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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蔡東藩]兩晉五胡十六國通俗演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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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2 11:31:34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3
本帖最後由 小黑明融 於 2015-10-26 10:00 編輯

書名:
  歷史通俗演義 - 兩晉五胡十六國通俗演義

作者:
  蔡東藩(1877~1945),名郕,字椿壽,號東帆,清山陰縣臨浦(今屬蕭山)人。十四歲中秀才,後又進京朝考,名列優貢,分發福建候補知縣。因不滿官場惡習,數月即稱病回鄉。辛亥革命之後,曾先後在杭州及紹興等地教書。
  從1916年開始,到1926年為止,蔡東藩用十年的心血和驚人的毅力,先後完成了前漢(附秦朝)、後漢、兩晉、南北朝、唐、五代、宋、元、明、清、民國共十一部歷史通俗演義,合稱《歷朝通俗演義》,時間跨度自秦始皇到民國九年,凡二千一百六十六年。加上《西太后演義》及《歷朝史演義》兩部,總共撰寫了十三部計七百廿四萬字的通俗史巨著,其內容跨越時間之長、人物之眾、篇制之巨,堪稱歷史演義之最。被人譽為“一代史家,千秋神筆”。
  蔡東藩作品的最大特色在於他對歷史真實的嚴格追求。他寫歷史演義,“語皆有本”,力求其主要情節均有歷史記載作為根據。自然,作為“演義”,他也有虛構,特別是人物對話。但是,他很謹慎,力求符合特定歷史環境和特定歷史人物的性格,不敢任意編造。

內容:
  西晉與東晉五胡十六國之歷史演義。既有真實史話亦有通俗野說。

  最後頁增列[中國史詩]..兩晉五胡十六國..詩偈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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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2 11:32:42 |只看該作者
第一回     祀南郊司馬開基 立東宮庸雛伏禍



  華夷混雜,宇宙腥羶,這是我國歷史上,向稱為可悲可痛的亂事。其實華人非特別名貴,夷人非特別鄙賤,如果元首清明,統御有方,再經文武將相,及州郡牧守,個個是賢能廉察,稱職無慚,就是把世界萬國聯合攏來,湊成一個空前絕後的大邦,也不是一定難事,且好變做一大同盛治了。眼高於頂,筆大如椽。無如我國人一般心理,只守定上古九州的范圍,不許外人羼入,又因聖帝明王,寥寥無幾,護國乏良將相,殖民乏賢牧守,僅僅局守本部,還是治多亂少﹔所以舊儒學說,主張小康,專把華夷大防,牢記心中,一些兒不肯通融,好似此界一溃,中國是有亂無治,從此沒有乾淨土了。看官!試搜覽古史,何朝不注重邊防,何代能盡除外患?日日攘外夷,那外夷反得步進步,鬧得七亂八糟,不可收拾。究竟是備御不週呢?還是別有他故呢?古人說得好:「人必自侮,然後人侮﹔家必自毀,然後人毀﹔國必自伐,然後人伐。」又云:「木朽蟲生,牆罅蟻入。」這卻是千古不易的名言。歷朝外患,往往從內亂引入,內亂越多,外患亦趨深。照此看來,明明是咎由自取,應了前人的遺誡,怎得專咎外夷與防邊未善呢?別具隻眼。
  小子嘗欲將這種臆見,抒展出來,好待看官公決是非,但又慮事無左證,徒把五千年來的故事,籠籠侗侗的說了一番,看官或且誚我為空談,甚至以漢奸相待,這豈不是多言招尤麼?近日筆墨少閉,聊尋證據,可巧案左有一部《晉書》,乃是唐太宗彙集詞臣,撰錄成書,共得一百三十卷,當下順手一翻,看了一篇《序言》,是總說五胡十六國的禍亂,因猛然觸起心緒,想到外禍最烈,無過晉朝,晉自武帝奄有中原,僅閱一傳,便已外患迭起,當時大臣防變未然,或說是罷兵為害,山濤。或說是徙戎宜早,郭欽江統。言諄諄,聽藐藐,遂致後來外禍無窮,由後思前,無人不為歎惜。那知牝雞不鳴,群雄自息﹔八王不亂,五胡何來?並且貂蟬滿座,塵尾揮塵,大都齷齷齪齪,庸庸碌碌,沒一個文經武緯,沒一個坐言起行。看官試想!這種敗常亂俗的時局,難道尚能支持過去麼?假使兵不罷,戎早徙,亦豈果能慎守邊疆,嚴杜狡寇麼?到了神州陸沉,銅駝荊棘,兩主被虜,行酒狄庭,無非是內政不綱,所以致此。既而牛傳馬後,血統變遷,陽仍舊名,陰實易姓,王馬共天下,依然是亂臣賊子,內訌不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單剩得江表六州,揚荊江湘交廣。尚且朝不保暮,還有甚麼餘力,要想規復中原呢?幸虧有幾個智士謀臣,力持危局,淝水一役,大破苻秦,半壁江山,僥倖保全﹔那大河南北,長江上游,仍被雜胡佔據,雖是倏起倏衰,終屬楚失楚得,就中非無一二華族,奪得片土,與夷人爭衡西北,張實據涼州,李嵩據酒泉,馮跋據中山。究竟勢力甚微,無關大局﹔且仇視晉室,仍似敵國一般。東晉君臣,稍勝即驕,由驕生情,毫無起色,於是篡奪相尋,禍亂踵起,不能安內,怎能對外?大好中原,反被拓跋氏逐漸併吞,成一強國,結果是梟雄柄政,窺竊神器,把東晉所有的區宇,也不費一兵,占奪了去。咳!東西兩晉,看似與外患相終始,究竟自成鷸蚌,才有漁翁。西晉尚且如此,東晉更不必說了。有人謂司馬篡魏,故後嗣亦為劉裕所篡,這是從因果上著想,應有此說﹔但添此一番議論,更見得晉室覆亡,並非全是外患所致。倫常乖舛,骨肉尋仇,是為亡國第一的禍胎﹔信義淪亡,豪權互鬩,是為亡國的第二禍胎。外人不過乘間抵隙,可進則進,既見我中國危亂相尋,樂得趁此下手,分嘗一臠,華民雖眾,無拳無勇,怎能攔得住胡馬,殺得過番兵。眼見得男為人奴,女為人妾,同做那夷虜的僕隸了。傷心人別有懷抱。自古到今,大抵皆然,不但兩晉時代,遭此變亂,只是內外交迫,兩晉也達到極點。為懲前毖後起見,正好將兩晉史事,作為榜樣,奈何後人不察,還要爭權奪利,擾擾不休,恐怕四面列強,同時入室,比那五胡十六國,更鬧得一塌糊塗,那時國也亡,家也亡,無論豪族平民,統去做外人的砧上魚,刀上肉,無從倖免,乃徒怨及外人利害,試問外人肯受此惡名嗎?論過去兼及未來,真是眼光四射。
  話休敘煩,且把那兩晉興亡,逐節演述,作為未來的殷鑒。看官少安毋躁!待小子援筆寫來:晉自司馬懿起家河內,曾在漢丞相曹操麾下,充當掾吏,及曹不篡漢,出握兵權,與吳蜀相持有年,迭著戰績。懿死後,長子師嗣,後任大將軍錄尚書事,都督中外各軍,廢魏主曹芳及芳後張氏,權燄逼人。未幾師復病死,弟昭得承兄職,比乃兄還要跋扈,居然服袞冕,著赤舄。魏主曹髦,忍耐不住,嘗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因即號召殿中宿尉及蒼頭官僮等,作為前驅,自己亦拔劍升輦,在後督領,親往討昭,才行至南闕下,正撞著一個中護軍,面目猙獰,鬚眉似戟,手下有二三百人,竟來擋住乘輿。這人為誰,就是平陽人賈充。特別提出,不肯放過賊臣,且為該女亂晉張本。魏主髦喝令退去,充非但不從,反與衛士交鋒起來,約莫有一兩個時辰。充寡不敵眾,將要敗卻,適太子舍人成濟,也帶兵趨入,問為何事相爭?充厲聲道:「司馬公豢養汝等,正為今日,何必多問!」成濟乃抽戈直前,突犯車駕。魏主髦猝不及防,竟被他手起戈落,刺斃車中。兄廢主,弟弒主,一個凶過一個。餘眾當然逃散。
  司馬昭聞變入殿,召群臣會議後事。尚書僕射陳泰,流涕語昭道:「現在惟亟誅賈充,尚可少謝天下。」看官!你想賈充是司馬氏功狗,怎肯加誅?當下想就了張冠李戴的狡計,嫁禍成濟,把他推出斬首,還要夷他三族。助力者其視諸!一面令長子中撫軍炎,迎入常道鄉公曹璜,繼承魏祚。璜改名為奂,年僅十五,一切國政,統歸司馬昭辦理。昭復部署兵馬,遣擊蜀漢,驍將鄧艾鍾會,兩路分進,蜀將望風溃敗,好容易攻入成都,收降蜀漢主劉禪。昭引為己功,進位相國,加封晉公,受九錫殊禮。俄而進爵為王,又俄而授炎為副相國,立為晉世子。正擬安排篡魏,偏偏二豎為災,纏繞昭身,不到數日,病入膏肓,一命嗚呼。世子炎得襲父爵,才過兩月,即由司馬家臣,奉書勸進,脅魏受禪。魏主奂早若贅疣,至此只好推位讓國,生死唯命。司馬炎定期即位,設壇南郊。時已冬暮,雨雪盈涂,炎卻遵吉稱尊,服袞冕,備鹵簿,安安穩穩的坐了法駕,由文武百官擁至郊外,燔柴告天。炎下車行禮,叩拜穹蒼,當令讀祝官朗聲宣誦道:
  皇帝臣司馬炎,敢用玄牡,明告於皇皇后帝。魏帝稽協皇運,紹天明命以命炎。昔者唐堯熙隆大道,禪位虞舜,舜又禪禹。邁德垂訓,多歷年載。暨漢德既衰,太祖武皇帝,指曹操。撥亂濟時,輔翼劉氏,又用受命於漢。粤在魏室,仍世多故,幾於顛墜,實賴有晉匡拯之德,用獲保厥肆祀,弘濟於艱難,此則晉之有大造於魏也。誕惟四方,罔不祗順。廓清梁岷,包懷揚越,八紘同軌,祥瑞屢臻,天人協應,無思不服。肆子憲章三後,用集大命於茲。炎維德不嗣,辭不獲命,於是群公卿士,百辟庶僚,黎獻陪隸,暨於百蠻君長,僉曰:「皇天鑒下,求民之瘼,既有成命,固非克讓所得距違。天序不可以無統,人神不可以曠主。」炎虔奉皇運,寅畏天威,敬簡元辰,升壇受禪,告類上帝,永答眾望。
  祝文讀畢,祭禮告終。司馬炎還就洛陽宮,御太極前殿,受王公大臣謁賀。這班王公大臣,無非是曹魏勛舊,昨日臣魏,今日臣晉,一些兒不以為怪,反且欣然舞蹈,曲媚新朝。攀龍附鳳,何代不然?隨即頒發詔旨,大赦天下,國號晉,改元泰始。封魏主奂為陳留王,食邑萬戶,徙居鄴宮。奂不敢逗留,沒奈何上殿辭行,含淚而去。朝中也無人餞送,只太傅司馬孚,拜別故主,欷歔流涕道:「臣已年老,不能有為,但他日身死,尚好算做大魏純臣哩。」看官道孚為何人?乃是司馬懿次弟,即新主司馬炎的叔祖父,官至太傅,生平嘗潔身遠害,不預朝政,所以司馬受禪,獨孚未曾贊成。但年已八十有餘,筋力就衰,不能自振,只好自盡臣禮,表明心跡,這也不愧為庸中佼佼了。
  過了一日,詔遣太僕劉原往告太廟,追尊皇祖懿為宣皇帝,皇伯考師為景皇帝,皇考昭為文皇帝,祖母張氏為宣穆皇后,母王氏為皇太后。相傳王太后幼即敏慧,過目成誦,及長,能孝事父母,深得親心。既適司馬氏,相夫有道,料事屢中。後來生了五子,長即司馬炎,次名攸,又次名兆,又次名定國廣德。兆與定國廣德三人,均皆早夭,惟炎攸尚存。炎字安世,姿表過人,發長委地,手垂過膝,時人已知非常相。攸字大猷,早歲岐嶷,成童後飽閱經籍,雅善屬文,才名籍籍,出乃兄右,司馬昭格外鐘愛。因兄師無後,令攸過繼,且嘗歎息道:「天下是我兄的天下,我不過因兄成事,百年以後,應歸我兄繼子,我心方安。」及議立世子,竟遂屬攸,左長史山濤勸阻道:「廢長立少,違禮不祥。」賈充已進爵列侯,亦勸昭不宜違禮。還有司徒何曾,尚書令裴秀,又同聲附和,請立嫡長,因此炎得為世子。炎篡位時,正值壯年,春秋鼎盛,大有可為,初政卻是清明,率下以儉,馭眾以寬。有司奏稱御牛絲靷,已致朽敝,不堪再用,有詔令用麻代絲。高陽人許允,為司馬昭所殺,允子奇頗有材思,仍詔為太常丞,尋且擢為祠部郎。海內蒼生,謳歌盛德,哪一個不望升平?但天下事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晉主炎正坐此弊,所以典午家風,午肖馬,典者司也,故舊稱司馬為典午。不久即墜呢。這事備詳後文,看官順次細閱,自見分曉。惟晉主炎的廟號,叫做武帝,小子沿著史例,便稱他為晉武帝。
  且說晉武帝已經篡魏,復力懲魏弊,壹意更新。他想魏氏摧殘骨肉,因致孤立,到了禪位時候,竟無人出來抗衡,平白地讓給江山,自己雖僥倖得國,若使子子孫孫,也象曹魏時孤立無援,豈不要仍循覆轍麼?於是思患預防,大封宗室,授皇叔祖父孚為安平王,皇叔父乾,司馬懿第三子。為平原王,亮懿第四子。為扶風王,(亻由)懿第五子。為東莞王,駿為汝陰王,懿第六子京早卒。駿為第七子。肜懿第八子。為梁王,倫懿第九子。為瑯琊王,皇弟攸為齊王,鑒為樂安王,機為燕王。鑒與機為晉武異母弟。還有從伯叔父,及從父兄弟,亦俱封王爵,列作屏藩。名稱不詳,因無關後來治亂,所以從略。上文如亮如倫,為八王之二,故例須並舉。進驃騎將軍石苞為大司馬,封樂陵公,車騎將軍陳騫為高平公,衛將軍賈充為魯公,尚書令裴秀為鉅鹿公,侍中荀勖為濟北公,太保鄭衝為太傅,兼壽光公,太尉王祥為太保,兼睢陵公,丞相何曾為太尉,兼朗陵公,御史大夫王沈為驃騎將軍,兼博陵公,司空荀顗為臨淮公,鎮北大將軍衛瓘為菑陽公。此外文武百僚,各加官進爵有差。

  轉瞬間已過殘臘,便是泰始二年,元旦受朝,不消細說。有司請建立七廟,武帝恐勞民傷財,不忍傜役,但將魏廟神主,徙置別室,即就魏廟作為太廟,所有魏氏諸王,皆降封為侯。旋冊立王妃楊氏為皇后,楊氏為弘農郡人,名豔,字瓊芝,父名文宗,曾仕魏為通事郎,母趙氏產女身亡,女寄乳舅家,賴舅母撫育成人,生得姿容美麗,秀外慧中,相士嘗說她後當大貴,司馬昭乃納為子婦,伉儷甚諧。昭納楊女為媳,明明是有心篡國。及得立為後,追懷舅氏舊恩,請敕封舅氏趙俊夫婦,武帝自然依議。俊兄趙虞,也得授官。虞有一女,芳名是一粲字,頗有三分姿色,楊後召她入宮,鎮日裡留住左右,就是武帝退朝,與後敘談,粲亦未嘗迴避,有時卻與武帝調情,楊後玉成人美,遂勸武帝納作嬪嬙,賜號夫人。武帝還道楊後大度,毫不妒忌,哪知楊後正要這中表姊妹,來做幫手,一切佈置,彷彿與美人計相似,武帝為色所迷,怎能窺破楊後的私衷呢?這也是楊後特別作用,與普通婦人不同。楊後初生一男,取名為軌,二歲即殤,嗣復生了二子,長名衷,次名東,衷頑鈍如豕,年至七八歲,尚不能識之無,雖經師傅再三教導,也是旋記旋忘。武帝嘗謂此兒不肖,未堪承嗣,偏楊後鐘愛頑兒,屢把立嫡以長的古訓,面語武帝,惹得武帝滿腹狐疑,勉強延宕了一年。衷已年至九歲了,楊後常欲立衷為太子,隨時絮聒,又經趙夫人從旁幫忙,只說:「衷年尚幼衝,怪不得他童心未化,將來大器晚成,何至不能承統。今主上即位二年,尚未立儲,似與國本關係,未免欠缺,應速立衷為嗣」云云。從來婦人私語,最易動聽,況經一妻一妾,此倡彼和,就使鐵石心腸,也被銷熔。況晉武帝牽情帷菑,無從擺脫,怎能不為它所誤,變易成心?泰始三年正月,竟立衷為皇太子。禍本成了。內外官僚,那個來管司馬家事?且衷為嫡長,名義甚正,更令人無從置喙,大眾不過依例稱賀,樂得做個好好先生,靜觀成敗罷了。
  是年特下征書,起蜀漢郎官李密為太子洗馬,密父虔早歿,母何氏改醮,單靠祖母劉氏撫養,因得長成。是時劉氏年近百歲,起居服食,統由密一人侍奉。密乃上表陳情,願乞終養。表文說得非常懇切,一經呈入,連武帝也為動情,且閱且歎道:「孝行如是,畢竟名不虛傳呢。」《陳情表》傳誦古今,不待錄入,惟事可風世,因特筆表明。待至劉終服闋,仍復征為洗馬,不久即出為守令,免官歸田,考終原籍。隨手了結,免致閱者疑問。
  泰始四年,皇太后王氏崩,武帝居喪,一遵古禮,迨喪葬既畢,還是縗絰臨朝。先是武帝遭父喪時,援照魏制,三日除服,但尚素冠蔬食,終守三年。至是改魏為晉,法由己出,因欲仿行古制,持三年服,偏百官固請釋縗,乃姑允通融,朝服從吉,常服從凶,直到三年以後,才一律改除。不沒晉武孝思,惟不能力持古禮,尚留遺憾。事有湊巧,晉室方遭大喪,那孝子王祥,亦老病告終。祥系瑯琊人氏,早年失恃,繼母朱氏,待祥頗虐,臥冰求鯉的故典,便是王祥一生的盛名。後仕魏至太尉,封睢陵侯,武帝即位,遷官太保,進爵為公。見上文。祥以年老乞休,一再不已,乃聽以睢陵公就第,祿賜如前。已而病歿,賻贈甚優,予諡曰元。祥弟名覽,為朱氏所出,屢次諫母護兄,孝友恭恪,與祥齊名,後來亦官至光祿大夫。門施五馬,代毓名賢,這豈不是善有善報麼?敘祥及覽,連類並書。
  且說晉武帝新遭母喪,無心外事,但將內政稍稍整頓,已是兆民樂業,四境蒙庥。過了年餘,方欲東向圖吳,特任中軍將軍羊祜為尚書左僕射,出督荊州軍事。祜坐鎮襄陽,日務屯墾,繕備軍實,意者待時而動,不願與吳急切啟釁,故在軍中常輕裘緩帶,有儒雅風。武帝亦特加寵信,聽他所為。不意雍涼交界,忽出了一個外寇,叫做禿髮樹機能,這樹機能系出鮮卑,為秦漢時東胡遺裔,散居塞北鮮卑山,因即沿稱為鮮卑種。鮮卑酋匹孤,集得部眾千人,從塞北入居河西。妻相掖氏方孕,延至足月,陡欲分娩,不及起牀坐蓐,竟在被中產出一兒,鮮卑人呼被為禿髮,乃以禿髮兩字,為嬰兒姓氏,取名壽闐。壽闐年長,嗣父遺業,卻也沒甚奇異,不過部眾日繁,約得數千人。壽闐子就是樹機能,驍果多謀,集眾數萬,出沒雍涼,當鄧艾破蜀時,上表乞降,遂任他居住。偏偏養癰貽患,到了泰始六年,居然造起反來,是為胡人蠢動的第一聲。提要鉤元。小子有詩歎道:
  豺狼生性本猖狂,聚眾咆哮敢肆殃。
  不信晉朝開國日,已聞叛賊樹西方。
  欲知樹機能造反後事,容待下回敘明。
  本回開宗明義,揭出西晉外患,由內亂而起,確是探原之論,並足援古證今,為未來之龜鑒。可見作者別具苦心,特借史事以諷世,冀免淪胥之苦,非好為是浪費筆墨也。魏蜀之亡,應詳見《後漢演義》中,故從簡略,獨提出賈充之助逆,作一伏案,蓋佐晉開國者賈氏,誤晉亂國者亦賈氏,所關甚大,不容恝視。及晉主炎篡位以後,封宗室,立楊後,俱屬振領提綱之筆,至冊皇子衷為太子,事出晉主之誤信婦人,帷帟之言,十有九敗,何辨之不早辨也?至若晉武之終喪,及李密王祥之盡孝,均隨事敘入,懲惡而勸善,其猶有良史之遺風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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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2 11:33:1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回     墮詭計儲君納婦 慰癡情少女偷香



  卻說樹機能擁眾造反,氣燄甚盛,雍涼邊境,多被劫掠,十室九空。晉武帝本恐雜胡作亂,嘗從雍涼二州故土,析置秦州,並遣胡烈為秦州刺史,令他屯兵鎮守,嚴防胡人。胡烈蒞任,甫及一年,樹機能便即蠢動。烈當然督兵往討,與樹機能對壘爭鋒。樹機能確是乖巧,先用老弱殘眾,出來誘敵,略經交戰,馬上遁去。烈三戰三勝,便藐視樹機能。樹機能乃自來挑戰,待烈出營,即麾眾倒退,烈追趕一程,樹機能退走一程,至烈欲收軍回來,他又撥轉馬頭,作進逼狀。好幾次相持不捨,激得胡烈性起,向前直追,約行數十里,見前面都是亂山深箐,險惡得很,樹機能部下,統向山谷中跑入,杳無人影。烈未免惶惑,且未知此處地名,只好勒兵不進,誰知山岡上一聲胡哨,竟張起一面叛旗,旗下立著一個番酋,戟手南指,口中呶呶不休,大約是辱罵晉軍。無非誘敵。烈又忍耐不住,策馬當先,馳入山中。霎時間叛胡四起,把晉軍截作數段,烈衝突不出,身受數創,創重身亡,部下軍士,大半陷沒,逃歸的不過數人。看官聽著!這地方叫作萬斛堆,山上立著的番酋,就是禿髮樹機能。樹機能既誘殺胡烈,勢益猖獗,西陲大震。
  扶風王司馬亮,方都督雍涼軍事,急遣將軍劉旗往援。旗聞胡烈敗沒,不敢進擊,但在中道逗留。那寇警日甚一日,連洛都中亦屢有急報,上下震驚。武帝乃傳詔責亮,貶亮為車騎將軍,並飭亮執送劉旗,處以死刑。亮復稱節度無方,咎在臣亮,乞免劉旗死罪。武帝更下詔道:「若罪不在旗,當有他屬。」因將亮免官召歸,另簡尚書石鑒為安西將軍,都督秦州軍事,出討樹機能。更命前河南尹杜預為秦州刺史,兼輕車將軍。預與鑒素有宿嫌,鑒欲借此陷預,遂令預孤軍出戰,不得延期。預知鑒有意為難,復書辯駁,大致說是「胡馬方肥,勢又甚盛,不可輕敵。且官軍遠行乏糧,更難久持,宜並力運足芻米,待至來春大進,方可平虜』等語。鑒得書大怒,即劾預張皇寇勢,撓阻士心。有詔遣御史至秦州,囚預入都,械付廷尉。虧得預為皇室懿親,曾尚帝姑高陸公主,內線一通,便有人出來解免,想總不外楊後等人。援照議親減罪故例,准他圖功自贖。預才得出獄,還歸私宅。那石鑒一再發兵,統被樹機能擊退,日久無功。忮忌如是,怎能有成?到了泰始七年,樹機能且與北地叛胡,互相連結,進圍金城。涼州刺史牽弘,復為所殺。從前高平公陳騫,嘗言:「胡烈牽弘,有勇無謀,不堪重任。」武帝以為諱言,及二將先後陣亡,方悔不用騫議,但已是無及了。
  於是趁著秋獮時候,再簡將帥,特任魯公兼車騎將軍賈充,都督秦涼二州軍事。這詔一下,累得賈充日夕徬徨,不知所措。他本來沒甚韜略,徒靠著諂媚逢迎伎倆,得列元勛,看官閱過上文,應知他有兩大功勞,第一著是與弒魏主,第二著是勸立冢子。嗣是邀殊寵,位上公,蟠踞朝堂,黨同伐異。太尉臨淮公荀勖,侍中荀勖,越騎校尉馮紞,皆與充友善,朋比為奸,獨侍中任顗,中書令庾純,剛直守正,不肯附充。充長女荃又為齊王攸妃,愷等恐他威燄日加,必為後患,可巧武帝擇將西征,遂入內密陳,請命充都督秦涼。武帝竟允所請,驟然頒下詔書,迅雷不及掩耳,幾令充莫名其妙。及仔細探聽,方知由任顗等所薦舉。外示推崇,實是排斥,不由的懊恨異常,但又無法推辭,只好托詞募兵,遷延數月﹔到了寒信迭催,不便再挨,只好硬著頭皮,上朝辭行。百僚往餞夕陽亭,盛筵相待,酒至半酣,充離座更衣,荀勖亦起身隨入,兩人得一處密談。充皺眉道:「我實不願有此行,公可為我設策否?」勖答道:「公為朝廷宰輔,乃受制一夫,煞是可恨。勖為公籌畫已久,苦無良策,近得宮中消息,卻有一隙可乘,若得成事,公自得免遠行了。」充問有何事?勖又道:「聞主上為太子議婚,公尚有二女待字,何不乘此營謀,倘蒙俞允,是遣嫁在邇,主上亦不使公行了。」充獰笑道:「恐無此福。」勖湊機道:「事在人為。」說至此,又與充附耳數語。充喜出望外,向勖再拜,恨不得跪下磕頭。極力形容。勖慌忙答禮,握手並出,還座暢飲。待至日暮興闌,彼此方才告別。充徐徐就道,每日不過行了數里,老天有意做人美,竟連宵降雪,變成一個粉妝玉琢的世界,千山皆白,飛鳥不通,何況這遠行軍士呢?充即遣使飛奏,說是雨雪載涂,難以行道,惟有待晴再往一法。果然皇恩浩蕩,曲體軍心,便令充折回都門,緩日起程。充喜如所期,匆匆還都。時來福湊,皇太子結婚問題,竟被充運動到手,得將三女許字青宮,這正是一大喜事,差不多似錦上添花。
  原來太子衷年已十二,武帝欲為他擇配,擬納衛瓘女為太子妃。充妻郭槐,早思將己女許配太子,暗地裡納賂宮人,托她們向楊後處說合。婦人家耳朵最軟,屢經左右提及賈女,說她如何有德,如何有才,不由的豔羨起來,便乘武帝入宮時,勸納賈女為冢婦。武帝搖首道:「不可,不可。」楊後驚問何因?武帝道:「我意願聘衛女,不願聘賈女。衛氏種賢,並且多子,女貌秀美,身長面白,賈氏種妒,子息不蕃,女貌丑劣,身短面黑,兩家相較,優劣不同,難道舍長取短麼?」初意原是不差。楊後道:「聞賈女頗有才德,陛下不應固執成見,坐失佳婦。」武帝仍然不答。楊後又固請武帝訪問群臣,證明可否。武帝方略略點首。越宿召群臣入宴,與論太子婚事,荀勖正得列座,力言賈女賢淑,宜配儲君。再加荀瓘馮紞,亦極口稱贊賈女,說得天花亂墜,娓娓動聽。武帝不覺移情,便問:「賈充共有幾女?」荀勖答道:「充前妻生二女,已經出嫁,後妻生二女,尚未字人。」武帝又問:「未字二女,年齡幾何?」勖又答道:「臣聞他季女最美,年方十一,正好入配青宮。」武帝道:「十一歲未免太幼。」瓘即接口道:「還是賈氏三女,已十有四齡,貌雖未及幼女,才德比幼女為優,女子尚德不尚色,還請聖裁!」好一個有德女子,請看將來。武帝道:「既如此說,不如叫賈氏三女,入配吾兒。」勖等聞言,便離席拜賀。媒人做成了,我且當為媒人賀喜。武帝也有喜色,再令勖等入席,續飲數巡,方撤席而散。是日充正還都,荀勖等一出殿門,便歡天喜地,跑往賈府稱賀去了。
  小子走筆至此,更不得不將賈充二妻,詳敘一番。充本娶魏中書令李豐女為婦,頗有才行,生下二女,長名荃,便是齊王攸妃,次名濬,亦得適名門。李豐前為司馬師所殺,充妻李氏,亦坐父罪被戍,與充訣別,自往戍所。充不耐鰥居,更娶城陽太守郭配女,叫做郭槐。槐性妒悍,為充所憚,晉武踐阼,頒詔大赦,李氏蒙恩釋歸,留居母家。武帝方感賈充舊惠,即對司馬昭固請立長之功。特別隆寵,命得置左右夫人。充母柳氏,亦囑充迎還故婦,郭槐攘袂忿爭道:「佐命榮封,惟我得受,李氏乃一罪奴,怎得與我並等?」充素畏閫威,未便逆命,只好委曲答詔,托言臣無大功,不敢當兩夫人盛禮。武帝還道他謙卑自牧。哪知是河東獅吼,從中作梗哩。俗稱懼內多富,充之富貴,想即出此。已而長女荃得為齊王攸妃,復欲替母設法,令得迎還。充終畏郭槐,但築室居李,未嘗往來。荃至充前,籲請一往,充仍不許。及充奉命西行,荃復與妹濬同往勸充,求充會母,甚至叩頭流血,尚不見允。郭槐卻妒上加妒,定欲將己女入配東宮,與荃比勢。她有二女,長名南風,幼名午,南風矮胖不文,午雖短小,尚有姣容。此次與太子為配,正是矮而且胖的賈南風。賈充聞武帝俯允婚事,自然笑逐顏開,對著荀勖等人,稱謝不置。還有屏後探信的郭槐,得著這個好消息,真個是喜從天降,愉快莫名。自是備辦奩具,無日不忙。充亦幾無暇晷,把西征事擱在腦後,就是武帝也並不問及。至年暮下詔,仍令充復居原職,兩老二小,團圞過年,快意更可知了。
  泰始八年二月,為太子衷納妃佳期。坤宅是相府豪門,紛華靡麗,不消細說,只忙煞了一班官僚,既要兩邊賀喜,又要雙方襄禮,結果是蠢兒丑女,聯合成雙,也好算是無獨有偶,天賜良緣了。調侃得妙。武帝見新婦面目,果如所料,心中不免懊悔,好在兩口兒很是親熱,並無忤言,也樂得假癡假聾,隨他過去罷了。惟郭槐因女入東宮,非常貴顯,因欲往省李氏,自逞威風。充從旁勸阻道:「夫人何必自苦,彼有才氣,足敵夫人,不如勿往。」郭槐不信,令左右備了全副儀仗,自坐鳳輿,呼擁而去。行至李氏新室,李氏不慌不忙,便服出迎。槐見她舉止端詳,容儀秀雅,不由的竦然起敬,竟至屈膝下拜。李氏亦從容答禮,引入正廳,談吐間不亢不卑,轉令郭槐自慚形穢,侷促不堪。多去獻丑。勉強坐了片刻,便即告辭。李氏亦不願挽留,由她自歸。她默思李氏多才,果如充言,倘充或一往,必被李氏羈住,因此防閒益密,每遇充出,必使親人隨著,隱為監督。傍晚必迫充使歸,充無不如命,比王言還要敬奉,堂堂宰相,受制一婦,乃真是可愧可恨哩。回應荀勖語,悚人心骨。充母柳氏,素尚節義,前聞成濟弒主,尚未知充為主使,因屢罵成濟不忠,家人俱為竊笑。充益諱莫如深,不敢使母聞知。會柳母老病不起,臨危時由充入問:「有無遺囑?」柳母長歎道:「我教汝迎李新婦,汝尚未肯聽,還要問甚麼後事哩?」遂瞑目長逝。充料理母喪,仍不許李氏送葬,且終身不復見李氏。長女荃抑鬱成瘵,也即病終。不忠不孝不義不慈,充兼而有之。還有一件賈府的丑史,小子也連類敘下,免得斷斷續續,迷眩人目。自賈女得為太子妃,充位兼勛戚,復進官司空尚書令,領兵如故。當時有一南陽人韓壽,為魏司徒韓暨曾孫,系出華冑,年少風流,才如曹子建,貌似鄭子都,乘時干進,投謁相門。賈充召令入見,果然是翩翩公子,豐彩過人,及考察才學,更覺得應對如流,言皆稱意。充大加歎賞,便令他為司空掾,所有相府文牘,多出壽手,果然文成倚馬,技擅雕龍。相國重才,格外信任,每宴賓僚,必令壽與席,充作招待員。壽初入幕,尚有三分拘束,後來已得主歡,逐漸放膽,往往借酒鳴才,高談雄辯,座中佳客,無不傾情。好容易物換星移,大小宴不下數十次,為了他議論風生,遂引出一位繡閣嬌娃,前來竊聽。一日賓朋滿座,壽仍列席,酒酣興至,又把這飽學少年,傾吐了許多積愫,偏那屏後的錦帷,無風屢動,隱約逗露嬌容,好似芍藥籠煙,半明半滅。韓壽目光如炬,也覺帷中有人偷視,大約總是相府婢妾,不屑留神。誰知求凰無意,引鳳有心,帷間的嬌女兒,看這韓壽豐彩麗都,幾把那一片芳魂,被他勾攝了去。等到酒闌席散,尚是呆呆的站著一旁,經侍婢呼令入室,方才怏怏退回。既入房中,暗想世上有這般美男子,正是目未曾睹,若得與他結為鴛侶,庶不至辜負一生。當下問及侍婢,謂席間少年,姓甚名誰?侍婢答稱韓壽姓名,並說是府中掾吏。那嬌女兒既是一喜,又是一憂,喜的是蕭郎未遠,相見非難,憂的是繡闥重扃,欲飛無翼。再加那脈脈春情,不堪外吐,就使高堂寵愛,究竟未便告達,因此長吁短歎,抑鬱無聊,鎮日裡偃息在牀,不思飲食,竟害成一種單思病了。倒還是個嬌羞女子。

  看官道此女為誰?就是上文說過的少女賈午。午自胞姊出嫁,閨中少了一個伴侶,已覺得無限寂寥,蹉跎蹉跎,過了一兩年,已符乃姊出閣年齡,都下的公子王孫,哪個不來求婚,怎奈賈充不察,偏以為只此嬌兒,須要多留幾年,靠她娛老。俗語說得好:「女大不中留。」賈午年雖尚稚,情竇已開,聽得老父拒婚,已有一半兒不肯贊成,此次復瞧見韓壽,不由的惹動情魔,懨懨成病。賈充夫婦,怎能知曉?總道她感冒風寒,日日延醫調治,醫官幾番診視,未始不察出病根,但又不便在賈充面前,唐突出言,只好模模糊糊的擬下藥方,使她煎飲。接連飲了數十劑,毫不見效,反覺得嬌軀越怯,症候越深。治相思無藥餌。充當然憂急,郭槐更焦灼萬分,往往遷怒婢女,責她們服侍不週,致成此疾。其實婢女等多已窺透賈午病源,不過似啞子吃黃連,無從訴苦,就中有個侍婢,為賈午心腹,便是前日與午問答、代為報名的女奴。她見午為此生病,早想替午設法,好做一個撮合山,但一恐賈午膽怯,未敢遽從,二恐賈充得聞,必加嚴譴,所以逐日延挨,竟逾旬月。及見午病勢日增,精神亦愈覺恍惚,甚至夢中囈語,常喚韓郎,心病必須心藥治,不得已冒險一行,潛至幕府中往見韓壽。壽生性聰明,驀聞有內婢求見,已料她來意蹊蹺,當下引入密室,探問情由。來婢即據實相告,壽尚未有室,至此也驚喜交並,忽轉念道:「此事如何使得?」便向來婢答復,表明愛莫能助的意思。來婢愀然道:「君如不肯往就,恐要害死我嬌姝了。」壽又覺心動,更問及賈女容色,來婢舌上生蓮,說得人間無二,世上少雙,壽正當好色,怎能再顧利害,便囑來婢返報,曲通慇懃。婢當即回語賈午,午也與韓壽情意相同,驚喜參半。婢更為午設謀,想出往來門逕,令得兩下私會。午為情所迷,一一依議,乃囑婢暗通音好,厚相贈結,即以是夜為約會佳期。彼此已經訂定,午始起牀晚妝,勻粉臉,刷黛眉,打扮得齊齊整整,靜候韓郎。該婢且整理衾裯,熏香添枕,待至安排妥當,已是更鼓相催,便悄悄的踅至後垣,屏急待著。到了柝聲二下,尚無足音,禁不住心焦意亂,隻眼巴巴的望著牆上,忽聽得一聲異響,即有一條黑影,自牆而下,仔細一瞧,不是別物,正是日間相約的韓幕賓。婢轉憂為喜。私問他如何進來?韓壽低語道:「這般短牆,一躍可入,我若無此伎倆,也不敢前來赴約了。」畢竟男兒好手。婢即與握手引入,曲折至賈午房中。午正望眼將穿,隱几欲寐,待至繡戶半開,昂頭外望,先入的是知心慧婢,後入的便是可意郎君,此時身不由主,幾不知如何對付,才覺相宜。至韓壽已趨近面前,方慢慢的立起身來,與他施禮。斂衽甫畢,四目相窺,統是情投意合,那婢女已出戶自去,單剩得男女二人,你推我挽,並入歡幃。這一宵的恩愛纏綿,描摹不盡。最奇怪的是被底幽香,非蘭非麝,另有一種沁人雅味。壽問明賈午,方知是由西域進貢的奇香,由武帝特賜賈充,午從乃父處乞來,藏至是夕,才取出試用。壽大為稱賞,賈午道:「這也不難,君若明夕早來,我當贈君若干。」壽即應諾,待曉乃去。俟至黃昏,又從原路入室,再續鸞交。賈午果不食言,已向乃父處竊得奇香,作為贈品。這一段便是賈女偷香的故事,小子有詩詠道:



  逾牆鑽穴太風流,處子貪歡甘被摟。

  莫道偷香原韻事,須知淫賤總包羞。



  究竟兩人歡會情狀,後來被人知曉否,容至下回續詳。


  閱坊間舊小說,言情者不可勝計,多半是說豪府佳人,傾情才子,即如前清時代之袁簡齋,亦有「美人畢竟大家多」之句,是皆懸空揣擬,不足取信。試觀賈充二女,即可略見一斑,充固權相也,二女為相府嬌娃,應該饒有美色,乃南風短而黑,午雖較乃姊為優,史冊中究未嘗稱美,度亦不過一尋常女子耳。所可信者權奸之門,往往無佳子女,如南風之配儲君,而其後淫亂不道,卒以亂國,如午之私諧韓壽,而其後嗣子不良,亦致赤族。女子之足以禍人,固不必其盡為尤物也。本回專敘賈充二女,實為後文亡國敗家之伏筆,且舉其奸丑情狀,首先揭出,俾閱者知始謀不正,後患無窮,騙婚不足取,偷香亦豈可效尤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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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2 11:33:3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回     楊皇后枕膝留言 左貴嬪摅才上頌



  卻說韓壽得了奇香,懷藏回寓,當然不使人知,暗地收貯。偏此香一著人身,經月不散。壽在相府當差,免不得與人晉接,大眾與壽相遇,各覺得異香撲鼻,詫為奇事。當下從旁盤詰,壽滿口抵賴,嗣經同僚留心偵察,亦未見有什麼香囊,懸掛身上,於是彼此動疑,有幾個多嘴多舌的人,互相議論,竟致傳入賈充耳中。充私下忖度,莫非就是西域奇香,但此香除六宮外,唯自己得邀寵齎,略略分給妻女,視若奇珍,為什麼得入壽手?且近日少女疾病,忽然痊癒,面目上饒有春色,比從前無病時候,且不相同,難道女兒竟生斗膽,與壽私通,所以把奇香相贈麼?惟門闥森嚴,女兒又未嘗出外,如何得與壽往來?左思右想,疑竇百出,遂就夜半時候,詐言有盜入室,傳集家僮,四處搜查,僮僕等執燭四覓,並無盜蹤,只東北牆上,留有足跡,彷彿狐狸行處,因即報達賈充。充愈覺動疑,只外面不便張皇,仍令僮役返寢,自己想了半夜,這東北牆正與內室相近,好通女兒臥房,想韓壽色膽如天,定必從此入彀。是夕未知韓壽曾否續歡,若溜入女寢,想亦一夜不得安眠。俄而晨雞報曉,天色漸明,充即披衣出室,宣召女兒侍婢,秘密查問,一嚇二騙,果得實供,慌忙與郭槐商議。槐似信非信,復去探問己女,午知無可諱,和盤說出,且言除壽以外,寧死不嫁。槐視女如掌中珠,不忍加責,且勸充將錯便錯,索性把女兒嫁與韓壽,身名還得兩全。充亦覺此外無法,不如依了妻言,當下約束婢女,不准將醜事外傳,一面使門下食客,出來作伐,造化了這個韓幕賓,乘龍相府,一番露水姻緣,變做長久夫妻,諏吉入贅,正式行禮,洞房花燭,喜氣融融,從此花好月圓,免得夜來明去,尤妙在翁婿情深,竟蒙充特上薦牘,授官散騎常侍,妻榮夫貴,豈不是曠古奇逢嗎?若使斷章取義,真是天大幸事。話分兩頭。

  且說安平王司馬孚,位尊望重,進拜太宰,武帝又格外寵遇,不以臣禮相待,每當元日會朝,令孚得乘車上殿﹔由武帝迎入阼階,賜他旁坐。待朝會既畢,復邀孚入內殿,行家人禮。武帝親捧觴上壽,拜手致敬。孚下跪答拜,各盡義文。武帝又特給雲母輦,青蓋車,但孚卻自安淡泊,不以為榮﹔平居反常有憂色,至九十三歲,疾終私第,遺命諸子道:「有魏貞士河內司馬孚,字叔達,不伊不週,不夷不惠,立身行道,終始若一,當衣以時服,殮用素棺。」諸子頗依孚遺囑,不敢從奢。凡武帝所給厚賻,概置不用。武帝一再臨喪,弔奠盡哀,予諡曰憲,配饗太廟。孚雖未嘗忘魏,然不能遠引,仍在朝柄政,自稱有魏貞士,毋乃不倫。孚長子邕襲爵為王,餘子亦授官有差,外如博陵公王沈,鉅鹿公裴秀,樂陵公石苞,壽光公鄭衝,臨淮公荀顗等,俱相次告終。又有武帝庶子城陽王憲,東海王祗,亦皆夭逝。武帝屢次哀悼,常有慼容,不意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那楊皇后做了八九年的國母,已享盡人間富貴,竟致一病不起,也要歸天。後與武帝情好甚篤,六宮政令,委後獨裁,武帝從未過問。就是後庭妾御,為數無多,也往往敝服損容,不敢當夕。自從武帝即位,至泰始八年,除舊有宮妾外,只選了一個左家女,拜為修儀。左女名芬,乃是秘書郎左思女弟。左思字太衝,臨淄人氏,家世儒學,夙擅文名,嘗作《齊都賦》,一年乃成,妃白儷黃,備極工妙。嗣又續撰《三都賦》,魏吳蜀三都。構思窮年,自苦所見未博,因移家京師,搜彩各書,朝夕瀏覽,每得一句,即便錄出,留作詞料。菑陽公衛顗及著作郎張載,中書郎劉逵等,聞思好學能文,皆引與交遊,且薦為秘書郎。思得了此官,所有天府藏書,任他取閱,左宜右有,始得將《三都賦》制成。屈指年華,正滿十稔,後人稱他為煉都十年。三賦脫稿,都下爭抄,洛陽為之紙貴,就是左太衝三字的價值,也冠絕一時。隨筆帶入左思煉都,意在重才。左芬得兄教授,刻意講求,仗著她慧質靈心,形諸歌詠,居然能下筆千言,作一個掃眉才子。武帝慕才下聘,左思只好應命,遣芬入宮,更衣承寵,特沐隆恩。可惜她姿貌平常,容不稱才,武帝雖然召幸,終嫌未足,因此得隴望蜀,復欲廣選絕色女子,充入後庭。
  會海內久安,四方無事,遂詔選名門淑質,使公卿以下子女,一律應選,如有隱匿不報,以不敬論。那時豪門貴族,不敢違慢,只好將親生女兒,盛飾豔妝,送將進去。武帝挈了楊後,臨軒親選,但見得粉白黛綠,齊集殿門,楊後陰懷妒忌,表面上雖無慍色,心計中早已安排,待各選女應名趨入,遇有豔麗奪目,即斥為妖冶不經,未堪中選,惟身材長大,面貌潔白,饒有端莊氣象,才稱合格。娶媳時何不操定此見?武帝也無可奈何,只好由她揀擇。俄有一卞家女冉冉進來,生得一貌如花,格外嬌豔,武帝格外神移,掩扇語後道:「此女大佳。」後應聲道:「卞氏為魏室姻親,三世後族,今若選得此女,怎得屈以卑位?不如割愛為是。」好辯才。武帝窺透後意,只好捨去。卞女退出,復來了一個胡女,卻也豔麗過人,惟乃父奮為鎮軍大將軍,女秉有遺傳性質,婀娜中有剛直氣,後乃不復多說,便許武帝選定。當時中選女子,概用絳紗系臂,胡女籠紗下殿,自思不得還見父母,未免含哀,甚至號泣有聲。左右忙搖手示禁道:「休哭!休哭!恐被陛下聞知。」胡女反朗聲道:「死且不怕,怕甚麼陛下?」倒是一個英雌。武帝頗有所聞,暗暗稱奇。嗣複選得司徒李胤女,廷尉諸葛衝女,太僕臧權女,侍中馮蓀女等,共數十人,乃退入後宮,是夕不傳別人,獨宣入胡家女郎,問她閨名,系一芳字。當下叫她侍寢,胡女到了此時,也只好唯命是從。一夜春風,恩週四體,翌晨即有旨傳出,著洛陽令司馬肇奉冊入宮,拜胡芳為貴嬪。復因左芬先入,恐她抱怨,也把貴嬪綠秩,賞給了她。後來復召幸諸女,只有諸葛女最愜心懷,小名叫一婉字,頗足相副,因亦封為夫人,但尚未及胡貴嬪的寵遇,一切服飾,僅亞楊後一等,後宮莫敢與爭。獨後由妒生悔,由悔生愁,竟致染成一病,要與世長辭了。插入此段,包含無數筆墨。

  武帝每日入視,且迭征名醫診治,始終無效,反逐漸加添起來。時已為泰始十年初秋,涼風一霎,吹入中宮,楊後病勢加劇,已是臨危,武帝親至榻前,垂涕慰問,後勉強抬頭,請武帝坐在榻上,乃垂頭枕膝道:「妾侍奉無狀,死不足悲,但有一語欲達聖聰,陛下如不忘妾,請俯允妾言!」武帝含淚道:「卿且說來,朕無不依從。」楊後道:「叔父駿有一女,小字男胤,德容兼備,願陛下選入六宮,補妾遺恨,妾死亦瞑目了。」言訖,嗚咽不止。武帝也忍不住淚,揮灑了好幾行,並與後握手為誓,決不負約。楊後見武帝已允,才安然閉目。竟在武帝膝上,奄然長逝,享年三十七歲。看官!你道楊後何故有此遺言?她恐胡貴嬪入繼後位,太子必不得安,所以欲令從妹為繼,既好壓制胡氏,復得保全儲君,這也是一舉兩得的良策。誰知後來反害死叔父,害死從妹。武帝也瞧破隱情,但因多年伉儷,不忍相違,所以與後為誓,勉從所請。當下舉哀發喪,務從隆備,且令有司卜吉安葬,待至窀穸有期,又命史臣代作哀策,敘述悲懷,隨即予諡曰元,奉葬峻陽陵。左貴嬪芬,獨獻上一篇長誄,追溯後德,誄文不下數千言,由小子節錄如下。何必多出風頭,難道想做繼後不成?

  維泰始十年,秋,七月,丙寅,晉元皇后楊氏崩。嗚呼哀哉!昔有莘適殷,姜姒歸周,宜德中闈,徽音永流。樊衛二姬,匡齊翼楚,馬鄧兩妃,亦毗漢主。元後光嬪晉宇,伉儷聖皇,比蹤往古。遭命不永,背陽即陰,六宮號咷,四海慟心。嗟予鄙妾,銜恩特深。這是乏色的好處。追慕三良,甘心自沉。何用存思?不忘德音。何用紀述?托詞翰林。乃作誄曰:赫赫元後,出自有楊,奕世朱輪,耀彼華陽。維岳降神,顯茲禎祥。篤生英媛,休有烈光。含靈握文,異於庶姜。率由四教,匪怠匪荒。行週六親,徽音顯揚。顯揚伊何?京室是臧。乃娉乃納,聿嬪聖皇。正位閨閾,維德是將。鳴珮有節,發言有章。思媚皇姑,虔恭朝夕。允釐中饋,執事有恪。於禮斯勞,於敬斯勤。雖曰齊聖,邁德日新。亦既青陽,鳴鳩告時。躬執桑曲,率導媵姬。修成蠶簇,分繭理絲。女工是察,祭服是治。祗奉宗廟,永言孝思。於彼六行,靡不蹈之。皇英佐舜,塗山翼禹,惟衛惟樊,二霸是輔。明明我後,異世同軌,內敷陰教,外毗陽化。綢繆庶正,密勿夙夜。恩從風翔,澤隨雨播,遐邇詠歌,中外禔福。天祚貞吉,克昌克繁,則百斯慶,育聖育賢。教逾妊姒,訓邁姜嫄,堂堂太子,惟國之元。濟濟南陽,後子東封南陽王。為屏為藩。本支菴藹,四海蔭焉。積善之堂,五福所並,宜享高年,匪隕匪傾。如彭之齒,如聃之齡,云胡不造?於茲禍殃。寢疾彌留,寤寐不康,巫咸騁術,扁鵲奏方。祈禱無應,嘗藥無良。形神既離,載昏載荒。奄忽崩殂,湮精滅光。哀哀太子,南陽繁昌。攀援不寐,擗踴摧傷。嗚呼哀哉!闔宮號咷,宇內震驚。奔者填衢,赴者塞庭。哀慟雷駭,流涕雨零,欷歔不已,若喪所生。惟帝與後,契闊在昔。比翼白屋,雙飛紫閣。悼後傷後,早即窀穸。言斯既及,涕泗隕落。追維我後,實聰實哲。通於性命,達於儉節。送終之禮,比素上世。襚無珍寶,唅無明月。恐怕未必。潛輝梓宮,永背昭晰。臣妾哀號,同此斷絕。庭宇遏密,幽室增陰。空設帷帳,虛置衣衾。人亦有言,神道難尋。悠悠精爽,豈浮豈沉?豐奠日陳,冀魂之臨。孰雲元後,不聞其音。乃議景行,景行已溢。乃考龜筮,龜筮襲吉。愛定宅兆,克成玄室。魂之往兮,於以今日。仲秋之晨,啟明始出。星陳夙駕,靈輿結駟。其輿伊何?金根玉箱。其駟伊何?二駱雙黃。習習容車,朱服丹章。隱隱轜軒,弁絰繐裳。華轂曜野,素蓋被原。方相仡仡,旌旐翻翻,挽童引歌,白驥鳴轅。觀者夾涂,士女涕漣。千乘萬騎,迄彼峻山。峻山峨峨,層阜重阿。弘高顯敞,據洛背河。左瞻皇姑,右睇帝家,惟存揆亡,明神所嘉。諸姑姊妹,娣姒媵御,追送塵軌,號咷衢路。王侯卿士,雲會星布。群官庶僚,縞蓋無數。中外俱臨,同哀並慕。有始有終,天地之經。自非三光,誰能不零?存播令德,沒圖丹青。先哲之志,以此為榮。溫溫元後,實宣慈焉。撫育群生,恩惠滋焉。遺愛不已,永見思焉。懸名日月,垂萬春焉。嗚呼庶妾,感四時焉。言思言慕,涕漣洏焉。

  這篇誄文,經武帝覽著,看她說得悲切,也出了許多眼淚,並重芬詞藻,屢加恩賜。但芬體素弱,多愁多病,終不能特別邀寵,鎮日裡悶坐深宮,除筆墨消遣外,毫無樂趣。從來造物忌才,左家女有才無色,也是天意特留缺陷,使她無從得志哩。幸虧有此,才得令終。

  越年正月朔日,頒詔大赦,改元咸寧,追尊宣帝為高祖,景帝為世宗,文帝為太祖,並錄敘開國功臣,已死得配享廟食,未死得銘功天府。帝德如春,盈庭稱頌。武帝自楊後歿後,雖然不免悲感,但也有一樁好處,妃嬪媵嬙,盡可隨意召幸,不生他慮。無如人主好色,往往喜新厭故,宮中雖有數百個嬌娥,幾次入御,便覺味同嚼蠟,因此復下詔彩選,暫禁天下嫁娶,令中官分馳州郡,專覓嬌娃。可憐良家女子,一經中官合意,無論如何勢力,不能乞免,只好拜別爹娘,哭哭啼啼,隨著中使,趨入宮中,統共計算,差不多有五千人。武帝朝朝挹豔,夜夜彩芳,把全副龍馬精神,都向虛牝中擲去,究竟娥眉伐性,力不勝欲,徒落得形容憔悴,筋骨衰頹。咸寧二年元日,竟不能視朝,托詞疾疫,病倒龍牀,接連有數日未起。朝野汹汹,俱言主上不諱,太子不堪嗣立,不如擁戴皇弟齊王攸,河南尹夏侯和,且私語賈充道:「公二婿親疏相等,充長女適齊王,次女適太子,均見前回。立人當立德,不可誤機。」和豈不知充有悍婦嗎?充默然不答。既而武帝得了良醫,病幸漸瘳,仍復出理朝政。荀勖馮紞,阿諛取容,素為齊王攸所嫉,積不相容。勖乃乘間行讒,使紞進說武帝道:「陛下洪福如天,病得痊癒。今日為陛下賀,他日尚為陛下憂。」武帝道:「何事可憂?」紞囁嚅道:「陛下前立太子,無非為傳統起見,但恐將來或有他變,所以可憂。」武帝復問為何因?紞又道:「前日陛下不豫,百僚內外,統已歸心齊王,陛下試想萬歲千秋後,太子尚能嗣立麼?」是謂膚受之紞。武帝不覺沉吟。紞見武帝心動,更獻計道:「臣為陛下畫策,莫若使齊王歸藩,免滋後慮。」武帝也不多言,唯點首至再。及紞既趨出,復遣左右隨處探訪,得知夏侯和前日所言,仍徙和為光祿勛,並遷賈充為太尉,罷免兵權。惟見攸守禮如恒,無瑕可指,因暫令任職司空,再作計較。外如何曾得進位太傅,陳騫得遷官大司馬,不過挨次升位,並沒有甚麼關係。獨汝陰王駿,受職征西大將軍,都督雍涼等州軍事,專討樹機能,都督荊州軍事羊祜,加官征南大將軍,專御孫吳。

  轉瞬間為楊後二週年,遣官往祭峻陽陵,並憶及楊後遺言,擬冊楊駿女為繼後,先令內使往驗女容,果然修短得中,纖穠合度,乃援照古制,具行六禮,擇吉初冬,續行冊後典儀。屆期這一日,龍章麗彩,鳳輦承恩,當然有一番熱鬧。禮成以後,下詔大赦,頒賜王公以下及鰥夫寡婦有差。新皇后入宮正位,妃嬪等無不趨賀。左貴嬪也即與列,當由武帝特旨賜宴,並命左貴嬪作頌。左貴嬪略略構思,便令侍女取過紙筆,信手疾書,但見紙上寫著:

  峨峨華嶽,峻極泰清。巨靈導流,河瀆是經。惟瀆之神,惟瀆之靈,鐘於楊族,載育盛明。穆穆我後,應期挺生。含聰履哲,岐嶷夙成。如蘭之茂,如玉之瑩。越在幼衝,休有令名。飛聲八極,翕習紫庭。超任邈姒,比德皇英。京室是嘉,備禮致聘,令月吉辰,百僚奉迎。周生歸韓,詩人是詠。我後戾止,車服輝映,登位太微,明德日盛。群黎欣戴,函夏同慶。翼翼聖皇,睿哲孔純。愍茲狂戾,闡惠播仁。蠲釁滌穢,與時惟新。沛然洪赦,恩詔遐震。後之踐祚,囹圄虛陳。萬國齊歡,六合同欣。坤神*舞,天人載悅,興順降祥,表精日月。和氣氤氳,三光朗烈。既獲嘉時,尋播甘雪。玄雲晻藹,靈液霏霏。既儲既積,待暘而晞。曣晛沾濡,柔潤中畿。長享豐年,福祿永綏。

  屬稿既成,另用彩紙謄真,約有一二個時辰,已將頌詞繕就,妃嬪等同聲贊美,推為雋才。可巧武帝在外庭畢宴,慢慢的踱入中宮,新皇后以下,一律迎駕。左貴嬪即將頌詞呈上,由武帝覽閱一周,便稱賞道:「寫作俱佳,足為中宮生色了。」說著,親舉玉巵,賜飲三觴。左貴嬪受飲拜謝,時已昏黃,便各謝宴散去。小子有詩贊左貴嬪道:



  曹氏大家常續史,左家小妹復能文。

  從知大造無偏毓,巾幗多才也軼群。

  宮中已經散席,帝後兩人共入龍牀,同去做高唐好夢了。欲知後事,請看下回。


  禍晉者賈氏,而成賈氏之禍者,實惟楊皇后。立蠢兒為太子,一誤也﹔納悍女為子婦,二誤也﹔至臨危枕膝,尚以從妹入繼為請,死且徇私,可歎可恨。蓋婦人心性,往往只知有己,不知有家,家且不知,國乎何有?晉武為開國主,何其沾沾私愛,甘心鑄錯?甚至誤信佞臣,疑忌介弟,試思有子如衷,有媳如南風,尚堪付畀大業乎?左貴嬪一誄一頌,類多粉飾之詞,不足取信,但以一巾幗婦人,多才若此,足令鬚眉汗下。本回兩錄原文,為女界貢一詞彩,非漫譽兩楊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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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2 11:34:0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回     圖東吳羊祜定謀 討西虜馬隆奏捷



  卻說武帝繼後楊氏,名芷,字李蘭,小名叫做男胤,年方二九,饒有姿容,並且德性婉順,能盡婦道。詳敘後德,影射下文賈後之悍。自從入繼中宮,與武帝情好甚歡,大略與前後相似。後父駿曾為鎮軍將軍,至是進任車騎將軍,封臨晉侯。駿有弟珧,任職衛將軍,獨上表陳情道:「從古以來,一門二後,每不能保全宗族,況臣家功微德薄,怎堪受此隆恩?乞將臣表留藏宗廟,庶幾後日相證,尚可曲邀天赦,免罹禍殃。」似有先見,然看到後文,實是要挾語。武帝准如所請,乃將珧表留藏。惟駿自恃國戚,怙寵生驕,尚書郭奕等,表稱駿器量狹小,不宜重任,武帝為後推愛,竟不少省。又是一誤。鎮軍將軍胡奮,見駿驕侈,竟直言相規道:「公靠著貴女,乃更增豪侈麼?歷觀前朝豪族,與天家結婚,輒至滅門,不過略分遲早呢。」駿瞿然道:「君女亦納入天家,何必責我?」見前回。奮微笑道:「我女雖然入宮,只配與公女作婢,怎得相比?我家卻無關損益,不如公門顯赫,令人側目,此後還請公三思!」可謂諍友。駿終不以為意,且還疑奮有妒意,怏怏別去。既而衛將軍楊珧等,上言「古時封建諸侯,實為屏藩王室起見,今諸王公皆在京師,實與古意未合,應一律遣使出鎮,俾就外藩。且異姓諸將,散屯邊疆,非皆可恃,亦宜參用親戚,隱為監制」雲雲。武帝乃核定國制,就戶邑多少為差,分為三等。大國置三軍,共五千人,次國二軍,共三千人,小國一軍,共一千五百人。凡諸王兼督軍事,各令出鎮,於是徙扶風王亮為汝南王,出為鎮南大將軍,都督豫州諸軍事。瑯琊王倫為趙王,兼領鄴城守事。渤海王輔司馬孚三子。為太原王,監並州諸軍事。東莞王(亻由)已蒞徐州,徙封瑯琊王。汝陰王駿已赴關中,徙封扶風王。又徙太原王顒司馬孚孫,為後來八王之一。為河間王,河間王威為章武王。威亦孚孫。尚有疏戚諸王公,悉令就國。大家戀戀都中,不願遠行,奈因王命難違,不得已涕泣辭去。尋又立皇子瑋為始平王,允為濮陽王,該為新都王,遐為清河王,數子年尚幼弱,皆留居京師。
  征南大將軍羊祜,久鎮襄陽,墾田得八百餘頃,足食足兵。襄陽與吳境接壤,吳主孫皓,系吳主孫權長孫,粗暴驕盈,好酒漁色。祜本欲乘隙圖吳,因吳左丞相陸凱,公忠體國,制治有方,所以虛與周旋,未敢東犯。及凱已病歿,乃潛請伐吳,適益州兵變,又致遷延。祜有參軍王濬,奉調為廣漢太守,發兵討益州亂卒,幸即蕩平。濬得任益州刺史,講信立威,綏服蠻夷。武帝征濬為大司農,祜獨密表留濬,謂欲滅東吳,必須憑借上流。濬才可專閫,不宜內用,武帝乃仍令留任,且加濬龍驤將軍,監督梁益二州軍事。當時吳中有童謠云:「阿童復阿童,銜刀浮渡江。不畏岸上獸,但畏水中龍。」濬籍隸弘農,小名正叫做阿童,小具大志,丰姿俊逸。燕人徐邈,有女慧美,及笄未嫁,邈甚是鐘愛,令女自擇偶,迄未當意。會邈出守河東,濬得迭為從事,年少英奇,頗為邈所賞識。邈因大會佐吏,使女在幕內潛窺,女指濬告母,謂此子定非凡器。獨具慧鑒。邈聞女言,即將女嫁濬為妻,琴瑟和諧,不消細說。事與賈午相似,但彼為苟合,此實光明。嗣投羊祜麾下,祜亦加優待,每事與商。祜兄子暨嘗伺間語祜道:「濬好大言,恐滋他患,宜預加裁抑,休使胡行!」祜粲然道:「如汝怎能知人?濬有大才,一得逞志,必建奇功,願勿輕視!」徐女尚垂青眼,何況羊叔子。及濬得監督梁益二州,祜欲借上流勢力,順道伐吳,並因濬名與童謠相符,即表聞晉廷,請飭濬密修舟楫,為東略計。武帝依言詔濬。濬即大作戰艦,長百二十步,可容二千餘人,艦上用木為城,架起樓橹,四面開門,上可馳馬往來,又在各船頭上,繪畫鷁首怪獸,以懼江神。繪獸驚神,未免近愚。工作連日不休,免不得有木頭竹屑,被水漂流,隨江東下。吳建平太守吾彥,留心西顧,瞧見江心竹木,料知上流必造舟楫,當即撈取呈報,謂晉必密謀攻吳,宜亟加戍建平,堵塞要衝。吳主皓方盛築昭明宮,大開苑囿,侈築樓觀,彩取將吏子女,入宮縱樂,還有何心顧及外侮?得了吾彥的表章,簡直是不遑細覽,便即擱過一邊。吾彥不得答詔,自命工人冶鐵為鎖,橫斷水路,作為江防。適吳西陵督軍步闡,懼罪降晉,吳大司馬陸抗,凱從弟。自樂鄉督兵討闡,圍攻西陵。祜奉詔往援,自赴江陵,別遣荊州刺史楊肇攻抗。抗分軍抵禦,擊敗楊肇。祜聞肇敗還,正擬親往督戰,偏西陵已被抗攻入,步闡被誅,屠及三族。祜只好付諸一歎,率兵還鎮。武帝罷楊肇官,任祜如舊。祜乃斂威用德,專務懷柔,招徠吳人。有時軍行吳境,刈谷為糧,必令給絹償值,或出獵邊境,留止晉地,遇有被傷禽獸,從吳境奔入,亦概令送還。就是吳人入掠,已為晉軍所殺,尚且厚加殯殮,送屍還家。如得活擒回來,願降者聽,願歸者亦聽,不戮一人。吳人翕然悅服。祜又嘗通使陸抗,互有饋遺。抗送祜酒,祜對使取飲,毫不動疑。及抗有小疾,祜合藥饋抗,抗亦即取服。部下或從旁諫阻,抗搖首道:「羊叔子豈肯鴆人?」叔子即祜表字。抗又遍戒邊吏道:「彼專行德,我專行暴,是明明為叢敺雀了。今但宜各保分界,毋求細利。」羊祜對吳,無非籠絡計策,即陸抗亦為所愚。吳主皓反以為疑,責抗私交羊祜。抗上疏辯駁,並陳守國時宜十二條,均不見行。皓且信術士刁元言,謂:「黃旗紫蓋,出現東南。荊揚君主,必有天下。」乃大發徒眾,杖鉞西行,凡後宮數千人,悉數相隨。行次華裡,正值春雪兼旬,凝寒不解,兵士不堪寒凍,互相私語道:「今日遇敵,便當倒戈。」皓頗有所聞,始引兵還都。陸抗憂國情深,抑鬱成疾,在鎮五年,竟致溘逝。遺表以西陵建平,居國上游,不宜弛防為請。吳主皓因命抗三子分統部軍,抗長子名元景,次名元機,又次名雲,機雲善屬文,並負重名,獨未諳將略。吳主卻令他分將父兵,真所謂用違其長了。

  術士尚廣,為吳主卜筮,上問休咎。尚廣希旨進言,說是歲次庚子,青蓋當入洛陽。吳主大喜。已而臨平湖忽開,朝臣多稱為禎祥。臨平湖自漢末湮塞,故老相傳:「湖塞天下亂,湖開天下平。」吳主皓以為青蓋入洛,當在此時,因召問都尉陳順。順答說道:「臣止能望氣,不能知湖的開塞。」皓乃令退去。順出語密友道:「青蓋入洛,恐是銜璧的預兆。今臨平湖無故忽開,也豈得為佳征麼?」嗣復由歷陽長官奏報,歷陽山石印封發,應兆太平。皓又遣使致祭,封山神為王,改元天紀。東吳方相繼稱慶,西晉已潛擬興師,羊祜繕甲訓卒,期在必發,因首先上表,力請伐吳,略云:

  先帝順天應時,西平巴蜀,南和吳會,海內得以休息,兆庶有樂安之心,而吳復背信,使邊事更興,夫期運雖天所授,而功業必由人而成。蜀平之時,天下皆謂吳當並亡,蹉跎至今,又越十三年,是謂一周。今不平吳,尚待何日?議者嘗謂吳楚有道後服,無禮先強,此乃諸侯之時耳,今當一統,不得與古同論。夫適道之言,未足應權,是故謀之雖多,而決之欲獨。凡以險阻得存者,謂所敵者同,力足自固,苟其輕重不齊,強弱異勢,則智士不能謀,而險阻不可保也。蜀之為國,非不險也,高山尋雲霓,深谷肆無影,束馬懸車,然後得濟,皆言一夫荷戟,千人莫當,及進兵之日,曾無藩籬之限,新將搴旗,伏屍數萬,乘勝席卷,逕至成都,漢中諸城,皆鳥棲而不敢出,非皆無戰心,力不足以相抗也。至劉禪降服,諸營堡者索然俱散,今江淮之隘,不過劍閣,山川之險,不如岷漢,孫皓之暴,侈於劉禪,吳人之困,甚於巴蜀,而大晉兵眾,多於前世,資儲器械,盛於往時,今不於此平吳,更阻兵相守,征夫苦役,日尋干戈,經歷盛衰,不可長久,宜乘時平定以一四海,今若引梁益之兵,水陸俱下,荊楚之眾,進臨江陵,平南豫州,直指夏口,徐揚青兗,並會秣陵,鼓旆以疑之,多方以誤之,以一隅之吳,當天下之眾,勢分形散,所備皆急,一處傾壞,上下震蕩,雖有智者,不能為謀。況孫皓恣情任意,與下多忌,將疑於朝,士困於野,平常之日,獨懷去就,兵臨之際,必有應者,終不能齊力致死,已可知也。又其俗急速,不能持久,弓弩戟楯,不如中國,唯有水戰,是其所長,但我兵入境,則長江非復彼有,還保城池,去長就短,我軍懸進,人有致節之志,吳人戰於其內,徒有憑城之心,如此則軍不逾時,克可必矣。乞奮神斷,毋誤事機,臣不勝櫜鞬待命之至。

  這表呈上,武帝很為嘉納,即召群臣會議進止。賈充荀勖馮紞,力言未可,廷臣多同聲附和,且言秦涼未平,不應有事東南。武帝因飭祜且緩進兵。祜復申表固請,大略謂:「吳虜一平,胡寇自定,但當速濟大功,不必遲疑。」武帝終為廷議所阻,未肯急進。祜長歎道:「天下不如意事,常十居八九,當斷不斷,天與不取,恐將來轉無此機會了。」既而有詔封祜為南城郡侯,祜固辭不拜。平時嘉謨入告,必先焚草,所引士類,不令當局得聞,或謂祜慎密太過,祜慨然道:「美則歸君,古有常訓。至若薦賢引能,乃是人臣本務,拜爵公朝,謝恩私室,更為我所不取呢。」又嘗與從弟琇書道:「待邊事既定,當角巾東路,言歸故里,不願以盛滿見責。疏廣見漢史。便是我師哩。」如此志行,頗足令後人取法。咸寧四年春季,祜患病頗劇,力疾求朝,既至都下,武帝命乘車入視,使衛士扶入殿門,免行拜跪禮,賜令侍坐。祜仍面請伐吳,且言:「臣死在朝夕,故特入覲天顏,冀償初志。」武帝好言慰諭,決從祜謀。祜乃趨退,暫留洛都。武帝不忍多勞,常命中書令張華,銜命訪祜。祜語華道:「主上自受禪後,功德未著,今吳主不道,正可弔民伐罪,混一六合,上媲唐虞,奈何捨此不圖呢?若孫皓不幸早歿,吳人更立令主,雖有眾百萬,也未能輕越長江,後患反不淺哩。」華連聲贊成。祜唏噓道:「我恐不能見平吳盛事,將來得成我志,非汝莫屬了。」華唯唯受教,復告武帝。武帝復令華代達己意,欲使祜臥護諸將。祜答道:「取吳不必臣行,但取吳以後,當勞聖慮,事若未了,臣當有所付授,但求皇上審擇便了。」未幾疾篤,乃舉杜預自代。預已起任度支尚書,應第二回。至是因祜推薦,即拜預為鎮南大將軍,都督荊州諸軍事。預尚未出都,祜已疾終私第,享年五十八。武帝素服臨喪,慟哭甚哀。是時天適嚴寒,涕淚沾著須鬢,頃刻成冰,及御駕還宮,特賜祜東園秘器,並朝服一襲,錢三十萬,布百匹,追贈太傅,予諡曰成。

  祜本南城人,九世以清德著名。補述籍貫,以地表人,本書著名人物,概用此例。自祜出鎮方面,起居服食,仍守儉素,祿俸所入,皆分贍九族,或散賞軍士,家無餘財,遺命不得厚殮,並不得以南城侯印入柩。武帝高祜讓節,許複本封。原來祜曾受封巨平侯,巨平系是邑名,與南城不同。襄陽百姓,聞祜去世,追憶遺惠,號哭罷市。祜生前在襄陽時,好游峴山,百姓因就山立祠,歲時享祭,祠外建碑,道途相望,相率流涕,後來杜預號此碑為墮淚碑。太傅何曾,同時逝世。曾性頗孝謹,整肅閨門,自少至長,絕意聲色,晚年與妻相見,尚各正衣冠,禮待如賓。惟阿附賈充,無所建白,自奉甚厚,一食萬錢,尚謂無下箸處。博士秦秀,為曾議諡,慨語同僚道:「曾驕侈過度,名被九域,生極恣情,死又無貶,王公大臣,尚復何憚?謹按諡法,名與實異曰繆,恬亂肆行曰丑,可諡為繆丑公。」恰也爽快。武帝憶念勛舊,不欲加疵,仍策諡為孝。比羊叔子何如?正擬舉兵伐吳,忽聞涼州兵敗,刺史楊欣,又復戰死,武帝又未免躊躇,僕射李熹,獨舉匈奴左部帥劉淵,使討樹機能,侍臣孔恂諫阻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劉淵豈可專征?若使他討平樹機能,恐西北邊患,從此益深了。」武帝乃不從熹言。

  看官聽著!劉淵是西晉禍首,小子既經敘及,不得不詳為表明。從前南匈奴與漢和親,自稱漢甥,冒姓劉氏。魏祖曹操,曾命南匈奴單于呼廚泉,入居並州境內,分匈奴部眾為五部。左部帥劉豹,系呼廚泉兄子,部族最強。後司馬師用鄧艾計,分左部為二,另立右賢王,使居雁門。豹子名淵,字元海,幼即俊異,師事上黨人崔游,博習經史,嘗語同學道:「我常恥隨陸無武,絳灌無文。隨何陸賈絳侯周勃灌嬰,皆漢初功臣。隨陸遇漢高祖,不能立業封侯,絳灌遇漢文帝,不能興教勸學,這豈非一大可惜麼?」於是兼學武事,日演騎射,少長已膂力過人,入為侍子,留居洛陽。安東將軍王渾父子,屢稱淵文武兼長,可為東南統帥,李熹又薦他督領西軍,俱被孔恂等諫阻。淵得知消息,密語好友王彌道:「王李見知,每相推薦,非徒無益,恐反為我患哩。」因縱酒長嘯,欷歔流涕。當有人告知齊王攸,攸入奏武帝道:「陛下不除劉淵,臣恐並州不能久安。」王渾在側,獨替淵解免道,「大晉方以信義懷柔殊俗,奈何無故加疑,殺人侍子呢?」晉主遂釋淵不誅,未幾豹死,竟授淵為左部帥,出都而去。縱虎歸山。

  已而復聞樹機能攻陷涼州,武帝且憂且歎道:「何人為我討平此虜?」道言未畢,左班內閃出一人道:「陛下若肯任臣,臣決能平虜。」武帝瞧將過去,乃是司馬督馬隆,便接口道:「卿能平賊,當然委任,但未知卿方略何如?」隆答道:「臣願募勇士三千人,率領西行,陛下不必預問戰略,由臣臨敵制謀,定能報捷。」武帝大喜道:「卿能如是,朕復何憂?」當下命隆為討虜將軍,兼武威太守。廷臣多言隆本小將,妄談難信,且現兵已多,何必再募勇士?武帝不聽,一意委隆。隆設局募兵,懸標為的,須引弓四鈞,挽弩九石,方得合選。隆親自簡試,得三千五百人,稱為已足。又自至武庫選仗,武庫令但給敝械,與隆忿爭。隆復入白武帝,陳明武庫令阻難情形,武帝因傳諭武庫令,任隆自擇。隆始得往取精械,分給勇士,一面入朝辭行。武帝面許給三年軍資,隆拜命出都,向西進發。行過溫水,樹機能等擁眾數萬,據險拒守。隆見山路崎嶇,不易輕進,乃令部下造起扁箱車,載兵徐進,遇著地方遼闊,聯車為營,四面排設鹿角,相隨並趨,一入狹逕,另用木屋覆蓋車上,得避弓弩。胡兵雖有埋伏,也覺技無所施,就使出來攔阻,亦被隆逐段殺退。始終不外持重。隆且戰且前,並令勇士挽弓四射,發無不中。胡兵多應弦倒地,有幾個僥倖脫彀,均皆駭散。因此隆冒險進兵,如同平地,轉戰千里,未嘗一挫,反殺傷胡虜數千人,得直抵武威鎮所。自從隆領兵西進,音問杳然,好幾月不見軍報,朝廷頗以為憂。或謂隆已陷沒,故無音耗,及隆使到達,始知他已安抵武威。武帝撫掌歡笑,自喜知人,詰朝召語群臣道:「朕若誤信卿等,是已無秦涼了。」群臣懷慚退去。武帝即降詔獎隆,假節宣威將軍,加赤幢曲蓋鼓吹,未幾,又得隆捷報,已擒降鮮卑部酋數人,得眾萬餘,又未幾更聞報大捷,十年以來的巨寇樹機能,竟被隆乘勝奮斲,梟首涼州,秦涼各境,一律肅清。小子有詩詠道:



  用兵最忌是拘牽,良將功成在任專。

  十載胡氛從此掃,明良相遇自安全。



  秦涼既平,武帝擬按功行賞,偏朝上一班奸臣,又復出來阻撓,畢竟隆眾能否邀賞,且看下回再表。


  《商書》有言:「取亂侮亡。」吳主孫皓,淫暴無道,已寓亂亡之兆,羊祜之決議伐吳,亦即取亂侮亡之古義耳。惟前時吳尚有人,內得陸凱之為相,外得陸抗之為將,故羊祜虛與周旋,未敢進逼。「將軍欲以巧勝人,盤馬彎弓故不發。」羊叔子庶幾近之,或謂其刈谷償絹,送還獵獸,第愚弄吳人之狡術,殊不足道,不知外交以才不以德,必拘拘然繩以仁義,幾何而不蹈宋襄之覆轍也。況峴首築祠,墮淚名碑,三代以下,亦不數覯。本回詳為演述,褒揚之義,自在言中。彼如馬隆之得平樹機能,未始非晉初名將,觀晉武之倚重兩人,乃知開國之主,必有所長,不得以外此瑕疵,遽掩其知人之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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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2 11:34:26 |只看該作者
第五回     搗金陵數路並舉 俘孫皓二將爭功



  卻說馬隆既討平秦涼,朝議將加賞西征將士,偏有人出來阻撓,謂西征將士,已加顯爵,不宜更授。獨衛將軍楊珧進駁道:「前由隆募選驍勇,稍加爵命,不過為鼓勵起見,今隆眾已蕩平西土,未得增賞,將來如何用人,反覺得朝廷失信了。」武帝也以為然,遂頒詔酬勛,賜爵加秩如例。先是西北未平,尚不暇顧及東南,吳主孫皓,還道是四境平安,樂得淫佚。每宴群臣,必令沉醉,又嘗置黃門郎十餘人,密為監察,群臣醉後忘情,未免失檢,那黃門郎立即糾彈,皓即令將失儀諸臣,牽出加罪,或剝面,或鑿眼,可憐他無辜遭譴,徒害得不死不活,成為廢人。晉益州刺史王濬,察知東吳情事,遂奉表晉廷,略謂:「孫皓荒淫凶逆,宜速征伐,臣造船七年,未得出發,反致朽敗。且臣年七十,死亡無日,願陛下無失時機,亟命東征!」武帝復召廷臣會議,賈充荀勖等仍執前說,力阻行軍,唯張華憶羊祜言,贊同濬議。適將軍王渾,調督揚州,鎮守壽陽,與吳人屢有戰爭,遂上言:「孫皓不道,意欲北上,應速籌戰守為宜。」朝議以天已嚴寒,未便出師,決待來春大舉,武帝亦樂得休暇。一日,正召入張華弈棋,忽由襄陽遞入急奏,武帝不知何因,忙即展覽,奏中署名,是荊州都督杜預,大略說是:

  故太傅羊祜,與朝臣異見,不先博謀,獨與陛下密議伐吳,故朝臣益致齟齬。凡事當以利害相較,今此舉之利,十有八九,而其害止於無功耳。近聞朝廷事無大小,異議蠭起,雖人心不同,亦由恃恩不慮後難,故輕相同異也。昔漢宣帝議趙充國所上事,獲效之後,召責前時異議諸臣,始皆叩頭而謝,此正所以塞異端,杜眾枉耳。今自秋以來,討賊之形頗露,若又中止,孫皓怖而生計。或徙都武昌,更完修江南諸城,遠其居民,城不可攻,野無所掠,則明年之計,亦得無及矣。時哉勿可失,惟陛下察之!

  武帝覽畢,順手遞視張華。華看了一周,便推枰斂手道:「陛下聖明神武,國富兵強,號令如一。吳主荒淫驕虐,誅殺賢能,及今往討,可不勞而定,幸勿再疑!」武帝毅然道:「朕意已決,明日發兵便了。」華乃趨出。翌晨由武帝臨朝,面諭群臣,大舉伐吳,即命張華為度支尚書,量計運漕,接濟軍餉。賈充聞命,忙上前諫阻,荀勖馮歔,亦附和隨聲。武帝不禁動怒,瞋目視充道:「卿乃國家勛戚,為何屢次撓我軍謀?今已決計東征,成敗不干卿事,休得多言!」充碰了一鼻子灰,又見武帝變色,且驚且駭,忙即免冠拜謝。荀馮二人,亦隨著磕頭。醜態畢露。武帝方才霽顏,命鎮軍將軍瑯琊王(亻由)出涂中,安東將軍王渾出江西,建威將軍王戎出武昌,平南將軍胡奮出夏口,鎮南大將軍杜預出江陵,龍驤將軍王濬與廣武將軍唐彬,率巴蜀士卒,浮江東下,東西並進,共二十餘萬人﹔並授太尉賈充為大都督,行冠軍將軍楊濟駿弟。為副,總統各軍。分派既定,武帝才輟朝還宮。
  吏部尚書山濤,素以公正著名,嘗甄拔人物,各為題奏,時稱為山公啟事。他見武帝決意伐吳,不便多嘴,至退朝後,但私語同僚道:「自非聖人,外寧必有內憂。今若釋吳以為外懼,未始非策,何必定要出兵呢?」山公語亦似是而非,彼時禍根已伏,即不伐吳,亦豈能免亂?及東征軍陸續出發,西方捷報又至,武帝益銳意東略,督促進軍。龍驤將軍王濬,籌備已久,一經奉命,率舟東下,長驅至丹陽。丹陽監盛紀,出兵迎戰,怎禁得濬軍一股銳氣,橫衝直撞,無堅不破。紀不及奔還,立被濬軍擒去。濬順流直進,探得江磧要害,統有鐵鎖截住,江心又埋著鐵锥,逆距戰船,乃作大筏數十,方百餘步,縛草為人,被甲持仗,令善泅諸水手,在水中牽筏先行,筏遇鐵锥,輒被引去,再用火炬長十餘丈,大數十圍,灌漬麻油,爇著猛火,乘風燒燬鐵鎖,鎖被火熔,當即斷絕,於是船無所礙,鼓棹直前。時已為咸寧六年仲春,和風噓拂,春水綠波,濬與廣武將軍唐彬,驅兵至西陵,西陵為吳要塞,吳遣鎮南將軍留憲,征南將軍成璩及西陵監鄭廣,宜都太守虞忠,並力扼守。不防濬軍甚是厲害,一鼓作勢,四面攀登,吳兵統皆驕惰,毫無鬥志,驀見敵軍乘城,頓時駭散,留憲成璩等,還想巷戰,奈手下已皆遁去,單剩得主將數人,孤立無助,眼見得束手成擒了。濬又乘勝攻克荊門夷道二城,擒住吳監軍陸晏,再下樂鄉,擒住吳水軍統領陸景,江東大震。吳平西將軍施洪等望風投降。

  晉安東將軍王渾,出發橫江,得破尋陽,擊走吳將孔忠,俘得周興等數人,收降吳厲武將軍陳代,平虜將軍朱明﹔又鎮南大將軍杜預,進向江陵,密遣牙將管定周旨等,泛舟夜渡,襲據巴山,張旗舉火,作為疑兵。吳都督孫歆,望見大駭,不禁咋舌道:「北來諸軍,怕不是飛渡長江麼?」當下派兵出拒,被管定周旨等預先埋伏,突起交鋒,殺得吳軍大敗奔還。歆尚未得知,安坐帳中,至敵軍衝入,方驚起欲遁,不防前後左右,已是敵人環繞,就使力大如牛,也無從擺脫,被他活捉了去。管週二將,向預報功,預即親抵江陵,督兵攻城。吳將伍延佯請出降,暗中卻部署兵士,登陴抵禦。預已先料著,趁他行列未整,即命部眾緣梯登城。守兵措手不及,城即被陷,伍延戰死。江陵既下,沅湘以南各州郡,望風歸命,奉送印綬。預仗節稱詔,一一撫慰,令各就原官,遠近肅然。平南將軍胡奮,亦得克江安,會奉晉廷詔命,令胡奮與王濬王戎,合攻夏口武昌,杜預但當靜鎮零桂,零陵桂陽。懷輯衡陽,且待江漢肅清,直指吳都未遲。預乃分兵益濬,奮與戎亦互助濬軍,一戰破夏口,再戰平武昌,更泛舟東下,所向無前。

  可巧春雨水漲,謠諑紛紜,賈充首先倡議,表請罷兵,略謂:「百年逋寇,未可悉定,況春夏交際,江淮卑濕,一旦疫癘交作,反為敵乘,宜急召還各軍,置作後圖。且此次行軍,雖似順手,所損實多,雖腰斬張華,未足以謝天下!」等語。充屢次阻兵,究未知所操何見,想無非是妒功忌能耳。幸武帝不為少動,把充表留中不報。杜預聞充議輟兵,急忙抗表固爭,一面征集各軍,會議進取,有人從旁梗議,大旨與賈充相似。預奮然道:「昔樂毅戰國時燕人。借濟西一戰,幾並強齊﹔今兵威已振,譬如破竹,數節以後,迎刃而解,還要費什麼大力呢?」遂指授群帥,逕進秣陵。

  吳遣丞相張悌及督軍沈瑩諸葛靚等,率眾三萬,渡江逆戰,行次牛渚,瑩語悌道:「上流諸軍,素無戒備,晉水師順流前來,勢必至此,不如整兵待著,以逸制勞。今若渡江與戰,不幸失敗,大事去了。」悌慨然道:「吳國將亡,賢愚共知,及今渡江,尚可決一死戰,不幸喪敗,同死社稷,可無遺恨。若坐待敵至,士眾盡散,除君臣迎降以外,還有甚麼良策?名為江東大國,卻無一人死難,豈不可恥?我已決計效死了。」到此已無良策,如悌為國而死,還算是江東好漢。言訖,遂麾眾渡江。到了板橋,與晉揚州刺史周濬軍相值。悌便即迎擊,兩下相交,晉軍甚是驍悍,吳兵盡管退卻。約閱一二小時,但見吳人棄甲拋戈,紛紛遁去。諸葛靚料難支持,勸悌逃生,悌灑淚道:「今日是我死日了。我忝居宰相,常恐不得死所,今以身死國,死也值得,尚復何言。」靚垂涕自去。悌尚執佩刀,左攔右阻,格殺晉軍數名。既而晉軍圍裹過來,你一槍,我一槊,竟將悌刺死了事。沈瑩見悌死節,也不顧性命,力戰多時,至身受重創,倒地而亡。吳人視此軍為孤注,一經覆沒,當然心驚膽落,風鶴皆兵。晉將軍王濬,聞板橋得勝,便自武昌擁舟東下,直指建業。即吳都。揚州別駕何惲,得悉王濬東來,進白刺史周濬道:「公已戰勝吳軍,樂得進搗吳都,首建奇功,難道還要讓人麼?」濬使惲走告王渾,渾搖首道:「受詔但屯江北,不使輕進,且令龍驤受我節度,彼若前來,我叫他同時並進便了。」惲答道:「龍驤自巴蜀東下,所向皆克,功在垂成,尚肯來受節度麼?況明公身為上將,見可即進,何必事事受詔呢?」渾終未肯信,遣惲使還。

  原來濬初下建平,奉詔受杜預節制,至直趨建業,又奉詔歸王渾節制。濬至西陵,杜預遺濬書道:「足下既摧吳西藩,便當進取秣陵,平累世逋寇,救江左生靈,自江入淮,肅清泗汴,然後泝河而上,振旅還都,才好算得一時盛舉呢!」濬得書大悅,表呈預書,隨即順流鼓棹,再達三山。吳游擊將軍張象,帶領舟軍萬人,前來抵禦,望見濬軍甚盛,旌旗蔽空,舳艫盈江,不由的魂淒魄散,慌忙請降。濬收納張象,即舉帆直指建業。王渾飛使邀濬,召與議事,濬答說道:「風利不得泊,只好改日受教罷。」來使自去報渾。濬直赴建業。吳主孫皓,連接警報,嚇得無法可施。將軍陶濬,自武昌逃歸,入語皓道:「蜀船皆小,若得二萬兵駕著大船,與敵軍交鋒,或尚足破敵呢。」皓已惶急得很,忙授濬節鉞,令他募兵退敵。偏都人已相率溃散,只剩得一班游手,前來應募,吃了好幾日飽飯。待陶濬驅令出發,又復溃去。陶濬也無可奈何,復報孫皓。皓越加焦灼,並聞晉王濬已逼都下,還有晉瑯琊王司馬(亻由),亦自涂中進兵,逕壓近郊,眼見得朝不保暮,無可圖存。光祿勛薛瑩,中書令胡衝,勸皓向晉軍乞降。皓不得已令草降書,分投王濬王渾,並向司馬(亻由)處送交璽綬。王濬接了降書,仍驅艦大進,鼓噪入石頭城。吳主孫皓,肉袒面縛,銜璧牽羊,並令軍士輿櫬及親屬數人,至王濬壘門,流涕乞降。濬親解皓縛,受璧焚櫬,延入營中,以禮相待。隨即馳入吳都,收圖籍,封府庫,嚴止軍士侵掠,絲毫不入私囊,一面露佈告捷。

  晉廷得著好音,群臣入賀,捧觴上壽。武帝執爵流涕道:「這是羊太傅的功勞呢!」惟驃騎將軍孫秀,系吳大帝孫權姪孫,前為吳鎮守夏口,因孫皓見疑,懼罪奔晉,得列顯官,他卻未曾與賀,且南面垂涕道:「先人創業,何等辛勤,今後主不道,一旦把江南輕棄,悠悠蒼天,傷如之何?」前已甘心降敵,此時卻來作此語,欺人乎?欺己乎?武帝以濬為首功,擬下詔褒賞,忽接到王渾表文,內稱濬違詔擅命,不受自己節度,應照例論罪。武帝未以為然,舉表出示群臣。群臣多趨炎附勢,不直王濬,請用檻車征濬入朝。武帝不納,但下書責濬,說他「不從渾命,有違詔旨,功雖可嘉,道終未盡」等語。看官!你想這平吳一役,全虧王濬順流直下,得入吳都,偏王渾出來作梗,竟要把王濬加罪,可見天下事不論公理,但尚私爭。武帝還算英明,究未免私徇眾議,所以古今來功臣志士,終落得事後牢騷,無窮感慨呢。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原來王渾聞濬入吳都,方率兵渡江,自思功落人後,很是愧忿,意欲率兵攻濬。濬部下參軍何攀,料渾必來爭功,因勸濬送皓與渾。渾得皓後,雖勒兵罷攻,意終未愜,乃表濬罪狀,濬既奉到朝廷責言,因上書自訟,略云:

  臣前受詔書,謂:「軍人乘勝,猛氣益壯,便當順流長騖,直造秣陵。」奉命以後,即便東下。途次復被詔書謂:「太尉賈充,總統諸方,自鎮東大將軍(亻由)及渾濬彬等,皆受充節度。」無令臣別受渾節度之文。及臣至三山,見渾軍在北岸,遺書與臣,但雲暫來過議,亦不語「臣當受節度」之意。臣水軍風發,乘勢造賊,行有次第,不便於長流之中,回船過渾,令首尾斷絕。既而偽主孫皓,遣使歸命,臣即報渾書,並錄皓降箋,具以示渾,使速會師石頭。臣軍以日中至秣陵,暮乃得渾所下當受節度之符,欲令臣還圍石頭,備皓越逸。臣以為皓已出降,無待空圍,故馳入吳都,封庫待命。今詔旨謂臣忽棄明制,專擅自由,伏讀以下,不勝戰慄。臣受國恩,任重事大,常恐托付不效,辜負聖明,用敢投身死地,轉戰萬里,憑賴威靈,幸而能濟。臣以十五日至秣陵,而詔書於十二日發洛陽,其間懸闊,不相赴接,則臣之罪責,宜蒙察恕。假令孫皓猶有螳螂舉斧之勢,而臣輕軍單入,有所虧喪,罪之可也。臣所統八萬餘人,乘勝席捲,皓以眾叛親離,無復羽翼,匹夫獨立,不能庇其妻子,雀鼠貪生,苟乞一活耳。而江北諸軍,不知其虛實,不早縛取,自為小誤。臣至便得,更見怨恚,並雲守賊百日,而令他人得之,言語噂沓,不可聽聞。案春秋之義,大夫出疆,有利專之,臣雖愚蠢,以為事君之道,唯當竭力盡忠,奮不顧身,苟利社稷,死生以之。若其顧護嫌疑,以避咎責,此是人臣不忠之利,實非明主社稷之福也。夫佞邪害國,自古已然,故無極破楚,宰嚭滅吳,及至石顯傾亂漢朝,皆載在典籍,為世所戒。昔樂毅伐齊,下城七十,而卒被讒間,脫身出奔。樂羊戰國時魏人。既返,謗書盈篋,況臣疏頑,安能免讒慝之口?所望全其首領者,實賴陛下聖哲欽明,使浸潤之譖,不得行焉。然臣孤根獨立,久棄遐外,交遊斷絕,而結恨強宗,取怨豪族,以纍卵之身,處雷霆之衝,繭栗之質,當豺狼之路,易見吞噬,難抗唇齒。夫犯上乾主,罪猶可救。乖忤貴臣,禍常不測。故朱雲折檻,嬰逆鱗之怒,望之周堪,違忤石顯,雖闔朝嗟歎,而死不旋踵,俱見漢史。此臣之所大怖也。今王渾表奏陷臣,其支黨姻族,又皆根據磐牙,並處世位,聞遣人在洛中,專共交構,盜言孔甘,疑惑親聽。臣無曾參之賢,而罹三至之謗,敢不悚栗。本年平吳,誠為大慶,於臣之身,獨受咎累,惡直丑正,實繁有徒。欲構南箕,成此貝錦。但當陛下聖明之世,而令濟濟之朝,有讒邪之人,虧穆穆之風,損皇代之美,是實由臣疏頑,使至於此。拜表流汗,言不識次,伏乞陛下矜鑒!

  武帝得書,也知濬為王渾所忌,不免有媒孽等情,因下詔各軍,班師回朝,待親訊功過,核定賞罰云云。王渾既得縶皓,乃與瑯琊王(亻由)會銜,送皓入洛,皓至都門,泥首面縛。由朝旨遣使釋免,給皓衣服車乘,賜爵歸命侯,拜孫氏子弟為郎。所有東吳舊望,量才擢敘。從前王濬東下,吳城戍將,望風歸降﹔惟建平太守吾彥,嬰城固守,及孫皓被俘,方才投誠。武帝調彥為金城太守。諸葛靚姊,為瑯琊王妃,靚自板橋敗後,即竄入姊家,武帝素與靚相識,親往搜尋。靚為魏揚州都督諸葛誕子。誕在魏主髦四年,討司馬昭不克,被殺,故靚奔吳,事見《三國演義》。靚復避匿廁中,被武帝左右牽出,始跪拜流涕道:「臣不能漆身毀面,使得復見聖顏,不勝慚愧。」武帝慰諭至再,面授靚為侍中。靚固辭不受,情願放歸鄉里。武帝不得已依議,聽他自去,終身起坐,不向晉廷,後幸善終。靚於晉有君父大仇,乃不能與張悌同死,徒為是小節欺人,亦何足道。武帝復頒詔大赦,改元太康。會值諸將陸續還都,因臨軒召集,並引見孫皓,賜令侍坐,且顧語皓道:「朕設此座待卿,已好幾年了。」皓指帝座道:「臣在南方,亦設此座待陛下。」史家記載皓言,未及指帝座三字,遂啟後人疑竇,經著書人添入,方合口脗。賈充已回朝復命,時亦在側,向皓冷笑道:「聞君在南方,鑿人目,剝人面,此刑施於何人?」皓答說道:「人臣有敢為弒逆,及奸邪不忠,方加此刑。」充聽了此言,不由的面目發頳,掉頭趨退。自取其辱,但皓只御人口給,不能自保宗社,究有何益?王渾王濬,相繼入朝,彼此尚爭功不已。武帝命廷尉劉頌,敘次戰績。頌不免袒渾,列渾為首功,濬為次功。武帝因頌考績徇私,左遷京兆太守。怎奈王渾私黨,充斥朝廷,渾子濟又尚公主,氣燄逼人,大家統為渾幫護,累得武帝不便專制,也只好委曲通融,乃增渾食邑八千戶,進爵為公。授濬為輔國大將軍,與杜預王戎等,並封縣侯。以下諸將,賞賜有差。遣使祭告羊祜廟,封祜夫人夏侯氏為萬歲鄉君,食邑五千戶。一番東征事跡,至此結局。王濬以功大賞輕,始終不服,免不得怨忿交並,小子有詩歎道:



  樓船直下掃東吳,功業初成已被誣。

  何若當時范少伯,一舸載美去游湖。



  欲知王濬後來情事,且至下回敘明。


  蜀亡在晉武開國之先,故本編首回,略略敘及,並不加詳。至大舉滅吳,則晉武即位,已十有餘年矣。此固當列諸晉史,不得以吳列三國,應屬諸《三國演義》,可以刪繁就簡也。惟晉之伐吳,倡議為羊祜,立功為王濬,而從中慫慂者為張華,餘子碌碌,皆因人成事而已。武帝非不明察,卒因朝臣右袒王渾,獨封渾為公,而濬以下不過封侯,無怪濬之憤悒不平也。然功成者退,知足不辱,濬乃為小丈夫之悻悻,始終未釋,其後來之得全首領者,尚其幸耳。韓彭葅醢,晁錯受戮,非炎盛開國時耶?史家謂渾既害善,濬亦矜功,誠足為一時定評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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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2 11:34:45 |只看該作者
第六回     納群娃羊車恣幸 繼外孫螟子亂宗



  卻說王濬因功高賞輕,時懷不平,每在朝右自陳戰績及諸多枉屈情形,武帝雖有所聞,亦如聾瞽一般,絕不與談。濬不勝憤懑,往往不別而行。武帝念他有功,始終含忍過去。益州護軍范通,為濬外親,嘗入語濬道:「公有平吳大功,今乃不能居守,未免可惜。」濬驚問何因?通答道:「公返旆後,何不急流勇退,角巾私第,口不言功,如有人問及,可答稱聖主宏謨,群帥戮力,若老夫實無功可言。從前藺相如屈服廉頗,便得此意。見戰國時代。公能行此,也足令王渾自愧了。」濬瞿然道:「我亦嘗懲鄧艾覆轍,鄧艾事在前。自恐遭禍,不能無言。及今已隔多日,胸中尚不免介介,這原是我器量太小呢。」通即起賀道:「公能自知小過,便足保全。」說畢乃退。濬自是稍稍斂抑,不欲爭功。博士秦秀,太子洗馬孟康等,卻代為濬訴陳枉抑,武帝乃遷濬為鎮軍大將軍,加散騎常侍,領後軍將軍。時都中競尚奢侈,濬本儉約,至此恐功高遭嫌,樂得隨風張帆,玉食錦衣,優游自適。後又受調為撫軍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延至太康六年病終。年已八十,得諡為武。濬得令終,幸有范通數語。看官聽說!在晉武未曾受禪以前,本來是三國分峙,各據一方,自西蜀入魏,降王劉禪,受封為安樂公,三國中已少了一國。及魏變為晉,吳又並入晉室,晉得奄有中原,規復秦漢舊土,遂划全國為十九州,分置郡國百五十餘。小子特將十九州的名目,析述如下:
  司 兗 豫 冀 並 青 徐 荊 揚 涼 雍 秦 益 梁 寧 幽 平 交 廣
  小子還有數語交代,那安樂公劉禪的死期,是在晉泰始七年間,歸命侯孫皓的死期,是在晉太康二年間,兩降主俱病死洛陽,已無後患。就是廢居鄴城的魏曹奂,無拳無勇,好似鳥入籠中,受人豢養,得能飽暖終身,還算是新朝厚惠。他最後死,直到晉惠帝泰安元年,方病歿鄴城。敘結三主生死,是揭晉武厚道處,即見晉武驕盈處。武帝既混一字內,遂思偃武修文,下詔罷州郡兵,詔云:
  自漢末四海分崩,刺史內親民事,外領兵馬,今天下為一,當韜戢干戈,刺史分職,皆如漢時故事。悉去州郡兵,大郡但置武吏百人,小郡五十人,以示朕與民安樂,共享太平之意。
  這詔頒下,交州牧陶璜,便即上書,略謂:「州兵不宜減損,自示空虛。」武帝不納。右僕射山濤,因病告假,聞朝廷下詔罷兵,亦不以為然。會武帝親至講武場,搜閱士卒,濤力疾入朝,隨駕講武,當下乘間進言,謂不宜去州郡武備,語意甚是剴切。武帝也為動容,但自思天下已平,不必過慮,既已頒詔四方,也未便朝令暮改,因此將錯便錯,延誤過去。俗語說得好:「飽暖思淫欲。」武帝不脫凡俗,一經安樂,便勾起那淫欲心腸。他聞得南朝金粉,格外鮮妍,乘此政躬清泰,正好選入若干充作妾婢,借娛晨夕。可巧吳宮伎妾,多半被將士掠歸,洛陽都下,湊娶吳娃,但教一道命令,傳下都門,將士怎敢違旨?便將所得吳女,一古腦兒送入宮中。武帝仔細點驗,差不多有五千名,個個是雪膚花貌,玉骨冰肌,不由的龍心大喜,一齊收納,分派至各宮居住。自是掖廷裡面,新舊相間,約不下萬餘人。武帝每日退朝,即改乘羊車,遊歷宮苑,既沒有一定去處,也沒有一定棲止,但逢羊車停住,即有無數美人兒,前來謁駕。武帝約略端詳,見有可意人物,當即下車逕入,設宴賞花。前後左右,莫非麗姝,待至酒下歡腸,惹起淫興,便隨手牽了數名,同入羅幃。這班妖淫善媚的吳女,巴不得有此幸遇,挨次進供,曲承雨露。武帝亦樂不忘疲,今朝到東,明朝到西,好似花間蝴蝶,任意徘徊。只是粉黛萬餘,惟望一寵,就使龍馬精神,也不能處處顧及,有幾個僥倖承恩,大多數向隅歎泣,於是狡黠的宮女,想出一法,各用竹葉插戶,鹽汁灑地,引逗羊車。羊性嗜竹葉,又喜食鹽,見有二物,往往停足。宮女遂出迎御駕,好把武帝擁至居室,奉獻一臠。武帝樂得隨緣,就便臨幸。待至戶戶插竹,處處灑鹽,羊亦刁猾起來,隨意行止,不為所誘。宮女因舊法無效,只好自悲命薄,靜待機緣罷了。何必定要望幸?惟武帝逐日宣淫,免不得昏昏沉沉,無心國事。後父車騎將軍楊駿及弟衛將軍珧,太子太傅濟,乘勢擅權,勢傾中外,時人號為三楊。所有佐命功臣,多被疏斥。僕射山濤,屢有規諷,武帝亦嘉他忠直,怎奈理不勝欲,一遇美人在前,立把忠言撇諸腦後,還管甚麼興衰成敗呢?一日,由侍臣捧入奏章,呈上御覽,武帝順手披閱,乃是侍御史郭欽所奏,大略說是:

  戎狄強獷,歷古為患,魏初民少,西北諸郡,皆為戎居,內及京兆魏郡弘農,往往有之。今雖服從,若百年之後,有風塵之警,胡騎自平陽上黨,飈忽南來,不三日可至孟津,恐北地西河太原馮翊安定上郡,盡為狄庭矣。宜及平吳之威,謀臣猛將之略,漸徙內郡雜胡於邊地,峻四夷出入之防,明先王荒服之制,此萬世之長策也。

  武帝看了數行,嗤然笑道:「古雲杞人憂天,大約如此。」遂置諸高閣,不復批答。仍乘著羊車,尋歡取樂去了。女色盅人,一至於此。後來得著昌黎軍報,乃是鮮卑部酋慕容涉歸,導眾入寇。幸安北將軍嚴詢,守備頗嚴,把他擊退。慕容氏始此,詳見後文。武帝越加放心,更見得郭欽奏疏,不值一覽。未幾又有吳人作亂,亦由揚州刺史周濬,剿撫兼施,得歸平靖。南北一亂即平,君臣上下,統說是么麼小丑,何損盛明?於是權臣貴戚,藻飾承平,你誇多,我鬥靡,直把那一座洛陽城,鋪設得似花花世界,蕩蕩乾坤。

  當時除三楊外,尚有中護軍羊琇,後將軍王愷,統仗著椒房戚誼,備極驕奢。琇是晉景帝即司馬師。見下一回。繼室羊後從弟,愷是武帝親舅,乃姊就是故太后王氏,亦見下一回中。兩家是帝室懿親,安富尊榮,還在人意料中,不意散騎常侍石崇,卻比兩家還要豪雄,羊琇自知不敵,倒也不敢與較,只王愷心中不服,時常與崇比富。崇字季倫,系前司徒石苞幼子,頗有智謀,苞臨終分財,派給諸子,獨不及崇,謂崇將來自能致富,不勞分授,果然崇年逾冠,即得為修武令,嗣遷城陽太守,幫同伐吳,因功封安陽鄉侯。旋復受調為荊州刺史,領南蠻校尉,加鷹揚將軍。平居孳孳為利,在荊州時,暗屬親吏扮作盜狀,往劫豪賈巨商,遂成暴富。入拜衛尉,築室宏麗,後房百數,皆曳紞繡,珥珠翠,旦暮不絕絲竹,庖膳務極珍饈。王愷,家用■糖也,與飴通。沃釜,崇獨用蠟代薪﹔王愷作紫絲布步障四十里,崇作錦布障五十里以敵愷。愷涂屋用椒,崇用赤石脂相代。愷屢鬥屢敗,因入語武帝,欲假珊瑚樹為賽珍品,武帝即賜與一株,高約二尺許。愷揚揚自得,取出示崇,總道崇家必無此珍奇,定要認輸了事。那知崇並不稱美,反提起鐵如意一柄,把珊瑚樹擊成數段。看官!你想王愷到此,怎得不怒氣直衝,欲與石崇拼命?崇反從容笑語道:「區區薄物,值得甚麼?」遂命家僮取出家藏珊瑚樹,約數十株,最高大的約三四尺,次約二三尺,如愷所示的珊瑚樹,要算是最次的,便指示愷道:「君欲取償,任君自擇。」愷不禁咋舌,赧然無言,連擊碎的珊瑚樹,也不願求償,一溜煙的避去。崇因此名冠洛陽。多利厚亡,請看將來。車騎司馬傅咸,目擊奢風,有心矯正,特上書崇儉道:



  臣以為谷帛雖生,而用之不節,無緣不匱,故先王之化天下,食肉衣帛,皆有其制。竊謂奢侈之費,甚於天災。古者堯有茅茨,今之百姓,競豐其屋﹔古者臣無玉食,今之賈豎,皆厭粱肉﹔古者後妃,乃有殊飾,今之婢妾,被服綾羅﹔古者大夫,乃不徒行,今之賤隸,乘輕驅肥﹔古者人稠地狹,而有儲蓄,由於節也,今者土廣人稀,而患不足,由於奢也。欲時之儉,當詰其奢,奢不見詰,轉相誇尚,弊將胡底?昔毛玠為吏部尚書時,無敢好衣美食者,魏武帝歎曰:「孤之法不如毛尚書,今使諸部用心,各如毛玠,則風俗之移,在所不難矣。」臣言雖鄙,所關實大,幸乞垂察!



  書入不報。司隸校尉劉毅,鯁直敢言,嘗劾羊琇納賂違法,罪應處死,亦好幾日不見復詔。毅令都官從事程衡,馳入琇營,收逮琇屬吏拷問,事皆確鑿,贓證顯然,乃再上彈章,據實陳明。武帝不得已罷免琇官。暫過旬月,又使琇白衣領職。貪夫得志,正士灰心,一班蠅營狗苟的吏胥,當然暮夜輦金,賄托當道,苞苴夕進,朱紫晨頒,大家慶賀彈冠,管甚麼廉恥名節?到了太康三年的元旦,武帝親至南郊祭天,百官相率扈從,祭禮已畢,還朝受謁。校尉劉毅,隨班侍側,武帝顧問道:「朕可比漢朝何帝?」毅應聲道:「可比桓靈。」這語說出,滿朝駭愕。毅卻神色自若,武帝不禁失容道:「朕雖不德,何至以桓靈相比?」毅又答道:「桓靈賣官,錢入官庫,陛下賣官,錢入私門,兩相比較,恐陛下還不及桓靈呢!」再加數語,也可謂一身是膽。武帝忽然大笑道:「桓靈時不聞有此言,今朕得直臣,終究是高出桓靈了。」受責不怒,權譎可知。說畢,乃抽身入內,百官聯翩趨出,尚互相驚歎。劉毅仍不慌不忙,從容自去。

  尚書張華,甚得主寵,獨賈充荀勖馮紞等,因伐吳時未與同謀,常相嫉忌。適武帝問及張華,何人可托後事?華朗聲道:「明德至親,莫如齊王。」武帝聞言,半晌不出一語。華也自知忤旨,不再瀆陳。原來齊王攸為武帝所忌,前文中已略述端倪,見第三回。此次由張華突然推薦,更不覺觸起舊情,且把那疑忌齊王的私心,移到張華身上,漸漸的冷淡下來。荀勖馮紞,乘間抵隙,遂將捕風捉影的蜚語,誣蔑張華。華竟被外調,出督幽州軍事兼安北將軍。他本足智多謀,一經蒞任,專意懷柔,戎夏諸民,無不悅服。凡東夷各國,歷代未附,至是也慕華威名,並遣使朝貢。武帝又器重華才,欲征使還朝,付以相位。議尚未定,已被馮紞窺透隱情,趁著入傳時間,與武帝論及魏晉故事。紞憮然道:「臣竊謂鍾會構釁,實由太祖。」即司馬昭,見第三回。武帝變色道:「卿說甚麼?」紞免冠叩謝道:「臣愚蠢妄言,罪該萬死,但懲前毖後,不敢不直陳所見。鍾會才智有限,太祖乃誇獎太過,縱使驕盈,自謂算無遺策,功高不賞,因致構逆。假使太祖錄彼小能,節以大防,會自不敢生亂了。」說至此,見武帝徐徐點首,且說出一個「是」字,便又叩首道:「陛下既俯彩臣言,當思履霜堅冰,由來有漸,無再使鍾會復生。」武帝道:「當今豈尚有如會麼?」紞又答道:「談何容易!且臣不密即失身,臣亦何敢多瀆?」武帝乃屏去左右,令他極言。紞乃說道:「近來為陛下謀議,著有大功,名聞海內,現在出踞方鎮,統領戎馬,最煩陛下聖慮,不可不防。」讒口可畏。武帝歎息道:「朕知道了。」於是不復召華,仍倚任荀馮等一班佞臣。

  既而賈充病死,議立嗣子,又發生一種離奇的問題。先是充嘗生一子,名叫黎民,年甫三齡,由乳母抱兒嬉戲,當閣立著,可巧充自朝退食,為兒所見,向充憨笑。充當然愛撫,摩弄兒頂,約有片時,不料充妻郭槐,從戶內瞧著,疑充與乳母有私,竟乘充次日上朝,活活將乳母鞭死。可憐三歲嬰孩,戀念乳母,終日啼哭,變成了一個慢驚症,便即夭殤。未幾復生一男,另外僱一乳母,才閱期年,乳母抱兒見父,充又摩撫如初,冤冤相湊,仍被郭槐窺見,取出老法兒處死乳母,兒亦隨逝,此後竟致絕嗣。充為逆臣,應該有此妒婦。充死年已六十六,尚有弟混子數人,可以入繼。偏郭槐想入非非,獨欲將外孫韓謐,過繼黎民,為賈氏後。看官!試想三歲的亡兒,如何得有繼男?況韓謐為韓壽子,明明是賈充外孫,如何得冒充為孫?當時郎中令韓咸與中尉曹軫,俱面諫郭槐道:「古禮大宗無後,即以小宗支子入嗣,從沒有異姓為後的故例,此舉決不可行。」郭槐不聽,竟上書陳請,托稱賈充遺意,願立韓謐為世孫。可笑武帝糊塗得很,隨即下詔依議,詔云:

  太宰魯公賈充,崇德立勛,勤勞佐命,背世殂隕,每用悼心。又胤子早終,世嗣未立,古者列國無嗣,取始封支庶以紹其統,而近代更除其國。至於周之公旦,漢之蕭何,或豫建元子,或封爵元妃,蓋尊顯勛勞,不同常例。太宰素取外孫韓謐為世子黎民後,朕思外孫骨肉至近,推恩計情,合於人心,其以謐為魯公世孫,以嗣其國,自非功如太宰,始封無後,不得援以為例。特此諭知!

  看官閱過第二回,應知賈午偷香,是賈門中一場風流佳話。此次又將賈午所生的兒子,還繼與賈充為孫,益覺得聞所未聞。風流佳話中,又添一種繼承趣事了。那韓謐接奉詔旨,即改姓為賈,入主喪務,一切儀制,格外豐備。武帝厚加賻賜,自棺殮至喪葬費,錢約二千萬緡,且有詔令禮官擬諡。博士秦秀道:「充悖禮違情,首亂大倫,從前春秋時代,鄫養外孫莒公子為後,麟經大書莒人滅鄫,今充亦如此,是絕祖父血食,開朝廷亂端,豈足為訓?諡法昏亂紀度曰荒,請諡為荒公。」武帝怎肯依議,再經博士段暢,擬上一個武字,方才依從,這且待後再表。

  且說齊王攸德望日隆,中外屬望,獨荀勖馮紞,日思排擠,並加了一個衛將軍楊珧,也與攸未協,巴不得將他捽去。三人互加讒間,尚未見效,馮紞是讒夫中的好手,竟入內面請道:「限下遣諸侯至國,成五等遺制,應該從懿親為始。懿親莫若齊王,奈何勿遣?」武帝乃命攸為大司馬,都督青州軍事。命令一下,朝議嘩然。尚書左僕射王渾,首先諫阻,略言:「攸至親盛德,宜贊朝政,不應出就外藩。」武帝不省。嗣由光祿大夫李熹,中護軍羊琇,侍中王濟甄德,皆上書切諫,又不見從。王濟曾尚帝女常山公主,甄德且尚帝妹京兆長公主,兩人因諫阻無效,不得已乞求帷帟,浼兩公主聯袂入宮,籲請留攸。兩公主受夫囑托力勸武帝,不意也碰了一鼻子灰。小子有詩歎道:



  上書諫阻已無功,欲借蛾眉啟主聰。

  誰料婦言同不用,徒教杏靨並增紅。



  欲知兩公主被斥情形,且至下回再詳。


  山濤之諫阻罷兵,郭欽之疏請徙戎,未始非當時名論,但徒務外攘,未及內治,終非知本之言。武帝平吳,才及半年,即選吳伎妾五千人入宮,此何事也?乃不聞力諫,坐使若干粉黛,盅惑君心,一褒姒妲己足亡天下,況多至五千人乎?不此之察,徒齗齗於兵之遽罷,戎之未徙,試思君荒臣奢,淫侈無度,即增兵徙戎,寧能不亂?後之論者,輒謂山濤之言不聽,郭欽之疏不行,致有他日之禍亂,是所謂知二五不知一十者也。賈充妻郭槐,以韓謐為繼孫,婦人之徇私蔑禮,尚不足怪,獨怪武帝之竟從所請,清明之氣,已被無數嬌娃,斲喪殆盡。志已昏而死將隨之矣,更何惑乎齊王攸之被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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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指御座諷諫無功 侍帝榻權豪擅政



  卻說武帝決意遣攸,不願從諫。驀見兩公主入宮,至御座前斂衽下拜,力請留攸。武帝道:「汝等婦女,怎知國事?不必來此糾纏!」兩公主跪不肯起,甚至叩頭涕泣,惹得武帝怒起,拂衣外出,趨往別殿。兩公主見他自去,無從再求,沒奈何起身歸家。那武帝怒尚未息,至別殿間,正值侍中王戎值日,便顧語道:「兄弟至親,今出齊王,乃是朕家事,甄德王濟,橫來干涉,今且遣妻入宮,向朕哭泣,朕不死,何勞彼哭?齊王亦未嘗死,更何勞彼哭呢!」婦人兩行珠淚,最能動人,不意此次卻用不著。王戎聽了,也不敢多言。武帝即令戎草詔,黜濟為國子祭酒,德為大鴻臚。濟與德因公主歸來,複述武帝拒諫情形,更覺得自尋沒趣,及左遷命下,越加掃興,唯與公主相對涕洟罷了。獨羊琇以楊珧排攸,運動最力,意欲與珧面論是非,懷刃尋釁。偏楊珧預先防備,托疾不出,暗囑有司劾琇。降官太僕,恚憤而死。得死為幸。光祿大夫李熹,亦因年老辭職,罷死家中。是時已值年暮,齊王攸奉詔未行,暫留京都守歲。越年仲春,詔命太常議定典禮,崇錫齊王,促令就道。博士庾旉秦秀等,再上章挽留,仍不見報。祭酒曹志歎道:「親如齊王,才如齊王,不令他樹本助化,反欲遠徙海隅,晉室恐不能久盛了。」乃復上書極諫,謂當從博士等言。武帝覽書大怒道:「曹志尚不明朕心,何論他人!」遂黜免志官,並庾旉等七人除名。

  原來中書監荀勖,曾在武帝前進讒,謂百僚已歸心齊王,試詔令就國,必致朝議沸騰。武帝先入為主,且見群臣陸續留攸,果如勖言,免不得忮心愈甚,所以奏牘上陳,無一見信,反加嚴譴。齊王攸亦不願蒞鎮,奏乞守先後陵,仍被駁斥。滿腔孤憤,無處上伸,累得攸鬱鬱成疾,竟至嘔血。這也何必。武帝遣御醫診視,御醫希旨承顏,復稱齊王無疾。武帝遂連番下詔,催促起程。攸素好容儀,猶力自整肅,入闕辭行。武帝見他舉止如恒,益疑他居心多詐,哪知過了兩日,即由攸子冏呈入訃音,稱攸嘔血不止,竟爾逝世。武帝以變生意外,不禁大慟,馮紞在旁勸解道:「齊王名不副實,盜譽有年,今自薨逝,未始非社稷幸福,陛下何必過哀。」武帝乃收淚而止。詔為齊王發喪,禮儀如安平王孚故事,見第三回。並親自往弔。攸子冏對帝悲號,訴稱為御醫所誣,武帝也覺不忍,令即收誅御醫。但知希旨,不知有此一著。命冏承襲父爵,冏亦八王之一。諡攸為獻。攸為晉室賢王,享年只三十有六。扶風王駿,聞武帝遣攸出鎮,也曾上書力阻,嗣因武帝不從,憂憤成疾,與攸同時告終。駿遺愛及民,西人多樹碑誌德,悲泣盈途,晉廷追贈為大司馬,予諡曰武。敘攸及駿,不沒賢王。乃進汝南王亮為太尉,錄尚書事,光祿大夫山濤為司徒,尚書令衛瓘為司空。
  濤年垂八十,老病侵尋,因固辭不許,力疾入謝,途中又感冒風寒,歸臥不起,旋即去世。武帝優加賻給,賜諡曰康。濤字巨源,河內人氏,早年喪父,食貧居賤,嘗向妻韓氏道:「勉耐饑寒,我將來當位至三公,但未知卿堪做夫人否?」及年已四十,始為郡曹,從祖姑為宣穆皇后生母,宣穆皇后見首回。瓜葛相連,得與武帝為中表親,乃累遷至尚書僕射,兼領吏部銓衡。有知人鑒,平居貞順節儉,家無妾媵,祿賜俸秩,分贍親故,歿後只遺舊屋十間,子孫不敷居住。左長史范晷,為白朝廷,武帝乃令有司撥款,代為營室,總算是酬答勛親的惠意﹔另簡右僕射魏舒為司徒。

  舒籍隸任城,幼即失怙,寄食外家寧氏。寧氏嘗增築居宅,有堪輿家相宅道:「此宅應出貴甥。」舒聞言自負,欣然語人道:「當為外家成此宅相。」已而與寧氏別居,身長八尺二寸,儀容秀偉,不修小節,專喜騎射,以漁獵為生涯,嘗投宿野王逆旅,聞有車馬聲隱隱前來,約至門外,即有人互相問答。問語為是男是女?答語稱是男子。接連又有人應聲道:「是男至十五歲,當死兵刃。」過了片刻,復問為何人借宿?答稱為魏公舒。言迄遂去。舒臥至天明,起詢寓主,始知主人妻夜產一男,乃記憶而行。蹉跎蹉跎,已過了十五年,貧困如故,往探野王主人,問及生男所在?主人黯然答述,謂:「伐桑傷斧,創重身亡。」舒覺前聞已驗,惟年登強仕,故我依然,又似前兆未符,轉思平時不學,何從上達?不如發憤攻書,借博功名。由是月習一經,期月有成,出與郡試,得升上第,除澠池長,遷濬儀令,入為尚書郎,不數年位至尚書,晉職司徒。舒處事明決,持躬清儉,散財好施,與山濤相同,所以德望亦與濤相亞。舒亦晉初名臣,故隨筆插敘。司空衛瓘,向與舒友善,至此更同心來輔,整飭紀綱,故太康年間,雖經武帝荒淫,三楊用事,尚賴兩老臣極力維持,幸得少安。

  瓘世居安邑,父顗曾仕魏為尚書,中年去世,瓘得襲父蔭,弱冠已仕尚書郎,後來佐晉立功,受封菑陽公。第四子宣,得尚帝女繁昌公主,瓘得邀寵眷,遇事摅忠,嘗慮儲貳非人,欲密請廢立,屢次入見,且吐且茹,始終未敢直陳。會武帝幸凌雲台,召集百僚,各賜盛宴。瓘飲至數觥,佯為醉狀,起身至御座前,下跪道:「臣有言上陳,未知聖意肯容納否?」武帝許令直陳。瓘欲言又止,如是三次,乃用手撫牀道:「此座可惜。」武帝已悟瓘意,權詞相答道:「公真大醉麼?」瓘亦知武帝托詞,叩頭而退。及宴畢還宮,過了數日,武帝想出一法,特召東宮官屬,悉數入殿,概令侍宴。暗中卻封著尚書疑案,遣內侍齎付東宮,令太子判決,當即復命。太子衷呆笨得很,驟接來文,曉得什麼裁答,慌忙召問僚屬,急切不見一人,那時倉皇失措,只好入問牀頭夜叉,與她商議。賈妃南風雖然讀過好幾年詩書,略通文墨,但欲代為答復,亦覺自愧未能,急來抱佛腳,忙遣侍婢趨問外臣,當有人代為擬草,引古證今,備具典博,傳婢持報賈妃,妃恐忙中有錯,再召入給事張泓,使決可否。泓搖首道:「太子不學,為聖上所深知,今答詔多引古義,明明是倩人代擬,一或查究,水落石出,屬稿吏當然被譴,恐太子亦不能安位了。」賈妃大驚道:「這卻如何是好?』泓答道:「不如直率陳詞,免得陛下動疑。」賈妃乃轉驚為喜,溫言與語道:「煩公為我善復,他日當與共富貴。」泓因為具草,令太子自寫。太子衷勉強錄成,再由泓復閱,方交內使持去。武帝接視復文,詞句雖多鄙俚,意見卻是明通,不由的放下憂懷,既欲考驗太子,何妨召入面試,乃仍輾轉遲回,墮入狡吏計中,何其不明若是?便又召入衛瓘,持示答草。瓘才閱數行,即逡巡謝過,左右始知瓘有毀言,齊稱陛下聖明,不受讒間,說得瓘滿面懷慚,容身無地,還是武帝替他調解,方使瓘徐徐引退,尚得蓋愆。

  是時賈充尚在,得此消息,使人語賈妃道:「衛瓘老奴,幾破汝家。」妃因此恨瓘,嘗思設計報復,只因武帝知瓘忠誠,寵遇日隆,一時無可下手,不得不容忍過去。及瓘為司空,遇有軍國大事,武帝輒令會商,瓘亦有所獻替,補益頗多。會日蝕過半,瓘與太尉汝南王亮,司徒魏舒,聯名上表,固請避位,有詔不許,至太康五年正月,龍現武庫井中,武帝親自往觀,頗有喜色。百官將提議慶賀,瓘獨無言。邊有一人閃出道:「昔龍降夏庭,終為周禍,尋案舊典,並無賀龍故例,怎得創行?」瓘聞言急視,乃是尚書左僕射劉毅,是由司隸校尉新升,便隨口接下道:「劉僕射所言甚當,何必賀龍。」百官才打消賀議。武帝亦命駕馳歸。先是魏尚書陳群,因吏部不能相士,特命郡國各置中正,州置大中正,令取本地人士,甄別才德,列為九品,吏部得援格補授。相沿日久,奸弊叢生,往往中正非人,徇私去取。劉毅不忍緘默,因力請更張,期清宿敝,奏疏有云:

  臣聞立政者以官才為本,官才有三難,而國家興替之所由也。人物難知,一也﹔愛憎難防,二也﹔情偽難明,三也。今立中正,定九品,高下任意,榮辱在手,操人主之威福,奪天朝之權勢,愛憎決於心,情偽由於己,公無考校之負,私無告訐之忌,用心百態,求者萬端,廉讓之風滅,苟且之俗成,竊為聖朝恥之。臣嘗謂中正之設,未獲一益,反得八損,高下逐強弱,是非隨興衰,一人之身,旬日異狀,或以貨賂自通,或以親私登進,是以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慢主罔時,實為亂源,所損一也﹔重其任而輕其人,所立品格,徒憑一人之意見,未經眾望之所歸,卒使駁違之論,橫於州裡,嫌仇之隙,結於大臣,所損二也﹔推立格之意,以為才德有優劣,倫輩有首尾,序列高下,若貫魚之成次,秩然不亂,乃法立而弊生,名是而實非,公以為格,坐成其私,徒使上欺明主,下亂人倫,優劣易地,首尾倒錯,所損三也﹔國家賞罰,自王公以至庶人,無不如法,今置中正,委以重柄,無賞罰之防,遂至清平者寡,怨訟者眾,聽之則告訐無已,禁絕則侵枉無極,上明不下照,下情不上聞,所損四也﹔一國之士,多者千數,或流徙異地,或取給殊方,面猶不識,遑問才力,而中正無論知否,但彩譽於台府,納毀於流言,任己則有不識之蔽,聽受則有彼此之偏,所損五也﹔職有大小,事有劇易,稽功敘績,庶足鼓舞人才,今則反是,當官著效者,或附卑品,在官無績者,轉得高敘,抑功實而隆虛名,長浮華而廢考績,所損六也﹔官不同事,人不同能,得其能則成,失其能則敗,今不狀才能之所宜,而徒第為九品,以品取人,或非才能之所長,以狀取人,則為本品之所限,即使鑒衡得實,猶慮品狀相仿,況意為取捨,黑白混淆,所損七也﹔前時銓次九品,朝廷猶詔令善惡必書,以為褒貶,故當時猶有所忌,今之九品,所下不彰其惡,所上不列其善,廢褒貶之義,任愛憎之斷,清濁同流,懲勸不明,天下人焉得不隳行而騖名,所損八也。由此論之,職名中正,實為奸府,事名九品,實有八損。古今之失,無逾於此。臣以為宜罷中正,除九品,棄魏氏之弊法,立一代之美制,則銓政清而人才出矣。事關重要,懇切上聞!

  這疏上後,武帝雖嘗優容,仍然不見施行。司空衛瓘,更與太尉汝南王亮等,申請盡除中正,規復鄉舉裡選的古制。鄉舉裡選,可行於上古,不可行於後世。試看今日選舉,便可知曉。武帝但務因循,終不能改。未幾劉毅疾歿,魏舒又以老疾辭官,旋亦謝世。朝議征令鎮南大將軍杜預,還都輔政。預已六十三歲,自荊州奉詔啟行,行次鄧縣,一病不起,告終驛館。自武帝罷撤兵備,吏惰民嬉。獨預鎮襄陽,常言天下雖安,忘戰必危,所以文武並重,內立泮宮,外嚴堡寨,又引鑿滍淯諸水以溉原田,疏通揚夏諸水以達漕運,公私同利,兵民永賴,時人稱為杜父,又號為杜武庫。平居無事,輒流覽經籍,自撰《春秋經傳集解》,又參考眾家譜弟,著成釋例,再作盟會圖春秋長歷。再四斟酌,至老乃竣。當時侍中王濟善相馬,和嶠善聚財,預謂濟有馬癖,嶠有錢癖,唯自己有《左傳》癖,迄今杜氏《集解》,流傳不替。預歿後歸葬京兆,追贈開府,得諡為成。天不憖遺,老成彫謝,只剩了一個衛司空,孤立無援,內為賈妃所忌,外為楊氏所嫌,免不得表裡相傾,不安於位。衛宣曾尚帝女,見上文。復好作狹邪游,伉儷間不甚和協。楊駿等乘間設謀,謂宣若離婚,瓘必遜位,因囑黃門侍郎等劾瓘父子,諷武帝奪宣公主。瓘當然慚懼,告老乞休。武帝准如所請,聽令原爵休致,並命繁昌公主入宮居住,示與衛氏絕婚。有司又奏宣所為不法,應付廷尉治罪,武帝總算不問。後來知宣被誣,擬令公主仍歸衛家,哪知緣分已斷,不能再續,宣已病瘵亡身,徒使那金枝玉葉,坐守空幃,豈不可歎!

  楊駿既排去衛瓘,復忌及汝南王亮,多方媒孽,不由武帝不從,竟命亮為大司馬,出督豫州諸軍事,使鎮許昌。又徙封皇子南陽王柬為秦王,使出督關中,始平王瑋為楚王,使出督荊州,濮陽王允為淮南王,使出督揚江二州軍事。柬瑋允三王,已見前文。更立諸子■為長沙王,穎為成都王,■穎與瑋,並列八王中。晏為吳王,熾為豫章王,演為代王,皇孫遹為廣陵王,遹為太子冢嗣,但不由嫡出,乃是宮妾謝玖所生。謝玖本系武帝宮中的才人,才人系女官名。秀外慧中,頗邀睿賞,特給賜東宮,使充妾媵,才閱年餘,便生一男,取名為遹。遹年五歲,穎悟絕倫。一夕,侍武帝側,驀聞宮外失火,左右驚惶,武帝欲登樓覘視,遹牽住武帝衣裾,不使上樓。武帝問為何意?遹答說道:「昏夜倉猝,宜備非常,不可使火光照見人主。」武帝不禁點首。至火已救熄,內外安靜,益稱遹為奇兒。小時了了,大未必佳。且謂遹酷肖宣帝,將來必能纂承大統,所以太子不才,武帝未嘗不曉,只因遹生性敏慧,有恃無恐,所以不願廢儲,照舊過去。賈妃南風,甚是妒悍,不悅皇孫,自遹得生長,更恐他妾再復生男,嚴加防檢。適有一妾懷妊,腹大便便,為妃所覺,便用戟擲刺孕妾,隨刃僕地,且責宮女防閒不密,自持刀殺死數人。武帝聞報大怒,命修金墉城冷宮,將妃廢錮。充華趙粲,見首回。為妃緩頰,從容入白道:「賈妃年少,未能免妒,待至長成以後,自當知改,願陛下三思!」就是楊後亦替她勸解,再加楊珧亦為進言,謂:「賈充有功社稷,不應遽忘,毋致廢及親女。」此時力為悍妃幫忙,寧知後來反噬耶?武帝乃寢議不行。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轉瞬間已是太康十一年,改元太熙,進王渾為司徒,起衛瓘為太保,加光祿大夫石鑒為司空。三人雖同心秉政,權力終不敵三楊。更因武帝晚年,漁色成疾,常不視朝。楊後居中用事,屢召入乃父楊駿,商榷要政。至太熙元年孟夏,武帝病劇,索性將楊駿留侍禁中,一切詔令,俱出駿手,諸王大臣,無一與謀。駿得擅易公卿,私樹心腹。武帝連日昏沈,不省人事,既而回光返照,偶覺清明,居然能起閱案牘,省視黜陟,適見駿所擬詔書,用人非才,因正色語駿道:「怎得便爾?」駿惶恐謝罪。武帝又道:「汝南王亮,已啟程否?」駿答言尚未。武帝又道:「快令中書草詔,留他立朝輔政。」駿不得已傳命出去。武帝臥倒牀上,又昏昏睡著。駿慌忙趨出,直至中書處索閱草詔,持還禁中,越宿尚未繳出。中書監華廙入叩宮門,向駿乞還原稿,駿不肯與。到了傍晚,復傳入華廙及中書令何劭,由楊後口宣帝旨,令作遺詔,授駿為太尉,兼太子太傅,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廙與劭不敢違慢,當即草就,呈與楊後。楊後卻故意引入兩人,使就帝榻前作證。兩人跪請帝安,然後由楊後遞過草詔,使武帝自視。但見武帝睜著兩眼,看了許多時候,方才擲下,一些兒不加可否。及廙與劭叩辭出宮,武帝已經彌留,臨危時忽問左右道:「汝南王來否?」左右答言:「未來。」武帝不能再言,長歎一聲,嗚呼崩逝。在位二十五年,享壽五十五歲。小子有詩歎道:



  欲垂燕翼貴貽謀,悍媳蠶兒已兆憂。

  況復托孤無碩彥,帷廧怎得免戈矛?



  欲知武帝死後,宮中如何行動,待至下回敘明。


  齊王攸憂死而晉無賢王,山濤魏舒,相繼謝世而晉無賢臣。司空衛瓘,似尚為庸中佼佼者流,然不能直言無隱,徒假此座可惜之言,為諷諫計,已覺膽小如鼷!至閱及太子答草,又未敢發奸摘伏,皇然謝過,以視劉毅諸人,尚有愧焉。武帝既知太子不聰,復恨賈妃之奇悍,廢之錮之,何必多疑,乃被欺於狡吏而不之知,牽情於皇孫而不之斷,受朦於宮帟而不之覺,卒至一誤再誤,身死而天下亂,名為開國,實是覆宗,王之不明,寧足福哉?閱此已為之一歎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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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怙勢招殃楊氏赤族 逞凶滅紀賈後廢姑



  卻說楊駿見武帝已崩,即入居太極殿,主持國政,引太子衷即位柩前,頒詔大赦,驟改太熙元年為永熙元年,何其匆促乃爾?尊皇后楊氏為皇太后,立賈妃南風為皇后。會梓宮將殯,六宮出辭,駿並不下殿,反用虎賁百人,環衛殿門,一面促令汝南王亮即日赴鎮。亮不敢臨喪,但在大司馬門外,北向舉哀,又表求送葬山陵,然後啟行。駿哪裡肯依,並恐亮有別圖,因即告知太后,誣亮謀變,且迫令嗣主手詔遣兵,聲罪討亮。還虧司空石鑒,從中勸阻,不致遽發。亮已微聞消息,商諸廷尉何勖。勖笑說道:「今朝野皆惟公是望,公不能討人,乃怕人討麼?」亮素膽小,但知趨避,竟夤夜出都,馳赴許昌,方得免難。駿弟楊濟及駿甥李斌,皆勸駿留亮,駿終不從。濟語尚書左丞傅咸道:「家兄若召還大司馬,令主朝政,自己潔身退避,門戶尚可保全。」濟與珧非無一隙之明,乃不能自拔,相與淪胥,亦何足道?咸答道:「但當召還大司馬,秉公夾輔,便致太平,何必故意趨避呢?況宗室外戚,誼關唇齒,唇亡齒寒,恐非吉征。」濟聞言益懼。又問諸侍中石崇,崇答如咸言。濟乃托崇諫駿,駿方自幸得志,怎能改過不吝,從諫如流?而且前此一班老臣,多已彫謝,就是荀勖馮紞等,亦相繼病終,荀馮二人之死,亦隨筆帶過。宮廷內外,沒人敢與駿相抗。駿樂得作威作福,任意橫行。越月即奉梓宮出葬峻陽陵,廟號世祖,尊諡武帝。

  駿自知平時威望,未滿人意,因欲大加封爵,籠絡眾心。左軍將軍傅只,向駿貽書,謂:「從古以來,未有帝王始崩,臣下得論功加封,請即輟議!」駿又不聽從,竟勸嗣主下詔,凡中外群臣,皆增位一等,預喪各官,得增二等,二千石以上,統封關內侯,復租調一年。散騎侍郎何攀,又奏言:「班賞行爵,超過開國功臣及平吳諸將帥,他日將何以善後?務請收回成命!」奏入不報。未幾又有詔傳下,授駿為太傅大都督,假黃鉞,錄朝政,百官總己以聽。尚書左丞傅咸,入朝語駿道:「諒暗本是古制,近世久不見行,今主上謙沖,委政明公,天下乃不以為是,試問公能當此重任麼?周公大聖,尚致流言,況嗣主已非衝幼,公又地居貴戚,與周公不同,何不乘山陵事畢,慎圖行止?可退即退,毋拂眾情!」駿忿然作色,不答一詞。咸乃告退。未幾又復入諫,駿恨他多嘴,將出咸為郡守,駿甥李斌,謂斥逐正士,恐失人望,駿乃罷議。楊濟密遺咸書,略云:「生子癡,了官事,今日官事恐未易了呢。慮君攖禍,故敢直告。」咸復稱:「矯枉過正,賣直市名,或不免遭禍殺身。若控控愚忠,反致見怨,咸所未聞。」濟得書付諸一歎,不復再白。咸亦不再諫駿,因得無恙。看官記著!這晉主衷嗣位以後,蠢頑如故,外事悉委楊駿,內政全出賈南風,自己同木偶一般,毫無守文氣象。不過史家沿稱廟號,叫作惠帝,所以小子也不得不援例相呼。特筆提明。楊駿雖得專政柄,也恐賈後陰險多謀,時加防備。特令
  甥段廣為散騎常侍,執掌機密,私黨張劭為中護軍,督領禁兵,所有詔命,先示惠帝,繼白楊太后,始付頒行,其實統由駿一人主裁,太后與帝,無非唯唯承諾,從未嘗有一異言。中外臣僚,因駿獨斷獨行,專擅嚴愎,嘖有煩言。馮翊太守孫楚,直言規駿,終不見納,弘訓官名。少府蒯欽,為駿姑子,亦屢進箴規,不嫌煩瀆。他人多為欽懼禍,欽慨然道:「楊文長系駿表字。雖暗,尚能知人無罪,不可妄殺,我言不見聽,不過為彼所疏,我得疏乃可免患,否則將與彼俱族了。」駿不殺諫士,還是一些小善,欽借此解嘲,未免狡猾。既而駿選匈奴東部人王彰為司馬,彰逃避不受,有彰友從旁怪問,彰答語道:「古來一姓二後,少有不敗。況楊太傅昵近小人,疏遠君子,專權自恣,終必敗亡。我逾海出塞,遠避千里,尚恐及禍,奈何應他辟召,自投羅網呢?且武帝不思擇嗣,負荷大業,受遺又不得人,天下大亂,翹足可待,還想甚麼功名?我所以見機遠行了。」友人方佩服彰言。

  先是侍中和嶠,嘗啟奏武帝,謂:「太子樸誠,頗有古風,但末世多偽,質樸如太子,恐不能了陛下家事。」武帝默然。嗣嶠復與荀勖入傳,武帝顧語道:「太子近日,頗有進境,卿等可往覘虛實。」嶠與勖奉旨往驗,及復命時,勖滿口貢諛,獨嶠直說道:「聖質如初。」武帝愀然變色,拂座竟入。嶠當然返歸。這語傳入賈南風耳中,未免記在心裡,隱含恨意。要你倒甚麼醋罐。及惠帝嗣位,經過半年,立廣陵王遹為太子,進中書監何劭為太子太師,吏部尚書王戎為太子太傅,衛將軍楊濟為太子太保,還有少師一職,任用了衛尉裴楷,少傅一職,因幽州都督張華入朝,留任太常卿,因即遷授。和嶠得廁職少保,六大臣輔遹入宮,謁見賈後,後見嶠在列,觸起前憾,一張半青半黑的臉上,不由的露出嗔容。摹寫得妙。嶠神色夷然,佯若未見,俟太子謁畢,賈後入室,少頃見惠帝出來,顧問和嶠道:「卿常謂我不了家事,今果何如?」明明是受意賈後。嶠從容答道:「臣昔事先帝,曾有此言,如臣言無效,便是國家幸福了。」惠帝被嶠一說,反弄得啞口無言。嶠與眾大臣徐徐引退,太子遹亦辭赴青宮,不消細表。

  惟賈後生性陰鷙,素來是個不安本分的潑婦,此時統領六宮,內權在手,又想出預外政,偏上有太后,下有楊駿,每事受他牽掣,不能任所欲為,因此積怨成仇,恨不得速除二人。再加武帝在日,楊太后陰為調停,陽申勸誡,賈後未知太后暗護,反因太后責言,疑她播弄是非,所以處心積慮,徐圖報復。自正位中宮後,日夕思逞,可巧殿中中郎孟觀李肇,為駿所憎,屢遭詬斥,平時銜駿切骨,願做中宮耳目,為後效勞,甚且構造蜚言,謂駿將危社稷,不可不防。從中牽合的叫做董猛,向為東宮給使,超列黃門,賈後倚為腹心,輒遣他通使觀肇,密謀除駿,並廢太后。又令肇往唆汝南王亮,使亮入清君側,亮怯不敢承,肇因轉告楚王瑋。瑋少年氣銳,性又狠戾,便滿口應允,表請入朝。楊駿本已忌瑋,嘗欲徵召,只因瑋勇悍難制,坐此遷延,及聞他自請入朝,喜如所願,遂勸惠帝詔從所請。時已為永熙二年,詔復改元,號為永平,春光和煦,最便行人。瑋與淮南王允,聯袂入朝,賈後聞瑋已入都,便即發難,囑令孟觀李肇,夜啟惠帝,稱駿謀反。惠帝曉得甚麼真假,遽付手書,降黜駿官,令以列侯就第。觀與肇以為未足,便請發兵討駿。惠帝復命東安公繇,履歷詳後。率殿中兵四百人,往圍駿第。楚王瑋亦帶領隨兵,駐紮司馬門,且令淮南相劉頒為三公尚書,入衛殿中。

  散騎常侍段廣聞變,急馳入見帝,跪伏座前,且泣且語道:「楊駿受恩先帝,竭忠輔政,且年老無子,豈有反理?願陛下審慎後行!」惠帝不答。廣知無可言,因即趨出,報知楊駿。駿已得內變音耗,忙召眾官入商,主簿朱振獻議道:「今內變猝起,定由閹豎為賈後設謀,不利公家。公宜亟率家甲,往燒雲龍門,索交亂首,一面引東宮及外營兵,擁皇太子入宮,迫取奸人,殿內震懼,當將首犯斬送出來,否則不能免禍了。」駿平居很是驕愎,至此反狐疑不決,且囁嚅道:「雲龍門為魏明帝所造,工費甚大,怎好燒去?」侍中傅祇,見駿多疑,料知不能成事,便起座語駿道:「祗願入宮觀察事勢,就便轉圜。」復掉頭語群僚道:「宮中亦不可無人。徒在此聚議,亦屬無益。」大眾聽了,起身皆走。獨尚書武茂,還是坐著,祗瞋目顧茂道:「公非朝廷大臣麼?今內外隔絕,不知天子所在,怎得安坐?」茂乃驚起,隨眾同出。傅祗勸眾同行,無非為避患起見,可見楊駿當日,已是眾叛親離。駿黨左軍將軍劉豫,陳兵萬春門,遇右軍將軍裴頠,問及太傅所在,頠隨口設誑道:「我曾在西掖門遇著太傅,見他乘著素車,帶了二人,向西出走了。」豫驚詫道:「我將何往?」頠答道:「可至廷尉處自陳。」豫為頠所給,匆匆逕去。頠即接詔代豫,領左軍將軍,扼守萬春門。

  賈後恐太后救父,作為內應,即派心腹密往監守,果然得太后帛書,自宮中射出城外,上面寫著「救太傅者有賞」六字。因揚言:「太后與駿同反,大眾不得妄從!」太后造反,自古罕聞。東安公繇,已率殿中兵圍燒駿第,又令兵弩手等,分登閣上,環射駿門。駿與家屬,俱不得出走。繇麾眾掩入,四面搜尋,隨手捕戮,約不下百餘人,獨不見有楊駿。再往馬廄中緝捕,始覺有人蜷伏廄隅,群呼不應,各用戟攢刺進去,但聽得幾聲慘號,已是濺血成紅,死於非命。兵士拖屍出認,不是別人,正是前日赫聲濯靈的楊太傅。爭權奪利者其視諸。孟觀李肇,又分收楊珧、楊濟、張劭、李斌、段廣、劉豫、武茂及散騎常侍楊邈、中書令蔣駿、東夷校尉文鴦等,俱至市曹斬首,各夷三族,共死數千人。楊珧臨刑時,呼東安公繇,憘聲與語道:「表在石函,可問張華。」回應第四回。繇置諸不睬。賈氏族黨,又促使行刑,珧尚號叫不止,驀聞砉然一聲,頭破腦裂,方倒地而死。狡黠無益。

  汲郡有高士孫登,營窟北山。夏時編草為裳,冬季用發自復,好讀《易》撫琴,見人輒笑。楊駿在日,嘗聞登名,遣使徵召。登不肯就征,已而自至駿第,駿給以金帛,俱辭謝不受,又改贈布被,登攜被出門外,隨手亂劈,大呼道:「斲斲刺刺。」及被皆扯碎,又奄臥道旁,作已死狀。自駿以下,俱目登為瘋人,聽他僵斃,越宿出視,竟不知去向。既而溫縣又有一狂徒,自造四語,歌諸市上云:「光光文長,大戟為牆,毒藥雖行,戟還自傷。」當時俱莫名其妙。至駿居內府,用戟為衛,死時又被戟攢刺,始知狂徒也是高人。就是孫登舉動,統有先覺,不過未曾道破,轉令人索解無從呢。駿既誅死,遺骸委棄,無人敢收,惟太傅舍人閻纂,不忘故主,挺身獨出,替他棺殮,卻也未嘗遭誅。是夕刑賞大權,統出自東安公繇。繇為瑯琊王(亻由)第三子,(亻由)平吳後,恭儉自處,病歿青州。長子覲承襲父爵,又不永年。覲子睿嗣,就是將來的東晉元帝。預伏後文。繇得受封東安公,曾官散騎常侍,此次應詔除駿,威振內外,太子太傅王戎與語道:「大事已成,此後當謝權遠勢,毋蹈覆轍。」繇不能從。越宿乃奉詔大赦,復改永平元年為元康元年。賈後矯制,使後將軍荀悝,徙楊太后至永寧宮。特全太后母龐氏生命,許與太后同居,暗中復唆使群臣,糾彈太后。群臣趨炎附勢,不敢逆命,遂聯銜上奏道:



  皇太后陰漸奸謀,圖危社稷,飛箭系書,要募將士,同惡相濟,自絕於天。魯侯絕文姜,《春秋》所許,蓋以奉承祖宗,任至公於天下,陛下雖懷無已之情,臣下不敢奉詔,可宣敕王公於朝堂,會議進止。



  當下有詔答復,說是:「事關重大,當妥議後行。」有司又復申奏,大略說是:

  逆臣楊駿,借外戚之資,居冢宰之任,陛下既居諒暗,委以重權,至乃陰圖凶逆,布樹私黨。皇太后內為唇齒,協同逆謀,禍釁既彰,背捍詔命,阻兵負眾,血刃宮省,而復流書募眾,以獎凶黨,上背祖宗之靈,下絕億兆之望。昔文姜與亂,《春秋》所貶,呂宗畔戾,高後降配,宜廢皇太后為峻陽庶人,以為大逆不道者戒!

  牝雞司晨,滅倫害理,盈廷僚佐,一大半黨惡助虐,附和同聲。只有太子少傅張華,新任中書監,還抱定一折衷主義,敷奏上去,略謂:「太后非得罪先帝,不過與父同惡,有悖母儀,宜依漢廢趙太后為孝成後故事,號為武帝皇后,徙居離宮,以全終始。」此說已是牽強,但於群言龐雜,尚有可取。偏偏張議甫上,又有一個下邳王晃,系司馬孚第四子。串同左僕射荀愷等,定要貶太后尊號,廢錮金墉城。晃等是否有母,奈何貪昧至此?再加各王公大臣,接連奏請,應從晃等所言。那時詔書隨下,竟廢楊太后為庶人,出錮金墉城中。誰知賈南風心如蛇蠍,已把皇太后廢去,還想把太后母龐氏,結果性命。一不做,二不休,再唆動狐群狗黨,狂吠朝堂,無非說是:「楊駿造反,家屬同坐,怎得曲赦龐氏?」有詔尚佯稱不忍,難從所請。至奏牘迭呈,援引「大義滅親」四字,作為鐵證,可憐白髮皤皤的龐太君,竟奉到詔旨,梟首宮門。肚子太不爭氣,何故生一皇后?廢太后怎忍母死,抱持悲號,且截發稽顙,上表賈後,自稱為妾,乞全母命。一死便罷,何必如此倒霉?看官!試想這都是窮凶極惡的賈南風,唆使出來,怎肯出爾反爾,放下屠刀?廢太后拚命哀求,悍皇后反加催促,刀光閃閃,絕不留情,霎時間龐氏隕首,並將廢太后楊氏,硬送入金墉城,幽禁了事。賈氏黨羽,還是你一奏,我一疏,請盡誅楊駿官屬,幸虧侍中傅祗,出為諫阻,方許赦免,不再濫刑。隨即征汝南王亮為太宰,與太保衛瓘並錄尚書事,進秦王柬為大將軍,柬封秦王,見前回。東平王楙為撫軍大將軍,楙系司馬孚庶孫。楚王瑋為衛將軍,下邳王晃為尚書令,東安公繇為尚書左僕射,晉爵為王,加封董猛為武安侯,孟觀李肇等,皆拜爵有差。

  汝南王亮入都輔政,又追論誅楊駿功,普加爵賞,封拜至千餘人。傅咸已遷任御史中丞,一再致書諫亮,第一次是咎亮濫賞,第二次是勸亮讓權,亮皆不願聽受,漸漸的自用自專。不知鑒及前車,真是愚憒。賈後族兄賈模,從舅郭彰,及賈充嗣孫賈謐,又俱得梯榮邀寵,蟠踞朝綱。楚王瑋與東安公繇,也乘勢干政。宗室外戚,雙方分峙,又不免彼此生嫌。繇見賈後暴悍,恐不免害及己身,因與徒黨密謀,擬設法廢去悍後。既有今日,何必當初。計尚未定,偏遇那同胞兄弟,先加傾軋,暗肆讒言,竟把繇排擠出去。原來繇次兄淡,曾受封東武公,向與繇不相和協,屢次至太宰亮處進讒,說他專行誅賞,欲擅朝政。亮信為真言,奏免繇官。繇與東平王楙,常相往來,至是失官生怨,與楙談及,有詆亮語,復為亮所聞知,遂遣楙赴鎮,並謫繇至帶方。繇既遠去,又少一個著名的宗親,賈謐郭彰,權燄益隆,眼見得宗室日弱,敵不過外戚威權。小子有詩譏汝南王亮道:



  危廈何堪一木支,材庸器小更難持。

  蟠根未固先戕葉,怎奈南風再折枝。



  畢竟宗室外戚,有無衝突,容至下回再表。


  讀此回,令人憤又令人歎,悍哉!賈南風,何兇惡至此?自來稱悍後者,莫如呂武,然呂雉有相夫開國之才,故漸得預政﹔武曌有盅主傾城之色,故漸得弄權。何物賈氏才不足以馭眾,色不足以動人,乃一為皇后,便置楊駿於死地!駿雖有自取之咎,然其罪不過專擅而止,誣以大逆,戮及親黨,寧非罪輕罰重乎?楊太后深居宮中,本無罪惡,飛箭示賞,志在全父,焉有父女之親,而坐視不救者?賈南風乃借此搆陷,唆動群臣,婦可廢姑,倫常掃地。駿妻龐氏,為太后生母,又復為悍後所戮。古人謂貌美者心毒,不意丑黑如南風,其毒亦若是其甚也!至若滿廷王公,不能與丑婦相爭,反從而助其虐,是更不值一唾也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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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2 11:35:58 |只看該作者
第九回     遭反噬楚王受戮 失後援周處捐軀



  卻說賈氏私黨,權燄日盛,太宰亮未曾加防,反因楚王瑋剛愎好殺,擬撤他兵權,遣令歸鎮,另用臨海侯裴楷代任。太保衛瓘,亦贊成亮議。瑋自恃有功,怎肯俯首聽命?裴楷亦不敢受職。瑋長史公孫宏及舍人岐盛,素行無賴,為瑋所昵,因替瑋設法,勸他與賈後結歡。賈後本恐瑋難制,密懷猜忌,只因他自來遷就,也樂得曲為周旋,留作心膂,遂命瑋領太子少傅。亮與瓘所謀未遂,不免加憂,瓘又因岐盛,向附楊駿,後來反噬楊氏,居心反復,不可不除,因欲請詔誅盛。盛微有所聞,竟馳往積弩將軍李肇宅中,詐稱瑋命,報告亮瓘有廢立意。肇已為賈後功狗,深得後寵,便把盛言轉達賈後。後前曾怨瓘,又因瓘與亮同掌朝政,自己仍不能專恣,索性乘勢捽去,可以逞志橫行,乃自草密書,脅令惠帝照寫。書中略云:「太宰太保,欲行伊霍故事,王宜宣詔調兵,分屯宮門,並免二公官爵。」惠帝惟後是從,匆匆寫就,遂由賈後交付黃門,叫他乘夜授瑋。

  瑋得惠帝手書,也不禁躊躇,謂當入內復奏。黃門駁說道:「事宜急行,若輾轉需時,一或漏泄,轉非密詔本意。」瑋亦知謀出賈後,為爭權計,但自思亮瓘二人,與己有隙,此時正好借端報復,一快私忿﹔況二人得除,將來亦可進攬朝綱,自逞大欲。你會逞刁,那知別人比你更刁。遂慨然應允,令黃門返報,一面部勒本軍,再矯詔召入三十六軍,手令曉諭道:「太宰太保,密圖不軌,我受密詔,都督中外諸軍,汝等皆應聽我節制,助順討逆!」諸軍聞令,相率驚顧,但亦不敢不唯命是從。瑋又矯詔傳示亮瓘僚屬,教他們預先散歸,概不連坐﹔若不奉詔,便軍法從事。於是遣李肇與公孫宏,領兵討亮。侍中清河王遐,武帝子,見第四回。率吏收瓘。亮尚未得確音,由帳下督李龍踉蹌入報,請即嚴拒外交。亮尚疑為訛傳,不肯照行。俄而府第被圍,外兵登牆嘩噪,亮始出問道:「我並無二心,何故得罪?」公孫宏答道:「奉詔討逆,不知有他。」亮又謂:「既有詔書,何不見示?」呆極。宏全然不理,但麾眾攻入。亮乃返身入內,適遇長史劉准,向他泣涕。准忿然道:「這必是宮中奸謀,公府內俊義如林,尚可並力一戰。」亮仍然不決。實是庸徒。未幾,由李肇趨入,指麾兵士,把亮縛住。亮仰首長歎道:「似我忠心,可披示天下,如何無道,枉殺不辜?」肇既執亮,使坐車下。時當六月,夜間猶熱,人皆揮汗,亮被縛著,汗出如沈。有幾個監守軍人,憫他無罪,替他搧涼。肇從旁覷著,竟下令軍中道:「有人斬亮,賞布千匹!」亂兵聞利動心,一齊下手,或割鼻,或劈耳,或截手足,霎時間將亮送命,投屍北門。亮子矩亦為所殺,惟少子羕等,年尚幼稚,由婢僕等竊負逃出,避匿臨海侯裴楷家。楷與亮有姻誼,密為保護,一夕八遷,始得免害。
  那清河王遐趨至瓘第,宣詔逮瓘,瓘左右亦疑遐矯詔,勸瓘上表自訟,俟得報後,就戮未遲。瓘不欲抗旨,坦然趨出,接受詔書。正擬束手就縛,不防遐背後閃出一人,拔出利刃,手起刀落,把瓘揮作兩段,並趁勢闖入,捕得瓘三子恒岳裔及瓘孫六人,一並殺死。這人為誰?乃是被瓘所逐的帳下督榮晦。晦又屠戮瓘門,得報宿怨,復因瓘尚有二孫,未得搜獲,還想率眾嚴索,幸二孫璪玠,有病就診,適寓醫家,無從捕戮。清河王遐,已恨晦專殺,叱令返報。晦乃隨遐白瑋,公孫宏李肇等,亦皆至瑋前繳令。岐盛又入語瑋道:「亮瓘雖誅,賈謐郭彰未除,宜一並翦滅,方可正王室,安天下。」計議甚是,但不容汝奈何?瑋接口道:「這……這事恐不可再行呢。」盛歎息而出。

  時已天明,太子少傅張華,使董猛往說賈後道:「楚王既誅二公,威權在手,試問帝後如何得安?何勿責瑋擅殺大臣,摒除後患!」賈後喜道:「我正慮此,卿等與我同見,幸速轉告張公,事在速行。」悍婦好殺,過於暴男。猛馳白張華,華即入內啟帝,立遣殿中將軍王宮齎騶虞幡,出麾瑋眾道:「楚王矯詔殺人,汝等如何盲從?」言甫畢,眾皆駭走。瑋左右不留一人,窘迫不知所為,亟駕著牛車,將赴秦王柬第。途遇衛士追來,立把瑋拖落車下,押交廷尉,一道詔書,接連頒下,說瑋擅殺二公父子,又欲誅滅朝臣,謀圖不軌,罪大惡極,應速正大典,特遣尚書劉頌監刑,頌奉詔後,當命將瑋推出市曹,瑋從懷中取出青紙,就是前次惠帝手書,令誅亮瓘,當下遞示劉頌,且泣語道:「受詔行事,怎得為擅?自謂托體先帝,謀安社稷,乃反被見誣,幸為申奏!」遲了。頌亦欷歔涕下,不能仰視。無如朝旨迫促,未便稽留,只得強作威容,喝令斬瑋。瑋既斬迄,復有詔命誅公孫宏岐盛,並夷三族,一股冤氣,衝上九霄,頓時大風驟雨,捲入刑場,再加那電光似火,雷聲如鼓,嚇得劉頌以下,慌忙逃回。天非憐瑋,實是恨後。惟瑋既受誅,亮與瓘應該昭雪,偏偏過了數日,未見明文。瓘女向廷臣上書,為父訟冤,又有太保主簿劉繇等,亦各執黃幡,撾登聞鼓,請追申枉屈,兼懲餘凶。大致說是:

  前矯詔者至太保第,太保承詔當免,重敕出第,孑身從命,如矯詔之文,唯免太保官,右軍以下,即承詐偽。違基本文,輒戮宰輔,不復表上,橫收太保子孫,輒皆行刑。賊害大臣父子九人,伏見詔書,為楚王所誑誤,非本同謀者皆弛遣。如書之旨,第謂吏卒被驅,逼齎白杖者耳。律稱受教殺人,不得免死,況乎手害功臣,賊殺忠良,雖雲非謀,理所不赦。今元惡雖誅,凶豎猶存,臣懼有司未詳事實,或有縱漏,不加詳盡,使太保仇賊不滅,冤魂永恨,訴於穹蒼,酷痛之臣,悲於明世。臣等身被創痍,殯殮始迄,謹陳瓘在司空時,帳下給使榮晦,有罪被黜,轉投右軍麾下,不自知過,反思修怨。此次變起,晦在門外,即揚聲醜詆,及入門,宣畢訛詔,即敢加刃,彼又素知太保家屬,按次收捕,悉加斬斲,屠戮全門,實由於晦。劫盜府庫,亦皆晦所為。考晦一人,眾奸畢集,乞驗盡情偽,加以族誅。庶已死者猶可瞑目,而未死者尚得逃生。雪冤情,戢凶燄,臣等不勝哀吁之至!

  自經繇等籲請,廷議乃歸罪榮晦。執晦梟首,並誅晦族,且追復亮瓘爵位。諡亮曰文成,諡瓘曰成。嗣是賈後得志專政,委任親黨,用賈模為散騎常侍,兼加侍中。賈謐亦得任散騎常侍,並領後軍將軍。謐為後謀畫,謂:「張華系出庶姓,不致逼上,且儒雅有識,素孚眾望,宜以朝政相委。」賈後轉問裴頠,頠很是贊成,乃命華為侍中,兼中書監,頠為侍中,頠從叔楷即臨海侯。為中書令,加侍中,與左僕射王戎,並掌機要。華盡忠帝室,彌縫袞闕,朝野倚為柱石。後雖兇險,亦加敬禮。華常作女史箴,呈入宮中,明明為諷後起見,後雖不肯改,卻也未嘗恨華。賈模裴頠,並服華才略,遇有大議,皆推華主張,故元康年間,主德雖昏,猶得安然無事。郭彰亦稍自斂抑,未敢橫行,獨賈謐少年好事,恃寵增奢,室宇崇閎,器服珍麗,歌僮舞女,選極一時。惟好延賓客,往往開閣相迎,凡貴游豪戚及海內文士,陸續趨附,嘗與謐飲酒論文,相得甚歡,當時號為二十四友。小子特將各友姓名,編次如下:

  郭彰太原人,見前。石崇渤海人。歐陽建同上。潘岳滎陽人。陸機陸雲吳人,見第四回。繆征蘭陵人。杜斌京兆人。摯虞同上。諸葛詮瑯琊人。王粹弘農人。杜育襄城人。鄒捷南陽人。左思齊人,見第三回。崔基清河人。劉瑰沛人。和鬱汝南人,即和嶠弟。周恢籍貫同上。牽秀安平人。陳眕潁川人。許猛高陽人。劉訥彭城人。劉輿劉琨中山人。

  這二十四友,不是豪家,就是名士。此外奔走謐門,伺候顏色,就使多方諂媚,謐只以泛交相待,未嘗許為知己。謐本有文名,更得二十四人,競為標榜,聲譽益隆。賈後得謐為助,更覺似虎添翼,或需文字煽惑,皆令謐草,別人懷寶劍,我有筆如刀,可為賈後寫照。賈後越無忌憚,任性妄行,故太后楊氏,出居金墉城,尚有侍女十餘人,充當役使,嗣復為賈後所奪,甚至無人進膳,一代母后,竟至絕粒八日,奄奄餓死,年才三十有四。雖是武帝害她,但前此何必陰護賈氏,養虎自噬,夫復誰尤?賈後賊膽心虛,嘗怨冤魂未泯,棺殮時用物覆面,又用許多符書藥物,作為鎮壓,才得放懷。這是元康二年間事。越年,弘農雨雹,深約三尺,又越年,淮南壽春大水,山崩地陷。上谷居庸上庸,亦遭水災,傷及禾稼,人民大饑。未始非陰氣太盛所致。又越年,荊揚兗豫青徐六州,又復大水,接連是武庫火災,所有累代藏寶,如孔子履及漢高斬蛇劍等,悉數被焚。他如軍械遭毀,不可勝計。宗親如秦王柬,下邳王晃等,相繼亡故,耆舊如石鑒傅咸等,亦病歿數人。中書監張華,得進位司空,隴西王泰,系宣帝司馬懿弟,早膺封爵,至是入為尚書令。梁王肜已為衛將軍,復加官太子太保、循資遷授,毋庸細表。

  惟匈奴部落,出沒朔方,漸有蠢動狀態。悍目郝散,糾眾萬人,進攻上黨,戕殺長官,當由鄰近州郡,發兵往援,擊退郝散。散兵敗乞降,馮翊都尉,防他反覆,誘散入語,把他處斬。散弟度元,率兄餘部,逃出境外,好容易招兵買馬,捲土重來,誓為乃兄復仇,且勾結馬蘭山中的羌人,盧水附近的胡騎,一同作亂,闖入北地。太守張損,督兵堵御,反殺得大敗虧輸,死於非命。馮翊太守歐陽建,前往協剿,也被他數路夾攻,喪失許多人馬,狼狽奔回。徒能湊奉賈謐,焉足抵制郝度元?晉廷正授趙王倫見首回及第四回。為征西大將軍,都督雍梁二州軍事。此次逆虜犯境,應由倫運籌決勝,制服叛徒,怎奈倫未諳韜略,徒靠那皇家勢力,得握兵權,並有一個嬖人孫秀,此孫秀系瑯琊人,與五回之孫秀人異名同。從中攬柄,貽誤戎機。所以羌胡蠭起,無術蕩平。雍州刺史解系,獻議倫前,願分兵禦寇,獨當一面。孫秀謂系有異志,斷不可從,且促系出討羌胡。系督兵出戰,果遭羌胡夾擊,失利而還。倫因此劾系,系亦劾倫,彼此各執一詞。司空張華,直系曲倫,請召倫還朝,另簡軍帥,乃改授梁王肜出鎮雍梁,領征西將軍。調還趙王倫,不加譴責,反授他為車騎將軍。秦雍二州的氐羌,見晉廷賞罰不明,索性乘機抗命,聚眾造反,推戴了一個氐帥,叫作齊萬年,僭稱帝號,圍攻涇陽。梁王肜甫經蒞鎮,因氐羌猖獗,飛使奏聞,請即濟師。晉廷特派安西將軍夏侯駿為統帥,率同建威將軍周處,振威將軍盧播,往討齊萬年。中書令陳准入諫道:「駿與梁王,俱系貴戚,司馬師嘗納夏侯尚女為妃,武帝追尊為後。駿系尚後裔,故雲貴戚。非將帥才,進不求名,退不畏罪。周處,吳人,忠勇果敢,有怨無援,必致喪身。宜詔積弩將軍孟觀,帶領精兵萬人,為處先驅,庶足殄寇,否則梁王必使處前行,迫陷絕地,寇不可滅,徒亡一國家良將,豈不可惜?」偏廷議說他過慮,不肯照行。

  或勸處道:「君有老母,何不以終養為名,辭去此任?」處慨然道:「忠孝不能兩全,既已辭親事君,不能顧全私義。今日是處死日了。」遂率軍西去。看官道周處何故誓死?就是陳准等人,又何故知處必死?說來又是話長,待小子將周處履歷,從頭敘來。處系義興人氏,父名魴,曾仕吳為鄱陽太守。處早年喪父,不修細行,弱冠時膂力過人,好勇鬥狠,為鄉里患。處自知不滿人口,頗思改過。一日遊里社間,見鄉父老愁眉不展,各有憂色,便開口問道:「現今時和年豐,何為不樂?」父老答道:「三害未除,何樂可言?」處又問三害底細,父老道:「南山白額虎,長橋下蛟,還有一害,且不必說了。」處定要問明,父老始直言為汝。處笑答道:「這有何患?憑諸我手,一並除盡,可好麼?」父老道:「汝若果能除盡,乃是一郡的大幸了。」處欣然辭出,即往家中取了弓箭,逕赴南山,靜候谷中。傍晚,果見猛虎奔來,由處連發二矢,俱中要害,虎竟倒斃。又復投水搏蛟,蛟或沈或浮,行數十里,處相隨不捨,仗劍與爭,約鬥了三日三夜,方得斬蛟首,還裡報命。裡人因處往除蛟,三日不返,疑他已死,互相慶賀。驀見處斬蛟歸來,又不免喜中帶憂。處窺透裡人隱情,便慨語道:「二害已除,處亦從此改行。如再怙惡,定遭天殛。」裡人見他語出真誠,才歡然道謝。敘周處改過事,不脫勸善宗旨。處乃入吳,往訪陸機,機適他出,與機弟陸雲相遇,具陳悔過情狀,且唏噓道:「本欲自修,恐年已蹉跎,學亦無及。」雲答道:「古人貴朝聞夕改,況君方在壯年,但患志不立,何憂名不彰?」卻是名言。處唯唯受教。嗣是勵志好學,克己復禮。言必信,行必果。期年州府交辟,仕吳為東觀左丞。吳亡入洛,迭任新平廣漢太守,皆有政聲,尋拜散騎常侍,復遷御史中丞,守正不阿,所有糾彈,不避寵戚。梁王肜嘗犯法為非,廷臣因他位兼親貴,無一敢言,獨處執法相繩,登諸白簡。肜坐是怨處,權貴也恨處鯁直,遂乘那氐帥僭逆,梁王西征,把處遣發出去,好使梁王借刀殺人,互泄私忿,所以處自知必死。與處交好的士大夫,也無一不為處耽憂,就是氐帥齊萬年,探得處奉命從軍,亦顧語部眾道:「周府君嘗為新平太守,我知他才兼文武,不可輕敵,若專斷而來,只有退避一法。今聞受他人節制,必遭牽掣,來此亦要成擒了。」乃率眾七萬人,分屯梁山,據險待著。

  處與夏侯駿等,同見梁王,梁王肜果然挾嫌,佯稱處忠勇過人,足為前驅,令領驍騎五千人,前攻梁山寇壘。處宣言道:「軍無後繼,必至覆敗。處死不足惜,但為國取羞,豈非大誤?」肜冷笑道:「將軍平日毫不畏人,今乃臨敵生畏嗎?」處尚欲自辯,夏侯駿在座,遽接入道:「將軍放心前往,我當令盧將軍解刺史等,同為後應便了。」駿設詞誑處,比肜尤奸。處怏怏前進,行至六陌,距虜營不過裡許,乃整陣以待,守候盧播解系兩軍。才越一宵,那梁王肜的催戰令,已到過兩次。翌日黎明,軍尚未食,又是一道催命符,立促進戰。處待盧解二軍,並未見到,料知梁王肜有意逞刁,自分必死,乃上馬長吟道:「去去世事已,策馬觀西戎。藜藿甘粱黍,期之克令終。」吟畢,便麾軍急進。齊萬年亦驅眾前來,兩下交鋒,各拚死決鬥。自旦至暮,戰到數百回合,番奴死傷甚多,但番眾聚至七萬,處兵只有五千,一方面逐漸加添,一方面逐漸減少,並且腹餒腸鳴,弦絕矢盡,回望後援,一些兒沒有影響。處左右勸處速退,處按劍瞋目道:「這是我效節授命的時日,怎得言退?況諸軍負約,令我獨戰,明明是置我死地,我死便罷!」說至此,拍馬向前,力殺番眾數十名。番奴重重環繞,竟把這位周將軍,搠死陣中。小子有詩歎道:



  知過非難改過難,一行傳吏便臚歡。

  如何正直招人忌,枉使沙場暴骨寒。



  周處殉國,餘軍盡死,欲知晉廷如何處置,試看下回便知。


  史稱元康元年,皇后殺太宰亮,太保瓘及楚王瑋,不書誅而書殺,且冠以皇后二字,嫉賈後也。但亮與瓘非無致死之咎,而瑋之致死,更不足惜。亮既遠謫東安公繇,復欲遣瑋還鎮,是明明自戕宗室,授賈氏以可乘之隙。瓘知惠帝之不足為君,何不預先告老,高蹈遠禍,乃與亮同入漩渦,共為悍後所殺。嗜權利者必致喪身,亮與瓘其前鑒也。瑋為後除駿,復為後殺高瓘,甘心作倀,仍為虎噬,黨惡之報,莫逾於此。若夫梁王肜之挾怨陷人,自壞長城,誤處之罪尚小,誤晉之罪實大,晉室諸王,除瑯琊扶風及齊王攸外,類多失德,此所以相與淪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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