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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海宴] 瑯琊榜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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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火影鳴人 於 2016-1-6 08:19 編輯



【小說書名】:瑯琊榜

【小說作者】:海宴

【作者簡介】:
海宴在外界眼中是“最神秘的暢銷小說作者”,《瑯琊榜》原著小說在網站上創下一個個點擊神話,
以天價版權改編成電視劇形式搬上熒屏後又大熱,但她的低調讓讀者仍舊無從知曉她是什麼樣子。

《瑯琊榜》電視劇播出後,原本不溫不火的圖書銷量猛增,在出現短暫斷貨後出版社正不斷加印,
而作者海宴依舊堅持“不簽售”“不採訪”等原則,

也表示沒有創作新作品。就連想從網上找到一張她的近照,都是難事。
和一些專職網絡作家不同,海宴是個上班族,供職於成都一家房地產公司,“有一群活潑可愛的同事朋友,
背著房貸車貸,每日上班下班”,沒事時就在家寫稿。與山東影視劇製作中心合作過《瑯琊榜》之後,
她繼續擔任了山影另一部電視劇《他來了,請閉眼》的編劇,是否會就此放棄辦公室之職轉型編劇也未可知。

【內容簡介】:
《琅琊榜》是海宴所著的架空歷史類年度網絡最佳小說,該小說是參考南梁時代的架空世界觀。被稱為「中國版基度山恩仇記」。
後來改編成中國電視劇版,而中國版《瑯琊榜》以魏晉南北朝時期作為故事展開的主要年代;外傳泰國要原著翻拍成電視劇之版權


天下第一大幫江左盟的宗主梅長蘇化名蘇哲來到帝都金陵,同時也帶來了一場場風波與一團團迷霧。

具有雙重身份的貴公子,爭嫡中的太子與親王,手握禁軍的國中第一高手,統率南境鐵騎的美麗郡主……

周旋在這些權高位重身份不凡的人之間,為什麼反而是行事低調的蘇哲成為了所有事件的核心?

掀起狂風巨濤的那隻幕後之手,會不會就是前一波惡浪席捲之後留下的泡沫?

他的身份,究竟是雪夜薄甲逐敵千里的少年將軍,還是病體支離年壽難永的陰沉謀士?  

他重回舊地再遇舊友,他翻雲覆雨機關算盡,到底是想要達到一個什麼樣的目的?

【其他作品】:瑯琊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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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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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2:48:28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enixpyj 於 2015-12-29 12:56 編輯

第一章 兩姓之子

    琅琊閣。

    那是一個天下最神秘的地方,但同時,卻也是天下最公開的地方。

    世上凡是聽過琅琊閣之名的人,都知道它位於琅琊山頂,是一處美輪美煥的風雅莊園,園內亭台樓閣,秀女靈僕,園外一條寬闊的石板主路,蜿蜒而下,直通山腳的官道。天南海北、水陸兩行的人都可以很輕易地到達這裡,可以很隨意地入它的門庭。除了食宿都要收取相應的費用以外,琅琊閣對來客幾乎沒有其他任何的限制。

    然而就算是這樣明明白白地敞開在天下人的眼前,迄今為止也尚無一人能夠弄清楚它到底是怎樣的一個組織,它究竟是如何運作的。

    人們只知道,無論你想知道什麼,只要帶著足夠的銀子進到琅琊閣內,就能得到滿意的答案,數十年間,沒有一次倒過招牌。

    曾有人很奇怪地問過琅琊閣主:「你不可能真的什麼都知道,如果有人來問皇帝陛下有幾根頭髮,或者伏靈聖女昨晚睡覺時夢見了誰,你怎麼回答?」

    琅琊閣主邪惡地一笑道:「因為所有問題都由我定價。比如剛才那兩個問題,我就定價三千萬兩銀子。誰肯付這麼一大筆錢,只為了砸我的招牌玩玩?人們真正花錢要知道的事情,多半都是可以調查出來的事情,至少我目前為止,還沒遇上像你這麼無聊的人。」

    那人撇撇嘴失望地道:「咦,你原來是個騙子。」

    可惜其他人並不這樣認為,琅琊閣門前每天依然車水馬龍,盛況不衰,銀子流水般地進來,名氣也一日比一日更旺。

    不過雖然琅琊閣明擺著以賺錢為宗旨,但它也明白應該偶爾回饋一下客戶的道理。

    免費的東西大家都喜歡,尤其是它既免費又不廉價的時候。

    每年更新一次的各大排名榜單,就是琅琊閣回饋江湖的大禮。

    天下十大高手排名,天下十大幫派排名,天下十大富豪排名,天下十大美人排名,天下十大公子排名。

    前三個就不用說了,後面兩項還有個附加條件,就是必須是單身。

    蕭景睿今年仍然是單身的,所以自從他以二十歲的弱冠之齡登上琅琊公子榜之後,每年都穩穩地上升著名次,似乎毫無下榜之憂。

    既然能躋身於天下公子榜的榜單,蕭景睿當然是個與眾不同的人

    不過他最與眾不同的地方就是,從他生下來的那天起,他便有兩個爹,兩個娘,屬於兩個家庭,有兩個身份。

    一個家是金陵謝氏,謝家爹爹承繼寧國侯位,世襲貴胄,娘親是當朝天子的妹妹蒞陽公主,在這個家裡,他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

    另一個家是玢佐卓氏,卓家爹爹一身功力卓絕,執掌的天泉山莊揚威江湖多年,娘親也是赫赫有名的女俠,在這個家裡,他有一個姐姐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

    可儘管如此,蕭景睿卻既不姓謝,也不姓卓,他姓蕭。

    拉住最偏遠山區最不聞世事的人去問,那人也一定知道,蕭,是當今國姓。

    蕭景睿為什麼有這麼奇怪的身世,我們從他出生前講起,就能講得非常清楚了。

    二十四年前,寧國侯謝玉離開懷孕的妻子出征西夏,蒞陽公主留在金陵待產;同年,天泉山莊莊主卓鼎風與魔教教主約戰苗疆,臨走前也將身懷六甲的愛妻送到金陵委託岳父照顧。誰知天有不測風雲,一次被民間俗稱為「白喉」的疫情突然暴發,金陵城內頓成修羅獄場。為免疫情擴散,官府封了城,嚴禁百姓出入,只有一些富貴家族得到了特殊的照顧,其中當然就包括謝卓兩家夫人。

    雖然達官貴人們有些特權離開疫區,但畢竟不能隨意行動,州府官員們在附近的各處清靜山廟為他們安排了住處,要度過危險期確認沒有染病後才得自由。

    這時謝夫人懷胎八月半,卓夫人懷胎九月,碰巧被送到了睿山上的同一座廟宇中作了鄰居。兩位夫人原本只是在社交場合見過的點頭之交,這次同遇患難,丈夫又都不在身邊,交往多了後,彼此都覺得性情相投,常在一處針線談笑,交流懷胎的感受,很快就情同姐妹。

    這天,兩人正聚在一起聊天弈棋,突然同時陣痛起來。因為產期提前,僕從們措手不及,匆匆準備產房,好一番忙亂,從下午直折騰到深夜,外面電閃雷鳴,風雨大作,等大家惶惶然把心都揪成麻花了的時候,終於有嬰兒的啼哭聲響起,兩個男孩幾乎是同時落草。

    在一片喜笑顏開中,產婆們捧著這金尊玉貴的兩個小公子到外間準備好的一個大木桶裡給嬰兒浴身。

    就在此時,意外發生了。

    古廟院中一株空心柏被雷電擊中,一段粗枝轟然斷裂,砸在產房屋頂上,瞬那間瓦碎梁歪,窗欞也被震落,狂風猛捲而入,屋內燭火俱滅,一片尖叫聲。侍衛和婢女們慌慌張張搶出兩位夫人,被嚇得向後跌坐在地上的產婆們也手忙腳亂地摸黑從木桶裡撈出嬰孩,逃了出去。

    好在有驚無險,無人受傷,重新擇房安頓好了產婦之後,眾人剛鬆了一口氣,就突然發現了一個大問題。

    摸黑被抱出的兩個男嬰,赤裸裸身無牽掛,一般樣皺皺巴巴,一般樣張著嘴大哭,重量相仿,眉目相似,哪個是謝夫人生的,哪個又是卓夫人生的?

    到了第二天,問題更加沉重,因為其中的一個男嬰突然喘不上氣來,未幾就死了。

    當謝侯帶著平定叛亂的赫赫戰功,卓莊主帶著擊敗魔教的爍爍威名趕來時,只看到自己虛弱哀傷的愛妻,與一個不知該歸誰所有的嬰孩。

    謝夫人既是當朝長公主,這件事就不可避免地驚動到了當今天子。皇帝下旨命兩家帶著嬰孩入宮,想親自做個判斷。

    但一看到兩對父母的模樣,皇帝就知道事情難辦了。

    謝玉與卓鼎風都是長身玉立,五官明晰,兩位夫人都是柳眉杏眼,秀麗文雅;雖說不算很像,但細察其五官,輪廓特徵竟然差不多。

    即使等孩子長大,只怕也難單憑長相,就判定他到底是誰家之子。

    皇帝抱著嬰兒看了半天,雖無決斷,但因心中十分喜愛,便想出了一個折中之計:「既然無法確認這孩子究竟是何人之子,那他姓謝姓卓都不合適,朕就賜國姓于他,按皇子輩取名,叫景……景睿好了,他生在睿山之上嘛。一年住在謝家,下一年就住在卓家,算是兩姓之子,如何?」

    皇帝作了主,何況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大家也只能同意。

    就這樣,蕭景睿便有了雙重身份,即是寧國侯家的大公子,也是卓氏門中的二少爺。而素無往來的謝卓兩家也由此變得有如親族一般,關係緊密。

    兩個身份帶來的是雙倍的寵愛與雙倍的尊榮,但同時,也有雙倍的辛苦。蕭景睿從小就知道自己與其他的兄弟姐妹不同,要同時滿足兩對父母的期許。謝家重文,卓家重武,謝玉想讓兒子掌握將兵奇謀,卓鼎風要求兒子通曉江湖歷練。雖然承受著極大的壓力,但蕭景睿總算不負眾望,表現得甚是優秀,論文可詞驚翰林,論武能拔劍江湖,再加上天生一副瀟灑俊美的好皮囊,按他最好的朋友言豫津的說法,就是「完美成這樣也就夠了……」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公認完美的少年英傑,在天下最權威的貴公子榜上掙扎了四年,也只掙到了第二名,就好像再也掙不動了。

    不過好在這位本該年輕氣盛的少年公子,其實性情卻出奇的溫厚,一向並不爭強好勝。第一也好,第二也罷,他只要能留下琅琊榜上就已心滿意足。

    他甚至從來沒有很認真地去瞭解過,居於自己之上排名榜首的那個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對於這位雙重身份的貴公子而言,琅琊榜,只是能助他達到心願的一個媒介而已。

    雲飄蓼今年已經二十九歲了,對於一個美人而言,似乎已步向遲暮,但每年琅琊美人榜在更新的時候,仍然可以看到她的名字。

    她是唯一一個能留在榜中超過十年的女子。

    一個近屆三十依然單身,卻仍是備受人尊敬的美人。

    與公子榜不同,排定美人榜似乎更有難度,因為公子們都招搖顯擺,四處拋頭露面的,想不發現都難,而美人們卻不同,除了少數幾個身在風塵的,大部分都隱在深閨,芝蘭幽谷只待有緣人慧眼。

    所以每年美人榜更新的時候,時常都會冒出幾個大家聽都沒聽說過的名字。

    當然,只要一入琅琊榜,再默默無聞的人也會一朝名聞天下知,成為眾人追捧的對象。何況這種美人兒多半都是瓊閨秀玉,身份不低,所以求親的、說媒的、重金只求一睹芳容的,幾乎要踏破門檻兒。這些熙熙攘攘的愛慕者中只有少數有運氣能親眼看到美人玉顏,然後留下幾句迷迷暈暈的評論:「美,真是太美了,果然不愧是琅琊美人……」

    可是對大多數普通人而言,仍然是美人如花隔雲端,只聞其名,難見其人。

    然而雲飄蓼不同。

    十八歲初登美人榜,雲飄蓼就在公眾視線之內。

    因為她是一個大夫。

    潯陽雲氏,醫聖世家,數代以來都是善心仁術,恩德遍於江湖朝野。每月初十,雲家會連設三日醫棚,向窮苦貧寒人家施藥,數十年風雨無阻。所以有點年紀的人,幾乎都是眼看著雲飄蓼從一個只幫點小忙的幼女,長成綽約溫婉的絕美佳人。

    可是令人奇怪的是,自雲飄蓼成年起,來向她求親的貴爵顯要也好,書香世家也好,江湖霸主也好,都無一例外地得到了婉拒的結果。

    有人曾重金詢問琅琊閣這是為什麼,得到的答案只有一句話:「曾經滄海難為水。」

    話雖短,意思卻十分明了。美人眼中時時浮起的輕愁薄恨也間接說明了琅琊閣的答案仍是一如既往的正確。

    是什麼人得到了美麗聖女的芳心,卻又讓她至今形單影隻??

    這個問題在琅琊閣上的報價是五千萬兩白銀,擺明是告訴大家:「別來問,就算我知道,我也不太想說。」

    可這世上偏偏就有些錢多得燒心不信邪的人。九年前,江湖首富沈鐸鋮命人抬著銀票,飄然入了琅琊閣,求問芳心。半天之後,他鐵青著臉出來,直接就回了家。

    這個價值五千萬兩白銀的答案足足等到半年後才漸漸從沈家被傳了出來。

    跟琅琊閣出品的其他答案一樣,這個答案也十分的簡潔明瞭,只有四個字「前世鴛盟」。

    詳細點兒說,就是雲飄蓼似乎懷有前世的記憶,一直癡癡等待著轉生的戀人前來尋她。

    對於這個答案,雲飄蓼本人並沒有否認,所以沈鐸鋮也不能說人家琅琊閣騙錢。

    至於雲飄蓼前世的戀人轉生何處,化為何人,這個問題在琅琊閣裡暫時還沒有定價。

    因為琅琊閣的規矩是,你問出問題來,閣主憑自己的判斷定價,如果價錢太高你承受不了,轉身走人就是了。

    所以琅琊閣上有標價的問題往往都是那些有人問了卻付不起錢的問題。

    「雲飄蓼的前世戀人今生是誰」這個問題之所以沒有標價,就是因為根本沒人來問過。

    大家誰也不傻,挖肉換血去買下這個答案,萬一此人不是自己,豈不是人財兩空?

    雲飄蓼如花般的青春歲月,就這樣在眾人又敬又憐的目光中,流水般緩緩飄逝。

    明年,美人三十。

    雲氏庭院的花前柳下,依然是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真的沒人來問過雲姑娘的戀人轉生後的事嗎?」

    「嘿嘿……」

    「居然真有傻瓜來問過?那你開價多少?」

    「嘿嘿……」

    「你再嘿嘿我就縫了你的嘴,到底開價多少?」

    「一兩……」

    「什麼?!」

    「白銀一兩,不過要純度很高的官銀。」

    「純度再高那也只是一兩!你這人有毛病是不是?上個問題為什麼開價五千萬?」

    「我高興……」

    琅琊閣主是不是有點變態?可惜的是這個問題沒人花錢來問,否則答案一定相當簡潔,簡潔到只有一個字。

    「那你給他的答案是什麼?」

    「琅琊榜中人。雲飄蓼轉生後的戀人,至少也應該是琅琊榜中人。」

    「咦?按一兩銀子的價值來看,這個答案相當的有參考性呢。」

    「我們琅琊閣出去的答案,無論貴賤,都是相當有參考性的。」

    長久的靜默,只有窗外桂花飄落的聲音。

    半晌後,一聲長歎:「你呀,真是個害人精……」

    「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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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榜 第一卷 第二章
    可是面對著早已空無一人的那三間藥棚,他仍然不想挪動一步。

    二更鼓響,街道的盡頭亮起一盞琉璃燈,光線柔和地向這邊漫動過來,直到罩定蕭景睿直直挺立的身體。

    一隻溫暖柔軟的手伸了過來,握住蕭景睿冰涼的手掌,耳邊響起的,是全天下最和煦清醇的嗓音:「來,跟我來……」

    蕭景睿慢慢轉動視線,看了來人一眼,又慢慢地低下了頭,無言地跟隨著對方的牽引,移動了腳步。

    街角停著一輛普通的暗青色馬車,那人拉著蕭景睿上車,逕直向城門口駛去。此時已是城門緊閉的宵禁時間,但當馬車無聲駛近的時候,巍巍大門卻毫無阻礙地開了半扇,等他們出去後方才又靜靜地關上。出城車行一個時辰,到了一所花木擁簇中的小小別院,院中燈火明亮柔和,兩個粉衫秀髻的俏麗丫環迎候在門外。

    「為蕭公子更衣沐浴。」

    「是,主人。」

    整個過程中蕭景睿一直呆呆地,聽從對方的一切安排,直到換了絲質睡衣被扶靠在床頭歇息時,也不說一句話。

    那人移燈前來,用手背在蕭景睿的額前頰邊輕輕撫了撫,仿若在測試他的溫度一般,之後又長歎了一聲。

    「這樣是不成的,要生病。臻兒,拿琴來。」

    「是。」

    琴台設好,鼎香氤氳,室內多掌了一盞燈,更加明亮。那人撩衣坐下,十指輕佻,在琴弦上流水般一抹,一縷琴音裊裊飄出,縈繞樑間,蕭景睿不由自主地抬起了眼睛。

    試聲之後的曲調哀婉自然,仿若是平平淡淡的娓娓敘談,又似是潺潺流逝的不羈小溪,雖然清緩無奇,卻又令人平生一股落花流水的茫然,勾起無限相思情腸,酸楚幽痛幾難抑制,不知不覺心頭便如堤潰洪洩一般,只想著痛快一慟。

    待等蕭景睿哭得心碎淚湧之際,琴聲又自高潮處一轉,婉轉奏出春風楊柳之調,融融暖意間略帶惆悵追惜,其中的哀傷卻已平復,悠寧安和取而代之,宛如胸臆之間鬱塞洩盡後的一劑溫補,令人倦意漸起,不由地想要在長長的追逐後稍加安眠。

    「給蕭公子喝兩口安神茶。」餘音繚繞間,那人吩咐道。

    「是。」

    蕭景睿雙眸有些朦朧,青瓷茶盅遞到唇邊,本能般地張開了嘴,只覺茶味溫潤適口,入口後不多時便倦意更濃,倒在枕上。有人輕輕地摸了摸他的前額,又將他緊按在胸口的兩隻手拉開,擺放了一個較為舒適的姿勢,輕聲道:「睡吧……」

    雖然正處於情緒異常之中,但蕭景睿還是能很確切地感受到對方的善意,本想道一聲謝,卻又實在神思倦怠,翻了個身,便沉沉睡去。

    兩天後的一大早,潯陽城外的官道上就塵土飛揚,蹄聲如雨,兩名騎士顯然是連夜趕路,鬢髮已有些松亂,不過胯下那繡鞍錦轡的白馬龍駒,和一身寒絹蜀緞的華美衣袍還是很清楚地表明了這兩人非同尋常的身份。

    所以早已迎候在城門口的一名藍衣人立即起身前行一步,揖手為禮,高聲道:「請問可是天泉山莊卓大少爺和寧國侯府的謝二公子麼?」

    卓青遙與謝弼微吃一驚,手下一緊,勒停了坐騎,仔細看向搭話者,卻不認識。

    「敢問足下何人?」卓青遙問道。

    「在下奉家主之命,在此等候兩位。家主有言,請兩位放心,蕭公子這兩日留宿我家主人別院,家主已為他撫琴烹茶,特意開導了一番,雖不能算是了無情傷,但稍加時日自會更加安好。兩位若是心急,在下這就帶路,領兩位去見蕭公子。」

    「你家主人是……」謝弼剛問了半句,便被卓青遙拉住了手臂,不解地回頭看了一眼,見他以目示意,正看向那藍衣人的襟口。

    月白封襟上,繡著一朵小小的素梅,若是草草一眼瞟過,幾乎看不大清楚。

    謝弼腦中一亮,正恍然吸了一口氣,卓青遙已朗聲道:「貴主人殷切照拂舍弟之情,謝卓兩家皆感同身受,來日若有機會,自當竭誠報答。」

    藍衣人微微一笑,回禮道:「這江左十四州,都是家主翼護之地,平常江湖兄弟們來來往往,家主尚且要操心,何況蕭公子何等貴人,若是在這潯陽地界受了什麼委屈傷了貴體,家主心中也難安寧,稍加照顧是應盡之責,卓大少爺竟說起報答來,實是不敢當。」

    謝弼也不禁一笑,讚道:「果然是強將手下無弱兵,足下好會說話。」

    「謝二公子客氣了。」藍衣人並不多言,彬彬有禮地拱拱手,「請兩位隨我來。」

    卓青瑤和謝弼催動坐騎,跟在那藍衣人後面,向西沿一條不算窄的土路放馬奔跑了約大半個時辰,便來到那所小小的院落前。

    院門虛掩,所以藍衣人道了個請字,便讓在一邊。卓青遙當先一推開門,就看見弟弟坐在院中一株桂花樹下,雖然臉色蒼白,不過神情還算平靜,一顆心這才略略放下,叫了一聲:「景睿!」

    蕭景睿回頭看了一眼,站起身來,低聲道:「大哥,二弟,你們怎麼來了?」

    「你還問我們呢,前天是什麼日子你忘了麼?中秋之夜等你不回,爹娘和伯父伯母難道不擔心?你又是死心眼的人,不把你帶回去,我們兄弟姐妹一大堆還有好日子過嗎?」

    被兄長一責怪,蕭景睿也自覺理虧,低下頭去。謝弼忙上前打圓場道:「好啦,卓大哥你就別念叨了,那囉嗦勁兒都快趕上我爹了,既然大哥沒事,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咱們歇一夜,明天就回金陵去。」

    「你還真不客氣啊,」卓青遙在他頭上拍了一掌,「景睿已經在人家這裡打擾兩天了,你還想再加上咱們倆?」

    「三位公子不必介意,這處別院本就是招待客人用的,也添不了什麼麻煩。」一直靜靜站在院門邊的藍衣人道,「三位若是客氣,反倒會讓家主不安。」

    卓青遙謙辭道:「貴主盛情,銘感五內。在下兄弟們再叨擾一日,明天告辭。」

    「各位敬請隨便。在下去補辦些用品來,就不打擾你們敘話了。」藍衣人極是識趣,找了個借口便匆匆離去。

    「不管他怎麼說,總之還是一個大人情。」卓青遙回頭瞪了弟弟一眼,「你記得收留你的人是誰嗎?」

    「我雖然心情不好,但也沒有失憶,他親自來接我,為我撫琴烹茶,怎麼會不記得他是誰?」

    「他居然親自接你到這裡來?」卓青遙有些吃驚,「你們以前認識?」

    「是見過幾次面的。如果不是因為認識他是誰,我又怎麼會隨便跟他走?」

    「哼,不用想像我都知道你當時一定是神思恍惚的,只怕誰來接你你都會跟著去,」卓青遙歎口氣道,「景睿,我早說過雲姑娘與你無緣,你癡迷不悟這麼多年,現在總該死心了吧?

    蕭景睿面色慘白,低下頭久久不語。謝弼與他年齡只相差一歲,一向感情最好,頓時心中不忍,勸道:「其實這麼些年,你也只是遙遙相望,怨多喜少,如今絕了念想,正所謂不破不立,也該是你重整心緒的時候了,若是自墜迷障難以自拔,於人於己都沒有好處。如果暫不想回家,我就陪你四處散散心,雷山定婆婆下月不是百歲壽麼,卓伯伯已收了帖子,我們明天直接就去吧?」

    蕭景睿經過這兩日緩衝,雖仍是心中鬱鬱,理智總算是回復了。也幸而雲飄蓼從未給過他虛渺的希望,不至於讓人心生怨憤,此時見兄弟們這般關切,不欲更添他們憂心,當下強展眉頭,道:「若是卓爹爹有命,自然要去。」

    「按理我該去的,只是綺兒有身孕,狀況一直不穩,只好勞煩你了。」卓青遙笑道。

    蕭景睿想到大哥丟下懷孕的妻子特意連夜趕來看自己,心裡又暖又愧,低聲道:「綺妹身子可好?」

    「還算好,你不必掛心。」

    謝弼將兩隻手分別搭在他們肩上,道:「不知這附近可有酒賣?就算中秋已過,我們兄弟也要飲幾杯才好。」

    蕭景睿雖然沒有興致,但雅不願掃了兄弟的興,想了想道:「後院有兩位侍女姐姐,我去問問好了。」說著轉身去了。

    謝弼趁機打量了一下這個小小院落,越看越覺得這些花樹香草、假山古凳、流水清池佈置得十分恰當有度,即不標新創奇,也不流於俗套,忍不住讚道:「這個普通的客院當不是他親自設置的,尚且如此雅致,可見此人果非凡品。」

    卓青遙撲哧笑出聲來:「你算什麼,也有資格品評他是不是凡品?雖然素聞他平易近人,但少林方丈大師見他尚執平輩禮,你這般信口評說也實在是失禮。」

    謝弼吐了吐舌頭,「反正他又不在,隨便說說嘛。其實他若真在才好呢,我們對他都是久聞其名未見其人,今日若有幸能見一見,也是機緣。」

    卓青遙正要答話,蕭景睿已走了回來,道:「兩位姐姐說院中有酒,少時便送來。」

    話音剛落,兩個雪膚花貌的丫環已手捧酒具食盒盈盈走來,微微屈膝行禮,將饌品安排在樹下石桌上,斟好三杯,嬌笑道:「三位公子請慢用。」

    酒香初飄時,謝弼臉色已是一變,此時端杯細嗅,表情更是瞠目結舌。

    卓蕭二人素知他愛酒如癡,在酒中研究頗深,看這樣子定是好酒,蕭景睿此時心緒不佳,倒不覺得怎樣,卓青遙已是一個排頭敲下去:「你也是世家子弟,這般饞樣,回家稟了伯母,可要好好管教你。」

    謝弼抬起頭,滿臉已是發紅,結結巴巴道:「可是……可是……這是照殿紅啊……」

    此言一出,卓蕭二人也嚇了一跳。

    照殿紅,酒中極品,兩百年酒仙於幽境采百花奇果所釀,醇香悠長,後人再無此境,世上存量也不多,就是皇室御宴,也要挑重要場合才開上一兩瓶,賜與親貴重臣,饒是謝弼侯門公子,公主所出,也只喝過一小杯而已。想不到這小小別院中,竟有侍女隨隨便便端了出來招待過路的客人,自然惹人驚詫。

    「兩位姐姐,尋常酒菜也罷了,這個照殿紅,未見主人親諾,不敢擅飲,請姐姐們收了回去吧。」卓青遙到底人品穩重,怔了一下後立即推辭,蕭景睿呆呆的似沒回過神,謝弼則是一副強忍的表情。

    「家主已知兩位公子今日必來,所以早就吩咐過要好生招待,若要飲酒,當以照殿紅相饗,方不負蕭公子當日慷慨贈梅之意。」居左的侍女微笑答話,言辭之雅,竟不讓大家。

    卓青遙看向弟弟:「你不是說你只見過他幾面嗎?」

    蕭景睿回想了片刻才恍然道:「他指的是那天秦嶺之上啊……些須小事,何值如此盛情?再說後來在清風觀遇到時,他已經又謝過一遍了。」

    卓青遙和謝弼有些發怔,他們剛開始聽蕭景睿說見過幾面,還以為是那人在某些重要場合露面時,被蕭景睿遠遠瞧見過,現在這一聽,分別是有所交往。

    「景睿,你以前回家,也常將在外行走時的重要事情講給我們聽,怎麼這件事卻未曾聽你提過呢?」

    「這倒奇了,」蕭景睿看著大哥,「我在外面遇到的人說多不多,說少可也不少,總不至於把每一個人都告訴你們吧?」

    「你遇到別人不稀奇,可你遇到的是……」謝弼剛叫了一句,卓青遙又止住了他,定定地瞧了弟弟兩眼,緩緩道:「你真的知道他是誰嗎?」

    「當然知道,」蕭景睿見兄長神情古怪,心裡也有些沒底,聲音便低了一些,「他是在秦嶺南北兩邊販運皮貨的一個富商啊……」

    謝弼翻翻白眼,跌坐在旁邊石凳上,卓青遙雖穩得住些,但嘴角也有輕微的抽搐,兩個侍女抿嘴而笑,不過因為矜持和教養,並不插言。

    好半晌,卓青遙才咬著牙,重新找回自己的聲音:「你與他已見過數面,還以為他只是個富商,如此拙劣得離譜的眼力,到底是憑什麼竟能登上琅琊榜?我看那個琅琊閣主根本也沒有識人之明,和你差不多!」

    蕭景睿也是聰明人,聽到此處,當然早已明白自己以為只有泛泛之交的那個富商,其實多半是個頗有地位的名人,不過他雖然近幾年汲汲於名利榜中掙扎,內心卻並不真的是個看重虛名的人,故而此時雖然有些尷尬,卻也並不羞愧,只淡淡問了句:「那你們說他是誰?」

    卓青遙歎了口氣,將雙手環抱在胸前,看著弟弟的眼睛吐出八個字:

    「琅琊榜首,江左梅郎。」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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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榜 第一卷 第三章
    琅琊榜首,江左梅郎。

    饒是蕭景睿正值最心灰意冷之際,乍一聽到這個名頭,也不禁目光一跳。

    「遙映人間冰雪樣,暗香幽浮曲臨江,遍識天下英雄路,俯首江左有梅郎。」這是九年前北方巨擎「峭龍幫」幫主束中天初見梅長蘇時所吟的詩句。

    當時公孫家族避禍入江左,束中天追殺過江。江左盟新任宗主梅長蘇親臨江畔相迎,兩人未帶一刀一劍、一兵一卒,於賀嶺之巔密談兩日,下山後束中天退回北方,公孫氏全族得保,江左盟之名始揚於江湖。

    兩年後,江左盟威名未墜,梅長蘇本人又突然被排上了琅琊公子榜,並很快登上榜首再也沒有下來過。由於梅長蘇不喜露面,曾睹其真容的人世上只有寥寥幾個,可越是這樣,大家越是對他好奇,希冀能有一日,可以親眼見見江左梅郎是何等絕世風采。

    蕭景睿刻意躋身於琅琊公子榜,雖然不是為了爭強好勝,但對於這位始終位居自己之上的人還是有點好奇之心,想著什麼時候有機會能見上一面。可惜由於梅長蘇一向隱於幕後,很少公開出現,使他一直未能如願。去年冬天路過秦嶺,在崖上採得寒梅一枝,攜在手中進了一間茶舍休息,隔壁桌前有位身裹白裘的年輕人,一直凝目梅枝,十分喜歡的樣子,蕭景睿也沒多想什麼,就將此梅贈與了那年輕人。半月後在靈山清風觀,碰巧又遇見了對方,大家互相認了出來,攀談了許久才分手。因為只是匆匆交往,過後便忘,故而也未曾對家人朋友提起,更是想也未曾想過,這個未見得有多驚艷奪目的溫雅男子,竟就是執掌天下第一大幫的江左梅郎。

    「家主一向瑣事繁多,不能親臨招待,三位公子如不介意,就請入席一飲,也是我江左盟的榮幸。」那兩個侍女都是蘭心惠質,見蕭景睿自聽到梅長蘇之名後一直呆呆的,為免他尷尬,便上前盈盈勸酒。

    謝弼此時對照殿紅早已沒有抵抗力,見卓青遙沒有再繼續推辭,當下躬身一揖,謝道:「貴主盛情,卻之不恭,請姐姐們代我兄弟三人多多致謝了。」

    侍女們嬌笑還禮後,謝弼便拉著他的兄弟們入了座,端起琥珀杯輕輕啜了一口,只覺酒液沾唇入喉,一股醇香自舌尖散開,直透腦鹵五腑,果然不愧是酒中極品。

    卓青遙儘管還是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但一見謝弼這副如入人間樂境的模樣,便知道再也休想將他從桌旁拉開,只得怏怏勸了一句:「這不是尋常果酒,雖然醇美,後勁卻是不小的,你少喝一點。」

    但此時謝弼哪裡還停得住杯,縱然是就著美味小菜淺酌慢飲,也不知不覺喝了十幾杯。那兩個侍女彷彿很瞭解謝弼的酒量似的,等他喝到第十七杯時便不再加斟,而是轉而向卓青遙和蕭景睿勸酒。這兩人雖不善飲,卻也抵不住照殿紅的誘惑,分別喝了七八杯,已是微曛。

    侍女們知道這三人近兩日都未曾好眠過,上前扶起,分別送入客房安睡。不知是因為疲累還是酒意,三個人竟全都一直睡到次日天明,起來後覺得神清氣爽,疲意盡消,對梅長蘇的待客之道更添佩服。

    略事梳洗後,昨天在城門口迎候的那個藍衣人便來了,道歉說主人有事,不能來相送,請原諒云云。想那江左盟宗主是何等身份,不來才是正常的,所以卓青遙急忙謙辭遜謝,兩個人站在院門口比起客氣來,謝弼忍不住笑,拉著蕭景睿悄聲道:「卓大哥這老氣橫秋的,哪裡像是江湖人,我看他入朝進禮部才最合適。」

    卓青遙耳力好,早就聽見,轉過頭瞪了謝弼一眼,但總算因此結束了這長長的一番客套,賓主道別,藍衣人還把蕭景睿丟在客棧裡的坐騎給送了過來。

    離開別院之後,三個人略略感歎了幾句梅長蘇周到的行事風格,只是因為敬重,並沒有多說。策馬回到官道上不久,就到了分道口。卓青遙掛念妻子,準備兼程趕回金陵,蕭景睿確實不想這時候回家去見父母,再加上收到壽宴請帖的人是卓鼎風,總不能讓與江湖無涉的謝弼單獨前去,所以決定一起到雷山拜壽。三人相互叮囑了幾句,就此道別。

    雷山距離潯陽,馬行大約半個多月的行程,兩人不趕時間,策馬徐行,一路上謝弼想了無數的辦法來引逗蕭景睿說笑,後者也明白他的好意,極力配合,氣氛因此並不沉悶陰鬱。

    下午進了馬鞍府,兩人正在街上閒走,想找一間順眼的客棧投宿,突聽背後有人大叫一聲:「景睿」,接著一條人影直撲過來,一把就將這個被喊的人緊緊抱住。

    「景睿你沒事吧?沒事吧?」那人一迭聲地道,「我昨天才聽說雲姑娘要嫁給別人了,想到你一定很難過,本打算馬上去找你的,又不知道你已經到了什麼地方,誰想今天就碰見了!你怎麼樣?難受不?」

    蕭景睿從那人懷裡掙扎出來,淡淡道:「我很好,已經沒事了。」

    「怎麼可能?」那人睜大了眼睛,「我還不知道你小子,那麼迷戀雲姑娘,不難受個一年半載的是不會好的。你放心,有什麼話都跟我傾訴吧,朋友是幹什麼用的,就該這時候來安慰你。走,我陪你喝酒,等你醉了就會好受多了。」

    謝弼這時已顧不得保持自己侯門公子的形象,翻著白眼搖頭。這個言豫津,沒心沒肺的程度天天見漲,自己這一整天小心翼翼的,他一出現就朝人家傷口上扎。

    「我真的沒事了,」蕭景睿知道自己這位好友天性如此,並不生氣,忍著心裡的隱痛道,「你這是要去哪裡?」

    「我沒什麼要緊的事,你呢,你去哪裡?」

    「我和二弟去雷山給一位長輩拜壽。」

    「那我跟你一起去!」

    「這不太好吧?」蕭景睿有些為難,「雷山定婆婆是江湖中人,二弟還沒什麼,畢竟大家都知道謝卓兩家交好,可是你……」

    「我怎麼了?我不算江湖人嗎?」言豫津大不高興,「我行走江湖的時間不比你短吧。」

    謝弼大笑道:「拜託你,我的言大公子,你那也叫行走江湖?後面煎餅攤子旁那兩個人,還有茶座二樓窗邊的三個,絨線鋪子裡的兩人,那都是暗中保護你的侍衛吧?根本就是出來遊山玩水的,誰樂意帶你這個麻煩。」

    「你還說我呢,你比我強嗎?要不是跟景睿在一起,你後面肯定也有一堆!」

    「所以啦,我從來都不自稱是江湖人。你就死心吧,像我們倆這樣的子弟,無論修文還是修武,除了太不爭氣的,遲早也是要入仕任職。既然終究都有官府身份,那麼江湖中人自然不樂意與我們多交往。聽說你爹最近一直在打算著把你塞進龍禁尉裡?」

    「可不是嘛,」言豫津頓時愁雲滿面,「我剛說不去,他就拿家法打我。還是景睿逍遙,皇上特旨許他可以選擇入朝,也可以遊歷江湖。你說我出生的時候怎麼就沒那個運氣攤上兩個身份呢?」

    「這就叫各人有各人的命,」謝弼一把推開他,「你快走吧,我們要去投店了。」

    「景睿,景睿,」言豫津抓著好友不放,「你帶我去嘛,我把後面那些都趕走……反正是跟你在一起,我爹娘也不會擔心。再說現在正是你最難過的時期,我無論如何都應該陪著你的啊。」

    從小一起廝混,蕭景睿知道此人糾纏功夫一流,當下也不願白白費神,便點了點頭。謝弼其實也很喜歡這位國舅公子的爽直,多他一人作陪也好,故意逗了兩句,也就沒再多說。言豫津便歡歡喜喜的去進行侍衛清掃工作了。

    在馬鞍府休息一晚,次日早飯後起程。蕭景睿與謝弼的裝束倒很普通,唯有言豫津鮮衣怒馬,打扮得十分招搖,就差沒把天下第十公子的招牌頂在頭上。

    「算了,就讓他得意幾天吧,估計明年他就下榜了。」謝弼無奈地歎口氣,瞧瞧身後遠遠綴著的幾個人,「這些侍衛也太小心了些,就他那樣的,一看就知道有權有勢人家出來的,誰沒事了來惹他。」

    「他如果不是這個大大咧咧的脾氣和隨意閒散的性情,也不至於今年才上榜。你其實也明白的,論出身,論才情,論品貌,他哪樣比我差?」蕭景睿接話道,「要論這琅琊五榜,公子榜其實最好上,天下才俊雖然無數,但既然要稱公子,出身卻是最重要,範圍一下子就小了好多。能入此榜多半靠天生,有什麼好得意的。」

    「你也太妄自菲薄了吧。我也是天生的公子,怎麼榜上沒我的份兒?」謝弼雖反駁了一句,但心裡卻明白蕭景睿此言不虛。梅長蘇雖是公子榜榜首,但若他不是江左盟宗主,那也未見得在江湖上如此得人重視。

    「你們在說什麼?」言豫津招搖夠了,催馬靠過來問道。

    「我們在說,琅琊五榜中,公子榜其實最沒被大家放在眼裡。」謝弼笑道。

    可是出乎他意料之外,言豫津卻未生氣,反而點點頭道:「比起那四榜來確是如此。我們公子榜中最出風頭的人,多半都是在其他榜中也有排名的。比如當年的江東公子般若真,在高手榜上列第七,再比如現今的笑劍公子秦越,雖名列第五,但因為在高手榜中排了第九位,江湖上知道他的人絕對比知道景睿這個榜眼多。像我這樣的,雖然擠進了榜,大家都覺得不過是個貴家公子罷了,不大在意的,所以到今天為止,也沒有因為上了榜收到美人香箋,邀我去與她相會……」

    「原來你拚命想上榜是為了多認識美人啊,」謝弼呵呵笑了起來,「存心不良,該打。」

    「切,還說我呢,景睿這麼認真地想要成為琅琊榜中人不也是為了雲姑娘嗎?」言豫津打開扇子瀟灑地搖了搖,「不過也沒什麼,我們公子榜雖然弱些,那也只是跟其他四榜比而已,論起全天下那麼多人,我們也算是很不錯的啦,得意一下你就看不順眼了?」

    「是是是,你大少爺實在了不起。」謝弼一聽他口沒遮攔地提起了雲飄蓼,趕緊扯開話題,「對了,你家那株白海棠不是病了嘛,最近好了嗎?」

    「好了!」言豫津滿臉是笑,「都是我天天親自去照顧它,又施肥又洗葉子的,這才伺候好了。如果琅琊閣再排一個天下十大花匠,我絕對入榜。」

    「得了吧,你除了會施肥會洗葉子,還會幹別的嗎?我娘公主府那棵七心蘭,不就是被你施肥給燒死的嗎?」

    「喂,罵人不揭短啊,我活這麼大就燒死一棵七心蘭你怎麼翻來覆去提個沒完!」

    「是,七心蘭你只燒死了一棵,那白水仙呢?金葉欒呢?醉魚草呢?紅葉椿呢?……」

    「你……」

    兩人開始嘰哩哇啦的拌嘴,蕭景睿有意躲開了一些。剛才言豫津隨口提起雲飄蓼,他雖然面上未露,心中仍是一陣痛楚。只是高堂尚在,親友牽絆,為免他們掛心,不能任性地沉溺於情傷之中,一陣黯然後,還是勉強振作了精神,展目遠眺四野風光。

    謝弼為人心細,嘴上吵著,眼裡還是看到了哥哥的情緒變化,忙向言豫津使個眼色,道:「你不是說上次去黔州很好玩嗎?遇到什麼趣事,也講給我們聽聽。」

    言豫津雖然性情疏闊,卻也不笨,立即反應過來,笑呵呵拉著蕭景睿:「對對對,我一直想跟你講來著,你都沒空理我。跟你說哦,我遇到一個大喇嘛!」

    蕭景睿性情聰慧,如何不知道這兩人的用意,當下也扯開一個小小的笑容,道:「是,那一定有趣的緊,你快講吧。」

    言豫津拉開架勢,正準備口若懸河,突然停了下來,怔怔地看著遠方。

    「那是什麼?」謝弼也伸長了脖子向同一方向看去。

    一行數十騎正從曠野間穿過,一個個騎姿英武,馬勢如龍,當先一柄大旗迎風招展,黑底旗面上一隻銀鷙躍躍欲飛。

    「那是大渝的使者。」蕭景睿神色一凝,沉聲道。

    提起大渝,三人的表情都凝重起來。雖然他們都是金尊玉貴長大的公子哥兒,但畢竟出身貴族世家,時局如何還是知道的。更何況對於十二年前本國與大渝之間那場最終以平局結束的慘烈戰事,他們都還保有一些還算清晰的記憶。

    「大渝來使,終究是要和親麼?」半晌後,謝弼才慨歎一聲,「希望不要是長寧表妹。」

    言豫津也愣了片刻,突然一甩頭,道:「不說這個了,我們走吧。」

    其他兩人也知道這是國政,談之無益,當下也都緘了口,默默催馬前行。

    中午打尖的地方是一處不大不小的縣府,入得城來倒還熱鬧,下來牽馬步行,一邊逛一邊找酒樓。謝弼走在最前面,突然看見一幢兩層樓房,修得極是精緻,門前還挑著一面布幡,繡了個「酒」字,忙叫道:「你們過來,看這樓的樣子,多半是本城最好的酒樓了,我們去坐坐,真是餓死了。」

    這個建議並未受到異議,三人一起來至樓前,定晴一看,不由大吃一驚。

    酒樓的確是酒樓,但也只能說是曾經的酒樓。兩扇雕花木門被打破在地,一眼望進去,室內更是一片狼藉,破杯爛盞摔了一地不說,連桌椅都沒幾張完整的,看起來不是遇了劫,就是有人在此處熱熱鬧鬧地打了一場架。

    「真可惜,好好一個酒樓糟蹋成這個樣子,」言豫津搖了搖頭,「走,我們到附近的茶座去問問怎麼回事。」

    三個人一轉身,進了最近的一處茶坊,正與這座酒樓面對面,客人出乎意料的多,只餘了幾張空桌。一個看著就很能幹的乾瘦夥計過來招呼,安了位置,問要喝什麼茶。

    「沏你們這裡最好的茶就是。」言豫津匆匆敷衍了一句,立即問道,「你們對面酒樓怎麼了,被人砸了場子?」

    那夥計正要回答,旁邊桌上有人突然拍了下桌子,罵道:「我還是覺得宋大人太軟了,那大渝使團的人如此猖狂,又砸樓又打人的,他竟然就這樣放過了!」

    扭頭看時,卻是個魁梧的漢子,滿面怒色。他的同伴看來平和些,正徐徐勸道:「宋大人只是縣官,使團過境,他但求平安罷了。再說那使團中有幾人武技修為極好,宋大人就算想硬,硬得成麼?」

    那漢子冷笑道:「當時江左盟的季大俠明明已經聞訊到場了,他可是琅琊榜上排第七的高手,一個爛使團裡難道有人是他的對手?只不過江北盟再怎麼有實力,到底也只是江湖幫派,按常例是不與官府衝突的,所以宋大人強令攔阻,季大俠沒辦法,也只好聽他的。」

    這時隔一桌有人插言道:「宋大人想盡量大事化小是真的,可若說季大俠真能打敗那個使團裡的高手,卻也未必。」

    此刻坐在茶坊裡的客人以本地人居多,頗有一些是上午砸樓事件的目擊者,就算是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聽了剛才那漢子的抱怨也瞭解了一個大概,無不感到憤慨,全體將目光投向那個插言者身上。

    插言的人坐在靠過道的一張方桌旁,是個五十來歲的老者,頷下微鬚花白,身旁坐了個白淨的小女孩。

    「爺爺,上午那群發脾氣的叔叔伯伯裡,有打架很厲害的人嗎?比後來才來的那個季伯伯更厲害麼?」小女孩仰著頭問出大家共同的問題。

    「是啊,」老者端起茶杯,卻不飲,「記得上次容姑姑給你講琅琊榜的故事嗎?」

    「記得。」

    「那個季伯伯在高手榜上排第七,可是對方里面有個人排第五呢。」

    滿座頓時有些嘩然。琅琊高手榜排第五的人是誰,稍有江湖閱歷的人都知道。

    「金雕柴明?」蕭景睿自言自語道,「他竟然也在大渝使團裡麼?」

    小女孩眨眨眼睛,又問道:「可是聽大家說,那群叔叔伯伯是從大渝國來的哦。大渝國也有人在琅琊榜上嗎?」

    這個問題問得天真,不過因為提問人年紀幼小,倒是無人笑她。

    「小傻瓜,你姑姑沒跟你講清楚麼?這琅琊榜點評的是天下英雄美人,又不是只有咱們大梁才有。」老者耐心地道,「只不過比起來,咱們這邊稍稍多一點而已。現在的天下第一高手玄布,就是大渝的。」

    旁邊已有人按捺不住,問道:「這位老先生,您確認金雕柴明在場嗎?」

    老者笑了笑,「老朽四海飄泊,別的本事沒有,就是記人記得准。那柴明以前見過三次的,怎麼會弄錯?」

    言豫津也插嘴問道:「說到底是為了什麼鬧起來的?他們是使團,在我們的地界上,難道一點道理也不講?」

    「誰知道呢,」有個胖子接嘴,「他們包了五桌在吃飯,一直很安靜的,突然就鬧了起來,說是有人偷了他們帶來的國書,把酒樓的門窗都封住,要搜所有人的身。你們想誰肯乖乖讓他們搜?就這樣打了起來。後來宋大人和江左盟的人前後腳進來鎮場面,大渝那邊惡人先告狀,很威脅了一番,宋大人讓了步,讓大家委屈些給他們搜,可酒樓裡是有女客人的,使團裡卻沒有女子。宋大人便說由他找女捕快來代搜,大渝那邊欺人太甚,居然說信不過,大家真是都氣壞了,差點又打起來。後來季大俠出面爭論了半晌,使團也有個人出來相勸,最終沒找著什麼國書,也沒搜那幾個女客,可酒樓的損失大渝人也沒賠,就這樣揚長而去了。」

    「這也太不講道理了!」謝弼年少氣盛,一拍桌子,「他們們憑什麼說國書就是在這酒樓丟的?再說有沒有這封所謂的國書,還不都是他們一面之詞!」

    「可不是嘛……」被這樣一逗引,大家的火氣又都升了起來,一起罵罵咧咧,吵成一團。

    不過蕭景睿卻沒有參與到這場情緒發洩之中去,他的目光一直鎖定在茶坊的一個角落,呆呆地定住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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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榜 第一卷 第四章
    在蕭景睿視線的終點,一個容顏清朗,身著月白文衫的年輕人悠悠然靠在一張軟椅上,手中拈著一卷淺黃絹箋,正漫不經心地翻看著,時而還端起桌上的香茶輕啜一口,彷彿完全沒被場子裡的嘈雜所打擾。在察覺到蕭景睿緊盯過來的目光後,他抬起眼睛,微微地回了一笑,淡淡淺淺的,卻讓人突生一股月白風輕之感。

    蕭景睿此時的表情是極度驚訝的。當然他也有理由驚訝,因為他認識這個人。

    秦嶺上初遇,清風觀再會,潯陽城月圓之夜,他牽著自己的手離開那淒清街頭,在小院中撫琴烹茶。

    次日一早,自己就曾向侍女問過他的去向,得到的答案是「家主有事要辦,已經離開潯陽了。」

    沒想到江左梅郎要辦的事,竟然是在這小小的縣城。

    雖然根本看不清楚,但蕭景睿以一種本能般的直覺,猜到了梅長蘇此刻公然在眾人面前翻看的那卷絹箋,到底是什麼文書。

    「景睿,你發什麼呆?」言豫津慷慨激昂地與眾人一起大罵了一陣大渝使團的不講理後,終於把注意力又轉回了自己身邊,「要是回到京城那使團還沒走,我可一定要給他們找點麻煩,不過現在我們還是先去找地方吃飯吧。」

    景睿剛應了一聲,就看見梅長蘇隨隨便便把絹箋捲了卷塞進袖子,起身向他們這邊走了過來,白色的衣襟微微飄著,步態十分閒淡瀟灑。

    「你在看什麼?」言豫津轉過頭順著好友的視線看過去,看第一眼時,只覺得是個衣著樸素的年輕人,然而多看幾眼後,就不知不覺地被那並不奪目耀眼的清雅風采給吸住了心神。

    「又見到蕭公子,真是太巧了。」江左盟宗主謙和地打著招呼。

    蕭景睿略略遲疑了一會兒,才選定了一個不太招人注意的稱呼:「梅……梅公子。」

    聽到這個稱呼,言豫津還沒什麼,謝弼卻差點被口水嗆住,睜大了眼睛看向梅長蘇。自己哥哥認識多少個姓梅的公子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不久以前在潯陽府的那個。

    「幾位還沒有用過午飯吧?」梅長蘇並不在意三人各異的表情,「我在此處也算是個地主,有個去處極有特色,各位可有興趣?」

    「是你的朋友嗎?」言豫津回頭問蕭景睿。

    「……呃……」蕭景睿不知道自己夠不夠得上朋友的級別,但此時若說不是,又讓人有些難堪,怔了半晌點點頭,「是……」

    言豫津立即向梅長蘇展開一個大大的笑容,興奮地道:「我正餓著呢,走走走,我們快走吧!」

    梅長蘇也不禁莞爾,當先引路,帶著三人出了茶坊,拐進不遠處的一個小巷。

    因為知曉此人身份,蕭景睿與謝弼還略有些拘束,但言豫津卻已經一副自來熟的樣子跟人家攀談起來了:「這位朋友姓梅嗎?」

    「是,在下梅長蘇。」

    「哦……哪個蘇?」

    「甦醒的蘇。」

    「哦,」向前走幾步,側過頭來,「我們以前見過嗎?」

    梅長蘇笑了笑,「我想應該素未謀面。「

    「哦……沒見過啊,可我總覺得在哪裡聽過你的名字似的,」言豫津呵呵笑道,「還以為在什麼地方碰過面呢。」

    跟在後面的謝弼呻吟了一聲,將一隻手掌壓在自己額頭上,咕噥了一句:「這小子還說自己是江湖人呢……連我都不如……」

    「這縣城實在太小了,」言豫津繼續跟人家聊著,「一路上都沒見著什麼好吃的,好不容易看見一個過得去的酒樓,又被人給砸了。這地方不是江左盟的地盤嗎?江左盟不是很厲害嗎?怎麼這麼鎮不住場子……」

    蕭景睿腦袋一大,趕緊上前拉住言豫津,生怕他再胡說八道亂批評,搶先截住話頭,很客氣地朝梅長蘇道:「梅宗主,前幾天勞您費神,都還沒有向您致謝呢。」

    梅長蘇目光微凝,落在蕭景睿面上,好半晌方淡淡道:「你我隨緣相交,梅某未當你是侯門公子,你也不必如此疏離客套。」

    他的語氣雖然平淡,並無不悅之意,蕭景睿卻平白地紅了臉,不知怎麼的覺得特別羞慚,不由瞪了言豫津一眼。若不是為了提醒這個笨小子,他也不想這麼正經地稱呼梅長蘇啊!

    不過好在沒有白尷尬一番,言豫津聽了「宗主」二字後,立即站定腳步睜大了眼睛,伸出手掌在嘴裡咬了咬,一把拉了謝弼躲開幾步,嘰嘰咕咕地問起話來,同時還頻頻朝這邊悄悄看,或者是他自以為是在悄悄看。

    「京都的世家子弟,像貴友這麼爽直的還真是不多。」梅長蘇也覺得有趣,口角含笑。

    「他呀,一向都缺根筋的。」蕭景睿歎歎氣,明明是一副無奈的口吻,不過一聽就能讓人感受到他們之間深厚的友情。

    梅長蘇沒有接話,逕直轉了個彎,道:「到了。」

    三個貴家公子走過來一看……全都開始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不想很失禮地表現出失望的樣子,可惜有人成功有人失敗。

    「這裡是不大起眼,」梅長蘇抬抬手,「幾位請隨便坐,我去叫老闆。」

    說是隨便坐,其實也只有兩張桌子而已。三人挑靠外邊的那張坐下,轉動著眼珠看看四周。平心而論,這裡何止不大起眼,簡直就根本看不出是個吃飯的地方。一間破敗的土壞房,從房簷處挑出一幅油氈布,另一頭用竹竿撐著,算是搭了個棚子,牆角下堆著些煤坯木柴等物,上面牆壁上卻雜亂地掛著些風乾的臘肉、茄子條、豇豆以及其他貴公子們不認得的乾菜。棚子的東邊有個大大的土灶台,座著一口熱氣騰騰的大鍋,不知正在煮什麼,聞不出氣味。說是去叫老闆的梅長蘇,就是走到這口大鍋前,拿了一旁的鐵勺用力連敲了幾下。

    「來了來了,別敲了,頭疼!」隨著這渾厚聲音出現的,卻是個鬚髮皆白的乾枯老頭,背有些駝,但精神矍鑠,出來一看見梅長蘇,頓時就樂了,「哈,小蘇,你好久沒來了,想吃什麼?」

    蕭景睿三人差點沒坐穩。敢對著令北方巨擎俯首的江左梅郎叫小蘇的人,估計這世上還真沒幾個。

    「鄭大伯,給我們來個鹵鴨子、一份拌順耳、一個青椒肉絲,然而再清蒸一條桂魚,炒個白菜……對了,還要木耳炒蛋和鹹肉餅,最後一人來碗麵。」梅長蘇很熟練地點著菜。

    蕭景睿等三人面面相覷,雖然江左盟宗主的口味一定不低,但這些菜……也實在太普通了一點吧……

    「他在那個小別院裡,可是拿照殿紅招待我們的……」已經有些半癡呆狀態的謝弼喃喃說了一句,就沒敢再多說,因為做東的人已走過來坐下,那鄭大伯也快速地過來在桌上擺好了四副空碗筷。

    當鄭大伯的身影重新消失在土坯房的柴門後,梅長蘇立即把碗筷又重新收疊在一起,一面端起來走向那個土灶,一面歎著氣道:「這個鄭大伯,洗碗總是洗不乾淨。」

    蕭景睿開始還不知道他要幹什麼,等到他掀開鍋蓋,從鍋內舀出幾瓢熱水在旁邊的木盆裡,然後把所有碗筷都浸進去之後才反應過來,忙起身搶著道:「我來洗,我來洗……」

    梅少蘇卻也沒有推辭,很乾脆地退開,在一旁袖手看他笨手笨腳的洗著,最後把四個水淋淋的碗撈了出來。

    言豫津扁扁嘴道:「景睿,你也不見得比鄭大伯洗得好。」

    不過梅長蘇看樣子好像不大嫌棄,從懷裡摸出一條雪白絲布,仔細把碗筷上的水漬擦乾,正忙活著呢,屋內突然傳來渾厚的吼聲:「小蘇,你是不是又在窮講究?我的碗哪裡不乾淨了?!」

    梅長蘇掩口一笑,對蕭景睿道:「快,快擺回桌子上去。」

    這個笑容狡黠靈動,與他平常清風朗月般的氣質有些差異,卻同樣搖人心魄。雖然明知面前的男子已近三十,蕭景睿還是覺得他這一瞬間就像個孩子。

    重新回到座位,擺好碗筷粉飾太平沒多久,鄭大伯就端著個超大食盤重新出現,擺放菜餚:「先吃著,還有兩個熱菜馬上就好。」

    雖然賣相普通,但香氣卻實在誘人,三個比較餓的人立即拿起了筷子,分別挑不同的菜式先試了一筷,嚼了幾口後,面上同時出現圓睜雙目的表情,緊接著又一盤一盤地嘗了下去,到最後乾脆埋下了頭,專心致志地吃著,桌面上除了一點咀嚼的聲音外簡直鴉雀無聲,連讚歎的話都聽不到一句。

    梅長蘇看樣子不餓,沒有跟他們搶菜,吃完自己那碗麵後,就一直很優雅地坐在旁邊慢慢地啜飲著鄭大伯免費送的綠豆排骨湯。

    大約半個時辰後,桌上杯盤狼藉,只剩了些湯水。三位客人拿手巾抹抹嘴,一齊長長出了一口氣,同時吐出兩個簡單的字:「好吃!」

    「吃飽了沒?」梅長蘇笑得像個慈愛的兄長,「剛吃完飯不要多動,在這兒休息片刻再走比較好。」

    「沒關係,我們又不趕時間,」言豫津笑得眼睛發亮,「要不我們今天就住這個縣城吧,晚上再來吃。」

    「你們這是準備去哪裡啊?」

    「去雷山,景睿他爹……就是卓家那個爹……收到雷山定婆婆百歲壽的請帖,我們一起去拜壽的。」

    「哦?」梅長蘇挑了挑眉,「那你們還說不趕時間,我看時間已經很緊了,三天之內你們是到不了雷山的。」

    「三天?」蕭景睿嚇了一跳,「不是下個月嗎?」

    「江左盟也收到請帖了,寫著八月二十七,我想應該沒有記錯。」

    蕭景睿大驚失色,因為帖子自然是放在金陵沒帶著的,而謝弼一開始就說是下月,他也根本沒想到會有錯。

    「可、可是……卓伯伯接帖子的時候……明明說的是下個月……」謝弼也有些著忙地抓著自己的頭。

    「卓爹爹是什麼時候接的帖子?」

    「應該是……中秋前十幾天……」謝弼越說越是心虛,「我當時又沒想到自己要去,也沒太留意……」

    「哈哈,」言豫津總算逮著機會報仇了,「你還一直罵我粗心呢,瞧瞧你,這不是京城傳言裡心細如髮的謝二公子嗎?看你現在怎麼辦,你們倆遊山玩水浪費了那麼多時間,現在回話說不去都來不及啦!」

    「不要緊,」梅長蘇安慰道,「我倒是派了人已經去了,這就飛鴿傳書給他,讓他多備一份禮,用天泉山莊的名義送上,再找個理由致歉說莊主和公子們都不能親至就行了。那時定家一定賓客如雲,定如海也不是心胸狹窄之人,只要盡了禮數,他不會太計較的。」

    「那實在是太麻煩你了。」蕭景睿知道只有這個辦法了,當下也不矯情推辭,起身深施一禮致謝。

    梅長蘇起身到巷外,不知用的什麼方法就招來個漢子,低聲吩咐了幾句,那漢子立即領命而去。

    「現在才是真的沒事做了,我們接下來去哪裡呢?」言豫津沒精打采地道。

    「你還沒玩夠?」謝弼頂了他一句,「我們當然是回金陵,你就自己逛吧。」

    「梅公子呢,你迴廊州嗎?」眾所周知江左盟的總部在廊州,故而蕭景睿有此一問。

    「我啊,」梅長蘇一面緩步走回,一面幽幽地歎了一口氣,「不瞞你們說,我被他們從廊州趕出來了……」

    三人大吃一驚,蕭景睿更是手按著桌子站了起來,關切地問道:「怎麼會這樣?難道……難道……江左盟內部……」說到這裡,他又覺得不妥,吃吃地問不下去了。

    「是叛亂嗎?」言豫津卻不管不顧,大聲地問道,「有人要奪你宗主的位置嗎?」

    梅長蘇搖著頭,緩緩道:「那倒也不是……只不過,現在不能回去倒是真的……」

    謝弼向來很少出門,對江湖幫派內部的爭鬥知道得少,反而不像那兩人般一下子就想到那裡去,此時徐徐問道:「梅公子若有難處,我兄弟自當盡些心力,只是不知此中端倪,梅公子是否方便與我三人明講?」

    「有什麼不能明講的,」梅長蘇展顏笑道,「他們也只是愛操心而已……各位大概都能看出來我的身體不大好吧?」

    三人略遲疑了一下,都點了點頭。雖然相處時間不長,這一點大家還是都有所察覺,尤其是蕭景睿,那日秦嶺偶遇時就已發現這人面色過於蒼白,氣息不穩,明顯有體弱不足之症,也正因為這個,他一直誤會此人不是江湖中人,所以後來才被大哥二弟嘲笑沒有眼力。本來嘛,誰能想到這個健康程度尚在普通人之下的病弱青年,竟會是領袖天下第一大幫的人呢。

    「我身子不好由來已久,但都不是什麼大病,不過一年之中犯上幾次,調養幾日就好了,身邊的人也早都習以為常。不料上個月寒醫荀珍先生來廊州做客,為我把脈之後說了好些危言聳聽的話,什麼要摒棄世俗煩憂啦,勞力事小勞心事大啦,總之就是只准吃喝玩樂才行,否則一定短命,我身邊的人聽了全都嚇得魂不附體,聯手不許我再呆在總部,就這樣趕了出來,說不玩個一年半載不准回去……」

    「啊?」言豫津傻傻地看了他半晌,「養病的話廊州也可以養啊,我還第一次見到被屬下趕出來的宗主呢。」

    「我也是這麼說的,可他們不答應,說我性情太急不穩重,若留在總部裡是沒有辦法平心靜氣的,一定是一會兒要管這個,一會又要操心那個,不如趕出來,眼不見心為淨。」梅長蘇的語氣極是遺憾,「也不能怪他們,我以前在這方面信用太差,也難怪他們信不過……」

    「你的性情都叫做……太急不穩重?」謝弼用顫抖的手指指向言豫津,「那他這樣的算什麼?」

    「喂,幹嘛扯上我?我不穩重嗎?」

    「好了,你們倆就別添亂了,」蕭景睿道,「梅公子所指的貴屬,可是『喜怒哀樂』四位長老?」

    「正是,換了別人我還可掙扎,這四個人一出面,我就毫無還手之力了。」梅長蘇說著說著就忍不住一笑,「他們也真是太緊張了,哪有那麼容易就死的。」

    他說笑的語氣極是恬淡輕鬆,但襯著那蒼白的膚色和時弱時亂的氣息,卻平白就讓人心頭一沉。蕭景睿不知怎麼的,突然覺得自己很能理解江左盟眾人的心情,不由低聲勸道:「荀先生醫聖之名傳於天下,斷沒有妄言的道理,貴屬做此安排,也是為了你好,切切不能辜負了他們的一番心意。」

    「這個我自然知道,若不是不願讓他們過於擔心,我又怎麼會乖乖拋下諸多事務出來呢。」梅長蘇目光悠悠,不知想起什麼,眉尖略略蹙起,「其實這段時間盟內還是有許多麻煩沒有解決的。霍州蝗災,分舵要安排受捐開粥棚的事;撫州成、林兩大家族因姻親事結怨,到今日都尚未平復;靜州連續出了幾件巨盜案,官府上門求助,也不能置之不理;還有……」

    蕭景睿與謝弼對視一眼,深刻地感覺到江左盟諸長老真是決策英明,這人都被趕出來了還牽牽掛掛幫內事務,要留在廊州總部那還得了。

    「唉,你現在出都出來了還管那些幹什麼,」言豫津不像另兩人一般喜歡眉來眼來,有話直接就說了出來,「應該想著到什麼地方去輕輕鬆鬆玩上幾個月,把身子休養好了才對。不如這樣吧,跟我們回金陵如何?那裡氣候好,周邊好玩的地方多著呢,也讓我們三人招待招待你。」

    蕭景睿其實也有此意,見言豫津已說了出來,忙道:「只是金陵已出江左十四州的地界,不知貴屬們放不放心?」

    「他們倒是希望我走得越遠越好,最好是徹底聽不到江左的消息。只不過不能露出身份,還必須要帶著他們指定的那個人才行。」

    這幾個條件倒不算什麼,梅長蘇一向低調,別說金陵,就是江左地界內都沒幾個認得他的,隱瞞身份極是容易,只要不主動自我介紹就行了,至於帶個護衛,那更是情理之中的,所以蕭景睿立即道:「這些都是應該的。還望梅公子不嫌棄金陵浮華,給我們一個做東的機會。」梅長蘇微笑道:「你又這般客氣了。諸位盛情相邀,我當然也沒有堅拒之理,不過我的護衛脾氣孤傲,不愛說話,若是一路同行有得罪各位的地方,還請不要計較。」

    「放心放心,」言豫津大笑道,「我們這幾個裡也就謝弼小心眼一點,不會計較啦。可這位護衛在哪兒呢?怎麼一直沒看到?」

    「他在何處我也不知,不過只要我們一渡過汾江,離了江左地界,他就會立即出現在我身邊的,想逃都逃不掉。」

    「哇,那一定是傳說中的江湖高人吧?」謝弼露出神往的表情,「我見識少,都沒什麼機會真正接觸江湖,卓大哥和景睿有時會來講一些,只不過他們倆都不算是高人,遇到的事情層次都很低,聽著不過癮。」

    言豫津頓時大樂,連連點頭道:「是是是,他們好歹也算是江湖名人,可是從來都沒遇到什麼精彩的事情,不像梅公子你,隨便講一件出來都是傳奇,比如當年在賀嶺令束中天向你俯首,這是怎麼做到的?」

    梅長蘇淡淡笑道:「也沒什麼,不過是說些道理給他聽,囉囉嗦嗦一大堆把他給煩走的。」

    「這怎麼可能!」言豫津還要追問,卻被蕭景睿細心地攔住了。人家既然這樣說,明顯就是有些事不方便講,非要問個仔細就不太好了。

    「對了,既然要一路同行,又要隱瞞身份,就不能總把『梅公子』三字掛在嘴邊了,」謝弼也明白蕭景睿阻攔言豫津之意,忙岔開話題道,「大家還是另想個稱呼才好。」

    「這個容易,我以前出門,曾用過『蘇哲』這個化名,我又癡長各位幾歲,大家稱我一聲『蘇兄』,我恐怕還是當得起的。」梅長蘇笑答道。

    「那請蘇兄也不要客氣,只管稱呼我們三人名字就好了。」蕭景睿道。

    大家都相視一笑,氣氛極是融洽。當夜自然是留宿城內,又享受了鄭大伯的一頓美食。次日一起收拾起程,反向前往金陵。一路上為配合梅長蘇的身體,雇了一輛馬車,他時而坐坐車,時而出來和大家一起緩韁慢行,極是輕鬆愉悅,倒也沒有犯過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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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榜 第一卷 第五章
    既然身為琅琊公子榜的榜首,梅長蘇當然不僅僅是個幫會首領,更是有其他風雅的妙處。一路上經過的風景古跡、名勝典故他都瞭然於胸,講起來妙趣橫生,四野風光之美也由此平添了幾分。談到深處,幾人還不禁訝異地發現,論起政務經濟,他不輸給謝弼,談起詩文典章,他不亞於蕭景睿,連研究音律器樂,他也能讓京城裡出名的品曲高手言津豫甘拜下風,至於其他的天文地理,雜學旁收,更是讓人難窺其底限。沒過幾天,言津豫就開始感慨地說:「我以前一直以為景睿已經很完美了,可現在認識了蘇兄之後,才知道景睿在琅琊榜上只能排第二,實在是再正確不過了。」

    他雖然說的坦白,不過梅長蘇一向給人的感覺是溫潤如玉,明明有天縱的才華與鋒芒,卻從不讓人覺得他咄咄逼人,故而蕭景睿絲毫沒有芥蒂,反而笑著道:「你今天才知道,人家琅琊閣主何等慧眼,什麼時候排錯過位置?」

    「怎麼沒有?他這麼多年都沒把我排上榜,豈不是大錯而特錯?」

    謝弼撲哧一聲笑道:「我看今年他把你排上榜,那才真叫大錯而特錯呢,估計現在後悔的連數銀子都沒力氣啦!」

    「你就別提銀子啦,我一想起白送給琅琊閣的銀子就一肚子氣!」

    「怎麼你也去琅邪閣上買答案了?」

    「是啊。那一陣子不是在商量我跟長孫小姐的婚事嗎?我不太願意,所以就去了琅琊閣,問問他們我未來的妻子會是什麼樣兒的……」

    「天哪,」聽到此處,連蕭景睿都不禁拍了拍額頭,「你這什麼爛問題,以為人家琅琊閣是算命的嗎?」

    「我要是琅琊閣主,就定價九千萬銀子,把你嚇到北齊去不敢再回來!」謝弼也道。

    「他倒是不黑心,只收了我一千兩,」言豫津把眉毛一豎,「可是答案太氣人了!」

    「是什麼?」

    「很簡潔的,八個字,『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蕭景睿與謝弼一起捧腹大笑,幾乎要從馬上跌下來,梅長蘇不太明白,追問了一句,蕭景睿忍著笑給他解釋道:「豫津從小就喜歡跟人家小姑娘廝混,所以京城裡大半的適齡小姐都跟他在一起折過青梅玩過竹馬,而他的身份你也知道,將來娶妻總逃不過要在這些大家閨秀裡挑,所以琅琊閣的這個答案,果然是跟往常一樣極為正確啊!」

    「你們就使勁幸災樂禍吧,」言豫津哼了一聲,「等著瞧,我偏要擰著這股勁兒,非找個不是青梅竹馬的,然後上琅琊閣拆他們的招牌!」

    「得得得,你就別做夢了,想要在貴族世家時找一個沒跟你青梅竹馬過的小姐,這事兒容易嗎?」

    「我幹嘛非得在貴族世家裡找,貧寒人家就沒好女兒了嗎?」

    「要娶平民,就算你願意,你爹娘答應嗎?皇后娘娘答應嗎?」

    「他們要是不答應,我就威脅他們……」

    「威脅他們什麼?」

    「威脅他們說……如果不讓我娶我想要娶的姑娘,我就娶景睿給他們看!」

    「喂,」蕭景睿哭笑不得,「你們倆人磨牙,別扯上我!」

    「這個威脅好!」謝弼笑得眼淚都快出來,「只是白白便宜了琅琊閣,因為要論跟你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景睿認了第二,誰敢認第一?」

    「是啊,」言豫津故意用極為遺憾的語氣道,「為了不讓琅琊閣的答案成真,景睿,只好委屈你了,我們下輩子再續前緣吧……」

    梅長蘇一直含笑看著他們廝鬧,此時見蕭景睿被氣得無語,不禁暗暗伸過手去,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走走走,我們離這兩個瘋子遠一點。」蕭景睿轉頭牽起梅長蘇的馬韁,帶著他一起走到了前面。

    「啊,害羞啦害羞啦!我們蕭公子還是跟以前一樣開不起玩笑啊!」後面兀自還傳來言豫津爽朗的大笑聲。

    「豫津真是可愛,有這種朋友一定很開心。」梅長蘇忍著笑道。

    「呸,其實就是個沒臉沒皮的東西。」蕭景睿啐了一口,「瘋瘋顛顛的,誰都不願意理他。」

    梅長蘇瞟了他一眼,微微收淡了面上的笑意,低聲道:「但其實你很羨慕吧?」

    蕭景睿一震,猛地轉頭看他,「你說什麼?」

    「羨慕他的隨性,羨慕他煩惱不縈心,心中天地寬……難道不是這樣嗎?」

    蕭景睿梗了半晌,也只吃力地說了幾個「我……我……」字,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堅持要愛戀雲姑娘,應該是你迄今為止,做的最任性的一件事了吧?」梅長蘇凝視著他的眼睛,「數年如一日,明知無緣也不放棄地戀慕一個並無深交的姑娘,除了是要堅守自己第一次的動心以外,更主要的,還是因為她代表你唯一的一次率性而為吧?失去她,就好像是失去了曾經試圖掙脫束縛的自己,所以才會那麼痛,那麼傷心和無奈……」

    「……」蕭景睿張了張嘴,又覺得不知該怎麼說,眼圈兒有些發紅。

    「秦嶺初遇後,我曾經去瞭解過你,如果除去堅持要向雲姑娘求親這件事,你就像一個標準的樣本,一個讓天下父母最驕傲最放心的樣本。他們希冀你長成什麼樣子,你就努力長成什麼樣子。你孝順、聽話,讓你習文就習文,叫你習武就習武,從來沒有一次讓你的父母失望過,沒有一次讓他們覺得,這孩子……大概不是我們的孩子……」

    蕭景睿深深吸了一口氣,艱難地將頭轉向一邊。

    「其實偶爾可以放鬆一下的,難道你認為豫津真的就全無煩惱嗎?他只是比你會放鬆而已。你心思細膩,天生有責任感,這是好事,你所要學習的,是怎麼把承擔責任變成一種快樂,而不是把自己所有的樂趣,統統變成了不得已而為之的責任。」梅長蘇握住他微顫的手,目光柔和,「成長對你來說……非常辛苦,是不是?」

    蕭景睿咬著嘴唇,目光低垂,好半天才長長吐出一口氣,慢慢道:「是,非常的辛苦……雙倍的寵愛,實際上也是雙倍的猜疑,我好像既是卓家的孩子,又是謝家的孩子,然而從另一方面來說,又好像既不是卓家的孩子,也不是謝家的孩子。我從小就覺得,父母對我的要求似乎特別的多,我不得不強迫自己變成他們想要的樣子,不願意犯任何的錯誤,不願意違逆他們任何的意思,因為從內心深處,我一直覺得……自己跟其他兄弟姐妹不一樣,我不是那個可以隨心所欲,做任何事都會被父母無條件原諒的孩子……」

    「可是一旦你真的做了,他們原諒了嗎?」梅長蘇微笑著問道。

    蕭景睿怔怔地抬起頭。

    「雲姑娘比你大六歲,他們未必沒有異議。但你說喜歡,他們就替你去求親。」梅長蘇的掌心溫軟,似有暖意緩緩滲了過來,「其實你跟其他孩子是一樣的,他們看似拘管你的所有要求,其實都是因為愛你。」

    蕭景睿心頭微震,正在細細品味這幾句話,梅長蘇突然揚聲一笑,道:「不說這些了,無端地讓人氣悶,我們賽馬吧?」

    「什麼?」蕭景睿大吃一驚。

    「賽馬啊。前面不遠就是汾江了,我們比賽誰先跑到汾江邊!」

    蕭景睿大驚失色,趕緊伸手把梅長蘇的馬韁給牢牢攥住,「你也不看看自己什麼身體狀況,昨晚就聽你在隔壁咳了半宿,要真跟你這一路狂奔下去,江左盟的人不來追殺我才怪。不行,不許跑!」

    「不許跑?難道你還要管著我不成?」

    「當然要管……」這句話衝口而出的同時,蕭景睿看著梅長蘇笑意盈盈的眼睛,突然覺得一陣了悟。

    是啊,一切只是心結而已。因為有雙倍的父母,所以從小只覺得被拘管得透不過氣,全沒想過那些拘管的後面,其實是在意,是關心,是愛……

    就如同此刻,自己本來是沒有任何理由去拘管梅長蘇的,之所以會毫不猶豫地衝口說出「不許」兩個字,就是因為自己關心他。

    「喂,你們兩個手牽手在說什麼私房話,我也要聽!」言豫津爽朗的聲音又在身後響起,兩人相互看了一眼,握在一起的手並未因此放鬆,而是一起大笑起來。

    「笑成這個樣子,剛才一定在說我的壞話,」言豫津趕上來,用狐疑的眼神打量著兩人,「快老實交待,說我什麼了?」

    梅長蘇微笑道:「說你賽馬賽得好,除了景睿外,全京城別無對手。」

    「什麼?」言豫津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為什麼要除掉景睿?難道他的意思是他比我還好?厚臉皮,咱們這就比一比!」

    「好啊,」梅長蘇鼓勵道,「就從這裡開始,看你們兩個誰先跑到汾河怎麼樣?敢不敢比?」

    「有什麼不敢的?可是你和謝弼一定會拉在後面,沒有見證啊!」

    「我想你和景睿都不是那種輸了還要耍賴的人吧?天地最公,要什麼見證呢?」梅長蘇朗朗一笑,謝弼湊熱鬧道:「景睿是不會啦,豫津就難說了。」

    「切,看不起人。比就比,蘇兄發令,我非讓那小子拜倒在我的馬前不可!」

    蕭景睿此刻的心情,確實想要縱馬一奔方才暢快,又想著此地仍是江左地界,留下謝弼與梅長蘇當無大礙,當下也不反對,撥馬過來,與言豫津並排而立。

    「準備……出發!」梅長蘇一聲令下,兩匹良駒頓如離弦之箭,眨眼間便只餘下兩股煙塵。

    「我們歇一歇再走吧,別跟在後面吃灰。」謝弼畢竟心細,已發現梅長蘇額前滲了一層薄薄的冷汗,便知他身體不適,「這一段也沒什麼好景致,不如我們上車去坐坐可好?」

    梅長蘇也不勉強,點頭應了。這一路上馬車都是跟著後面數丈之遙的地方,馬伕見僱主抬手召喚,急忙趕上前來,放下腳凳。謝弼將兩匹坐騎都繫在車後,扶梅長蘇一起坐入車廂,兩人閒閒地找了一些輕鬆的話題來聊,比如江湖上的趣聞,京城中的秩事之類的,正談得投機,突聽得一聲馬嘶,車廂猛然一頓,似乎是馬伕遇到了什麼意外狀況,正在緊急停車。

    「怎麼回事?」梅長蘇拉了跟自己跌作一團的謝弼一把,高聲問道。

    「公子爺,有兩個人突然衝到車前……啊……」車伕的聲音開始發抖,「天哪,渾身是血……」

    梅長蘇皺了皺眉,一把挑開車簾。只見距離車轅前不足兩丈遠的地方,倒臥著遍身血跡的兩個人,雖是面朝下俯臥,但從破爛的衣服、佝僂的身形和花白的頭髮可以看出,這似乎是一對貧苦的老夫婦。

    「快扶起來。」梅長蘇一面吩咐著,一面跳下車來,見那個車伕因為害怕還呆在原地沒動,便自己上前親自動手攙扶。謝弼隨後下來看了看情況,畢竟是侯門公子,本來也不太想靠近兩個衣衫襤褸滿身血污的老人,但見梅長蘇毫不在意,不由有些臉紅慚愧,忙定定神,上前幫忙。

    兩位老人雖是倒臥於地,但並未昏迷,感覺到有人來扶,便也強自掙扎著想要重新站起來。梅長蘇略略查看了兩眼,只覺他們傷勢不重,只是年老體弱且奔波日久,有些氣力衰竭,正想開口問個究竟,又聽得左後方傳來刀劍交擊和叱罵呼喝之聲,回頭望去,看見一群人打打殺殺越來越近,混戰中一片塵土飛揚,定睛看清楚後,竟是七八個蒙面黑衣人在圍攻一個中年人,更確切的說,是那個中年人在拚命阻止黑衣人們朝這個方向追殺過來,身上傷痕纍纍,一雙鋼刀已舞得亂了章法,但勇悍不減,口中還尋隙大叫道:「胡公胡婆,你們快逃啊!」

    那老公公全身一抖,哆嗦著伸手去拉那老婆婆,剛撐起半個身子,腳一軟,又跌作一團。

    梅長蘇的面色有些難看。不管起因究竟為何,從場面上看這是一場很明顯的追殺,此地尚是汾江以左,他自然不能容忍如此明目張膽的暴行,立即從袖中取出一隻小小玉笛,輕吹了幾聲,曲音簡單明瞭,卻透著一股金戈之氣,凡是有點見識的江湖中人都能聽出,此曲仍天下第一大幫江左盟的傳檄金令。

    笛聲餘音未落,幾個黑衣人的動作明顯緩慢了下來,最後完全停止,那中年人乘機衝出重圍,趕到胡公胡婆身邊。

    從這個結果上來看,梅長蘇更堅信了自己的判斷:這些黑衣人是江湖殺手。因為若是官府中人,對江左金令的反應大概不會是這樣。

    謝弼這是第一次如此近地捲入江湖事務,又是興奮又有些擔心,為免得不小心拖累了梅長蘇,他悄悄地後退了幾步。與他相反,梅長蘇收起玉笛後,緩步前行,目光冷冷掃過場中人之後,朗聲道:「各位賞光入我江左十四州,這般慘斗委實有些不給面子。若是私人恩怨,我江左盟願居中調停了斷,但若是在做殺人生意,就請大家三思了,在我們江左地界,買賣不是這樣做的。」

    幾個黑衣人相互交換了幾個眼神,都有些猶豫。他們大概是一路從汾江那邊追殺過來,一時並沒注意到已殺到了江左盟的地界,以至於沒有想到要隱藏行跡。既然此時已驚動江左盟派人出面,就算只是個病弱的青年,畢竟也是奏過傳檄金令的,如果完全置之不理,就難免要得罪這個天下第一大幫,更要命的是,如果拼著得罪了江左盟也殺不了既定的目標,那才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這樣一想,選擇便是明擺著的了,殺手們又一向不與人直接談判,所以那群黑衣人在聽了梅長蘇一番話後,只呆了片刻,便紛紛縱身而起,如同來時一般一言不發地退了開去,

    「哇,江左盟的名頭真是好使……」謝弼小聲感慨著,過來幫著梅長蘇為傷者包紮,待那三人驚魂稍定後,才徐徐詢問原由。

    結果不問不知道,問了之後竟把謝弼給嚇了一跳。

    原來胡公胡婆是原籍濱州的耕農,此番出門為的是上京越府告狀,而他們將要告的人來頭也不小,竟是目前頗受聖上器重的慶國公柏業。柏業出身濱州,自然有許多親族在那裡,看那胡公胡婆忠厚悲愴的樣子,想來所說的慶國公親族橫行鄉里、魚肉百姓,奪耕農田產為私產的事應該不假,可慶國公府與寧國侯謝家同為世閥,素來交好,慶國公常年在京,到底知不知道濱州之事也難說,故而謝弼費了躊躇。

    梅長蘇是何等玲瓏心肝,只瞟一眼就知道謝弼在猶豫什麼,也不多言,忙著先給那傷勢最重的中年人上藥診療。這中年人自稱叫「霸刀朱明亥」,雖不是琅琊榜上那種超一流高手,卻也是個有名的豪俠,因為偶遇,見胡公胡婆被兩人追殺,一時看不慣上前救了,問明原由後十分義憤,便一路保他們行走。誰知殺手越來越多,他獨力難支,這次若不是逃的時候慌不擇路,逃入了江左地界,只怕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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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榜 第一卷 第六章
    「朱大俠,」梅長蘇徐徐道,「在下佩服你的義勇,但江左盟一向有規矩,絕不侵出江左十四州的範圍,這也是多年來江湖朋友肯給面子不來侵擾的原因,若你們三人在此歇腳,無論時日多久,我江左盟都負責你們的安全。但若還是要執意入京,就請恕我們愛莫能助了。」說這番話時,他的眼尾掃了謝弼一下。

    朱明亥卻知這個青年所說的是實話,當下一抱拳,道:「今日得救性命,已是受了貴盟的大恩,當然更沒有強求貴盟為了我們區區三人破了規矩的道理。但胡公胡婆身蒙喪子奇冤,又背負著鄉里受害百姓的期望,定不肯龜縮老死在這裡。我既已答應了與他們同行,也須得守信。公子的一番好意,恐怕我們三人只得辜負了。」

    見他如此任俠,謝弼也不禁有所觸動,勸道:「且不說你們到不了京城,就算到了京城,投狀京都衙門,只怕也扳不倒位高爵顯的慶國公啊。」

    那胡公拭淚道:「我們小老百姓,哪裡是為了要去扳倒國公爺才告狀的?不過是想求國法做個主,還我們安身立命的一點薄田,日後不來侵擾,讓鄉里有口飯吃就行了……」

    謝弼見老夫婦們哭得慘然,心中不忍,轉頭注目梅長蘇,求他拿主意的意思極為明顯。

    梅長蘇對民生狀況的瞭解比深鎖侯門的謝弼要深切得多,故而神情平靜,見他看向自己,方道:「也不是沒有辦法,隔江就是福州府,去到府衙,也不說緣由,單單以謝言二位公子的名頭,請知府派出幾十名步兵護送又有何難?」

    「幾十名步兵就夠了?」

    梅長蘇冷笑道:「你是貴公子,看知府是小官,幾十步兵是小小兵力,但江湖上的豪強爭霸,誰又爭得過官府。那幾十人雖少,畢竟是官兵身份,朝廷最忌諱的就是俠者以武犯禁,殺害官兵事情就鬧得大了,殺手們都是江湖人,知道若是隨意壞了這個規矩,就是給全江湖招禍,到時黑白道各大門派都放不過他們,為了些須殺人酬勞,恐怕不太值當。」

    謝弼聽他說的有理,投書借兵又不困難,再說以言豫津那個脾氣,等會兒給他知道了此事,斷不肯袖手旁觀,總歸是要管的。只不過既然插手了此事,日後若是深究起來,不免要傷謝柏兩家的交情就是了。

    正在籌議,車廂外馬蹄聲急,梅長蘇耳力最好,已聽出是兩騎奔來,不由笑了一下,將車簾甩到頂篷上。

    來者當然是在江邊等了很久,卻連人影也沒等到半個的蕭景睿和言豫津。兩人奔到馬車旁,蕭景睿先忙著查看朋友兄弟有沒有出事,言豫津則大聲抱怨道:「你們在磨蹭什麼?我們兩個在江邊都快被吹成人乾兒了,鬼影也沒見到一隻!」

    蕭景睿細細看過,見長蘇與謝弼都安然無恙,這才放下心來,將目光轉到靠在車廂板壁上的另外三個人身上。言豫津這時也注意到了,好奇地問道:「他們是誰啊?這兒出了什麼事嗎?」

    謝弼見梅長蘇有些疲累,便主動把事情來龍去脈講了一遍,順便把梅長蘇所提的解決方案也提了出來。言豫津一聽果然大為義憤,拍著胸口道:「沒關係,這事兒包在我身上,福州知府要是敢不借兵,看我怎麼收拾他!」發過豪言之後,他又頓了頓,看向謝弼道:「你也不要為難,借幾十個步兵,我言府的名頭就夠了,你不要多說話,反正我爹與慶國公一向不太要好,要得罪人我們一家得罪就可以啦,不值當再白搭上你們家。」

    聽了此言,梅長蘇心頭一動,頗覺得對言豫津有些刮目相看,說他爽直沒有機心吧,他竟能一眼看出謝弼心中隱思,且為人如此有擔當,竟不能只將他當成一個單純的貴公子來看。

    既然商議已定,大家也不想多耽擱,梅長蘇將馬車讓了出來給傷者乘坐。幸而這裡離江邊已不太遠,按轡緩行,倒也不是特別地勞累。汾江是大河,水運忙碌,沿途渡頭泊船無數,蕭景睿只去了片刻,就雇下一艘結實的木船。眾人打發了馬車車伕,牽著自己的坐騎登舟起錨,一路倒也順風順水,平安到了福州渡口。

    棄舟登岸後,第一件事自然是先到州府衙門投了拜帖,言府的名頭震人,不多時知府就全副衣冠迎了出來,慇勤地請至後堂待茶用點心,又忙忙地命人備宴。

    「不必過於費心了,」言豫津搖著紙扇,公子架式擺得足,「大人怎麼稱呼?」

    「卑職姓費,叫費辛……」

    「……呃……」言豫津的紙扇停搖了半晌,才重新擺動起來,「好……好名字……費大人到福州任職時日不短了吧?看這城裡秩序井然,商氣興隆,大人的政績不錯嘛……」

    費辛擦了擦額上的冷汗,實在不想讓這位國舅府的公子爺尷尬,可實話又不能不說:「公子謬讚了……卑職蒙受天恩,五天前調來此地……」

    「……呃……」紙扇再次停搖了一會兒,「倒也確是天恩浩蕩,這福州一向富庶,民風安分,你榮升至此,也是上峰對你的獎賞……」

    「不敢有瞞公子……」費辛額上冷汗更多,「卑職原是從三品,因治內連出兩宗逆倫案,貶謫到福州任知府的……」

    言豫津啪得一聲收攏扇面,瞪向費辛:「你是不是非要跟本公子擰著來啊?」

    「卑職不敢,」費辛急忙躬身賠罪,「只是公子問到了,卑職總不能說謊話不是?」

    旁觀的三人已笑得彎下了腰,梅長蘇不小心一口氣嗆著,咳了起來,蕭景睿一面給他拍背,一面對言豫津道:「你也不要說廢話了,拜託費大人的事情快些明說吧。」

    「我想先聊兩句才親切嘛,」言豫津解釋了一句,又轉向費辛,「費大人,今日造訪貴府,實在是有件麻煩事情,要借貴府的助力。」

    「公子有什麼吩咐,但說不妨。」費辛忙道。

    「福州是個大城,駐地的官兵少說也有一千,我想向貴府借八十人的編隊,護送我三個朋友進京,大人可應允否?」

    費辛本來還擔心這位貴家公子惹了什麼麻煩,一聽只是借幾十個護衛,小小鬆了口氣,賠笑道:「這個沒有問題。卑職這就讓吳管帶挑八十精兵來,供公子驅策。」

    「嗯,」言豫津點點頭,「其實我們也都是回金陵的,不過有位朋友身子不好,行程太慢,我又有封要緊的信須早些送到家父手中,故而讓他們三人先行。這一路上不僅要勞煩貴屬們護衛,腳程也不能慢,越早到京城越好,貴屬們的辛苦,我言府到時自會犒勞。」

    「公子說哪裡話來,卑職的座師當年就是出自令祖言老太師門下,有這個機會可以為公子效勞,那是卑職的榮幸。不知公子的這三位朋友準備何時起程?」

    「今天時辰已晚,就明天一早吧。」

    「是,那請公子稍待,卑職這就親自去安排。」

    「有勞費大人了。」

    那知府費辛行了個禮,退出客廳後,快步向外走去。蕭景睿見躲在角落裡的胡公胡婆滿面疲色,朱明亥的精神也待休養,便喚來一個小廝,讓他先安排這三人茶飯洗浴,早些休憩。

    在廳外聽候召喚的小廝們大約都得了費辛的吩咐,對蕭景睿的要求是半點折扣也沒打,立即遵照執行。朱明亥道了一聲謝,同胡公胡婆一起隨小廝去了。言豫津見此時廳上沒有閒人,這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道:「總算解決了這件麻煩。只是金陵城好進,這狀卻不好告,我們也只能幫忙到這個程度,願他們三個好運氣罷。」

    梅長蘇坐在靠椅上,單手支頤,淡淡道:「只怕這金陵城,也未必那麼好進。」

    言豫津吃了一驚,轉頭訝然問道:「這個解決方案不是你提出來的嗎?不是你說江湖人不敢輕易向官兵尋釁麼?」

    「我當時的意思是,要解決江湖殺手這個問題很簡單,借幾十官兵就可以了,」梅長蘇目光幽幽,看向廳外,「但要說他們能對付一切狀況,只怕就不太現實了。你想,江湖人忌憚官兵,那麼官兵又怕什麼?」。

    「怕……怕……」

    「怕上司。」梅長蘇直接說出了答案。「這福州府衙派出的八十人,足以鎮住一般的江湖殺手,但若是撫司巡都府來個參將,帶著另一隊官兵要拿人,他們就不頂事了……」

    「啊?這一點你為何不早說?」言豫津急道,「既然這護衛不頂事,那我們這一天不都是在做白工嗎?」

    梅長蘇瞟了謝弼一眼,後者無意識地躲避了他的視線一下。蕭景睿心中已有些明白,歎一口氣,替他們解釋道:「豫津,我們已經眼看過有江湖人在追殺他們,為了防這些殺手,這官兵無論如何都必須要借,怎麼算是做白工?至於蘇兄一直不說的那一條……他其實是想給二弟一點時間,讓他考慮考慮……」

    「讓謝弼考慮什麼?」言豫津剛問出口,就立即「哦」了一聲,似乎也反應了過來。

    謝弼參與此事,很大原因是因為胡公胡婆告的是慶國公親族,而並非慶國公柏業本人。若是幾十名官兵鎮住了江湖人,讓這對老夫婦順利入京當然是最好的結果,可一旦事與願違,竟有人能調動比府衙更高一級的兵力來對付兩名原告,那就明顯超出了慶國公親族的能力範圍,說明柏業本人不僅對此事知情,而且對他親族的惡行是持袒護幫助的態度。

    在寧國侯府,雖然蕭景睿年長一歲多,但由於身世原因,他很早就表明不想繼承侯爵的封位,堅決讓給了謝弼。而且謝弼長成後,也確實比蕭景睿更通曉政事,更善於處理外聯事務。近一兩年,寧國侯謝玉已將大半的事務移交給了他,很多重要的場合也讓謝弼代他出席。在外人的眼裡,謝弼這位侯府世子,實際上已經可以直接代表謝玉了。這樣一來,謝弼的立場,和他需要考慮的問題,當然就要比蕭景睿和言豫津這樣的甩手公子哥兒要複雜得多。

    梅長蘇之所以沒有在一開始就提出慶國公有可能知情的假設,只粗率地說了個「借兵護送」的方法,就是不想過早地逼迫謝弼表態。因為以謝弼周到細緻的心思,不用梅長蘇說出來,他自己也很快就會想到慶國公庇護親族的可能性,那麼到福州這一路上充裕的時間,他就可以在沒有受到他人意見影響的情況下,仔細考慮方方面面的問題。

    梅長蘇覺得,只有在經過認真的思考之後做出的決定,謝弼日後才不會後悔。

    因為此時坐在福州府衙客廳上的這三個人中,只有梅長蘇能夠確切地預料到,一旦讓那對平凡的老耕農夫婦進入到金陵城內,就一定會掀起讓人始料未及的大風波。

    而寧國謝家在這場風波中所處的位置,和未來將會得到的結果,也許就取決於謝弼此時的一轉念之間。

    在足足沉默了一刻鐘的時間後,謝弼最終低下了頭,為難地道:「父親一向為人謹慎,且又與慶國公私交其篤,若只是懲戒其親族所為還沒什麼,若要將矛頭直指慶國公本人,只怕會違逆了父意。這樁事到目前為止,已是我的底限,請恕我現在離開,你們之後再商議什麼,就與我無關了。」

    梅長蘇心中有些失望,但面上卻分毫不露,淡淡道:「顧念世交情誼,這也無可厚非。謝二公子明哲保身,若要離去,我等又有何理由阻攔?請您自便吧。」

    謝弼沉吟了一下,卻沒有立即離去,而是深深地看了蕭景睿一眼,雖然沒說話,但眼中的意思是很清楚的,顯然希望他也脫身事外。

    與此同時,梅長蘇的眼角也暗暗地掃向了同一個人。

    蕭景睿定了定神,抬起雙眼迎視著謝弼,道:「二弟,你意思我明白。只不過我是眾所周知游散在外的,不必像你這樣行事周到。既然現在已想到胡公胡婆可能還會遇到危險,又怎能當作不知道,聽之任之呢?所以請二弟儘管離去,我還是想留下去與他們再商量一下對策。」

    「還有什麼好商量的?」謝弼跺著腳道,「若想要震懾住其他官府的阻擾,有什麼辦法會比你們兩人親自護送更好?可你要想清楚,與胡公胡婆一同行走,這一路無事倒還好,說明慶國公真不知情,到時他只會惱恨自己親族作惡,不至於太記恨你們,但要是慶國公真的捲身其中,指派了都司兵馬來截殺,你們亮出身份攔阻之後,自己就變成了人證。入京之後,胡公胡婆訴狀一遞,刑司衙門自然是要找你們查證的,難道到時候,你們還要去親自指證慶國公不成?」

    「慶國公若是行事不正,自然是要指證他的。」

    「你別傻了!慶國公是什麼樣的人?他軍旅出身,一向有仇必報。胡公胡婆所告的罪名就算成立,也未必能置他於死地。日後緩過氣來,他放得過誰?你一人任性妄為,難道不怕帶累了父母?」

    蕭景睿搖頭道:「父親為人雖然謹慎,卻也不失正直。這件事的是非黑白,明明是清清楚楚的,父親又怎麼會為了避禍而責怪於我?你一向細心敏慧,是你的長處,但若什麼事都這樣一味小心,豈不也有失偏頗?」

    「好啦,你們兩兄弟也不要爭執,」言豫津搖著折扇插到他們中間,「謝弼一向這樣,我也不奇怪,有道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護送胡公胡婆,我一個人就夠了,景睿不插手更好。京中誰不知道我一向沒頭沒腦慣了,鬧這樣的事情出來也不稀奇。再說我爹溺愛我,慶國公就算日後想報復,也不是那麼容易就報復成的。你們別操心了,都包在我身上好了。」

    「這怎麼行,怎麼能讓你一人……」蕭景睿還要再說,被言豫津伸手擋住道:「其實我一開始就想過要護送他們一道走。只不過蘇兄身體不好,行程不能加快,必然無法同行。我又想跟你們一起熱鬧些,便沒有提。現在看來,我還是得跟你們暫時分開一陣子了。」

    「豫津……」

    「你別再嘮叨了。蘇兄可是你請來的客人,當然要你慢慢陪著他走,難不成你想要丟下他自己先快馬加鞭回京?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

    梅長蘇凝目看著言豫津,想著此人如此熱心腸,不提醒他一句實在於心不忍,當下緩緩道:「豫津,你有這份俠肝義膽,我很佩服,可是你知不知道……這樁案子,並不如表面上那麼簡單?」

    言豫津頓了頓,最終還是點了點頭,「我知道……就是謝弼,也不是單單忌憚慶國公才這樣縮手縮腳的。近一兩年來,各地豪強貴紳兼占私產之風大盛,已是皇上的心頭隱患,這樁案子一發,剛好撞在刀口上。皇上必定會以此為由頭,大力整頓各地兼併之事。到時怨恨我的人,恐怕就不只是一個慶國公,而是眾多的豪門了……」

    梅長蘇心頭激盪,努力控制住臉上的表情,低聲道:「你既然什麼都清楚,又何必平白樹如此多的強敵呢?」

    「世上大義凜然的話太多,我就不說給你聽了,」言豫津哈哈一笑,仍是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我只知道,這麼做是對的。」

    「好,」梅長蘇忖掌起身,也是展顏一笑,「這般胸襟,令我汗顏。以茶當酒,先敬你一杯!」

    言豫津接過茶杯一飲而盡,冒出了兩個字:「好餓。」

    「等那位費大人安排好兵馬,自然會來為你擺宴的,再忍忍吧。」蕭景睿笑道。

    「謝弼呢?」梅長蘇淺笑著看向悶在一旁不響的謝二公子,「你是要現在就避嫌離開,還是在這裡再呆一晚,明早跟豫津分手?」

    謝弼自然知道現在就走最好,但梅長蘇與蕭景睿必然不會此時丟下言豫津跟他同行,何況他也不想顯得過於涼薄,當下悶悶道:「你們就樂吧,將來才知道厲害。我現在還擔心慶國公破釜沉舟,對豫津也下狠手呢。」

    蕭景睿心中一顫,想想這種可能性也不是沒有,掌心不由滲出了冷汗,「不行,我還是要跟豫津一起走,實在危險的時候還可以保護他……」

    「你保護我?」言豫津撇撇嘴,「雖然公子榜你排名比我靠前,但論起武功咱倆可差不多,誰保護誰啊?」

    「這個你們不用擔心,」梅長蘇悠悠笑道,「雖然已離了江左地界,但我還有幾個朋友可以拜託幫忙。明天你出發時,我介紹四個人跟你同行,只要慶國公不是點齊一兩千人馬來場驚天動地的大仗,這四人當可保你無恙。」

    「如此真是多謝了!」蕭景睿大喜之後,又有些疑惑,「你不是說江湖人一向不與官府作對嗎?」

    「這是國舅府的公子跟慶國公打擂台,那四個不過是言公子的護衛罷了,關江湖人什麼事?」

    「對啦,」蕭景睿突然想起一事,「你不過是說一過江就有個人來保護你嗎?在哪兒呢?」

    梅長蘇眉目輕舒,黑水晶般的眼珠略略轉動一下,笑道:「過了江他就在啊,你們沒看見?」

    三人一驚,六隻眼睛全都睜得大大的,四下裡一番尋找,也沒見到半隻衣角。

    「飛流,出來見見三位公子,我們將來可要叨擾他們一陣子呢。」江左盟宗主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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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2:50:46 |只看該作者
琅琊榜 第一卷 第七章
    「飛流,出來見見三位公子,我們將來可要叨擾他們一陣子呢。」江左盟宗主淡淡道。

    第二次四下裡張望,三人突然感覺到一陣寒意森森。方才明明空無一人的廳角,此時竟然靜靜地站著一個身著淺藍衣衫的少年,就好像是從牆壁的那一邊無聲地穿過來的一樣,沒有留下絲毫行動的痕跡,想來梅長蘇所說的過江後他一直就在周圍,應該不是假話。此人不僅身手驚人,仔細看來容顏也生得極是俊美,可惜全身上下都仿若罩著一層寒冰般冷傲孤清,令人分毫不敢生親近之念,那雙凍結般的眸子唯有在看向梅長蘇時才會稍稍融化,彷彿這世上就僅有這樣一個令他在意的人。

    生性熱情的言豫津最怕的類型就是這樣的,打了個寒顫躲在一邊。

    「飛流,過來。」梅長蘇剛喚了一聲,下一個瞬間飛流就已經站在他的身邊,將自己的一隻手放在梅長蘇向他伸來的掌中,「飛流,你看清楚這三個人,他們是我的朋友,有時會和我廝鬧開玩笑,但他們不會傷害我,所以當你看到他們接觸我身體的時候,不要去打他們,如果我想要你打,我會叫你的,明白嗎?」

    聽他這樣吩咐,三人本來還覺得好笑,可一見飛流認真點頭的樣子,心裡突然有些發冷。

    這個行蹤飄詭無跡的高手,看來竟像是心智不全的樣子。

    「我們飛流還是個孩子,」梅長蘇握著飛流的手,輕輕拍撫,飛流的眸中立即露出暖意,蹲下身,將頭靠在梅長蘇的膝上,「看,還喜歡撒嬌。他有時分不清楚真假,以後有他在場的時候,你們不要跟我打鬧就是了。」

    其實以江左盟宗主的身份,再加上他不可抗拒的領袖氣質,這三個貴公子還真的從來沒有想過要沒大沒小地跟他打鬧,但無論如何聽人這樣一說,還是忍不住趕緊站得離梅長蘇遠一點兒。

    「也不用這麼緊張啦,我們飛流脾氣很好的,」梅長蘇忍俊不禁地看著三人緊張的樣子,「在廊州的時候,他可是盟裡最招人喜歡的。」

    這個冰人?招人喜歡?三人同時露出狐疑的表情。騙人,打死也不信。

    恰在此時,廳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那知府費辛氣喘吁吁地趕了進來,向著言豫津作揖:「回公子,車馬都安排好了,卑職親自挑了一百精兵,公子儘管放心,一定能保您三位朋友安全抵京。」

    「哦,」言豫津隨意地道,「計劃變了,我要跟隊一起走。」

    「啊,」費辛大吃一驚,「若是保公子的大駕,一百人太不夠氣派了,待卑職……」

    「不用,人多也白費,到了京城,還要我們言府管吃管住,要那麼多幹什麼?你別忙活其他的了,我餓了,你招不招待我吃飯?」

    費辛嚇了一跳,慌忙行禮不迭,「卑職該死,酒宴在後花園已齊備,請公子與貴友們入席。」

    因為一行人只有言豫津向費辛表露了真實身份,所以他就當仁不讓地走在了前面。到後花園一看,宴席上水陸酒饌,倒是準備得極是豐盛,可惜這幾位都是吃膩了山珍海味的主兒,到結束也沒有誇一句好,只有梅長蘇十分溫和地跟費辛稱讚了兩句,才算讓他鬆了一口氣。

    當晚費辛自然是極力挽留言公子與他的朋友們留宿府衙官宅,言豫津略推辭了幾句便答應了下來。居處是個獨門獨跨的小院,室內擺設鋪陳也很精美,四人各揀了一間房,飛流自然是跟著梅長蘇一起住,言豫津特意還吩咐僕人添了一張竹床進去。

    一日勞累,掌燈時分大家就互致了晚安,回房洗漱休息,剛更換了家居服,那費辛居然又來了,站在院中叫「言公子」,看到言豫津一身軟棉睡衣出現在門口,還大吃一驚:「怎麼公子這就要睡了?」

    「不睡還幹嘛?」

    「金陵的公子爺們,哪有這麼早就睡的?卑職還想著來問公子,今天晚上是想聽曲兒還是看舞?我們福州的頭牌姑娘那是琴棋書畫吹拉彈唱……」

    「先別急著吹,我問一聲,趕得上秦淮河上的挽波姑娘嗎?」

    「挽波姑娘是上了琅琊榜的美人兒,那當然是比不大上……」

    「那我就算了,替你問問別人,」言豫津伸著脖子叫了一聲,「小景,小景他二弟,你們倆今晚要姑娘陪嗎?」

    蕭景睿推開窗戶笑罵道:「少這麼沒正經,讓蘇兄看了笑話。」

    言豫津回頭一看,梅長蘇不知何時已站在了他的房間門口,一身雪白的衣衫,沒有扎束腰帶,烏墨般的長髮已披散在雙肩上,越發顯得容色清華,病體單薄。雖然明知此人是叱吒風雲的江左盟宗主,卻還是忍不住覺得心中一陣憐惜。

    「蘇兄,外面風大,你快進去,言大少爺不過是胡鬧罷了,沒什麼好看的。」蕭景睿高聲道。

    梅長蘇笑而不言,轉身重新回房,將門窗關好,眨眼工夫就吹滅了燈,沒有了聲音。

    「看來都沒興致啊,」言豫津歎一口氣對費辛道,「下次再來問候你們福州的姑娘。我們這就睡了,費大人早些回內宅陪夫人吧,別管我們了。」

    費辛一看,這個馬屁雖然還沒拍在馬腿上,但總之是沒拍中屁股,擰眉咬牙想了一陣,似乎也沒想出其他可以討這位貴介公子歡心的玩意兒來,只得訕訕地賠著笑臉,又說了幾句客套話便退了出去。

    打發走了東道主,言豫津四下裡一看,呵,全都黑黑的熄了燈,本想去找蕭景睿下一盤棋也下不成了,想來這一日紛亂,大家不管是想上床靜思也好,還是想早些入夢無憂也好,總之都沒什麼玩樂消遣的心情。

    「算了,我也睡吧,」國舅府的大公子百無聊賴地搖著頭,也跳上床扯開被子裹在身上,可翻來翻去把被單都碾平了,也沒翻出一絲兒睡意來,最後還是忍不住坐起身來,朝著跟蕭景睿房間相鄰的那堵牆狠狠踹了幾腳。

    片刻後,那邊傳來無奈的聲音:「又怎麼了?」

    「睡不著,過來陪我聊天!」

    「我已經上床了……」

    猛力又踹兩腳,「快過來,你不過來我就去吵蘇兄了!」

    「臭小子,等著!」

    言豫津在黑暗中得意地露齒一笑,起來點了燈燭,過了一會兒,隔壁門響,蕭景睿很快就披著一件外袍走了進來,臉板的緊緊的,進門就罵:「你一天不抽瘋就不舒服啊?蘇兄身子有病,你又踹又鬧的一吵,他怎麼睡得好?」

    「那我們安靜地聊天就吵不到他了。你知道的,我那有這麼早就睡過?」言豫津將蕭景睿扯到床上一起坐,像小時候一樣用最舒服的姿勢靠在軟枕上,還把一雙腿搭在好友的腿上,「幫我捏捏。」

    「美死你了!」蕭景睿笑著一拳打下去,「我又不是你小廝。想聊什麼?快說。」

    「聊蘇兄吧。」

    「什麼?」

    「我跟你都爛熟了,什麼話題沒聊過?當然是聊新朋友,難不成聊謝弼?」言豫津瞪了他一眼,「說說看你怎麼有機會認識他的?他又不常出來行走,江湖上好多名門大派的大人物想要一睹他的真容都見不著呢。」

    「幾次偶遇罷了,當時我一直不知道他的身份,還以為不是江湖中人呢。」

    「我覺得吧,對你也許是偶遇,但對蘇兄不是。他肯定是有意安排了機會去見你的。換了我我也好奇啊,那個琅琊榜上挨我最近的傢伙是什麼樣的?總得去看一眼吧,所以就裝成偶遇來看你了,」言豫津嘿嘿笑著,「估計他見了你之後放心多了,雖然你也不錯啦,但要想超越他成為榜首比大象上樹還難……」

    「豫津,你一天不損我心裡不舒服是不是?人家蘇兄才不像你那麼重琅琊虛名呢,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言豫津倒也沒有反對:「是哦,他的確一向不太愛顯弄名聲的。我以前總以為,這位江左梅郎如果不是生性太低調,就絕對是個比琅琊美人還愛擺架子的傢伙,誰知交往之後,卻是這般好性情好才學的妙人,我挺喜歡他的,將來一定要比著他的樣子去找媳婦。」

    蕭景睿苦笑著擰他的臉,「比著他的樣子?你這輩子還想娶媳婦不?」

    言豫津歪著頭看了蕭景睿半晌,突然張開手臂抱住他,低聲道:「景睿,你跟我說老實話,你到底好了沒?」

    「好了。」

    「我不信。」

    「真的好了。」

    「那你說說看怎麼個好法?」

    「我……」蕭景睿咬了咬嘴唇,抬頭望著床帳的頂部繡花,慢慢道,「我近來不常想起雲姑娘了,想起她的時候也只會想她這些年給我帶來的歡喜……最開始以為是一場噩夢,想開了之後才發現那其實是美夢,夢醒了,得不到,也沒什麼關係。」

    「看來大概是好了。」言豫津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景睿,你知不知道我當時多擔心你?」

    蕭景睿眼眶一熱,低下頭去:「知道……」

    「你追求雲姑娘那幾年,不像是害相思病,倒像是在拗性子一般。我本來以為,你不過是因為被管教得太嚴,很少出去玩,突然之間看見象雲姑娘那樣天人般的女孩兒,自然會被迷住了,過一陣子慢慢就能好。結果沒想到啊,你一迷就迷這麼多年。你將來娶媳婦,是不是也要比著她的樣子找?」

    蕭景睿目光微動,輕聲道:「雖然傾慕了她這麼久,但我又真正瞭解雲姑娘多少呢?她有她的有緣人,我將來也會有我自己的。既不刻意求相似,也不刻意求不似,一切隨心罷了。」

    「好了,這才是真正的好了呢!」言豫津喜孜孜地拍著他的肩,「我還一直愁著不知道怎麼勸解你才好,你知道我最不會勸人啦,沒想到你小子悟性真不錯,自己就想通了!」

    「自己想了些,也幸得蘇兄點撥了幾句,總算沒有誤人誤己吧。」

    「蘇兄對你還真是好,交到這樣的朋友,也算是一件幸事吧。」言豫津眼珠轉了轉,突然用力抓著蕭景睿的肩膀,猛搖了幾下,「可我還是你最好的朋友!聽明白了沒?」

    「是,」蕭景睿忍著笑,「你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

    言豫津揚揚下巴,很正經地道:「我還是那句話,比我後認識你的人,我只允許你將來的老婆排在我前面,其他人一概免談!」

    「知道啦。那我是不是也有同等待遇啊?」

    「這個當然。將來除了我老婆,也沒其他人排在你前面!」

    蕭景睿歎了一口氣,「看你現在的花花心腸,將來少說也有十幾個老婆排在我前面吧,一年能想起我一次就不錯了。」

    「好啦,別吃醋啦,我更正,將來除了我大老婆,沒其他人排在你前面!」

    兩個人眨著眼睛互相看著,繃了繃,最終全都沒繃住,一起捧腹大笑起來,笑得如同小時候一樣滾成一團,幾乎要滾到床底去。

    第二天一早,梅長蘇和蕭景睿到東門外相送言豫津出發。一百精兵編成的小隊盔甲鮮明,看得出來確實是精挑細選過的。因為是到繁華金陵去出公差,可以見見世面,又是護衛國舅公子,預期將來的賞錢也不會少,所以每一個人都精神勃勃的。領隊的是個健壯精悍的武官,姓霍,過來請安時聲音洪亮,說話乾脆,極得言豫津的歡心。梅長蘇提過的四個護衛也準時趕到,看樣貌非常普通,領命換了軍服入隊後並不顯得有什麼突出之處。蕭景睿因為擔心好友的安危,偷偷上前去測試其中一人的身手,過了一會兒又偷偷地出來了,被言豫津好一通嘲笑。

    送行人群中自然少不了那位慇勤的福州知府費辛,他上上下下地費心張羅了一早上不說,還備了一箱自稱是「土產」的禮物,請「公子代國舅爺笑納」。言豫津打開來翻了翻,搖頭笑而不納,費辛也不敢勉強,又拿出一壇密封好的老酒與一筐本地特產的密桔,請「公子代供於老太師墓前,以表晚輩學生景慕之心」,這次言豫津倒是很爽快地就收下了。

    因為只是暫別,被送行的人又生性爽朗,沒那麼多離愁別緒,等人到齊了東西交割好了,大家揮揮手就上了路。蕭景睿站在城門口張望了半晌,直到煙塵漸落才與梅長蘇一起返回城內。那少年飛流不知是在玩耍還是在幹什麼,時隱時現的,有時明明蹤影不見,梅長蘇買個糖人兒叫他一聲,他眨眼就在身邊,可吃完糖人兒沒多久,蕭景睿就又瞧不見他了。

    「飛流這樣的身法實在是太奇詭了,我觀察了這麼久,竟然看不出套路來。」

    梅長蘇笑了笑,道:「你雖然家學淵源,對各門派的武功都有瞭解,但看不出飛流的身法卻不算奇怪。不要說你,只怕令尊卓莊主,名標高手榜第四,一向以識絕天下著稱,也未必能看出飛流的根底。」

    蕭景睿驚詫之下,略有懷疑,但細細想了想,心頭突然一動:「難道……他不是出身於中原?」

    梅長蘇眸中露出讚賞之意,點頭道:「景睿果然敏慧。飛流是秦州沿海的人,幼時被海盜劫掠到東瀛,修習的是東瀛秘忍之術。」

    「秘忍?」

    「是。飛流所陷身的,是以前東瀛一個極神秘的組織。這個組織的首領專門從中原劫掠收買資質絕佳的幼童,隔絕他們與外界的一切接觸,以藥物和靈術控制其修習。這些幼童長成後,心智都無法發育完全,不分善惡,不知是非,對常識的學習能力也極低,但武功卻奇絕狠辣,被首領控制著進行暗殺、竊密之類的活動。可笑的是,這個組織積惡多年,一直沒有得到懲治,卻因為在一次暗殺活動時,誤殺了東瀛皇太子而招致了覆亡的命運。其實東瀛國主早就知道有這個組織的存在,只是一直放任不管,沒想到自己的獨生子也喪命其手,自然是悔怒交加。這些可憐的孩子們毫無自主生活的能力,那個首領被擒殺後,他們就算躲過了仇家和武士們的追剿,也無法生存下去,最終死傷殆盡。飛流是當時那群孩子裡最小的一個,秘術剛剛修成,還從來沒有被放出來過,所以沒有仇家,流離在外,凍餓將死。當時我正好到東瀛去找一味藥材和幾件東西,碰巧遇上,就帶了回來。」說到後來,梅長蘇語調憂傷,顯然是回憶起當時情形,仍是心中疼痛。

    蕭景睿貴胄出身,縱然走了幾天江湖,幾時見過如此暗黑殘忍的事情,整個人聽得呆住,好半天才吃吃地問:「那……他身上受控的邪術和藥毒……」

    「藥毒已清,但腦傷已經不可痊癒了。幸好控術之人已死,這些年我也想辦法矯正了一些,而且……」說到這裡,梅長蘇不知想起了什麼,收淡了面上的悲色,露出一個笑容,「我們江左總盟有個不怕死的人,沒事兒就喜歡去逗飛流,逗來逗去效果很好,現在飛流已經很開朗了。」

    開朗?蕭景睿回憶了半天也無法把這個詞跟冰人般的少年放在一起,可見人人都一樣,對自己養的孩子觀感都與眾不同,竟連江左盟的宗主也不例外。

    「啊,這個髮帶適合我們飛流,」梅長蘇突然叫了一聲,轉身進了一家雜貨店,蕭景睿眼一花,再定神時飛流已經與梅長蘇一起並肩站在了櫃檯前。店老闆拿下被看中的那條髮帶,因為畏懼飛流的陰冷氣質,側著身子遞給梅長蘇。

    「景睿,你說好不好看?」梅長蘇給飛流紮好新髮帶,後退一步,又打量了兩眼,轉頭問道。

    「嗯,好看!」這倒不是敷衍,寶藍色的確很襯飛流雪白的膚色。

    「那就買了。等我們辦完事回去,給藺晨哥哥看……飛流啊,你想不想藺晨哥哥?」

    「不想!」

    「為什麼不想?」

    「他壞!他逗飛流!」

    梅長蘇開心地笑了起來,可是笑著笑著,潤黑幽深的眼眸中卻慢慢浮起了一絲不被任何人所察覺的哀傷,溫柔地撫摸著飛流頭髮的手也慢慢垂了下來,喃喃道:「其實你一定想他的,不僅你想,我也很想他們,只可惜……現在還回不去……」

    蕭景睿站在一旁,雖然從側臉看不清梅長蘇的表情,但卻敏感地察覺到了他情緒的變化,不由自主就伸出手掌,握住了他的手臂想要安慰,但等對方回頭看他時,卻突然不知該說什麼,莫名其妙便紅了臉。

    梅長蘇瞭然地笑了笑,沒有開口,但心底卻無聲地歎了一口氣。這個年輕人是怎麼生成如此善感溫情的性格的呢?在自己所認識的形形色色的人中,蕭景睿是最能與他人的情緒產生共鳴的一個了,自己偶爾的憂傷、喟歎、感慨、惶惑,他全都能感受到,哪怕就是想咳嗽時隱忍了一下,他也會立即地轉過頭來,悄悄地抬起手拍撫自己的背心……可惜啊,充滿關愛與同情心是蕭景睿的優點,可以讓這個年輕人成為世上最溫暖、最可依靠的朋友,但同時,這也使他成為了一個最容易受到傷害的人。

    「好啦,我們還是快點走吧。謝弼在碼頭上應該早就等急了。」江左梅郎收拾起自己有些略顯紛亂的思緒,笑道。

    「呃……是啊,應該急了……」蕭景睿鬆開手,發現梅長蘇因為朝陽直射不舒服地瞇了瞇眼睛,便體貼地換了位置,改到了他的右邊,並且時不時舉起衣袖為病人遮擋陽光。

    穿過半個城,改行到北門出城,只一里路就到了渡口。謝弼站在一艘裝飾精美的大型座船前,華衣豐儀十分的惹眼,就是一張臉陰沉得快滴下水來。

    「對不起對不起,」不等弟弟發飆,蕭景睿搶先道歉,「我們是走得慢了一些,你等急了吧?船都安排好了?行李都搬上來了?要不要我幫你牽馬上船?」

    「等你這段時間我都能牽四十趟了!怎麼這麼久才來?我還以為是不是出什麼事了,揪了半天的心!」謝弼怒氣沖沖地道。

    「實在對不住,都怪我走得慢,時不時又歇了一會兒。你別怪景睿了,他一直催著我快走呢。」江左梅郎上前柔柔一笑,仿若清風拂過,微雲立散,漫天的陽光和煦溫暖。

    謝弼立即又瞪向哥哥:「蘇兄身體不好,你怎麼能催著他快走呢?看他現在額上都是汗,臉色也蒼白,全都是被你催的!你以前不是很體貼的一個人嗎?」

    蕭景睿登時哭笑不得,深刻地感覺到做人不能太溫柔,看吧,這多欺負人哪,好像怎麼樣都是他不對……

    「好啦,我們上船吧。」梅長蘇很明智地不參與兄弟鬩牆,當先進了船艙。早就有船家水手過來迎候。

    謝弼雇的是一艘製作精良的半舊坐船,船頭上掛著浪騰幫的水牌。大概因為經常搭乘官宦人家,船上的人都很懂禮數,艙內的陳設、供應的茶點也相當精緻。

    點篙出港後,船行十分平穩。梅長蘇靠在長椅上,透過開敞的雕花大窗觀賞兩岸晚秋風景,極是愜意,不由感慨道:「走水路雖然繞一些,但卻著實的享受。可惜豫津辛苦了,現在多半還在匆忙趕路。」

    「只要不出危險,辛苦些我倒不心疼他。」蕭景睿接過話頭道,「不過有蘇兄請來的四位高人,想來也不會出事的。」

    梅長蘇瞟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心裡是不是還一直耿耿的?」

    「也沒有……」蕭景睿勉強否認了一句,最終還是承認,「……是有些不太舒服,我本以為自己……」

    「本以為自己就算排不上前十,好歹也算是個高手吧?」

    「嗯……」

    梅長蘇搖頭失笑,「你也不必這麼沮喪。天泉山莊的武學江湖公認是上乘的,你又一向勤奮,能差到哪裡去?其實論起內力的精純、招術的奇妙,他們四人都在你之下,你最大的弱點,就是輸在經驗上。」

    「經驗?」

    「沒錯,實戰的經驗。你自己想想,除了主動向人挑戰比試以外,你的劍出過幾次鞘?比試演練,畢竟不能代替實戰。你曾經打敗過潛雷派的薄掌門,但若是你們兩個性命相博,只能活一個的話,活下來的人一定不是你。一個人有了足夠的經驗,就可以預先判斷對方的下一招,做好準備自然反應就快一些,反之,一個人缺乏經驗,對敵人的每一招都會覺得很意外,等人家出招之後再應對,當然不可能快。武功差距大時,經驗顯得不那麼重要,但如果兩個人差不多時,經驗多少的區別就十分明顯了。」梅長蘇喝一口茶,悠悠道,「那四個人可是揚威鏢局借給我的四個金鏢級高手,多少年踩在江湖路上,你不吃暗虧才怪呢。」

    蕭景睿愣了半晌,有些洩氣地低下頭去。

    實戰?依他的身份,他的性情,想要跟別人實戰,容易嗎?

    謝弼一向不愛練武,在旁不以為然地安慰道:「習武是為了防身,你將來又不靠這個保命,天泉山莊也有青遙大哥鎮著,你要那麼厲害做什麼?」

    「謝弼說的對,這不是太值得你介意的事,」梅長蘇又是一笑,「不過這水路雖平穩,景致變化得慢,未免讓人覺得無賴。一路上如果無事,我就陪你喂喂招吧。」

    「真的?」蕭景睿大喜過望。雖然不知梅長蘇武功如何,但這畢竟是江左盟宗主啊,能讓他陪著喂招,可是以前夢也夢不到的好事。不過轉念一想,他還是有些擔心,又收了笑容,低聲問道:「你身子撐得住嗎?我武功能不能進益是小事,千萬不要累你生病。」

    「喂招可以不動內力,無妨的。其實我知曉的武功雖多,自己卻不能修習,不過閒來玩玩罷了。你幾時聽說過我在江湖上跟人動過手?不過是看的多,有些感悟可以指點給你,真要打架,只怕我還打不過謝弼呢?」

    話音剛落,飛流冰冷的目光立即射向了謝弼,嚇得他連打幾個寒顫。

    「我只是打個比方,不是真的要跟謝弼打架,」梅長蘇趕緊安撫他的護衛,「你不要瞪他,來,再吃一塊桂花糕……」

    飛流的視線定了一會兒,這才慢慢移開,閃身到梅長蘇身邊坐下。

    「呼……」謝弼長出一口氣,苦著臉抱怨道,「拜託你蘇兄,下次不要再拿我打比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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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榜 第一卷 第八章
    從福州沿汾江主流船行十餘日,至陵峽上岸,再經徽州陸路近十天,便可望見金陵城牆。一路上梅長蘇基本上是被兩兄弟給分了,船上時歸蕭景睿所有,指點他武技應戰,後漸至於兵法戰策;上岸後立即被謝弼搶到手,向他請教經濟政論之學,幾乎無半日空閒。及至看見京華煙柳已在眼前時,三人才突然發覺漫漫長途已在不知不覺間邁過,竟顯得如此的悠忽短暫。

    「感覺時間過得好快,。」蕭景睿心中感慨,衝口而出,「若是蘇兄以後能長住金陵就好了。」

    「你別做夢了,」謝弼扁扁嘴道,「蘇兄是什麼身份,不過是有病需要休養才便宜了你。就算蘇兄願意長住金陵,江左盟的人也不肯放啊。」

    蕭景睿訕訕道:「我只是這麼希望罷了,又沒有強求。」

    兩兄弟這邊拌嘴,梅長蘇卻沒有在聽。他仰著頭,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看著金陵城巍峨堅實的正門,凝然不動的表情沒有一絲波亂,唯有一頭烏髮被風吹起,有幾絲零散地覆在蒼白的面頰上,使得整個人透出一股深邃的滄桑與悲涼。

    「蘇兄……」蕭景睿關切地靠了過來,「怎麼了?」

    「金陵,王都……那麼多年沒來,竟然不覺得有絲毫的變化……」梅長蘇毫無顏色的唇邊綻開一個微笑,「我想進了城門後,多半也依然是冠蓋滿京華的盛況吧……」

    蕭景睿微微有些怔忡,問道:「蘇兄以前……來過金陵?」

    「十五年前,我曾在金陵受教於黎崇老先生,自他被貶離京後,就再沒有回來過。」梅長蘇幽幽長歎一聲,閉了閉眼睛,似要抹去滿目浮華,「想到亡師,不免要感慨前塵往事如煙如塵,仿若雲散水涸,豈復有重來之日。」

    提起前代鴻儒黎老先生,蕭景睿與謝弼都不由神色肅然。這位學博天下的一代宗師,受召入朝教習諸皇子時,亦不忘設教壇於宮牆之外。在他座前受教之人富貴寒素,兼而有之,並無差別,一時名重無兩。然而當年不知為了何故觸怒天顏,以太傅之身被貶為白衣,憤而離京,鬱鬱而亡,誠是天下士子心中之痛。梅長蘇的學識深不可測,兩兄弟一直覺得他一定大有淵源,沒想到原來竟是受教於這位老先生。

    「黎老先生若泉下有知,也不想看到蘇兄你為他傷感,有損身體,」蕭景睿低聲勸道,「你身子不好,本是來金陵散心的,若是這般鬱鬱不歡,倒讓我們覺得過意不去。你看飛流,他多擔心你啊……」

    梅長蘇默然半晌,方緩緩睜開雙眸,先安撫地朝飛流微笑了一下,方慢慢道:「你們放心,既然來到王都城下,總要哀念一下亡師當年忠心受挫,憤而離京的淒楚之情,豈有一直沉溺憂傷之理?我沒有事的,咱們進城吧。」

    蕭景睿又認真地察看了一下他的表情,這才略略放下心來,勒了勒馬腹,當先引路開道,一行三人,連珠般馳入京城。

    時近黃昏,晝市已休,夜市未起,街面有些清寂,到得寧國侯府前,正好是下人們忙著四處掌燈的時候。

    「哎呀,快進去通報,大公子二公子回來了!」一個眼尖的男僕扭頭瞅見他們,立即高聲叫了起來,同時迎上來請安。

    蕭景睿甩鐙下馬,見梅長蘇神情有些疲累,忙來至馬側扶他下來,吩咐僕人道:「派人立即去收拾雪廬,一應鋪陳都要換新的。」

    梅長蘇淡淡一笑,也不推辭客氣,隨他一起進了侯府大門,入目便是一道影壁,壁上「護國柱石」四字竟是御筆。

    「芹伯,卓伯伯他們可還在?」謝弼也隨後進來,朝著從裡面迎出來的一個老僕問道。

    「回二公子話,卓莊主和夫人十天前已回玢佐去了,小姐和卓姑爺也一道走的。」

    「爹爹母親呢?」

    「侯爺在府裡,不過夫人今日禮佛,要留宿公主府。三公子返回松山書院唸書,也走了好幾天了。」

    蕭景睿到底掛念言豫津,等弟弟一問候完父母家人,立即插言問道:「你知道言公子回來了嗎?」

    「言公子十天前就回京了。」

    「他可平安?有沒有出什麼事?」

    芹伯不解地眨眨眼睛:「沒聽說出什麼事啊,昨兒老奴還見過他呢,挺精神的……」

    蕭景睿一顆心放回肚子裡,自己都沒發現自己已是滿面笑容,高興地道:「你派個人去言府,通知他我們回來了,叫他明天過來一趟。」

    「是。」

    「蘇兄,我們到廳上去見父親好嗎?」

    梅長蘇一笑道:「入府打擾,自當拜見主人。」

    兄弟二人一左一右,笑容晏晏地陪同著進了二門,沿途的下人一看這架式,就知道來的是個要緊的貴客,但看那一身白衫,容顏清素的樣子,又猜不出是何來頭,不過在他身後那個俊美陰冷的少年應該不是普通人,氣質極其凜然,瞟一眼都覺得一身透骨寒涼。

    按貴族世家的常例,除非是迎接聖旨或位階更高的人,一般不開中門不入正廳,所以兩兄弟直接就引著客人到了東廳。雖然室外還有餘輝,但廳內已是明燭高燒。梅長蘇示意飛流停步,自己略滯後半步,隨著兩兄弟邁進門去。只見溫黃的燈光下,有一人手執書卷,踏著光滑如鏡的水磨大理石地面,正緩步慢踱,若有所思。聽到有人進來的聲音,他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頷下長鬚無風自動。

    這就是頗受當朝皇帝倚重,被稱朝廷柱石的寧國侯謝玉。

    當年曾被喻為「芝蘭玉樹」的美男子如今已年過半百,但端正的面龐和挺秀的五官依然保留著青年時的俊帥,體型也還保持得很好,胖瘦適中,矯健有力。此時他身著一套半舊的家居服,除了腰間一條玉帶外別無華貴的飾物,卻透著一股讓人無法忽視的雍容。

    蕭景睿與謝弼神色恭肅地上前拜倒,齊聲道:「孩兒見過父親。」

    「起來吧,」謝玉抬了抬手,目光落在蕭景睿身上,仔細察看了一番,語調略轉嚴厲,「你還知道回來?連中秋團圓之日都忘了,看來平日對你實在管教得不夠……」

    剛剛才教訓這一句,謝玉突然發現廳上還有第四人,立即停頓了下來,「哦,有客人?」

    景睿躬身道,「這位蘇哲蘇兄是孩兒的朋友,一向多承他照顧,此次是孩兒力邀請他到金陵休養身體的。」

    梅長蘇邁步上前,執的是晚輩禮,氣度卻甚是從容不迫:「草民見過侯爺。」

    「蘇先生客氣了,來者是客,何況又是犬子的好友,不必如此謙稱。」謝玉抬手微微還了半禮,見這年輕人雖是病體單薄,但容顏靈秀,氣質清雅,即得兒子厚愛推薦,想來也不是凡品,不由多看了兩眼,「蘇先生好人物,既然賞光客寓敝府,就當自己家一樣,不必拘束。」

    梅長蘇欠身笑了笑,並未多客套,慢慢退後了一步。

    因為有外人在場,謝玉不便再對蕭景睿多加訓斥,何況本來也並不想怎麼責怪他,所以只瞪了一眼,就放緩了語氣道:「客人遠來勞累,你們陪著先安排休息吧。明日不許貪睡,去公主府迎你母親回來,等我下朝後再過來這裡,有話要吩咐你們。」

    弟二人一齊躬身,與梅長蘇一起退了出來,直到了院門之外,才放鬆了全身。

    蕭景睿知道父親既然今天沒有責罵自己,以後也就不會再罵,覺得是梅長蘇的功勞,十分高興,轉頭吩咐謝弼道:「二弟你先去睡吧,我陪蘇兄去雪廬。」

    「憑什麼就你陪?我偏偏也要陪!大家明明都是朋友,你以為你早認識蘇兄幾天,就只有你能陪?」

    「我又沒說只有我能陪,」雖然明知弟弟是在玩笑,但蕭景睿還是紅著臉爭辯,「我是覺得你是府裡的當家人,哪裡照管得過來,才說我陪的……」

    「喲,你還真體貼我呢,」謝弼壞壞地挑了挑眉,「要不要我多謝你啊?」

    「我……」論拌嘴,蕭景睿從小就不是言豫津和謝弼的對手,輕易就被梗住了。

    梅長蘇搖頭失笑,過來解圍:「雪廬到底在哪裡?隨便你們誰,只要快帶我過去就行了,還真有些累了呢。」

    蕭景睿這才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當前引路。謝弼見狀也不再玩笑,兩人一齊陪同梅長蘇到了雪廬。

    因為早得了吩咐,謝府下人們已打掃好雪廬的庭院,重新換了嶄新的鋪陳,熱茶熱水也準備停當,整個院子顯得極是溫馨,根本不像是一個少有人住的客院。

    因為晚餐吃得太早,三人一起在雪廬用過棗粥夜宵,飛流不喜歡吃粥,謝弼又吩咐人另給他做了麵點。大家正連吃邊閒談,院外突響人聲,有人朗聲大笑著邊走邊說:「你們走得可真慢,等得我都快長毛了!」

    蕭景睿大喜,跳起身來抓住來者,「豫津。」

    「蘇兄好像清減了些,」言豫津就著燈光細細打量了一番,轉身瞪向蕭景睿,「一定是你把行程安排得太急了!你忘了蘇兄身子不好嗎?你以前不是很體貼的一個人嗎?」

    蕭景睿無力地朝著梅長蘇苦笑:「蘇兄,你現在知道我一向是怎麼受他們兩個欺負的了嗎?」

    「嗯,」梅長蘇認真地點頭,「我現在知道了。」

    「豫津,不是叫你明天再來嗎?這麼晚急著來幹什麼?」謝弼神情有些冷淡,從旁問道。

    「你放心,胡公胡婆的事情現在很穩定,皇上秘旨派了特使去濱州,沒有調查結論前案子暫不開審,現在還沒起什麼風波,不用急著避嫌。」言豫津毫不在意,仍是樂樂呵呵地道,「我就是想這麼晚來看景睿和蘇兄,就不是來看你的,不服氣來咬我啊……」

    「呸!」謝弼啐道,「你那麼厚的皮,誰咬得動?」

    「好了好了,不開玩笑了,跟你們說正經的,」言豫津拖過一張凳子在桌旁坐下,撈起一杯茶一飲而盡,「你們大概還不知道自己回來的有多及時吧?」

    「及時?」蕭景睿不解地眨眨眼睛,「我們趕上什麼了嗎?」

    「哈哈,」言豫津用力拍著好友的肩膀,「你們趕上了一場大熱鬧!」

    聽他這樣說,梅長蘇倒還罷了,蕭景睿和謝弼卻一齊睜圓眼睛,露出了好奇的表情。因為他們二人非常瞭解言豫津,知道這位國舅公子是全京城最愛看熱鬧的一個人,哪裡有熱鬧哪裡就有他的影子,看的熱鬧多了標準自然也會水漲船高,所以從他嘴裡說出來的「大」熱鬧,就一定不會小到哪兒去。

    「別吊胃口了,快說,有什麼熱鬧看?朝廷要加恩科點武魁了嗎?」謝弼催問道。

    「比那個熱鬧,」言豫津擺擺手,「你們還記不記得,我們在初遇蘇兄的那個小縣城外,看見了什麼人?」

    「看見了……」蕭景睿略一回想,「啊,那個大渝使團!」說到這裡,他自然又想起了那封被竊取的國書,不由轉頭瞧了梅長蘇一眼。一路上雜事多,竟然忘了找機會問問這位江左盟宗主,偷人家國書到底想幹什麼……

    「說對了!大渝派使前來的目的,跟我們當時猜測的差不多,果然是為了求親聯姻之事!」

    「原來是這個事……」謝弼有些失望,「皇上是一定會按慣例考查一下這些使者的,雖然還算有趣,卻也未見得會有多熱鬧。」

    「你先別急嘛,」言豫津斜了他一眼,「這個熱鬧裡不僅有皇上,有大渝使者,還有一個你們想也想不到的第三方!猜猜是誰?」

    蕭景睿與謝弼剛開始想,梅長蘇已道:「是不是北燕的使團也到了金陵?」

    言豫津稍感受挫,但很快又振作起精神:「蘇兄猜得沒錯,北燕的使團規模也不小,雙方在金陵城已經明爭暗鬥了好幾天了,皇上決斷不下,或者他根本就不想決斷,所以頒下聖旨,三天後在朱雀門外,來一個公平的比試!」

    「有些意思了,」蕭景睿挑起雙眉,「大渝使團裡至少有一個金雕柴明,北燕那邊雖然不知拓跋昊來了沒有,但也絕不會差到哪裡去。這雙方比拚,的確值得一看。」

    「哪裡只是雙方比拚,是三方!」言豫津得意地一笑。

    「啊?」兩兄弟異口同聲地問道,「還有哪家使團?」

    言豫津正準備賣賣關子,梅長蘇又笑道:「我猜當然還有東道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難道就不許我們大梁的勇士去爭爭這個機會?」

    面對著蕭謝二人詢問的目光,言豫津只好予以肯定:「蘇兄猜得對,就是這三方。」

    謝弼很是詫異地道:「皇上這樣下旨實在奇怪,他如果不同意和親,拒絕就是了,如果同意和親,那把本國人扯進來比試什麼?」

    「你們這就不懂了吧?」言豫津又高興起來,「我剛才就跟你們說過,這是求親,不是和親!你們以為跟以前一樣,如果皇上同意了,就在公主郡主中挑一個適齡的嫁過去,對方也不在乎到底是誰,反正娶的是大梁宗室貴女的身份?」

    「聽你這話的意思,大渝和北燕此次前來,難道還有特定求親的人選不成?」

    「沒錯。」言豫津用充滿神秘感的表情道,「一個特定的人選,一個讓他們打得滿頭包都願意娶到手的人……要不要猜猜看是誰……」

    話音未落,梅長蘇隨手撥撥垂在肩上的髮絲:「我猜是霓凰郡主。」

    蕭景睿與謝弼一齊跳了起來,失聲道:「什麼?!」

    而言豫津則是一臉幽怨地盯著梅長蘇,恨恨道:「蘇兄,雖然你聰明絕頂讓人佩服,可這種什麼都猜得中的毛病實在不好,讓人覺得很無趣,很沒有成就感啊!」

    「對不起,我反省,以後不這樣了。」梅長蘇笑道,「你繼續。」

    「還繼續什麼啊,該講的都講的差不多了……」一個大男人鼓起腮幫抱怨,樣子居然還有點可愛。

    「這樣就差不多了?」謝弼大聲道,「大渝和北燕提的這是什麼狗屁要求?皇上早該一開始就拒絕了才對,還搞什麼公開比試?!大臣們沒有諫阻麼?霓凰郡主怎麼可能嫁出去?」

    梅長蘇唇邊浮起一絲淡得讓人難以察覺的笑意。

    是啊,霓凰郡主怎麼可能嫁出去?她可不是一個長在深宮幽閨的普通貴女,而是以一介女流之身,執掌南境十萬邊防鐵騎的奇才統帥。十年前大梁南邊的強敵楚國興兵,負責南境防線的雲南王穆深戰死,其女霓凰臨危受命,全軍縞素迎敵,血戰楚騎於青冥關,殲敵三萬。此役後,朝廷頒下旨意,命霓凰郡主代幼弟鎮守南方,南境全軍皆歸於其麾下。郡主也曾指天盟誓,幼弟一日不能承擔雲南王重責,她就一日不嫁,至今已二十七歲,仍是單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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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榜 第一卷 第九章
    對於皇帝陛下同意異國人也可進入霓凰郡主擇婿範圍的決定,幾個貴家公子十分吃驚,蕭舊景睿先就問道:「皇上難道就沒有徵求過霓凰郡主本人的意思?」

    「當然問過,因為雲南王世子穆青上月已成年襲爵,所以郡主倒是同意了,不過加了幾個條件,首先,比試者必須是求親者本人,其次,文試她不管,由皇帝陛下裁斷,但武試的優勝者要跟她親自比試,輸了才嫁。」言豫津悠悠道。

    此言一出,那兩兄弟又齊齊鬆了一口氣。謝弼罵道:「死豫津,故意逗我們!這樣就好多了,大渝和北燕的高手多半已婚無資格,未婚的就算再精挑細選,打得過琅琊高手榜上唯一的一個女高手麼?」

    「也不一定非要打得過才行,」梅長蘇再次插言,「如果郡主看得順眼喜歡,自然不輸也會輸了。」

    「我也這麼覺得,」言豫津美美地道,「你們都曉得,郡主一向喜歡我……」

    謝弼噴出才喝進嘴的一口茶,咳著道:「郡……郡主是一向喜歡罵你!像你這樣不太正經的人就算了,霓凰郡主沙場風霜多年,喜歡的是穩重有擔當的男人。」

    「唉,」言豫津歎著氣,「謝二,你真是狠心,人家好不容易做個美夢……」

    「你就少開玩笑了,」蕭景睿推他一把,又道,「不過這次大渝和北燕也算是做著美夢來的,不成功吧,沒有多少損失,一旦成功了……你們想想,不僅是聯了國姻,而且娶到手一個軍事奇才,名聲也會一下子響亮不少呢。」

    梅長蘇淡淡道:「大渝和北燕近來朝局都不穩吧,各有幾派在你死我活地奪嫡爭太子之位呢。此時有哪個皇子娶到了霓凰郡主,簡直就如同已穩拿皇太子的寶座一樣。」

    「蘇兄這話算是點到要害了。明知我大梁朝廷不大可能會放霓凰郡主外嫁,但總要拼著血本來爭一爭,若是僥倖爭到了手,回國就一定贏定了。」言豫津贊同道,「也不知是誰去給他們出的主意,也虧他們敢鼓足了勇氣來。」

    梅長蘇很感興趣地看著他,問道:「你怎麼知道一定是有人去給他們出了主意呢?」

    言豫津聳聳肩道:「我不愛亂分析的,只是直覺。你們想啊,兩個國家一起想到這個主意,又差不多同時付諸實施,也太巧了一些。」

    「管他巧不巧,總之不能讓霓凰郡主外嫁出去就行了。」謝弼搖著手,轉向梅長蘇,「蘇兄,依你看這場比試誰會贏呢?」

    梅長蘇失笑道:「我又不是算命的,哪裡會知道?就算有現錢上琅琊閣去買答案,現在也來不及了啊。」

    「剛才豫津問什麼你就猜得中什麼,我還以為你能未卜先知呢。」謝弼哈哈一笑。

    「我跟你們實招了吧,」梅長蘇笑道,「其實我不是猜中的。」

    「不是猜中的?」言豫津立即來了興致,「難道蘇兄真的會算命?」

    「命理之玄妙,豈是我一介愚人能窺算的?」梅長蘇說著,從袖中摸出一卷絹書,「我沒有猜,我是早就知道這件事,這上面都寫著呢……」

    言豫津好奇地接過絹書,三個人湊過去一看,有兩人驚訝得叫了起來。

    「這是大渝國君親筆書寫、遣使求親的國書啊!」謝弼兩眼發直,「怎麼會在你手裡?」

    「啊,原來那個縣城酒樓上……大渝使團居然是真的丟了國書……」言豫津歪著頭盯住梅長蘇瞧,「蘇兄啊,你沒事偷人家國書做什麼?」

    「你說對了,就是沒事才偷的。」梅長蘇仍是笑得一派雲淡風輕,「我當時被趕出來遊蕩,百無聊賴。剛好大渝使團住的客棧和那個酒樓都是江左盟的產業,掌櫃的告訴我他們有個檀木長匣,護得很緊,裡面一定有好東西。我一時好奇,派飛流去取了來看,沒想到只是一卷公文國書。這些事情與我們江湖人無關,所以我也不太感興趣,原想看過就放回原處的,沒料到他們那麼快就發現了,鬧了出來,沒辦法,就只好不還了……」

    三人全都見識過飛流奇詭的身手,聽說是他去取的,倒也不吃驚,他們驚歎的是江左盟在自己地盤上那種無孔不入的控制力,的確不愧於天下第一大幫的名聲。不過仔細一想,這個第一幫還是不夠負責任,居然就這麼把他們的宗主趕了出來,讓他無聊地到處逛蕩,亂翻人家使團的國書看,也不怕惹出什麼麻煩來……

    「對了,參與甄試有沒有什麼條件和限制呢?」蕭景睿把話題又扯回原處。

    「有啊,要家世清白,年齡相當,品貌端正,未曾娶妻……」

    「就這些?」

    「就這些。」

    「啊,」謝弼叫道,「那哥哥也可以去參加!」

    「我?」蕭景睿嚇了一跳,「我雖然敬重霓凰郡主,可從來沒有想過……」

    「不是想要你贏到最後才讓你去的,」謝弼拉著他的袖子,「我們大梁參加的人越多,大渝和北燕獲勝的機會就越小。你那麼優秀,一定能淘汰掉不少對手,也算去為霓凰郡主篩選掉不合格的人選嘛。」

    「可是……」

    「有什麼可是不可是的,我是武學不精,報了名也白搭,你好歹也算是個高手,還難為蘇兄指點了你一路,就算積累一下實戰經驗也好啊。」謝弼不由分說,向言豫津道,「豫津,明天你去幫他把名給報上去。」

    「這個不用你操心,我早就已經給他報好了。」言豫津笑瞇瞇道。

    「喂……你們倆……」

    「不用緊張,」梅長蘇拍著他的背柔聲道,「你的武功我最清楚,想贏到最後是不可能的,去比試幾輪又有什麼關係?」

    「你這也算是安慰我?」蕭景睿欲哭無淚,「難道我是最好欺負的人……」

    謝弼又想到一個問題:「不會只有京城貴族人家才知道這事吧?江湖武林上的俊彥英傑應該也能來參加吧?」

    「當然能來。這種消息就是想瞞也未必瞞得住,何況皇上也有趁此機會為郡主擇一佳婿,以慰她沙場孤苦的意思。你們這一路上京來,難道沒注意到各路英傑都在朝金陵趕嗎?」

    三人細細回想,遲鈍地發現好像是這樣,只是進京的人流本就多,一時沒在意罷了。

    「好啦,不跟你們聊啦,」言豫津起身伸個懶腰,「我要回去好好休養,三天後準備大展身手,打退各路英豪,一舉登上琅琊高手榜……」

    謝弼斜了他一眼:「這人,還沒睡著就開始說夢話了……」

    「是該走了,免得打擾蘇兄休息。」蕭景睿也道,「飛流都睡著好久了。」

    大家回頭一看,果見飛流和衣躺在床上,也沒放帳簾下來,閉目睡得很香。

    「都睡著了感覺還像個冰塊……」言豫津剛發表了一句評論,飛流的眼睛突然睜開,嚇得他趕緊指著蕭景睿道:「剛才那句話是他說的!」

    飛流的雙眼無焦距地睜了一小會兒,瞬間又重新閉上。

    「放心,你的聲音他已經認得了,」梅長蘇莞爾道,「如果是陌生人的聲音,飛流就會立即醒過來了。」

    「還好還好,」言豫津拍拍胸口道,「那我們就告辭了,蘇兄請早些安歇吧。」

    梅長蘇起身相送到門外,目送三人離去,這才返身回房。

    二更鐘鼓恰在此時響起,梅長蘇停住腳步默默地聽了一會兒,凝目看著黑夜中一片寂靜的侯府,良久之後,才慢慢關上了房門。

    金陵城世代以王氣蒸勝著稱,城中心自然就是大梁皇帝的宮城。從南勝門出去,一條斜斜的紅牆磚道,連接著一個既獨立,又與宮城渾然一體的精緻府第。

    府第的規制並不算大,但如果以大小來判定府第主人的身份就很可能會犯下嚴重的錯誤。府第正門常年不開,門楣上懸掛著一道壓金鑲邊,純黑為底的匾額。上面以官梁體寫著方方正正的三個字:「蒞陽府」。

    蒞陽長公主,當朝天子唯一在世的妹妹,寧國侯謝玉之妻。

    京裡稍微有一點年歲的人,都還清楚地記得當年先皇下嫁愛女時轟動全城的盛況。那高倨於迎鳳樓上俯視平民的新婚夫婦,簡直就是英雄美人四個字最直觀的詮釋。二十六年時光荏苒,兩人恩愛依然,互敬互重,膝下三男一女,皆是知書達禮的孩子,在眾人的眼中,這絕對是堪稱最完美的家庭典範。

    原本按皇室慣例,蒞陽公主與謝玉成親後,應是由謝玉移居到公主府,外人對他以「駙馬」而非「侯爺」相稱。但由於公主本人的意願,加之先皇太后都認為不應讓女兒在婆家高高在上,反而享受不到天倫之樂,故而特准公主移居寧國侯府,在府內與公婆以家禮相處,加之公主生性賢良,為人端莊敦厚,命令下人只要是在侯府之內,統統以「夫人」稱呼她,對她自己帶來的宮人,更是嚴加拘管。後來謝玉戰功日著,在朝中越發的顯貴,公主又時時刻意低調,朝野上下漸漸便習慣了將兩人的關係視為「侯爺」和「侯爵夫人」,而不是原本應該的「公主」和「駙馬」。

    這座蒞陽府是公主十五及笄之年敕造的,自她大婚後,便空閒了下來,蒞陽公主覺得空置可惜,命人在裡面養植了無數的奇花異草,四季常香,宮中后妃與親貴家眷們常在花期前來請求賞游,是京都上層的一處勝景。公主在齋戒、禮佛時,或者是太皇太后要來小住的日子,都會搬回去住上幾天。

    蕭景睿與謝弼二人回來時,他們的母親就恰好正在公主府小住。

    這日一大早,兩兄弟便遵從父命,前往蒞陽府迎候。到達的時候長公主的鑾轎已經備好,正停在側門外。這兩個人當然不需要任何通報,直接就進了內堂正廳,迎面看見母親已裝束完畢,正被侍女攙扶著走出來,忙齊齊拜倒。

    「起來吧。」蒞陽公主微笑著伸手虛扶了一下。她一向是個矜持守禮的人,府中許多下人侍奉她多年,也未曾見過她有片刻失態。蕭景睿多日未歸,她儘管也十分掛念,但面上卻沒有表露出來,只是多看了他兩眼,未曾急切地上前詢問。

    「爹爹命孩兒們前來護送娘回府。」謝弼在蒞陽公主身邊留的時間更長,比起哥哥來顯得要更親暱一些,但也遠遠不到尋常人家那樣滾進懷裡撒嬌的程度,雖然上前扶住了母親的手臂,但態度仍然只能用恭肅來形容。

    「景睿近來還好吧?」蒞陽公主問道。

    「勞娘親掛念,孩兒一切安好。」

    「你們父親上朝去了嗎?」

    「是。」

    這樣幾句對話後,母子三人便不再多說,出門上了車駕。

    進了侯府,角門外落轎,兄弟二人一左一右攙扶母親出來。此時老侯爺與太夫人已逝,無須前去問候,所以蒞陽公主直接吩咐回她日常起居的正房。

    順迴廊過側院,沿牆栽種著一水兒的晚桂,此時花期未盡,尚有餘香,蒞陽公主略略放緩了腳步,似在感受風中馥郁,清淡的面上浮出了一抹笑容。恰在這時,有一縷琴音逾牆而來,雖因距離較遠,聽不真切,但音韻清靈,令人陡生滌塵洗俗之感。

    「這是何人撫琴?意境非凡啊。」

    蕭景睿仰首細聽了片刻,答道:「這是孩兒的一個朋友,姓蘇名哲,受孩兒之邀來金陵小住休養,目前就下榻在雪廬。」

    「娘是否想要見見此人?」謝弼忙問道。

    蒞陽公主淡淡一笑:「既是景睿的友人,你們好生招待就是了,何須見我?」

    「可是此處聽不真切,不如孩兒請蘇兄進內院,隔簾為娘親撫琴如何?」謝弼建議道。

    蒞陽公主眉間略略一蹙,但辭氣仍然溫和:「弼兒,這位蘇先生來此是客,並非取樂的伶人,豈能這樣召來喚去?日後若有機緣,我自能再聞琴音,若無機緣,亦不可強求。」

    蕭景睿乍一聽到二弟的建議時,感覺與蒞陽公主相同,心中有些不悅,但見母親已經拒絕,便沒再多說。謝弼的本意自然也不是存心要失禮,只是從小的習慣使然,總覺得母親地位尊貴,喜歡誰的琴便叫來撫上幾曲就是,沒有多想,結果受了責備,不由滿面通紅。

    到了內院正房,蒞陽公主靠著臨窗設的一張長榻坐下,等下人們奉了茶點都退出去後,招手讓兩個兒子到身旁坐下,這時氣氛才沒有那麼冷淡有禮,母子們開始閒話家常。

    蕭景睿早上出門時曾去過一次雪廬,但那時梅長蘇似乎還沒有起身,飛流守在院中誰也不讓進,所以也沒見到面。此時雖然陪著母親閒談,心中已開始掛念他的客人,擔心他初到府裡諸事不習慣.

    蒞陽公主向來穎慧,豈會看不出兒子有些心不在焉,當下溫和地道:「你們都還有自己的事情,不必在這裡陪著了,我靜靜地翻幾頁書,倒更好消遣,都出去吧。」

    「娘說哪裡話來?」謝弼忙道,「兒子們當然應該陪娘散心。」

    「你們兩個大小子陪著有什麼趣味?不如早些娶個賢孝的媳婦進來陪娘,那才是真孝順。不要在我這裡耗著了,快走吧。」

    謝弼有許多府內外的事務要處理,蕭景睿也記掛著要去看梅長蘇,兩人都沒有再多虛言,行禮退出了內院。

    「父親明日要去洪太尉府祝壽,我要去安排壽禮。麻煩你跟蘇兄說一聲,今天暫不能去問候他了。」謝弼在二門的甬道口急急地跟蕭景睿交待了一句,兩人便匆忙分手。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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