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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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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蔡東藩]大漢之前漢(西漢含秦朝)通俗演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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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9 00:28:5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回     誅逆閹難延秦祚 坑降卒直入函關



  卻說閻樂返報趙高,高聞二世已死,自然大喜,立即趨入宮中,搶得傳國玉璽,懸掛身上。本想自己篡位,因恐中外不服,且將公子嬰抬舉上去,俟與楚軍講定和議,再作後圖。主見已定,乃召集一班朝臣,及宗室公子,當眾曉示道:「二世不肯從諫,恣行暴虐,天下離畔,人人怨憤,今日已自刎了。公子嬰仁厚得眾,應該嗣立。惟我秦本一王國,自始皇統馭天下,乃稱皇帝,現在六國復興,海內分裂,秦地比前益小,不應空沿帝號,可仍照前稱王為是。」大眾聞言,心中統皆反對,因為積威所制,未敢異議,只好勉強作答,聽憑裁奪。趙高便令子嬰齋戒,擇日廟見,行受璽禮。一面收拾二世屍首,視作尋常百姓一般,草草棺殮,藁葬杜南宜春苑中。三年皇帝,求生不得,死且不許服袞冕,也覺可憐!
  公子嬰雖被推立,自思趙高弒主,大逆不道,倘非設法加誅,將來必致篡位。旁顧大臣公子,無一可與同謀,只有膝下二兒,系是親生骨肉,不妨密商,乃喚入與語道:「趙高敢弒二世,豈尚畏我!不過佈置未妥,暫借我做個傀儡,徐圖廢立。我不先殺趙高,趙高必且殺我了。」二子聽著,不禁泣下。
  正密議間,忽有一人踉蹌趨入道:「可恨丞相趙高,遣使往楚營求和,將要大殺宗室,自稱為王,與楚軍平分關中了。」子嬰一瞧,乃是心腹太監韓談,可與密商,因低聲囑咐道:「我原料他不懷好意,今使我齋戒數日,入廟告祖,明明是欲就廟中殺我,我當托病不行,免遭毒手。」韓談答道:「公子但言有病,尚非善策。」子嬰道:「我若不去告廟,高必自行來請,汝可與我二子,先伏兩旁,俟他進見,突出刺高,大患便可永除了。」談欣然領命,與子嬰二子預先準備,專等趙高進來,一同下手。
  高正遣人詣沛公營,欲分王關中,偏沛公不肯允許,叱還高使。高不得逞計,且恐人心益散,急欲子嬰告廟,鎮定一時,因此定了日期,派人往報子嬰,子嬰並不推辭。屆期這一日,高先至廟中,待了多時,竟不見子嬰到來。一再差人催促,回稱公子有疾,不能親臨。高憤然道:「今日何日,尚好不至麼?我當親往速駕。」今日是汝死期,汝尚不知麼?說畢,即匆匆馳赴齋宮。下馬入門,遙見子嬰伏案假寐,便大聲呼道:「公子今已為王,速宜入廟告祖,奈何不行!」道言未絕,兩旁趨出三人,持刃至前,喝聲弒君亂賊,還敢胡言!趙高不及答話,已被韓談手起刀落,砍倒地上,再經子嬰二子,雙刃並舉,連下二刀,當即送命。也有此日。子嬰見趙高已誅,亟召群臣入宮,指示高屍,曆數罪惡。群臣爭頌子嬰英明,且言高死不足蔽辜,應夷三族。從前何皆無言?子嬰點首,便令衛隊往捕趙高家屬,並及趙成閻樂一並拿到,俱處死刑,於是往告祖廟,嗣登大位,徵兵遣將,往守嶢關。
  探報至沛公營,具述底細,沛公即欲引兵進擊,張良進言道:「秦兵尚強,未可輕攻。良聞守關秦將,系一屠家子,必然貪利,願公暫留營中,但使人齎著金寶,往啖秦將,一面就嶢關四近,登山張旗,作為疑兵,秦將內貪重賂,外怯強兵,還有甚麼不降?」沛公依議施行,命酈食其齎寶入關,招誘秦將,且撥部兵數千,悄悄上山,遍列旗幟。秦將登關東望,但見高低上下,統是楚幟豎著,不由的膽裂心寒。可巧酈生叩關入見,送上多珍,引得秦將心花怒開,看一樣,愛一樣,便問沛公何故厚遺?酈生道:「沛公素仰大名,所以備物致意,通告將軍,將軍試想事至今日,秦朝尚能長存麼?將軍若孤守關中,願為秦死,沛公有精兵數十萬,當與將軍相見。惟聞將軍明察事機,熟知利害,所以先禮後攻,敢請將軍明示。」秦將不待聽畢,便已一口應承,願與沛公連和,同攻咸陽。所謂利令智昏。
  酈生當即告別,還報沛公。沛公甚喜,復欲令酈生入關訂約,旁有一人出阻道:「不可!句。不可!」沛公把頭回顧,就是前日獻計的張良。不覺動了疑心,問為何意?我亦要疑。張良道:「這不過秦將一人,貪利輕諾,料他部下未必盡從。我若驟與連和,入關同行,萬一彼眾生變,潛襲我軍,可危孰甚!最好是乘他不備,即日掩擊,定獲全勝。」是從假途滅虢的遺計變化出來。沛公連聲稱善,便令部將周勃,引步兵潛逾蕢山,繞出嶢關後面,逕襲秦營。秦將方以為酈生去後,必來續約,安心待著。猛聽得一聲喊起,即有許多敵兵,從營後殺來,秦兵茫無頭緒,還道是做夢一般,紛紛驚溃,秦將不識何因,親至營後察看,不防一大將持刀突入,直至面前,刀光閃處,已把秦將劈開頭顱,腦漿迸流,死於非命。實是該死!
  這大將就是周勃。勃系沛邑貧民,少時學織蠶箔,賺錢餬口,又因他善能吹簫,常往喪家充役,列入樂工。既而漸屆壯年,身長力大,學習弓馬,無不具精。沛令聞他技勇,引為中涓。官名。及沛公起兵入城,勃即投效麾下,戰必先驅,所向有功。沛公為碭郡長,拜勃為虎賁令,及隨軍西向,尤多戰績。至是復殺死秦將,踏平秦營,關上守卒,亦皆遁去。沛公又引軍入關,接應周勃,追殺秦兵。到了藍田縣南境,遇有戍將攔截,便痛擊一陣。戍將大敗,逃回咸陽。嗣是沿途無阻,直抵霸上。
  是年適為夏正十月間,秦王子嬰沿秦舊例,方在改元,交相慶賀,是年為漢元年,故特提明。不意敗將溃兵,陸續逃回,報稱沛公軍已逼都下。子嬰聞報,惶急失措,忙集大臣計議。好多時來了三五人,統皆束手無策,莫敢發言。子嬰越加焦灼,俄有軍書遞入,取過一閱,乃是沛公招降書。子嬰想了一會,既不能戰,又不能守,只好依書出降。乃駕著素車,乘著白馬,用帶套頸,捧著傳國玉璽,流淚出城,至軹道旁,守候沛公。沛公領著全軍,整隊馳入,戈鋋並耀,徒御無驚。既至子嬰面前,子嬰不得不屈膝就跪,俯首請降。始皇子孫,出丑至此,當是始皇在日百思不到。沛公接了玉璽,命他起身,偕入咸陽,眾將中或請殺子嬰,免滋後患,沛公道:「懷王遣我入秦,正因我寬容大度,不為已甚,況人已投降,還要殺他,也是不詳,君等幸勿多言!」說著,遂召過屬吏叫他看管子嬰,自率將佐入殿去了。總計子嬰為王,只有四十六日,便把秦室江山,雙手奉獻。這並非子嬰誤國,實由始皇二世,造孽太深,所以有此慘象呢。評斷的確。話休敘煩。
  且說沛公既入殿中,與眾休息,將士等乘隙取財,各去打開府庫,攜出金銀寶貝,大家分用。獨蕭何自往丞相府,特覓秦朝圖籍一並收藏,好待日後檢查,得知海內情形,凡關塞險要,戶口多寡等事,都可按圖尋索,一目了然。這就是蕭何特別精細,與他人不同。不愧為佐漢元勛。沛公也趁著閒暇,入宮探視,但見雕樓畫棟,曲榭迴廊,一步步的引人入勝,一層層的換樣生新,到了內外便殿,端的是規模宏麗,構築精工,所有花花色色的帷帳,奇奇怪怪的珍玩,羅列四圍,目不勝睹。最可憐的是一班美人兒,嬌怯怯的前來迎接,有的是蛾眉半蹙,有的是蝤領低垂,有的是粉臉生紅,有的是雲鬟嚲翠,有的是帶雨海棠,盈盈欲淚,有的是迎風楊柳,裊裊生姿,沛公左顧右盼,不禁惹動那好色心腸,一面傳諭免禮,一面步入正寢,將身坐定,好多時不見出來。
  突有一將趨入道:「沛公欲有天下呢?還是做個富家翁,便算滿志呢?」沛公看是樊噲,默然不答,但呆呆的坐著。癡了。噲又道:「沛公一入秦宮,難道就受迷不成!試看秦宮有此奢麗,所以致亡,沛公何需此物,請速還軍霸上,毋留宮中!」沛公仍然不動,徐徐答道:「我自覺困倦,今夕便在此一宿罷!」看中一班美人了。噲不覺動惱,又恐出言唐突,反致觸怒,便轉身趨出,去尋那智士張良。可巧張良進來,即與語沛公情形,浼他進諫。良點頭逕入,與沛公說道:「秦為無道,故公得至此,公為天下除殘去暴,首宜反秦敝政,力與更新。今始入秦都,便想居此為樂,恐昨日秦亡,明日公亡,何苦為了一時安佚,自敗垂成?古人有言: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願公聽樊噲言,勿自取禍。」
  沛公聽了良言,倒也翻然自悟,起身趨出,幸有此爾。封府庫,閉宮室,竟回霸上。召集父老豪傑,慨然與語道:「父老苦秦苛法,不為不久,誹謗受族誅,偶語便棄市,使諸父老痛苦至今,如何得為民上?今我奉懷王命令,伐暴救民,懷王曾有約語,先入秦關,便可稱王,今我已入關中,當為秦王。從此與諸父老等約法三章:殺人處死,傷人及盜抵罪,外如亡秦苛法,一律除去,凡官吏人民,統可安枕,不必驚惶,我所以還軍霸上,不過待別軍到來,共定約束,餘無他意。」父老豪傑,當然心喜,拜謝而去。沛公即傳令大小三軍,不得騷擾居民,違令立斬。又使人會同秦吏,安撫郡縣,秦民歡欣鼓舞,惟恐沛公不為秦王,沛公因在霸上駐紮,聽候項羽消息。
  項羽自收服章邯,由東入西,行至新安,驀聞秦兵有謀變消息,又惹動項羽一片殺機。原來秦朝盛時,各處吏卒,徵調入都,往往為秦兵所虐待,此次聯同項羽,戰勝攻取,做了上手,那秦兵反為降虜,自然受著報復,被他凌辱。秦兵遂私相告語道:「章將軍無端投楚,教我等一同歸降,我等被他哄騙,自入羅網,充做各國奴隸。如楚軍得乘勝入關,我等尚得一見骨肉,死也甘心﹔否則,各國吏卒,把我等擄掠東歸,秦必殺我父母妻子,奈何奈何!」這種議論,漸漸的傳到各國軍中,各國軍將,便去告知項羽。項羽道:「我自有計!」說著,即召英布蒲將軍入帳,與他面語道:「秦兵雖然投降,聞他私下謀議,心甚不服,若我軍到了秦關,降兵不肯聽我號令,猝然生變,作為內應,我軍尚能生還麼?看來只有先行下手,夤夜圍擊,把他一並殺死,只留章邯司馬欣董翳三人,同他入秦,方可無虞。」一語殺死二十萬人,羽心何毒!
  英布蒲將軍,受了面命,就去預備妥當,待到夜半,趁著月色無光,引兵出營,往襲降兵。降兵在新安城南,靠山立寨,沈沈夜睡。英布指麾部眾,把他三面圍住,單留後面山路,故意縱他逃走。又分兵與蒲將軍,令他上山伏著,待有秦兵入山,便用矢石拋發,不使遺留。蒲將軍分頭自去,英布與兵士休息片時,大約蒲將軍已可上山,乃驅動兵士,破營直入。降兵方才驚起,睡眼模糊,不知外兵從何處殺到,就是司馬欣亦未知秘計,慌忙出來,兜頭遇著英布,英布道:「君為全營統領,奈何營中謀變,尚安然睡著哩!虧得我軍已偵破逆謀,前來剿殺,君可速往項上將營,自去聲辯,免得連坐呢。」司馬欣中了布計,急覓得一馬,將身躍上,加鞭逕去。英布放出司馬欣,便將營門堵住,秦兵逃出一個,殺死一個,逃出兩個,殺死一雙。可憐秦兵前無去路,只得向後逃生,後面都是山谷,七高八低,就是日間行走,也防失足,況且天色又暗,心內又急,忙不擇路,多半墮入谷中。忽見山上火炬齊明,還道是遇著救星,誰知卻是催命使,或放箭,或擲石,一班逃兵,不受箭傷,就遭石壓。到了雞聲遠起,曙色微明,二十萬人,已經死完,簡直是一個不留了!慘乎不慘!
  英布蒲將軍,坑盡降兵,返報項羽。項羽早已接見司馬欣,好言慰諭,留置本營,自己坐待消息。及兩將復命,才得放心進兵,拔營西指。途中已無秦壘,如入無人之境,一口氣跑至函谷關,關門卻是緊閉,上面列著守卒,也是楚軍,只隨風蕩漾的旗幟,當中都有劉字寫著。羽在途中,已微聞沛公入關音信,至此見有劉字旗幟,越覺心中著忙,便仰呼守卒道:「汝等替何人守關?」守卒答道:「奉沛公令,在此守著。」羽復道:「沛公已入咸陽否?」守卒又答道:「沛公早破咸陽,現在霸上駐紮。」羽急說道:「我率大軍前來,汝等快快開關,使我入見沛公。」守卒道:「沛公有命,無論何軍,不准放入!」羽大怒道:「劉季無禮,竟敢拒我麼?」便令英布等努力攻關,自在後面監督,退後立斬。英布等揮兵猛攻,沿關駕起雲梯,冒險上登。守兵不過數千,顧左失右,顧右失左,如何禁遏得住。不到一日,便被英布等躍登關上,殺散守兵,隨即開關迎入項羽,進至戲地。
  時已天暮,就在戲地西首,紮下營盤。這地方叫作鴻門,羽在營中設宴,大饗士卒,且與將佐商議,對付沛公。有主張決裂的,有主張從緩的,羽亦不能自決,忽來了一個使人,說是沛公左司馬曹無傷,有機密事傳報。羽即召他入帳,那人上前跪稟,謂由曹無傷差來。羽問為何事?那人道:「沛公欲王關中,用秦子嬰為相,秦宮府中一切珍寶,都想據為己有了。」羽不禁躍起,拍案大罵道:「可恨劉邦,目無他人,我明日定要滅他!」范增在旁進言道:「沛公居山東時,貪財好色,今入秦關,聞他不取財物,不近婦女,先後若出兩人,這定是具有大志,不可小覷!且增已令望氣人士,遙觀彼營,據言營上有龍虎形,迭成五彩,就是天子氣。若此時不除,還當了得!請將軍號令將士,急擊勿失!」增既知有天子氣,應該捨此就彼,才算智士,奈何尚欲逆天行事呢?羽悍然道:「我破一劉邦,如摧枯朽,有何難處!今日大眾飲宴,時又昏夜,且讓他活著一宵,明晨進擊便了。」說罷,遣回來使,囑他還報曹無傷,明日進兵,請作內應,來使應聲自去。
  看官聽說!項羽有眾四十萬,號稱百萬,氣燄無比。沛公只有兵十萬人,比那項羽部下,四成中僅得一成。並且鴻門霸上,相距止四十里,又沒有甚麼險阻,羽兵一發即至,如何遮攔?眼見得一強一弱,一眾一寡,沛公生死關頭,就在旦夕間了。那知人有千算,天教一算,天意已屬沛公,當然有救星出現,化險為夷。小子有詩詠道:
  到底天心是好生,雲龍獨護沛公營,
  任他亞父多謀算,怎及蒼穹視聽明?
  欲知何人往救沛公,下文自當說明。  

  子嬰不動聲色,能誅趙高,未始非英明主﹔假使秦尚可為,子嬰得在位數年,興利除害,救衰起弊,則秦亦不至遽亡。然如始皇之暴虐,二世之愚頑,豈尚得傳諸久遠?子嬰不幸,為始皇之孫,賢而失位,且為項羽所殺,祖宗不善,貽禍子孫,報應其果不爽歟!項羽以暴易暴,坑死秦降卒二十萬人,無道若此,寧能久存?沛公雖弱,獨能除暴救民,約法三章,且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一變至道,天命攸歸,項羽豈能加害乎?范增於項羽之暴,並不進諫,且激項羽之怒,欲害沛公。人謂其智,吾謂其愚,如增者何足道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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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9 00:29:3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回     宴鴻門張樊保駕 焚秦宮關陝成墟



  卻說項羽有個叔父,叫做項伯,為楚左尹。他在秦朝時候,因怒殺人,自知不免死罪,逃往下邳,幸虧遇著張良,與他同病相憐,引同居處,方得避禍。嗣是記念舊恩,常欲圖報,時正在項羽營中,聞知范增計策,不免為張良擔懮。暗思沛公被攻,與我無涉,惟張良跟著沛公,一同受禍,豈不可惜!當下乘夜出營,單騎加鞭,直至沛公營前,求見張良。好在沛公營內,聞得項羽入關,駐紮鴻門,也恐他夜來襲擊,所以格外戒嚴,不敢安睡。張良也憑燭坐著,聽說項伯來會,料有密事,急忙出迎。項伯入見張良,即與悄語道:「快走快走!明日便要遇禍了!」良驚問原委,由項伯略述軍情。良沈吟道:「我不能急走!」項伯道:「同死何益,不如隨我去罷!」良又道:「我為韓王送沛公,沛公今有急難,我背地私逃,就是不義。君且少坐,待我報知沛公,再定行止。」說著,抽身便去,項伯禁止不住,又未便擅歸,只好候著。
  張良匆匆入沛公營,可巧沛公亦尚未寢,即向沛公說道:「明日項羽要來攻營了!」沛公愕然道:「我與項羽並無仇隙,如何就來攻我?」良答道:「何人勸公守函谷關?」沛公道:「鯫生前來語我!鯫生即小生,或謂姓鯫。謂當派兵守關,毋納諸侯,方可據秦稱王。我乃依議照行,莫非我誤聽了麼?」自知有誤,便是聰明。良便問道:「公自料部下士卒,能敵項羽否?」沛公徐說道:「只怕未必。」良接口道:「我軍只十萬人,羽軍卻有四十萬,如何敵得!今幸項伯到此,邀良同去,良怎敢負公?不得不報。」沛公頓足道:「今且奈何?」良又道:「看來只好情懇項伯,叫他轉告項羽,只說公未嘗相拒,不過守關防盜,請勿誤會。項伯乃是羽叔,當可止住羽軍。」沛公道:「君與項伯何時相識?」良答道:「項伯嘗殺人坐罪,由良救活,今遇著急難,故來告良。」沛公道:「比君少長如何?」良答言項伯年長。沛公道:「君快與我呼入項伯,我願以兄禮相事。如能代為轉圜,決不負德!」
  良乃出招項伯,邀他同見沛公。項伯道:「這卻未便。我來報君,乃是私情,怎得逕見沛公?」良急說道:「君救沛公,不啻救良,況天下未定,劉項二家,如何自相殘殺?他日兩敗俱傷,與君亦屬不利,故特邀君入商,共議和平。」娓娓動人。項伯尚要推辭,再經良苦勸數語,方偕良入見沛公。沛公整衣出迎,延他上坐,一面令軍役擺出酒肴,款待項伯,自與良慇懃把盞,陪坐一旁。酒至數巡,沛公開言道:「我入關後,秋毫不敢私取,封府庫,錄吏民,專待項將軍到來。只因盜賊未靖,擅自出入,所以遣吏守關,不敢少忽,何嘗是拒絕將軍?願足下代為傳述,但言我日夜望駕,始終懷德,決無二心。」項伯道:「君既見委,如可進言,自當代達。」張良見項伯語尚支吾,又想出一法,問項伯有子幾人,有女幾人?想入非非。項伯一一具答,良乘間說道:「沛公亦有子女數人,好與伯結為姻好。」沛公畢竟心靈,連忙承認下去。項伯尚是遲疑,托詞不敢攀援,良笑說道:「劉項二家,情同兄弟,前曾約與伐秦,今得入咸陽,大事已定,結為婚姻,正是相當,何必多辭!」好一個撮合山。沛公聞言遽起,奉觴稱壽,遞與項伯,項伯不好不飲,飲盡一觴,也酌酒相酬。良待沛公飲訖,即從旁笑談道:「杯酒為盟,一言已定,他日二姓諧歡,良亦得叨陪喜席。」項伯沛公,亦皆歡洽異常,彼此又飲了數杯。項伯起身道:「夜已深了,應即告辭。」沛公復申說前言,項伯道:「我回去即當轉告,惟明日早起,公不可不來相見!」沛公許諾,親送項伯出營。
  項伯上馬亟馳,返入本營,差不多有三四更天氣了。營中多已就寢,及趨入中軍,見項羽還是未睡,因即進見。羽問道:「叔父何來?」項伯道:「我有一故友張良,前曾救我生命,現投劉季麾下,我恐明日往攻,破滅劉季,良亦難保,因此往與一言,邀他來降。」項羽素來性急,即張目問道:「張良已來了麼?」項伯道:「良非不欲來降,只因沛公入關,未嘗有負將軍,今將軍反欲加攻,良謂將軍未合情理,所以不敢輕投,竊恐將軍此舉,未免有失人心了。」羽憤然道:「劉季乘關拒我,怎得說是不負?」項伯道:「沛公若不先破關中,將軍亦未能驟入,今人有大功,反欲加擊,豈非不義!況沛公守關,全為防備盜賊起見,他卻財物不敢取,婦女不敢幸,府庫宮室,一律封鎖,專待將軍入關,商同處置,就是降王子嬰,也未嘗擅自發落。如此厚意,還要遭擊,豈不令人失望麼?」力為沛公解說,全是張良之力。羽遲疑半晌,方答說道:「據叔父意見,莫非不擊為是?」項伯道:「明日沛公當來謝罪,不加好為看待,借結人心。」羽點頭稱是。項伯方才退出,略睡片刻,便即天曉。
  營中將士,都已起來,吃過早餐,專候項羽命令,往擊沛公。不料羽令未下,沛公卻帶了張良樊噲等人,乘車前來。到了營前,即下車立住,先遣軍弁通名求謁。守營兵士,入內通報,項羽即傳請相見,沛公等走入營門,見兩旁甲士環列,戈戟森嚴,繞成一團殺氣,不由的忐忑不安。獨張良神色自若,引著沛公,徐步進去。既至中軍營帳,始讓沛公前行,留樊噲守候帳外,自隨沛公趨入。項羽高坐帳中,左立項伯,右立范增,待沛公已到座前,才把身子微動,總算是迓客的禮儀。沛公身入虎口,不能不格外謙恭,便向羽下拜道:「邦未知將軍入關,致失迎謁,今特踵門謝罪。」羽冷笑道:「沛公亦自知罪麼?」沛公道:「邦與將軍,同約攻秦,將軍戰河北,邦戰河南,雖是兩路分兵,邦卻遙仗將軍虎威,得先入關破秦。為念秦法暴酷,民不聊生,不得不立除苛禁,但與民約法三章,此外毫無更改,靜待將軍主持,將軍不先示邦,說明入關期間,邦如何得知?只好派兵守關,嚴備盜賊。今日幸見將軍,使邦得明心跡,尚復何恨?惟聞有小人進讒,使將軍與邦有隙,這真是出人意外,還求將軍明察!」這一席話,想是張良教他。
  項羽本是個粗豪人物,胸無城府,喜怒靡常,一聞沛公語語有理,與項伯所說略同,反覺自己薄情,錯恨沛公。因即起身下座,握沛公手,和顏直告道:「這是沛公左司馬曹無傷,使人來說,否則籍何至如此!」沛公復婉言申辯,說得項羽躁釋矜乎,歡暱如舊,便請沛公坐下客位。張良亦謁過項羽,侍立沛公身旁。羽在主位坐定,命具酒肴相待,才閱片時,已將筵宴陳列,由羽邀沛公入席。沛公北向,羽與項伯東向,范增南向,各就位次坐定,張良西向侍坐,帳外奏起軍樂,大吹大打,侑觴勸酒。沛公素來善飲,至此卻提心吊膽,不敢多喝。羽卻真情相勸,屢與沛公賭酒,你一杯,我一觥,正在高興得很。偏范增欲害沛公,屢舉身上所佩玉玦,目示項羽。一連三次,羽全然不睬,盡管喝酒。增不禁著急,托詞趨出,召過項羽從弟項莊,私下與語道:「我主外似剛強,內實柔懦,沛公自來送死,偏不忍殺他,我已三舉玉玦,不見我主理會,此機一失,後患無窮。汝可入內敬酒,借著舞劍為名,刺殺沛公,我輩才得安枕了!」何苦逞刁。
  項莊聽罷,遂撩衣大步,闖至筵前。先與沛公斟酒,然後進說道:「軍中樂不足觀,莊願舞劍一回,聊助雅興。」羽也不加阻,一任項莊自舞。莊執劍在手,運動掌腕,往來盤旋。良見莊所執劍鋒,近向沛公,慌忙顧視項伯。項伯已知良意,也起座出席道:「劍須對舞方佳。」說著,即拔劍出鞘,與莊並舞,一個是要害死沛公,一個是要保護沛公,沛公身旁,全仗項伯一人擋住,不使項莊得近,因此沛公不致受傷。但沛公已驚慌得很,面色或紅或白,一刻數變。張良瞧著,亦替沛公著急,即托故趨出帳外。見樊噲正在探望,便與語道:「項莊在席間舞劍,看他意思,欲害沛公。」噲躍起道:「依此說來,事已萬急了!待我入救罷!」張良點首。噲左手持盾,右手執劍,闖將進去。帳前衛士,看了樊噲形狀,還道他要去動武,當然出來攔住。噲本來力大,再加此時拚出性命,不管甚麼利害,但向前亂撞亂推,格倒衛士數人,得了一條走路,竟至席前,怒髮上衝,瞋目欲裂。項莊項伯,見有壯士突至,都停住了劍,呆呆望著。項羽倒也一驚,便問噲道:「汝是何人?」噲正要答言,張良已搶步趨入,代噲答道:「這是沛公參乘樊噲。」項羽隨口贊道:「好一個壯士!可賜他巵酒彘肩。」左右聞命,便取過好酒一斗,生豬蹄一隻,遞與樊噲。噲橫盾接酒,一口喝乾,復用刀切肉,隨切隨食,頃刻亦盡。屠狗英雄,自然能食生肉。乃向羽拱手稱謝。項羽復問道:「可能再飲否?」噲朗聲答道:「臣死且不避,巵酒何足辭!」羽又問道:「汝欲為誰致死?」噲正色道:「秦為無道,諸侯皆叛,懷王與諸將立約,先入秦關,便可稱王。今沛公首入咸陽,未稱王號,獨在霸上駐紮,風餐露宿,留待將軍,將軍不察,乃聽信小人,欲殺功首,這與暴秦何異?臣竊為將軍不取呢!惟臣未奉傳宣,遽敢突入,雖為沛公訴枉而來,究竟是冒瀆尊嚴,有乾禁令,臣所以謂死且不避,還請將軍鑒原!」羽無言可答,只好默然。
  張良又目視沛公,沛公徐起,偽說如廁,且叱樊噲出外,不必在此絮聒。噲因即隨同出帳。既至帳外,張良也即出來,勸沛公速回霸上,勿再停留。沛公道:「我未曾辭別,怎得遽去?」張良道:「項羽已有醉意,不及顧慮,公此時不走,尚待何時?良願代公告辭。惟公隨身帶有禮物,請取出數件,留作贈品便了。」沛公乃取出白璧一雙,玉鬥一雙,交與張良,自己另乘一馬,帶了樊噲,及隨員三人,改從間道行走,馳回霸上。獨張良一人留著,遲遲步入,再見項羽。真好大膽。羽據席坐著,但覺得醉眼朦朧,似寐非寐,好一歇方才旁顧道:「沛公到何處去了?如何許久不回!」他已去遠,不勞費心。良故意不答。項羽因使都尉陳平,出尋沛公。既而陳平入報,謂沛公車從尚在,只沛公不見下落。羽乃問張良道:「沛公如何他去?」良答道:「沛公不勝酒力,未能面辭,謹使良奉上白璧一雙,恭獻將軍,還有玉鬥一雙,敬獻范將軍!」說著,即將白璧玉鬥取出,分頭獻上。項羽瞧著一雙白璧,確是光瑩奪目,毫無瘢點,不由的心愛起來,便即取置席上,且顧問張良道:「沛公現在何處?」良直說道:「沛公自恐失儀,致被將軍督責,現已脫身早去,此時已可還營了。」羽愕問道:「為何不告而去?」良又道:「將軍與沛公情同兄弟,諒不致加害沛公﹔惟將軍部下,或與沛公有隙,想將沛公殺害,嫁禍將軍。將軍今日,初入咸陽,正應推誠待人,下慰物望,為何要疑忌沛公,陰謀設計?沛公若死,天下必譏議將軍,將軍坐受惡名,諸侯樂得獨立。譬如卞莊刺虎,一計兩傷,沛公不便明言,只好脫身避禍,靜待將軍自悟。將軍英武天縱,一經返省,自然瞭解,豈尚至責備沛公麼?」好似為項羽畫策,妙甚。
  項羽躁急多疑,聽了張良說話,反致疑及范增,向他注視。增因計不得行,已是說不出的懊惱,再見項羽顧視,料他起了疑心,禁不住怒上加怒,氣上加氣,當即取過玉鬥,擲置地上,拔劍砍破,且目視項莊,恨恨說道:「唉!豎子不足與謀!將來奪項王天下,必是沛公,我等將盡為所虜哩!」項羽見增動怒,不欲與較,起身拂袖,向內竟入。范增等也即趨出,只項伯張良,相顧微笑,徐徐引退。到了營外,良謝過項伯,召集隨從人員,一逕回去。是時沛公早回霸上,喚過左司馬曹無傷,責他賣主求榮,罪在不赦。無傷不能抵賴,垂首無言,當被沛公喝令推出,梟首正法。待張良等還營報聞,沛公喜懼交並,且再駐紮霸上,徐作計較。
  過了數日,項羽自鴻門入咸陽,屠戮居民,殺死秦降王子嬰,及秦室宗族,所有秦宮婦女,秦庫貨幣,一古腦兒劫取出來,自己收納一半,餘多分給將士。最可怪的是將咸陽宮室,付諸一炬,無論什麼信宮極廟,及三百餘里的阿房宮,統共做了一個火堆。今日燒這處,明日燒那處,煙燄蔽天,連宵不絕,一直過了三個月,方才燒完。可憐秦朝數十年的經營,數萬人的構造,數萬萬的費用,都成了眼前泡影,夢裡空花!秦固無謂,項羽尤覺無謂。羽又令兵士三十萬名,至驪山掘始皇墓,收取壙內貨物,輸運入都,足足搬了一月。只剩下一堆枯骨,聽他拋露,此外搜刮淨盡,毫不遺留。厚葬何益。本來咸陽四近,是個富庶地方,迭經秦祖秦宗,創造顯庸,備極繁盛。此次來了一個項羽,竟把他全體殘破,弄得流離滿目,荒穢盈途。羽為了一時意氣,任意妄行,及見咸陽已成墟落,也覺沒趣,不願久居,便欲引眾東歸。適有韓生入見,勸羽留都關中,且向羽說道:「關中阻山帶河,四塞險阻,地質肥饒,真是天府雄國,若就此定都,便好造成霸業了。」羽搖首道:「富貴不歸故鄉,好似衣錦夜行,何人知曉?我已決計東歸哩!」韓生趨出,顧語他人道:「我聞裡諺有言,楚人沐猴而冠,今日果然相驗,才知此言不虛了。」那知為了這語,竟有人傳報項羽,羽即命將韓生拿到,剝去衣服,擲入油鍋,用了烹燔的方法,把韓生炙成燒烤。看官試想,慘不慘呢!羽之暴且過亡秦。
  羽既烹韓生,便想起程,轉思沛公尚在霸上,我若一走,他便名正言順的做了秦王,如何使得?看來不如報知懷王,請他改過前約,方好將沛公調徙遠方,杜絕後患。於是派使東往,囑他密請懷王,毋如前約。待使人去後,眼巴巴的望著復報,好容易盼到回音,乃是懷王不肯食言,仍將如約二字,作了復書。羽頓時動惱,召集諸將與議道:「天下方亂,四方兵起,我項家世為楚將,所以權立楚後,仗義伐秦。但百戰經營,全出我叔姪兩人,及將相諸君的勞力。懷王不過一個牧豎,由我叔父擁立,暫畀虛名,毫無功業,怎得自出主見,分封王侯?今我不廢懷王,也算是始終盡道,若諸君披堅執銳,勞苦三年,怎得不論功行賞,裂土分封?諸君可與我同意否?」諸將皆畏項羽,且各有王侯希望,當然齊聲答應,各無異詞。項羽又道:「懷王究係我主子,應該尊他帝號,我等方可為王為侯。」何必尊牧兒為帝,不如廢去了他,較為直捷。眾又同聲稱是。羽遂決稱懷王為義帝,另將有功將士,按次加封。惟第一個分封出去,已覺有些為難,先不免躊躇起來。正是:
  隻手難遮天下目,分封要費個中思。
  畢竟項羽欲封何人,須待躊躇,小子且暫停一停,俟至下回發表。  

  沛公身入鴻門,為生平罕有之危機,項羽令焚秦宮,為史冊罕有之大火,於此見劉項之成敗,即定楚漢之興亡,鴻門一宴,沛公已在項氏掌握,取而殺之,反手事耳。乃有項伯為之救護,有張良樊噲為之扶持,卒使項羽不能逞其勇,范增不能施其智,雖曰人事,豈非天命!天不欲死沛公,羽與增安得而殺之?若羽之焚秦宮,愚頑實甚,秦宮之大,千古無兩,材料無不值錢,散給民生,正足嘉惠黎庶,焚之果何為者?武王滅紂,不聞舉紂宮而盡焚之,越王沼吳,又不聞舉吳台而盡焚之,羽果何心,付諸一炬?甚且殺子嬰,屠咸陽,掘始皇塚,烹韓生,以若所為,求若所欲,安往而不敗亡耶?秦之罪上通於天,羽且過之,故秦尚能傳至二世,而羽獨及身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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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9 00:31:4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回     燒棧道張良定謀 築郊壇韓信拜將



  卻說項羽欲分封諸將,想了多時,自己不能決定,只好仍請范增商議。范增雖為了鴻門一役,有些懊惱,但總不忍遽去,尚為項氏效忠。血氣既衰,戒之在得,增何不三復斯言,潔身早去。既聞項羽召請,便即入帳相見。項羽與增密議道:「我欲按功加封,別人都不難處置,只有劉季一人,封他何處,請君為我一決。」增答道:「將軍不殺劉季,實是錯著,今日又把他加封,是更留遺患了。」項羽道:「他未嘗有罪,無故殺他,必致人心不服,且懷王又欲照原約,種種為難,君亦應該諒我。並非我不肯從君!」增又答道:「既經如此,不如封他王蜀,蜀地甚險,易入難出,秦時罪人,往往發遣蜀中,便是此意。且蜀亦關中餘地,使為蜀王,也好算是依照舊約了。」項羽點首稱善。增又道:「章邯、司馬欣、董翳三人,皆秦降將,最好令他分王關中,使他阻住蜀道,他必感恩效力,堵截劉季,就是將軍東歸,亦可無虞。後來偏不如所料,奈何!羽喜說道:「此計甚妙,應即照行。」說罷,復與增妥議各將封地,及所有名稱,一一決定,增始退出。
  適由沛公遣人探信,至項伯處詳問一切,項伯已聞項羽定議,封沛公為蜀王,乃即告知大略。來人忙去回報沛公,沛公大怒道:「項羽無禮,竟敢背約麼?我願與他決一死戰。」樊噲周勃灌嬰等,亦皆摩拳擦掌,想去廝殺。獨蕭何進諫道:「不可,不可!蜀地雖險,總可求生,不至速死。」沛公道:「難道去攻項羽,便至速死麼?」蕭何道:「彼眾我寡,百戰百敗,怎能不死?湯武嘗服事桀紂,無非因時機未至,不得不因屈求伸。今誠能先據蜀地,愛民禮賢,養精蓄銳,然後還定三秦,進圖天下,也未為遲哩。」沛公聽了,怒氣稍平,因轉問張良。良亦如蕭何言,但請沛公厚賂項伯,使他轉達項羽,求漢中地。為暗渡陳倉伏案。沛公乃取出金幣,派人遣遺項伯,乞將漢中地加封。項伯已陰助沛公,且有金幣可取,樂得代為說情。項羽竟依了項伯,把漢中地加給沛公,且改封沛公為漢王。於是頒發分封諸王的命令,列記如下:
   沛公為漢王,得巴蜀漢中地,都南鄭。 秦降將章邯為雍王,得咸陽以西地,都廢邱。 司馬欣為塞王,得咸陽以東地,都櫟陽。 董翳為翟王,得上郡地,都高奴。 魏王豹徙封河東,號西魏王,都平陽。 趙王歇徙封代地,仍號趙王,都代郡。 趙將張耳為常山王,得趙故地,都襄國。司馬卬為殷王,得河內地,都朝歌。 申陽張耳嬖臣先下河南迎楚。 為河南王,得河南地,都洛陽。 楚將英布為九江王,都六。 楚柱國共敖曾擊南郡有功。為臨江王,都江陵。燕王韓廣徙封遼東,改號遼東王,都無終。 燕將臧荼從楚救趙,且隨項羽入關。為燕王,得燕故地,都薊。 番君吳芮芮為英布婦翁,曾由布招芮,從羽入關。為衡山王,都邾。 齊王田市徙封膠東,改號膠東王,都即墨。 齊將田都從楚救趙,隨羽入關。為齊王,得齊故地,都臨淄。 田安故齊王建孫,下濟北數城,引兵降楚!為濟北王,都博陽。韓王成封號如舊,仍都陽翟。
  項羽自稱西楚霸王,擬還都彭城,據有梁楚九郡。一面派遣將士,迫義帝遷往長沙,定都郴地。郴音琛。郴地僻近南嶺,比不得彭地繁庶。羽欲自去建都,怎肯使義帝久住,所以將他逼徙,好似遷錮一般。另撥部兵三萬人,托詞護送沛公,即令西往就國。此外各國君臣,皆一律還鎮。
  沛公既為漢王,此後敘述,應該以漢王相呼。漢王就從霸上起行,因念張良功勞,賜金百鎰,珠二斗。良拜受後,卻去轉贈項伯,並與項伯作別,還送漢王出關。就是各國將士,或慕漢王仁厚,也盡願跟隨西去,差不多有數萬人,漢王並不拒絕,一同登程。好容易到了褒中,張良意欲歸韓,即向漢王說明,漢王乃遣良東歸。兩下告別,統是依依不捨。良復請屏左右,獻上一條密計,漢王也即依從。良即拜辭而去,漢王仍然西進。不料後隊人馬,統皆喧嚷起來。當下問為何因?有軍吏入報道:「後面火起,烈燄沖天,聞說棧道都被燒斷了!」漢王絕不回顧,但促部眾西行,說是到了南鄭,再作後圖,部眾不敢違慢,只好前進。旋聞棧道為張良所燒,免不得咒罵張良,說他斷絕後路,永不使回見父老,真是一條絕計,太覺忍心。那知張良燒絕棧道,卻是寓著妙算,與庸眾思想不同。一是計給項羽,示不東歸,好教他放心安膽,不作準備﹔二是計御各國,杜絕出入,好教他知難而退,不敢入犯。當時拜別漢王,與漢王秘密定謀,便是這條計策。良之決送漢王,也是為此。漢王已經接洽,自然不致驚惶,一心一意的馳赴南鄭去了,既至南鄭,拜蕭何為丞相,此外將佐亦皆授職有差,不必細述。
  惟張良拜別漢王,轉身東行,過一路,燒一路,已將棧道燒盡,方向陽翟進發,等候韓王成歸國。原來項羽入關,韓王成未曾相隨,嗣經羽進駐鴻門,號令諸王,韓王成方才往見。羽雖嫌他無功,終究是無罪可加,不得不許復舊封。只有一語相囑,叫他召回張良。及韓王成與良接洽,良亦知項羽加忌,不令事漢,所以有此要約,當時答復韓王,俟送漢王出境,然後還韓。韓王不便相強,因即應諾。偏偏項羽借口有資,責成違命縱良,將他留住,不令歸國,但使隨軍東行。成無拳無勇,怎能拗得過項羽,沒奈何跟著羽軍,出發秦關。羽把秦宮中所得金銀,及子女玉帛等類,一古腦兒載入後車,啟程東歸,到了彭城,復將韓王成貶爵,易王為侯。過了數月,索性把他殺死了事。還有燕王韓廣,不願遷往遼東,被臧荼引兵逐出,追至無終,一鼓擊死。韓廣了。乃使人報知項羽,羽不咎臧荼擅殺,反說荼討廣有功,令他兼王遼東。就是齊王田市,本由齊將田榮擁立,田榮前不願從項氏攻秦,為羽所憎,見第十六回。故羽徙封田市,改封田都田安,獨將田榮擱起不提。全是私心用事。榮秉性倔強,不服羽命,竟羈留田市,拒絕田都,待田都將到臨淄,竟發兵邀擊中途,把都殺敗,都逃往彭城。田市聞田都敗卻,恐他向羽求救,復來攻齊,因此潛身脫走、馳詣膠東。偏田榮恨他私逃,自領兵追殺田市,榮亦太覺猖狂。再西向襲擊濟北,刺死田安,便自稱齊王,並有三齊。是時彭越尚在巨野,彭越見前文。有眾萬人,無所歸屬,田榮給與將軍印綬,使他略奪梁地,越遂為榮效力,攻下數城。趙將陳餘,自去職閒游後,羈居南皮,仍然留意外務,常欲出山。陳餘事見前文,但餘既歸隱,何必再尋煩惱。他本與張耳齊名,項羽封耳為常山王,卻有人進說項羽,請封陳餘。羽因餘未嘗從軍,但封他南皮附近的三縣。餘怒說道:「餘與張耳,功業相同,今耳封常山王,餘乃只得三縣地方,充個邑侯,豈非不公!我要這三縣地何用呢?」當下使黨徒張同夏說,往見田榮道:「項羽專懷私意,不顧公道,所有部將,盡封善地,獨將舊王徙封,使居僻境,如此不公,何人肯服?今大王崛起三齊,首先拒羽,威聲遠震,東海歸心。趙地與齊相近,素為鄰國,現趙王被徙至代,也覺不平,臣餘本趙舊將,願大王撥兵相助,往攻常山,若得將常山攻破,仍迎趙王還國,當世為齊藩,永不背德!」田榮聽了,立即應允,因派兵往助陳餘。陳餘盡發三縣士卒,會同齊兵,星夜馳擊常山。張耳未曾預防,倉猝拒敵,竟被殺敗,向西遁走。陳餘遂迎趙王歇還國,遣還齊兵。趙王號餘為成安君,兼封代王。餘因趙王初定,不便遽離,仍然留輔趙王,但命夏說為代相,令往守代,事且慢表。
  且說漢王劉邦,到了南鄭,休兵養士,安息了一兩月,獨將士皆思東歸,不樂西居。漢王部下,有一韓故襄王庶孫,單名為信,此與淮陰侯韓信異人同名。曾從漢王入武關,輾轉至南鄭,為漢屬將。因見人心思歸,自己亦生歸志,乃入見漢王道:「項王分封諸將,均在近地,獨使大王西居南鄭,這與遷謫何異?況軍吏士卒,皆山東人,日夜望歸,大王何不乘鋒東向,與爭天下?若待海內已定,人心皆寧,恐不可復用,只好老死此地了。」漢王道:「我亦未嘗不憶念家鄉,但一時不能東還,如何是好!」正議論間,忽有軍吏入報,丞相蕭何,今日出走,不知去向。漢王大驚道:「我正思與他商議,奈何逃去!莫非另有他事麼?」說著,即派人往追蕭何。一連二日,未見蕭何回來,急得漢王坐立不安,如失左右兩手。方擬續派得力兵弁,再去追尋,卻有一人踉蹌趨入,向王行禮,望將過去,正是兩日不見的蕭何。卻是奇怪。心中又喜又怒,便佯罵道:「汝怎得背我逃走?」何答道:「臣不敢逃,且去追還逃人!」漢王問所追為誰?何又道:「臣去追還都尉韓信!」漢王又罵道:「我自關中出發,直至此地,沿途逃亡多人,就是近日又有人逃去,汝並不往追,獨去追一韓信,這明明是騙我了。」何說道:「前時逃失諸人,無關輕重,去留不妨聽便,獨韓信乃是國士,當世無雙,怎得令他逃去?大王若願久居漢中,原是無須用信,如必欲爭天下,除信以外,無人合用,故臣特亟去追回。」漢王道:「我難道不願東歸,乃鬱鬱久居此地麼?」何即接入道:「大王果欲東歸,宜急用韓信,否則信必他去,不肯久留了。」漢王道:「信有這般才幹麼?君既以為可用,我即用他為將,一試優劣。」何又道:「但使為將,尚未足留信。」漢王道:「我就用他為大將可好麼?」何連說了幾個好字。漢王道:「君為我召入韓信,我便當命為大將。」何正色道:「大王豈可輕召麼?本來大王用人,簡慢少禮,今欲拜大將,又似傳呼小兒,所以韓信不願久留,乘隙逃去。」漢王道:「拜大將當用何禮?」何答道:「須先擇吉日,預為齋戒,築壇具禮,敬謹行事,方算是拜將的禮節。」漢王笑道:「拜一大將,須要這般鄭重麼?我就依君一行,君為我按禮舉行便了。」看到此種問答,便是興王大度。何乃退出,便去照辦。究竟韓信,是何等人物?聽小子約略敘明。信為三杰中人,自應補敘明白。信本淮陰人氏,少年喪父,家貧失業,不農不商,要想去充小吏,也屬無善可推,因此遊蕩過日,往往就人寄食。家中雖有老母,不獲贍養,也累得愁病纏綿,旋即逝世。南昌亭長,頗與信相往來,信常去吃飯,致為亭長妻所嫉。晨炊蓐食,不使信知,待信來時,好多時不見具餐。信知惹人厭恨,乃掉頭逕去,從此絕跡不至。便是有志。獨往淮陰城下,臨水釣魚。有時得魚幾尾,賣錢過活,有時魚不上鉤,莫名一錢,只好挨著饑餓,空腹過去。會有諸老嫗瀕水漂絮,與韓信時常遇著,大家見他落魄無聊,當然不去聞問。獨有一位漂母,另具青眼,居然代為憐惜,每當午餐送至,輒分飯與信。信亦饑不擇食,樂得吃了一餐,借充饑腹。那知漂母慷慨得很,今日飼信,明日又飼信,接連數十日,無不如此。與亭長妻相較,相去何如!信非常感激,便向漂母稱謝道:「承老母這般厚待,信若有日得志,必報母恩。」道言甫畢,漂母竟含嗔相叱道:「大丈夫不能謀生,乃致坐困,我特看汝七尺鬚眉,好象一個王孫公子,所以不忍汝饑,給汝數餐,何嘗望汝報答呢!」婦人中有此識見,好算千古一人。說著,攜絮自去。韓信呆望一會,很覺奇異,但心中總懷德不忘,待至日後發跡時,總要重重謝她,方足報德。無如福星未臨,命途多舛,只好得過且過,將就度日。他雖家無長物,尚有一把隨身寶劍,時時掛在腰間,一日無事,躑躅街頭,碰著一個屠人子,當面揶揄道:「韓信,汝平時出來,專帶刃劍,究有何用?我想汝身體長大,膽量如何這般怯弱呢?」信絕口不答,市人卻在旁環視。屠人子又對眾嘲信道:「信能拚死,不妨刺我,否則只好出我胯下!」說著,便撐開兩足,立在市中。韓信端詳一會,就將身子匍伏,向他胯下爬過。能忍人所不能忍,方可有為。市人無不竊笑,信卻不以為辱,起身自去。
  到了項梁渡淮,為信所聞,便仗劍過從,投入麾下。梁亦不以為奇,但編充行伍,給以薄秩。至項梁敗死,又屬項羽,羽使為郎中。信屢次獻策,偏不見用,於是棄楚歸漢,從軍至蜀。漢王亦淡漠相遭,惟給他一個尋常官職,叫做連敖。連敖系楚官名,大約與軍中司馬相類。信仍不得志,未免牢騷,偶與同僚十三人,敘飲談心,到了酒後忘情,竟發出一種狂言,大有獨立自尊的志願。適被旁人聞知,報告漢王,漢王疑他謀變,即命拿下十三人,並及韓信,立委夏侯嬰監斬。嬰將眾犯驅往法場,陸續梟首,已有十三個頭顱,滾落地上。猛聽得一人狂呼道:「漢王不欲得天下麼?奈何殺死壯士!」這是命中注定,應有一番作為,故脫口而出。嬰不禁詫異,便命停斬,引那人至面前,見他狀貌魁梧,便動了憐才的念頭。及驗過斬條,乃是韓信,便問他有甚麼經略?信將腹中所藏的材具,一一吐露出來,大為嬰所歎賞。就與語道:「十三人皆死,唯汝獨存,看汝將來當為王佐,所以漏出刀下,我便替汝解免罷!」說著,遂命將信釋縛,自去返報漢王,極稱信才,不應處死,且當升官。漢王是個無可無不可的人物,一聞嬰言,即宥信死罪,命為治粟都尉。治粟都尉一官,雖比連敖加升一級,但也沒甚寵異。獨有丞相蕭何,留意人才,隨時物色。聞得夏侯嬰器重韓信,也召與共語,果然經綸滿腹,應對如流,才知嬰言不謬,即面許他為大將才。信既得何稱許,總道是相臣權重,定當保薦上去,不致長屈人下。偏偏待了旬月,毫無影響,自思漢王終不能用,不如見機引去,另尋頭路,乃收拾行裝,孑身出走,並不向丞相署內報聞。及有人見信自去,告知蕭何,何如失至寶,忙揀了一匹快馬,聳身躍上,加鞭疾馳,往追韓信。差不多跑了百餘里,才得追及,將信挽住。信不願再回,經何極力敦勸,且言自己尚未保薦,因此稽遲。信見他詞意誠懇,方與何仍回原路。既入漢都,由何稟報漢王,與漢王問答多詞,決意拜為大將。語見上文。因即命禮官選定吉日,築壇郊外。
  漢王齋戒三日,才屆吉期,清晨早起,即由丞相蕭何,帶領文武百官,齊集王宮,專候漢王出來。漢王也不便遲慢,整肅衣冠,出宮登車。蕭何等統皆隨行,直抵壇下。當由漢王下車登壇,徐步而上。但見壇前懸著大旗,迎風飄揚,壇下四圍,環列戎行,靜寂無嘩,容止不素,天公都也做美,一輪紅日,光照全壇,尤覺得旌旄變色,甲杖生威,頓令漢王心中,倍加欣慰。這是興漢基礎,應該補敘數語。丞相何也即隨登,捧上符印斧鉞,交與漢王。一班金盔鐵甲的將官,都翹首佇望,不知這顆斗大的金印,應該屬諸何人?就中如樊噲周勃灌嬰諸將,身經百戰,積功最多,更眼巴巴的瞧著,想總要輪到己身。忽由丞相何代宣王命,請大將登壇行禮,當有一人應聲趨出,從容步上。大眾眼光,無不注視,裝束卻甚端嚴,面貌似曾相識,仔細看來,乃是治粟都尉韓信,不由的出人意外,全軍皆驚!小子有詩詠道:
  胯下王孫久見輕,誰知一躍竟成名﹔
  古來將相本無種,庸眾何為色不平!
  欲知韓信登壇情形,容至下回再表。  

  本回敘述,可作為三杰合傳,張良之燒絕棧道,一奇也,蕭何之私追逃人,二奇也,韓信之驟拜大將,三奇也。有此三奇,而漢王能一一從之,尤為奇中之奇。乃知國家不患無智士,但患無明君,漢王雖倨慢少禮,動輒罵人,然如張良之燒棧道而不以為怪,蕭何之追逃人而不以為嫌,韓信之拜大將而不以為疑,是實有過人度量,固非齊趙諸王,所得與同日語者。有漢王而後有三杰,此良臣之所以必擇主而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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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用秘計暗渡陳倉 受密囑陰弒義帝



  卻說韓信上登將壇,向北立著,便有樂工奏起軍樂,鳴鐃擊鼓,響遏行雲。既而弦管悠揚,變成細曲,當由贊禮官朗聲宣儀,第一次授印,第二次授符,第三次授斧鉞,俱由漢王親自交代,韓信一一拜受。漢王復面諭道:「閫外軍事,均歸將軍節制,將軍當善體我意,與士卒同甘苦,無胥戕,無胥虐,除暴安良,匡扶王業。如有藐視將軍,違令不從,盡可軍法從事,先斬後聞!」說到末句,喉嚨格外提響,故意使大眾聞知。大眾聽了,果皆失色。韓信拜謝道:「臣敢不竭盡努力,仰報大王知遇隆恩。」漢王大喜,因命信旁坐,自己亦即坐下,開口問道:「丞相屢言將軍大材,將軍究有何策,指教寡人?」信答道:「大王今欲東向爭衡,豈非與項王為敵麼?」漢王說了一個是字。信又道:「大王自料勇悍仁強,能與項王相比否?」漢王沈吟道:「寡人恐不如項王。」信應聲道:「臣亦謂大王不如項王,但臣嘗投項王麾下,素知項王行為。項王喑嗚叱咤,千人皆驚,獨不能任用良將,這乃所謂匹夫之勇,不足與語大謀。有時項王亦頗仁厚,待人敬愛,言語溫和,遇人疾病,往往涕泣分食,至見人有功,應該加封,他卻把玩封印,未肯遽授,這乃所謂婦人之仁,不足與成大事。此兩節,實不如漢王。今日項王雖稱霸天下,役使諸侯,乃不都關中,往都彭城,明明是自失地利﹔況違背義帝原約,任性妄行,甚且放逐義帝,專把私人愛將,分封善地,諸侯亦皆效尤,各將舊王驅逐,據國稱雄,試想山東諸國,倏起倏僕,爭奪不休,如何致治?且項王稱兵以來,所過地方,無不殘滅,天下多怨,百姓不親,不過眼前威勢,總要算項王最強,所以被他劫制,不敢俱叛,將來各國勢力,逐漸養足,何人肯再服項王?可見項王雖強,容易致弱。今大王誠能遵道而行,與彼相反,專任天下謀臣勇將,何敵不摧?所得天下城邑,悉封功臣,何人不服?率領東歸將士,仗義東征,何地不克?三秦諸王,雖似扼我要塞,犄角設防﹔但彼皆秦朝舊將,帶領秦士卒數年,部下死亡,不可勝計,到了智盡能索,復脅眾歸降項王,項王又起了殺心,詐坑秦降卒二十餘萬,只剩章邯司馬欣董翳三人,生還秦關。秦父老怨此三人,痛入骨髓,恨不得將三人食肉寢皮,今項王反立此三人為王,秦民當然不服,怎肯誠心歸附?惟大王首入武關,秋毫無犯,除秦苛法,與秦民約法三章,秦民無不欲大王王秦,且義帝原約,無人不知,大王被迫西行,不但大王怨恨項王,就是秦民亦無不懷憤!大王若東入三秦,傳檄可定,三秦既下,便好進圖天下了!」看似平常計議,但已如兵法所云,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漢王喜甚,即慰諭道:「寡人悔不早用將軍!今得親承指導,如開茅塞。此後全仗將軍調度,指日東征!」信復答道:「將非練不勇,兵非練不精,項王雖有敗象,終究是百戰經營,未可輕視,現須部署諸將,校閱士卒,約過旬月,方可啟行。」漢王稱善,乃與信下壇回朝。
  越日即由信升帳閱兵,定出軍律數條,號令帳外。大小將士,因他兵權在手,只好勉遵約束。信遂親自督操,口講指畫,如何排列陣勢,如何整齊步伐,如何奇正相生,如何首尾相應,如何可合可分,如何可常可變,種種法制,都是樊噲周勃灌嬰等人,未曾詳曉,既得韓信訓示,才知信確有抱負,不等尋常,於是相率敬畏,各聽信命。操演部曲,甫經數日,已是軍容不振,壁壘一新。乃擇定漢王元年八月吉日,出師東征。特標年月,點清眉目。是時棧道已經燒絕,不便行軍。漢王卻早由張良定計,叫他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當下召入韓信,問明出路,信所言適與張良相合。漢王鼓掌道:「英雄所見,畢竟略同。」遂派了兵士數百人,佯去修築棧道,自與韓信率領三軍,悄悄的出發南鄭。但使丞相蕭何居守,徵稅收糧,接濟軍餉。
  時當仲秋,天高氣爽,將士等各願東歸,日夜趲程,由故道直達陳倉。雍王章邯,本奉項王密囑,堵住漢中,作為第一重門戶,平時亦派兵巡察,但恐漢王出來。不過他算差一著,總道漢王東出,必須經過棧道,棧道未曾修築,縱有千家萬馬,也難通行,所以章邯安心坐待,一些兒不加防備。旋經探卒走報,漢兵已有數百人,修理棧道,章邯微笑道:「棧道甚長,燒燬時原是容易,修築時卻是萬難,區區數百人,怎能濟事?漢王既欲東來,當時何必燒絕棧道,呆笨如此,真正可笑極了!他並不獃,你卻獃甚!既而又有人傳入邯耳,謂漢已拜韓信為大將。邯尚不知韓信為何人,復派幹員探明履歷,及返報後,聞說韓信屈身胯下,毫無志節,遂又大笑道:「胯下庸夫,也配做大將麼?漢王如此糊塗,怪不得他行為乖謬,前燒棧道,已是失策,今修棧道,又只派了數百人,看他至何年何月,方將棧道修竣哩!」嗣是愈加輕視,毫不為意。
  到了八月中旬,忽有急報傳到,乃是漢兵已抵陳倉。章邯尚疑是說謊,顧語左右道:「棧道並未修好,漢兵從何處出來,難道真能插翅高飛麼?」話雖如此,但也不得不再派幹員,探聽明白。未幾果有陳倉逃兵,走至廢邱,報稱漢王親率大軍,據住陳倉,殺死戍將,不日就要進攻了。章邯才覺有些著忙,自思漢兵未經棧道,如何通路,莫非另有小徑,可出陳倉!今不如親領兵隊,前往邀擊為是。乃引兵數萬,逕赴陳倉,邀截漢軍。一路行去,但見逃兵,不見難民。原來漢兵經過的地方,絲毫不准侵掠,所以民皆安堵,不致流離。章邯將逃兵收集,急急的趕到陳倉,正值漢兵整隊東來。兩下相遇,便即交戰,漢兵是積憤已深,奮身不顧,一經對壘,好似猛虎離山,無論甚麼刀兵水火,統是不怕,只管向前殺去。章邯部下的兵士,本是懷恨未銷,勉強隸屬,怎肯為邯拚著死力,自傷生命?所以戰不多時,已經四溃。章邯只得回走,奔往好畤,漢兵從後追殺,不肯罷休。
  究竟章邯是個慣戰人員,也不願為了一敗,甘心歇手。且看部兵喪失一半,還有一半隨著,不若回頭再戰,出敵不意,返戈奮鬥,或能轉敗為勝,亦未可知,因此號令軍中,再與漢兵賭個死活。那知韓信早已防著,囑令前驅小心追趕,免為所乘,自己居中調度,隨時策應,待至章邯還軍拚命,漢兵前隊,毫不慌亂,仍然照前廝殺,無懈可擊,邯見漢兵整肅如故,自知所謀不遂,添了一種懊惱,沒奈何支撐一陣,偏漢中軍又調出左右兩翼,策應前驅,前鋒就是樊噲,左翼主將,就是灌嬰,右翼主將,就是周勃。這三人系著名大將,夾攻一個章邯,叫邯如何抵敵!徒然斷送了許多士卒,去做一班冤死鬼。邯卻乘間溜脫,使長子平一說平為邯弟。入守好畤,自引敗卒遁還廢邱。
  漢軍兩獲勝仗,即進攻好畤,章平已知漢兵利害,怎敢出頭?只有召集兵民,乘城拒守。漢將樊噲等率兵圍城,竭力攻撲,約閱兩日,見城上守兵稍懈,噲即令兵士架起雲梯,督令登城。城上尚有矢石,陸續放擲,兵士未敢遽上,惱動樊噲性子,左擁盾,右執刀,首先登梯。此公慣用兩般兵器。梯級尚未畢登,那城上已是大嘩,亂放硬箭,亂擲巨石,噲竟用盾格開,覷著城上空隙,一躍而上,用刀亂掠,剁落頭顱好幾個。守兵措手不迭,再經漢兵蜂擁登城,殺散守兵,立即下城開門,放入餘軍。章平忙從後門逃出,落荒竄去。縣令縣丞,不及出奔,盡被殺死。城中百姓,無一反抗,情願降漢。漢兵不殺一民,當即平定。韓信也即入城,敘噲首功,報知漢王。漢王已封噲為臨武侯,至此復加授郎中騎將。噲與周勃灌嬰等,分徇下郿槐裡柳中諸地,俱皆略定。乘勢攻入咸陽,擊走守將趙賁。惟廢邱為章邯所守,往攻不下。
  韓信得報,親至廢邱城外,周覽地勢,已得破城方法,遂召樊噲等授以密計,囑他分頭往辦。章邯因漢兵攻城,日夜防守,很是留意。長子章平,已從好畤逃至廢邱,與乃父相助為理,竭力抵禦,所以漢兵雖盛,急切未能攻入。一日到了夜間,忽聞城中兵民,大噪起來。章邯父子,慌忙巡視,但見平地上面,水深數尺,卻不知從何處湧來。未幾水勢更漲,彷彿似萬馬奔騰,不可控遏。轉眼間竟漲至丈許,漂沒民庐,外面偏喊聲大震,駭人聽聞。章邯料不能守,急同長子平帶領家小,及所有將士,從北門水淺處衝出,奔往桃林。最奇的是章邯一走,城中水勢,便即退下。看官道是何因?原來廢邱城兩面環水,自西北流向東南,韓信令樊噲等,壅住下流,使水不得順下,水無可歸,當然泛濫,湧入城中。況當秋季水漲,奔流湍急,單靠一座城牆,如何阻得住急流。章邯名為大將,徒知浪戰,不知預防,正中了韓信的秘計。敘得明白。樊噲等既逐章邯,便將下流宣泄,水自瀉去,城中就點滴不留。漢兵陸續入城,安民已畢,復去追擊章邯,章邯父子,無路可奔,再戰再敗,章平被擒,章邯自刎而亡。始終難免一死,不若前時死於漳南,免為貳臣。
  雍地盡為漢有,乃移兵轉攻翟塞二王。翟王董翳,塞王司馬欣,本來是章邯手下的屬將,勇武遠不及章邯。邯敗走後,曾遣人向二王求救,二王恐漢兵入境,不敢發兵救雍。及聞章邯敗死,更嚇得膽戰心驚。再加民心不服,一聞漢兵殺到,多去降漢。董翳先知不敵,向漢請降,司馬欣越加孤立,也只有低首下心,降漢了事。三秦地方,不到一月,都歸漢王,項霸王第一著計策,是完全失敗了。趙相張耳,西行入關,正值漢兵平定三秦,也即投順漢王。漢王兵力,因此益強。
  項王前聞齊趙皆叛,已是忿恨,此次又聞關中失去,三秦都為漢屬,不由的大肆咆哮,急欲西向擊漢。一面令故吳令鄭昌為韓王,牽制漢兵,一面使蕭公角率兵數千,往攻彭越。蕭公當是官號,角為蕭公名。越擊敗蕭角,項羽更為動怒,自思彭越小丑,何能為力,無非仗著田榮聲勢,有此猖狂,欲除彭越,不得不先除田榮。於是既欲攻漢,又欲攻齊。可巧來了一封書函,接過一閱,乃是張良署名。他本深忌張良,偏這番看了良書,竟要依他行事,是又墮入張良計中了。張良書中,略言漢王失職,但得收復三秦,如約即止,不再東進。惟有齊梁蠢動,連同趙國,要想滅楚等語,這明明是良為漢計,使項王北向擊齊,不急攻漢,好教漢王乘隙東來。那項王有勇無謀,竟被張良一激便動,先去攻齊。良復歸入漢,為漢王畫策東行。
  漢王使韓庶子信領兵圖韓,許俟韓地平定後,封為韓王,信即受命去訖。張良又欲從信東去,因由漢王挽留,乃居住幕下,受封為成信侯。漢王復遣酈商等往取上郡北地,俱皆得手,再使將軍薛歐王吸,引兵前往南陽,會同王陵徒眾,東入豐沛,迎取眷屬入關。陵亦沛人,素與漢王相識,頗有膽略,漢王因陵年較長,事以兄禮。及起兵西進,路過南陽,適值陵亦集黨數千人,在南陽獨立一幟,漢王因遣人招陵,陵尚不甘居漢王下,托詞不往。至此次薛王二將,復來邀同王陵,陵聞漢王已得三秦,聲威遠著,乃決擬歸漢。且有老母在沛,正好乘此迎接,脫離危機,於是合兵東行。到了陽夏,卻被楚兵攔住,不得前進,只好暫時停駐,派人報告漢王,時已為漢王二年了。漢王得薛王二將報告,本思即日東略,只因項王兵威未挫,正是一個勁敵,不便輕率發兵,所以大加簡閱,廣為號召,待籌足三五十萬兵馬,方好啟行。
  那項王卻已親率大眾,向齊進攻,臨行時候,徵召九江王英布,一同會師。英布獨稱病不赴,但遣偏將往會。項王也不加詰責,另有一道密囑,寄與英布,叫他即日照行,不得再違。布接著密令,明知事關重大,易受惡名,惟不好屢次違拗,開罪項王,沒奈何叫過心腹,示以項王密書,令他前去照辦。心腹將士,奉令承教,便去改扮裝束,乘了快船,急向長江上流,星夜馳去。約莫趕了數百里,望見前面有大小船隻,鼓棹西行,料知辦事目的,已在眼前,當即搶前速駛,追行數里,已得與前船相並,可巧天日已暮,夜色朦朧,一班改裝的九江兵,竟跳上前船倉中,拔出利刃,順手剁去,前船也有軍人,一時不及對敵,只好伸著頭顱,由他屠戮。還有一位身穿龍袍的主子,無從奔避,也落得一命嗚呼,死得不明不白。究竟此人為誰?就是前號懷王,後號義帝的楚王孫心。畫龍點睛。
  自從項王回都彭城,遷徙義帝,義帝不能不行。但左右群臣,依戀故鄉,未肯速徙,義帝也須整頓行李,慢慢兒的啟程。至項王將到彭城,不願再見義帝,屢使人催促西行。義帝不得已出都就道,所有從吏,陸續逃去,就是舟夫水手,也瞧不起義帝,沿途延挨,今日駛了五十里,明日駛了三十里,因此出都多日,尚不能到郴地,終被九江兵追及,假扮強盜,弒死義帝。舟中人夫,不做刀頭面,就做江中鬼。九江兵既經得手,樂得將舟中財物,搬取一空,飽載而回。途次又遇著好幾艘來船,彼此問訊,乃是衡山王吳芮,臨江王共敖。兩處遣派的兵士,也是受了項王密命,來弒義帝,及見九江兵已佔先著,不煩再進,遂各分路回去。九江兵還報英布,布自然轉達項王。項王方自喜得計,誰知被人做了話柄,反好聲罪致討了!小子有詩歎道:
  敢將故主弒江中,如此兇殘怎望終?
  沒道陰謀人未覺,須知翹首有蒼穹。
  欲知何人聲討項羽,容待下回說明。  

  不識地理者,不足以為將﹔章邯為將有年,乃於棧道以外,未知漢中之可出陳倉,是實顢頇糊塗,毫無將略,無惑乎其敗死也。漢王還定三秦,為項羽計,正宜大舉攻漢,杜其侵軼,乃因張良一書,不攻漢而攻齊,尤為誤事。良書所言,不足以欺他人,而項羽乃墮其計中,全是有勇無謀之弊。且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弒義帝於江中,夫亂臣賊子,人人得誅,自羽弒義帝,為天下所不容,而漢乃得起而乘之,故羽之失道,莫甚於弒義帝,而羽之失計,亦莫過於弒義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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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下河南陳平走謁 過洛陽董老獻謀



  卻說漢王整繕兵馬,志在東略,且聞項羽攻齊,相持未決,正好乘間出師,遂與大將韓信等,出關至陝郡。關外父老,相率歡迎,漢王傳令慰撫,眾皆喜悅,額手稱慶。河南王申陽,望風輸款,由漢王復書許降,惟改置河南郡,仍令申陽鎮守。會接韓地捷音,乃是韓庶子信擊敗鄭昌,昌窮蹙乞降,韓地大定,漢王乃實授信為韓王。鄭昌當然失位,不過做了一個韓王的屬員,苟全性命罷了。項羽第二著拒漢計謀,又復失敗。
  是時已值隆冬,雨雪紛飛,途中多阻。漢尚沿秦正朔,故雖已改年,尚在隆冬。漢王因未便遠征,重還關中,暫都櫟陽。開放秦時苑囿,令民耕作,改秦社稷為漢社稷,赦罪人,減賦稅,凡民年五十以上,具有善行,得選為三老,每鄉一人﹔復就鄉三老中,採擇一人,令為縣三老,輔助縣令丞尉,興教施仁,關中大安。待至春回寒盡,漢王乃復引兵東出,從臨晉關渡過黃河,直抵河內。河內為殷王司馬卬居守,聞知漢兵入境,不得不發兵迎敵。一場交戰,哪裡敵得過漢軍,徒折傷了好幾千人,敗回朝歌。漢將樊噲等進逼城下,麾眾圍攻,司馬卬自然督守,不敢少懈。一面遣人馳報項王,乞求援兵。
  項王方攻入齊地,所向無敵,進迫城陽,齊王田榮,未嫻兵略,徒靠那一股悍氣,橫行青齊,但欲與項羽賭決雌雄。究竟強弱不同,主客懸絕,所以田榮屢戰屢敗,連城陽都不能守,只帶了殘卒數百,走入平原。平原百姓,未嘗實受榮惠,榮反叫他輸糧納芻,不准遲延,頓時惱動眾意,糾合至萬餘人,圍住田榮,榮手下只敵百殘兵,如何抵擋,眼見得眾怒難犯,坐被那平原百姓,擊斃了事。軍閥家其鑒諸。項王乘勢直入,縱兵焚殺,毀城郭,壞庐舍,坑死降兵,拘系老弱婦女,一些兒沒有仁恩。惟復立田假為齊王,總算不絕齊後。田假為榮所逐,亡入楚軍,事見前文。齊人不願奉假,情願擁戴田榮弟田橫,橫得收集餘燼,得眾數萬,逐走田假,再據城陽。假又走入楚營,項王說他庸弱無才,不能自立,索性賞他一刀,結果性命,自領兵猛撲城陽,總道田橫新立,容易鏟滅,誰知田橫卻得人心,合力拒守,齊人又皆憚羽凶威,自知難免一死,不如拚出性命,堅持到底,因此楚兵雖盛,終不能攻破城陽,項王又未肯捨去,總想把城陽蕩平,方足泄恨。接連數旬,仍然相持不下。及河內求救,不過分撥將士若干名,作為援應,且令使人先歸,虛張聲勢,但言楚軍將移動全隊,來援朝歌。只是誤事。
  司馬卬得了複音,越覺抖擻精神,乘城拒敵,忽見漢兵逐漸撤圍,一日一夜,竟皆撤盡,不留一人。他想漢兵無故退去,定由項王親自到來所以致此,此時正好追擊一陣,乾些功勞。遂不待躊躇,立率城中將士,開門追趕。約跑了五六十里,未見動靜,天色卻已薄暮,四面又盡是山林,司馬卬也防有埋伏,吩咐收兵。道言未絕,林中一聲炮響,閃出兩員漢將,各帶精兵,來攻司馬卬。司馬卬不敢戀戰,往後便退,部眾慌亂,多半棄甲拋戈,隨卬奔回。卬策馬先奔,只恐漢兵趕來,恨不得一步入城,好容易到了城下,突遇一猛將據住吊橋,大聲喝道:「司馬卬往哪裡走?快快下馬受縛,免得一死!」卬魂飛天外,欲想竄避,又慮後面追兵到來,越覺難敵。沒奈何硬著頭皮,挺槍與戰,才經三合,已被猛將用刀格槍,輕舒左臂,把卬擒住,及卬眾奔還,卬已早作俘囚。又經猛將厲聲呼降,還有何人再敢交鋒,落得匍匐橋邊,乞降求生。究竟這猛將是誰?就是漢先鋒樊噲,還有埋伏林中的兩將,就是周勃灌嬰,這三將分頭伏著,都是韓信所授的密計。他料司馬卬敗還城中,必向項王外求援,倘或援兵驟至,裡應外合,反不勝防,因特用了誘敵的方法,佯為撤圍,使樊噲退伏城隅,周勃灌嬰退伏林間,專誘司馬卬來追,便好前後截殺,把他擒捉,果然司馬卬貪功中計,被樊噲活捉到手,獻至漢王面前。漢王令即解縛,慰諭數語,卬拜伏地上,自稱願降,當由漢王帶領將士,偕卬入城,城中兵民,見卬已歸順漢王,自然全體投誠。
  漢兵復出略修武,適有一美貌丈夫,前來投謁,當由軍吏問過姓名,便是楚都尉陳平,名見前文。自稱陽武縣人,與漢王部將魏無知,素來相識。至說明履歷,即有人入報魏無知,無知便出營迎入。班荊道故,相得益歡,且為陳平設宴接風,私下問道:「聞足下已事項王,為何今日到此?」陳平道:「險些兒不能見君,還虧平具有小智,方得脫險前來。」無知驚問原因,陳平道:「平自往事項王,受官都尉,雖未得項王寵信,卻還不見薄待。前因殷王司馬卬,謀叛項王,項王遣平往討,平不欲勞兵,只與殷王說明利害,殷王總算謝罪了事。平還報項王,項王卻賜平金二十鎰。近日漢王攻殷,由項王撥兵救應,行至中途,聞殷王已經降漢,因即折回。項王見救兵還營,問明情形,登時大怒,便欲將平加罪。平只好封還金印,脫身西走,是以到此。」陳平棄楚投漢,借他口中敘出,且將司馬卬前時叛楚,及楚兵救司馬卬中道折還等情,一並敘過,省卻許多轉折。無知道:「漢王豁達大度,知人善任,遠近豪傑,相率歸心。今足下棄暗投明,無知當即為薦舉,俾展大才!」陳平道:「故人高誼,很是可感,但平尚有一種危險的情事,容待說明。平逃出楚營,還幸無人知覺,得離大難。乃到了黃河,僱舟西渡,舟子卻有四五人,統是粗蠻大漢,平急不暇擇,只好下船坐著,催他速駛。偏舟子一面搖船,一面只管向我注目,還道我懷珍寶,要想謀財害命。我身旁只有一劍,並且不習武事,怎能敵得過數人?君想這般情景,豈不是危險萬分麼?」無知道:「這卻如何脫難?」平笑道:「我想舟子動疑,無非利我財物,我索性脫下衣服,赤著身體,幫他搖船。他看我空無所有,也就罷休,一到對岸,我仍將衣服穿好,付與船錢,跳上河岸,一口氣跑到此間,還算是天大的造化哩。」又借平口中自述,以見平之急智。無知道:「如足下的聰明,真是一時無兩了。」說著,復與平暢飲多時,待至日暮更深,即留平住宿營中。
  翌日早起,無知便往見漢王,面薦陳平。漢王遂召平入見。平從容進謁,行過了禮,未蒙漢王問及,只好站立一旁。時當午餐,漢王即顧令左右,引平至側廂就食。同席共有七人,俱是因事進見,留賜午膳,及彼此食畢,平又欲入白漢王,使中涓石奮代請,適漢王飲酒微醺,不願見平,只令他往就館中。石奮出語陳平,平答道:「臣為要事前來,今日便當詳告,不能再延。」奮因再報漢王,漢王乃復召入,問有何謀,平進言道:「大王誠欲討楚,何不乘項王伐齊時,迅速東行,搗破巢穴,若得入彭城,截彼歸路,那時楚軍心亂,容易溃散,項王雖勇,也無能為了。」漢王大喜,復問及進軍方略。平具陳路徑,瞭如指掌,說得漢王眉飛色舞,欣慰異常,便問平在楚時,受何官職?平答言曾為都尉。漢王道:「我亦任汝為都尉,何如?」平當然拜謝。漢王道:「且慢!我還要使汝參乘,兼掌護軍。」平亦即受命,再拜而出。
  帳下諸將,見陳平驟得貴官,不禁大嘩,你一言,我一語,無非說是陳平初至,心跡未明,如何得引為親近,不辨賢奸!這種私議,傳入漢王耳中,漢王不以為意,且待平加厚。這便是漢王過人處。一面整頓兵馬,指日東行。平代為部署,急切籌備,限令甚嚴。眾將故意試平,向平行賄,乞稍展限,平亦未嘗峻拒,每得賄金,往往直受不辭。於是眾將得隙攻平,並推周勃灌嬰出頭,進白漢王道:「陳平雖美如冠玉,恐徒有外貌,未具真才。臣等聞他家居時,逆倫盜嫂,今掌護軍,又多受諸將賄金,如此淫黷,實為不法亂臣,請大王熟察,毋為所惑!」漢王聽了此言,也不免疑心起來,遂召入魏無知,當面詰責道:「汝薦陳平可用,今聞他盜嫂受金,行止不端,豈不是薦舉非人麼?」無知道:「臣舉陳平,但重平才,大王乃責及行誼,實非今日要務,今日楚漢相距,全仗奇謀,不尚細行,就使信若尾生,古信士,與女子期於橋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橋柱而死,語見《莊子》。賢如孝己,殷高宗子事親至孝,高宗惑於後妻之言,放之而死。有何效用?大王但當察平計劃,曾否可彩,不必詳究盜嫂受金等事。倘平實無智能,臣甘坐罪!」無知所言,亦未免落偏。漢王聽著,尚是半信半疑,待無知退後,又召平入責問。平直答道:「臣本為楚吏,項王不能用臣,故棄楚歸漢,沿途受盡艱難,只剩得孑然一身,來歸大王,若不受金,即無自取資,如何展策!大王今日,如以為臣言可用,不妨聽臣行事,否則原金具在,盡當輸官,請恩賜骸骨便了!」必受金,方可行事,平之言毋乃太過。漢王乃改容謝平,更加厚賜。嗣且遷任護軍中尉,監護諸將,諸將乃不敢復言。惟受金一事,平既自認不諱,毋庸擬議,獨盜嫂事關係曖昧,平不自辯,無知亦未嘗代為洗刷,迄今猶傳為疑案。其實事屬子虛,應該剖白,免致誤傳。平少喪父母,惟與兄伯同居,兄已娶妻,務農為業,獨平喜讀書,手不釋卷。兄見他誠心好學,遣使從師,情願獨身耕稼,勉力持家,但兄妻是女流見識,很滋不悅。一日陳平在家,有裡人看他面色豐腴,便戲語道:「君家素來貧乏,君食何物,乃這般豐肥?」平尚未及答,忽伊嫂遽出來對答道:「我叔有何美食,無非吃些糠粞罷了,有叔如此,不如無有!」此婦亦與漢王嫂相類,但庸婦局量,往往如此,能有幾個漂母慧眼識人?這數語明寓譏嘲,急得陳平面紅耳赤,幾乎無地自容。可巧乃兄進來,亦有所聞,怒責彼婦,說他離間兄弟,立刻休回母家。平慌忙解勸,乃兄決計不從,竟將彼婦攆逐。好一位賢兄。照此看來,嫂叔絕對不和,何有私通情事?況且陳平後來,又得了一個美妻,乃是同裡富翁張負的孫女。平不事生產,年逾弱冠,尚未娶妻,富家不肯與平聯姻,貧家亦為平所不願。適張負孫女,五次許字,五次喪夫,遂致無人過問。獨平見張宅多財,張女又貌美如花,暗暗豔羨,只苦無人替他作伐。事有湊巧,裡人舉辦大喪,浼平襄理,平先往後歸,格外出力。張負亦在喪家弔唁,見平丰儀出眾,辦事精勤,不由的大加賞識,記在胸中。嗣復往視平家,雖是陋巷貧居,門外卻有貴人車轍,當下趨回家中,召子仲與語道:「我欲將孫女嫁與陳平。」仲愕然道:「陳平系一介貧儒,邑人統笑他寒酸,不願聯姻,奈何我家獨遣女往嫁呢?」張負拈髯笑道:「世上豈有美秀如陳平,尚至長久貧賤麼!」也是別具青眼。仲尚是不欲,入問伊女,伊女卻無違言。想是平日亦見過陳平,兩心相悅之故。再經張負遣媒定約,上下相迫,任他張仲如何不樂,也只好籌辦妝奩,嫁女出門。張負又陰出財帛,給與陳平,使得諏吉成禮。平大喜過望,指日完娶。親迎這一日,張負且叮囑孫女,叫她謹守婦道,勿得倚富壓貧。孫女唯唯登輿,到了平家,青庐交拜,綠酒諧歡,可意郎君,得了如花美眷,真個是情投意合,我我卿卿,一夜夫妻百夜恩,無論甚麼外緣,總奪不去兩人恩愛,就使乃兄再娶後妻,亦不過鄉村俗女,怎及得張女纖穠,是可知盜嫂情事,定屬虛誣。自從平娶得張女,用度既充,交遊益廣,就是裡人亦另眼相待。會遇裡中社祭,公推平為社宰,分肉甚均,父老交口稱贊道:「好一個陳孺子,不愧社宰。」平聞言歎息道:「使我得宰天下,也當如分肉一般,秉公辦事呢!志趣不凡,平佐漢王定天下,後為丞相,故補敘獨詳。既而陳勝起兵,使部將周市徇魏,立魏咎為魏王,見前文。平就近往謁,得為太僕。未幾有人構平,平乃走投項羽,從羽入關,受官都尉。至此復西歸漢王,言聽計從,指揮如意,遂得與漢家三杰,並傳不朽了。這且慢表。
  且說漢王傳集人馬,統率東征,渡過平陰津,進抵洛陽。途次遇一龍鍾老人,叩謁馬前,漢王詢明姓氏,乃是新城三老董公,年已八十有二。當即命他起立,問有何言?董公道:「臣聞順德必昌,逆德必亡,師出無名,如何服人?敢問大王出兵,究討何人?」漢王道:「項王不道,所以往討。」董公又道:「古語有言,明其為賊,敵乃可服,項羽原是不仁,但逆天害理,莫如弒主一事。大王前與羽共立義帝,北面臣事,今義帝被弒江中,遺骸委地,雖說江畔居民,撈屍藁葬,終究是陰靈未瞑,逆惡未彰。為後文建立義帝祠冢張本。為大王計,果欲東討項羽,何不為義帝發喪,全軍縞素,傳檄諸侯,使人人知義帝凶信,罪由項羽,然後師出有名,天下瞻仰,三王盛舉,亦不過如是了。」漢王聽說,很覺有理,遂向董公答道:「好極!好極!若非先生,寡人幾不得聞此正論了。」足愧三杰。當下欲留住董公,使參軍政。董公自稱老病,不求仕進,告辭而去。漢王乃為義帝舉哀,令三軍素服三日,分遣使人,齎著檄文,佈告各國。文中說是:
  天下共立義帝,北面事之,今項羽放殺義帝於江南,大逆無道,寡人親為發喪,諸侯皆縞素,悉發關內兵,收三河士,南浮江漢以下,願從諸侯王擊楚之殺義帝者!
  這檄文傳報各國,魏王豹復書請從,漢王當然作答,叫他發兵相助。魏王豹如約而來,惟漢使至趙,趙相陳餘,卻要漢王殺死張耳,方肯聽命。使人返報漢王,漢王不忍殺耳,偏從兵中尋出一人,面貌與耳相類,竟將他割下首級,仍遣原使持示陳餘。殺一無辜而得天下,仁者不為,漢王此舉,毋乃傷仁!餘舉首審視,已是血肉模糊,未能細辨,不過大略相似,遽以為真,因也撥兵從漢。漢得塞翟韓魏殷趙河南各路大兵,共計五十六萬人,浩浩蕩蕩,殺奔彭城。又恐項羽乘虛襲秦,特使韓信留駐河南,扼要防守,自引大兵東出。路過外黃,正值彭越進謁,報告殺敗楚將,收取魏地十餘城。見前回。漢王道:「將軍既得魏地,應該仍立魏後,魏王豹可以復位,將軍即為魏相便了。」越領命自去,漢王逕至彭城。
  彭城裡面,守兵寥寥,所有精兵猛將,都隨項王伐齊,單剩老弱數千人,留守城中,如何抵敵數十萬大兵,當下聞風遁去,聽令漢兵入城。漢兵魚貫而進,即將彭城占住,漢王攬轡徐入,檢查項王宮中,美人具在,珍寶雜陳,不由的故態復萌,就在宮中住下,朝飲醇酒,暮擁嬌娃,享受那溫柔滋味。就是部下將士,亦皆置酒高會,歡呼暢飲,快活異常。
  此時張良樊噲想亦從軍,奈何不復進諫!小子有詩歎道:
  樂極悲生本古箴,如何一得便驕淫!
  彭城置酒尋歡夜,錦帳沈沈禍已深。
  漢王正在縱樂,不料項王已回馬殺來。欲知兩軍勝負,且待下回敘明。  

  司馬卬之反覆無常,宜為項王所痛恨,然不能責及陳平。平之說降司馬卬,已為盡職,若卬之戰敗降漢,平亦安能預料。乃項羽無端遷怒,擬加平以連坐之罰,卒使平畏罪走漢,是何異於為叢毆爵,為淵毆魚乎?漢得陳平,卒賴其六出奇計,以成王業,故本回特詳敘履歷,代為表揚。至若盜嫂一事,卻一再辨誣,所以維持風化,杜後人之口實,意至深也。然陳平主議東征,而未及縞素發喪之大義,反使新城遺老,叩馬進辭,是可知策士遺風,但尚詭謀,不知正道,王跡亡而亂賊興,綱常或幾乎息矣,得董公以規正之,未始非末流之砥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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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脫楚厄幸遇戚姬 知漢興拚死陵母



  卻說彭城溃卒,奔至城陽,往報項羽。羽聞彭城失守,氣得暴跳如雷,留下諸將攻齊,自率精騎三萬人,倍道回援。由魯地出胡陵,逕抵蕭縣。蕭縣東南,有漢兵數營扎住,本由漢王遣使防羽,營中亦不甚戒備。誰知項王夤夜到來,時正黎明,全營將士,方才睡起,竟被項王麾軍突入,任意蹂躪。漢兵除被殺外,逃避一空,項王長驅直進,奔向彭城。漢王日耽酒色,宴臥遲起,眾將亦連宵醉臥,不知早晚。忽聞楚兵已臨城下,統嚇得形色倉皇,心神慌亂。當由漢王擦開倦眼,出宮升帳,調齊大隊人馬,開城迎戰。遙見項王跨著烏騅,穿著鐵甲,當先開道,挾怒前來。一聲大吼,激成異響,已令人膽戰心寒,再加楚兵楚將,都是兇悍得很,要來與漢軍拚命,奪還家室。這般毒氣,不堪逼近,漢將亦曉得厲害,不得已向前爭鋒。戰一合,敗一合,戰十合,敗十合,那項王復親自動手,執著一竿火尖槍,左右亂搠,無人可當。突然間衝入漢陣,挑落數將,竟向漢王馬前,狂殺過來。樊噲等慌忙攔截,統不是項王對手,紛紛倒退。漢王也覺心慌,但恐項王殺到,只好拍馬返奔,才走數步,回顧大纛,已被項王槍尖撥倒。大纛為全軍耳目,一經倒地,軍士自然亂竄,漢王不暇顧及,只好落荒奔去,沒命亂跑。眾將亦各走各路,無心保護漢王。項王從後追擊,殺得昏天黑地,日色無光,漢兵都從谷泗二水旁,逃將過去,前走的自相踐踏,後走的都遭屠戮,慘死至十餘萬人。還有三四十萬人馬,南竄入山,又為楚兵所追,殺斃了好幾萬。餘眾至靈璧縣東,競渡睢水,水中溺死了許多,岸上擠落了許多,約莫有十多萬人,隨波漂積,睢水為之不流。前日喝得好酒,今日要他去吸清流了。
  漢王逃了一程,竟被楚兵追及,圍至三匝。自顧隨身士卒,止數百騎,如何衝突得出?不禁仰天長歎道:「我今日死在此地了!」語尚未畢,忽天上狂風大作,飛砂走石,拔木揚塵,自西北吹向東南,遍地昏冥,好似夜間一般。楚兵既站立不住,又咫尺不辨爾我,只得退回。漢王乘間脫圍,覓路再走。行了數里,後面又有楚兵追來,回望楚將面目,很是熟識,便高聲呼道:「兩賢何必相厄?不若放我逃生!」說罷,又掉頭急奔,卻好後面的楚將,停住不追,竟自回去。這楚將叫做丁公,聞得漢王稱為賢人,就樂得賣個人情,收兵還營。誰知後來竟致隕首!因此漢王復得脫走。自思距家不遠,不如趁便回家,搬取老父嬌妻,免落楚兵毒手,當下馳至豐鄉,走近家門,但見雙扉緊閉,外加封鎖,禁不住吃了一驚,慌忙查問四鄰,俱雲不知去向。那時孑影徘徊,躊躇了好多時,諒想無從追尋,只好縱轡自去。
  行行復行行,倏已走了數十里,日色已經西沈,漸覺得饑寒交迫,疲乏不堪。本擬下馬休息,又恐楚兵追來,未便小憩,沒奈何垂頭喪氣,向前再走。又過了好幾里,遙聞有犬吠聲,料知前面定有村洛,及抬頭一望,果見前面有一樹林,從林隙處露出燈光,隱隱有村落出現,摹寫有致。當即策馬前進,想到村中借宿。事有湊巧,適與村內老人相遇,不得不慇懃問訊,求宿一宵。老人見漢王容止,不同凡人,因就引至家中,延令上坐,叩明姓氏,漢王也不諱言,講明實跡。老人說道:「老朽不知駕到,有失遠迎!今因裡中有喜慶事,夜宴歸來,得遇大王尊駕,不勝榮幸。」說著,便向漢王下拜。漢王忙即扶起,且轉問老人家世,老人道:「老朽姓戚,系定陶縣人,前因秦項交兵,避亂至此,當時妻子流離,俱皆喪失,現只小女隨著,權借此地寓居,亂世為人,不如太平為犬,說也可憐。」言下甚是慘沮。漢王已饑腸轆轆,急欲求食,向老人說道:「此處有無酒飯可沽?」老人道:「此地乃是僻鄉,並無市鎮,大王如不嫌簡褻,寒家尚有薄酒粗肴,可以上供。」漢王不待說畢,連忙說好。老人即傳聲入內,叫他女兒整備酒飯。約閱一時,便有一個二九佳人,攜著酒食,姍步來前,漢王瞧著,雖是衣衫樸陋,卻也體態輕盈,免不得稱羨起來。老人命女放下酒肴,便向漢王行禮。漢王起身相答,那戚女盈盈拜畢,轉身返入。老人遂與漢王酌飲,漢王連飲數觥,愁腸漸放,娓娓言情,且問戚女曾否字人。老人道:「小女尚未許字。前有相士談及,謂小女頗有貴相,今日大王到此,莫非前緣注定,應侍大王巾櫛,未知大王尊意如何?」漢王道:「寡人逃難到此,得蒙留宿,已感盛情,怎好再屈令媛為姬妾哩?」也要做作。老人道:「只怕小女不配侍奉,大王何必過謙!」漢王乃說道:「既承老丈美意,我即領情便了。」當下解交玉帶,作為聘禮。老人復喚女出拜,女腼腆出來,含羞襝衽,受了玉帶。並由老人叫她斟酒,捧獻漢王,漢王一飲而盡。至戚女斟至第二杯,漢王就命戚女酬飲,戚女也不固辭,慢慢兒的喝乾,這便算做合巹酒了。既而戚女復入內取飯,出供漢王,漢王又吃了一飽。夜色已闌,老人卻甚知趣,便令該女陪著漢王,入室安寢。漢王趁著酒興,挽女同宿。戚女年已及笄,已解雲情雨意,且終身得侍漢王,可望富貴,不如曲意順承,由他寬衣解帶,擁入衾中。兩情繾綣,一索得男,居然是結下珠胎,不虛此樂了。為生子如意張本,戚女想做妃嬪,誰知後來竟為人彘!
  詰旦起牀,出見戚公,吃過早膳,漢王即欲辭行。戚公父女,苦留漢王再住數日,漢王道:「我軍敗溃,將士等不知所在,我何能在此久留?且容我往收散卒,待有大城可住,當來迎接老丈父女,決不爽約!」戚公乃不好強留,送別漢王,只有戚女格外生感,僅得了一宵恩愛,偏即要兩地分離,怎得不蹙損眉尖,依依惜別!漢王到了此時,也未免兒女情長,英雄氣短,臨歧絮語,握著戚女的柔荑,戀戀不捨。結果是硬著心腸,囑咐了一聲珍重,出門上馬,揚鞭逕去。
  走了多時,忽見塵頭起處,約有數百騎馳來,他恐防是楚兵,急忙藏入林中,偷眼窺著。待來騎已近,方認得是自己人馬,當先一員將弁,不是別人,就是部將夏侯嬰。時嬰已受封滕公,兼職太僕,常奉王車。彭城一戰,嬰亦隨著,惟因戰敗以後,漢王舍車乘馬,倉皇走脫,所以與嬰相失。嬰保著空車,突出楚圍,四處找尋漢王,走了一夜有餘,方得與漢王相遇。漢王見是夏侯嬰,自然放膽出來,嬰即下馬拜見,具述經過情形,且請漢王換馬登車。漢王依了嬰言,改坐車上,由嬰跨轅隨行。沿途見有難民,紛紛奔走,就中有一幼童,一幼女,狼狽同行,屢顧車中,夏侯嬰眼光靈警,一經瞧見,似曾相識,便語漢王道:「難民中有兩個孩兒,好似大王的子女,究竟是與不是,請大王鑒察!」漢王方張目外顧,果然兩孩非別,乃是親生的子女,便命嬰叫他過來。嬰下車招呼,抱登車上,當由漢王問明情由,兩孩謂與祖父母親等,避難出奔,想來尋訪我父,途次被亂兵衝散,遂致分離,今祖父母親,已不知何處去了。漢王又驚又喜,更問及昨宵情狀,兩孩答道:「兒等已離家兩日,夜間統借宿別村。今日出門行路,偏偏撞著亂兵,祖父失散,母親等又忽然不見,幸虧遇著父親!」說到親字,淚下不止。你的父親,昨夜卻快活得很。漢王也為動容。
  正敘談間,夏侯嬰忽驚報道:「那邊有旗幟飄揚,莫非楚兵追來麼?」漢王急著道:「快走罷!」嬰也覺著忙,自至漢王車後,親為漢王推車,向前飛奔。後面果有楚兵追至,首將叫做季布,前來趕拿漢王。漢王走一程,季布追一程,一走一追,看看將及。漢王恐車重行遲,竟將子女推墮車下。夏侯嬰見了,仍然左提右挈,把兩孩抱置車中。俄而漢王又將兩孩推落,夏侯嬰再把兩孩扶載,接連有好幾次,惹得漢王怒起,顧叱夏侯嬰道:「我等危急萬分,難道還要收管兩孩,自喪性命麼?」嬰抗答道:「這是大王親生骨肉,奈何棄去?」漢王更加懊惱,拔出劍來,欲殺夏侯嬰。何以粗暴乃爾!嬰閃過一旁,見兩孩復被漢王踢下,索性令別將御車疾馳,自己伸展左右兩腋,輕輕挾住兩孩,一躍上馬,隨王走免。楚將季布,追趕不及,也只好領兵回去。
  漢王見追兵去遠,稍稍放心,夏侯嬰亦策馬馳至,兩下會敘,決向下邑投奔。下邑在碭縣東,曾由漢王妻兄呂澤,帶兵駐紮。漢王與夏侯嬰挈了子女,從間道行至下邑,呂澤正派兵探望,見了漢王,當然迎入,漢王方得了一個安身的地方。已而漢將等聞王所在,陸續趨集,勢又漸振。惟調查各路諸侯消息,殷王司馬卬已經陣亡,塞王司馬欣,與翟王董翳,又復降楚。韓趙河南各路殘兵,亦皆散歸。這雖是關係不小,但尚隨合隨離,不足深恨。最關緊要的,乃是漢王父太公,及妻呂氏等人,好多日不聞音信。仔細探聽,已被楚軍擄掠去了。原來太公帶領家眷,避楚奔難,子婦孫女以外,尚有舍人審食其相從。食其亦讀為異基。大家扮做難民,鬼鬼祟祟,從僻路潛行出去,首二日還算平安,晝行夜宿,不過稍受一些辛苦。至第三日早起,又復啟行,約越數里,適來了許多楚兵,慌忙避開。偏偏楚兵隊裡,有幾個認識太公,及漢王妻呂氏,竟一哄過來,把他兩人拘住。審食其不肯捨去,也為所拘,餘皆走散。漢王僅得子女二人,所有兄弟親族,又俱未見,更聞得老父嬌妻,為敵所虜,生死未卜,忍不住號啕起來。旋經諸將解勸,勉強收淚,乃引眾轉趨碭縣,再著偵騎往探,尋問太公呂氏音信。後來接得確音,才知二人在楚軍中,尚幸未死,只項羽視為奇貨,留作抵押,要想漢王往降。漢王怎肯身入虎口,只得暫從割捨,徐圖良策。妻子可以割捨,老父亦可割捨嗎?
  過了數日,復接王陵哀報,乃是老母被掠,伏劍身亡,現願奉母遺命,事漢無二,誓報大仇云云。漢王聽著,悲喜交並,當下復書勸慰,叫他節哀順變,恊力復仇。一面啟節西行,道出梁地,復得楚軍進攻消息,且懼且忿,特召集將佐,商議退敵方法。將佐等甫經敗衄,未敢主戰,彼此相覷,不發一言。漢王勃然道:「我情願棄去關東,分授豪傑,但不知何人肯為效力,破楚立功,得享受此關東土地呢!」道言甫畢,即有一人接口道:「九江王英布,與楚有隙,彭越助齊據梁,兩人皆有大材,可以招致,使為我用。若大王部下,莫如韓信,大王果將關東土地,分給英布彭越韓信三人,彼必感激思奮,願出死力,項羽雖強,也容易破滅了。」漢王見獻計的人,就是張良,便連聲稱善,並顧問左右道:「何人能為我往說九江王,使他背楚從我?」旁有謁者隨何,謁者二字,系秦官名,漢亦仍之。挺身出應,自願前往。漢王乃派吏二千人,與何偕行,何即領命去訖。漢王復向韓彭兩軍,派使求援,自引兵由梁至虞,由虞至滎陽。滎陽為河右要衝,不得不就此扼住,阻楚西進。漢王命部眾屯駐城外,自入城中安歇。
  才閱一宵,忽來了一員將弁,素衣素服,踉蹌趨入,拜倒漢王座前,嗚咽不止。漢王急忙審視,見是沛中故友王陵,當即離座扶起,延令旁坐。陵且泣且語道:「臣與逆賊項羽,不知有何宿世冤仇,既逼我母自殺,還要將我母遺骸,付諸鼎烹,臣憤不欲生,願大王撥助雄師,與臣偕行,若不將賊羽碎屍萬段,誓不甘休!」漢王愕然道:「項羽竟這般殘忍麼?不但君欲報仇,就是我與君多年故交,亦當替君出力。況我的衰父弱妻,亦陷沒羽軍,存亡難料,怎好不前去救應?只恨我軍新敗,還須搜乘補闕,募兵添將,方好前去爭鋒,一鼓破賊。否則彼強我弱,彼眾我寡,再若一敗,不堪收拾了!」王陵仍然流涕,又由漢王慰諭一番,擬俟韓信等兵馬到來,便當出發。陵亦無可奈何,只好含淚拜謝。惟陵母也是個女中豪傑,何故自殺,何故被烹,小子應該補敘大略,表明烈婦情形。補筆斷不可少。陵母為羽所虜,羽留置軍營,脅她招降王陵,陵母不肯作書,由羽使人馳往陽夏,假傳陵母遺命,囑陵棄漢歸楚。陵料有詐謀,且亦不願降羽,乃遣歸楚使,另派心腹往楚省母,探明虛實。陵使到了彭城,無從與陵母相見,不得已進謁項羽,傳述陵言,願見陵母,羽即喚陵母出見,使他東向坐著,面諭陵使,叫陵即日來降,保全母命。陵母對著項羽面前,不便直述己見,只得支吾對付,敷衍數語。及陵使辭歸,陵母假送使為名,步出轅門。直至使人將要登車,向母拜別,陵母流淚與語道:「煩使人傳語陵兒,叫他善事漢王,漢王寬厚得民,將來必有天下,吾兒切勿顧念老婦,懷著二心,言已盡此,老婦當以死相送了。」使人尚不知陵母已具死意,還道是一時憤語,不足介懷,但說了尊體保重四字,匆匆上車。那知陵母袖中,取出一柄亮晃晃的匕首,向西叫了兩聲陵兒,便咬著牙關,把匕首向頸上一橫,喉管立斷,鮮血直噴,好一位志節高超的老母,撞倒車旁,一命歸陰去了!比漂母更高一倍。使人不及施救,並恐連害自身,疾馳而去。項羽正差人出視陵母,見了陵母言動等情,也為驚愕。至陵母已死,即刻入報,項羽大怒,喝令左右,舁入陵母屍首,擲置鼎鑊,用火一燒,頃刻糜爛,羽才算泄忿。但人已死去,烹亦何益?徒使王陵聞知,越加痛恨,這真叫做冤仇不解,越結越深呢。
  漢王專待韓信等來援,韓信果然率兵來會,還有丞相蕭何,也遣發關中守卒,無論老弱,悉詣滎陽,人數又至十餘萬。漢王大喜,遂使韓信統軍留著,阻住楚鋒,自引子女還櫟陽。韓信究竟能軍,出與楚兵連戰三次,統獲勝仗。一次是在滎陽附近,二次是在南京地方,南京系春秋時鄭京,與近今之江寧不同。三次是在索城境內,楚兵節節敗退,不敢越過滎陽。韓信復令軍士沿著河濱,築起甬道,運取敖倉儲粟,接濟軍糧,漸漸的兵精糧足,屹成重鎮。漢王到了櫟陽,連得韓信捷報,放心了一大半,遂立子盈為太子,大赦罪犯,命充兵戍。太子盈年只五歲,使丞相蕭何為輔,監守關中。且立宗廟,置社稷,一切舉措,俱委蕭何便宜行事。何慨然受命,願在關中轉漕輸粟,擔任兵餉,並請漢王仍往滎陽,督兵東討。漢王依議,乃與蕭何囑別,復東往滎陽去了。小子有詩贊蕭丞相道:
  從龍帶甲入關中,轉粟應推第一功,
  為語武夫休擊柱,發蹤指示孰如公?
  漢王再到滎陽,究竟如何東討,且看下回敘明。  

  漢王既入彭城,應該亟迎老父,乃耽戀美人寶貨,置酒高會,匪特不知有親,並且不知有敵,何其昏迷乃爾!睢水之敗,乃其自取,太公呂後之被擄,亦何莫非漢王致之?況孑身避難,一遇戚女,即興諧歡,父可忘,妻可棄,兄弟家族可不顧,將帥士卒可不計,而肉慾獨不可不償,漢王亦毋乃不經乎?惟當時項王暴虐,各諸侯亦不足有為,蒼蒼者天,乃不得不屬意漢王,大風之起,已有特徵。陵母以一婦人,獨能見微知著,拚死囑兒,是真一女中丈夫,非庸嫗所得同日語也。本回敘及戚姬,所以原人彘之禍,不沒陵母,所以揚彤幃之光,詳正史之所略,而懲勸之意寓於中,是亦一中壘之遺緒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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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9 00:33:4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回     木罌渡軍計擒魏豹 背水列陣誘斬陳餘



  卻說漢王再至滎陽,與韓信會師進討,諸將皆踴躍從命,期雪前恥。獨魏王豹入白漢王,乞假歸視母疾。漢王見他始終相從,未嘗擅返,總道是存心不貳,可無他患。況且老母有病,理應歸省,遂慨然應諾,與約後期。豹訂約而去,回到平陽,遽將河口截斷,設兵扼守,叛漢聯楚。當有人報知漢王,漢王雖然懊恨,但尚以為待豹不薄,或可勸他悔悟,免致動兵。因即召過酈食其,令他往說魏豹,且與語道:「先生善長口才,若能勸豹回心,使我減去一敵,便是大功,我當撥出魏地萬戶,封賞先生!」酈生欣然領命,星夜馳往平陽,進見魏豹,仗著三寸不爛的舌根,反覆陳詞,曉諭禍福。偏魏豹毫不動情,淡淡的答說道:「人生世間,好似白駒過隙,若得一日自主,便是一日如願。況漢王專喜侮人,待遇諸侯群臣,不啻奴僕,今朝罵,明朝又罵,毫無君臣禮節,我不願與他再見了。」
  酈生說他不動,只得歸報。漢王大怒,即命韓信為左丞相,率同曹參灌嬰二將,統兵討魏。待韓信等已經出發,又召問酈生道:「魏豹竟敢叛我,想必有恃無恐,究竟他命何人為大將?」酈生道:「聞他大將叫做柏直。」漢王掀髯笑道:「柏直口尚乳臭,怎能擋我韓信,還有騎將為誰?」酈生又答是馮敬。漢王道:「敬系秦將馮無擇子,頗有賢名,惜少戰略,也不能擋我灌嬰,此外只有步將了。」酈生接入道:「叫做項它。」漢王大喜道:「這也不能擋我曹參,我可無慮了!」料事如見。遂放下愁腸,靜待韓信軍報。
  韓信等到了臨晉津,望見對岸統是魏兵,不便逕渡,乃擇地安營,趕辦船隻,與魏兵隔河相距,暗中卻派遣幹員,探察上流形勢。未幾即得探報,謂對河統有魏兵守著,惟上流的夏陽地方,魏兵甚少,守備空虛。韓信聽著,便已想得破敵的計策,先召曹參入帳,囑令引兵入山,採取木料,不論大小,盡可合用,但教從速為妙,參受令而去。繼又召入灌嬰,叫他派遣兵士,分往市中,購取瓦罌,每罌須容納二石,約數千具,即日候用,不得少延。灌嬰聽了,不禁疑訝起來,便問韓信道:「瓦罌有何用處?」韓信道:「將軍不必急問,但教依令往辦,自可建功。」嬰尚是莫明其妙,只因軍令難違,不得不如言辦理。才閱兩日,參與嬰先後繳令,各將木料瓦罌,一律辦齊。信又取出一函,交與兩人,命他自去展閱,兩人受函出帳,拆視函中,乃是叫他製造木罌。這木罌的造法,係用木夾住罌底,四圍縛成方格,把繩絆住,一格一罌,兩格兩罌,數十格即數十罌,合為一排,數千罌分做數十排。制成以後,再行請令。灌嬰道:「渡河須用船隻,現在船已漸集,何故要造這木罌?真正奇事!」故作疑幻,令人不測。曹參道:「想元帥總有妙用,我等且監督工兵,依法制就便了。」於是日夜趕造,不到數日,已將木罌制齊,因即請令定奪。韓信親自驗畢,待至黃昏,留兵數千,使灌嬰帶著,但准搖旗擂鼓,守住船隻,不得擅自渡河,違令斬首。灌嬰唯唯受教。這卻是個美差。信卻與曹參督同大兵,搬運木罌,夤夜行抵夏陽,即將木罌放入河中,每罌內裝載兵士兩三人,卻也四平八穩,不致傾覆。兵士就在罌內,用械划動,自然移去。信與曹參亦下馬就罌,一同渡河。好容易到了對岸,並皆躍登陸地,整隊前行。那魏將柏直等人,但扼住臨晉津,不使漢兵得渡。嗣聞漢兵陳船吶喊,越加小心防守,一步兒不敢他去。就是魏王豹亦注意臨晉,不及夏陽。因為夏陽平日,向無船隻,勢難徒涉,所以置諸度外,絕不過問。誰知韓信竟用木罌渡軍,無阻無礙,直至東張,才見有魏兵營盤,擋住大道。曹參拍馬舞刀,竟向魏營殺入,漢兵當然隨上。魏將孫遫,倉猝抵敵,終落得大敗虧輸,向北竄去。曹參乘勝直入,進薄安邑,守將王襄,出城迎戰,甫經數合,即被曹參賣個破綻,讓他劈來,輕身一閃,彼落空,此得勢,順手牽住絲縧,活擒下馬,擲付部軍。魏兵見主將被擒,何人再敢抵敵?或逃或降,安邑城空若無人,遂由曹參引兵占住。韓信也即進城,犒賞將士,再擬入攻魏都。
  魏都就是平陽,魏王豹居住都中,連接東張安邑敗耗,驚慌的了不得,遂差人追回柏直等軍,自率親兵出都,堵截漢軍。到了曲陽,剛遇漢軍殺來,當即擺開兵馬,與他交戰。漢軍已經深入,自知有進無退,奮不顧身,俗語說得好,一夫拚命,萬夫莫當,況大眾不下數萬,又有韓信曹參兩將帥,前後指麾,憑他如何勁敵,也是不能支持。魏王豹既無韜略,又乏精銳,眼見得有敗無勝,向北亂逃。漢兵用力追趕,馳抵東垣,復將魏豹圍住。豹冒死衝突,總不得出,韓信知豹窮蹙,傳語魏兵,叫他早降免死。魏兵棄甲投戈,都稱願降。魏豹窮極無奈,也顧不得面子,只好下馬伏地,束手受擒。卻不怕漢王辱罵麼?
  韓信把豹囚入檻車,直抵平陽城下,便令曹參押豹出示,曉諭守兵,叫他出降。守兵瞠目伸舌,無心抵禦,樂得舉城奉獻,保全性命。韓信曹參,依次入城,下令兵民,一體赦宥,惟將魏豹家眷,盡行拿下,與豹一同系著。會值魏將柏直等引兵回援,途次聞得漢軍襲入,連破城邑,並魏王亦被擒去,統嚇得不知所為。可巧韓信著人招降,指示一條生路,大眾無法可施,沒奈何走到平陽,跪降了事。魏將全然無用,果如漢王所料。韓信召到灌嬰,令與曹參分徇魏地,各處城邑,無不歸附,魏地大定。信欲乘便擊趙,留兵不返,但將魏豹全家,悉數解往滎陽,聽候漢王發落。自請添兵三萬人,往平趙國,且言從趙入燕,從燕入齊,東北既平,方好專力擊楚,南下會師。卻是絕大計劃。漢王允如所請,立撥部兵三萬,使張耳帶去,會同韓信等擊趙。一面提入魏豹,拍案大罵,意欲將豹梟首,慌得豹匍匐座前,頭如搗蒜,乞貸死罪。虧他一張老臉皮。漢王轉怒為笑道:「量汝這等鼠子,有何能力!我今日不妨饒汝,權給汝首,汝若再有異心,族誅未遲。」豹又叩了幾個響頭,方才退出。
  漢王又命將魏豹家眷,除老母年邁不能充役外,餘皆沒入為奴。豹妾薄姬,姿容最美,發往織室作工。後來被漢王瞧見,頗覺中意,又把她送入後宮。說將起來,這個薄姬卻與漢魏大有關係。姬母薄氏,本為魏國宗女,魏為秦滅,流落他鄉,與吳人薄姓私通,儼成夫婦,生下一女,出落得裊裊婷婷,齊齊整整。魏豹得立為王,薄女已經及笄,夤緣入宮,得為豹妾。時有河內老嫗許氏,具相人術,言無不中,世人稱為許負。負與婦通,注見前文。豹聞許負善相,特召她進來,遍相家屬。許負看到薄女,不勝驚愕道:「將來必生龍種,當為天子。」豹亦驚喜道:「可真麼?試看我面,應該如何結果。」許負笑說道:「大王原是貴相,今已為王,尚好說是未貴麼?」句中有眼。豹聽到此語,料知自己不過為王,惟得子為帝,勝如自為,倒也歡喜得很。當下厚贈許負,送她歸家,且格外寵愛薄女,幾與正室無二。就是興兵背漢,也為了許負一言,激成變志。他想有子為帝,必須由自身先立基業,方可造成帝系。若盡管臣事漢王,如何獨立,如何貽謀,所以決意叛漢,負嵎自雄。子尚未生,便作癡想,安得不敗,安得不亡。偏偏癡願難償,反致國亡家破,那相親相愛的薄家女,竟被漢王攫去,罰作宮妃。薄女也自傷薄命,身為罪人,充當賤役,始居織室,繼入漢宮,終不見有意外幸事,只得死心塌地,做個白頭宮人,便算了卻一生。那知過了年餘,竟得了一個夢兆,乃是蒼龍據腹,大驚而寤。默思此夢主何吉凶,一時也無從詳起。越宿起牀,並無征驗,遲至夜間,忽接內使宣召,叫她入侍,不得不略略整妝,前去應命。及見過漢王,在旁侍立,漢王方在酣飲,一雙醉眼,注視了好幾回,等到酒後撤肴,竟將她扯入內寢,要演那高唐故事,此時身不由主,任所欲為,到了交歡的時候,薄女始將昨宵夢兆,告知漢王。漢王道:「這是貴征,我今夕就與汝玉成了。」說也奇怪,薄女經過一番雨露,便得懷胎,十月滿足,果生一男,取名為恒,便是將來的漢文帝,只晦氣了一個魏王豹,求福得禍,一敗塗地。可見人生遇合,都有命數,切勿可過信術士,癡心妄想呢!喚醒世夢。閒話休表。
  且說韓信寓居平陽,籌備伐趙,可巧張耳帶兵到來,與信會師,信遂合兵東行,進攻代郡。這伐趙的原因,係由趙相陳餘,本已出兵從漢,自漢王為楚所敗,趙兵散歸,報稱張耳尚存,頓時惱動陳餘,復與漢絕和。張耳詐死見二十三回。韓信援為話柄,責趙背漢,因此長驅攻代,直抵閼與。代為陳餘受封地,餘留輔趙王,用夏說為代相,使他居守。見二十一回。說聞漢兵已至閼與,距代城不過數十里,當即引兵出敵,與漢兵前隊相遇。漢先鋒將乃是曹參,躍馬持刀,直指夏說,說亦持刀相迎。戰了一二十合,參虛晃一刀,拍馬就走,漢兵亦返身同奔。明明是詐。說麾兵大進,迤邐追趕,約行了二十多里,忽兩面喊聲大起,左有灌嬰,右有張耳,兩路兵殺出,衝斷代兵,再經曹參引兵殺回,三面夾攻,代兵大敗,說慌忙遁還。偏漢兵不肯罷手,從後急追,走至鄔東,已被曹參追及,刃傷說馬後股,馬負痛倒地,把說掀翻,便為漢兵所擒。參勸說投降,說反罵漢欺人無信,激動參怒,手起刀落,把說劈下頭顱,因即攻入代城。
  安民已畢,就去迎接韓信。信立即至代,再擬移兵入趙。適有漢王使命到來,調回將士,助守敖倉,信乃使曹參南還。參道出鄔城,為趙將戚將軍所阻,一場惡鬥,力把戚將軍劈死,方得打通路徑,還詣敖倉去了。惟韓信麾下,要算參最為智勇,所領部曲,亦皆善戰。參既南下,部眾當然隨去,信不得不募兵補闕,好容易招添萬人,驅往擊趙。沿途探聽趙兵消息,先後接得探報,各稱趙兵據井陘口,差不多有二十萬人。信素知井陘口的險要,未便輕進,約距井陘口三十里外,停兵下寨,再遣細作往覘虛實,然後進兵。
  是時趙已知代地失守,格外嚴防,所以扼險固守,阻住漢軍。有謀士廣武軍李左車,進說陳餘道:「韓信張耳,乘勝遠鬥,鋒不可當。但臣聞千里饋糧,士有饑色,樵蘇後爨,師不宿飽,他敢遠道至此,必利在速戰。好在我國門戶,有井陘口為阻,車不得方軌,騎不得成列,彼若從此處進兵,勢難兼運糧草,所有輜重,定在後面。願假臣三萬人,由間道潛出,截取彼糧,足下但深溝高壘,勿與交鋒,彼前不得戰,後不得還,野無所掠,何從得食,不出十日,兩將首級,可致麾下!否則,雖有險阻,不足深恃,恐反為二子所擒了!」左車之計,足以守趙,若必謂足擒信耳,亦覺過誇。陳餘本是書生出身,見識迂拘,嘗自稱為義兵,不尚詐謀,因辭退李左車,屏絕勿用。
  事為韓信所聞,暗闇心喜,遂傳入騎都尉靳歙,囑他如此如此。待靳歙去後,又召左騎將傅寬,及常山太守張蒼,亦授以密計,令他分頭去訖。自己待至夜半,拔寨起行,及抵井陘口,天色微明,只令裨將分給乾糧,叫全軍暫時果腹,且傳諭大眾道:「今日便好破趙,待成功後,會食未遲。」將士等統皆疑訝,但亦不敢細問,只好齊聲應令。卻是奇怪。信又挑選精兵萬人,叫他渡過汦水,背著河岸,列陣待著。趙軍望見背水陣,不禁竊笑,就是漢將等亦皆驚疑。只韓信平日兵謀,往往令人不測,所以依令照行,未敢有違。信復笑語張耳道:「趙兵據險立營,未見我大將旗鼓,故堅持不動。我當與君同往,親去督攻,使彼奪氣,彼自然退去了。」耳亦未以為然,勉從信言,相偕渡河。信即命軍士揚旗示眾,伐鼓助威,大模大樣的闖入井陘口。
  早有趙卒報達陳餘,餘大開營門,麾兵出戰。兩下交綏,趙兵仗著勢眾,一擁上前,來圍韓信張耳。信呼耳急走,且令軍士拋去帥旗,擲去戰鼓,一齊返奔,馳還汦河。顯是詭謀。陳餘部眾得勝,自然並力追擊,還有居守營內的趙兵,也想乘勢邀功,竟把趙王歇都擁了出來,掠取漢軍旗鼓,揚揚得意,嘩聲如雷。那時韓信等已退到汦河,陳餘等亦皆追至,汦河上面,本有漢軍列著,納入韓信張耳,出拒陳餘。韓信下令軍中,決一死戰,退後立斬。漢兵本無退路,就使沒有號令,也只可拚死求生。當下奮力拒戰,爭先殺敵,自辰牌鬥至午牌,不分勝負,陳餘恐部眾腹饑,不能再戰,乃收軍回去。不料到了半途,遙見營中旗幟,都已變色,一張張的隨風飄動,好似紅霞散彩,燦爛異常。及仔細辨認,分明是漢軍赤幟,不由的魂馳魄喪,色沮心驚。正在慌張的時候,刺斜裡突出一軍,乃是漢左騎將傅寬,引兵殺來。餘急忙對敵,且戰且走,忽又有一路人馬,兜頭攔住,為首統將,系漢常山太守張蒼,嚇得餘不知所措,反從後面倒退。張蒼傅寬,合兵趕殺,卻故意不去夾擊,惟把餘逼回汦水,餘軍不顧前後,但教有路可逃,走了再說。餘明知汦水旁邊,駐有漢軍,此去乃是一條絕路,自往尋死,為此喝止部眾,飭令死戰,偏部眾已無鬥志,不肯聽令,只管狂奔。餘不覺怒起,命部將連殺數人,越殺越逃,越逃越亂,連餘亦只好跟著,不能獨返。看看汦水將近,心下愈急,忽來了一個冤家,驅兵亂斲,先將餘纛砍翻,繼即將餘圍住。餘沒甚武力,怎能自脫,即被來兵殺死,這來兵中的主將,究是何人?看官聽著,就是前時刎頸交張耳!殺人不殺己,想也好算是刎頸交。
  餘既被殺,趙兵除逃去外,悉數降漢。張耳還報韓信,且請往拿趙王歇,信微笑道:「公得斬陳餘,大功已立,那擒拿趙王歇的功勞,就讓與別人罷了。」言未畢,已由靳歙部下,押到一個俘虜,張耳瞧著,俘虜非他,正是趙王歇,又喜又驚。韓信令推歇至前,問了數語,歇默然不答,由信喝令斬訖。當有將士奉令,牽歇出外,梟首復命。趙君臣統皆授首,趙地自平。
  惟諸將雖得大捷,卻看了韓信用兵,好似神出鬼沒,無從捉摸,各欲向信問明。好在功成以後,應該入賀,就趁那賀捷的機會,請教玄機。正是:
  欲知妙計平強敵,要待明言示暗機。
  究竟韓信如何答說,且至下回再詳。  

  本回敘述韓信兵謀,說得迷離惝恍,不可究詰。迨一經揭出,始知韓信用兵,確有神出鬼沒之妙。謀固奇而筆亦奇,以視正史中之直言紀載,趣味何如!夫正史尚直筆,小說尚曲筆,體裁原是不同,而世人之厭閱正史,樂觀小說,亦即於此處分之。然或向壁虛造,與正史毫不相符,則又為荒誕無稽,何關學術。試看本回之演述木罌渡軍,背水列陣,於史事有否不同?不過化正為奇,較足奪目,能令閱者興味不窮,是即歷史小說之特長也。中插薄姬一段,更於陣雲戰雨之中,辟出風流佳話,尤足生色。且事關漢魏興亡,不可不敘,文以載事,即以道情,吾於是書亦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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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9 00:34:0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回     隨何傳命招英布 張良借箸駁酈生



  卻說韓信滅趙,諸將入賀,乘便問及計謀。經韓信從頭敘明,才知前時所遣的三路人馬,都寓玄機。靳歙一路,是叫他夤夜出發,繞到趙營後面,暗暗伏著,等到趙兵空壁出戰,便乘虛劫營,拔去趙幟,改豎漢幟。傅寬張蒼兩路,是叫他向晨出發,埋伏趙營附近,等到陳餘回軍,分頭截殺,仍使陳餘退還汦上,好教張耳守候,把他送終。陳餘果然中計,徒落得身首兩分。就是趙王歇被眾擁出,一聞營塞失陷,當即回馬,巧值靳歙殺出,擊走趙兵,趙王歇走得少慢,且被勒歙趕著,活捉了來,也致畢命。這都是韓信預先佈置,好似設著天羅地網,把趙君臣二十萬人,一古腦兒罩住,無從擺脫,待至功成事就,由韓信表白出來,眾將方如夢初醒,無不佩服。說破疑團,使人醒目。惟背水列陣,乃是兵法所忌,韓信違法行兵,反得大捷,尚令諸將生疑。要想問個明白,當下齊聲問信道:「兵法有言,右背山林,前左山澤,今將軍背水為陣,竟得勝趙,究是何因?」信答說道:「這也何嘗不是兵法?諸君雖閱兵書,未得奧旨,所以生疑。兵法中曾有二語云:陷之死地而後生,置之亡地而後存,便是此意。試想我軍新舊夾雜,良窳難分,信又非善能拊循,徒叫他奮身殺敵,怎望有成?惟置諸死地,使他人自為戰,然後勇氣百倍,無人可當,這又如兵法所言,驅市人為戰,不能不用此術哩。」諸將聽了,皆下拜道:「將軍妙算,非他人可及,末將等謹受教了。」信又說道:「趙歇陳餘,雖皆擒斬,但尚有一謀士李左車,不知去向,此人不除,尚為後患,諸君能為我活擒到來,當有重賞。」諸將受命而出,四處尋捉李左車,竟無音響。
  信又明懸賞格,謂能生擒李左車,立賞千金。
  過了數日,果然有人捉住左車,解到轅門,信驗明屬實,即出千金為賞,一面召入李左車。諸將在側,總道是將他立斬,誰知左車進來,信忽下座相迎,親為解縛,延令東向坐著,自己西向陪坐,彷彿弟子見師,格外敬禮。且柔聲婉問道:「僕欲北向攻燕,東向伐齊,如何可收全功?」左車皺眉道:「亡國大夫,不足圖存,請將軍另擇高明!左車何敢參議?」信又道:「僕聞百里奚居虞,無救虞亡,及到了秦國,佐成霸業,這並非為虞計拙,為秦計巧,乃是用與不用,聽與不聽,因致先後不同。若使成安君陳餘號成安君見二十一回。聽用君計,恐僕亦束手成擒了。今僕虛心求教,幸勿推辭。」左車方才說道:「將軍涉西河,虜魏王,擒夏說,東下井陘,僅閱半日,得破趙兵二十萬眾,誅成安君,兼斃趙王,名聞海內,威震天下,農夫莫不輟耕釋耒,爭望將軍顏色,這是將軍的長處,一時無兩了。但迭經戰陣,師勞卒疲,不堪再用,今將軍若引往攻燕,燕人憑城固守,將軍欲戰不得,欲攻不克,情急勢拙,日久糧盡,燕既不服,齊又稱強,二國相持,劉項勝負,終難決定,這反變做將軍的短處,豈不可惜!古來良將用兵,須要用長擊短,切不可用短擊長。」信聽言至此,忍耐不住,連忙接問道:「君言甚是,今日究用何策?」左車道:「為將軍計,莫若安兵息甲,鎮撫趙民,百里以內,如有牛酒來獻,盡可宰饗將士,鼓勵軍心。暗中先遣一辯士,齎著尺書,曉示燕王,詳陳利害,燕懼將軍聲威,不敢不從。待燕已聽命,便好東向擊齊!齊成孤立,不亡何待!雖有智士,也無能為謀了。這就是先聲後實的兵法,請將軍採擇。」信鼓掌稱善,當即厚待左車,留居幕中。特派一個說客,持書赴燕。燕王臧荼,當然畏威乞降,復書報信。信得燕王降書,更遣人報知漢王,且請加封張耳,使他王趙。漢王聞燕趙皆平,當然心喜,因即依了信議,封張耳為趙王,另命信引兵擊齊。復使已發,復接得隨何書報,已將九江王英布說妥,指日來降。這真是喜氣重重,無求不遂了。隨何出使九江,見二十四回。
  先是隨何到了九江,九江王英布,但使太宰招待,留居客館。一連三日,未許進見,何因語太宰道:「僕奉漢王使命,來謂大王,大王托故不見,迄今已閱三日。僕料大王意思,無非楚強漢弱,尚待躊躇,但亦何妨與僕相見,僕所言如果合意,大王便可聽從,倘若不合,就可將僕等二十人,梟首市曹,轉獻楚王,豈不較快!願足下轉達鄙忱。」太宰乃入白英布,布始召何入見,命坐左側。何便開口道:「漢王使何到此,敬問大王起居,且囑何轉請大王,為甚麼與楚獨親?」英布道:「寡人嘗為楚屬,北向臣事,自不得不相親了。』何又道:「大王與楚王,俱列為諸侯,今乃北向事楚,想是視楚為強,可以托國﹔但楚嘗伐齊,項王身先士卒親負版築,大王理應親率部眾,為楚先驅,奈何只撥四千人,往會楚軍,難道北面稱臣,好這般敷衍塞責嗎?且漢王入彭城時,項王尚在齊地,一時不及赴援,大王距居較近,應早統兵出救,渡淮力爭,乃不聞一卒踰淮,坐視成敗,難道托身他人,好這般袖手旁觀嗎?大王名為事楚,並無實際,將來項王動怒,定要歸罪大王,前來聲討,不知大王將如何對待呢?」英布聽了,沈吟不答,何復申說道:「大王視楚為強,必且視漢為弱,其實楚兵雖強,天下已皆嫉視,不願臣服。試想項王背盟約,弒義帝,何等不道!今漢王仗義討逆,招集諸侯,固守成臯滎陽,轉運蜀粟,深溝高壘,與楚相持,楚兵千里深入,進退兩難,勢且坐困,強必轉弱,何一可恃?就使楚得勝漢,諸侯必將團結一氣,並力御楚,眾怒難犯,怎得不敗?照此看來,楚實遠不及漢哩。今大王不肯聯漢,反向外強中乾,危亡在邇的楚國,稱臣托庇,豈非自誤!目前九江軍馬,雖未必果能滅楚,但使大王背楚與漢,項王必前來攻擊,大王能將項王絆住數月,漢王便可穩取天下,那時何與大王,提劍歸漢,漢王自然裂土分封,仍將九江歸諸大王,大王方得高枕無懮,否則大王與受惡名,必遭眾矢,恐楚尚未亡,九江先已搖動,不但項王記念前嫌,要來與大王尋釁呢!」一層逼進一層。英布被他說動,不由的起身離座,與何附耳道:「寡人當遵從來命,惟近日且勿聲張,少待數日,然後宣示便了。」何乃辭歸客館。
  守候了好幾天,仍無動靜,探問館員,才知楚使到來,促布發兵攻漢,布尚未決議,因此遲延。他就想出一法,專伺楚使行止。一日楚使入見,坐催布下動員令,何亦昂然趨入,走至楚使上首,坐定與語道:「九江王已經歸漢,汝系楚使,怎得來此徵兵?」英布還想瞞住,一經隨何道破,當然失色。楚使見有變故,也即驚起,向外走出。隨何急語英布道:「事機已露,休使楚使逃歸,不如殺死了他,速即助漢攻楚,免得再誤!」英布一想,好似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索性依了隨何,立命左右追拘楚使,一刀兩段。於是宣告大眾,自即日起,與楚脫離關係,聯絡漢王,興師伐楚。
  這消息傳到彭城,氣得項王雙目圓睜,無名火高起三丈,立飭親將項聲,與悍將龍且,領著精兵,馳攻九江。英布出兵對敵,連戰數次,卻也殺個平手,沒甚勝敗,相持了一月有餘,楚兵逐漸加增,九江兵逐漸喪失,害得布支持不住,吃了一回大敗仗,只好棄去九江,與隨何偕赴滎陽,投順漢王。
  漢王傳請相見,即由隨何導布進去。到了大廳,尚不見漢王形影,再曲曲折折的行入內室,始見漢王踞坐榻上,令人洗足。恐漢王有洗足癖,故屢次如此。但前見酈生本是無心,此次見布,卻是有意,閱者休被瞞過。布不禁懊悵,但事已到此,只得向前通名,屈身行禮。漢王略略欠身,便算是待客的禮節,餘不過慰問數語,也沒有多少厚情,布因即辭出,很是愧悔。湊巧隨何也即出來,便悵然與語道:「不該聽汝誑言,驟到此地!現在懊悔已遲,不如就此自殺罷!」說至此,拔劍出鞘,即欲自刎。隨何連忙止住,驚問何因?布復說道:「我也是一國主子,南面稱王,今來與漢王相見,待我不啻奴僕,我尚有何顏為人,不如速死了事。」看到英布後來結局,原是速死為宜。隨何又急勸道:「漢王宿酒未醒,所以簡慢,少頃自有殊禮相待,幸勿性急。」
  正對答間,裡面已派出典客人員,請布往寓館舍,貌極慇懃,布乃藏劍入鞘,隨同就館。但見館中陳設華麗,服御輝煌,所有衛士從吏,統皆站立兩旁,非常恭敬,儼然如謁見主子一般,既而張良陳平等人,亦俱到來,延布上坐,擺酒接風。席間肴饌精美,器皿整潔,已覺得禮隆物備,具愜心懷。到了酒過數巡,更來了一班女樂,曼聲度曲,低唱侑觴,引得布耳鼓悠揚,眼花繚亂,快活的了不得,把那前半日尋死的心腸,早已銷融淨盡,不留遺蹟了。及酒闌席散,夜靜更深,尚有歌女侍著,未敢擅去。布樂得受用,左擁右抱,其樂陶陶,一夜風光,不勝殫述。差不多似迷人館。翌日,乃入謝漢王,漢王卻竭誠相待,禮意兼優,比那昨日情形不相同。操縱庸夫,便是此術。布越覺愜意,當面宣誓,願為漢王效死。漢王乃令布出收散卒,並力拒楚。
  布受命退出,即差人潛往九江,招徠舊部,並乘便搬取家眷。好多日方得回音,舊部卻有數千人同來,獨不見妻妾子女。問明底細,才知楚將項伯,已入九江,把他全家誅戮了。布大為悲忿,立刻進見漢王,說明慘狀,原教你全家誅戮,好令死心歸漢。且欲自帶部卒,赴楚報仇。漢王道:「項羽尚強,不宜輕往,況聞將軍部曲,不過數千,怎能敷用?我當助兵萬人,勞將軍往扼成臯,一俟有機可乘,便好進兵雪恨了。」布聞言稱謝,出具行裝,即日就道。漢王亦知他情急,便派兵萬名,隨他同往,布即辭行而去。
  漢王既遣出英布,擬向關中催趲軍糧,與楚兵決一大戰。可巧丞相蕭何,差了許多兄弟子姪,押著糧車,運到滎陽,漢王一一傳見,且問及丞相安否?大眾齊聲道:「丞相托大王福庇,安好如常,惟念大王櫛風沐雨,親歷戎行,恨不得橐鞬相隨,分任勞苦。今特遣臣等前來服役,願乞大王賜錄,柰籍從軍!」漢王大喜道:「丞相為國忘家,為公忘私,正是忠誠無兩了。」當下召入軍官,叫他將蕭氏兄弟子姪,量能錄用,不得有違。軍官應命,引著大眾,自去支配,無庸細說。惟丞相蕭何,派遣兄弟子姪,投效軍前,卻有一種原因。自從漢王出次滎陽,時常遣使入關,慰問蕭何,蕭何也不以為意。偏有門客鮑生,冷眼窺破,獨向蕭何進言,說是漢王在軍,親嘗艱苦,及時來慰問丞相,定懷別意。最好由丞相挑選親族,視有丁壯可用,遣使從軍,方足固寵釋疑等語。蕭何依計而行,果得漢王心喜,不復猜嫌,君臣相安,自然和洽,還有甚麼異言?
  惟關中轉餉艱難,不能隨時接濟,全靠那敖倉積粟,取資軍食。敖倉在滎陽西北,因在敖山上面,築城儲糧,所以叫做敖倉,這是秦時留存的遺制。前由韓信遣將佔據,旁築甬道,由山達河,接濟滎陽屯兵,原是保衛滎陽的要策。回應二十四回,且足補前次所未詳。至韓信北征,敖倉委大將周勃駐守,更撥曹參為助,非常注重。項羽屢欲進攻滎陽,發兵數次,不能得手,旋聞漢王招降英布,失去一個幫手,更不禁怒髮衝冠,亟擬督軍親出,踏破滎陽。旁有范增獻議道:「漢王固守滎陽,無非靠著敖倉糧運,今欲往攻滎陽,必須先截敖倉,敖倉路斷,滎陽乏食,自然一戰可下了。」項王聽著,立遣部將鍾離昧,率兵萬人,往截敖倉糧道,連番衝突,攻破甬道好幾處,把漢兵輸運軍糧,搶去甚多。周勃雖聞信趕救,已是不及,且被鍾離昧邀擊一陣,反致敗回。鍾離昧飛書告捷,竟促項王進攻滎陽,項王遂大舉西行,直向滎陽進發。
  滎陽城內,已懮乏食,剛要派兵救應敖倉,夾攻鍾離昧,不防項王統率大軍,親來奪取滎陽。這事非同小可,累得漢王寢饋難安,因召入酈食其,向他問計。酈生答道:「項羽傾國前來,銳氣正盛,未可與敵。為大王計,惟有分封諸侯,牽制楚軍,方可紓患。從前商湯放桀,仍封夏後,周武滅紂,亦封殷後,至暴秦併吞六國,不使存祀,所以速亡。今大王若分封六國後嗣,六國君民,必皆感恩慕義,願為臣妾,合力擁戴大王。大王得道多助,自可南鄉稱霸,楚成孤立,必然失勢,亦當襝衽來朝,不敢與大王抗衡了。」漢王道:「此計甚善,可即命有司刻印,齎封六國,各處都煩先生一行,為我傳命。」酈生趨出,當然代戒有司,速鑄六國王印,印尚未成,酈生已整裝待發。
  適值張良入謁,見漢王方在午膳,趑趄不前。漢王已經瞧著,向良招呼道:「子房來得正好,可為我商決一事。」良乃趨近座前,漢王又與語道:「近日有人獻策,請封六國後人,牽制楚軍,究竟可否照行?」張良忙答道:「何人為大王出此下計?此計若行,大事去了!」漢王不覺一驚,把箸放下,就將酈生所言,轉告張良。良隨手取箸,指陳利弊道:「臣請為大王借管代籌,說明害處。從前湯武放伐桀紂,仍封後嗣,乃是能制彼死命,不妨示恩。今日大王自問,能制項羽的死命否?這就是一不可行。武王入殷,表商容閭,釋箕子囚,封比乾墓,今日大王能否為此?這就是二不可行。武王發鉅橋粟,散鹿台財,專濟貧窮,今日大王能否為此?這就是三不可行。武王勝殷回國,偃革為軒,倒載干戈,示不復用,今日大王能否為此?這就是四不可行。休馬華山,不復再乘,大王能做得到否?這就是五不可行。放牛桃林,不復再運,大王能做得到否?這就是六不可行。況且天下豪傑,拋親戚,棄墳墓,去故舊,來從大王,無非為日後成功,冀得尺寸封土,今復立六國後,尚有何地可封諸臣,豪傑統皆失望,不如歸事故主,大王得靠著何人,共取天下?這就是七不可行。楚若不強,倒也罷了,倘強盛如故,六國新王,必折服楚國,大王怎得強令稱臣?這就是八不可行。有此八害,豈不是大事盡去麼?」漢王口中含飯,仔細聽說,及張良說罷,竟將口中飯吐出,大罵酈生道:「豎儒無知,幾誤乃公大事!幸虧子房為我指明,免得錯行。」說至此,急命左右傳語有司,促令銷印,酈生一場高興,化作冰銷。但細思良言,確是有理,也覺得自己錯想,不敢瀆陳了。老頭兒太多言。
  過了數日,楚兵前鋒,竟逼至滎陽城下,城外戍兵,陸續避入城中,漢王急命大小諸將,閉城固守,自在廳室中坐著,默籌方法。適值陳平來報軍情,漢王即令他旁坐,商議破敵事宜。這一番有分教:
  六出奇謀緣此始,七旬亞父命該終。
  欲知陳平如何獻謀,且至下回再表。  

  英布實一鄙夫耳!患得患失之見,橫亙胸中,故隨何怵以禍福,即為所動,背楚歸漢。及入見漢王,偶遭慢侮,便欲自刎,何其輕躁乃爾!就館以後,服御滿前,美人侍側,彩色悅目,肥甘適口,轉不禁大喜欲狂,又何其志趣之卑陋也!唐李文饒以漢王見布,深得駕馭英雄之術,吾謂此足以馭鄙夫,斷不足以馭英雄。伊尹必三聘而始至,呂尚必師事而後來,倘如漢王之踞牀洗足,已早望望然去之矣,寧如英布之易受牢籠乎?酈生之初見漢王,亦遭踞牀洗足之侮,而不復他適,其志識亦不過爾爾。請封六國,所見何左,一經張子房之駁斥,而其計謀之絀,已可概見。英布固鄙夫也,不得為英雄,酈生亦庸流耳,寧真得為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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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縱反間范增致斃 甘替死紀信被焚



  卻說陳平入見漢王,漢王正懮心時局,亟顧語陳平道:「天下紛紛,究竟何時得了?」平答說道:「大王所慮,無非是為著項王,臣料項王麾下,不過范亞父,項羽尊范增為亞父。鍾離昧等數人,算做項氏忠臣,替他出力。大王若肯捐棄巨金,賄通楚人,流言反間,使他自相猜疑,然後乘隙進攻,破楚自容易了。」漢王道:「金銀何足顧惜?但教折除敵燄,便足安心。」說著,即命左右取出黃金四萬斤,交與陳平,任令行事。平受金退出,提出數成,交與心腹小校,使他扮做楚兵模樣,懷金出城,混入楚營,賄囑項王左右,偏布謠言。俗語說是錢能通神,有了黃金,沒一事不能照辦,大約過了兩三日,楚軍中便紛紛傳說,無非是嫁誣鍾離昧等,說他功多賞少,不得分封,將要聯漢滅楚等語。項王素來好猜,一聞訛傳,就不禁動了疑心,竟把鍾離昧等視做貳臣,不肯信任。惟待遇范增,尚然如故。范增且請速攻滎陽,休使漢王逃走,項王遂親督將士,把滎陽城團團圍住,四面猛撲,一些兒不肯放鬆。
  漢王恐不能守,姑遣人與楚講和,願畫滎陽為界,將滎陽東面屬楚,西面屬漢。項王未肯遽允,不過因漢使前來,就也遣使入城,遞一個回話手本,且借此探察城中虛實。這也由項王中氣漸枵,故願遣使入城,否則已將漢使殺斃,何用回報!那知被陳平湊著機會,擺就了現成圈套,好教楚使著迷,墮入計中。楚使未曾預防,貿然逕入,先向漢王報命。漢王已由陳平指導,佯作酒醉,模模糊糊的對付數語。楚使不便多言,即由陳平等導入客館,留他午宴。陳平等走了出去,楚使靜坐片刻,便有一班僕役,抬進牛羊雞豚,及美酒佳餚,向廚房中趨入。楚使心中暗想,莫非漢王格外優待,須要饗我太牢盛饌,所以有許多物品,扛抬進來。已而又由陳平趨進,問及范亞父起居,並詢亞父有無手書?楚使道:「我奉項王使命,為了和議而來,並非由亞父所遣。」陳平聽了,故意失色道:「原來是項王使人。」說著又去。未幾即有吏人跑入廚房,指令僕役,盡將牲餼酒肴等抬出,且聽他廚下私語道:「他不是由亞父差來,怎得配饗太牢呢?」楚使不禁驚愕,俟各物抬去後,竟好一歇不見動靜。到了日影西斜,饑腸亂鳴,才見有一兩人搬入酒飯,放在案上,來請用膳。楚使大略一瞧,無非是蔬食菜羹等類,連魚肉都不見面,不由的怒氣上衝。本想拒絕不吃,只因肚饑難熬,胡亂的吃了少許。不料菜蔬中帶著臭味,未能下咽,而且酒也是酸的,飯也是爛的,叫他如何適口?越看越惱,當時放下杯箸,大踏步走出客館,但與門吏說了一聲辭別,匆匆出城去了。分明是個飯桶。
  城中守吏,並不阻擋,由他自去。他竟一口氣跑回軍營,入見項王。便一五一十的報告明白,且言亞父私通漢王,應該防著。項王怒道:「我前日早有傳聞,還道他是老成可靠,不便遽信人言,那知他果有通敵情事!這個老匹夫,想是活得不耐煩了!」說著,便欲召入范增,當面詰責。還是左右替增排解,請項王勿可過急,待有真憑實據,方可加罪,否則恐防敵人詭謀,不宜遽信云云。如陳平的反間計,尚易窺破,只因項羽躁急,乃入彀中。項王乃暫從含忍,不遽發作。
  獨范增尚未得知,一心思想,要為項王設法滅漢。他見項王為了和議,又復把攻城事情,寬懈下去,免不得暗暗著急,因此再入見項王,仍請督勵將士,速下滎陽。項王已心疑范增,默默無言。范增急說道:「古人有言: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從前鴻門會宴時,臣曾勸大王速殺劉季,大王不從臣言,因致養癰貽患,挨到今日,復得了天賜機會,把他困住滎陽,若再被逃脫,縱虎離山,一旦捲土重來,必不可敵,臣恐我不逼人,人且逼我,後悔還來得及麼!」項王被他一詰,忍不住一種悶氣,便勃然道:「汝叫我速攻滎陽,我非不欲從汝,但恐滎陽未必攻下,我的性命,要被汝送脫了!」
  范增摸不著頭腦,只對著項王雙目睃著。忽然想到項王平日,從沒有這等話說,今定是聽人讒間,故有是語。因也忍耐不下,便向項王朗聲道:「天下事已經大定,願大王好好自為,勿墮敵人狡計,臣年已衰老,原宜引退,乞賜臣骸骨,歸葬鄉里便了。」說畢,掉頭逕出。項王也不挽留,一任增回入本營。增至此已知絕望,遂將項王所封歷陽侯印綬,遣人送還項王,自己草草整裝,即日東歸。一路走,一路想,回溯近幾年來,為了項王奪取天下,費盡了無數心機,滿望削平劉漢,好教項王混一宇內,自己亦得安享榮華,聊娛暮景。偏偏項王信讒加忌,弄得功敗垂成,此後楚國江山,看來總要被劉氏奪去,一腔熱血,付諸流水,豈不可歎!於是自嗟自怨,滿腹牢騷,日間躑躅途中,連茶飯都無心吃下,夜間投宿逆旅,也是睡不得安,翻來復去,好幾夜不能合眼。從來愁最傷人,懮易致疾,況范增已年逾七十,怎經得起日夕煩悶,鬱極無聊!因此迫成疾病,漸漸的寒熱侵身,起初還是勉強支持,力疾就道,忽然背上奇痛得很,才閱一宵,便突起一個惡瘡。途次既無良醫,增亦不願求生,但思回見家人,與他永訣。所以臥在車中,催趲速行。將到彭城,背疽越痛越大,不堪收拾,增亦昏迷不醒。尚有幾個從人,見他死在目前,不得不暫停旅舍。過了兩日,增大叫一聲,背疽暴裂,流血不止,竟爾身亡,壽終七十一歲。時已為漢王三年四月中了。急點年月。
  從吏見范增已死,買棺斂屍,運回居鄛,埋葬郭東。後人因他忠事項王,被敵搆陷,死得可憐,乃為他立祠致祭,流傳不絕。並稱縣廷中井為亞父井,留作紀念。九原有知,也好從此告慰了。還算是身後幸事。
  且說項王聞范增道死,反覺傷感,又未免起了悔心。自思范增事我數年,當無歹意,安知非漢王設計,害我股肱,今與劉季誓不兩立,定當踏平此城,方足泄恨。曉得遲了。乃又召入鍾離昧等,好言撫慰,且囑他用力攻城,立功候賞等語。鍾離昧等倒也感奮,拚死進攻,四面圍撲,晨夕不休。
  滎陽城內的將士,連日抵禦,害得筋疲力盡,困憊得很,再加糧道斷絕,貯食將罄,眼見得危急萬分,朝不保暮。漢王亦焦灼異常,陳平張良,雖然智術過人,到此亦沒有良法,只好向眾將面前,用了各種激勵的話頭,鼓動眾志。果然有一位替死將軍,慷慨過人,情願粉骨碎身,仰報知遇。這人為誰?乃是漢將紀信。當下入見漢王,請屏左右,悄悄相告道:「大王困守孤城,已有數月,現在敵勢甚盛,城內兵少糧空,定難久守,為大王計,不如脫圍他去,方得自全。但敵軍四面圍著,毫無隙路,須要設法誑敵,把臣軀代作大王,只說是出城投降,好教敵軍無備,然後大王可以乘間出圍,不致危險了。」漢王道:「如將軍言,我雖得出重圍,將軍豈不冒險嗎?」紀信又道:「大王若不用臣言,城破以後,玉石俱焚,臣雖死亦有何益。今只死了一臣,不但大王脫禍,就是許多將士,亦得全生,是一臣可抵千萬人性命,也算是值得了!」漢王尚遲疑未決,恐也是做作出來。紀信奮然道:「大王不忍臣死,臣終不能獨生,不如就此先死罷。」說著意拔劍在手,遽欲自刎。慌得漢王連忙下座,把他阻住,且向他垂涕道:「將軍忠誠貫日,古今無二,但願天心默佑,共得保全,更為萬幸。」紀信乃收劍答說道:「臣死也得所了。」漢王更召入陳平,與語紀信替死等情。陳平道:「紀將軍果肯替死,尚有何說!但也須添設一計,方保無虞。」漢王問有何策?平與漢王附耳數語,漢王自然稱妙。便由陳平寫了降書,囑使乾吏出城,齎書往謁項王。
  項王展書閱畢,便問漢使道:「汝主何時出降?」漢使道:「今夜便當出降了。」項王大喜,發放漢使,叫他復告漢王,不得誤約。否則明日屠城,漢使唯唯而去。項王便令鍾離昧等,領兵伺候,一俟漢王出來,就好將他拿下祭刀,鍾離昧等振起精神,眼巴巴的待著。
  時至黃昏,尚未見城中動靜,轉眼間已是夜半,方見東門大啟,放出多人,前後並無火炬,望將過去,好似穿著軍裝,滿身甲冑。大眾恐他詐降,忙將兵器高舉,向前攔阻。但聽得嬌聲高叫道:「我等婦女,無食無衣,只好趁著開門時候,出外求生,還望將軍們放開走路,賞我一線生機,將來當福壽雙全,公侯萬代!」想都是陳平教他。楚兵仔細一瞧,果然是婦人女子,老少不同,有的是雞皮白髮,有的是蟬鬢朱顏,隻身上都披著敝甲,扭扭捏捏,好看得很,禁不住驚異起來。又問他出城逃生,如何有這種異裝?婦女統答說道:「我等沒有衣穿,不得已將守兵棄甲,取來禦寒,幸請勿怪!」楚兵聽說,雖然釋去疑團,總不免少見多怪,暗暗稱奇。大眾分立兩旁,讓開走路,看他過去,且個個睜著饞眼,見有姿色的嬌娃,恨不將他摟抱過來,圖些快樂。更奇怪的是這種婦女,陸續不絕,過了一班,又是一班,連連絡絡,魚貫而出,一時傳為奇觀。卻是楚軍的眼福。甚至西南北三方的楚兵,亦都趨至東門,來看熱鬧。楚將也道是東門大啟,漢王總要出降,不必顧著營寨,但教趨候東門左右,不使漢王走脫,就好算得盡職,所以兵士到來,將吏等亦皆踵至。那漢王就潛開西門,帶著陳平張良,及夏侯嬰樊噲等,溜了出去,但留御史大夫周苛,裨將樅公,與前魏王豹同守滎陽,保住城池。
  楚兵毫無所聞,專在東門叢集,尚見紛紛婦女出來,好多時才得走完,約莫有二三千人。天色已將黎明瞭,城中始有兵隊繼出,還執著旌旗羽葆,徐徐行動。又走了好一歇,無非推延時刻,好使漢王遠颺。方來了一乘龍車,當中端坐一位王者,黃屋左纛,前遮後擁,面目模糊難辨。楚將楚兵,總道是漢王來降,都替項王喜歡,高呼萬歲,喧聲如雷。待至龍車推近楚營,並不見漢王下車,大眾不免驚疑,入報項王。項王親自出營,張開那重瞳炬目,審視車中,那車內仍無動靜,不由的大怒道:「劉邦莫非醉死,見我親出,尚端坐如木偶麼?」說著,便喝令左右,用著火炬,環照車中。但見坐著這位人物,衣服雖似漢王模樣,面貌卻與漢王不同,因厲聲叱問道:「汝是何人,敢來冒充漢王?」車中人才應聲出答道:「我乃大漢將軍紀信。」說了一語,又復停住。一語已足千秋。項王越覺咆哮,大罵不止。紀信反呵呵笑說道:「項羽匹夫,仔細聽著!我王豈肯降汝?今已早出滎陽,往招各路兵馬,來與汝決一雌雄,料汝總要失敗,必為我王所擒,汝若知己,不若趕緊退去,尚得免死。」項王氣極,麾令軍士齊集火炬,燒燬來車。軍士應命,環車縱火,烈燄飛騰,車中麾蓋,統皆燃著。紀信在車中大呼道:「逆賊項羽,敢弒義帝,復要焚殺忠臣,我死且留名,看汝死後何如?」說至此,身上已經被火,仍然忍痛端坐,任他延燒,霎時間皮焦骨爛,全車成灰,一道忠魂,已往九霄雲外去了。
  項王急欲入城,不料城門已閉,城上又滿列守卒,整備矢石,抵禦楚軍。項王督兵再攻,城中兵糧雖少,卻靠著周苛樅公兩人,誓死固守,振作士氣,連番放箭擲石,不使楚軍近城。楚軍攻撲數次,終被擊退。周苛更與樅公商議道:「我等奉了王命,留守此城。城存與存,城亡與亡,倉中尚有積粟數十石,總有旬日可以支持,但恐魏豹居心反覆,或被楚兵勾通,作了內應,那時防不勝防,難免失手,不如把他殺死,除絕內患。就使我王將來,責我擅殺,我等也好據實答復,萬一我王不肯赦宥,我也寧可完城坐罪,比那亡城死敵,好得多了!」樅公也是一個忠臣,當即贊成,惟說是欲誅魏豹,須要乘他不備,從速下手。周苛遂想出一法,托言會議軍情,召豹入商。豹未曾預料,坦然趨至,周苛樅公,迎他入座。才說數語,就被周苛拔出佩劍,砍將過去。豹不及閃避,立致受傷,還想負痛逃走,又由樅公取劍一揮,劈倒地上,了結性命。該死久矣。豹母已死,豹妾薄氏,又由漢王帶去,無人出來領屍。周苛索性陳屍軍中,聲言豹有異心,因此加誅,如有怯戰通敵等情,當與豹一同科罪。軍吏等統皆咋舌,不敢少懈。嗣是拚死拒敵,戮力同心,竟得將一座危城,兀自守住。周苛見眾心已固,方將豹屍收殮埋葬,自與樅公分陴固守。
  項王怎肯捨去?還想並力破城。會有偵騎走報,漢王向關中徵兵,馳出武關,竟向宛洛進發。說得項王驚愕失常,奮袂起座道:「劉邦詭計甚多,我中他詐降計,被他走脫,今復移兵南下,莫非又去攻我彭城?我應急往攔截為是。」隨即傳令將士,撤圍南行。
  究竟漢王何故轉出武關,說來也有原因。漢王用陳平密計,東放婦女出城,誤人耳目,西向成臯馳去,不見楚兵追擊,幸得安抵成臯。旋聞紀信被焚,且悲且恨,遂向關中招集兵馬,再擬出救滎陽,替信報仇。可巧有一轅生,入白漢王道:「大王不必再往滎陽,但教出兵武關,南向宛洛,項王必慮大王復襲彭城,移兵攔阻,滎陽自可解圍,成臯亦不致吃緊。大王遇著楚兵,更當堅壁勿戰,與他相持數月,一可使滎陽成臯,暫時休息,二可待韓信張耳,平定東北,前來會師,然後大王再還滎陽,合軍與戰,我逸彼勞,我盈彼竭,還怕不能破楚嗎!」漢王道:「汝言頗有至理,我當依議便了。」於是出師武關。到了宛城,果聞項王引兵前來,連忙命軍士豎柵掘濠,立定營壘,待至楚軍逼近,已經預備妥當,好同他堅持過去。小子有詩詠道:
  到底行軍在運籌,尚謀尚力總難侔,
  深溝高壘堅持日,不怕雄兵不逗遛?
  欲知項王曾否進攻,容待下回分解。  

  陳平致死范增,稱為六出奇計之二,請捐金以間項王,一也,進草具以待楚使,二也。吾謂此計亦屬平常,項王雖愚,度亦不至遽為所欺,或者范增應該畢命,遂致項王動疑,迫令道死耳。夫范增事項數年,於項王之殘暴不仁,未聞諫止,而且老猶戀棧,可去不去,安知非天之假手陳平,使之用謀斃增乎?鄛人之立祠致祭,實為無名,死而有知,恐亦愧享廟食矣!彼紀信之甘代漢王,捨身赴難,脫漢王於圍城之中,而自致焚死,此為漢室之第一忠臣。及漢已定國,功臣多半封侯,而獨不聞有追恤紀信之典,漢王其真寡恩哉!范增有祠,而紀信無祠,此古今仁人智士,所以有不平之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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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入內帳潛奪將軍印 救全城幸得舍人兒



  卻說項王移兵至宛,見漢兵固壘守著,好幾次前往挑戰,並不見漢兵迎敵。要想攻打進去,又為壕柵所阻,不能衝入。項王正暴躁得很,忽接得探馬急報,乃是魏相國彭越,渡過睢水,大破下邳駐紮的楚軍,殺死楚將薛公,氣勢甚盛。項王大憤道:「可恨彭越,這般撒野,我且去擊斃了他,再來擒捉劉邦。」說著,又拔營東去,往擊彭越。越自受漢王命,為魏相國,見二十二回。略定梁地十餘城。至漢王敗走睢水,楚兵漫山遍野,爭逐漢軍,越亦保守不住,北走河上。項王進攻滎陽,又由越往來游弋,截楚糧道,那時項王已恨越不置,此次越又陣斬楚將,叫項羽如何不憤?倍道東行,一遇越兵,便與豺虎相似,兜頭亂噬。越抵敵不住,又只得退渡睢水,仍然向北奔去。項王追趕不及,復擬往攻漢王,因即探聽漢王行蹤。時漢王已由宛城轉入成臯,與英布合兵駐守。英布往扼成臯,見二十六回中。項王接到確音,便引兵西進,順道先攻滎陽。
  滎陽城內,仍由周苛樅公住著,兩人原赤膽忠心,為漢守土,但總道項王已去,一時不致驟來,所以防備少疏,與民休息。那知楚兵大至,乘銳攻打,比前次還要凶狠。周苛樅公,連忙登城拒敵,已是不及。楚兵四面齊上,竟將滎陽城攻破,並把周苛樅公,一並擒住。項王也即入城,先召周苛至前,溫顏與語道:「汝能堅守孤城,至今才破,不可謂非將材,可惜汝誤投漢王,終為我軍所擒,若肯向我降順,我當授汝上將,封邑三萬戶,汝可願否?」周苛睜目怒叱道:「汝不去降漢,反要勸我降汝,真是怪極!汝豈是漢王敵手麼?」項王怒起,厲聲大罵道:「不中抬舉的東西!我若將汝一刀兩段,還太便宜,左右快與我取過鼎鑊來!」左右聞命,即將鼎鑊取入,由項王命烹周苛。苛毫無懼色,任他褫剝衣服,擲入鼎鑊,眼見是水火既濟,熔成一鍋人肉羹了。造語新穎。苛既烹死,樅公也被推入。項王令他顧視鼎鑊,樅公道:「我與周苛同守滎陽,苛遭烹死,我亦何忍獨生!情願受死,聽憑大王處置便了!」項王聽他說得有理,總算不使就烹,但令推出斬首,刀光一閃,魂離軀殼,隨那漢御史大夫周苛,同返太虛,這也不消細說。已極褒揚。
  項王遂進逼成臯,警信傳入成臯城內,漢王不免驚心。暗思滎陽已失,成臯恐亦難守,哪裡還有第二個紀信,再來替死?因此帶同夏侯嬰,潛開北門,預先出走。及至諸將得知,漢王已經去遠,彼此不願再留,遂陸續出城追去。英布獨力難支,索性也棄城北走,成臯遂被項王奪去。項王聞漢王早出,料知不及追趕,就在成臯駐下,休養兵鋒,徐圖進取。獨漢王馳出成臯,北向修武,擬往依韓信張耳等軍。原來韓信本想伐齊,只因趙地未平,乃與張耳四處剿撫,駐紮修武縣中。漢王已曾聞報,所以星夜趲程,渡河至小修武,宿了一宵,到了翌晨,清早即起,與夏侯嬰出了驛舍,逕入韓信張耳營中。
  營兵方起,出視漢王,尚是睡眼朦朧,且見漢王未著王服,不知他從何處差來,當下略回來歷,不遽放入。漢王詐稱漢使,奉命來此,有急事要報元帥。營兵聞有王命,當然不便再阻,但言元帥尚未起來,請入營待報。漢王也不與多說,搶步趨入內帳,當有中軍護衛,認識漢王,慌忙向前行禮。漢王向他擺手,不令聲張,惟使引往韓信臥室。信還在夢中,一些兒沒有知曉。漢王卻靜悄悄的走至榻旁,見案上擺著將印兵符,當即取在手中,出升外帳,命軍吏傳召諸將。諸將尚疑是韓信點兵,統來參謁,及走近案前,舉頭仰望,並不是韓元帥,卻是一位漢大王,大家統皆驚愕。但也不便細問,只好依禮下拜。漢王待他拜罷,逕自發令,把諸將改換職守,一一遣出。
  韓信張耳,至此方得人喚醒,整衣進見,伏地請罪道:「臣等不知大王駕到,有失遠迎,罪該萬死!」韓信號為國士,何竟有此失著。漢王微笑道:「這也沒有甚麼死罪,不過軍營裡應該如何嚴備,方免不測,況天已大明,亦須早起,奈何高臥未醒,連將印兵符等要件,俱未顧著!倘若敵人猝至,如何抵禦,或有刺客詐稱漢使,混入營中,恐將軍首級,亦難自保,這豈不是危險萬分麼?」韓張二人聽著,禁不住滿面羞慚,無詞可對。漢王又問韓信道:「我本煩將軍攻齊,一得齊地,即來會師攻楚。今將軍留此不往,意欲何為?」韓信乃答說道:「趙地尚未平定,若即移兵東向,保不住趙人蠢動,復為我患。就使有張耳駐守,恐兵分力薄,未足支持,況臣率士卒數萬,轉戰趙魏,勢已過勞,驟然東出,齊阻我前,趙扼我後,腹背受敵,兵不堪戰,豈非危道!故臣擬略定趙地,寬假時日,既可少紓兵力,復可免蹈危機,近正部署粗定,意欲伐齊,適值大王駕到,得以面陳。大王且屯兵此地,伺便攻復成臯,臣即當引兵東去,得仗大王威力,一鼓平齊,便好乘勝西向,與大王會師擊楚了。」漢王方和顏道:「此計甚善。將軍等可起來聽令。」兩人拜謝而起。漢王命張耳帶著本部,速回趙都鎮守,使韓信募集趙地丁壯,東往攻齊。所有修武駐紮的營兵,盡行截留,歸漢王自己統帶,再出擊楚。韓張兩人,不敢有違,只好就此辭行,分頭辦事去了。
  韓張既去,漢王坐擁修武大營,得了許多人馬,復見成臯諸將,陸續奔集,聲勢復振。因擬再出擊楚,忽從外面遞入軍書,報稱項王從成臯發兵,向西進行。漢王忙遣得力將士,前往鞏縣,堵住楚兵西進,一面與眾商議道:「項王今欲西往,無非是窺我關中。關中乃我根本重地,萬不可失,我意願將成臯東境,一律棄去,索性還保鞏洛,嚴拒楚軍,免得關中搖動,諸君以為何如?」酈食其急忙應聲道:「臣意以為不可!臣聞君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敖倉儲粟甚多,素稱足食,今楚兵既拔滎陽,不知進據敖倉,這正是天意助漢,不欲絕我民命呢。願大王速即進兵,收復滎陽,據敖倉粟,塞成臯險,控太行山,距蜚狐口,守白馬津,因勢利便,阻遏敵人,敵恐後路中斷,必不敢輕向關中,關中自可無虞,何必往守鞏洛呢?」漢王乃決計復出敖倉,路經小修武,誓眾進戰。
  郎中鄭忠,卻獻了一條絕糧的計策,謂不如斷楚糧餉,使他乏食自亂,然後進擊未遲。漢王乃令部將盧綰劉賈,率領步卒二萬,騎士數百,渡過白馬津,潛入楚地,會同彭越,截楚糧草。越知楚兵輜重,屯積燕西,遂與盧劉二將,議定計策,夤夜往劫。楚兵未曾防備,被彭越等暗暗過去,放起一把火來,燒得滿地皆紅,一片嗶嗶剝剝的聲音,驚起楚兵睡夢,慌忙起身出望,已是煙燄逼人。再加彭越盧綰劉賈三將,三面殺入,鬧得一塌糊塗,楚兵除被殺外,四散竄去,霎時間逃得精光。所有輜重糧草,盡行棄下,一半被焚,一半搬散。彭越更乘勢奪還梁地,共取睢陽外黃等十七城。得失原是無常。
  項王尚在成臯,未得西軍捷報,正在愁煩,不防燕西糧餉,又被彭越等焚掠一空,惱得項王火星透頂,復要親擊彭越。因召大司馬曹咎進囑道:「彭越又劫我軍糧,可恨已極!且聞他大擾梁地,猖獗異常,看來非我親自往征,不能掃平此賊!今留將軍等守住成臯,切勿出戰,但當阻住漢王,使他不得東來,便是有功。我料此番擊越,大約十五日內,就可平定梁地,再來與將軍相會。將軍須要謹記我言,毋違毋誤!」項王此言,卻也精細,可惜任用非人。曹咎唯唯聽命,項王尚恐曹咎誤事,復留司馬欣助守,然後引兵自去。
  彭越不怕別人,但怕項王自至,怎奈冤家碰著對頭,偏又聞得項王親來,越只好入外黃城,督兵拒守。外黃在梁地西偏,項王從成臯過來,第一重便是外黃城。他已怒氣勃勃,目無全敵,一見外黃城關得甚緊,上面有守兵等列著,越覺忍無可忍,立率將士攻城。寫出項王暴躁,反襯舍人小兒。接連攻了數日,城中很是危急,彭越自知難守,等到夜靜更深的時候,開了北門,引兵衝出,得了一條走路,飛馬馳去。楚兵不及追趕,仍然留住城下。城內已無主帥,如何保守!因即開門投降。
  項王揮動三軍,魚貫入城,既至署中,當即查點百姓,凡年在十五以上,悉令前往城東,聽候號令。看官道是何故?他因百姓投順彭越,幫他守城,好幾日才得攻下,情跡可恨,意欲將十五歲以上的男子,一體坑死,方足泄憤。這號令傳示民間,人人曉得項王殘暴,定是前去送死,你也慌,我也怕,激成一片悲號聲,震響全城。就中有一個髫齡童子,發僅及肩,獨能顧全萬家,挺身出來,竟往楚軍中求見項王。楚兵瞧著,怪他年幼,不免問及履歷,小兒說道:「我父曾為縣令舍人,我年一十三歲,今有要事,前來稟報大王,敢煩從速通報。」楚兵見他口齒伶俐,愈覺稱奇,遂替他入報項王。項王聞有小兒求見,倒也詫異,便令兵士引入。小兒從容入內,見了項王,行過了拜跪禮,起立一旁。項王見他面白唇紅,眉清目秀,已帶著三分憐愛,便柔聲問道:「看汝小小年紀,也敢來見我麼?」小兒道:「大王為民父母,小臣就是大王的赤子,赤子愛慕父母,常思瞻依膝下,難道父母不許謁見麼?」開口便能動人。項王本來喜諛,更兼小兒所言,入情入理,便欣然問道:「汝既來此,定有意見,可即說明。」小兒道:「外黃百姓,久仰大王威德,只因彭越逞強,驟來攻城,城中無兵無餉,只有一班窮苦百姓,不能抵敵,沒奈何向他暫降。百姓本意,仍日望大兵來援,脫離苦厄,今幸大王駕臨,逐去彭越,使百姓重見天日,感戴何如?乃大王軍中,忽有一種訛傳,想把十五歲以上的丁口,統皆坑死,小臣以為大王德同堯舜,威過湯武,斷不忍將一班赤子,屠戮淨盡。況屠戮以後,與大王不但無益,反且有損。所以小臣斗膽進來,請大王頒下明令,慰諭大眾,免得人人危疑。」好一番說詞,恐酈生等尚恐勿如。項王道:「汝說彭越劫制人民,也還有理,但我已引兵到此,為何尚助越拒我?我所以情不甘休。且我要坑死人民,就使無益,何致有損!汝能說出理由,我便下令安民﹔否則連汝都要坑死了!」小兒並不慌忙,反正容答說道:「彭越入據城中,部兵甚多,聞得大王親征,但恐百姓作為內應,就將四面城門,各派親兵把守,百姓手無寸鐵,無從斬關出迎,只好由他守著,惟心中總想設法驅越,所有越令,均不承認,越見人心未附,所以夤夜北遁。若百姓甘心助逆,還要拚死堅守,等到全城死亡,方得由大王入城,最速亦須經過五日十日,今彭越一去,立即開城迎駕,可見百姓並不助越,實是效順大王。大王不察民情,反欲坑死壯丁,大眾原是沒法違抗,不得不俯首就死,但外黃以東,尚有十數城,聽說大王坑死百姓,何人再敢效順?降亦死,不降亦死,何如始終抗命,尚有一線希望。試想彭越從漢,必且向漢乞師,來敵大王,大王處處受敵,縱使處處得勝,也要費盡心力,照此看來,便是無益有損了。」說得明明白白,不怕項王不依。項王一想,這個小兒,卻是語語不錯,況與曹咎期約半月,便回成臯,今已過了數日,倘或前途十餘城,果如小兒所言,統皆固守,多費心力,倒也罷了﹔倘或誤過時日,成臯被漢兵奪去,關係甚大,如何使得?因面囑小兒道:「我就依汝,赦免全城百姓罷。」小兒正要拜辭,項王又令左右取過白銀數兩,賞賜小兒,小兒領謝而出。
  項王即傳出軍令,收回前命,所有全城百姓,一體免罪,部兵不准侵擾。這令一下,百姓變哭為笑,易懮為喜。起初還道由項王大發慈悲,相率稱頌,後來知是舍人兒為民請命,才得倖免,於是感念項王的情意,統移到舍人兒身上。一介黃童,竟得保全千萬蒼生,真是從古以來,得未曾有了。可惜史家不留姓名。項王復引兵出外黃城,向東進發,沿途所過郡縣,統畏楚軍聲威,不敢與抗。且聞外黃人民,毫不遭害,樂得望風投誠。彭越已向谷城奔去,把前時略定十七城的功勞,化為烏有。項王得唾手取來,行至睢陽,差不多要半個月了。
  時已秋盡冬來,照著秦時舊制,又要過年。項王就在睢陽暫住,待將佐慶賀元旦,方才啟行。轉眼間已是元旦,即漢王四年。項王就在行轅中,升帳受賀。將佐等統肅隊趨入,行過了禮,即由項王賜宴,內外列座,開懷暢飲,興會淋漓。忽有急足從成臯馳來,報稱城已失守,大司馬曹咎陣亡。項王大驚道:「我叫曹咎謹守成臯,奈何被漢兵奪去?」報子說道:「曹咎違命出戰,被漢兵截住汜水,不能退回,因致自盡。」項王又頓足道:「司馬欣呢?」報子又說道:「司馬欣也殉難了。」項王忙即起座,命左右撤去酒肴,立刻傳集三軍,西赴成臯,小子有詩歎道:
  聖王耀德不勞兵,得國何從仗力征,
  試問烏騅奔命後,到頭曾否告成功!
  究竟成臯如何歸漢,下回再當敘明。  

  自漢王起兵以來,所有軍謀,似皆出諸他人之口,幾若漢王無所用心,不過好受人言,虛懷若谷而已。然觀他馳入趙營,潛奪兵符,並不由旁人之授計,乃知漢王未嘗無謀,且謀出韓信諸人之上,此張子房之所以稱為天授也。但韓信號為名將,而防禁乃疏闊若此,豈古所謂節制之兵者?張耳更無論已。彼十三歲之外黃兒,竟能說動暴主,救出萬人生命,智不可及,仁亦有餘。昔項王坑秦降卒二十萬人,未有能進阻之者,使當時有如外黃兒之善諫,寧有不足動項王之心乎?故項王若能得人,非不足與為善,惜乎其部下將佐,均不逮一黃口小兒,范增以人傑稱,對外黃兒且有愧色,遑問其他!無惑乎項王之終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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