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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nixp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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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蔣勝男] 羋月傳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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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3:12:40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410-412章 人獨行

庸芮正與義渠兵激鬥,見魏冉率人舉著義渠王的屍體出來,令義渠頓時潰不成軍。庸芮心頭一跳,立刻提劍轉身向甘泉殿跑去。

    他跑過前殿,便見薜荔等人守在後殿儀門外,滿臉惶恐,卻是一動不動。

    庸芮一驚,問道:“太后呢?”

    薜荔一臉憂色,朝他擺擺手,低聲道:“方才義渠君死了,太后她、她的樣子十分不好,奴婢等不敢進去打擾她。庸大夫,您看怎麼辦?”

    庸芮急道:“我進去看看!”

    薜荔大驚:“庸大夫,不可……”

    庸芮將手中劍交與薜荔,道:“太后要怪罪,就怪罪於我吧空間戰爭!”

    他推開薜荔的手,走了進去。

    庸芮走過天井,推開半掩著的後殿門,見羋月仍坐在血泊之中,一動不動。她似乎沒有聽到推門的聲音,也沒感覺到室內多了一人。

    庸芮疾步上前,扶起羋月,輕聲喚道:“太后,太后——”

    羋月卻似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沒聽到,她坐在地上,已經很久,寒意浸透了她的身子,她依舊毫無察覺。只有當她的身子偎依到一個溫暖的懷抱時,才本能地打了一個寒戰,神情卻猶自游離,似已魂不附體,只喃喃道:“好冷——”

    庸芮一怔,脫下了外袍,披在羋月的身上,緊緊抱住了她,只覺得懷中的人脆弱得如同一片葉子,毫無溫度。

    羋月在他的懷中輕顫著,仍喃喃道:“好冷,這裡很冷——”

    庸芮心頭一痛,刹那間,積壓了多年的情感,卻似洪水決堤,再也無法抑制。這一刻,在他的眼中,她不再是太后,不再是君主,不再是那個叱吒天下的女人。

    她是他遠遠凝望、默默疼惜、心痛心牽的女人。

    他一把抱起羋月,抱著她輕輕地走過那寬闊而冰冷的殿堂,走入了盡是軟羅綺錦的內室,讓她躺到錦褥上,取了一床被子將她裹起來,點燃了銅爐中的火炭,重新回到席上,低聲問:“你現在還冷不冷?”

    羋月雙目仍然毫無焦點,不知看著何處,只喃喃道:“冷,很冷……”

    庸芮看著羋月,長歎一聲,將羋月整個人抱入懷中,低聲道:“別怕,有我在,不會冷的……”

    夕陽斜照,羋月靜靜地伏在庸芮的懷中,錦被蓋在她的身上。內室不大,幾處銅爐生火,一會兒便暖了起來。

    庸芮緊緊地抱著羋月,他的後背已經冒汗,她的身子仍然是這麼冰冷,他在努力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她。

    慢慢地,她的身子不再冰冷。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發現她的眼睛已經閉上,呼吸也變得平緩起來。

    羋月睡著了。

    庸芮仍然攬她於懷,一動不動。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整座甘泉宮靜悄悄的,沒有一絲響動,沒有人敢在此刻發出一點聲音。

    一夜過去。

    天亮之前,庸芮悄悄起身,走出了甘泉宮內室。

    嬴稷坐在外殿,他已經等了一夜了。

    庸芮見到嬴稷,沉默著上前行禮。

    嬴稷並不看他,他的眼神落在遙遠的前方,只輕輕問:“母后怎麼樣了?”

    庸芮拱手恭敬道:“太后已經安歇了,還請大王派宮人入內服侍,大約早晨還得請太醫前來診治極品娘親腹黑兒。”

    嬴稷緩緩地轉過視線,看著庸芮。他剛剛起來,身上的衣服皺巴巴的,頭髮也是淩亂的,看得出來,他這一夜幾乎沒有睡著。

    然而他的眼神、他身上的氣息,卻是純粹而毫無雜質的。

    嬴稷嘴角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緩緩點頭:“有勞庸大夫了。”

    經過一天一夜的激戰,白起和魏冉已經控制了義渠大營。

    這些年來,秦人與義渠人一起作戰,一起生活,早已經完成了對義渠人的滲透與收買。義渠人亦是人,誰都想過上好日子,誰能夠給他們好日子,他們就會向誰效忠。義渠王雖然南征北戰,平定了草原,可是草原各部族能夠這麼快向義渠臣服,並不只是畏于刀和馬,更是向著給他們提供糧草和牛羊絲帛的大秦臣服。甚至連義渠內部的將領也是如此。

    在混戰中,鹿女率一部分義渠兵護著趙雍突圍,同時將這一部分人馬併吞。而老巫亦帶著部分兵馬逃走,找到草原深處某部中昔年義渠王與其他妻妾所生的一個兒子,擁他為主,在草原上與秦人展開周旋。然而義渠大勢已去,秦昭襄王三十七年,這一部分殘餘人馬,亦被白起所平定。至此,義渠完滅。

    事實上,在義渠王死後,大秦就已經基本完成了對義渠的併吞,不但得到了無盡良馬騎兵,而且從此東進再無後顧之憂。

    秋風起,秋葉落,滿地黃葉堆積。

    羋戎陪著黃歇走進甘泉宮,沿著廊簷緩緩而行。

    廊下,有小宮女熬藥,藥氣彌漫在整個宮中。

    黃歇低聲問:“她怎麼樣?”

    羋戎歎道:“阿姊病了,這次病得很重。”

    黃歇問:“太醫怎麼說?”

    羋戎道:“鬱結於心。唉,她不能學普通婦人那樣痛哭長號,就只能折磨自己了。”

    侍女石蘭打起簾子,但見羋月昏昏沉沉地躺著,嬴稷坐在一邊,侍奉著湯藥。

    看到黃歇進來,嬴稷放下藥碗,站起一揖,神情沉重:“母后病得很重,寡人束手無策,不得已請先生來,多有打擾。”

    黃歇道:“大王言重,外臣不敢當。”

    嬴稷看了黃歇一眼,咬了咬牙,就帶著羋戎走了出去。

    黃歇坐到榻邊,輕喚道:“皎皎,皎皎——”

    羋月睜開眼睛,看到了黃歇,她有些恍惚,好一會兒才慢慢反應過來:“子歇,是你啊……”她的聲音素來是清朗、果斷的,可是此刻卻顯得喑啞蒼老。

    黃歇驚愕地發現,她的鬢邊竟然有了幾縷明顯的白髮。

    黃歇心頭一痛,強抑傷感,點頭道:“是我。”

    羋月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神情依舊有些恍惚,似乎不知道是夢是真,只喃喃道:“子歇,你來了,你不會離開我的,對嗎?”

    黃歇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著:“是,我來了,我不離開你白金戰士。”

    羋月微微一笑,終於睡了過去。

    嬴稷隔著甘泉宮內殿窗子,看著室內的情景。

    但見羋月沉沉睡去,黃歇伏在羋月的榻邊,溫柔地看著她。

    夕陽的餘暉落在嬴稷的臉上,將他的臉映照得陰晴不定。

    黃歇在甘泉宮,一直住了三個月。

    而羋月的病情,也在慢慢地恢復。終於,她搬回了章台宮,開始上朝議政了。

    而嬴稷的耐心,也到了盡頭。

    這一日,黃歇被請到承明殿,他溫文鎮定地上前見禮:“參見大王。”

    嬴稷滿臉堆歡,親自扶起他,道:“春申君,寡人接到楚國來信,說是楚王重病,希望春申君護送太子完歸國探望。雖然太子完乃是質子,不得擅自離開,但寡人體諒楚君父子之情,允准你們歸楚。”

    黃歇道:“多謝大王。”

    嬴稷看著黃歇平淡的神情,反而有些不安:“子歇就不問問,楚君病勢如何嗎?”

    黃歇道:“大王要臣來,臣便來。大王要臣走,臣便走。”

    嬴稷知道黃歇已經看穿自己的心思,臉色又青又紅,變幻不定。不過,他畢竟身為君王,心一橫,索性不再矯飾,反而平靜下來:“寡人這麼做,也是為了春申君著想。春申君與寡人有舊年情誼,寡人相信春申君也不願意我母子因您而生了隔閡。”

    黃歇沒有說話,良久,才長歎一聲:“請容臣與太后辭行。”

    嬴稷臉色微變,沉聲道:“想來春申君應該知道,當如何說話。”

    黃歇道:“盡如大王所願,一切不是,都在黃歇身上。”

    嬴稷看著黃歇,忽然覺得羞愧,他知道這個人是君子,他也知道自己可以理直氣壯地排斥義渠王,面對黃歇,卻有些心虛:“寡人知道,子歇是君子,不是那……”他說到這裡,終於沒有再說下去,這種兩人心知肚明的事,不如不提。

    黃歇輕歎一聲:“臣可以走,只是大王當知道,您不能終此一生,在這件事上與太后作對。大王與太后母子至親,應該深知太后的脾氣。望大王好自為之,不要傷了母子之情才好。”

    嬴稷臉一紅,歎息道:“寡人明白春申君的意思。”

    黃歇長揖一禮,站直身子道:“大王若是做了過頭之事,只怕傷的是您母親的心啊!人心不可傷,傷了,就悔之晚矣!”

    嬴稷看著黃歇,鄭重還禮,眼看著黃歇還禮退出,心中隱隱有一種失落的感覺。

    黃歇回到章台宮,羋月見他回來,便問:“子稷找你何事?”

    黃歇沉默良久,緩緩道:“楚王病重,想見太子,我得跟太子一起回去。”

    羋月一怔,眉頭挑起:“楚王年富力強,怎麼會忽然病重了?”

  以她精於權謀的頭腦,自然一下子就能夠想到原委,可是她不願意去想,不願意去面對。所以,她看著黃歇,希望黃歇能夠給她一個安心的回答。

    黃歇面對她探詢的眼神,平靜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羋月聽出了他語中之意,忽然心底莫名一陣惶恐,她抓緊了黃歇的手,凝視黃歇:“我可以讓太子完回去,可是,子歇,你答應過不會再離開我的。”

    黃歇歎息一聲,看著羋月輕輕搖頭:“皎皎,不要任性,到這個時候,我留下又有什麼意趣呢!”

    羋月固執道:“我不管。如今我既擁有這山河乾坤,難道還不能得個遂心如意嗎?有沒有意趣,是我的事。”她抱住黃歇,將頭輕輕埋入他的懷中,“只要你在我眼前,我就心安了前夫,後會無妻。”

    黃歇伸出手去,欲去輕撫她的背部,但手還是在觸到她衣服之前,停了下來。他長歎一聲,輕輕地扶起羋月,兩人面對面坐著,這才道:“可我不願意,楚國才是我的歸處。”

    羋月臉色十分難看,道:“你是黃國後裔,楚國與你何干?”

    黃歇道:“人的歸處不在他出生於何處,而在於這個地方是否有他的志向所系,有他的至愛親朋所在。就如太后也並非秦國人,卻最終為了秦國揮戈向楚一樣。”

    羋月看著黃歇,有些惱怒:“我若執意要留你呢?”自生病以後,黃歇搬來甘泉宮照顧她,她的脾氣就開始變得有些任性和喜怒無常,似乎前半生的壓抑統統要在這時候爆發似的。

    黃歇知她的情緒為何變化,知道她心傷義渠王之死,而將情緒移於此刻在她身邊最親近的人身上,所以一直儘量憐惜與包容她。

    只是此刻,他卻不得不傷害於她,這個錯,只能他來扛。她恨他,好過她和嬴稷再面臨分歧和矛盾。所有的錯,讓他來扛吧。

    黃歇看著羋月,緩緩道:“既如此,那就請太后殺了我吧。”

    羋月終於忍不住,拔劍指向黃歇,喝道:“你以為我不會殺你嗎?”

    黃歇看著羋月,咬了咬牙,忽然道:“你可以殺了我,為義渠君報仇。”

    羋月手一顫:“你說什麼?”

    黃歇道:“挑撥義渠君與大秦不和,雖然起于趙主父,但我知情不報,甚至還推上了一把,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義渠君。你若要殺了我為義渠君報仇,我無怨無悔!”

    羋月怒極,揚手一劍向黃歇揮去,黃歇面對劍鋒,站立不動。

    羋月的劍一斜,砍去了黃歇頭上的高冠。

    羋月擲劍於地,扭頭道:“你走,我不想再見到你。”

    黃歇看著羋月,那一刻劍光揮處,他的嘴角甚至有一絲不自覺的微笑。困於這種選擇之中,一次又一次犧牲忍讓,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經撐不下去了。可是他背負著家國責任,背負著承諾,無法自己解脫。那一刻他甚至想,就這樣吧,就這樣死在她的手中,也未嘗不是一種快樂。

    然而,世間事又豈能盡如人意?這人生最痛苦最艱巨的責任,終究還得由他來繼續背著。

    他看著羋月,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長揖到底,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羋月看著黃歇的背影,渾身顫抖,一腳踢飛了幾案。

    文狸聞聲進來,卻見羋月正瞪著她,嚇得連忙跪下:“太后有何吩咐?”

    羋月喃喃地說:“有何吩咐?有何吩咐?”

    文狸自然是看到黃歇出去,忙問道:“要不要奴婢去追回春申君?”

    羋月憤然道:“不必了——”

    文狸猶豫一下,心中已經後悔自己剛才進來,只得又問道:“那,太后要宣何人?”

    羋月渾身顫抖,此時此刻,所有的人一一離她遠去,她迫切需要抓住一個人,她的手不能空空如也,她坐在席上喃喃自語:“宣何人?宣何人?”忽然想起那寒冷徹骨的一夜,那個溫暖的懷抱,那個溫文隱忍的男子,她顫聲道:“宣——宣庸芮男神同居日常!”

    庸芮接詔,匆匆地跟隨內侍走過章台宮曲折的回廊,走進寢殿的時候,大部分的燈已經熄了,只剩下幾枝擺在榻前。

    羋月只著一身白衣,坐在席上,自酌自飲。

    燈光搖曳,人影朦朧,令庸芮有片刻的失神。

    羋月自燈影中轉過身來,沖著他笑道:“庸芮,過來。”

    庸芮從來不曾見過羋月這樣的笑容,這笑容神秘而充滿了吸引力,他竟是不能自控,走到羋月身邊,還未行禮,已經被羋月拉住。

    庸芮顫聲道:“太后——”

    羋月卻用手指虛按住他的唇,道:“噓,別叫我太后,叫我的名字——我記得你知道我的名字的,你以前叫過我的名字的!”

    庸芮顫聲,叫出來的,竟是在夢裡叫了千百回的初見面時的稱呼:“季羋——”

    羋月歪了歪頭:“好久沒聽人這麼叫我了。好,這麼叫也好,聽著親切。”她舉了舉杯,笑道:“來,我們喝酒——”

    庸芮喃喃道:“好,我們喝酒——”

    羋月又倒了一杯酒,遞給庸芮道:“來,你喝——”

    兩人沉默地喝著酒,倒了一杯又一杯。

    羋月又倒了一杯酒的時候,手一抖,大半的酒倒在酒爵外。

    庸芮見狀,心頭一顫,忙按住她道:“你別再喝了。”

    羋月抬起醉眼看著他:“你要阻擋我嗎?”

    庸芮僵了一下,緩緩放開手。

    羋月呵呵笑著,斜看著他,神情有些嬌嗔又有些自得:“我就知道,你是不會違拗我的。”她舉杯將酒倒入口中,卻大半流下,沿著頸項流入領口。

    庸芮拿起絹帕,為羋月拭著唇邊頸中的酒漬。

    羋月一把抓住庸芮的手,目光炯炯,問他道:“庸芮,你喜歡我嗎?”

    看著羋月的目光,庸芮無法抵禦地點點頭,顫聲道:“喜歡,我喜歡你已經很久了!”

    羋月咯咯地笑著,此刻她似乎已經醉意上頭,有些無法控制了,又問道:“你會離開我嗎?”

    庸芮凝視著她,緩緩搖頭:“不,我會一直守候著你,就算死也不會離開你。”

    羋月的神情有些遊移,又問:“你會違拗我嗎?”

    庸芮肅然道:“庸芮此生,只會忠誠於你一人。”

    羋月輕笑:“忠誠於我一人?我、我是誰呢?”

   庸芮凝視著羋月,鄭重地,如託付一生般真誠地說:“你是季羋,你是皎皎,你是月公主,你是羋八子,你是太后,你是我這一生唯一喜歡過的女人。”羋月眼裡有淚光閃動,她緩緩地貼近庸芮,輕輕地吻上他的唇。

    庸芮的表情有些掙扎,但最終還是抱住了羋月,深吻上去。

    燭影搖動,過了一會兒,滅了。

    *苦短,一縷陽光照入宮闕,映入庸芮的眼中,他忽然醒了。

    庸芮睜開眼睛,看著殿中的一切,神情有些恍惚,不知道昨夜之事,是夢是真。他仿佛跋涉了很遠很遠,以為在走一條永遠不會到達的路,忽然間發現所站之處就是目的地,反而惶惑了,恐懼了,只覺得眼前所見皆海市蜃樓,轉瞬即逝。

    他似乎做了很久很久的夢,雖然明明知道是夢,卻不願意醒來。他從來就不夠勇敢,承受不起大喜之後的崩塌和痛苦。

    此時,羋月仍然在沉睡中。

    庸芮看著羋月,他已經決定遠離,卻又似被她的睡顏催眠,禁不住俯下身子,在她的鬢邊輕輕一吻。

    羋月微微一動,庸芮一驚。

    然而,羋月仍然繼續睡著。

    庸芮伸手想為羋月蓋上被子,手伸到一半,又停住,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掙扎萬分白富美重生記。

    最終,他還是收回了手,悄悄起身,為自己穿上衣服。

    羋月睜開眼睛時,看到的是已經衣冠整齊的庸芮,她笑了一下:“你起來了。”

    庸芮卻沉默地跪下,叩首:“臣冒犯太后,還請賜罪。”

    羋月猛地坐起,聲音頓時變得冰冷:“庸芮,你這是什麼話?是我召你進宮的,你如今卻要請罪,當我是什麼人了?”

    庸芮咬了咬牙,再一拱手:“就算是太后召臣,臣也應該謹守臣節才是。”

    羋月的聲音更加冰冷,甚至帶著隱隱怒氣:“庸芮,你什麼意思!就算你不願意,也犯不著如此無禮。”

    庸芮抬頭看著羋月,淒然一笑:“如果臣說,昨夜是臣一生美夢所系,太后可信?”

    羋月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庸芮。

    庸芮苦笑一聲,繼續道:“在上庸城第一次見到太后,臣就已經動心了。因為阿姊的遭遇,庸家本來不願意涉入咸陽的爭鬥,只守在邊城。可是臣卻無法控制自己的心,最終還是回到了咸陽,就是希望可以在近處看到太后,能夠有機會幫到太后……”

    羋月聽著庸芮的訴說,從不能置信到漸漸感動:“庸芮,你……我沒有想到,你竟然在這麼早的時候就已經……”她說到一半,忽然止住,問他,“可你為什麼還……”為什麼還在這樣的一個夜晚之後,又將自己推開?

    庸芮看著羋月,少年時的美夢如真似幻,可如今他已經人到中年了,他賭不起。他坦承:“我承認,我有私心,想更接近太后。在甘泉宮,在昨夜,我明知道這一步步走下來,就是沉淪,就是放縱,可總是覺得,這還是一個安全的距離,還沒有越線。直到昨夜,直到昨夜,月色太好,美酒太過醉人,心底的*再無法控制,我,我……”

    羋月握住庸芮的手,柔聲道:“就算越過這條線,又怎樣?你我之間這麼多年來一起走過,將來仍然可以攜手並行。”

    庸芮的手猛地一顫,立刻縮回了來,搖頭:“不,不——我不敢,我害怕!”

    羋月道:“為什麼?”

    庸芮緩緩道:“成為你的男寵,我不甘;成為你的男人,則無法與你共存。”

    羋月驚怒莫名:“你這是什麼話?”

    庸芮歎道:“你是一個太過強勢的女人,如果僅僅作為男人和你在一起,身為男人的尊嚴和男女的情愛終究不能共存。過於強勢的男人會與你兩敗俱傷,過於軟弱的男人,會教你看不起。這些年來,我作為一個旁觀者,看過義渠王,亦看過春申君與你之間的感情糾纏,感同身受,同喜同悲。如果得到過你又失去,甚至讓你痛苦傷心,我寧可就這樣保持著安全的距離……”

    羋月看著庸芮,冷笑一聲:“什麼叫安全的距離?”

    庸芮的聲音痛苦而掙扎,如沉迷美夢不願醒來,卻又不得不清醒面對:“昨夜之美,如同一場夢幻,就當成是我保留在心底永遠的美夢吧。我願與你永遠君臣相對,以臣子之身,離你三步,就這麼保持距離地仰望你,傾慕你,忠誠於你,為你分憂解勞,奔走效力劍斬諸天。這樣的話,我才能夠長長久久地留在你的身邊。我們之間的君臣身份,才是最安全的距離。”

    羋月怒極,仰天而笑:“哈哈哈,你想得好,想得太好,你把自己的一切都想好了,可你有沒有問過我的想法,我願意與否?”

    庸芮跪伏下去:“是,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臣靜候太后吩咐,只要您說,臣一定照辦。”

    羋月冷笑:“你既然自稱臣了,我還能說什麼,還能夠期望什麼?”

    庸芮抬頭,看著羋月,眼神中似有千言萬語,最終還是緩緩磕了三個頭。

    羋月道:“庸芮,你出去吧。”

    庸芮緩緩退出了殿中。

    羋月看著庸芮退出,忽然覺得一陣涼意,她站起來吩咐:“與我更衣。”

    侍女們為羋月穿上外衣,一層層華服披就,羋月對鏡,看到的是一個威儀而自信的君王。

    羋月走出宮殿,步下臺階。

    此時,秋色正濃,花園中紅葉繁盛,金菊滿園,桂香浮動。

    金秋季節,不如春日百花齊放般嬌豔奪目,卻更有一種豐盈而充足的燦爛。

    花謝花開,皆是過客,永恆的,唯有手中握著的果實。

    人生,亦是如此。

    長長的走廊,羋月獨自走著。

    宮娥站在兩邊侍立,羋月走過的時候,她們一一跪下行禮。

    羋月上了步輦,慢慢地行到後山,下了輦,擺手阻止侍從跟隨,獨自一人沿著後山小徑慢慢地往上走。

    羋月走到山頂,看著整座咸陽城沐浴在陽光之下。

    獨立最高處,卻是最孤獨。

    怪不得歷代的君王,都只能稱孤道寡,原來權力的最高處,只有自己一個人,俯視眾生。

    可是,縱只有一人,她還是寧願孤獨地站在這最高處。

    夜深了,羋月經過長長的走廊,提燈的宮娥們一一跪迎。

    走廊的盡頭,有十余名美少年分兩排跪迎。

    走到最後,羋月忽然轉頭,抬起一名美少年的下頦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美少年燦爛一笑:“臣名叫魏醜夫。”

    羋月詫異:“醜夫?長得這麼俊俏,怎麼會叫醜夫呢?”

    魏醜夫道:“臣是醜年生人,故名醜夫。”

    羋月放下手道:“原來如此。”

    羋月邁步進門,魏醜夫跟了進去。

    大門緩緩關上。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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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 第413-415章 霸業興

  時間如同飛輪轉過,秦國平定義渠之後不久,趙國亦迎來動盪。

    趙主父忽然宣佈,欲將趙國一分為二,將劃出來的一半定為代國,賜予長子趙章,封為代君。

    消息一出,列國皆驚。

    羋月在章台宮苑,與庸芮對弈。

    羋月問:“趙主父之意,你可明白?”

    庸芮道:“列國皆言,趙主父因早年寵愛韓王后,封其子章為太子。後來又寵愛吳娃,不惜提早傳位於吳娃之子何。如今韓王后、吳娃俱死,臣聽說趙主父雖然已經傳位趙王何,但又對公子章起了憐愛之心,不忍其身為兄長,要終身向弟弟屈膝,於是才要將趙國分為兩半,分一半給公子章,封為代君。臣以為,此事絕非這麼簡單。”

    羋月緩緩點頭,道:“正是,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趙雍此人心懷大志,又豈是個兒女情長、優柔寡斷之人。”

    庸芮拱手,問道:“太后可知他的目的何在呢?”

    羋月道:“列國都知道變法的好處,卻都扛不住變法的代價。趙雍早有心變法,只是趙國上承晉制,古老頑固。趙國想要改革,比我們秦國更困難百倍。他費盡心機,讓位于次子趙何,全力投入兵制改革,才弄出個胡服騎射,雖然與列國相比,優勝不少,可是與我們秦國全面變法相比,卻只是隔靴搔癢,擊不中要害。所以他想要二次變法,利用扶植趙章之際,劃出趙國一半土地,進行全面革新。”

    庸芮一驚:“他若成功,那于我秦國才是真正的威脅。”

    羋月冷冷道:“那就讓他這個計畫胎死腹中最強都市霸主。”

    庸芮道:“太后的意思是……”

    羋月冷笑:“趙雍未免想得太美。哼哼,他兩入咸陽,興風作浪,若是讓他就這麼得意,豈不讓趙人笑話我們秦國無人?來而不往非禮也,庸芮,這件事交給你去辦。”

    庸芮肅然拱手:“是。”

    羋月的聲音冰冷,似從齒縫中透出:“要讓那趙章以為趙雍支持他去爭整個趙國,讓那趙何害怕會失去王位;更要讓趙國的卿大夫們知道如果趙雍繼續變法,他們將會失去什麼……”

    看著庸芮領命而去的背影,羋月冷冷道:“趙雍,我等著你的死期。”

    或許,趙雍是個太過聰明也太過自負的君王,這樣的人在列國馳騁自如,自然認為在自己君權之下,兒子和臣子更是他指間掌控之物。他卻不知道,有時候一個人最輕視的地方,反而是最容易失控的。

    趙王何可不管他父親趙雍的宏圖大志,對他來說,本來已經是一國之君了,卻硬生生要被奪走一半,贈給曾經跪伏在自己腳下的敗將,他實在是萬般不甘。

    一時之間,趙王何拉攏宰相肥義、王叔公子成、大將李兌,公子章收羅重臣田不禮,趙國上下,劍拔弩張。

    趙雍眼看著“棋子”要掙脫自己的手掌,一怒之下,決定採取行動。他以在沙丘選看墓地為名,下旨讓公子章與趙王何隨行。趙王何無奈,只得在重臣肥義和信期的陪同下隨行。到沙丘後,趙王何居一宮,趙雍與公子章另居一宮。

    而此時,秦人細作通過對田不禮施加影響,煽動他向公子章進言,借用趙雍令符請趙王何到主父宮議事,一舉拿下趙何,奪取政權。

    趙王何早有準備,豈肯自投羅網,便由宰相肥義代他前去。肥義進了沙丘宮,即被田不禮下令殺死。趙王何又驚又怒,以王令指揮軍隊圍剿公子章,公子章無奈,逃入趙雍宮中。

    趙王何知道自己與公子章已經不死不休,但公子章逃入沙丘宮,必受趙雍庇護,而自己擅動兵馬,亦不敢去見趙雍。索性聽了公子成的話,將沙丘宮全部封死,令兵馬團團圍住,只圍不戰,斷水斷糧。自己卻遠遠躲開,不敢走近。公子成本就因為胡服騎射之事,與趙雍早成政敵,他對趙雍知之甚深,防之極嚴。

    可歎趙雍英雄一世,卻被圍在這沙丘宮中,米糧斷絕,縱有驚世之才,無所施展,只能活活餓死。

    及至三個月之後,公子成料定趙雍必死,這才打開被封死的沙丘宮。此時宮中諸人,皆成白骨。只能夠從屍骨身上的衣飾中,辨認出趙雍之屍來。

    趙王何自始至終,不敢進來,只遙遙對著沙丘宮三拜,才下令厚葬趙雍,追思其平生功業,諡其為“武靈”二字。諡法曰:“克定禍亂曰武,死而志成曰靈。”

    後世即稱趙雍為趙武靈王。

    消息傳到咸陽,羋月素服,來到麗山腳下義渠王陵墓前為他祭奠。

    她站在墓前,默默道:“阿驪,今天是你的祭日,我來看你了。害你的人,我已經讓他付出代價了。我把你葬在麗山腳下,如今這座山,會改名叫驪山,我想你會知道我的意思。我開始在山腳下興修陵寢,從我開始,秦國的歷代君王,都將葬在這驪山之下特工代號431。百年之後,我跟你會在一起,很久,很久。”

    趙武靈王死後,趙國政壇震盪,自趙武靈王而起的擴張之勢,一時停歇。

    次年,魏韓兩國畏秦國勢大,聯兵伐秦。羋月起用白起為帥,在伊闕之地,大敗兩國聯兵,擄聯軍統帥公孫喜,占垣城、新城等五座城池,斬首二十四萬人,舉世震驚。

    這一戰之下,韓魏遭受重創,白起繼續進攻,又占宛城、鄧城。韓魏兩國被迫求和,魏割河東四百里地,韓割武遂兩百里地與秦國。

    然而秦人並未因此停下進軍的腳步,白起與司馬錯等繼續率軍攻魏,攻陷魏國大小六十一座城邑。三年後,魏國再割舊都安邑求和。秦軍入城,驅盡魏人,只占城池。

    次年,蒙驁之子蒙武率兵,攻陷齊國九城,以報當年齊國毀諾之仇。

    卻說那年秦國攻楚之時,本是楚人煽動五國攻秦,以解楚人之圍,不料關鍵時候,羋月派人遊說齊國拋開五國,與秦國一起稱帝,又有蘇秦慫恿,齊王地貪圖秦國之利,竟中途撤軍,自己回國去了。此等背盟的行為,卻是大大得罪了諸侯。

    此後,秦國與齊國一齊稱帝,秦稱西帝,齊稱東帝。

    這是繼五國相王之後,諸侯進一步給自己提高規格,讓周天子蒙受屈辱,周天子身份再一次被踩低。

    但齊國很快發現自己上了秦國的當,秦國伐楚本已處於諸侯的集體輿論攻擊之中,這次與秦國一齊稱帝,竟是把自己也變成了諸侯輿論靶心。齊王地醒悟過來,急切之下又接受了策士的勸說,忽然宣佈去帝號,又率先跳出來指責秦國不應該稱帝。

    他卻不知,這種自以為是首鼠兩端的行為,教他失盡了人心。起先接受合縱之議,與諸侯攻打秦國,就已失了一部分連橫派臣子的心;及至到了函谷關前,又毀約先行撤退,再失合縱派與諸侯之心;且勞師遠征耗費巨大,匆忙後退,軍功上未見獲利,國內已經有了怨聲;後與秦國一齊稱帝,秦國的利益未到,他自己先變卦撤了稱帝之議,令得國中僅剩的擁護他的爭霸派也對他充滿怨言。

    他這主張變來變去,實是為君大忌。因眾臣每一派政策都會有其謀劃甚深的策士安排計畫,都有忠貞不貳的臣子相輔推行。他每變動一次,就丟掉一批謀士和忠臣,而他又永遠認為自己最聰明,所做的決定正確無誤,不聽勸諫。到了最後,除了一批阿諛奉承的馬屁精外,誰也不願意再對他這樣的人推心置腹了。

    蒙武攻齊,只是秦國出擊的第一步。

    次年,燕國上將樂毅集秦、趙、韓、魏五國聯兵,大舉攻齊,陷齊國七十餘城,將齊國打得險些全境覆滅,只餘即墨、莒兩個城池。

    若說三晉之國,此時正被秦國打得落花流水,何以又願意與秦聯兵攻齊?一則是畏秦人之強橫;二則也是因為自己城池失得太多,於是想趁火打劫,借著秦燕兩國之勢,從齊國撈些城池來填補虧損;三則齊王田地與他們合縱之時,多次見利毀約,早讓諸國記恨在心。

    齊王田地倉皇逃奔衛國,衛君避舍稱臣,但田地死性不改,仍然驕狂無禮,結果遭衛國人的驅逐。後又前往鄒、魯等地,鄒人和魯人也拒絕接納。最後只好投奔至莒地,正遇上楚王橫派來救齊的大將淖齒,本以為可以獲救,不想田地出言不遜,又激怒淖齒,被淖齒下令挑斷腳筋,亂箭射死。一代暴君,死得淒慘,死後亦被追了一個惡諡曰“湣”。諡法曰:“禍亂方作曰湣。”言其為政無方,致令國亂。此即後世所稱的齊湣王。

  當此之時,列國再不能與秦國抗衡。於是,秦人終於再度攻楚,此一番揮兵直下,勢如破竹,楚國三分之二的國土,就此落于秦人之手。同年,齊將田單破燕救齊,齊國再度複起,但國力已衰,不復有爭霸之能。

    時光荏苒,歲月疾馳,不覺秦王嬴稷在位已是四十年了。這四十年間,雖然依舊還是母后攝政,然而秦人收復巴蜀,併吞義渠,取楚國都城郢都為南郡,取楚地三分之二國土;斬殺韓趙魏諸國兵員數十萬,取百餘城池。至秦昭襄王四十年,戰國局勢已經從七國爭雄,轉入秦國獨霸的局面。

    此刻,已經五十多歲的嬴稷扶著七十多歲的羋月緩緩走過章台宮走廊,看著園中景色。

    人人皆以為,這位令得六國俯首的秦國君王,當志得意滿。然則,他心中卻是有苦自知。

    他在位已經四十年,諸事由母后做主不說,甚至連親生的兒子也保不住。此前,他剛剛得到消息,他與王后羋瑤所生的嫡長子嬴棟,因被羋月派往魏國為質,長年憂病交加,死于魏國。

    而當他向羋月提出,立他與唐八子所生的次子安國君嬴柱為太子時,卻被羋月拒絕。

    此時,當他扶著母后遊園的時候,他的腳步是沉重的。他的父親惠文王活了四十多歲,他的祖父孝公亦只活了四十多歲,便是宗族中壽數較長的樗裡疾,亦只活了五十多歲,而他近年來,也深覺身體不適,極恐自己的壽數將至。

    而他的母后,此刻卻依舊健步如飛,精神矍鑠,健康狀況遠勝他這個兒子。

    不知道為什麼,母后非但不喜歡他的長子嬴棟,甚至也不喜歡他的次子嬴柱,然而,他的兩個異母弟弟涇陽君嬴芾和高陵君嬴悝卻深得他母后的喜歡,簡直是寵愛非常。

    近年來,宮中亦有流言,說太后出質太子,不喜安國君,乃是有意立涇陽君為儲。

    這是嬴稷斷然不能容忍的事。在義渠王死後,他可以埋下舊怨,視嬴芾和嬴悝如親弟,但這大秦江山是他嬴家天下,他是萬萬不能讓義渠血統來玷辱的。

    所以,為了能夠讓嬴柱成為太子,他會不惜一切代價。

    這日他特地陪著母后遊園盡孝,亦是為此。

    “母后,子柱已經長大成人,兒臣也已經年邁,群臣紛紛上奏,叫兒臣早立太子。兒臣以為,可立子柱為太子。”嬴姬道。

    羋月卻呵呵笑道:“這事兒不急,咱們再看看啊。”

    嬴稷臉色變了變道:“母后,國無儲君,只怕人心不穩都市妖孽太子。”

    羋月打斷了他的話:“有什麼人心不穩的?就算天下不穩,我們這秦國,還是穩穩的。”

    嬴稷沒有再說話。

    卻在此時,聽得一聲清脆的歡呼:“姑祖母——”

    隨著這一聲歡快的呼叫,華陽君羋戎的孫女羋葉飛奔過來,扶住羋月的另一邊胳膊,撒嬌道:“姑祖母出來,怎麼也不同我說一聲,好讓我來服侍您啊。”

    羋月看著這個天真活潑的少女,眼中充滿了對所有孫輩均未曾有過的慈愛,笑呵呵地摸了一把她的脖子,嗔道:“你這孩子,可是又去跑馬了?”

    羋葉笑道:“是啊,姑祖母,新到的義渠馬好極了,我喜歡那匹四蹄蓋雪,還有那匹赤兔……”

    羋月見她說個沒完,揮揮手道:“你喜歡,都給你了。”轉頭對嬴稷道,“大王有事,盡可去忙,有這丫頭陪我就行。”

    嬴稷只得應了一聲:“是。”默默退後,看著羋葉圍著羋月嘰嘰喳喳地邊說邊走遠了。

    夜晚,嬴稷倚在榻上,唐棣為他捶著腿。嬴稷長歎一聲道:“寡人老了。”

    唐棣吃驚地看著他,叫道:“大王何出此言!”

    嬴稷道:“可母后的精神還很足,她如今一頓還能夠吃得下三碗飯,健步如飛。寡人真擔心,有朝一日,自己會走在母后前面。到時候母后若立芾弟為儲君,又有誰能夠阻止?”

    唐棣臉色都變了:“大王多慮了,大王還年富力強呢,如何說得出這樣的話來?”

    嬴稷道:“若有這一天的話,寡人就是大秦的不肖子孫,到了地下也難見列祖列宗。”

    唐棣道:“不會的,母后不至於糊塗到這種地步……妾身失言,妾身有罪!”

    嬴稷搖頭道:“你說的是實話,何罪之有?哼,若母后沒有這樣的心思,為什麼寡人當年立棟兒為太子,她不久就將棟兒派到魏國為人質。這些年來棟兒輾轉列國,母后卻始終不讓他回來,直到他死在魏國……”說到這裡,他不禁老淚縱橫。

    唐棣撲在嬴稷的膝上,嚶嚶而哭:“大王,都是妾身的不是,妾身曾經向母后請求讓子柱代兄出質,可母后不允。妾身應該多求求母后,而不是被拒以後,就不敢再言語了!”

    嬴稷歎道:“唉,你多慮了。母后的心性剛硬,她決定的事,又豈是你去求一求就能夠改變的?寡人原以為,母親因為棟兒外祖父的緣故,不願意讓他繼位為君,寡人擅作主張,違她之意,所以才讓她一直針對棟兒。可棟兒死了,寡人欲立子柱為太子,她仍然不允,才不得不讓寡人起了疑心。這些年以來,她始終對芾弟寵愛有加,她、她畢竟七十多歲了,我怕她當真是老糊塗了,只記得芾弟是她的兒子,卻忘記了他終究不是我嬴家子孫!”

    唐棣抬頭,溫婉地勸說道:“大王,凡事以孝道為先,母后執政這麼多年,我們不可以跟她硬拗。子柱畢竟是孫輩,不常與母后親近,因此不得母后喜歡。咱們要想辦法讓子柱多討母后喜歡,如果母后喜歡子柱,就不會忍心再委屈了子柱的。”

    嬴稷長歎一聲道:“棣兒,你說得對。這些年以來,你一直如此賢慧溫婉,寡人每每疲累的時候,到你身邊就覺得舒心不少我的老婆是唐朝女鬼。”

    唐棣勉強笑道:“大王過獎了。”

    這一夜,唐棣輾轉難眠,次日便叫來安國君嬴柱,卻不說什麼,只叫他陪著自己逛逛花園。

    嬴柱心知其意,陪著她走了一會兒,見侍從們都知機遠遠落後,忙問道:“母親,父王同太后商議的結果如何?”

    唐棣歎息一聲道:“太后還是沒有同意。”

    嬴柱惱道:“難道太后真的有意立涇陽君為儲君?”

    唐棣嚇了一跳,斥道:“住口!這種話,是你能說的嗎?”

    嬴柱一臉的不服氣:“何止是兒臣,這些年來,大哥身為太子卻常作人質,等大哥不在了,太后又遲遲不肯立我為太子。她心裡是怎麼想的,群臣難道不明白嗎?早就有人議論紛紛了!”

    唐棣道:“你是太后的孫子,當以孝道為先。別人怎麼說,是別人的事,你不可心懷怨念,要記得‘誠於中,形於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想要言行上不行差踏錯,你心裡就更應該不怨不惘。”

    嬴柱洩氣道:“兒臣有負母親教導了。”

    唐棣道:“你待人以誠,自己做足十分,哪怕你不爭,別人也會幫你爭;別人不幫你爭,天也會幫你爭。”

    嬴柱道:“兒臣、兒臣還要怎麼做啊?兒臣做得再好,太后眼裡也沒有兒臣啊!”

    唐棣道:“我問你,太后最倚重的人是誰?最信任的人是誰?最寵愛的人是誰?誰最能討太后喜歡?誰最能討好太后?太后最喜歡的東西是什麼?太后最想要的東西又是什麼?”

    嬴柱道:“太后最倚重的是穰侯和華陽君,太后最信任的是上大夫庸芮,太后最寵愛的是涇陽君與高陵君,最能討太后喜歡的是華陽君的孫女羋葉,最能討好太后的是男寵魏醜夫。太后最喜歡的是那支玉簫,太后最想要的是和氏璧。”

    唐棣微笑。

    嬴柱眼睛一亮道:“兒臣明白了。”

    唐棣道:“明白什麼?”

    嬴柱道:“兒臣針對這七件事下手。”

    唐棣搖頭:“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有些人,你可以努力,有些人,你對他們再努力也是無用。穰侯魏冉和華陽君羋戎,這兩人雖然都是你父王的舅舅,但兩人的偏好不同。穰侯喜歡涇陽君和高陵君,所以你討好他是沒用的。你要討好華陽君,不僅要討好他,更要討好他的孫女葉兒。”

    嬴柱一怔:“葉兒?”

    唐棣道:“不錯,太后族中孫侄雖多,可她卻獨獨喜歡葉兒。子柱,你可知你的原配死了好幾年,為何我至今未替你再聘下正妻嗎?”

    嬴柱興奮道:“母親的意思是……”

    唐棣伸手接下一片紅葉把玩著,沉聲道:“我想華陽君若知道自己的孫女將來會成為秦國王後,他一定會站到你這邊的。”

    嬴柱頓時明白:“兒臣知道了!”

唐棣道:“此外,魏醜夫此人,雖然只是個男寵,你也要好生籠絡。還有,我聽說和氏璧似乎落在趙國,你派人去好好打探。你若能夠在這三件事上,得到太后的歡心,那麼離太子之位,會更近一步。”

    嬴柱一揖到底:“多謝母親。”

    唐棣道:“謝我有什麼用,真正能夠為你做主的,是你的父王!”

    嬴柱道:“母后的意思是,兒臣將這三件事,稟告父王,得到父王的支持?”

    唐棣道:“記住,對這件事,我一無所知。”

    嬴柱敬佩道:“是,母親。”

    此時,章台宮後院銀杏樹下,也在進行著一場對話。

    羋月召來庸芮對坐,一邊弈六博棋,一邊問他:“庸芮啊,這國相之位,你真的不接?”

    庸芮道:“臣說過,臣與太后要保持一定的距離,才能彼此安全。這國相之位,離太后太近,權勢太大,這就不安全了。臣這一輩子,做到這個上大夫足夠了兌換女神。”

    羋月呵呵一笑,指指他,卻也無奈:“你啊,你啊!”

    庸芮道:“太后,最近有沒有人在太后耳邊議立太子之事啊?”

    羋月道:“有啊,不少人呢,今天連大王都親自來遊說了。”

    庸芮道:“那太后為何不肯答應呢?”

    羋月道:“天底下沒有什麼事,是‘理所應當’要落到誰頭上的。大秦走過這麼多年的風風雨雨,哪有幾個人的王位,是‘理所應當’落在頭上的?凡是這樣的君王,不是庸君,就是禍害!”

    庸芮道:“有人說,太后不願意立公子柱為太子,是有心扶立涇陽君?”

    羋月詫異道:“芾?呵呵呵,有才之人,豈是要人扶立的?要人扶立的,國家交到他的手裡,也堪憂啊!”

    庸芮見她說話,忽然道:“呵呵,太后,臣要牽你的魚了!”

    羋月大驚:“哎,我看看……庸芮啊你真狡猾,居然引我分神,偷我的棋子!”

    庸芮道:“呵呵,這年頭還有什麼事能夠讓太后分神,那不是笑話嘛!老臣不信。”

    羋月哼了一聲:“你啊,你這張嘴,善能巧辯,從來不管左右,那道理全是你的。”

    三個月後,羋月看著眼前的羋葉,吃驚地問:“你說,你喜歡子柱?”

    羋葉扭捏道:“姑祖母——”

    羋月目光銳利地看著羋葉:“你想嫁給他?”

    羋葉雖然害羞低頭,但還是勇敢地點了點頭。

    羋月道:“你嫁給他,是不是以為他將來會做秦王,你就可以成為王后?”

    羋葉吃驚地抬頭道:“姑祖母,您怎麼會這麼想呢?我是真的喜歡他啊!”

    羋月道:“你就沒有考慮過,若是他將來做不成國君呢?”

    羋葉低著頭,輕輕地說:“就算他不做國君,他也是安國君,我與他一生富貴無憂。”

    羋月道:“葉兒,你抬頭看著我。你如果想當王后,姑祖母可以成全你,但並不一定要嫁給子柱。”

    羋葉急了:“姑祖母,我只想嫁給他,我才不管他將來如何呢!”

    羋月看著羋葉清澈的眼睛,笑了起來:“你沒這麼想,可有人這麼想。”

    羋葉倔強地說:“我不管誰怎麼想,我只想嫁給我喜歡的男人,這又有什麼錯?”

    羋月看著羋葉天真的面龐,她和她的弟弟所生的所有子輩、孫輩中,只有這個侄孫女的面容,酷似她的生母向氏。也因此她對羋葉格外寵愛,千依百順。

    她只願她這輩子,只在這張臉上看到笑容,看到幸福,看到歡樂,她不願意這張臉上再有憂愁,有痛苦,甚至是淚水。

    這樣的一張臉,已經讓她寵了這麼多年,如今,更讓她不忍心拒絕她提出的任何事夏日的小雨。罷罷罷,不管那個人有什麼圖謀,有自己在,他只能對她好。

    看著羋葉的臉,羋月心中酸楚,口中卻緩緩地說:“好,葉兒,姑祖母答應過你,要讓你一生歡喜無憂。你記住自己說的話,你只想嫁給自己喜歡的男人,你求的不是王后之位,權勢風光。那麼,我就成全於你,但是從今開始,你也休想到我面前,開口為子柱謀求權力。你可能做到?”

    羋葉想了想,還是點點頭道:“姑祖母,我答應您,我說到做到。”

    羋月慈祥地笑了笑道:“傻孩子,還叫我姑祖母嗎?”

    羋葉羞紅了臉,撲到羋月的懷中羞澀地叫道:“祖母——”

    太后下旨,賜華陽君孫女羋葉為安國君夫人。旨意一下,朝中頓時有了許多異動。

    魏冉聞聽此事,匆匆來見:“阿姊。”

    羋月道:“冉弟來了,坐吧。”

    魏冉道:“我聽說阿姊想把葉兒許配給安國君。”

    羋月道:“是啊,你以為如何?”

    魏冉坐下道:“阿姊是想立安國君為太子嗎?”

    羋月道:“你怎麼會這麼想?”

    魏冉道:“阿姊這麼做,不是很明顯嗎?”

    羋月道:“有什麼明顯的?我只是成全一對小兒女的婚事,與儲位何干?你們想多了。”

    魏冉道:“阿姊對葉兒的寵愛,人所共知。安國君娶了葉兒,等於得到了華陽君為援助,那麼阿姊原來的考慮豈不是……”

    羋月道:“我原來的考慮,也不是完全把安國君排除在外,他畢竟是子稷的親生兒子。但大位不是理所應當就要落在什麼人的頭上,我只是想看看,誰更適合坐這個位子。”

    魏冉道:“但上位者的一個舉動往往給臣子們以暗示,會讓他們在私底下進行更多的選擇。如果坐到某一邊的臣子們太多了,他們就會左右君王的選擇。”

    羋月沒有跟他爭辯,轉了話題道:“你還記不記得母親的樣子?”

    魏冉猝不及防,一時沒回過神:“母親?你怎麼會忽然想到她?”

    羋月道:“你還記得嗎?”

    魏冉想了想,還是搖搖頭:“不記得了,我當時太小。”

    羋月輕歎道:“是啊,你當時還太少,戎弟也太小,你們都不記得了……”

    魏冉道:“阿姊是想起母親了嗎?”

    羋月道:“你知道我為什麼格外寵愛葉兒嗎?葉兒長得很像她……”

    魏冉“啊”了一聲:“我倒沒有注意,回頭再仔細看看她的樣子……”

    羋月道:“葉兒來求我,說她想嫁給子柱劍斬諸天。我不想在這一張臉上再看到傷心,再看到淚水,那一刻我沒能夠堅持住,答應了她。可這並不代表什麼。葉兒很懂事,她遠比我想像的更聰明更有決斷,我很欣慰。就算這一個舉動給了某些人某些暗示,或者影響到了什麼,這點些微的代價,我也不在乎。”

    魏冉沉默了。

    羋月道:“你去吧。葉兒的婚禮,你這個叔祖,要好好地為她祝福。”

    魏冉道:“是。”

    鼓樂聲中,酒宴正酣,羋戎樂呵呵地一個個席位敬酒,群臣皆是滿臉堆歡,向他道喜。

    羋戎敬完酒,回到自己的席位坐下,他的席位與魏冉的正挨著,卻見魏冉正在大口灌酒。

    羋戎道:“冉弟,猛酒傷身,慢些喝,我們都上了年紀了,不要太逞強。”

    魏冉微微冷笑道:“兄長這一路敬下來,喝的酒也不少啊,豈不更傷身?”

    羋戎一怔道:“喂,你怎麼了?”

    魏冉道:“我是為您高興啊,您如今成為安國君的岳祖父,與大王親上加親,豈不是可喜可賀啊!”

    羋戎不悅,左右看了看,見眾人都在酣飲中,於是壓低了聲音道:“冉弟,我作為兄長,不知道今天說句話,你還能不能聽得進去?”

    魏冉道:“還請兄長指教。”

    羋戎欲言又止,放下酒爵長歎道:“雖然我功勞不及你,地位也不及你,這些年來,大秦只見你站在朝堂,指手畫腳,可謂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可我有一句話還是想勸勸你……”

    魏冉道:“勸我什麼?”

    羋戎道:“大秦畢竟是嬴氏天下,我們畢竟是嬴家臣子,就算是大王的舅父,在大王面前也要恭敬三分,不要一味剛愎自用,狂妄自大。”

    魏冉斜眼看著羋戎,冷笑道:“你只記得你是臣子,卻忘記你自己到底應該是誰的臣子。你我一身富貴權勢,到底是從誰的身上來?量小眼淺,捨本逐末,這才是為什麼你身為兄長,地位權勢卻不及我的緣故。”

    羋戎大怒道:“哼,忠言逆耳,不知進退。”

    魏冉也站起來道:“哼,首鼠兩端,不知所謂。”

    庸芮見兄弟倆似有不和,連忙端著杯子過來打圓場道:“穰侯、華陽君,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您兄弟二位可不要為灌酒逞量,慪氣著惱,不然那可就是笑話了,呵呵,呵呵……”

    魏冉放下酒爵,冷笑一聲道:“這裡氣息太濁,我出去透透氣。”說著,大步走了出去。

    庸芮看著羋戎,故作失言狀:“這——呵呵,想是我說錯話了,穰侯惱了我,華陽君,抱歉,抱歉。”

    羋戎勉強笑了笑道:“庸大夫,與你無關,我這個弟弟向來氣性大。來來來,我們再喝一杯。”

    庸芮道:“好好好,請請請!”

    一場歡宴重又開始,那些隱藏於潛流之下的鋒芒,似乎都被掩蓋了。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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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 第416-418章 安國君

章台宮內殿,羋月躺在毛毯上,蓋著錦被,微閉著眼睛。

    羋葉坐在她的腳邊,輕念著竹簡:“臣以為,閼與之戰,乃胡陽輕敵之故也。趙奢屯兵二十八日,以痹秦軍。胡陽乃認為閼與可輕取,不加防備……”

    嬴稷走進來,聽到了羋葉的朗讀之聲,不由得僵了一僵,表情尷尬。

    羋葉連忙停下,站起來行了一禮:“大王!”

    嬴稷道:“免禮。”

    羋月睜開眼睛,道:“子稷,坐下吧!”

    她揮了揮手,羋葉退出。

    嬴稷坐到羋月身邊,關切地問道:“母后昨日幾時安歇,今日幾時起身,膳食進得如何?”

    羋月坐起道:“我歇得好,進得好。你放心,還是跟以前一樣。”

    嬴稷扶著羋月坐起,道:“如此兒臣就放心了。對了,唐八子前日訓了一班舞樂伎,母后可還喜歡?”

    羋月道:“知道你們孝順,這班舞樂挺好的,我還學了她們幾個動作呢。”

    嬴稷笑了:“甚好,等到中秋宴時,兒臣與母后一起歌之舞之!”

    羋月哈哈一笑:“好好好,歌之舞之!”

    嬴稷道:“母后,閼與之戰,實是兒臣之誤,特向母后請罪!”

    羋月拍拍嬴稷的手:“誰還能百戰百勝不成?用錯一個胡陽罷了,下次換個人用便是神雕生活錄。”

    嬴稷道:“論及用人,兒臣還是不及母后。母后用穰侯魏冉、武安君白起,與六國征戰,所向披靡,戰無不勝,便是上溯數百年,也沒有這樣的戰功。”

    羋月道:“穰侯老了,脾氣也不好,也就我手裡頭用用罷了。倒是白起,還能夠再立大功,我還能留給你繼續用。”

    嬴稷道:“嗯,兒臣聽說白起近年來頻頻向趙國派出細作,想是為伐趙做準備了。”

    羋月道:“趙國,是六國剩下的最後一塊硬骨頭了,不過,也就這麼幾年的事了。平定趙國以後,一統天下,就只是日程上的事了。不過我怕我是看不到了……”

    嬴稷苦笑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就算母后把列國的硬骨頭全啃光了,當真要收拾起來,只怕也要二三十年的工夫。恐怕兒臣也是看不到這一天了!”

    羋月道:“是啊,還得一切都順順當當才是。所以,秦國將來的君王,身負大任,要慎之又慎。你看這數百年間,前世的君王開創霸業,因為子孫不肖、一著不慎就全盤皆輸的例子,也不鮮見啊!”

    嬴稷試探著問:“母后……不看好子柱?”

    羋月微笑而不答。

    嬴稷試探道:“芾弟倒是很能幹……”

    羋月打斷了他的試探:“你還有什麼事嗎?”

    嬴稷滯了一下,才繼續道:“母后,可還記得和氏璧嗎?”

    羋月臉色一變:“和氏璧?你怎麼會提起這個?”

    嬴稷道:“子柱聽人說,趙國的宦者令繆賢,以五百金購得一塊玉璧,據說就是傳說中的和氏璧。寡人想發兵趙國,奪回和氏璧以博母后一笑。”

    羋月道:“你覺得這會是真的嗎?”

    嬴稷道:“真假並不重要,而是這正好是我們伐趙的理由,此乃一舉兩得也。”

    羋月搖了搖頭道:“趙國的力量,不可低估,你忘記這次閼與之敗了?趙國過去有廉頗,如今又有了個趙奢,不易取啊!”

    嬴稷道:“以母后之意?”

    羋月伸過手去,撥弄著銅制蓮台,機括收縮,藏在花心中的隨侯珠緩緩升上。

    羋月道:“當年楚國為了得到這靈蛇珠,滅了隨國。你去跟趙國說,我要這和氏璧,叫他把玉璧送到咸陽來,秦國願以十五城交換。”

    嬴稷吃了一驚道:“十五城?”

    羋月看著嬴稷,微笑不語。

    嬴稷醒悟道:“兒臣明白了,關鍵不在於這十五城,而在於他們交不交這和氏璧。若是交了,便是自泄了底牌,那就是他們沒有和我們交戰的底氣。”

    羋月微笑。

    秦人欲以十五城交換和氏璧,趙人不敢違命,只得命藺相如送璧入秦。

    藺相如手捧玉匣,肅然走進章台宮,向秦王呈上玉璧特工代號431。旋即,這一方玉璧,便被送入了後宮,送到了羋月面前。

    章台宮內殿,玉匣打開,寶光瑩瑩。

    唐棣接過玉匣,仔細檢查以後,拿出和氏璧,又反復檢查,再放到錦墊之上,雙手呈給羋月。漆黑的錦墊映著白玉璧,更是顯得瑩白剔透。羋月拿起和氏璧,仔細看著,神情無限感慨。

    唐棣道:“母后,這是真的嗎?”

    羋月點頭道:“是真的。”一時間,過去種種,閃回眼前。

    羋葉好奇地伸過頭來:“真的嗎,我可以看看嗎?”

    羋月看著眼前的臉龐,一時竟有些恍惚。

    唐棣嚇了一跳:“葉兒,不要魯莽。”

    羋月回過神來,道:“沒事,你看看。說什麼價值連城的國寶,其實本質上,也不過是塊玉璧而已。”

    羋葉笑得燦爛:“多謝祖母。”

    唐棣道:“小心些,別摔了。”

    羋月有些疲倦,揮手道:“好吧,你們玩賞著,我想休息一下。”

    唐棣扶著羋月躺下,才轉身與羋葉一起把玩。忽然聽到腳步聲響,嬴稷身邊的近侍豎漆匆匆進來,行禮道:“奴才參見太后,見過唐八子、華陽夫人。”

    唐棣“噓”了聲:“輕些,太后剛歇下。”

    豎漆看了看閉目養神的羋月,表情猶豫。

    唐棣低聲問:“怎麼了?”

    豎漆也壓低了聲音:“前頭趙國使臣說,那玉璧上有瑕疵。”

    唐棣失聲:“怎麼會?”

    羋月已經睜開了眼睛,問:“出什麼事了?”

    唐棣連忙恭敬回復:“母后,前頭大王派人傳話,說趙國使臣指出玉璧上有瑕疵……”

    羋月半閉著眼,“嗯”了一聲:“那又如何?”

    豎漆猶豫一下,才繼續道:“大王想拿回玉璧,看看到底哪兒有瑕疵。”

    羋月的眼睛忽然睜開了,盯住豎漆。

    豎漆不知所措,嚇得膝蓋發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羋月忽然神秘微笑:“是嗎?這趙國使臣,可知來歷如何?”

    豎漆膽戰心驚道:“奴才聽說這趙國使臣叫藺相如,原是宦者令繆賢的門客,之前默默無聞,此番聽說是自請來護送和氏璧入咸陽,這才成為使臣。”

    羋月道:“有趣,有趣!”

    唐棣道:“母后,什麼事情有趣?”

    羋月道:“我很懷念張儀和蘇秦最強都市霸主!唐八子,你說自白起以後,這天底下可還有說客縱橫的餘地嗎?”

    唐棣不解其意,揣摩著回答道:“雖有洪水一瀉千里,但只要有縫隙的地方,總還會有遊魚穿梭。妾身以為,只要列國尚在,說客不死。縱橫的餘地,方寸可行,倒不在乎大小。”

    羋月縱聲大笑道:“說得好,說得好!其實,遊魚阻擋不了大勢,但卻可以為大勢所用啊!繆辛,把和氏璧給豎漆吧。”

    豎漆莫名其妙地接過玉氏璧,裝回玉匣,一頭霧水地捧著出去了。

    唐棣道:“太后……”

    羋月揮手道:“你們出去吧!”

    唐棣只得領著羋葉等人退出去。

    羋月道:“繆辛——”

    繆辛道:“老奴在。”

    羋月道:“你派人去前面看著,過幾天若大王要殺那藺相如,你就想辦法擋上一擋,速來報我。”

    繆辛忙應諾。

    三日之後,咸陽殿上。

    藺相如昂然直立。嬴稷已經大怒站起:“藺相如,和氏璧何在?”一時氣氛緊張。

    藺相如道:“大王,秦國自穆公以來二十餘君,未嘗有堅守約定之人也。因此臣前日已經令人持和氏璧潛歸,如今已經到了趙國。大王,秦強趙弱,大王若真要以十五城換璧,那就請大王先割讓十五城,趙國斷不敢毀約不交寶璧。強要趙國先送玉璧到秦,足見秦無誠意。臣知欺大王之罪當誅,臣自請就鑊鼎。”

    嬴稷大怒:“藺相如,你敢欺寡人,當真以為寡人不會殺你嗎?來人,舉鑊鼎!”

    殿外內侍高呼道:“太后駕到——”

    整個殿內頓時平靜下來。

    羋月拄著拐杖,在繆辛攙扶下,走進殿中。

    群臣躬身相迎:“參見太后。”

    嬴稷已經走下臺階,攙扶著羋月道:“今日並無大事,何以驚動母后?”

    繆辛退後一步,嬴芾剛想上前,嬴柱已經躥出來搶先一步,扶住羋月另一邊。

    羋月拄著拐杖,一步步走到藺相如面前,仔細打量著他。

    藺相如鎮定地向羋月行禮道:“外臣藺相如,參見秦太后。”

    羋月看著藺相如,點點頭,讚歎道:“真國士也,看到你,我就像看到了當年的張儀啊!”

    藺相如按捺住激動道:“張子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息,臣怎敢與張子相比?”

    羋月轉頭看向嬴稷道:“大王,今日縱殺了藺相如,也不能拿回和氏璧,反而令得秦趙失歡。此乃真國士也,人才難得,我想請你赦免於他。”

    嬴稷道:“既是母后吩咐,寡人自當遵命。”

羋月轉頭看向藺相如,微笑道:“我老了,今日還能夠再見到年輕的國士,實是不勝欣喜。秦國求賢若渴,藺君這樣的大才,留在秦國才是相得益彰。”

    藺相如恭敬地行禮道:“臣一粗陋之人,能夠得太后國士之譽,實是三生有幸。只是趙王拔臣於寒微,臣不敢有負趙王。臣奉趙王之命,出使秦國,當全始全終,還請太后、大王赦我回趙國,當不勝感激。”

    羋月長歎道:“可惜,可惜!大王,你要好生禮遇藺君,務必要令天下之士,知我秦國求才之心。”

    嬴稷恭敬道:“是,兒臣遵命。”

    秋夜,章台宮內殿,羋月倚在枕上,嬴稷與嬴柱、嬴芾、嬴悝分坐兩邊侍奉。

    嬴柱恭敬道:“祖母,您若當真對那藺相如有求才之心,孫兒一定會想辦法為祖母留下他。”

    羋月輕哼一聲:“不過一個說客罷了,我留他何用?”

    嬴悝不解地問:“那母后今日為何對那藺相如格外禮遇?”

    羋月笑而不答,看向嬴稷。

    嬴稷此時已經有些回過味來,道:“母后曾經對燕人說過千金市馬骨的故事,莫非,這藺相如乃是馬骨?”

    羋月道:“倒有些挨近了……”

    嬴稷皺起眉頭,叔侄三人都陷入深思。

    嬴芾想了想,向羋月賠笑道:“兒臣等不及母后智慧高深,還請母后教我。”

    羋月嘴角現出一絲微笑:“子稷,你替我發一封信函給趙王。”

    嬴稷一怔:“給趙王?寫什麼內容?”

    羋月道:“聽聞馬服君趙奢的兒子趙括深諳兵法,我想以千金為聘,請他入秦,為我秦人傳授兵法。”

    嬴稷怔了怔道:“兒臣聽說那趙括在趙國雖然被稱作兵法大家,有人贊他的兵法造詣還勝過其父趙奢,但是畢竟年紀尚輕,恐怕……”

    他才說了一半,嬴芾卻笑了起來。

    嬴芾拊掌道:“母后高明!”

    嬴稷也醒悟過來道:“母后的意思是,為那藺相如、趙括等人造勢?”

    羋月點了點頭,看向嬴芾道:“芾兒,你說。”

    嬴稷看向左邊,卻見嬴柱仍然是一臉茫然;再看右邊,卻見不但嬴芾表情興奮,連嬴悝也露出微笑來,不禁黯然一歎。

    嬴芾道:“趙國自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之後,軍事上已經成為六國最強者。但自趙武靈王死後,趙國一直有兩種聲音。一種堅持推行胡服騎射,另一種卻極力反對。因為大量投入兵馬,最耗費國力。不像我大秦自推行新法,廢井田開阡陌,重農尊戰,再加上我西有義渠良馬,南有巴蜀糧倉,供應源源不絕白富美重生記。所以從長久來看,趙人在兵力上必將無法與我們匹敵。”

    嬴悝介面道:“而趙王何不像他父親趙武靈王一樣有極強的尚武之心,想那廉頗是百戰名將,功勳卓著,可到現在還沒得到封爵。若是那藺相如、趙括之輩因母后的造勢而在趙國得到重用,勢必在趙國掀起一場武將不如辯士的風波。”

    嬴芾又介面道:“那就可以將趙武靈王當年胡服騎射的尚武精神給摧毀掉。如果趙國好任用口舌之才,將來交戰的時候,秦國必勝。”

    嬴柱這才明白過來,不禁擊掌道:“祖母當真深謀遠慮,無人能及。”

    嬴稷沒好氣地呵斥道:“到此時你才明白,當真是愚鈍不堪!”

    嬴柱被父親呵斥,怏怏地低下頭來。

    羋月道:“好了,他終究還年輕,要給他成長的時間。你們在他這個年紀,也未必就比他高明了。”

    嬴柱抬起頭,感激地看著羋月。

    羋月和藹地微笑,取過一塊玉佩遞給嬴柱道:“你在這個年紀已經不錯了,這塊玉佩是祖母賞給你的。”

    嬴柱道:“多謝祖母。”

    羋月道:“好了,你們都下去,今天的事,好好思索,回頭都寫篇策論給我。大王留下。”

    嬴芾等三人站起,行禮退下。

    嬴稷看著三人退出的身影,有些出神。

    羋月道:“子稷,你在想什麼?”

    嬴稷欲言又止,換了個話題道:“兒臣在想……母親,那和氏璧是真的嗎?”

    羋月點點頭道:“嗯,是真的。怎麼?”

    嬴稷道:“母后以前跟兒臣說過和氏璧的故事,兒臣知道,和氏璧對母后非常重要。可是這次母后似乎根本不在意和氏璧。”

    羋月道:“和氏璧已經是我囊中之物,只不過在趙國多放幾年罷了,何必在意。”

    嬴稷道:“兒臣明白,母后的心裡,最重要的是江山社稷。可兒臣想知道,在母后的心中,除了江山社稷之外,是否還有其他的東西。”

    羋月道:“曾經我將這塊玉璧視若性命,因為這是我曾經受到過的寵愛和保護的證明。在我孤獨飄零、寂寞無助的時候,我很想握有和氏璧,來慰藉我的心靈……一晃就六十多年過去了,如今的我,再也不需要這塊幼年時的寶物,來慰藉心靈。”

    嬴稷道:“和氏璧曾經是冬天的炭火,可是母親現在自己就是那太陽,又何必再需要小小的炭火呢?”

    羋月微笑道:“不對,和氏璧並不是沒有用了,只是我想讓它發揮更大的作用。”

    嬴稷問道:“什麼?”

    羋月道:“等我們打敗趙國,到時候,也可以讓周天子徹底不復存在了。”

    嬴稷一驚道:“母后的意思是?”

    羋月道:“將來就沒有周天子,只有秦天子了炮灰女配的無限逆襲。”

    嬴稷肅然作揖道:“兒臣當不負母后苦心。”

    羋月道:“這和氏璧,就用來雕刻秦天子的玉璽吧。”

    嬴稷忙應道:“是。”

    嬴柱與魏醜夫走在廊橋上,誰也不知道兩人是何時結交上的。

    嬴柱歎息道:“孤能做的都做了。唉,不知道太后到底是怎麼想的,為什麼始終不鬆口?”

    魏醜夫左右看了看,神秘地說:“君上有所不知,太后前些日子,寵信一個巫師。那巫師說……”

    嬴柱一驚道:“說什麼?”

    魏醜夫故作為難,看看嬴柱道:“臣不敢說。”

    嬴柱道:“可是與我有關?”

    魏醜夫點點頭。

    嬴柱道:“醜夫,你儘管大膽地說,縱然有詛咒誣陷之言,也是那巫師言說,與你無關。我還要多謝你告訴於我。”

    魏醜夫咬了咬牙,在嬴柱的耳邊迅速說了一句話,向著嬴柱惶恐行禮道:“君上勿怪,這等胡說八道,就當大風吹去了吧。”

    嬴柱臉色鐵青,牙咬得咯咯作響,從齒縫裡一字字進出話來:“多謝魏子轉告,大恩不言謝,必有後報。”

    承明殿中,嬴稷用力擊在幾案上,幾案上竟出現裂紋。

    嬴稷道:“你說什麼?”

    嬴柱委屈地紅了眼:“若不是魏子暗中相告,兒臣當真是到死都是個冤死鬼。那巫師竟然對祖母說,我無人君之相,若是為君,活不過一年。”

    嬴稷咬牙道:“妖人無禮,竟敢詛咒我兒!”

    嬴柱撲在嬴稷腳下哽咽道:“必是祖母聽信那巫師的話,所以才遲遲不立兒臣為太子。父王,你要為兒臣做主!”

    嬴稷扶起嬴柱,鐵青著臉道:“我兒放心,為父必當為我兒做主。”

    當夜,羋月身邊寵信的羅巫便失蹤了。

    次日,羋月叫來了嬴稷,道:“聽說,你把羅巫抓去了?”

    嬴稷跪在下首,表情平靜:“兒臣向母后請罪。”

    羋月冷冷道:“你有什麼罪?你是大王,我身邊的人,你想抓就抓,想拷問就拷問,你到底想怎麼樣?”

    嬴稷道:“兒臣這就放了羅巫。”

    羋月道:“你不用避重就輕,你不就是想拷問羅巫,到底是誰指使他說這樣的話嗎?不必問了,你直接來問我,我就是那個唯一可能支使他的人。你還想問出什麼人來,嗯?”

    嬴稷低頭道:“兒臣沒有這麼想,必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張。”

羋月道:“是啊,都是別人的錯。你從小就是這樣,太有心思,私底下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真惹出事來,自然都由我這個老母親為你收拾。我老了,還能拿你怎麼樣?我怕等不到我閉眼,你就要收拾起自家兄弟來了吧!”

    嬴稷伏地道:“母后多慮了。”

    羋月看著嬴稷一臉的敷衍,怒從心頭起,冷笑道:“我是不能拿你怎麼辦,可我要辦別人,還是容易得很。來人,擬旨,讓安國君出趙國為質!”

    嬴稷慌了,膝行上前抱住羋月手臂道:“母后,母后息怒,都是兒臣的錯,母后要罰就罰兒臣。此事與子柱並無關係,母后何必遷怒于孩子!”

    羋月傷心道:“人這輩子,只知道為子女操心費力,我是這樣對你,你也這樣對你的兒子,這並沒有錯。可你為了你的兒子,就忍心傷自己的母親,傷自己的兄弟,你也太過了。”

    嬴稷道:“母后,兒臣沒有想過違逆母后,也沒有想過傷及芾弟、悝弟。只是母后,兒臣已經年老,兒臣想不通,母后為何不肯立子柱為太子,如今朝臣們都在議論紛紛……”

    羋月厲聲道:“議論什麼?我是賞罰不公還是處事不決了?王家之事,有什麼輪得到他們議論的?你的心思放正些,你是秦王,不要這麼婆婆媽媽的,滿腦子只有那個王座,鬼鬼祟祟來探聽我宮內的事。你以為一個巫師就能夠左右我的心思?你以為芾兒、悝兒會用這種下作手段謀求大位?我看不上你那個兒子,就是因為他眼睛裡沒有社稷、沒有天下,只會弄這種後宮的妾婦之術,滿腦子的旁門左道。我如何放心把江山交給他,把一統天下的大業交給他?”

    嬴稷被她一句說中心思,低頭道:“母后,兒臣知錯了!”

    羋月斥道:“你以為我不立太子,是和你一樣,懷著私心嗎?我告訴你,是因為你那個兒子,我不放心。我不怕我一閉眼,子芾、子悝就要跟我到地下,但怕我一生的心血會毀在你那個蠢兒子手中!這江山大位,要傳給有能力把它帶向輝煌的人。周武王封三千諸侯,個個都想著父傳子、子傳孫,可如今還剩下幾個?你扳扳手指頭,都數不滿兩隻手。魯國因何滅,齊國因何興,田氏因何代齊?自己去好好看看史書,好好反省!滾出去!”

    嬴稷羞憤交加,重重一磕頭,走了出去。

    承明殿,孤燈搖曳,人影幢幢。

    嬴稷陰沉著臉。

    王稽低聲道:“小臣出使魏國的時候,見到一位張祿先生,實乃國士也。他對臣說:‘秦王之國危於累卵,得臣則安。然此事不可以書傳。’臣覺得他說得很在理,因此將他帶回秦國,大王可召他一見。他必能為大王分憂解愁。”

    嬴稷皺眉道:“聽起來似乎像個說客,哼,寡人不喜歡說客。”

    王稽奉上一卷竹簡道:“大王,這是此人的策論,請大王看看。”

    嬴稷不在意地接過竹簡,漫不經心地看著狂寵,爺的廢材王妃。

    看到一半,嬴稷微笑點頭道:“此人之言,倒是有些道理。好吧,容他一見。”

    張祿者,實魏人範雎化名也。

    他奉詔入宮,走下馬車,看著前方。

    夜晚,空落落的秦宮似一隻張開大口的怪獸,要把眼前的人一口吞噬。

    範雎有些腳軟,他扶了一下馬車的欄杆。

    王稽道:“張祿先生?”

    範雎定了定神,心中暗道:“範雎,不為五鼎食,便為五鼎烹,到了此刻,你還怕什麼,你還能有什麼退路嗎?”他袖中的拳頭握緊,昂起頭,面帶笑容,邁開大步,走進宮門。

    夜晚的秦宮一片寂靜,燈火幽幽,偶爾遠處遠來幾聲梆鼓。

    小內侍提著燈籠,在前面引道。範雎走在長巷,只聽得咚咚的腳步聲。

    離宮甬道旁,兩排內侍侍立,恭候嬴稷。

    小內侍引著範雎侍立門邊,範雎卻拂袖一笑,徑直走到甬道正中大搖大擺往前走。

    內侍連忙拉住範雎:“張祿先生,大王來了!”

    範雎佯裝左右張望,卻大聲叫道:“大王?秦國有大王嗎?秦國只有太后和穰侯,哪來的大王?”

    嬴稷走出來時,正聽到範雎的話,不禁怔住了。

    豎漆上前一步,呵斥道:“大膽,將這狂徒拿下!”

    嬴稷擺手道:“不得無禮。”向範雎拱手:“先生,請進!”

    範雎高傲地一笑,在嬴稷前面邁步入殿。

    嬴稷拱手問:“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範雎拱手:“唯,唯!”

    嬴稷略失望:“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範雎道:“唯,唯!”

    嬴稷臉色沉了下去,複問道:“先生是不願幸教寡人嗎?”

    范雎此時方道:“臣不是不願,而是不敢。”

    嬴稷微笑道:“先生害怕了?”

    範雎道:“臣羈旅之臣,交疏于王,而所言者皆是匡君之事,處人骨肉之間。臣知今日言之於前,就可能明日伏誅於後,然大王若信臣之方,死不足患,亡不足憂。三皇五帝,皆有死期,臣何足懼?”

    嬴稷聽到範雎說到“處人骨肉之間”時,眼神頓時淩厲,看向範雎的神情卻變得更恭敬了:“那先生不敢言的,是什麼?”

    範雎道:“伍子胥不容于楚,但能夠令吳國稱霸。若能令臣的主張得行,縱然如伍子胥一樣不得好死,亦是臣平生之幸。臣不怕死,怕的是臣死得沒有價值,讓天下人看到臣向大王盡忠而不得善終,因而賢士杜口裹足,不肯入秦傾世女梟雄。”

    嬴稷一驚道:“先生何出此言?”

    範雎冷笑,說話更加不客氣了:“足下上畏太后之嚴,下惑奸臣之態,居深宮之中,不離左右保護,終身迷惑,不敢有所舉動,卻不知長此以往,大者宗廟覆滅,小者身以孤危。”

    嬴稷臉色大變:“先生危言聳聽了。”

    範雎逼近了嬴稷道:“大王在位四十一年,而國人但知有太后與四貴,而不知有大王,難道這也是臣危言聳聽嗎?什麼是王?能擅國專權謂之王,能興利除害謂之王,制殺生之威謂之王。這幾樣,如今是掌握在太后手中,還是大王手中?秦國上有太后,下有穰侯、華陽君、涇陽君、高陵君等四貴專權。這秦國,還有王嗎?”

    嬴稷的手在顫抖,他握緊了拳頭,咬牙道:“你再說下去。”

    範雎道:“詩曰:‘木實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傷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國,尊其臣者卑其國。’今秦國上至諸大夫到鄉吏,下至大王左右侍從,無不是太后或四貴之人。這朝堂之上,只有大王形單影隻,孤掌難鳴,臣恐大王萬世以後,據有秦國者,非嬴氏子孫也!”

    嬴稷一拳擊在幾案上,咬牙道:“那當如何?”

    範雎道:“廢太后之政,禁于後宮,逐穰侯、華陽、涇陽、高陵於關外,則秦國能安,大王能安!”

    嬴稷整個人跳了起來,顫聲道:“你、你說什麼?”

    范雎上前一步,聲音堅定:“廢太后,逐四貴,安社稷,繼秦祚!”

    嬴稷指著門外,顫聲道:“你出去,出去!”

    范雎冰冷堅毅地看著嬴稷,揖手退出,整個人如鋼鑄鐵澆一般肅穆而不可違拗。

    室內只餘嬴稷一人,孤燈對映。

    嬴稷捂著心口,整個人縮成一團。

    夜越發靜了,嬴稷的身影縮得很小很小,隱隱傳來一聲如獸般呻吟的長號。

    範雎整個人身形僵硬,逃也似的疾步出了宮門,走上馬車。

    他踏上馬車的時候,竟失足踏空了好幾次,而後才在馬夫的攙扶下撲進馬車內。

    范雎在車中命令道:“走,快走!”

    咸陽小巷,馬車疾馳而過。

    忽然車內傳出範雎顫抖的聲音:“停、停下!”

    馬車停下,範雎撲出馬車,扶住牆邊大吐起來。

    好一會兒,範雎才慢慢停止嘔吐。

    馬夫扶著他,為他撫胸平氣,不解地問:“張祿先生,您是吃壞了東西嗎?”

    範雎搖頭道:“不是。”

    馬夫道:“那為什麼吐成這樣?”

    範雎看著漆黑的夜空,回答:“恐懼!”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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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3:14:12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419-422章 歸去來 (大結局)

小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天氣陰寒。

    這樣的天氣,容易讓人生病。

    羋月十餘天前偶感風寒,病勢自此纏綿不去。

    此時,文狸在章台宮廊下煎著藥,內殿窗戶緊閉,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感覺。

    羋月昏睡著。

    魏醜夫跪于她衾邊,為她掖好被子,擦拭額頭的汗珠,一面心神不定地聽著外面的雨聲。

    雨點打在簷上。

    咸陽大街上,行人變得稀少。

    一隊隊黑甲兵士跑過,行人紛紛走避。

    黑甲兵士疾行于秦宮宮巷,控制一個個要害。

    咸陽宮,嬴稷高踞於上,看著魏冉:“穰侯年紀大了,寡人不敢再勞煩穰侯,欲以範雎為相,諸卿意下如何?”

    魏冉出列道:“臣效忠王事,不敢言老。”

    嬴稷冷冷道:“穰侯,你的確已經老了,應該養老去了。穰侯、華陽君、涇陽君、高陵君長居咸陽,封地無人管轄,實為不利。自今日起,各歸封地。你們這就收拾行裝,出關去吧。”

    羋戎、嬴芾、嬴悝大驚,一齊出列質問:“大王何出此言?”

    一陣兵戈之聲傳來,一隊隊黑甲武士沖上殿來,占住各個方位。

    嬴稷冰冷地目視下方群臣道:“諸卿以為如何?”

    範雎率先下拜道:“大王萬歲!”

    王稽等幾名心腹之臣也隨之下跪道:“大王萬歲!”

    嬴稷看著庸芮等人:“庸大夫,你們還有何事要說?”

    庸芮顫聲問他:“大王,太后何在?”

    嬴稷道:“太后年邁,當尊養內宮,寡人不敢再以外事相擾。”

    庸芮看了看左右,見其他臣子都已經低下了頭,再看到滿宮的武士,長歎一聲。

    嬴稷道:“寡人欲立安國君為太子,我嬴氏江山,自此儲位得安,江山無憂,眾卿之意如何?”

    群臣交換了一下眼神,再看看眾武士,皆跪下山呼道:“大王萬歲!”

    庸芮終於也跪下道:“大王萬歲!”

    章台宮內殿,羋月睜開眼睛,抬頭看了看周圍道:“什麼時候了?”

    魏醜夫顫聲道:“太后,過了午時了。”

    遠處的喧鬧山呼之聲,隱隱傳來轉生之九天幽歌。

    羋月皺了皺眉頭,問道:“這是什麼聲音?”

    魏醜夫支吾著:“應該是外面校場練兵的聲音吧!”

    羋月道:“這時節練什麼兵?練兵的聲音怎麼會傳進這兒來?”

    魏醜夫道:“臣、臣也不知道!”

    羋月道:“扶我起來看看!”

    魏醜夫道:“太、太后,您病體未愈,這天下著雨呢,還是等過幾日吧!”

    羋月道:“扶我起來!”

    魏醜夫不敢違拗,只得扶羋月起來,薜荔拿著外衣為羋月穿上。

    薜荔和魏醜夫扶著羋月,慢慢走出內殿。

    廊下的文狸連忙上前行禮,神情有些驚惶:“太后,外面、外面……”

    魏醜夫驚恐:“慎言,不可驚擾了太后!”

    羋月問:“外頭怎麼了?”

    文狸低下頭道:“外面好像有些不對。”

    魏醜夫道:“太后,外面下著雨呢,您先回去歇息,待臣等去打探一二再來回稟於您。”

    羋月道:“不必了,只是下雨,又不是下刀子。走吧!”

    羋月往前走去。

    魏醜夫不敢硬擋,薜荔使個眼色,文狸連忙跑進側殿,取了華蓋出來,遮住羋月頭頂,一齊向外行去。

    章台宮大門打開,外面卻是一排排黑甲兵士,長戈對準了門內。

    羋月看著外面如臨大敵的兵士們,笑了。

    她推開攙扶著她的魏醜夫和薜荔,從薜荔手中接過拐杖,向外走去。

    黑甲軍官壯著膽子道:“太后有疾,請太后回宮靜養。”

    羋月微笑著,一步一頓,往前走去。

    持戈的兵士滿臉惶恐,一步步後退著。

    黑甲軍官一咬牙,跪下道:“大王有旨,令臣等保護太后靜養,若太后離開章台宮,誅臣等所有人全族,請太后勿與臣為難,否則,臣要失禮了!”

    羋月卻理也不理他,拄著拐杖自那跪著的軍官面前走過。

    落在羋月身後的軍官咬了咬牙,站起來,將劍拔了一半出鞘,厲聲道:“太后,請留步。”

    羋月轉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冰冷。

    軍官忽然間膽寒了,重又跪下道:“太后!”

    羋月繼續向前走去。

    薜荔與魏醜夫等人匆匆趕上,想要攙扶,卻被她推開王爺,我是你後媽。

    薜荔顫聲叫道:“備輦,備輦!”

    內侍們抬著步輦從內宮出來,來到羋月面前。

    黑甲軍官眼神遊移地看著步輦,慢慢上前一步。

    羋月看也不看那步輦,伸出拐杖一掃,示意步輦退開,自己拄著拐杖,仍一步一頓往前走去。

    一排排的黑甲兵士擋在她的前面,卻在她一步步走近的時候,一點點退開去。

    秋雨綿綿。

    咸陽宮內,魏冉等人已經不在場。

    範雎排在群臣第一位。

    嬴柱跪在嬴稷面前,解下七旒冠,嬴稷將象徵太子的九旒冠戴在嬴柱頭上。

    嬴柱站起,轉向眾臣。

    範雎上前跪下道:“臣等參見太子。”

    群臣自左右走到中央排成兩列,正要跪倒行禮。

    忽然外面一陣齊呼:“太后駕到!”

    嬴稷怔住,群臣也怔住了,都轉頭看向殿外。

    羋月的拐杖聲自遠而近,一聲聲打在人們的心頭。

    終於,一根拐杖自殿外伸入,羋月出現在眾人面前。

    群臣不禁一起跪下道:“參見太后。”

    羋月走入殿內,站在正中,看著嬴稷。

    嬴稷看著殿外畏縮的黑甲兵士,長歎一聲,一步步走下臺階,走到羋月面前跪下。

    嬴稷道:“兒臣參見母后。”

    羋月舉目一掃,問道:“穰侯、華陽、涇陽、高陵何在?”

    嬴稷道:“穰侯已卸相位,與華陽君、涇陽君、高陵君出函谷關,各歸封地。”

    羋月道:“把他們叫回來。”

    嬴稷看著羋月的臉,又看看範雎和嬴柱道:“恕兒臣不能遵命。”

    羋月平平掃過眾臣道:“我沒叫你。國相何在?”

    範雎上前道:“臣范雎見過太后。”

    羋月道:“你是何人?”

    範雎道:“國相範雎。”

    羋月道:“無名之輩,何堪為相?庸芮——”

    庸芮上前,深施一禮道:“太后——”

    庸芮看著羋月的眼睛,輕輕地搖頭。

    羋月舉目望去,眾臣見了她的眼光,紛紛低下頭去情殤妖姬。

    羋月冷笑一聲,看向嬴柱道:“子柱,去把你的舅公和叔父們追回來,若是追不回來,你也不必再回來了!”

    嬴柱無比惶恐,哆嗦著一步步退後。

    嬴稷上前一步,擋住羋月道:“母后若要一意孤行,就先賜死兒臣吧!”

    羋月指著嬴稷道:“你——”話音未落便暈了過去。

    嬴稷抱住羋月,連聲呼喚道:“母后,母后——”

    雨過天晴,整個秦宮在陽光下更顯肅穆輝煌。

    章台宮內殿中,一縷陽光斜射進來,照在羋月臉上。

    羋月睜開眼睛,視線有些模糊,凝神打望,看見了床前的庸芮。

    羋月長歎一聲道:“庸芮,我沒有想到,連你也會背叛我。”

    庸芮道:“整個秦國,自大王起,到庶民黔首,沒有一個人會背叛太后。”

    羋月冷笑道:“那現在這種情勢,又算是什麼?”

    庸芮道:“太后依然還是太后,穰侯依然還是穰侯,大王依然還是大王,而安國君乃嬴氏王胤,成為儲君,亦屬分內之事。”

    羋月隱隱威懾:“我這一生,隨心所欲,到老了,恐怕也不會改了這性子!”

    庸芮暗含勸誡:“太后這一生隨心所欲,因為太后有隨心所欲之後安定局勢的能力。”

    羋月道:“我現在失去這個能力了嗎?”

    庸芮苦笑道:“不,太后這一生都有這隨心所欲的能力。只是太后,你我再沒有隨心所欲之後安定局勢的壽命了。”

    羋月怔了一怔,忽然笑了起來道:“哈哈哈,所以你選擇退讓了?”

    庸芮道:“老子曰:‘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又曰:‘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窮。’此謂凡事不可太盡。如齊桓公、趙武靈王等君王,于天下諸侯之間馳騁自如,何等霸氣,可卻沒有想到禍患起於肘腋之間。臣以為,再英明的君王,也不能將十分的力氣用於隨心所欲。行事當留三分餘地,方是長久之道。”

    羋月笑了好一會兒,才停歇下來,拿手帕拭了拭笑出來的眼淚道:“先王臨終之時,遲疑反復,我曾因此輕視於他。如今看來,他是悟得比我深啊!”

    庸芮道:“太后深諳老子之道,臣只是班門弄斧。”

    羋月道:“我只是不明白,安國君有何能耐,群臣這麼快就順從了?”

    庸芮道:“在太后的眼中,安國君與涇陽君、高陵君並無區別,可是秦國畢竟還是嬴氏江山!群臣選擇的是順流而安,而非逆流而亂。”

    羋月道:“這天下,原不應該是有才能者居之嗎?”

    庸芮道:“涇陽君、高陵君若非太后親生兒子,太后還會這麼執著地選擇他們嗎?”

羋月怔了一怔,失笑道:“是。我笑他人執迷,卻忘記自己是另一種執迷了。”

    庸芮暗暗松了一口氣。

    羋月閉目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道:“大王在外面嗎?”

    庸芮道:“是。”

    羋月道:“他不敢進來,所以叫你先進來當說客?”

    庸芮道:“太后若要做慈母,就要做三個兒子的慈母,如此,則三子皆安。”

    羋月嗤笑道:“你這個麵團團糊四方的性子,一輩子也改不了。出去吧,叫他進來。”

    庸芮微笑道:“臣遵旨。”

    庸芮走出章台宮殿外,早已經等在那兒的嬴稷一把抓住了他道:“如何?”

    庸芮道:“太后有請大王跋扈七皇妃。”

    嬴稷精神一振,轉身欲入內。

    庸芮叫住了他道:“大王!”

    嬴稷停住腳步,轉頭看著庸芮。

    庸芮鄭重一揖道:“臣邁出這道門以前,勸太后做慈母,臣做到了。邁出這道門以後,臣勸大王做孝子,大王可能允臣?”

    嬴稷鄭重地點頭,按住庸芮的手道:“卿是忠臣,寡人記得你的勸告。”

    嬴稷整了整衣冠,一步步走進章台宮內殿中。

    羋月在席上倚著枕頭,一頭白髮格外刺目。

    嬴稷走到羋月身邊,一時百感交集,撲過去抱住羋月雙腿縱聲痛哭起來。

    羋月看著嬴稷走進來,一時不知如何面對這個兒子,卻不防嬴稷竟抱住她大哭。聽著嬴稷的哭聲,羋月的神情從驚愕漸漸到無奈,終於長歎一聲,輕撫著嬴稷的頭髮。

    羋月道:“子稷,子稷……”

    嬴稷哽咽著道:“母后,你打兒臣一頓吧!”

    羋月笑了道:“打掌心,還是打屁股?子稷,你五十多歲了,不是五歲多!”

    嬴稷道:“兒臣對不起母后,兒臣傷了母后的心。”

    羋月輕歎道:“世人都是這樣。說的是孝道大於天,當重父母多於兒女,可實際做起來呢,在父母和兒女中間,終究都是選擇了顧全兒女。我也說不得你,我也是為了兒女,辜負了不應該辜負的人。”

    嬴稷哽咽道:“不是的。兒臣願意為了母后做任何的事,兒臣寧願死,也不願意違拗了母后,讓母后傷心。可兒臣,不僅是母后的兒子,更是嬴氏子孫,嬴氏列祖列宗在上,大秦千萬臣民在下。兒臣若不是這個秦王,兒臣可以為母后而死,可兒臣做了這大秦之王、嬴氏子孫……母后,母后,兒臣這一生,都唯母后是命,只有這一件事,兒臣沒得選擇,沒得選擇啊……”

    羋月長歎一聲道:“你這孩子啊……”

    嬴稷抬頭,臉上涕淚縱橫。羋月拿著手帕,慈愛地為他一點點擦去眼淚,嬴稷像一個孩子似的,任由母親擦拭。

    嬴稷道:“兒臣這些日子,常常想起在燕國時候的情景……雖然當時艱苦無比,常常恨不得早日脫離。可如今想來,也就是在那時候,你我母子親密無間,同甘共苦,同食共宿,那是兒臣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羋月道:“那時候我病著,大冷的天,你抄書抄得手上都是凍瘡,我看著不知道有多心疼。”

    嬴稷道:“母親給我呵著手,給我搽藥的時候,眼中都有淚水……”

    羋月長歎一聲道:“子稷啊……”

    母子相偎,靜謐溫馨。

    羋月坐在輪車上,魏醜夫推著羋月,走在章台宮庭院中,金色的銀杏葉片片落下情殤妖姬。

    一片黃葉飄到羋月的膝前,羋月輕輕拾起葉子,忽然歎道:“葉子掉光了,我也要走了!”

    魏醜夫停住腳步,跪在她膝前,深情地看著她道:“太后何出此言?銀杏葉子落了,明年還能再長出來。臣還想陪著太后明年夏天一起去划船採蓮呢!”

    羋月微笑道:“你當真願意一直陪著我?”

    魏醜夫道:“是。”

    羋月道:“若我死了,下葬之時,以魏子為殉,你可願意?”

    魏醜夫臉色不變,深情道:“這是臣所盼望之事,求之不得。”

    羋月微笑點頭道:“好,好!”

    魏醜夫依舊笑著,如常與羋月遊樂,似乎剛才兩人說的事情,誰也沒放在心上一樣。

    可是,在人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笑容蒙上了陰影。

    過了數日,太子嬴柱邀了上大夫庸芮遊園,閒談中,玩笑般說了這件事。

    庸芮一聽便即明白,當下笑道:“太子這是為魏子請托了,不知太子與魏子是何交情,竟有這份善心?”

    嬴柱知道他疑心,但自己得還魏醜夫這個人情,當下只得道:“我與魏子並無交情,此事我也只是略有耳聞。之所以過問此事,為的也不過是不忍之心。”

    庸芮詢問式地挑起眉頭:“哦?”

    嬴柱知道庸芮是極聰明的人,只得挑明瞭原委:“太后畢竟是我嬴姓家婦,這種事不足為外人道,因此請庸大夫幫忙,也是我等子孫一點私心罷了。”

    這個理由,庸芮倒是能接受的,當下微微點頭道:“這倒也是。”

    嬴柱見狀,長揖為禮:“此事不敢言謝,算我欠庸大夫一個人情如何?”

    庸芮撫須笑道:“老臣老矣,縱有什麼人情也於我無用了。但老臣若要以此人情,為他人請托,太子可允?”

    嬴柱哈哈一笑,亦明白他的意思:“庸大夫畢竟是太后的忠臣,我明白庸大夫的意思,這份人情,我用於涇陽君、高陵君,如何?”

    庸芮看著嬴柱,緩緩道:“還有華陽夫人。”

    嬴柱聞聽此言,怫然作色:“孤之愛妻,還用不著別人操心。庸大夫此言,視我為何物也?”

    嬴柱固然知道自己娶羋葉,有著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原因,然而這一點他有意忽視的小事,一旦被人當面揭穿,竟是讓他感到極度的憤怒和難堪。這個老奸巨猾的臣子用一副了然的神情看著他的時候,他要用極大的力量去控制才能讓自己不會狠狠地揍這老頭一拳。

    他握緊雙拳,為防自己失態,竟是顧不得禮儀拂袖而去。

    庸芮看著他的背影,那一刻他看到了嬴柱眼中有他不曾預料到的真摯和憤怒,他撫須微笑,心中暗道:“太子,為了你這句話,老臣願意替你還這個人情。”

    他站起來,拂了拂衣袖,道:“進宮九天傾歌之亂世繁華。”

    他在章台宮早已經熟不拘禮,任何時候都可以來去自如。

    羋月穿著常服就見了他,笑問:“庸卿今天怎麼有空來找我?”

    庸芮道:“老臣打算告老了,所以接下來會更有空找太后聊天了。”

    羋月歎息道:“庸芮,你我都老了啊!”

    庸芮道:“大王對老臣說,太后若是願意,可以召涇陽君與高陵君回來侍疾。”

    羋月搖頭道:“不必了,來回折騰,平白多生事端,朝中又要不寧了。我其實並不在乎這些事。”

    庸芮道:“大王要的只是收回王權,並不想傷了親情。穰侯出關的時刻,千乘馬車盡是珠寶,富可敵國啊。”

    羋月斜視他一眼:“你是羡慕,還是嫉妒?”

    庸芮呵呵一笑:“以穰侯之軍功,這等財富,也是應得的,這說明我大秦軍功封賞之厚。我這個文官,羡慕不來啊。”

    羋月道:“你那庸氏祖傳的封地再加上我這些年所賞賜的,也不少了。”

    庸芮笑了:“這倒也是。”

    提到魏冉,羋月便想起來:“冉弟的身體一直不好,你告訴大王,在我的陵寢邊,給穰侯留一塊地。”

    庸芮便趁機道:“驪山腳下的陵寢,好像修了有十幾年了吧,最近大王又新征了數萬民夫在趕工。”

    羋月道:“嗯,那是大王繼位三十年的時候就開始修了。呵呵,六十來歲的時候,我生了一場大病,以為就要這麼去了,結果拖到現在還是活得好好的。不過這一次,可能真是拖不過去了。人生七十古來稀,我也夠本了。庸芮,咱們君臣一輩子,到時候我先走,我在陵寢邊給穰侯留塊地,也給你留塊地。”

    庸芮道:“呵呵,太后以為,人死了,還能有知覺嗎?”

    羋月道:“人死如燈滅,還能有什麼知覺?”

    庸芮道:“那太后何必計較,葬得與誰近,與誰遠,將來誰會陪葬,誰會殉葬呢?”

    羋月聽到“殉葬”兩字,眉頭跳了一跳:“醜夫來找你了?”

    庸芮搖頭:“不是,是有人聽到這件事,覺得於王室不太好看,所以來找我。太后,若人死後無知,何必令魏子殉葬?若死後有知,太后帶著魏子於地下,豈不令先王動怒?”

    羋月怔了一怔道:“先王?先王?”

    庸芮見羋月陷入了呆滯中,不禁叫了一聲道:“太后,太后——”

    羋月猛回過神來道:“哦,怎麼了?”

    庸芮道:“太后剛才似乎走神了!”

    羋月輕歎一聲道:“是啊,我似乎忘記先王的樣子了。真奇怪,現在回想起來,與先王的恩怨糾葛,竟不像是真的發生過似的,或者,像上輩子發生的事情。”

庸芮道:“是臣的過錯,不應該提起先王。”

    羋月擺了擺手道:“罷了,不怪你。”

    庸芮走了,然而,他的話,終究還是擾亂了羋月的心。

    這一夜,她沒有睡好。

    睡夢中,她仿佛進入了黑漆漆的世界,只在遠處有一束光,她身輕如燕,朝著那道光飄飄然就去了。

    前面卻有一個人,沖著她笑,看她的眼神溫柔無比。羋月細看之下,竟是羋葉,不由得詫異道:“阿葉,你如何會在這兒?”

    那人卻笑道:“我兒,我是來向你告別的。”

    羋月一驚,從腦海的深處找到了記憶,這不是羋葉,而是她的母親向氏。她驚呼道:“母親,母親,你在哪兒?我找了你很久了!”

    向氏卻輕飄飄地飛起:“我走了,孺子,看到你生活得很好,我很欣慰。”

    羋月急忙去拉她,一迭聲道:“母親你別走,你留下來,我想你,戎弟、冉弟也想你……”

    但她觸到向氏身體的時候,卻如同觸到一片虛空,只見向氏如同輕煙一般,轉眼消失了。

    羋月急得大叫,忽然聽得身後有人在叫她,聲音極為熟悉:“孺子,怎麼急成這樣?”

    羋月急忙轉身,卻見一個身著楚國王服的人站在她身後,看著極其眼熟,一時之間竟有些恍惚火影兌換系統。

    那王者忽然問她:“你忘記我了嗎?”

    羋月登時想起,失聲叫道:“父王,你是父王……”

    楚威王卻問他:“孺子,楚國現在怎麼樣了?”

    羋月怔住:“楚國,楚國現在……”

    她上前一步,想要解釋,眼前的人忽然一變,衣著依舊,面容卻成了楚懷王,他渾身是血,伸出手去掐她,叫著:“你還我楚國,還我楚國……”

    羋月一驚,用力一揮手,便將楚懷王遠遠地揮走了。她見了父母變得脆弱,及至見了她看不起的人,頓時又強硬起來:“咄,你個無用的懦夫,你活著的時候不能拿我怎麼樣,死了還能作什麼怪!”

    背後忽然一聲輕歎,羋月轉身,看到了秦惠文王嬴駟。

    但見嬴駟微笑著問她:“羋八子,寡人的王后在哪兒,寡人的妃子們在哪兒,寡人的兒子們在哪兒?”

    隨著他的話語,他的背後出現了一排血淋淋的人,有羋姝,有魏琰,有其他的妃子,還有嬴華等兒子,都伸著手向羋月飄來,爭相叫道:“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羋月看著鬼魂們飄來,忽然笑了:“你們這些死鬼,活著的時候鬼鬼祟祟,死了之後也是這麼毫無膽氣。想要我的命,何必躲在大王的身後?若是人死了都可以追魂索命,那三皇五帝、夏禹商湯周武王這些人,會有多少死鬼去找他們索命呢?”

    嬴駟喝道:“他們生為君王,死有國祀,身懷天命,已成神明,你一介婦人,也敢與他們相比?”

    羋月哈哈大笑:“我橫掃六國,將奪周室之天命,為何不敢與他們相比!我率百萬之軍,戰無不勝,黃泉之下自有百萬曾為我效命的大秦兵馬,不管你們成神還是成鬼,我有此百萬舊部,便是斬鬼滅神,亦無所懼!”

    鬼魂們厲嘯一聲,向著羋月圍過來。

    羋月立而狂笑,就在鬼魂們纏到她身上的時候,忽然從身後沖出無數鐵甲兵馬,與鬼魂們混戰起來……

    此時,文狸正坐在榻邊值夜,忽見躺在榻上深睡的羋月劇烈掙扎,發出夢囈:“大王,我不怕你,你們這些無用的鬼魂,都滾開,滾開……”

    她近來常常多夢易驚,文狸見狀連忙掀開被子,用葛巾為她擦拭額頭的汗珠,叫道:“太后,太后,您怎麼樣了?您快醒醒!”

    石蘭早在文狸為羋月擦汗的時候,就把各處的燈都點亮了。

    羋月睜開眼,眼前大放光明,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問道:“這是哪兒?”

    文狸道:“這是章台宮,您的寢宮。”

    羋月左右看了看,才“哦”了一聲道:“是嗎?”

    文狸道:“太后,您是不是做噩夢了?”

    羋月“嗯”了一聲道:“嗯,是啊,做了一個夢重生之意嘉。”

    文狸勸道:“太后,夢都是不可信的。要不然,咱們明日叫個巫師進來驅驅鬼?”

    羋月搖頭:“不,這個夢是可信的。”

    文狸道:“您做了什麼夢?”

    羋月問:“文狸,你說人死後,還會有知嗎?”

    文狸搖頭:“奴婢不知道。”

    羋月喃喃道:“人死後若有知,怎麼活著的人都沒有見過他們?人死後若無知,那為什麼帝王將相的墳墓中要帶著這麼多生前喜歡的東西下葬?”

    文狸遲疑道:“可能……有吧……也許……只是我們看不見……”

    羋月道:“是啊,也許只是我們看不見而已。文狸,你說人死以後,會帶什麼東西下去?”

    文狸想了想,道:“吃的、穿的、用的、玩的,還能夠……帶些人俑下去服侍吧。”

    羋月“哦”了一聲,又問道:“什麼樣的人俑呢?”

    文狸細數道:“有奴婢之俑,有歌舞之俑,還有,還有……”

    羋月道:“有沒有兵馬為俑呢?”

    文狸怔了怔,有些不確定地搖搖頭,回答:“奴婢好像沒有聽說過。或許,有吧。”

    羋月輕歎:“是啊,人死了,既然要奴婢服侍,要歌舞欣賞,怎麼能夠沒有兵馬護衛呢?”

    文狸不由得點頭道:“太后說得是,正應該有兵馬護衛……”

    羋月放鬆地倚著隱囊:“是啊,正應該有兵馬護衛……”

    章台宮側門外,魏醜夫神情狼狽而瘋狂,在側門外走來走去,待要進門,卻被兵士擋住。

    自從庸芮向羋月求情後,羋月便下令,賜其百金,令其出宮。

    此後,他就再也沒能踏入章台宮一步。

    他並沒有想到這個結果,他以為,自己只是逃過了一場死亡,其他應該一切如常,可他卻沒有想到,死亡和權勢是息息相關,不可分割的。

    他需要太后,也需要章台宮的生活。他在雲端的時候,沒有感覺到什麼,一旦離開雲端跌回地面,就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忍受。

    他發現自己無法再過一種被人忽視甚至是無視的生活了。

    此時,他在這宮外,已經等候很多天了,也看到過許多相熟的宮女內侍進出。他們曾經恭敬地向他俯首,討好於他,可是此時,他們看著他,就如同看著空氣一樣。

    他覺得自己快瘋了。

    這時候,他終於等到了他要等的人,那個有權力帶他重新進入章台宮的人:“薜荔,薜荔——”

    薜荔走出章台宮時,被魏醜夫如抓救命稻草似的抓住了。

   魏醜夫急切叫道:“薜荔,你帶我進去,讓我見見太后,我要見太后,我要見太后——”

    薜荔看著他,神情平淡:“魏子,你求仁得仁,太后已經赦你不用殉葬,你還是回去過你自己的日子吧!”

    魏醜夫瘋狂地抓住薜荔的手,叫道:“我願意,我願意為太后殉葬。我求求你,你帶我去見太后,我要親口告訴太后,我離不開她,我願意為她而死。”

    薜荔搖了搖頭,歎息:“魏子,不需要了。大王已經燒制了數萬兵馬俑,為太后陪葬。太后說了,活人生殉是不仁的,你還是回去吧。”

    魏醜夫絕望地跪下:“不,不,你讓我見太后,她會改變主意的。”

    薜荔搖了搖頭,看著魏醜夫的神情有些憐憫:“太后現在已經不記得你是誰了。”

    魏醜夫震驚:“你說什麼?”

    薜荔道:“太后已經忘記了很多人、很多事,她不記得你是誰了!”

    魏醜夫震驚地鬆手,倒退兩步:“怎麼會?她怎麼會忘記我,她怎麼會不記得我是誰?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薜荔走了進去。

    魏醜夫跪倒,捂住臉嗚咽。他以為離開她,還能有無限的未來,他早就為自己鋪了路了,不是嗎?他還應該是大王或者太子的功臣,不是嗎?

    然則此時他才知道,離開了她,他就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是……

    薜荔說得沒有錯,羋月的病,已經是越來越重了極品廢材駙馬。或許是因為離開權力這強心劑以後,羋月徹底放鬆了自己,什麼也不想,再也不需要時時刻刻想著天下局勢,想著秦國後繼之事,想著戰爭宏圖。

    她開始變得懶散,變得真正像一個高齡的老人一樣,所有老人應該有但之前被她強大的意志所壓制住的狀態一一浮現。

    她開始變得耳聾、眼花,甚至漸漸忘記了許多人、許多事。

    秦王嬴稷看著眼前的母親,這才真正確認,她的確是比他年紀更大的老人。

    此前,他憂慮著自己會走在母親的前頭。但此刻,他更憂慮母親的狀態繼續惡化。

    他天天來章台宮,親自侍奉她。只要不處理朝政,他就來守著她。

    他們之間,相依為命已經五十多年,此刻,他最大的恐懼,是失去她。

    她對他而言比任何人都重要。

    就算她忘記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她唯一還能記得的人,一定要是他,也必須是他。

    最後,他甚至將朝政全權交由太子嬴柱處理,一心一意陪著羋月。只有在羋月昏睡的時候,他才會出來處理太子呈報的政務。

    羋月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嬴稷一步也不敢離開她,生怕一離開,就會是永遠的遺恨。

    這一日,羋月醒的時間比較長,她看著嬴稷笑道:“子稷,看來我是快不成啦……”

    嬴稷顫聲道:“母后,您撐住啊,兒臣已經讓芾弟和悝弟趕回來了,您要見見他們啊!”

    此時,羋月能夠記住的人,已經不多了,不過是魏冉、羋戎、白起幾個近臣和嬴稷、嬴芾、嬴悝這三個兒子。她已經完全不認得唐八子和嬴柱等嬴稷的妃嬪子嗣。

    聽了嬴稷的話,羋月搖搖頭:“不行了,等不了啦!”

    嬴稷道:“兒臣已經讓黃歇從楚國趕過來了,母后,您要撐住,您要撐住!”

    羋月半閉著眼睛,喃喃道:“子歇,要來了嗎?”

    嬴稷勸道:“是,子歇要來了,您要撐住。”

    羋月道:“我怕我等不到了。”

    嬴稷道:“兒臣已經派人去問罪周王,叫他去掉王號。兒臣已經派人去取周天子的九鼎了,九鼎今日就要進咸陽了。母后,您不想看看九鼎放到咸陽殿前的樣子嗎?”

    羋月喃喃自語:“九鼎,什麼是九鼎——”

    嬴稷的心都涼了,她畢生的追求,都要忘記了嗎?好在過了一會兒,羋月似乎又想起了什麼,眼睛睜大了:“九鼎,周天子?我,帶我去看看。”

    嬴稷大喜:“好,兒臣這就帶您去看。”

    九座大鼎擺在咸陽殿前,閃閃發光重生系統之風水道士混娛樂圈。

    羋月倚在步輦上,眼睛似乎也被這金光刺得睜不開眼睛。

    嬴稷俯身在羋月耳邊輕輕說道:“母后,您看到了嗎?這就是九鼎,周室已滅,秦將一統。您看到了嗎?”此時的羋月已經極度虛弱,嬴稷甚至不敢再把她扶下步輦了。

    羋月嘟噥:“真亮啊,我什麼也看不見,就看到一片金光閃閃。”

    嬴稷道:“是,今天的太陽很亮,看上去都是金光閃閃的。”

    豎漆疾步跑來道:“大王,楚國春申君黃歇到了。”

    嬴稷一喜,俯下身子對羋月說:“母后,母后,您聽到了嗎?子歇來了。”

    羋月含糊道:“在哪兒呢?”

    黃歇此時亦是白髮蒼蒼,自接信之後,馬車一路不停,直入咸陽。此時他輕輕走到羋月面前,握住她的手,柔聲道:“皎皎,我在這兒。”

    羋月努力睜開眼睛,看到的卻只是一個朦朦朧朧的人影,她懊惱地嘟噥:“我看不清你了,子歇,我看不清你了!”

    黃歇蹲在她的步輦旁,低聲對她說:“可我看得清你。皎皎,我來了,我來看你來了!”

    羋月忽然笑了,聲音又變作嬌嗔:“‘摽有梅,其實七分,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子歇,你要早來,不要等梅子落了啊!”

    黃歇泣不成聲:“我來遲了,對不起,對不起!”

    羋月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嬴稷顫抖著伸出手來,在羋月鼻下一試,大驚跪下道:“母后——”

    嬴稷的身後,嬴芾和嬴悝也一齊跪下,大放悲聲道:“母后——”

    群臣盡皆跪下,大放悲聲。

    秦太后羋月死後,諡號為“宣”,史稱宣太后。諡法曰:“聖善周聞曰宣。”

    宣太后執政41年,平定季君之亂,重新穩定巴蜀,任用李冰修建都江堰,併吞義渠,任用白起、魏冉等大將,打了秦國建國以來前所未有的數個大勝仗,佔據楚國大部分疆土以及韓、趙、魏等無數城池,將秦國版圖擴張數倍。

    她執政之前,秦是七雄之一,她執政之後,秦國已經成為壓倒六國的絕對霸主,奠定了秦國一統天下的基礎。

    在她死後第五年,秦趙長平之戰,趙國大敗,自此無再戰之力。

    她死後十九年,其玄孫秦王政繼位,再過25年,秦王政滅六國一統天下。當時,離宣太后死,僅44年。

    數千年以後,秦兵馬俑被發現,初時被認定為秦始皇陪葬俑,然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人認為,兵馬俑或許是宣太后的陪葬。

    一個女人,生前擁有一個龐大帝國的兵馬鐵騎,死後也仍然會帶著這樣的鐵騎下葬,護衛她千秋萬世。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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