。作為試毒體的孩子一共有二十個,只有我活了下來,師兄說他最喜歡我,因為我最聽話,他怎麼吩咐我就怎麼做,不懼怕也不討饒。當我十四歲時,有一次他要我試毒,但最後卻自己中了那種毒瞪大眼睛死去時,我微笑著問他:“怎麼樣?聽別人口述中毒後的反應,無論怎麼詳細,都比不上自己親身經歷的吧?”說完後,我將解藥一滴滴地滴到地上,就在他面前不到三寸處,可是他卻夠不著,眼睜睜地看著解藥被土壤慢慢地吸收掉。

  那一幕被師父看見了。我本以為他會殺我的,結果他只是默默地看了我一會兒,最後點頭道:“很好,從今天起,你就取代毒鷹成為夜盟的老麼吧。”

  師父從那件事情上,看到了我的潛質,我隱忍四年,暗中偷學到師兄的本領,最後用他最驕傲的毒藥殺死了他。師父說,他從沒見過我那麼會忍耐的孩子。

  沒錯,我最大的本領不是智謀,而是隱忍。我要忍住,不被任何事、任何人干擾我的決定。

  宮七端起茶杯,掀開蓋子,低頭淺呷了一口:“這次用的是趵突泉的泉水,清澄甘甜,你嘗嘗看,是不是比起昨天的揚子江心水,另有一種滋味?”

  他的喉結微微下滑,仿若一條無形之線,將我的心繃緊,我想到這個男人將會死去,他的眼睛將失去現在的光彩,他的手會慢慢變冷不再溫暖,他再也不會微笑不會說話,他再也不能為我撐傘為我沏茶為我披衣牽我的手夜半去看星星……

  我的視線開始模糊。

  他以食指搭著杯沿、以無名指抵住杯托,姿勢無限優雅,在我眼中,仿佛有一輩子那麼漫長,漫長地看著他再次舉杯,準備將茶喝下。

  一隻手突然出現,壓在杯口上。

  我顫了一下後,才震驚地發現,那居然是我的手。我的手在最後一刻,背叛了我的思維,做出了阻止的動作。

  他抬眼,朝我看過來,我不敢與他的視線相接,只能垂睫,吶吶道:“西君可知,其實我根本不喜歡綠色……”

  “嗯?”

  “所以,我們換下杯子吧……”我近乎絕望地將那杯茶從他手裡慢慢抽出來,抽出的不只是一杯茶,還有我籌謀了半年的計劃,七年來完美無暇的殺人記錄,以及,我對夜盟的忠誠。

  “如果你因為私人的感情而影響到任務,你知道結局會怎樣。”金枝的警告於此刻在耳邊回響,冰涼的可怕。

  我揪住自己的衣襟,凝望著杯中淺碧色的水光,看見自己的臉,在上面倒映成一縷縷黑影,醜陋地扭曲著。為什麼要心軟?為什麼要阻止?又為什麼要前功盡棄?

  好恨……

  好恨……

  我好恨……

  那巨大而複雜的恨意,驅使我端起杯子,正準備一飲而盡時,宮七突然伸手過來,將茶杯奪走,“茶已經涼了,別喝了。”然後,我便眼睜睜地看著他將茶水從窗口潑了出去。

  我的瞳孔開始收縮,冷汗沿著我的脊背滑下去,心底一個聲音告訴我——完了。我突然怯懦,不敢去面對結局。

  就在那時,宮七又牽住了我的手,對我道:“帶你去個地方,跟我來。”我的手濕冷僵硬,他的手卻溫暖堅定,仿佛只要被這麼一隻手握住了,就永遠不會被拋棄。

  拋棄……如果母親當年沒有拋棄我就好了……若她知道我能出落的如此聰慧美麗,是否就會後悔拋棄我?若她知道我願孝順聽話,敬她愛她侍奉終身,還會不會忍心拋棄我?我本可以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兒,完全可以的……但,只因她的一念之差,從此,令我萬劫不復。

  還有那個救了我的男人,我甚至已經忘記了他的長相,他每天都用世界上最惡毒的話羞辱我,他說:“你不過是對狗男女苟合生出來的孽種”他說:“老子肯收養你你就得感恩,好好伺候老子。”他說:“除了老子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要你,聽清楚了嗎?”他說了好多好多話,那些話讓我從小就心裡扭曲,變得和正常人不再一樣。

  還有那個年華老去的妓女,她越來越蒼老,因此就越嫉恨其他人的年輕。她說:“小妖精,像你這樣的長大後必定也是個小妖精!看看你這眼,看看你這脣,看看你這腰,看看你這腿……”她每說一處,就用針狠狠扎那個地方。我從此變得厭棄自己,身體發膚,受之不愛我的父母,再被旁人所嫉妒詛咒,還要這具皮囊何用?

  最後是師兄。他是個瘋子。這個瘋子教會了我很多本事,我開始用所學到的一切去害人,對我來說,這世間無不可殺之人,甚至包括我自己。

  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這一次,我要去搶宮七的杯子?是因為他那句“我終於等到你了”?還是那句“你要多笑笑?”再或者,是“我不想和你分離”?那些話都那麼美麗,那麼那麼美麗,但是,我卻不應該忘記,它們都有一個主語——阿荇。

  那些話,都不是對我說的,而是對阿荇說的。可是,我卻為了那些不是對我說的話,放棄了我的生平。真……諷刺。

  我像個木偶一樣跟著宮七來到祭祖堂,裡面供奉了宮家歷代祖宗的牌位,一眼看過去,共有上千個之多。他為什麼帶我來這裡?

  宮七將第三排第二個的牌位按倒,只聽咯咯聲響,前方的架子移開,露出後面的一扇暗門。宮七拉著我走進去,裡面是狹窄的陰暗的台階,盤旋著往下延伸,而台階的盡頭,是一道石門。他推開石門,裡面豁然明亮。

  那是一間極大的冰窖,堆放著上百塊巨大的冰,而在那些冰中間,有一具水晶棺,裡面平躺著一個人。

  “是誰?”

  宮七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緩緩道:“你為什麼不走過去看一看?”

  冥冥中有個聲音叫我不要過去,可是雙足卻又像是被什麼東西牽引著,一步步朝它靠近。棺中之人烏黑的發,素白的肌膚,纖細的身軀和平靜的面容,就那樣一點點的呈現在了眼前。

  那是我的眉我的眼我的肌膚我的發……但她不是我,她是……朱荇。

  我們所有人都找不到的朱荇,原來在這裡……

  “這是怎麼回事?”我聽見自己用一種異常緩慢、平靜的接近死亡般的聲音,如此發問。

  “我對自己說,如果你哪天肯放棄計劃,為我心軟,我就帶你來這裡,讓你看看她。”宮七的聲音比我更平靜。

  我轉過身凝視著那個被所有人傳誦為“溫柔痴情”的男人,不知道自己該有什麼表情,“你……你原來一早就知道了……”

  朱荇在這裡,世界上不會有兩個朱荇,所以,從一開始,他就知道,我是假的了。可他不說,居然陪我做戲,那些深情的凝視,那些溫柔的關懷,那些寵溺的笑容……假的!通通都是假的!而我竟然為那樣的假象所矇蔽,放棄了我的一切!

  “你都知道些什麼?”

  “我知道你是夜盟排名第一的殺手,收了江家的銀子來殺我,跟你一起來的,還有排名第十的金枝。”

  “只有這些嗎?”也許是真相來的太快,我反而開始變得冷靜,又也許只不過是我早已預料到會有這樣一天,因為,賭博本來就是不能贏,就會輸。於是我朝他笑,和朱荇完全不一樣的笑,我揚起眉梢輕眯眼角,笑的輕浮、嘲諷又妖嬈,“你既然知道我的來歷,那麼也完全清楚了我是個怎麼樣的人嘍?我曾在一夜間屠殺了雲州成家全族三十九條人命。”

  “那是因為他們拋棄了你。他們連同你母親,一起拋棄了你。”

  雲州,成家,成玉蓮,我的生母,因和馬夫偷嘗禁果而生下我,被族人知曉後,連夜將我裝進馬桶丟到城外溺死。十四年後,我遠遠地站在成家門外,看見她豐容盛飾地領著女兒外出進香,那個女孩兒穿著繡著卷心蓮的紅裙子,蹦蹦跳跳,滿臉笑容。

  那一夜我在水井裡投了毒。第二天,雲州再沒有成氏一族。

  我繼續笑,繼續道:“我曾在一個人身上劃了兩千七百四十六刀,然後涂上蜂蜜,讓他被蟲蟻啃噬而死。”

  “那是因為他收養了你兩千七百四十六日,而收養你的那九年裡,他每天都在虐待你。”

  “我把一個女人的衣服扒光,關在豬籠裡讓她去遊街。”

  “那個女人曾逼十歲都不到的你去接客。”

  我停下笑,瞪著他,聲音發抖:“你還知道什麼?”

  他明眸流轉間,似有嘆息:“我還知道你今年十七歲,你不叫朱荇,你叫阿碧。”

  阿碧……沒錯,我不叫朱荇,我叫阿碧,賤女阿碧,被母親遺棄,被收養者覬覦,被人犯拐賣,被主人打罵,被師兄下毒,現在,還在被師父利用……這才是我的人生。我不是那個幸運的盲女阿碧,雖然她也出身風塵,但白玉無暇,雖然她雙目失明,但得遇良人。也許,我唯一比她好的地方只在於她已經死了,而我還活著。可是誰又能說,我這樣的活著,就一定比死更好?

  “朱荇是怎麼死的?”

  “七年前,新婚之夜,我在外陪客,宮中秘密來人,賜了她一杯毒酒。”

  “是你姐姐做的?”

  宮七眼中起了些許迷離,“當時不知,為了引出幕後主使,我故意聲稱她失蹤不見,四處尋找。”

  好計,那人本以為一杯毒酒就萬事了結,但如此一來,他會真以為朱荇怕死逃了,必將派人追殺。只要對方有所行動,就能順藤摸瓜,查到元凶。

  “那麼,你找出來了嗎?”

  “查到了。”他眼神閃爍。

  “是……”我聽出了畫外音,“江家?”

  “他們也知道自己行跡可能敗露,所以乾脆一不做二不休,買凶殺我。”

  “所以,從一開始,你就知道了我的目的。”我忍不住苦笑,深吸口氣,直直地看著他道,“最後一個問題——你想怎麼處置我?”

  他回視了我很長一段時間,臉上再次露出那種恍惚的表情,輕輕道:“我說過,在此過程裡,只要你放棄殺我,我就帶你來這裡,把一切都告訴你。”

  “然後呢?”

  “沒有了。”

  我的身體一下子繃緊,然後又頹然鬆開,凄涼一笑道,“原來如此,你是想讓我永遠地在這裡與朱荇相伴麼?我明白了……”我扭開鐲子,裡面的最後一格裡,裝著我用來殺死師兄的那種毒藥,只要一滴,一滴,就可以致人於死地。從一開始,我就是為自己準備的。在事情走到最糟糕的一步時,我會用它,結束自己這骯髒醜陋的一生。

  母親,我要去見你了。你拋棄了我,我殺死了你,我們扯平了。如果地府相遇,就好好相處吧。

  我將鐲子湊到脣邊,眼看那滴毒藥就要滑進我口中,一道白光突掠而至,哐啷一聲,我的手指被震開,鐲子直飛出去,撞上墻壁,嘭地炸開,碎裂成了千百片。

  於此同時,一隻手緊緊扣住我的肩膀,入眸處,是宮七驚慌而震怒的臉。我與他相處四十七天,從不知道,他居然會有這樣的表情。

  “為什麼要救我?一切不都應該到結束的時候了麼?”

  “我所說的沒有,並不是指結束,而是開始。”

  “開始?”

  “是的,開始。”他的力度轉輕,改為攬住我的腰,一字一字道,“一切都沒有變,三天后,是我們的大婚之日,而你,是我的妻子。”

  我呆住,僵了半天,然後失笑:“你傻了吧?看清楚點,我不是朱荇,我是阿碧,殺手,要殺你的殺手耶。既然遊戲已經揭穿,就沒有再玩下去的必要了。早點結束,於你於我都有好處。”

  “你在害怕。”他輕輕道。

  我心中一悸,卻板起臉,“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不想我死,所以在最後一刻阻止了我繼續喝那杯毒茶,你對我有情,你不敢承認,也不敢面對,所以企圖以死逃避。為什麼你們一個兩個都是如此?”宮七臉上露出了悲傷之色,指著棺中的朱荇道,“她畏懼強權,不敢與我共同面對,所以選擇怯懦的死亡,她從來不曾想過我的感受,不曾想我失去她會有多麼痛苦……當我歡歡喜喜的穿著吉服走進洞房時,看見的卻是原本要攜手一生的妻子倒在床上七竅流血的模樣!我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遭受這樣的打擊?”

  我怔住了。

  他上前一步,緊抓我手道:“她死了,但你還活著;她膽小懦弱,但你不是她,你不一樣!你自信堅強,為什麼不肯活下來?不許逃避!我不許你逃避!”

  我的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顫抖的攤開雙手:“活下去……西君啊,你看看我,且看我這雙手,沾滿血腥,我還能算是一個人嗎?”

  “所以,更應該活下去。”他將我的手合攏,包住,柔聲道,“你以前做了很多錯事,如果你感到後悔,那麼今後就用做好事去彌補。你做一件壞事,就用做十件好事去彌補。你才十七歲,錯了十七年,以後還有八十三年可以重新來過,為何輕言死亡?”

  我哽咽而幾不能言:“我、我……我沒能殺得了你,夜盟不會放過我的,而江家也不會放過你的,事情走到這一地步,後面已是無數個麻煩,我……”

  “所以,你更應該活著,然後走下去,”他說到這裡停了一停,將我的手貼上他的胸口,“和我一起。將來的風風雨雨,我們兩個人一起面對。別想一個人逃,別想再丟下我。”

  “可我……”我終於說出最關鍵的所在,“我不是朱荇啊……”

  他長長的嘆了口氣,最後揚脣一笑,“我知道。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是誰。”

  冰窖中,水晶燈裡燈光閃爍,映上他的臉龐,那是玉一般高潔的存在。

  為什麼像我這樣的人能得到這樣的救贖呢?根本不配啊,我不配,我不配!

  我跌坐於地,捂住臉開始哭。他沒再說話,只是在一旁坐下,然後伸出一隻胳膊摟住我,將我拉入他懷中,輕輕拍撫。

  那一日,我哭了很久很久,將畢生的委屈通通哭出。從此,再不留戀,再不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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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7 15:41:36
十二

  “你會彈《看朱成碧》的曲子,那麼你知不知道,它的後半闕詞是什麼?”

  “不知道。當年的阿荇,只唱前半曲。”

  “那麼,讓我來告訴你後面的吧……”

  “燈火闌殘,月白影冷,消魂此處,原是舊時行路。鴛夢難醒酒難盡,豈望陌上雲樹?笑它英姿秀,鷗盟似舊,卻忘歸途。燕本多情子,穿簾入世,誤生玉堂謝戶。卿可有悔,瘦盡十宵花骨。留浮光變幻滄海,哀嘆紅顏無辜。一曲看朱成碧,年年季季,吾心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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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7 15:42:04
卷四‧無衣

  滴水成冰的戰場上,一衣之恩,便足以令我銘記千年。

  可是誰知,原來我早該遇見你,在我最風光也最悲傷的時候。

  ——題記






  我再次見到九皇子時,已經是十六歲的年紀了。

  彼時大戰告捷,他從邊疆歸來,百姓簇擁如潮,排成長龍,只為一睹英姿。然而,他們迎來的,卻是一個垂死之人。

  他在戰場上受了重傷,並且拖延了太長時間,縱使秦國第一神醫溫悉號稱華佗再世扁鵲重生,亦對此束手無策。

  而溫悉,便是我的叔叔。

  這一次,我以神醫弟子的身份,被皇宮的轎子抬進朱門,再一次的見到了人稱不敗將軍的九皇子——秦冉。

  他今年不過十九歲,身上有一百零七道傷痕,每一條,都彰顯著這位皇子征戰沙場的豐功偉績。可此刻,他披著長衣坐於庭前,咳嗽不止。一直咳一直咳,痰中淤血發黑。

  他的身體在長年征戰中遭受了嚴重的毀損,奇醫良藥都已通通無效,叔叔傾盡全力,也只不過僅能讓他多活幾個月,苟延殘喘而已。

  我望著梧桐樹下的他,沉靜、消瘦、蒼白。我的眼睛忽然就酸澀了起來,前塵往事,有關他的一切,在這一瞬清楚回現——

  我第一次見到九皇子,是在六年前,我十歲,他十三歲。

  乾國突向秦國起兵,秦王於朝堂上懸掛帥印,問何人出戰,可憐滿朝文武,全都唯唯諾諾,縮足不前。就在那時,第九皇子走上殿堂,摘了帥印,高聲道:“兒臣願往。”

  一舉天下驚。

  因此,當他率領大軍出發時,帝都人人去送。我夾在街旁看熱鬧的長龍裡,與姐姐一起瞻仰皇族風采。

  我本以為他英姿颯爽,高大威猛一如廟裡的羅漢金剛,誰知,看見的卻是一個非常文弱的少年。

  我永遠記得,那是盛夏,天氣非常炎熱,陽光照耀在盔甲上,一片明晃晃的白。而他端坐在馬背上,發極黑,臉極白,五官秀氣的像是女孩兒,一雙眼睛漠然地注視著前方,竟讓我覺得莫名悲涼。

  回去後,姐姐以袖抹淚,泣道:“可憐我泱泱秦國,竟要這樣一個荏弱孩童去抵擋敵國百萬大軍!”

  姐姐不看好他,文武百官不看好他,鄰國也都不看好他。尚未及冠的九皇子,就那樣在一片質疑聲中帶著他的二十萬兵馬,孤立無援地趕赴血雨腥風的北疆沙場。

  八個月後,冬雪消融,廊前地上冒出第一株草時,姐姐衝進庭院,連風氅都來不及脫,便一把抱住我歡呼道:“勝……了!勝了勝了勝了!”

  她的鼻子被凍得紅紅的,眸中水汽彌漫,眼淚帶著喜悅嘩啦啦地流下來——據聞秦冉親提長槍,割下敵軍統帥首級,宣告了這場衛國之戰終以秦國的大勝而結束。

  十四歲的將軍騎馬歸來,王城掌聲轟鳴。

  姐姐用三天三夜採集七彩瓊花製成花環,朝他擲去,卻因力度不夠未近他身便已先落地。但她毫不氣餒,笑笑道:“沒關係,這次不中,將來還有機會,總有一次能中的。”

  自那日起,她便開始練箭,然而沒等她練成,警鐘又鳴,夷族來犯,九皇子匆匆脫下戰甲,又匆匆穿上,軍馬鐵蹄方卸,又重新套上,疲憊不堪的士兵們,再上戰場。

  姐姐整晚沒有睡著,望著窗外的天,看到它發了白。她對我道:“玳玳,我好害怕。”

  “姐姐怕九皇子這次如果輸了,夷族攻進來,咱們就沒有飯吃了麼?”十一歲的我,對於戰爭的唯一定義只在於沒有飯吃。

  姐姐搖了搖頭,用很慢的聲音說:“不。我是怕萬千百姓,八方國土,這麼多的人,這麼大的地,這麼重的擔子,全壓在他一個人身上,我怕他承受不住。”

  我似懂非懂,依稀察覺到姐姐想的和別的大人們都不一樣,對她來說,秦冉是比秦國更重要的存在。

  四個月後,秦冉再創佳績——俘敵軍三萬,逐敵族於國疆百里之外。王軍得勝班師歸來時,秦王親自接迎,一時風光天下無雙。

  姐姐再次朝他丟花環,這一次,終於被她投中,堪勘套住了秦冉的馬,他順著視線側頭回望,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集,九皇子朝她頷一頷首,姐姐慌忙將頭垂下,雙頰羞得通紅。

  是夜,姐姐坐在燈下冥思,我喚她不應,只得自己玩。適時正逢嬸嬸教我刺繡,姐姐看見了眼睛一亮,跳起道:“有了!”

  “有什麼?”

  姐姐衝我眨眼,笑的神秘,“我要準備一份大大的禮物。”

  “送誰?”

  “他。”姐姐的睫毛垂了下去,又輕輕抬起,眸光流轉,柔意無限。我之才驚覺:“姐姐你喜歡九皇子啊?”

  姐姐咬脣,“嗯”了一聲。

  “可是……”雖然年紀尚幼,但我還是知道門當戶對一說的,“他是皇子,而我們只是平民啊。更何況他以後若成了我們的大王,就會有妃子無數,即使那樣也沒關係嗎?”

  姐姐目光明亮,於清透中顯出堅定與執著來,“世人看他,看見的是他皇族的姓氏、尊貴的衣袍,而我看他,看見的卻是他的勇敢、睿智,與寂寞。”說到這裡,她的眸色暗了下去,低聲道,“冉君……好可憐。我真想握他的手,看他的眼睛,跟他說話,告訴他,他不是一個人,我會一直一直陪著他。”

  怎麼看都只是一廂情願吧?我忍不住刻薄地想,秦冉身邊那麼多人呢,他也有父母兄弟親友下屬,哪會寂寞?又怎會缺人陪伴?再加上他連連打勝仗,帝都的女孩兒全都崇拜他,想嫁給他,姐姐也只不過其中最普通的一個罷了。她甚至還不漂亮。

  可她卻有一雙非常靈巧的手。

  她用那雙獨一無二的手,繡出了一幅妙絕天下的畫。那幅畫展開來是一卷“秦軍出征圖”,描繪了秦冉伐乾率領大軍走出帝都時的場景,色彩明麗,神情逼真,但合上後又是一件披風,勒頸處是城門,系結處是銅環,被風一吹,畫上人物此起彼伏,仿佛就要從衣上走出來一般。用時三年,呈於宮中時,滿朝驚艷。

  秦王立刻宣見繡娘,姐姐豐容盛飾的拜於堂前,王問她想要什麼賞賜,她抬起頭,朗聲道:“願為九皇子之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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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7 15:42:20


  回憶至此,我捂住眼睛,不忍再往下想。

  前塵舊事便如這蒼穹雲朵,聚了又散,散了又聚。那一位固然是已做塵土,這一位又何嘗幸福?也是一個油盡燈枯走至末途的可憐人罷了。

  我將煮好的湯藥倒於碗內,走到他面前,將碗平舉過額:“九皇子請用藥。”

  他身旁的宮人伸手來接,打算試藥,他卻擺了擺手,親自接過藥碗,將裡面的湯汁一口飲乾——他是我見過的最平和的病人。

  在跟叔叔學醫的這些年裡,我見過無數個垂死之人,他們不是惶恐難眠就是暴躁如雷,流露出對死亡的恐懼與對生命的留戀。

  只有秦冉,一如我初見他時的那個樣子:眉頭微微地皺著,視線放得很悠遠,素白的臉上沒有表情,看不出喜怒。

  叔叔替他針灸,他從不喊疼,按時服藥,從不拖沓,就這方面而言,他是個很配合的好病人,但是,另一方面,他卻不肯躺在床上修養,依舊每日去校場練兵,去軍營巡視,不僅如此,因近日天氣驟冷,眼看寒冬將至,他還親自帶人去貧民窟發放棉衣。

  叔叔為此很頭疼,屢屢勸阻,最後秦冉問:“我若安心休養,可活多久?”

  “一年。”

  “躺在床上碌碌無為的一年,與鞠躬盡瘁的幾個月相比,該選擇什麼,先生心中也已有答案了吧?”他說那話時依舊沒什麼表情,目光很淡,淡的讓人覺得他下一刻就會消失。

  叔叔就此無言,再不攔阻。當秦冉外出時,便叫我跟在他身邊,以防不測。

  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這個六年前便已見過的天之驕子,在我心中變得逐漸豐富,不再只是之前那個單薄的騎馬影像。

  首先,秦冉,是不會笑的。

  我本以為他是為了維持皇家尊嚴,故不對民眾笑,如今近在咫尺的侍奉著,才知道,他對誰也不笑。

  他的眉心永遠輕輕的突起,他的目光永遠很淡然,讓人覺得很不可親近。但他也從不責罵下人,可以說,是個不難伺候的主子。

  有次有個宮女打破了他常用的硯台,被嬤嬤責罰,他看見了淡淡地說了句算了,使那宮女免於受罰;又有次公公瞌睡時大意燒了帳幔,將他從夢中驚醒,親自取被撲火,事畢未加怪罪就匆匆上朝,途中我見他臉色發青,極其難看,便勸他不要去了,他看我一眼,搖搖頭,我再勸,他終於道:“我若不去,父王會擔心。”

  燈籠的燈光映得馬車中的一切都明明滅滅,他凝望著搖曳的燈光,低語喃喃:“若我能活久一些便好了。”

  我服侍他那麼多天,第一次聽他提及自己的病情,先是驚訝,復又悲傷,心裡某個地方像被挖走了一塊,再難將息。

  大概是我的臉上寫滿憐憫,因此他的目光落到我臉上時,便問道:“你在為我難過嗎?”不等我答,他又道:“沒有必要。我這一生,貴極天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潔身自好,沒有任何污名,便是此刻就死了,亦已無愧天地,無愧己心。”

  我定定地凝視著他,心裡一個聲音無比哀傷:這個……就是姐姐愛過的人啊……姐姐愛慕了一輩子的人啊……

  誠然,如他所言,他這一生輝煌高潔,無愧天下,但卻虧欠了一個人——

  那就是,我的姐姐。

  秦冉,你虧欠了我姐姐,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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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7 15:42:38


  第二日,我跟著他前往郊區賑災。

  天色陰霾,大風呼嘯,天氣非常糟糕。侍衛布置妥當,村民聽說有衣可領,紛紛在桌前排起長龍。秦冉就親手將棉衣一件一件的遞到他們手上。

  風沙滿天飛,我被吹得幾乎睜不開眼睛,而且又冷,搓搓發僵的手指,忍不住輕聲抱怨道:“這種事情交代下去就可以了嘛,為什麼殿下要親力親為呢?”明明都病成這樣了……

  他搖了下頭,沒有回答我的話。

  如此一直從未時到酉時,當最後一件棉衣也交到百姓手中後,他才轉身上車。

  我悶悶地跟著上車,卻在這時,聽見他說道:“還差三百七十六件。”

  “什麼?”

  他卻又沉默了,仿佛剛才那句話只是他的自言自語,與旁人毫無關係。我從沒見過這麼不喜歡說話的人,有點氣餒,又有點不甘,便道:“剛才一共發放了四百多件棉衣,但是依我看,裡面真正需要的人,都不到十分之一。”

  他果然被我勾起了興致,朝我望來。

  我微微一笑,解釋道:“據我剛才觀察,領衣服的人大概分為三種。第一種,是喜歡占便宜的人。聽說有衣服領,不用花錢,就不管需不需要,全都跑來領一件;第二種,是被迫來的,必定是村長跟他們說,九皇子要發棉衣啦,每家每戶都給我去兩個人捧場,免得到時候九皇子帶著衣服來了,卻沒有人領,那多沒面子……”說到這裡,我注意到他的表情果然起了些許變化,哎呀哎呀,生氣了吧?“第三種,才是真正挨餓受凍需要這些衣服的。不過,由於隊伍都被前兩種人給占了,他們能不能輪得上都是個未知數呢。”

  我睨著他,滿心盼他發火,真想知道這個人,究竟有沒有情緒可言。可他的目光閃爍了幾下後,又歸復平靜,淡淡道:“沒有關係。”

  “咦?”

  “千古以來,但凡說到賑災二字,必然包含著絕大部分的浪費。銀子被貪污,米糧被偷食,衣服被毀損,到得最後,真正能送到對方手中的,不過十分之一。”他從袖中伸出骨瘦如柴的手,輕輕撫摸著自己的披風,不知是不是錯覺,我竟似看見,他眼底閃過一絲溫柔,“對我來說,真正的目的便是那十分之一。十個人裡只要有一個人需要,我就願意為了那一個人,而準備上十件棉衣。”

  我說不出話來。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麼。

  這位皇子,遠比我更洞悉世事,也更寬容。在他身上,我看不到半點紈褲子弟所有的缺點,雖然有點拒人千里,卻有一顆溫柔的心。他是個真真正正的好人。

  只可惜,這麼難得的皇子卻要死了。

  只要一想起他就要死了,我的心就會很痛,非常非常的難過。我真希望上天能夠大發慈悲,讓他的病好起來,如果可以,我甚至覺得自己替他受罪都沒有關係。

  可惜,天不遂人願。

  那一天回去後,他就陷入昏迷,高燒不退。我守在床頭寸步不離,用毛巾浸了冰水為他拭汗,他的眉頭不住蹙動,像是墜入了什麼夢魘,然後突的伸手,抓住我的衣袖。我連忙喚道:“九皇子?九皇子?”

  “還差……還差……”

  “什麼?”

  他的聲音非常低啞,我附耳仔細聆聽,才辨別出他說的是還差三百七十六件。都這種時候了,竟然還在想棉衣的事。我鼻子一酸,應道:“我這就讓人去發,三百七十六件對嗎?放心,一件都不會少。”

  他一直搖頭,手腳發抖,也不知道有沒有將我的話聽進去。

  如此過了一夜,期間我堅持不住,合了下眼,待得驚醒過來時,就發現——他醒了!

  他保持著平躺的姿勢一動不動,只是睜著眼睛望著頭頂上方的帷帳,瞳仁深深若有所思。

  我又是驚訝又是歡喜,連忙奔去告訴叔叔,叔叔立刻為他診斷。我本以為他逃過一劫就該否極泰來,卻見叔叔的臉色越來越沉重,一顆心也不由自主地跟著沉了下去。

  秦冉開口道:“我是不是大限到了?”

  叔叔放下他的手,滿臉愧疚。

  秦冉又道:“其實我自己知道,我現在是回光返照。”

  叔叔啪的跪倒在地,磕頭不止。

  秦冉托住他的胳膊示意他起身,淡淡道:“我有一個心願未了,還望神醫去父皇面前為我求取。”

  叔叔流淚道:“老夫誓死為殿下完成!”

  於是,秦冉就說出了他的心願,一個讓全天下都震驚的心願——

  他要回北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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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7 15:42:54


  “動物裡,有種叫象的畢生尊嚴,包括死亡的時候。當它意識到自己即將死去時,就會離開象群,找一個地方將自己埋起來,而那些象塚全都非常隱蔽,因為,它不允許自己的象牙落在雞鳴狗盜之輩手中。九皇子畢生傾戰於北疆,功成於北疆,如今,更願薨在北疆,望吾皇成全。”

  叔叔用以上這番話,最終說服了秦王。

  於是,第二日,秦冉便帶著一小隊人,乘著馬車踏上了前往北疆的道路。我依舊是隨行侍奉的婢女,親眼看著他迅速憔悴,再對比六年前那個炎日下騎在馬上的少年是何等的眉目如畫,清貴無雙。也許始終沒有變的只有他的眼睛,依然那麼明亮。叔叔說,他那是提著最後一口氣,要堅持到了北疆才瞑目。

  我聽了那話後,一方面希望這條路就這麼一直一直走下去,永遠到不了北疆,那樣他就不會死;但另一方面卻又不忍心看他遭受病魔的折磨,希望能讓他快點解脫。就在我無比矛盾的心態中,北疆,終於還是到了。

  我扶著他走下馬車。時光隨著眼前的場景,讓人產生一種身在夢中的錯覺。我看著前方巍峨的山巒,遼闊的平原,和堅固的城墻,想著六年前,十三歲的他是如何在最危難時挺身而出,然後告別父母家鄉,來到這個只有硝煙的地方;又是如何在強大的敵軍面前苦苦守護步步為營,終於收復失地贏得勝利;此後,又有多少回,凱旋的盛宴尚未開始,便又要穿上盔甲回到這裡再次面對殺戮……

  人生,真像一個又一個的圓,走來走去,最後還是回到同一個地方。

  他搖搖晃晃,腳步蹣跚,我步步緊跟,連呼吸都不順暢,心底一個聲音說——也許,我這下一口氣呼出去之時,便是他下一口氣停止之時。

  叫我怎能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去?

  真殘忍!為什麼上天這麼殘忍?對他,也對我……

  他一直往前走,大概半柱香時分後,走到雪山下,白雪皚皚,仿佛看不到盡頭。

  “你可知道,這裡的每顆石頭,都染過鮮血,每寸地下,都埋著屍骨。”他的聲音暗啞,卻一如既往的平和。

  我凝望著他,不捨得眨眼。想聽這個人說話,想看見他好好的站著,想感應到他溫暖的呼吸——就在這一瞬間,我忽然明白了五年前,為什麼姐姐會有那樣的感慨:“冉君……好可憐。我真想握他的手,看他的眼睛,跟他說話,告訴他,他不是一個人,我會一直一直陪著他。”

  便如我此刻,很想握住他的手,跟他說,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冉君……

  他側過臉來,望著我,似乎是在對我說話,又似乎是透過我看著遠方:“如今,我也要成為下面的一部分了……或者說,早在兩年前,玄冰之戰時,我就已經該是下面的一部分了……”

  我知道那場戰役,號稱是秦國十年以來傷亡最多損失最重的一場戰役,在那場戰役裡,六位將軍先後折翼,甚至連秦冉都無可倖免,他正用巧計引敵軍進雪山時,不想突然雪崩,七天七夜。據說,當最後援軍趕到,將他從雪裡挖出來時,他已經呈半死狀態了。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他的身體越來越差,拖到今年,一發不可收拾。如果他早點醫治就好了,可是,一場又一場的戰役,始終拖累著他,讓他連好好看病好好養病的時間都沒有。為什麼?為什麼舉國上下就找不出第二個人可以代替他鎮守邊疆?為什麼要把一個國家的重擔壓在他一個人身上?

  他今年才十九歲啊!

  正是該最意興風發笑傲天下的時候,為什麼要讓他受這麼多的苦?

  我真愚鈍,姐姐在六年前便已頓悟的事情,我卻直到現在才明白。我顫抖地望著眼前這個瘦得已經不成人形的少年,終於忍不住,淚流滿面。

  一樣柔軟的東西忽然覆了過來,慢慢地擦掉了我的眼淚,抬眼,是他在用手帕幫我擦眼淚。“別哭。”秦冉如是說,“沒什麼好哭的。生老病死,你是大夫,難道還看不透?”

  我卻哭的更凶。我看的透,我見的多,但因為對象換成是你,所以我……舍不得。你不明白,你始終是不明白的,那些為你傾倒的女孩兒們是在用什麼樣的目光和心態凝視你,你……完完全全的不知道。

  一如此刻的我。

  一如從前的姐姐。

  他道:“其實,我兩年前就該死了,多活的這兩年,已經是賺到了。”

  “我不明白……”

  “兩年前,就在這裡,雪崩了,我和將士們全部被壓在雪下,動彈不得,我身邊本來還有四個人,但慢慢的他們都死了,我覺得我也堅持不下去了,就在昏昏沉沉半醒半夢之際,我感覺到有個人在為我披衣。”

  我睜大眼睛——什麼?還有這種事情?

  “很不可思議對吧?我明明被埋在雪下面,怎麼可能有人會幫我披衣服呢?退一步說,如果真的有人,他就應該先把我拉出去才是,而不該任由我躺在雪下。可是,那時的感覺非常鮮明,我甚至感覺到對方的手指,以及他把衣服披在我身上的那種摩擦,還有緊隨而至的溫暖。我覺得我的手腳慢慢的暖和了,神智也越來越清明了,但就是睜不開眼睛。我問他:‘你是誰?’”

  “他說了嗎?”

  秦冉搖頭,“我又問了他很多問題,他都沒有回答。直到我最後問他:‘如此大恩,我該如何回報?’他這才答了我一句話。”說到這裡,他轉過頭,望著一望無際的雪山,眼神放的很悠遠,“他說——他日若見到有人受凍時,請冉君也賜他一件禦寒之衣。”

  我的心驟跳了一下,驚道:“他說什麼?”

  “他說——他日若見到有人受凍時,請我賜對方一件衣服。”

  “不是這個,是他叫你什麼?”

  “冉君。”

  我的雙手一下子抖了起來,冉君……冉君……為何這世上,會有第二人如此喚他?

  “所以,我對自己說,我受人一衣之恩,無以回報,只能給予天下同受寒之人一千件棉衣償還。可是,我已經沒時間了。”秦冉說著朝前又走了幾步,仰起頭,提高聲音道:“雖然我不知道你是誰,我後來一直在找你,也沒有找到,但是,我知道你絕對存在,為我披衣一事也並非出自幻覺。我今天再來這裡,只為了告訴你——答應你的事情,做不了了,對不起……”

  他的聲音迴盪在空曠的山谷裡,於是就化成了很多很多句“對不起”,一聲又一聲,漸漸地微弱下去。而就在這時,我聽見了一聲嘆息。

  秦冉臉上同樣露出驚詫之色,可見,我並沒有聽錯,在這方空間裡,的確還有第三人!

  “是誰?出來!”我厲聲叫道。

  一個影子慢慢地從遠處飄了過來,我下意識的後退一步,“你、你你……你是誰?”

  那人又嘆了口氣,開口道:“玳玳,你連我都不認識了麼?”

  我睜大眼睛,周遭的場景在那一瞬間淡化成了虛無,只有那個飄渺的影子,逐漸變得清晰起來,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長髮她的嘴脣,一點點地映入我眼中,拼成了我最最最最摯愛的一個人——

  “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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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7 15:43:10


  我的姐姐,在兩年前的春天,將她精心繡制了整整三年的《秦軍出征圖》獻給了秦王。秦王龍顏大悅,問她想要什麼賞賜時,她回答說,想成為秦冉的妻子。

  那句話成了她一世的笑柄。

  因為她出身低賤;因為她容貌粗鄙;因為她甚至比秦冉還大一歲……

  所以,朝臣們的讚賞轉眼就成了嘲諷,殿堂之上,譏笑聲響成一片。秦王自然不允,在眾人鄙夷的目光裡,她抱著衣服默默地退下,回家。

  當夜,她就病了,三年積勞再加上夢想幻滅,病如山倒,她甚至沒能拖過第三天。

  我的姐姐,就那樣卑微的死了。甚至,在她死時,她所愛慕的男子遠在邊關千里之外,根本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女子因他而亡。

  沒錯,這不是秦冉的錯,所以我並不恨他。只是從此之後我對他就有了心結,我一直不喜歡這個被外界傳說給予了太多讚美的皇子,我認為他一定有所缺陷,我認為他一定不像表面看的那麼偉大,我這次跟著叔叔進宮,就是想看看他的完美面具能戴到幾時……

  然而,最後,被征服的人裡,多了一個我。

  六年啊……六年時光如水,人生如夢。為何此時此刻,我會在這個地方,再見故人?千言萬語涌上心頭,卻又訥不能言,只能不停的發抖。

  “我認得你的聲音,沒錯,就是你。”秦冉的目光在那一瞬明亮,露出了歡喜之色,“我果然不是錯覺,是你當時救了我!”

  姐姐停在離他五尺遠的地方,默默地看著他,過了許久,揚脣一笑:“你錯了。”

  我覺得有些不對勁,因為,姐姐的笑容裡充滿了嘲諷。

  秦冉一怔。

  姐姐用很滿不在乎的口吻道:“你難道看不見,我沒有腳嗎?”

  我的目光落到她的裙擺下方,倒吸一口冷氣——雖然我知道她已經死了,可是,再見她時的歡喜還是讓我忘記了恐懼,直到此刻,注意到她的確的確是在“漂浮”時,某個念頭才在腦海里變得鮮明——我和秦冉,撞鬼了。

  秦冉看著她的裙子,呆滯了好一會兒長吁一聲,嘆道:“原來如此。難怪你當時沒有將我從雪下救出去,而僅僅只是為我披衣……但不管怎樣,你救了我,我還是要謝謝你……”

  姐姐打斷他:“你不要搞錯,我可不是為了救你。”見他吃驚,她又是冷冷一笑,“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吧?也對,你從來沒有見過我,但是我的名字,想必你一定聽說過……我姓溫,小字織娘。”

  秦冉踉蹌後退,這一回,終於徹徹底底的被驚到。在他的震驚中,姐姐沉聲道:“我就是兩年前那個獻了件織衣給你父王,妄想憑此攀上你這根高枝當鳳凰的不要臉的下三濫的小賤人。”

  秦冉又後退了一步。

  姐姐則朝他逼近:“大家都笑話我,我一氣之下就死翹翹了,可我心中有恨,所以就成了怨靈,飛躍千山萬水跑到這裡來,為的就是要害你。最後我趁你被雪埋住意識淡薄時,吸取了你的元神……”

  “不可能……”他搖頭,顫聲道,“不可能!”

  “你以為我在為你披衣服,根本就是錯覺,我一個厲鬼能給你披什麼衣服啊!還有,你以為你為什麼會一直衰弱下去?就是因為我吸了你的精元!沒想到你居然還傻乎乎的感激我,連快死了都要拼口氣來見我,哈哈,真是笑死人了,哦不對,我已經死了,要能重新笑活就好了……”姐姐說著說著,仰天大笑起來。

  秦冉突然伸手,想去抓她的手臂,但卻抓了個空,他的手徑自從她的手臂裡穿了過去。

  姐姐停住笑,定定地看著他,放低聲音道:“你現在信了?”

  秦冉的手維持著抓握的姿勢停在空中,不住顫抖。

  姐姐再次揚起脣角,這一次,卻笑得頗是雲淡風輕:“恨我嗎?”

  秦冉定定地回視著她,許久之後,搖一搖頭。

  “是啊,比起我對你的怨恨來說,又算得了什麼呢……”姐姐嘆息著,轉過身,看著遠處天邊的晚霞,陽光淡如雪,竟成蒼白,而她的臉,籠在陰影之中,“冉君,當我活著的時候,我一直愛慕著你。我第一次看見你時,是你主動請纓前往北疆的時候,你騎在馬上,率領大軍走出城門。我身邊的人紛紛說,哎呀呀,那個九皇子,怎麼長得那麼文弱秀氣,像女孩兒一樣,他能成麼?而我當時看著你,只覺得想哭。我想,究竟是什麼樣的原因,會讓一個十三歲的男孩遠赴沙場?是什麼在逼你?你是皇子,你自然不是為了求名;你乃庶出,母妃身份低下,你永遠當不了太子,所以,你也不可能是為了謀利;那麼,還有什麼,會讓你鼓起那麼大的勇氣去面對那麼殘酷的天地?我一直一直望著你,然後,我看見了,你的馬走出城門之時,有面旗子飄到了你面前,而你抓住它,輕輕地吻了一下,再放開。你的那個動作很快,基本上沒什麼人注意到,但我卻看見了。於是我終於找到了答案——那面旗上,繡著山河圖騰與一個‘秦’字——你,是為了你的父王,為了你的子民,更為了你的家園而戰。”

  秦冉的目光閃爍著,雖然依舊沒說話,表情卻一下子寂寥了起來。

  “因此我好欽佩你。我欽佩你沒有任何私慾的走上征途,我更欽佩你在四面楚歌之下突出重圍反敗為勝,我還欽佩你不驕不縱得勝歸來也不沾沾自喜。我想,那個人,那麼能幹,那麼勇敢,他幾乎擁有全天下所能擁有的一切,可是——他卻是那麼那麼的……不快樂。”姐姐低了下頭,陰影濃濃地蓋下來,我甚至看不到她的臉,可我卻能聽到她的聲音,像緩緩枯竭的山泉,像慢慢挪移的光陰,像一朵花在用最哀傷的方式片片凋零,“你不笑,你的眼底沒有絲毫喜悅,我就好想讓你笑,可是,你太遠了,我走不到你面前,於是我就想,有什麼辦法可以讓我靠近你。我只有一樣突出的本領,於是我利用它走進了皇宮……我真傻,不是麼?我一直以為我們之間所差的只有距離,我一廂情願的以為當大家看見那件衣服時,就會覺得我配得上你——因為,我也是獨一無二的啊!難道不是嗎?我敢誇口,當今天下正如無人能在沙場上戰勝你一樣,也沒有人能在刺繡上超過我……結果,我遭到了報應。”

  我終於忍不住哭喊出聲:“那不是你的錯!姐姐!那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九皇子的錯啊!你不該恨他,他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我恨的就是他的什麼都不知道!”姐姐一下子抬起頭,五官猙獰,“別忘了我是厲鬼,你指望一個厲鬼能明什麼事理辯什麼是非?你來的正好,我現在就吃了你,反正你也快死了,就不要浪費!”說著,她惡狠狠地朝秦冉撲了過去。

  “不要——”我放聲尖叫,連忙去攔阻,但她的速度太快,而我又離的太遠,眼看根本趕不上時,一切卻又都結束了——

  姐姐的指尖在距離秦冉脖子一寸處停住了。

  而由始至終,秦冉都站著一動沒有動。

  姐姐眯起眼睛:“你為什麼不躲?”

  秦冉臉上有著奇異的一種平靜,那令他整個人看上去非常的美,他平靜地站著,平靜的說:“因為我知道,你不會害我。”

  姐姐的指尖開始發抖。

  “你是我的恩人,你,不會害我。”

  “你是聾子?你沒聽見我剛才說的那些話?我根本不是你的恩人……”

  “你是。”

  “我也沒給你披過衣服……”

  “你有。”

  “我吸取了你的元神,讓你變得虛弱……”

  “可是,”秦冉的脣慢慢的揚起,向上彎出了優美的弧度,這一瞬,如花開,如柳綠,如世間一切最最美好的事物,美得令我轉不開眼,“我多活了兩年,這是事實。”

  “你……”

  “我的戰友全部死了,我卻沒死——那就是事實。你應該編個更好的謊話的。”

  “你……”

  “還有,不管你信不信,我記得你。”

  “你……”

  “我記得你,你曾經給我的馬投過一束花,我還記得那是七彩瓊花編製而成的,非常精巧。”

  姐姐整個人都抖了起來,“不、不可能……不可能記得的……”

  “我記得你,因為,當全城人都在為我歡呼對我笑時,只有你,在哭。”秦冉慢慢地伸出手,做出幫她拭淚的姿勢,緩緩道,“對不起,雖然記住了你,但卻沒有去找你,沒有給你,也給我自己一個讓彼此可以靠近的機會。如果我能認識你,我一定會娶你為妻。對不起……”

  姐姐發出一聲嘶鳴,捂住自己的臉,蹲下身去。

  秦冉卻仍在笑,原來,他竟可以笑得這麼溫文好看,“但是沒有關係,我也快死了,不是嗎?我們生前不能相識,死後應該可以吧?黃泉路上,要不要等我一起?”

  姐姐哭得泣不成聲,一邊哭一邊拼命搖頭:“你騙人你騙人你是騙我的,不可能的!你怎麼會願意娶我?我出身低下又長的難看還比你年長……”

  “可是,正如你所說的,你繡工精絕天下無雙,你是獨一無二的,不是麼?”秦冉停了一下,再開口時,聲音裡就多了很多感慨,“更何況,天底下,哪還有第二人,能夠知我如你?僅僅是看見我的樣子,就能讀懂我心的女子,自然能得到我的心。”

  姐姐慢慢地直起身來,凝望著他。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集,仿佛回到五年前——乾璧之戰勝利歸來的那一天,也是如此對望著,在他們眼中只有彼此,除此之外的世界,再無別的顏色。

  “你說的對,我是獨一無二的。”姐姐笑了起來,於是,乾涸的山泉重新冒出了清水,飛逝的光陰倒流回了過往,枯敗的花朵綻放出了新蕊,她的聲音不再悲傷,而是充滿了堅定,溫柔而強大,“所以,兩年前,我能夠救你,兩年後,也同樣可以。”

  一道白光飛了起來,纏繞上她的身軀,像輕靈的翅膀一樣,將她整個人拖起來,於是,她的身體就籠罩上了淺淺一層銀輝,宛如月光。

  又宛如一幅畫,浸在水裡面,慢慢的暈化開,顏色變得越來越淡。

  我預感到某種不幸,連忙朝她伸手:“姐姐!姐姐,不要——”

  但是,她溫柔的看著我,一如小時候無數次那樣溫柔的看過我一樣:“玳玳,冉君……就拜託你了……”

  “不要!姐姐,姐姐!不要!”在我的吶喊聲裡,白光化作無數顆晶瑩剔透的水珠,再一顆顆消散,就像無數顆流星一樣,呈圓弧狀四下飛逝。

  與此同時,一樣東西從空中落下來,罩住了秦冉的身體。

  青灰色的城門,金黃色的繩結,飄揚的旗幟,雪亮的盔甲,神情肅穆的軍隊在百姓的圍觀裡列隊出發——秦軍出征圖。

  是姐姐嘔心瀝血繡出的一封情書。

  在姐姐死後,悲傷的嬸嬸將它燒毀在她墳前。卻在這一刻,重新出現,蓋在了垂死的少年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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