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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尋]七品芝麻官(上.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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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0-1 03:21:23
第十八章

  「這是。」關關連忙接話,討要好處的事兒,她絕舍不得錯過。「食人一口,還人一鬥,老祖宗的道理不能忘,大人千萬要記住我的好處。」

  她的話逗得兩個大男人笑開懷,這丫頭還真是妙語如珠啊!

  伸手,雲青的大掌又壓上她的腦袋,輕搖兩下,他真想把裡面的東西全給搖出來。

  「那也得我有機會飛黃騰達。」

  「有的、一定有的、絕對有的。」關關答得無半點猶豫。

  這年代女人受限太多,短短幾日便讓她瞧清楚,光靠她一人根本成不了事兒,她再有能力,別人也不會相信。就說她現在不過是個領五百錢的小書吏,就遭人妒恨、時時尋釁,若是鋒頭大了還得了?說不定你家就是我家,她掙的身家,每個男人都覺得自己有權染指。

  所以她得傍著他,他越是飛黃騰達,自己能施展手腳的空間越大,空間越大,成就越大,錢就賺得越多。

  不是她愛錢,而是她愛過一流生活,無財寸步難行。

  「你就這麼看好雲青?」賀翔眼底的欣賞越濃,這丫頭真是與眾不同。

  「當然。」她理直氣壯地點了頭。

  「為什麼?」

  「一個人能夠走多遠,得看看是誰與他齊肩並行?」她指指自己,沒錯,能幫助他遠行的人就是她邵關關。「一個人能夠多優秀,得看看是誰為他指點迷津。」她又指指自己,她雖不是大師級,但絕對有這時代男女不具備的能力。「一個人能夠多成功,得看看是誰在前頭引領。」

  她還是指指自己,明燈吶明燈,她真不想自誇的,但有她,他的人生已經成功一大半。

  心裡的OS沒出口,但態度已然擺明——她看好方雲青,但是更看好自己。

  見她逗人的模樣,賀翔忍俊不住放聲大笑,「說穿了,你是在誇獎自己?」

  「有這麼明顯嗎?」

  「有!」賀翔和雲青異口同聲。

  「好說好說,我娘教過,千萬別等所有人都誇我聰明,才發現自己有多聰明,我這人很有自知之明的。」

  她的話又引得賀翔捧腹,看著她心裡充滿興趣,忍不住想問一聲:我也是能夠飛黃騰達的男人,你有沒有意願,與我並肩齊行?

  賀翔的欣賞落入雲青眼裡,引出他的深思,帶笑的臉龐微微僵硬,說不出口的危機卡在喉頭。

  於是,他原本急著想對關關說的話,咽了回去。

  他們又聊上一陣,關關把這幾日整理檔案的經驗說了,一件件都是小事,她卻能見微知著,從小錯失當中追出大錯處,她的聰慧、智謀在兩個男人心底掀起陣陣漣漪,望著說話風趣、態度爽朗、語氣謙和的關關,各自思緒。


  和賀翔分手後,雲青雙手負在身後,低著頭走回衙門。

  關關見他不說話,追上他腳步。「你怪怪的,從剛才就不講話。」

  她吃飽了精神好,態度跟著好起來。

  「你要我說什麼?」他揚起笑臉,轉頭面對她。

  「那個……你和賀翔很熟嗎?」

  她也對賀翔感興趣?不自覺地,他的眉心打了結,沉吟須臾,他緩聲言道:「算得上熟,考上進士那年,就有人介紹我們認識,上回進京述職時,賀翔的馬車差點撞上藉兒,之後我就和他熟了起來,他是個有能耐的男人,有見地、看事透徹,我與他言語投契,這些年在外地當官,多有書信往來。」

  過去幾年,他不曾有過懷疑,但是今天……他對賀翔的身分,多了分心思。

  「他家裡是做什麼的?」

  「初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和汪太傅在一起,自稱是汪太傅的遠房親戚。」

  太傅,指的是皇帝或皇子的老師吧,哇咧,他不會恰恰好是微服結識青年才俊的皇……不會不會不會,她迅速否認這個可能,她又沒穿成洛晴川,皇子黨與她無緣的啦。

  猶豫片刻,她問:「你調查過嗎?他真的是汪太傅的遠房親戚?」

  「我又不圖他什麼,何必在意他的身世背景?不過是覺得此人品性端方、值得深交,但現在……」他停下腳步、轉身問她:「你怎麼知道皇帝派欽差肅貪之事?」

  「不是你同雲豐說的嗎?」

  「你聽見了?」他反問。

  「就不小心路過行過走過,然後……」她臉上微紅。好啦,她承認自己有聽壁腳的小癖好,沒辦法,這裡沒有八卦周刊來滋潤她的小心靈,只好自己四處找八卦。「我覺得皇帝的作法不高明。」

  「為什麼不高明?」

  「這世間的官為國為民的少,為錢為利的多,若查得厲害了,牽連一大票官員,說不定會動搖國本。」

  點頭,雲青認同她的看法。「你說的沒錯,但這次事件重點不在肅貪,而在測試皇子們的能力,表面上,皇帝是派欽差出京,事實上那些欽差大臣都是皇子,皇上想看看他們會用什麼手段辦成這件事。

  「有的皇子大張旗鼓,打著肅貪名義雷厲風行;有的一身正氣,從上往下查清;有的喬裝改扮,隱瞞身分暗地進行……至於賀翔……」

  依雲青的層級根本無法知道這件事,是谷尚書向他透的口風。

  谷尚書很欣賞雲青,他雖沒當成他的女婿,但這些年書信往返,他們成了忘年之交,幾次谷尚書想為他謀得升官機會,他都拒絕了,因他不想虧欠谷家太多。

  「你懷疑他是……」皇子黨?不要不要不要……她在心裡燒香拜佛。

  他沒承認或否認,只是點出事實。「你提到貪墨時,他雙眼發出銳利光芒。」

  「對。」她猛點頭,百分百同意他的觀察。「就像老虎看見野羌,獅子遇到綿羊,那個狩獵者的熱血沸騰是絕對錯不了的。」

  她的形容很有趣,即使他現在有些憂心,仍忍不住露出笑意。

  「這些天我一直在等消息,看看派往我們這裡的五皇子會有什麼舉動,可各地的皇子都有了動靜,只有他……截至目前為止,沒有人知道五皇子在哪裡。我猜,就算賀翔不是五皇子,也會是五皇子身邊的人。」

  「如果他不是來找你合力肅貪的,他來找你做什麼?」

  「我們是在書鋪裡頭遇上的,我把你寫好的那本參考書交給老板,看看對方想出什麼價?」

  說到事業,她的目光也出現狩獵者的熱血沸騰。「他出什麼價?」

  「他不贊成抽版稅的做法,但是願意付我們五百兩銀子買下書。」

  「五百兩?那麼少啊,如果他有本事把參考書推廣到每個書院去的話,至少可以賣上好幾千甚至上萬本,他在坑我們!」

  也許人家就是沒辦法推廣出去呢?說坑太主觀,不過他認同關關的想法,參考書要是能夠推廣出去,收益絕對不只如此。

  「當時賀翔就在旁邊,他把稿子拿過去飛快翻過一遍,然後笑著讓我把參考書賣給他,他願意出價兩千兩。」

  「我就說它不只值五百兩吧。所以你賣出去了嗎?」

  雙眼放光,她人小心小,有一千兩就想偷笑,要靠「活到死、領到死」的體力活致富是不可能的,還是得靠技術活才能富得流油。

  見著她歡天喜地的模樣,他失笑,小丫頭沒見識,那書,絕對不只那個價。

  「還沒,我想再多問問幾家書鋪,看有沒有人可以出更高的價錢,也想聽聽你的想法,所以我帶他回衙門,想介紹你們認識。」

  關關點點頭,心底明白,他這是尊重自己。難怪他會領賀翔回衙門,她還奇怪他怎麼特地拉個帥哥回來請自己吃飯。

  雲青沒等她回答,繼續往下說:「不過,如果他的身分是我們猜想的那樣,不管樂不樂意,我們都得賣。」

  「那也沒辦法。」誰讓對方身分高貴呢,人家皇子也想賺一筆,你敢不讓他賺?

  「別難過,我那裡的文章,能夠再編個兩、三本吧。」只不過好好的一門生意就這樣斷了,他多少感覺可惜。

  「放心,動動腦子,以後說不定還能編出更有意思的東西。」

  既然身為被壓榨的一方,自然得窮則變、變則通,否則一顆榨不出油的花生,還有什麼價值?

  「你還能編出什麼?」

  「人嘛,就是要創造無限可能。」

  見她自信篤定的模樣,他又想壓她的腦袋了。

  「關關,問你一句話。」他口氣鄭重得讓她有些不習慣。

  「好啊,你問。」她故作輕松,假裝不知他的鄭重。

  「你,喜歡賀翔嗎?」

  才見一面就問喜不喜歡,問完喜歡之後呢?下一個問題是「你想嫁給他嗎?」古代人對於感情婚姻的態度都這麼簡單、迅速而確實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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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0-1 03:21:44
第十九章

  她搖頭,感情這種東西要慢慢磨、細細醞釀才成,就像醬油,加了鹽酸水解的化學醬油,是釀不出芬芳甘醇風味的。她也是看了五、六集「來自星星的你」,才愛上都敏俊的呢。現在不過與賀翔一面之緣,她還真回答不了雲青的問題,但……如果他們猜對了,賀翔不是他們這等凡夫俗子,那麼就——謝謝、再聯絡。

  她想了半晌,靈活的眼珠子轉上兩圈,認真回答:「我喜歡他請客的菜色。」

  青雲又笑,她總有本事惹出他的笑容。「等我發財,我也請你去吃一頓。」

  「君子一言九鼎哦。」

  「你以為我會為一頓飯耍賴?」

  「當然不會,堂堂方大人耶,要耍賴至少得十頓飯。」她模仿網路美女,輕咬下唇,大眼眨巴眨巴的,小小的拳頭握在頰邊裝可愛,啾咪!

  她可愛得令他眉間皺紋隱形,憂慮全數在她的笑顏中消彌。

  拉起她的手,他語重心長說道:「先回衙門吧,接下來的日子你得繼續和杜主簿鬥,千萬別讓他發覺你不對勁,我不確定賀翔還會不會找上門,但如果他想暗訪,咱們就不能打草驚蛇。」

  手心相貼那刻,她沒有反感,只覺得溫暖,他的掌心干干滑滑的,被他的大掌握住,莫名其妙的安全感朝她衝殺過來。

  關關莞爾,回道:「你知不知道和人吵架很傷腦子的?五百錢月銀真不好賺。」

  「損人的話一句接一句信手拈來,我怎麼看不出你傷了?」

  「所以說是內傷不是外傷啊。」

  他不禁又笑了,在她身邊,他總是暢懷,這樣的性子,不喜歡她,很難。

  不過,他不是一天一點喜歡上她的,他是在領關關回家那天的路上,心就傾了,原因很多——因為她漂亮、因為她聰明、因為她口舌伶俐,還因為……人人都說她是有福氣之人。

  但現在,那些「因為」都變得無足輕重。

  他喜歡她,因為……心自己跳出來說話,因為感覺逼迫著他愛她,因為想和她共度一世的想法在腦子裡不斷重迭,因為……她就是她!

  兩個月過去,賀翔又上門幾次,關關把搜集好的證據交到他手上,雲青也暗地去見了不少泉州鄉紳,務必把趙縣令收受賄賂的事實翻出。

  關關做的部分簡單,只要把書案文件呈上就行,但雲青做的是大工程。

  商人一個比一個狡獪,付出銀子定要達到目的,他們不會平白無故把血汗錢送出去,因此送錢給趙縣令必定是要他牽線促成某件事。

  眼下,錢出門、事未成,若是被查出來,就算不入獄,那銀子肯定也打了水漂,誰會傻得松口?因此說來說去,都說送出去的錢是保護費,想讓官府護他們不受地方惡霸騷擾。

  鬼話!這裡又不是流氓縣,哪來那麼多的惡霸,他們擺明說謊,誰都不信。

  雲青只好明查暗訪、軟硬兼施,摸出幾條線索,提供賀翔去查。

  除此之外,剩下的兩本參考書也陸續編撰好,六千兩入袋,照契約走,一人分得三千兩。

  口袋有錢,雲青第一件事就是把廚房給填滿,讓家人滿足口腹之欲。第二件則是買下埋葬母親的山地、修築墳墓,原先計劃只買十歃的,有銀子之後,他一口氣買下一百五十畝,花掉三百兩銀子,所有人都當他是傻子,如果是可以耕種的良田,花這個錢還有道理,但花銀子買山地?傻氣。

  關關只是感激他不是銀行業務,否則他的客戶肯定會是雷曼兄弟的受災戶。

  不過這就是男人,有了銀子,滿腦子想的是改善親人的生活,不管是死的親人還是活的。

  關關不一樣,她把錢花在自己身上,扯布做新衣,把自己打扮得光鮮亮麗,設計後背包和慢跑鞋,再拿銀子雇蕥兒把成品做出來。

  雖然比不上現代的科技產品,但背包很好用,可以裝進大量文件,她對刑名案子很感興趣,經常拿卷宗回家研究,鞋子就沒有想像中好了,沒有機器幫忙,納出來的鞋底不夠厚,想做出好穿耐用的NIKE慢跑鞋,困難重重。

  於是她奢侈的想買一部代步馬車,可惜方家院子太小,擺不下馬車,況且縣太爺兩袖清風,小書吏卻坐馬車上班,未免太招搖。

  這天適逢休沐,雲青帶著弟弟、妹妹到山上祭拜母親,關關本想待在家裡蒙頭睡大覺,回味那年睡到自然醒的幸福感受,但雲豐邀請她數次,她這人心軟、禁不起,還是跟來了。

  這片山地很漂亮,有一大片未經開墾的原始林,樹很高,樹下墊著厚厚的樹葉,走進林子裡,肺部立刻吸進無數的芬多精,沁心的涼感舒人心,時不時有幾只小動物經過,帶來些許驚喜,泉水很清澈,可以看見下面的碩大肥魚,還有幾個漂亮的小瀑布,要是有比基尼,關關早就跳下去游泳了。

  一路走、一路聊,今天的蕥兒心情很好,甚至會輕松地哼上幾句歌兒,關關發現她唱歌還挺好聽的。

  這些日子,蕥兒見著她,不再像只鬥雞似地隨時隨地想衝上來啄她幾口,大概是她的金錢攻勢出現效果,但她明白要蕥兒喜歡自己這個假想敵,是有點強人所難。

  「你們怎會想到把母親葬在這裡?」關關問。

  「小時候我們就住在這附近,這片山提供我們不少吃食,不然光靠我母親一雙手,根本養不起我們。」雲青道。

  雲豐指指樹干上的覃類。「小時候,我們經常吃這個。」說著,順手采下放進籃子裡。

  「我會設陷阱、抓兔子,到河裡抓魚蝦螃蟹。」雲青接道。

  「山上有幾棵桃杏和桑樹,結實系縈,吃都吃不完。」雲豐續說。

  任何人說起童年記趣,都是滔滔不絕,倒是蕥兒一語不發,和關關一樣靜靜聽著,關關想,也許當時蕥兒年紀太小沒有印像。

  「聽起來,你們的童年生活過得不錯。」關關笑著附和。

  「是不太差。」雲豐同意她的話。

  那時候,娘做針線,他和哥哥大聲念書,他們很窮,但買紙墨筆硯、買書冊,娘從不吝嗇,娘掙來的銀子全花在他們念書上頭,娘老愛掛在嘴邊的話是:娘等著你們哥兒倆給我爭個誥封。

  只可惜,娘等不到這一天,這是他們兄弟最大的遺憾。

  「方伯母是怎樣的人?」

  關關好奇,怎樣的父母親,能教養出兩個貧窮卻一心向上的孩子?

  雲豐說:「外祖家裡算得上殷實商戶,外祖父勤勉辛勞,掙銀子、立家業,外祖母把家裡上下都打理得很好,不管是兒子或女兒都讓他們讀書認字,聽說兩個舅舅還考上秀才。

  「可那年朝堂不穩,民不聊生,處處鬧盜匪,外祖父母再三考量後,決定賣掉屋宅田鋪,帶孩子到京城生根,卻沒想到,在路上遇到一票凶惡匪人,他們殺了外祖父和兩個舅舅,劫走馬車和所有財物,外祖母迫於無奈,只好帶著我母親投奔自己的姊姊。外祖母到南開城不久後就病死了,母親在表哥家裡,頗受照顧,不久便嫁給表哥為妾。」

  雲豐沒提,好端端的,小孤女怎會下嫁表哥當妾室?

  但……不都是這樣的嗎?防賊防盜防表哥,愛家愛國愛表妹,這表哥表妹從來都是世上最難解的習題,離得遠了沒事、長醜了沒事,就怕投奔、更怕表妹美得煽動人心。

  所有當老婆的都得牢牢謹記,有表妹來投奔,得大方、得盡心,要不買個宅子把人給遠遠打發,要不就得認真替人家尋門好親事,否則到最後淪陷的會是自家丈夫。

  「後來父親病逝,母親帶著我們離開,這片山地原是祖母私底下送給母親的嫁妝,我們搬到這裡之後,生活很愉快。」雲青道。

  婆婆偷塞土地給兒子的小妾當嫁妝?就算小妾得喊婆婆一聲姨母,也沒必要感情這麼好吧?肯定當時人家不想嫁,表哥使了手段,而這片地是用來安撫人心的。

  不過雲青竟然直接跳過他家老爹、老媽的婚姻生活,一句病逝就把播種者輕輕帶過?難道是回憶不堪回首月明中,只好把那幾多愁全放諸一江春水向東流?

  那麼是大媽太厲害,還是老爹太肮髒,讓表妹姨娘日子難受?關關癟癟嘴,東風惡、歡情薄……不是所有表哥表妹都有好結果的。

  「這裡除冬天之外,不至於沒有食物可吃,唯一麻煩的是上學堂不容易,我和弟弟只好在家自學,有問題便積存起來,等母親進城賣繍件時,我們就到學堂裡請教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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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0-1 03:22:02
第二十章

  師傅人很好,願意指點我們的功課。

  「我考上秀才,母親卻生病了,她不讓人知道,等到我們發現時,已經藥石罔效。我們葬下母親,依母親臨終吩咐,賣掉這片地,到京裡念書。」

  這些年來,雲青心中沉懣,卻是家事難言,真想要說時,也不知道要從哪兒說起,沒想到對著關關,居然不費勁兒,話便自口中流泄出來,雲豐頗有深意地看了大哥一眼,心裡也覺得訝異。

  「後來呢?」關關問一句,他便順順當當往下接。

  「進京後,我們省吃儉用,住在大雜院裡,身邊的銀錢很少,只能供一個人上學堂,因此兄弟倆商量後,我去學堂上課,回來再把學的教給雲豐。

  「我心底明白,自己沒有本錢一考再考,我要是不能一舉中第,不只耽誤自己,更是耽誤弟弟,所以懸梁刺骨,什麼事兒我都做過。」

  關關感嘆,他們的生活可以寫成勵志書,可惜這裡的出版事業不發達。

  不過,像他們這種遭遇的妾室、庶子到處都有吧,誰說嫁男人就是嫁得一世保證?

  他能保證活得比你久?保證護你一生?保證你不被大老婆或小老婆欺凌?保證有足夠本事讓你吃香喝辣、無憂無慮。

  老話重提,雖然人人都道:找棵大樹好乘涼,她卻傾向於自栽自種自乘涼,男人再好、好不過自己,與其利用年輕貌美的身體釣來金龜婿,不如多掙點傍身金銀。不管是什麼年頭,女人靠自己都強過靠男人。

  蕥兒沒插嘴安靜地聽著。

  她還是很討厭關關,討厭哥哥們對她另眼看待,但她不能否認關關很慷慨,不過做了一雙鞋、一個背包就給她十兩銀子,這是她這輩子賺過最大的一筆錢。

  前些日子她又陸續做上十來個,還以為關關會照單全收,沒想到她不需要那麼多,一口拒絕了,害她氣得甩門。

  關關大可不理會她的,但晚上,她還是來敲門叫自己出去吃飯,還答應幫她把那些背包賣出去。

  她和關關不一樣,她臉皮薄,關關臉皮厚,敢拿著包包到鋪子裡到處求店家買下,她不知道那些包包到最後會不會賣出去,但她總算沒有做白工,關關替她收了五兩銀子回來。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她再不喜歡關關,也得休兵罷事。

  「到了!」

  雲豐指著前面不遠處的墳墓,那墳是新修好的,雖花掉不少銀錢卻了了兄弟倆的夙願。

  兄妹三人加快腳步跑上前,關關並沒有加入他們,那是家族活動,實在不宜外人在場,只是既來之、則安之。

  關關到的時候,他們已經把祭品擺設好,兄弟倆和蕥兒焚香禱告。

  關關站在三人身後,合掌虔心道:「方媽媽,你可以安心了,你的兒女將來不會差只會好,依他們的性情,他們定會把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精彩。」

  祭拜過後,關關上前細看墓碑上的名字——方雲。

  方雲?好熟悉的名字,這名字她在哪裡看過?

  方雲、方雲……她來來回回把這名字細嚼過幾次,還是想不出在哪裡見過這個名字,但她這人不固執,不會為一點小事令自己頭痛,因此在雲青朝她揮手的時候,便飛快將這個熟悉感給撂開。

  關關還對自己解釋,她之所以覺得熟悉,肯定是因為這對兄弟的名字前面兩字是「方雲」,看吧,這個方雲是個多妙的女子,居然用自己的名字給孩子取名。

  「想不想去釣魚?」雲青道。

  「你帶了釣竿?」

  「這種東西還需要隨身帶?」他指指前面一叢細竹,意思是:看見沒,滿山都是釣竿。

  也對,釣竿生在山林,釣線長在頭上,釣餌埋在土裡,這時代釣魚不必走一趟釣具行。

  「那走吧。」關關沒拒絕,隨著雲青往林子裡走。

  蕥兒想也不想,就要提腳跟上,卻讓雲豐伸手攔下。

  她不滿,抬起頭對上雲豐的眼睛,問道:「為什麼我不能跟?」

  「傻丫頭,你看不出來嗎?大哥喜歡關關。」

  他是陳述事實,沒有刺激蕥兒的意思,但蕥兒明顯深受刺激了,她像被針戳到似地急跳起來,把頭搖得像博浪鼓。

  「哪有?根本就沒有,二哥不要胡說!」她矢口否認。

  雲豐靜靜看著蕥兒,明白她在想些什麼。

  這丫頭……小時候的傻念頭還沒丟掉嗎?都長這麼大,也該明白事理了。

  大哥已經為他們耽誤多年,那年要不是因為他們,大哥早就娶妻生子,他們怎能一再為自己而自私?

  他十五歲那年,大哥考上進士,戶部谷尚書看上大哥,想招大哥為女婿,谷尚書家的千金謙和有禮,是京城裡有名的才女,大哥見過對方一次,多有仰慕之意,但為照顧他和蕥兒,大哥婉拒了這門親事。

  假使當時大哥結下那門親事,有岳父幫忙,依大哥的能力,到現在不會只是個七品小縣令。對這件陳年往事,他始終有愧,好不容易大哥有喜歡的人,無論如何,他都要促成此事。

  他耐心地柔聲勸導,「讓關關來當我們家大嫂不好嗎?這幾個月,關關幫大哥翻了幾個冤案,讓被害人沉冤昭雪,也讓大哥得到好名聲,上回連知府大人都嘉勉大哥一回,更別說關關編的參考書,一下子就替咱們家掙那麼多銀錢,我們能夠買地、給娘築新墳,都是關關的功勞。」

  「那算什麼功勞,大哥付銀子雇她做事,她就該為大哥盡心竭力,真要說,也只能說大哥知人善任。」不要,她就是不要關關當嫂嫂,憑什麼啊她,大哥那麼好的人,怎能配一個、一個……她說不出話來,臉上滿是怨憤。

  「蕥兒,你看不出大哥和關關一起說話的時候特別輕松快樂嗎?看不見大哥夜裡經常在關關門前徘徊嗎?大哥是喜歡關關的。」

  「那又怎樣,大哥也喜歡我,我唱歌的時候,大哥都笑得很開心。」

  「蕥兒,你別胡思亂想了,你和大哥是不可能的,大哥只把你當妹妹。」

  「才不是,我跟大哥說,要是他娶不到妻子,等我長大就嫁給他時,大哥笑了!」

  她不會忘記的,那次推拒谷家婚事,大哥站在大雜院裡仰頭看著星星,眼底有著淡淡的落寞,她走到大哥身邊、拉著他的手,認真告訴他,她要當他的媳婦,那時大哥真的笑了,是開心的笑。

  「他是在笑你傻氣、笑你童言童語。」那時她才多大啊?八歲的丫頭,換了他他也要笑的。

  「才怪,我馬上去找大哥問清楚!」她撅起嘴、鼓起腮幫子,眼淚跟著墜了下來。

  她努力長大、努力學繡花,她想當大哥的好媳婦呀!

  「蕥兒,你不要胡鬧……」

  可她沒聽雲豐把話說完,轉身便鑽進林子裡尋人,雲豐嘆氣,這丫頭怎麼這麼冥頑不靈?


  還真讓他們把魚給釣上來,厲害!

  不過線是從家裡帶來的,不是長在頭頂的,這點不在關關預料中。

  他們坐在河邊,除去鞋襪,把腳泡在冰涼的河水裡,雲青還以為她會在意男女大防,沒想到,她比自己更放得開。

  「在想什麼?」雲青問。

  關關安靜了好一陣子,她很少這樣安靜的。

  「在想要不要繼續邀你合作。」

  有個男人出頭,事情簡單得多,況且他是縣太爺,這裡不是京城,就算是七品小官也夠嗆人,但上次的合作經驗實在不怎樣,她本想大發利市的,卻被六千兩給截斷後續,如果這次又碰上那個不知道是真是假的五皇子,會不會到手的肥鴨子,又得眼睜睜地看它飛出手掌心?

  「你想再編參考書?」

  「是,但這回我想自己付梓,不想把編出來的書賣斷。」

  把三千兩攬進懷裡,從起初的驕傲得意到後來的嘆氣,從開始的暢快到後來覺得自己的見識短淺……那感覺像是中了大樂透兩百萬,從一開始的開心到後來的怨恨:「唉,只差一個數字,不然就中五千萬了!」的感覺很像。

  三千兩真的不多,關關感覺自己像被五皇子給搶了似地,所以這回無論如何,她都不賣斷,她要自己擾著賺。

  只不過這樣的話,她得買下一間印刷廠,雇工人、聘技術人員,然後還得把印出來的書送到各個書鋪寄賣,努力做好行銷這一塊,這是相當浩大的工程。

  而截至目前為止,她最大的問題還是沒有足夠人手可用,並且重點是,她是個女人,願意和她談生意的,大概找不到幾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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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0-1 03:22:21
第二十一章

  碰壁的經驗她多了一樁,她曾瞞著雲青,偷偷把編好的第三本參考書拿到城裡各書鋪賣,但不管是大書鋪還是小書鋪,看見她,連談都沒人想跟她談,二話不說便把她請出店裡。

  好不容易有個年輕老板在她千拜托萬拜托之下,終於願意打開看一看,但結論是什麼?他說,「回去找你們家可以作主的男人來跟我談。」

  意思是:東西不錯、對手太糟,他不和女人合作。

  什麼鬼嘛,她鍥而不舍,換上男裝,在她猶豫著要不要往臉上抹鍋底時,雲青兜頭澆她一盆冷水,說道:「你別忙了,不管怎麼打扮,還是能瞧出你是女子。」

  「既然如此,你干麼讓我上衙門時換上男裝。」她沒轍了,只能反問他一句,以示泄忿。

  「是為著你行動方便,較不惹眼罷了,要是能唬得過,杜主簿怎會老拿你的女兒身說嘴。」

  於是她明白,自己想把事情做大,需要一個可靠的伙伴。

  雲青道:「可是我那邊並沒有多的文章手稿可以用。」

  更重要的是,第四本、第五本出來,他沒乖乖上交,賀翔會不會多想?

  他不想沾惹皇家人,更不想與之作對,即使他並未真正確定對方是傳說中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五皇子。

  她搖搖頭。「這回,我想做兒童練習本。」

  「什麼叫作兒童練習本?」

  「給剛啟蒙的孩子用的。兩、三歲的孩子拿筆還太吃力,但我們可以先教會他們認字,日後再學寫字就輕易得多。」

  「不寫字,怎麼認字?」

  「我們可以在空白頁的上方畫一排東西,像梳子、衣服、鞋子……等等,下面則寫下梳子、衣服、鞋子等文字,但次序是亂的,然後讓孩子把字和圖案畫線連起來,透過連線,孩子就會識得不少字。

  「也可以在書頁上方印一個字,比如『人』,書頁下方印『人、方、打、開、習……』等等幾十個字,讓孩子找出相同的字圈起來。

  「還可以寫一篇小詩,讓孩子一面念詩,一面把詩詞裡認得的字給圏出來……方法很多,目的一致,就是透過各種有趣的法子,教會小孩讀書認字。」

  這些方法是她在教育幗容、幗晟幾個時使用的,因此他們在三歲尚未接受啟蒙教育之前,都能認上幾百個字,能看著她編著的小書並且逐字念出,所有人都以為宋家出天才,卻不曉得這批小天才,是她用盡心力培養出來的。

  「這個……」他猶豫道。

  「很難辦到?」

  「不,很有意思,可以試著做做看,只不過一間印書冊的廠子……我們是外行人,光是聘雇工人就有困難,我們需要培養自己人。」他從現實角度看待此事。

  「我也是這麼想,可不知道從哪裡下手。」她虛心請教。

  「這幾天,我們先去人牙子那裡,挑找幾個合用的人。」

  「然後呢?」

  「我有些關系,看看能不能讓他們進去印刷廠裡學學,等他們學得一技之長,我們再蓋新廠子,印你說的練習本,但之前,那些練習本只能找有信譽的印刷廠先幫我們印。」

  「這樣的話,會有風險。」

  「沒錯,要是心存齷齪,把我們的書賣給別人……」

  那就是被賀翔強搶一次之後,又被別人二度打劫,智慧財產權啊……她得花多少時間,才能控制在自己手中?

  她又被潑了冷水,心裡真憋屈!

  可關關明白,這裡不是電腦盛行的二十一世紀,這裡是牛步當車的閑適古代,搶時間的事兒在這裡不流行。

  「也只能這樣了。」

  「你還是覺得錢太少,想多掙些嗎?」雲青笑問。

  對於這次的意外收入,他是滿意的,早知道關關是個有福氣之人,知道她在哪裡、福氣便在哪裡,瞧,她來到身邊不過短短幾個月,他已經有數千兩身家。

  過去當了六年官,就算不吃不喝不花,他身邊銀子從沒超過一百兩,可她一來……

  生活改善了,公事流暢了,那些翻出來的舊案子替他打下好官聲,他對她,除了滿意之外,更多的是感激。

  「是,錢很重要,它可以改變我的生活,比方現在我用再多的糖、再多的油,都不會有人說我浪費,但除此之外,我還想做另一種改變。」

  「改變什麼?」

  「改變教育方式。」她緩聲道。

  「什麼意思。」

  「現在的教育多是記憶、背誦,孩子們也許不知道意思,卻得逐字逐句硬把文章給背下來,聰慧的孩子自然可以理解,然後過關斬將參加一次次的科考,成為朝廷命官,但大多數的孩子是無法理解那些之乎者也的,卻因為記誦著不明白的文字、因為重復著無法理解的內容,慢慢地,他們對學問失去興趣。

  「最後他們放棄科考、放棄讀書、放棄享受文字,卻也錯失學習一技之長的關鍵時期,到最後用一句百無一用是書生,訴盡滿腹委屈。這是很可惜的事,所以我希望透過有趣的練習本、可愛的故事,讓所有小孩子都能讀書識字,並且培養他們對讀書的興趣,將來他們不管是當農夫、當匠人、當廚師,人人都樂於在閑暇之余,用閱讀來增長見識。」

  她深信教育的重要性,不信把莫札特養在殺豬的人家試試,天天聽的不是音樂而是豬只的哀號求救,看的不是五線譜,而是刀起刀落的血肉橫飛,長大了,肯定會覺砧板比五線譜親切。

  她的抱負讓雲青瞠目,這不是普通女人會想的事。

  關關想改變的何止是教育方式,她想改變的是人們的習慣、喜好、生活態度、觀念……

  說不出的心頭翻湧,說不出的激昂感動,可惜她身為女子,否則定會是國家的擎天大柱。

  發現他定格,關關推推他的手臂問:「怎麼不說話?」

  「我聽你說話,聽得痴迷了。」

  雲青的回答讓她紅了臉頰,可是他沒說謊,他確實喜歡聽她長篇大論,喜歡看她自信自若,更喜歡她說話時的專注神情,聰慧二字已不足以形容她。

  一個喜歡說、一個喜歡聽,不知不覺間他們成為最好的朋友。

  方雲青沒有一般男人的沙文,他虛心受教,對於不懂的事,樂意一問再問。

  關關當初選擇念法律系,選擇當律師、不考法官,就因為她有強烈的說話欲/望,上一世,她為著活命、過得小心翼翼,不敢展露半分才華,她在喪失自由同時,也失去發聲機會。

  這一世,她發覺所有的男人都不耐煩聽女人說話,他們認定女人又傻又蠢又嘴碎,如果有民調,「把女人的嘴巴封起來」肯定是男人的最大希望,關關想,他們大概只喜歡女人在床上扭成一團的嬌喘呻/吟聲。

  但是在雲青跟前不一樣,她可以毫無顧忌地說話,即使她經常說些別人難以理解的事,他也不疑不問。

  因為傾聽,他們之間感情升溫;因為投契,她願意為他擔心。

  她喜歡和他共事,更喜歡他在身旁聽自己說話,所以她很喜歡很喜歡和他相處的每一段光陰。

  雲青追問:「你指的所有小孩子,也包括女孩嗎?」

  「當然,不管是男是女,他們也許不參加科舉考試,但是他們能夠讀書,能夠從別人的經驗裡面增長見識,他們能從書裡面享受無法想像的幸福,在文字裡徜徉、在文字裡快意,甚至是以文字來豐富自己心靈。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做幾分,但凡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我就要做!」

  上輩子,幾個庶出孩子的命運在她手中悄悄翻轉,說沒感覺到成就感是騙人的,何況那幾個真的是很好的孩子。

  這輩子,關關不確定王氏會堅持對他們的教育,還是她該相信他們日後成才是命中注定?但她希望自己的想法能夠直接或間接地幫到他們。

  雲青深深看著她,想看進她靈魂裡似的。

  就是這樣的心態,讓她成功地教養了宋家下一代,讓幾個異母兄弟姊妹之間,沒有互掐互鬥、只有相互扶持?就是這樣的念頭,讓她養出沒有官家背景的宋家孩子卻一個個在朝堂上站穩腳步?就是這樣強烈地企圖改變,讓宋家女兒成了京中最有見識的賢德夫人?

  深吸氣,雲青緩緩閉上眼睛,他釐不清心中思緒,起起伏伏地,是兩世記憶。

  是,他重生了。

  上一世,在他畫好丹青,打算送給宋家老太君,慶賀她七十大壽那天,他壽終正寢,當時他趴在桌上,景物在他眼前逐次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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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0-1 03:22:41
第二十二章

  他的視線模糊了,腦子裡卻是異常清晰。他沒有想起妻子、親人,卻想起多年前那個梅花樹下的身影,她和孩子們躲迷藏、打雪仗,銀鈴似的笑聲穿梭在寒冽清冷的梅香之間。

  她回眸一笑,在他心底留下深刻印記……時光過去太久,他已經忘記她的容顏,但他忘不了那天,那個嬌俏可愛的身影……邵翠芳……

  人人都說邵翠芳是最有福氣之人,幾個孩子把她當成親生娘親,她是進不了宋家祠堂的小通房,但幾個孩子們卻想盡辦法要為她請求誥封。

  在意識游離間,他企圖掙扎起身,他想進宋氏祠堂幫幾個孩子們一把力氣,但……

  對不起,他死了……直到靈魂離開身軀那刻,他心底遺憾愧疚,最終還是幫不了她。方雲青再次清醒時,他回到考上二甲進士那天。

  他又被人惡意推進池子裡,他又成了十五歲的少年郎,上天給他了新機會,讓他彌補上一世的遺憾。

  所以他推拒谷尚書的好意,不願上門求娶。

  前世,他娶谷嘉華為妻,夫妻之間談不上恩愛,卻像親人似地彼此照顧,而自己在岳父的幫助下,短短六年官升數級,成為五品知府,之後更是」路官運亨通,到離開朝堂時,已是一品大官。

  嘉華溫柔良善,是個無從挑剔的妻子,夫妻倆平平淡淡過完一輩子,他們沒有過小孩,她要為他迎娶妾室,可他不願意發生在自己母親身上的悲劇,在別的女人身上重復。

  但是嘉華並沒有因為他的堅持而感動,她有的,只是濃濃的罪惡感。

  直至嘉華離世之前,才哭著告訴他,她心裡深愛著另一名男子,她為了對那男人堅貞、不願意幫他生孩子,她說自己曾經用藥打下兩個孩子,等到發現丈夫是可以托付終身之人時,她後悔了,但身子受損,再無法懷上孩子,是她害他斷了香火。

  她臨終前的遺言,深深傷害他的自尊。

  但她就快死了,他無法對她口出怨恨,不管怎樣受傷,他都無法否認嘉華是個溫良恭儉的好女人,更無法忘記,岳父對自己仕途上的助益,他只能勸說自己不怨天尤人,那是他的命。

  六年前,相同的選擇再度來到自己眼前。

  他不是沒想過自私一點,為自己的前程,別顧慮谷嘉華的心情,硬將她娶進方家大門,了不起挑個妾室為自己延續香火,但再三考量後,他做出另一個決定。

  他不否認,自己之所以沒答應這門親事,梅花樹下的那抹纖細身影占據了一部分原因,前世擦身而過的女子,今生可有機緣教他們相識一回?

  他很清楚,邵翠芳是宋懷恩的通房,她將會在未來為宋家教育出數個傑出孩子,她將成為南開城裡所有姨娘小妾心目中的典範,一個小通房混成老太君,那得是多堅毅的性子……

  他經常想起她,若是再有那樣一個機會,他告訴自己,再不允許兩人只是擦身。

  為官六年,他終於回到泉州這個兒時故鄉,比起前世,整整提早五年。

  那天他是故意在宋家圍牆外徘徊流連,他幾乎天天都去,他撫摸著那堵牆,想像裡面那個笑得令陽光失色的女子。

  然後,她跳出來了!

  那年不過遠遠一見,他根本記不得她的容貌,但她荷包裡的賣身契讓他欣喜若狂——邵翠芳。陡然看見這三個字,他的心提到嗓子眼,他感激上天恩惠!

  不一樣了!她沒有成為宋懷恩的通房,她跳出宋家圍牆,成為自由良民,他對自己發誓,這回他再不要與她擦肩而過,他要與她結下善緣。

  而一場楊寡婦的案情分析,幾句俏皮言語,他就喜歡上她,義無反顧。

  第一次他這樣感激著六年前做出的決定,感激上天給自己一個重生機會,感激她願意對他說話,感激他們之間的感情增進……

  突然間,他握住她的手,神情有點激動。

  關關誤解他的激動,是被自己高尚的情操、崇高的志向所折服,連忙解釋。

  「我那個……只是夢想,不見得會成功的,你不要太興奮。」

  上輩子她只能改變六個孩子的未來,這輩子能改變多少尚是未知數,十個、三十個……或是比六個更少?她半點把握都沒有。

  「會的,只要我們肯做。」上輩子有活生生的例子擺在那兒呢,他相信她的想法肯定成功在望。「這幾天我就四處去找找,看有沒有願意和我們合作的廠子。」

  「所以,你還是認為先別買印刷廠?」

  「對,買印刷廠的風險太大,如果我能夠找到信譽不錯的印刷廠,由我們付工錢、紙錢,讓他們幫我們印書……」他頓了頓後道:「不行,不管怎樣,還是得先找到可以信任的人,書印好之後,總不能擺在家裡吧,還得有鋪子能夠賣。」

  「我想過,這種替小孩子編的書,無法推廣到學堂裡,也許私塾還可以碰碰運氣,但多數的私塾並不教五歲以下的孩子,最重要的是,那些夫子未必看得上我這套教材,所以還是得有自己的書鋪才行。

  「因此我想訓練一批專門的人,來指導那些夫人,如何利用練習本來教導孩子認字,也可藉此把教育概念推廣到每個家裡。」她沉吟地道。

  「你這個想法很好卻不實際,多數夫人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你如何能讓她們接觸到練習本或者你所謂的教育概念?何況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不管怎麼樣,教育孩子這件事,都落不到女人頭上,如果賣的是孩子的玩具還行,丟給孩子,孩子會自己玩,但練習本得有大人在旁指導,重點是,那個大人……誰來擔任?」

  「如果名門夫人沒辦法出門,那我們把練習本賣給中等家庭的婦人孩子呢?」

  「那更不實際了,這年頭能認字的女人是少數,沒有幾個女人有本事教導自己的子女讀書認字。」雲青又反對她,他低下頭,苦思可以解決的法子。

  關關有點氣悶,垂眉想了想,苦笑道:「總不能辦幼稚園吧,有錢的家庭有奶娘照顧,沒錢的家庭大的帶小的,誰會送孩子上幼稚園?」

  可她又不能告訴他們,兩歲半到三歲的幼兒腦部發展已經達到成人的百分之八十,早年給予孩子適當的經驗和充分刺激,智力會比平均智商提升三成以上,她更不能同他解釋坐待成熟才學習,是種錯誤觀念。

  「幼稚園是什麼東西?」

  「是集合一群兩到六歲的孩子,一起學習的學堂。」這種機構得在雙薪家庭並且孩子不多的社會環境裡才辦得起來,在這裡……別笨了。

  雲青望著沮喪的她笑了。「既然如此,那我們就辦一間幼稚園吧。」

  「什麼?」

  誰會來念啊,富家公子是一個小孩後面跟著一堆奶娘僕婢在照顧,誰舍得把孩子送出去?窮家小孩,在泥土裡滾幾圈就長大了,誰舍得花那筆錢?開幼稚園比賣練習本更不實際。

  「南開城裡有不少窮戶,若是我們能替他們照顧六歲以下的孩子,他們肯定願意把孩子送到我們的幼稚園。」至於六歲以上能夠幫著家裡做事的孩子,他就沒把握了。

  「你都說窮戶了,讓他們掏銀子,怎麼可能?」

  「誰說讓他們掏銀子了?我這裡還有兩千多兩,買個臨街的鋪子,樓下賣練習本,樓上辦幼稚園,只要咱們把窮孩子教得比富孩子更聰明,你說,大家會不會想知道我們是怎麼辦到的?到時候,你還怕練習本沒生意?」

  換言之,幼稚園只是前期投資,他並沒有打算從當中牟利。

  關關凝眸望他,這個人……她該形容他有冒險精神,還是罵他敗家,銀子尚未入袋,就先想辦一間免費幼稚園,錢待在口袋裡會咬他嗎?

  「看什麼?你覺得我的想法不對?」

  他好笑地看著她發呆的臉龐,聰明慣了的人,偶爾露出這樣一副表情,很……討人憐愛,這樣想著,手就自己動作了,輕輕地,他揉了揉她的發;輕輕地,他碰了碰她的臉頰,只是小小的動作,像大哥哥對待小妹妹那樣,但他好滿足。

  心在胸口溫柔的鼓動,甜蜜的感覺在身子裡蕩漾,他沒有想過自己能夠這樣幸福,只因為一個女人在他身旁。

  「你憑什麼這麼相信我?說不定免費的幼稚園有人讀,花錢的練習本沒人要?」她有些遲疑。

  他失笑,自信滿滿的她居然說出這種話?

  他拉起她的手,掌心與她密合,鄭重點頭回答,「對,我相信你,不管是不是免費的幼稚園有人讀,花錢的練習本沒人要,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改變許多人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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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0-1 03:23:02
第二十三章

  而他的命運,已經悄悄地在她手中改變,他不知道她會把自己帶到哪裡,但不管在哪裡,只要那個人是她,他願意無條件跟隨。

  雲青簡短的一句相信,沒來由地讓她甜了心,仿佛跌進蜜池裡。

  為什麼會這樣?因為在這個時代裡終於有人肯定自己的能力?

  關關靜靜地回視他,他那雙眼睛清澈見底,如一潭清泉般幽靜,卻冒著一簇奇異的火焰,明暗交替、變幻莫測得令人心驚,這樣的男子……

  心,已然驚動,遑論其他……

  關關想說謝謝的,但這時候,插在地上的釣竿有了動靜。

  雲青急急轉身扯動釣竿,人和魚、水面和水底,雙雙拉鋸,關關一下看著翻騰的水面,一下看著神情專注的雲青,無緣由地,她相信這場拉鋸,他會得到最終的勝利。

  果然不多久,一條近兩尺的大魚被釣上來。

  他轉頭對她笑著,陽光下,他的笑溫和從容、和煦爽朗,湖光山色間,微風吹動一抹淡淡的青草香,關關頓時覺得心境開闊。

  笑靨不自覺流露,嗯,是無緣由,無緣由地穿越、重生,在一心一意想翻過的那面牆後遇見他,這世間無緣由的事兒多了去,何必事事追根究柢,所以喜歡他亦不需緣由,對吧?

  他扯了河邊的菅草穿過魚鰓,把幾條魚給串在一串兒,對她伸手,他說:「回去吧。」

  他牽過她的手很多次,但從未伸手相邀,他的掌心停頓在半空中,而她只有短暫猶豫,便在他的掌心迭上自己的手,然後不再追究心情如何。

  他們走回方母墳前,但才沒走幾步,天上竟然落下綿綿雨絲,他連忙拉著她奔跑。

  在雨中狂奔,她不覺得寒冷,所有的意識只停留在掌心那點溫暖。


  他領著她到一間很多年沒人住的老宅屋。

  房子架構還好,沒有傾圮現像,前前後後加起來有十幾間,但到處蛛網塵封。

  大廳的屋梁有點高,整間屋子空落落的,只有一組小小的木桌椅。

  幸好雨尚未下大,加上一路跑來有樹葉遮擋,他們身上並沒有太濕。

  「雨不大,也許我們趕一點,能夠在雨下大之前回到家。」

  關關抬頭看向烏雲密布的天空,才一下子工夫,陽光就被隱蔽,好好的天氣說變就變。

  「最慢在一刻鐘內,雨會下大。」雲青站到她身後,看一眼天上沉沉的烏雲,看天猜雨,他經驗豐富。

  「雲豐和蕥兒怎麼辦?」

  「雲豐發覺不對勁,會把蕥兒帶過來這邊。」

  「你們都知道這邊有間空宅子?」

  「我們對這附近很熟。」

  對哦,他們以前在這片山林進進出出,掏鳥蛋、挖野菜、抓魚長大的,自然知道哪裡能避雨。

  「別擔心他們,我去找些柴火。」

  「好。」

  雲青走出大廳後,她在隔壁幾間屋子繞了繞,她找到一個破爛櫃子,櫃子裡還有些女人和小孩的衣服,但太久沒打開,衣服帶著腐霉氣味兒。

  她轉過一圈,尋到桶子和掃把,再拿出一件孩子的衣衫當抹布,回到廳裡時,發現快手快腳的雲青已經剝洗好魚、串成串兒,開始生火。

  關關把桶子放到外頭接水,開始動手掃地、抹桌子,兩人分工合作,沒多久工夫,廳裡雖稱不上光可鑒人,卻也干淨幾分。

  而像雲青說得那樣,雨果真下大了。

  柴火升起,將清冷阻在屋外帶來一陣暖和感,關關把手伸到火堆前烘烤,聽著雨水打在屋檐上的聲音,記憶裡的諸多事情彼此勾串,她微微笑開,臉上帶著溫柔光暈。

  「想到什麼,這麼開心?」雲青問她。

  關關回過神,看一眼無人空屋,笑道:「想到韋小寶,不知道會不會有神龍教徒眾或莊三奶奶、雙兒跳出來。」

  許多年前的那個雨天,幗晟、幗容幾個睡不著覺,她就說了韋小寶的故事,後來那幾個小子,居然把故事寫成話本,讓說書人到處講,十四、五歲的孩子們因此在泉州闖出了小小的名聲。

  她想向雲青解釋韋小寶、神龍教、莊三奶奶,但他根本不需要,這個故事,他在說書人口裡聽過無數次。曾經,他為這些故事深深迷戀,而在知道話本出自何處後,原本結了仇的人家,再度續緣。

  原來這些故事不是宋家那些小伙子寫的,而是出自她的口?

  狂喜在心頭,強抑著興奮,他的眼睛爍亮爍亮的,臉上有不正常的潮紅。

  她疑惑他的表現,疑惑他像是對《鹿鼎記》很熟似地,更疑惑他臉上為何一副挖到寶藏、想據為己有的表情。

  「你干麼這樣看我?」關關問得小心。

  「我在想,你應該把這個精彩絕倫的故事寫下來,這書一定會大賣。」

  「吭?」兩顆眼珠子的在他身上,她不過講兩句,他就知道這個故事精彩絕倫?有問題……

  收回目光,雲青明白自己說錯了什麼,連忙補救。

  「不是嗎?我猜錯了嗎?剛剛你說的那個韋小寶不是故事,而是真人真事?」

  關關微微一哂,「它們是故事,但你為什麼認定它們精彩絕倫?光靠我提的幾個名字?」

  「因為直覺,神龍教聽起來就很不一般。何況,你說的每句話,於我……都是精彩絕倫。」

  如果他們在談戀愛,這就是最暖心的甜言蜜語,不必說我愛你、不必提天荒地老、海枯石爛,不必把情詩掛在嘴上,簡簡單單、出自真心的幾句話,讓她對他,比喜歡更上一層……

  都說經歷得越多,真心就越少,她很清楚在真心缺貨的年代裡待太久的自己,早就沒有真心,但他,總在不經意間,壓榨出她為數不多的真心……垂下眉睫,萬般滋味在心頭衝撞。

  「想聽故事嗎?」她輕聲問。

  「想。」即使他已經聽過無數回,海大富、茅十八、康熙皇帝、天地會……這些已在他腦海裡生根。

  「故事很長。」

  「我有耐心。」他不介意花一輩子傾聽。

  她揚揚眉,正打算讓故事開場,可這時有人自外頭闖進來。

  兩人起身相迎,進屋的不是雲豐和蕥兒,而是楊寡婦和她的兒子們,這次她帶著兩個男娃兒,一個八、九歲,一個三、四歲,當天上公堂的是大的那個。

  「楊大嬸?」關關輕喚。

  楊寡婦抬頭,訝異地望向關關,她全身濕透了,兩個孩子也是全身濕,他們身上都帶著包袱,顯然是要遠行。

  「姑、讀,你、你怎……」

  關關沒等她問完,便接話道:「你和鄰居打官司的時候,我在衙門外頭全看見了,先不急著說這些,你快帶著孩子到後面屋子,把一身濕衣服換下來,免得傷風了。」

  楊寡婦點點頭,關關便領著他們到鄰間。

  關關繞回大廳,看雲青一眼,表情寫著:如何?本姑娘神機妙算吧。

  雲青笑了,附和起她的驕傲,「你是對的,她果然住不下去了。」

  他本想幫楊寡婦翻案,只不過這段日子太忙,事情一樁接一樁,沒想到她這麼快就離開村子。

  「待會兒好好問問,不在公堂上,也許她不緊張,能把事情講得清楚些。」

  雲青點點頭,把火堆撥得更旺盛些,他看看外頭,雨越發大了,雲豐和蕥兒怎麼還沒來?

  不多久,母子三人換好衣服走回大廳,關關搬了長凳邀他們坐在火邊取暖,她親切地對孩子說道:「餓了吧,再等一會兒魚就可以吃了。」

  楊寡婦拍拍兒子的肩,八歲小兒連忙點頭道:「大哥哥、大姊姊,娘要我謝謝你們。」

  關關詫異,不錯嘛,這孩子磊落大方,沒有結巴現像,那麼那天……唉,她苛求了,小小的孩子被驚堂木一嚇,還說得出話才怪。

  關關從荷包裡掏出糖塊遞給小男孩。

  小男孩靦腆地接過手,小心翼翼地剝了塊糖放進嘴裡,臉上淨是滿足,咽了咽口水,他連忙剝了塊糖給娘,楊寡婦笑著把糖遞給大兒子,大兒子看一眼,忍痛把糖還給弟弟,摸摸他的頭說:「弟弟還在長個兒,弟弟吃。」

  幾個小小的動作,看得出這家人感情擰成一股繩,誰也分割不去。

  「弟弟,姊姊可不可以問你幾句話?」關關對著八歲的孩子開口。

  男孩朝母親望去一眼,楊寡婦點頭後,他才回答,「可以。」

  「那天,你們的鄰居大叔、大嬸說謊,對不?」關關一問,楊寡婦立刻紅了眼,低下頭,用衣袖擦拭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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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0-1 03:23:24
第二十四章

  男孩連忙點頭,好不容易有人相信娘是無辜的,所有的話便一股腦兒全擠了出來。

  他急忙說道:「我娘根本沒讓馬大叔修門板,更不可能下藥,他們想害我娘名聲,想把我們從村子裡趕走。」

  雲青和關關互視一眼,她果然沒猜錯。

  「你可以把事情從頭到尾說給我們聽聽嗎?這位大哥哥是新任的縣太爺,他可以為你們主持公道的。」關關把雲青推到前頭。

  雲青彎下腰,拍拍他的頭,溫聲說道:「是,你們有什麼委屈可以告訴我,說不定我能想辦法替你們平反冤屈。」

  聞言,男孩眼底綻出光芒。「我們剛搬到村子裡時,一開始馬大叔、馬大嬸對我們不錯,我們兄弟經常和馬家的弟弟、妹妹們玩在一塊兒,後來發現,馬家弟弟妹妹手腳不干淨,他們經常會順手摸走一點東西,瓜呀果呀雞蛋的。

  「起初娘不以為意,覺得不過是小孩子貪吃,直到有一回,我發現馬家妹妹居然在翻娘的珠寶盒子,我便拉著馬家妹妹去找馬大嬸說事兒。

  「結果馬大嬸不但沒責怪女兒,反賴我說謊,從此村子裡便時不時傳出我家的壞話,說我和弟弟上他家偷東西,說娘的手腳不干淨……娘不肯理她,說是公道自在人心。

  「有一天,一個道士到我們家,他前前後後來回走了幾趟,然後到家裡來問我娘要不要賣屋?娘自然不肯賣,我們只剩下那間屋子,什麼都沒有了。可是過沒幾天,馬大嬸就上門來,也提了這件事,娘還是回答她、房子不賣,從那天過後,事情就多了。

  「外面的謠言越來越厲害,一下子說我放狗咬他家兒子,一下子說我們家裡鬧鬼,一下子說娘勾引馬大叔……直到那天,馬大叔和馬大嬸又到家裡來讓我娘賣屋,我娘不肯,他們滿口肮髒話,我氣不過,拿了把菜刀要趕人,卻沒想菜刀被馬大叔劈手奪下,他揚聲要砍死我,娘為著護我,腿上反挨上一刀。」

  說到這裡,他眼睛發紅,眼淚倏地落下,好半晌,才抹干淚水,繼續說:「告官不成,我們成了村子裡的笑柄,村人見著我們總是諷刺嘲笑。弟弟小,不懂事,回了嘴,村裡小孩便拿石頭砸我們,娘見我們天天帶傷回家,心裡頭不舍,前兒個馬大叔、馬大嬸又來家裡,讓我們賣屋,娘便答應了。」

  弟弟看著哥哥掉淚,只會拿糖往哥哥嘴裡塞,一面塞一面說:「哥哥不哭,哥哥吃糖。」

  見他們這樣,雲青心中百感交錯,那年他們孤兒寡母的,也是這般教人欺凌。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這天底下,善良百姓為何總被惡人欺凌?

  關關嘆氣。「楊大嬸,不是說你從夫家帶走不少財物嗎?就算賣屋換個地方住也無所謂,為什麼方才你兒子說,你們只剩下那間屋子?」

  「錢、錢是先、先夫,留給我、我們母子,繼、繼母眼紅,上門奪、奪子,我把錢、錢全給、給他們,把、把兒子留、留下。馬家說、說那屋,只、只值三、三兩。」

  他們終於明白了,繼母哪會想要繼孫,什麼骨血不過是說詞,狠心繼母是想利用此事為籌碼,將繼子留給楊寡婦的銀錢搜羅一空,而馬家更狠,三兩銀子就要買下一片屋,趁火打劫嗎?

  關關與雲青對視,雲青開口道:「那道士定然是看中了楊大嬸家那塊地,既然是道士,便與風水相關。我猜想,或許是有富戶雇道士尋風水寶地,不知怎地,便看上楊大嬸家的地,但楊大嬸堅持不賣,此事被馬家知道,他們便竭盡全力,毀人名譽、潑髒水、一心把楊大嬸一家趕走。

  「他們用三兩銀買下那塊地,說不定轉身就用幾十兩、幾百兩賣給那個富戶。楊大嬸,你可以把賣屋的契書給我看看嗎?」

  楊寡婦點頭,從懷裡拿出契書。

  關關接過手,雲青湊過頭,兩人一起看,那上面的字應該是裡正寫的,沒什麼差錯,條文手印也都齊全,他們來來回回看上好幾遍,尋不出可挑剔之處,但是……雲青微微一哂,笑道:「我有辦法了。」

  關關詫異,轉頭望向雲青。「什麼辦法?」難不成是偽造文書?

  他朝她微微一笑,讓她稍安毋躁。「楊大嬸,你先告訴我,經歷過這些事,你還想搬回村子裡嗎?」

  楊寡婦用眼神示意大兒子,於是他說道:「不回去了,弟弟已經被打得經常半夜作惡夢,況且娘做了一手好豆腐,我們打算到城裡,賃個屋子,然後到街上賣豆腐。」

  「可你們手邊就賣屋的三兩銀子,做不了太多事。」雲青道。

  男孩看看娘,再看看雲青後說道:「爹成親時,給了娘一支金簪,娘說要把它給賣掉應急。」

  雲青點點頭,「弟弟,這上面的手印是你蓋的嗎?」契書上頭的指印太小,不是成年人的指印。

  「是。」

  「你今年多大了。」

  「八歲。」

  「怎麼沒讓你娘蓋手印?」

  「娘舍不得那屋子,也舍不得好不容易才安定下來的生活,簽契約的時候,跑到外頭去……」娘是去哭了。

  「你蓋契約時,裡正在吧。」

  「是,馬大叔、馬大嬸都在。」

  「那就行了,大燕律法,十二歲以下孩童簽的土地買賣契書不作數,那屋子還是楊大嬸的。」雲青堯爾笑道。

  關關恍然大悟,是啊,她怎麼沒想到這個!她明知道有這條律法啊,唉,做事還是不夠周密嚴謹,她得再好好學學。

  「關關,昨天衙門裡有人來登記買賣契書嗎?」雲青問。

  「沒有。」契書上頭的日期押的是昨天,今兒個休沐,換言之,最快的話,要變更土地所有人,是明天的事了,而馬家得先把土地變更成自己家的,才能順利賣給富戶。

  「關關,明天……」

  「我知道,只要有人拿這紙契書過來登記,我便以『十二歲以下孩童簽的土地買賣契書不作數』為由,把人打發回去。」

  「待雨停,楊大嬸先和我們一起回去吧,假使估算無誤,馬家登記不成定會帶著契書找上富戶,誆對方一筆銀子。到時,我派人尾隨,搶在馬家前頭,把楊大嬸願意賣房的消息傳給對方,過後,咱們再上門找對方談價錢。」

  眉頭一抬,關關笑道:「那屋子楊大嬸打算賣多少價錢?」

  「當、當初,買十、十兩。」

  「十兩?那好,咱們就賣一百一十兩,要是楊大嬸舍得,給我十兩銀子,我就能買通那個道士,修一座富麗堂皇、舉世無雙的大墳墓,並且讓那座墳墓蓋在馬家正門口,以後馬大叔、馬大嬸要出門,就得先向死者致敬。」關關咬牙說。

  「你這招真陰損。」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加倍奉還是最好的法子。有些人就是得被教訓過,才能學乖。」

  關關一面說,心裡一面想,若真能買下印刷廠,她就要從大燕律法中找出百姓們經常會無心觸犯的法律,做成圖文漫畫,向百姓推廣,免得兩眼一抹黑,善良人總被黑心人欺負。

  聽著雲青和關關的對話,楊寡婦感動得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可……真的能夠嗎?

  過去幾個月,他們受的委屈無處可訴,只能夜裡蒙著被子偷偷哭,沒想到決心放棄一切後,竟能峰回路轉、柳暗花明。

  雲青見關關握緊小拳頭的模樣,忍不住笑了,這丫頭還真憤世嫉俗。

  「吃魚吧,魚熟了,不要客氣,魚還很多吃不完的。」

  把魚遞給楊大嬸後,關關才想起雲豐和蕥兒,這裡離方母的墓地並不遠,他們怎麼還沒到?她憂心問:「除了這裡,還有更近的地方可以躲雨嗎?」

  這時,外頭適時揚起一陣馬蹄聲。

  他們停下對話,雙雙走到大廳門口朝外望,外頭停了輛青頂四輪馬車,在雨幕中看得不是太清楚,但隱約可見到車子裡下來幾個人,撐了兩把大傘往這兒走來。

  又有客人?今天還真熱鬧。

  待他們走近,雲青才發現走在前頭的是蕥兒和雲豐。

  看見雲青站在門口,又發現關關與他齊肩並立,蕥兒滿肚子的委屈再也憋不住,她不管不顧地跑出傘下衝到屋子前,一口氣撲進雲青懷裡,淚水滴滴答答掉不停。

  這陣仗太大,雲青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他拍拍蕥兒的背,向雲豐投去疑問視線,問他:蕥兒怎麼了?

  雲豐搖頭嘆氣,這要怎麼回答?他只能聳聳肩,滿臉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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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快進來烤火吧,別站在門口吹風。」關關好意說道,沒想到蕥兒聽見她的聲音,像吃了炸雷似地,轟一聲爆炸!

  她松開雲青,衝到關關身前怒指著她,大聲吼道:「我們家的事,你這個外人少開口!」

  關關被嚇一跳,正在吃魚的母子三人也被驚得停下動作,齊齊抬眼看著門口突兀的一幕。

  「我……只是……」她試著想解釋,但蕥兒咄咄逼人,伸手狠狠推開她,關關差點兒沒站穩,幸好雲豐搶過來,扶她一把。

  蕥兒的手很冰,她氣得全身發抖,但看見關關那張臉,恨得想咬她一口。

  「蕥兒,你在胡鬧什麼?」

  被雲青斥責,蕥兒捂住臉,抽抽答答哭了起來。

  關關看看眉頭緊皺的雲青,再看看滿臉無奈的雲豐,搞不清楚誰惹火了女暴君,她嘆口氣,打算退開幾步,乖乖當路人甲,卻沒想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揚起。

  「關關,我終於找到你了!」

  她的視線順著聲音望去,看見許久不見的賀翔,他臉上有關也關不住的笑意,他身邊站了個年輕姑娘,十三、四歲左右,亭亭玉立、纖腰緊致、胸脯渾圓,一張宜喜宜嗔的瓜子臉兒,帶著幾分稚嫩清純,挽著柔麗的秀發,更襯得頸間纖細柔美。

  美女、非常美的美女,並且和賀翔一樣,身上都帶著貴不可攀的氣勢。

  她和初次見到雲青的關關一樣,視線一落到雲青身上,就拔不開了。

  如果可以用蘋果、柳枝、清雪……等等名詞來形容人的樣貌,那麼雲青的樣貌可以用三個字來形容——快干膠。

  沒錯,他有非同凡響的魅力,任何人看見他,總會忍不住一盯再盯,盯到眼睛脫窗還是不舍得分離。明明就沒有帥到淋漓盡致,可人家就是有這等本事,是因為氣質嗎?

  沒人說得上來。

  但關關絕對可以理解小美女眼裡對雲青的迷戀,要對他免疫,必須有堅定的意志力,以及不當花痴女的強烈信念。

  蕥兒也發現小美女的目光,原本的危機加乘為雙重危機,怒氣在她胸口泛濫,她在心裡罵了一千次不要臉,但她沒勇氣對貴人出言不遜,只好把滿肚子恨全算在關關頭上。

  被賀翔一插口,關關以為蕥兒應該即時收斂的,真有什麼不爽,至少留到回家再說,卻沒想到,蕥兒盯住關關不放,好像老鷹盯住老鼠,沒把她撕吞入腹不痛快似地。

  蕥兒冷言冷語對上關關,「果然是個不安分的,看到男人都勾引,也不知道是不是狐狸精附身。」

  關關額間三道黑線,她可以回說:本人不是狐狸附身,是二十一世紀的靈魂附身嗎?

  「蕥兒!」雲青怒斥一聲,他又急又氣,為關關擔心。

  蕥兒再度失聲痛哭,但這回沒掩面,反是搶進雲青懷裡尋求安慰,她圈住他的腰,急急忙忙說道:「大哥,你別娶關關,我們說好,等我長大就要和你成親的,你不能三心二意。」

  對,她就是要把事情鬧大,讓不要臉的女人通通看清楚、聽明白,大哥是她一個人的,誰也搶不走。

  猶如驚雷,聽見蕥兒的話,關關兩顆眼珠子發直了!這年代容許亂倫嗎?還是蕥兒有嚴重的心理障礙,對自家大哥有無可言喻的迷戀?

  受到打擊的不只是關關,跟著賀翔同來的小美女似乎也深受打擊,一雙妙目緊緊盯在雲青身上,想在他身上盯出個洞似的。

  許久,小美女的眼光緩緩移動,挪到關關身上,那是很有氣勢的目光,可以用來點火、燃煤、煉鋼一般,關關被她看得頭頂發麻、四肢僵硬,考慮著要不要搖搖手,表明自己對方雲青雖然比喜歡再多好幾點,但還沒有強烈到非君不嫁的地步,如果對手夠強勁,她不介意當一次俗辣,把養眼男人讓出去。

  「你鬧夠了沒?」

  雲青表情凝重,硬將蕥兒從懷裡推出去,雲豐連忙接手,把蕥兒拉開。

  蕥兒還想開口,卻讓雲青一個凌厲表情給嚇住,她緊咬下唇,可憐兮兮地望向她的大哥。

  拱拱手,雲青對賀翔道歉,「對不住,讓賀賢弟看笑話了,都怪我們太寵妹妹,才把蕥兒給寵得不知天高地厚。」

  雲青笑著把亂倫大戲講得雲淡風輕。

  但這哪裡說得過去?再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女生,也該明白哥哥和丈夫的分野,只是這時候並不是討論這種事情的好時機。

  關關閉上嘴巴,退兩步,躺著都會中槍的人還是別太多話,免得下一輪掃射,搞到自己中彈身亡。

  賀翔也是個知情識趣的,他上前兩步,笑道:「雲青兄,好久不見。」

  「賀賢弟怎麼會到泉州來?又是路過?」

  「這回是特地來找你們的,上回的事多虧雲青兄和關關幫忙。」

  上回的事……所以他真的順藤摸瓜,找到大頭了?

  換句話說,他這個五皇子是真不是假,那麼跟在他身邊的女子又是誰?皇子妃?公主郡主還是什麼大咖角色?

  關關頭皮上被蕥兒惹起的那陣麻癢才褪下,現在又冒了出來,才剛洗的頭啊,怎麼會有虱子在上頭作怪?

  關關低頭,咬牙切齒,她真不想走穿越定律的呀,上輩子不是無風無波、平安到老嗎?怎麼跳一堵牆,就繞回定律裡?不會不會不會,她不是洛晴川,她沒有那麼衰。

  雲青的想法和關關一樣,但他文風不動,臉上依然保持著溫柔和煦的笑容,說道:「賀賢弟客氣。」

  「我不能待太久,可是我有重要的事必須與雲青兄討論,鄰居說雲青兄一家不在府裡,全到山上來踏青了,便一路尋來,卻不料遇上這場雨,幸好碰見雲豐賢弟,否則真要錯過了。」

  「有什麼事情是愚兄可以幫忙的?」既然對方裝死,他也一路裝到底,愚兄、賢弟,一口一句叫得挺順溜。

  賀翔看看雲豐、蕥兒,再看看楊寡婦一家三口,說道:「不如咱們上車再談?」

  「行。」雲青點點頭。

  關關在心裡OS,既然摸准對方身分,不行都得行。

  賀翔又道:「雲豐賢弟,委屈你和蕥兒妹妹先在這裡等一下,等馬車送我們回城裡後,再繞回來接你們返家,行不?」

  「賀大哥客氣了,你和大哥有要事要忙,就先回去吧,待雨小一些、我便帶妹妹回去,不勞車夫大哥再跑一趟。」

  「不麻煩。」

  眾人客氣一陣後,留下蕥兒和雲豐待在老屋裡,雲青交代雲豐要把楊氏和她的兒子一起帶回家後,便跟著賀翔一起上了馬車,蕥兒不樂意,想跟著上馬車,卻被雲豐強行拉住,才沒再鬧騰起來。

  關關以為沒自己的事,縮手縮腳走到火堆旁,拿起一串烤得金黃流油的肥魚,正准備送進嘴裡。

  卻沒料到賀翔一句,「關關,你也來。」便將她也捎帶上。

  外頭在下雨,但馬車裡頭還算干燥,有銀絲炭烘著,並不覺得涼。

  四人坐定,賀翔態度鄭重,他先表明自己的身分,並為自己的隱瞞說幾句道歉話,然後介紹那位小美女,她正是六公主燕明月。

  幕簾掀開,誰都躲不了,他果然是五皇子——靜親王燕靜。

  自此雲青和關關再不能裝楞充傻,假裝不知道皇家貴人很偉大。

  燕靜奉皇命到南方查官員貪墨一案,他本想暗地查訪,卻沒想被關關拉出一個線頭,讓他順勢把貪污大罪給扯出水面,事情在京裡鬧得沸沸揚揚,作威作福慣了的禮親王一口氣被拉下馬,恰恰合了皇帝的心意。

  沒錯,重點在「恰恰」二字上頭,此次貪墨之事牽連甚廣,要是把每個人全給攏上,朝堂必定不穩,說不定還會來個帝逼官反,碰上幾個大膽的結盟、兵從險著的,說不定還得改朝換代。

  但燕靜能干,他去蕪存菁,把皇帝想砍的目標給鏟除,剩下的小蝦米,一個個施恩授惠,助他們渡過此劫,從此,他們只能效忠五皇子。

  至於幾個皇子,查不著的就算了,反正有人天生無能,可雷厲風行的就慘了,該下馬、不該下馬的全中招,朝堂快要鬧翻天。

  此事一過,朝廷風向確定,無意外的話,五皇子會被封為東宮太子。

  不過那些事離雲青、關關太遠,平時拿來聊幾聲可以,他們可沒打算在未來太子跟前獻媚,所以不管燕靜說什麼,他們只有客氣、客氣、再客氣。

  「這次的事,本王第一個要感激關關,本王沒想到可以從一個小主簿身上牽絲攀藤,拉出原凶,那些日子我尋了不少擅長算帳的好手,一個個查、一個個算,終於被本王查出那些金銀流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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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關關微微一笑,不敢居功,她心裡明白得很,如果不是燕靜保密功夫做到家、不是他手段雷厲風行,說不定到最後不但拉不出大頭,還會被倒打一耙、一無所獲,成了真正的冤大頭。

  所以這種事,人家口頭上說謝,懂事的謙虛兩聲就過了,千萬別居功,更別傻得要求酬謝。

  「王爺客氣。」

  「此次的事,本王衷心感激,但關關是女子,本王無法助你升官,只能令你發財,我從京裡帶了些禮物來,明兒個讓下人給你送去。」

  他的目光在關關身上流連不去,這是個聰慧而美麗的小姑娘,若能將她收納身旁,日子定會過得有滋有味。

  聽見有禮物可以收,關關頓時眉開眼笑,忘記對皇子得保持安全距離,她喜道:「多謝王爺。」

  她的笑讓燕靜晃神,那不是女子矜持的笑、不是客氣有禮的笑,是張揚的、自在的愜意笑顏。當他是賀翔時,她這樣笑,他是燕靜的時候,她亦是同樣的笑靨,似乎自己的身分在她眼底並未不同?

  從未有過的全新感受在心底攀升,他對關關的喜歡再進一層。

  轉頭,他對雲青道:「這次之事,本王已稟報父皇,父皇想見見你,或許年底,或許明年開春,父王會召你回京,這段時間,雲青兄好好治理地方事,要是能做出一些成績的話,知府龔大人那裡,本王已經打過招呼……」

  言下之意是:你放手去做吧,就算知府幫不了你也不會阻撓你,最重要的是,絕對沒膽子搶走你的功勞。

  雲青面上笑著、耳裡聽著,心底卻有幾分忐忑。

  因為燕靜看關關的目光很不同,更因為燕靜特地走這一趟,絕對不會只是過來叮嚀他好好做事。

  這是想招攏人馬吶,恐怕一路行來,願意歸附在他旗下之人已經不少,要是自己點了這個頭,日後燕靜登基,自己的仕途必定飛黃騰達,倘若不是呢,被看成五皇子黨的自己,能有好果子吃?

  偏偏重生的他,心裡比誰都清楚,日後登基的人是誰……

  燕靜的舉動讓他擔心,燕靜待關關的態度更讓他興起一陣莫名焦躁,但他臉上不顯半分,微曬回道:「身為父母官本該好好治理地方、為民喉舌,此乃職責所在。」

  意思是:不勞靜親王特意叮囑。

  但靜親王卻誤以為他聽明白自己的意思。

  「那就好,我還有另一件事要同雲青兄說說,上回你交給我的那三本書冊已呈御覽,父皇想見見編撰此書之人,不知雲青兄可否弓薦?」

  聽見此話,雲青暗自慶幸,幸好當時留了個心眼,沒在賀翔面前說出編撰參考書的是關關,但現在……

  他轉頭與關關對視,如果他回答編撰者是自己,關關會不會以為他想搶功勞?但如果實話說出,燕靜對關關……

  他尚在考慮如何開口,關關已經搶快一步說道:「皇上喜歡方大人編的書嗎?」

  一句話,雲青明白她的意思。

  他順著她的話接下,「不瞞王爺,那書是在下編寫的,本只是為著明年春天要參加科考的弟弟所編,但弟弟不願藏私,他願有更多人能閱讀這些文章,增廣見識、開闊胸襟,替朝廷培養更多得用人才,因此下官才會把書拿出去,希望能將它付梓。」

  「你們這對兄弟果然見識不凡,本王知道了,回京後必會將此事轉呈父皇。」

  然後,燕靜和雲青又聊了許多朝堂上的事,兩人說話間,為了暖場,偶爾關關會插上兩句話,但她一開口就惹得眾人會心微笑,她的見解獨到、視野不同,在在令人驚艷。

  把雲青看得全身快冒火的明月公主也試著加入話題,但明明她是身在那個皇宮裡的人,可她說出來的話,似乎總是讓人輕易略過。

  比方在討論最近查賄貪污之事。

  雲青道:「治大國若烹小鮮,為寬裕者,日勿數撓,為刻削者,日致其鹹酸而已。」

  關關說:「治大國如烹小鮮,不撓也,躁而多害,靜則全真。故其國彌大,而其主彌靜,然後乃能廣得眾心。」

  明月公主道:「御花園裡的魚又肥又大,煮出來的湯又甜又鮮。」

  眾人:「……」

  比方在討論御人之術時。

  燕靜道:「知人善任、恩威並施,御下是上位者必學功夫。」

  關關說:「雕琢玉石需要刻刀,雕琢人需要苦難,予以磨練機會,一手培訓出來的人,必會盡忠。」

  雲青道:「把棋子放在最明顯的位置,就能看清楚它有什麼用途。」

  明月公主說:「父皇賜下一副墨玉棋子,這些日子我天天都在練棋。」

  眾人:「……」

  唉,天真的人有天真的好處,膚淺的人有膚淺的可愛,但既天真又膚淺的人謹記,千萬別在別人討論有深度的事情時開口發言,否則好處沒有、可愛沒有,只會讓人想尋把釘書機,往你嘴唇上敲幾針!

  然明月不知道問題出在自己身上,卻認為是眾人在排擠自己,她早已習慣所有人以自己為中心,可是在這個車廂內,她嘗到前所未有的挫敗。

  不能說話,就只能看了,她的一雙眼珠子全掛在雲青身上,她看得專注而仔細,如果眼光可以吃人,雲青早已連骨頭渣子都不剩。

  照理說,他們兩人是不可能的,雲青不過是個七品小官,就算有才有識有外貌,也輪不到他當駙馬。

  因此雲青根本沒把明月公主的打量放在心上,關關更沒放在心上,比起只能純欣賞的公主,那個想搞亂倫的蕥兒才是頭痛人物!

  只不過他們這時候都沒想到,不可能的事可能了,就叫作意外,而意外處處有,即使雲青只是一個小小的七品芝麻官,也逃不過意外發生。


  回家洗過澡,關關想做點面疙瘩,等雲豐帶蕥兒和楊大嬸一家回來後,有熱湯可以暖暖腹,便往廚房走去,卻發現雲青早自己一步梳洗完畢,已經在裡頭和面切菜。

  關關猶豫著要不要進去,如果蕥兒這時候回來,看見他們窩在廚房裡,不知道會不會又鬧上一場?

  她無意害人家兄妹鬩牆,更不想沒事招個狐狸精名頭回來,她只是暫時客居此地,對於愛情,她看得不重,如果真是為難,她可以把喜歡減一點點、再減一點點,直到他們重返朋友身分。

  雖然這個想法讓她心頭卡卡的,腦子糊糊的,鼻翼間有些小小的酸澀……很有點疼痛呢,但她知道自己會好的,經過多少競爭、歷過無數風雨,她比別人的一世多了一世、再一世,她很清楚,愛情沒有那麼重要,真的!

  方雲青轉頭,發現關關的猶豫不決,豈能猜不出她心裡想些什麼?

  放下鍋鏟,他走到關關面前,拉過她的手、走到爐灶旁邊,關關下意識接過鏟子,攪動裡面的骨頭湯。

  沉默須臾,雲青開口解釋,「蕥兒不是我的親妹妹,她是我和雲豐進京住在大雜院時期認識的,當時她和祖母也住在大雜院。

  「蕥兒的祖母對我和雲豐很照顧,後來一場風寒奪去老人家的性命,我們便認下藉兒當妹妹。事實上,姓方的是蕥兒,不是我們兄弟,不過方恰巧是我母親的姓氏,我們在被兄長驅離家族後才改從母姓。」

  被兄長驅離家族?泉州南開城人?方雲?考上進士的兩兄弟?

  驀地,一根絲線串起所有的事,她霍地驚覺,猛然轉頭望向雲青。

  她想起來了,難怪覺得方雲這個名字很熟悉,那是宋家的方姨娘,是宋懷恩他老爸的小三。

  「避雨的宅子是太夫人給你母親的禮物,是你們小時候住過的老屋,對不?」

  太夫人?雲青微哂,真聰明,她聯想起來了。

  如果不是蕥兒胡鬧,雲青根本不想讓她知道自己和宋家的關系,他們兄弟倆與宋家早已恩斷情絕、再無牽連。

  「對。」他點點頭。

  「你不叫方雲青,你是宋家二爺,宋懷青?」她問。

  前世,宋懷恩在父親離世後,便將方姨娘和他們兄弟逐出家門,此事南開城裡人人知曉,宋懷恩財大氣粗,宗族裡受過他好處的長輩不吭聲,外人哪有說話的分兒?她不確定宋懷恩有沒有後悔過,但這件事在他的名聲上造成不可抹滅的污點。

  她只是小通房,是雙耳不聞窗外事的小奴婢,那堵牆圈住她也封鎖了所有訊息,她不知道朝堂動向、不曉得國家大事,更不理解經濟民生,她只知身處的朝代是大燕國,至於宋懷青、宋懷豐這兩位爺,她見都沒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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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0-1 03:24:37
第二十七章

  但即便兄長如此對待他們,在宋懷恩去世,王氏面臨族人的巧取豪奪時,是他們挺身出來說話,沒讓宋家產業落入旁人手裡。

  那時的宋二爺、宋三爺已經當上官,他們不是以宋家子孫的身分說話,而是以官壓民,換言之……關關屈指一算,明年的科考,雲豐定會榜上有名?

  知道雲青的身分,所有和宋二爺、宋三爺的記憶全跳出來了。

  「對。」

  「所以那天你待在圍牆外頭,並非意外?」

  「我剛回故鄉當官,想看看舊時屋宅。」

  「那堵牆,離你小時候住的院子很近?」

  她猜錯了,他停留在那裡,不是因為小院離自己的舊居近,而是因為清楚那個小院是邵翠芳住過幾十年的地方。

  他在那堵牆後,想像著那個和孩子們玩得歡暢的身影,想像她的快樂。

  母親是個姨娘,絕對勝過她這個小通房,母親有兩個親生兒子,她身邊的孩子卻不是自己所出,照理說母親各方面都比她更好,可是到最後,母親抑郁而終,而她……幾個小輩想盡辦法要替她掙得誥封。

  他還記得幗容曾經信誓旦旦地對他說:「這輩子我最想娶的,就是像母親那樣的女子。」

  曾經他不明白,宋懷恩死後,撐起家業的明明是王氏,為什麼孩子們心裡尊崇敬愛的,卻是一個庸碌平凡的通房丫頭?

  現在他終於明白,關關不庸碌更不平凡,而……不只是幗容,便是自己,最想娶的也是她這樣的女子。

  他不知道宋懷恩的孩子們沒有關關的教導,還會不會像上輩子那樣出息、會不會出面求他和弟弟重返宋家大門?他不介意,因為他很清楚,有得必有失,若此生他能得到關關,便是要用宋家子孫身分做交換,也很合理。

  雲青沒有反駁她的話,只道:「我想你知道,我和蕥兒並沒有你想像的那種關系,等她回來,我會跟她說清楚,也該是時候好好替蕥兒尋門好親事了,免得她胡思亂想、糟蹋自己名聲。」

  他的話讓關關松展眉心,那個酸酸澀澀的感覺消彌。

  「少女懷春總是詩,你別對她太嚴厲了。」今兒個,蕥兒是憋不住了吧。

  愛情是一種最不平等的關系,若是彼此相愛還好說,頂多是誰欠誰多、誰欠誰少的問題,若是單方面的感情,那已經和欠無關,而是自討苦吃的問題。

  人生很長,總有年幼無知的時候,不吃點苦,怎麼成長?

  「嗯?」

  「那你呢?你心裡頭,也有一首屬於我的詩嗎?」他問得大膽,不禁臉紅了。

  她被他問得手足無措,也臉紅了,但是在他發問後三秒鐘,一首詩貼在她心頭上的微博,等待與他分享。

  柬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蕭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雲青沒逼著她回答,只是帶著可疑的紅暈,拿來大鍋子,把熬好的骨頭湯盛起,重新放入清水,待水滾,拿起發好的面團,一手持刀、一手持面,手上飛快動作,一片片細白的面片跳入沸水裡。

  關關在旁幫著攪動鏟子,不讓面片粘上鍋底,熱熱的蒸氣撲上兩人臉龐,本就紅透的臉,越發像蒸透的螃蟹。

  安靜、沉默,卻沒有半分尷尬,兩人各自沉溺在淡淡的幸福裡,想著身旁的彼此,嘴邊的笑,不曾歇過。

  直到很有默契的兩個人,把湯面端上桌,才結束這份甜美的靜謐感。

  關關打破沉默,「你真的曾經承諾過蕥兒,等她長大就娶她為妻?」

  「當時的她只有八歲,你覺得我會和她較真?」

  關關明白了,他當她是孩子的胡鬧,她卻把自己的話當成承諾。

  「你沒有立刻反駁,她便解釋為默認,這是種形式上的謊言。你知道謊言和諾言的區別在哪裡嗎?」

  「在哪裡?」

  「謊言是讓聽的人當真,諾言卻是說的人當真。於是她說、她當真。她把諾言存在心底多年,然後一天比一天加深認定,以至於會出現今天的場面。」她理智分析。

  「我明白了,我該為蕥兒的錯愛負責,我會把話說清楚。」

  那天吃過湯面後,雲青、雲豐和蕥兒三兄妹關在屋裡聊了大半夜,蕥兒離開雲豐屋裡時,遇見正在賞月的關關。

  她的眼睛發紅,鼻子腫得像蒜頭,她沒向關關尋釁,沒跳過來捅她兩刀、揍她幾拳,但瞟向關關的眼神絕對稱不上善意。

  關關很清楚自己的幸運來自哪裡,第一、殺人有罪。第二、定奪罪名的是縣太爺。

  被心上人處死,比自己找地方死一死更慟人!

  楊寡婦和兩個兒子在方家住了十幾天,雲青和關關合力替她把事情給圓滿解決,有錢人看重風水的心態比他們想像中更厲害,因此最後成交的不是一百一十兩,而是兩百兩紋銀。

  扣掉賄賂道士的十兩銀子,剩下的錢在城裡置屋、買攤位,還存下不少私房錢,而那個賠三兩銀子,且費盡無數心思才讓楊寡婦順利搬家的馬大叔、馬大嬸,很快就會發現,開門時,不見山不見水,只見著新墳墓。

  奉勸世人,賠了夫人又折兵的事兒千萬別做。

  轉眼夏季過去,入秋後,天氣一天比一天冷。

  眼見春科在即,雲豐閉門讀書,沒有重要的事絕不出門,他對此次的科舉有必中的決心。

  雲青明白,若命運未變,雲豐此次定會考上,但自從他拒絕谷家婚事後,許多事都不同了,前世他不認識燕靜,他當官六年已經升為五品同知,他在五年後才回家鄉任職,而關關……始終沒跳過那堵牆,走到自己身邊。

  但是,前世對宋家兩個爺不太熟悉的關關卻自信滿滿,拍著雲豐的肩膀說道:「放心,這回你定會考上。」

  她篤定的口氣讓蕥兒輕嗤冷笑,道:「你以為自己是王母娘娘嗎?誰中、誰不中全在你的掌握中?」

  關關沒生氣,卻笑咪咪地回她一句:「你弄錯了,我不是王母娘娘,是文昌帝君,這回考試雲豐必中,這麼努力的人不中,是老天爺掉了眼睛!」

  她的話帶給雲豐莫大的信心。

  雲豐悄悄在她耳邊說:「你不要介意蕥兒,她的心情不好。」

  關關點頭,失戀的女人,有多遠躲多遠,被子彈掃射的感覺實在不怎麼舒坦。

  關關忙壞了,每天和雲青一起進進出出。

  他們白天得應付衙門裡的事務,也不曉得燕靜說的是真是假,但就算是假話,憑雲主目的性子,都回到家鄉了,怎能不做出一番政績?

  縣令之職在於倡導風化,撫字黎氓。

  所以關關每隔數日便進雲青屋裡說幾篇民間故事,由他錄下,然後將故事傳予說書人,讓說書人藉由精彩、動人心弦的故事來倡導道德教化、鼓吹善良風俗。

  於是雖然還做不到路不拾遺,但百姓個個敦親睦鄰、見義勇為,爭產奪財的案件少了許多。

  縣令之職在於養鰥寡、恤孤窮。

  所以雲青在那些貧困戶裡挑選得用人手,尋人教導他們一技之長,並為他們尋找合適去處,這個想法源自於關關幾句話。

  她說:「受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與其養著他們,不如教導他們卷起袖子、流下汗水,自己種出來的米糧最甜,自己掙來的銀子最珍貴。」

  除此之外,他還辦了老人院、孤兒院,專門收養貧困孤苦的百姓,他讓老人來照顧孤兒,讓孤兒有機會健康茁壯,也讓老人有機會享受含飴弄孫之趣。

  縣令之職在於修河工、收賦稅、增戶口。

  這些說來是三件事,不如說是一體兩面的事,只要水利完善、農產豐收、百姓富饒,自然會有鄰縣的百姓願意舉家搬遷,人口多、收入豐,往朝廷上繳的稅,只會增不會減。

  因此打一上任,雲青便在農業水利上頭特意盡心。

  他找專業人士到處勘察地形,他耐心詢問水利建設工程,他舍得在這上頭丟銀子,並打定主意,用銀子砸出一點成績。

  縣令之職在於審察冤屈、躬親獄訟。

  這個恰好是關關的專長,這年代沒什麼高智慧犯罪,只要細心追查犯罪動機、觀察事發現場,再加上一些特殊的問案技巧,很快就能破案,令凶手俯首認罪。

  但是關關說:「一個好的縣令不只是能夠明察秋毫、追出罪犯,而是要遏止犯罪的發生。」

  雲青道:「再好的縣令也無法掌控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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