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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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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唐七公子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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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4 01:30:5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那之後,我十分努力,日日在房中參詳仙術道法,閒暇便看些前輩神仙們留的典籍。大師兄很是寬慰。

  學會一個把式,我便去墨淵洞前耍一番。他雖不知曉,我卻求個心安。

  一日,我正在後山桃花林參禪打坐。大師兄派了只仙鶴來通報,讓我速速去前廳,有客至。

  我折了枝桃花。墨淵房中那枝已有些枯敗的痕跡。他近來雖閉關,未曾住在房中,我卻要將它打整妥帖,他出關時,也就住得舒適。

  我將桃花枝拈在手中,先去前廳。

  路過中庭,十三十四兩位師兄正在棗樹底下開賭局,賭的正是前廳那位客人是男是女。我估摸著是四哥白真前來探望。於是掏出顆夜明珠來,也矜持地下了一注。進得前廳,卻不想,大師兄口中的客人,堪堪正是許久未見的鬼族二王子離鏡。

  當是時,他正儀態萬方地端坐在梨花木太師椅上,微闔了雙目品茶。見我進來,怔了一怔。

  墨淵那夜血洗大紫明宮。我甚有條理地推想,離鏡這番,莫不是上門討債來了。他卻疾走兩步,很親厚地握住我雙手:“阿音,我想明白了,此番我是來與你雙宿雙飛的。”

  桃花枝啪嚓一聲掉地上。

  十三師兄在門外大聲吆喝:“給錢給錢,是女的。”

  我很是茫然。想了半天,將衣襟敞開來給他看:“我是個男子,你同你寢殿的夫人們處得也甚好,並不是斷袖。”

  誠然我不是男子,皮肉下那顆巴掌大的狐狸心也不比男子粗放,乃是女子一般的溫柔婉約敏感纖細。但既然當初阿娘同墨淵作了假,我便少不得要維持這番男子的形貌,直至學而有成,順利出師門。

  離鏡盯著我平坦的胸部半晌,抹一把鼻血道:“那日從你房中出來後,我思考良多。因害怕自己當真對你有那非分之想,是以整日流連花叢,妄圖,妄圖用女子來麻痺自己。初初,初初也見得些效果,卻不想自你走後,我日也思念夜有思念。阿音,”他忘情地來擁住我,緩緩道:“為了你,便是斷一回袖又有何妨?”

  我望了一回梁上的桃花木,又細細想了一回,覺得見今這情勢,何其令人驚詫,何其令人唏噓。

  十四師兄哈哈一笑:“到底是誰給誰錢?”

  縱然離鏡千裡迢迢跑到昆侖虛來對我表白了心意。然我對他委實沒那斷袖的情誼,也只得叫他失望了。

  天色漸暗,山路不好走,我留他在山上住一夜。奈何大師兄知曉有個斷袖來山上拐我,竟生生將他打出了山門。

  我欽佩離鏡的好膽色,被大師兄那麼一頓好打,卻也並不放棄。隔三差五便派他的坐騎火麒麟送來一些傷情的酸詩。始時寫些“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三五日後便是“相思相見知何意,此時此夜難為情”,再三五日又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因寫這些詩的紙張點火好使,分管灶台的十三師兄便一一將它們搜羅去,做了點火的引子。我也拼死保衛過,奈何他一句“你終日在這山上不事生產,只空等著吃飯,此番好不容易有點廢紙進賬,卻這般小氣”,便霎時讓我沒了言語。

  那時我正年少,雖日日與些男子混在一處,萬幸總還有些少女情懷。縱然不曾回過離鏡只言片語,他卻好耐性,日日將那火麒麟遣來送信。我便有些被他打動。

  一日,火麒麟送來兩句詩,叫做“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我飽受驚嚇,以為此乃遺書,他像是個要去尋短見的形容。便順道坐了火麒麟,要潛去大紫明宮規勸他。火麒麟卻將我徑直帶到山下一處洞府。

  那洞是個天然的,被收拾得很齊整,離鏡就歪在一張石榻上。我不知他是死是活,只覺得天都塌下來一半,跳下火麒麟便去搖他。搖啊搖啊搖啊搖,他卻始終不醒。我無法,只得祭出法器來,電閃雷鳴狂風過,一一地試過了,他卻還是不醒。火麒麟看不下去,提點道:“那法器打在身上只是肉疼,上仙不妨刺激刺激殿下脆弱的心肝兒,許就醒轉過來了。”

  於是我便說了,說了那句話。

  “你醒過來罷,我應了你就是。”

  他果然睜開了眼睛,雖被我那綢扇蹂躪得甚慘烈,也是眉開眼笑,道:“阿音,應了我便不能反悔,將我扶一扶,我被你那法器打得,骨頭要散了。”

  我始知這是個計謀。

  後來大哥告訴我,風月裡的計謀不算計謀,情趣罷了。風月裡的情趣也不算情趣,計謀罷了。經過一番情傷後,我以為甚有理。堪堪彼時,卻並未悟到其中三味。

  離鏡將寢殿中的夫人散盡,我就同他在一處了。正逢人間四月,山上的桃花將將盛開。離鏡因已得手,便不再送酸詩上來。大師兄卻以為他終於耗盡耐性,十分開心。我們的仙修課業也托福減了不少,是以大家都逍遙又開心。

  離鏡因對大師兄那頓打仍心有戚戚焉,是以雖住在山腳下,也不再到山上來。故而,每日我課業修畢,到墨淵洞前上報完了,還要收拾收拾下山,與他幽一幽會。日子過得疲於奔命。

  離鏡不愧是花叢裡一路蹚過來的,十分懂得拿人的軟肋,討人歡心。見今還記得的,他送過我許多小巧的玩意。莎草編的蛐蛐兒,翠竹做的短笛,全是親力親為,頗為討喜。固然不值錢這一點,讓人略有遺憾。

  他還送過我一回黃瓜籐子上結的黃瓜花。在大紫明宮時,胭脂與我說過,她這哥哥自小便有一種眼病,分不清黃色和紫色。在他看來,黃色和紫色乃是同一種顏色,而這種顏色卻是正常人無法理解的奇異顏色。如此,送我那黃瓜花時,他顯然以為此花乃絕世名花。我自不與他計較,黃瓜花好歹也是朵花。於是將它晾干了,夾在一本道法書裡珍藏起來。
  我傷情之後,便不再如何回憶當年與離鏡情投意合的一段時光。確確也過了這許多年,是以此間的種種細節,已不太記得清。

  便從玄女登場這段繼續接下去。

  玄女是大嫂未書娘家最小的一個妹妹。大嫂嫁過來時,她還是襁褓中的一名嬰孩。因當年大嫂出嫁時,娘家出了些事故,玄女便自小由大哥大嫂撫養,也就與我玩在一處。

  玄女歡喜我的樣貌。尚在總角之時,便正日裡在我耳邊念叨,想要一副與我同個模樣的面孔。我被她叨念幾百年,實在辛苦。因知曉折顏有個易容換顏的好本事,有一年她生辰,我便特特趕去十裡桃林搬來折顏,請他施了個法術,將她變得同我像了七八分。玄女遂了心願,甚歡喜。我得了清淨,也甚歡喜。如此就皆大歡喜。

  然不幾日,便發現弊病。卻不是說折顏這法術施得不好,只是我這廂裡,瞧著個同自己差不多的臉正日在眼前晃來晃去,未免會有些頭暈,是以漸漸便將玄女疏遠了,只同四哥成日混在一起。

  後來玄女長成個姑娘,便回了她阿爹阿娘家。我與她就更無甚交情了。

  我同離鏡處得正好時,大嫂來信說,她娘親要逼玄女嫁個熊瞎子,玄女一路逃到他們洞府。可他們那處洞府也不見得十分安全,她娘親終歸要找著來。於是她同大哥商量,將玄女暫且擱到我這邊來避禍。

  得了大嫂的信,我便著手收拾出一間廂房來,再去大師兄處備了個書,告知他將有個仙友到昆侖虛叨擾幾日。大師兄近來心情甚佳,聽說這仙友乃是位女仙友,心情便更佳,十分痛快地應了。

  三日後,玄女甚低調地騰朵灰雲進了昆侖虛。

  她見到我時,愣了一愣。

  大嫂在信中有提到過,說未曾告知玄女我便是她幼年的玩伴白淺,只說了我是他們一位略有交情的仙友。

  玄女便在昆侖虛上住了下來。她那樣貌端端的已有九分像我。

  大師兄品評道:“說她不是你妹妹我真不信,你兩個一處,卻只差個神韻。”

  那時我正春風得意,自是做不出那悲秋傷春惜花憐月的形容,著實有些沒神韻。

  我見玄女終日郁郁寡歡,好好一張臉也被糟蹋得蠟黃蠟黃,本著親戚間提攜照顧的意思,次回下山找離鏡時,便將她也帶了去。

  離鏡初見玄女時,傻了半天,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又極是呆愣地蹦出來句:“卻是哪裡來的女司音?”

  玄女噗嗤一聲便笑了出來。

  我見她終於開了一回心,倒也寬慰。日後再去找離鏡,便也就將她捎帶著。

  一日,我正趴在中庭的棗樹上摘棗子,預備太陽落山後帶去離鏡洞裡給他嘗個鮮。

  大師兄冷颼颼飄到樹下站定,咬牙與我道:“上回我打那來拐你的斷袖你還抱怨我打重了,我卻恨不得當日沒打死他,沒叫他拐走你,卻拐走了玄女……”

  我一個趔趄栽下樹來,勉強抬頭道:“大師兄,你方才是說的什麼?”

  他一愣,忙來扶我:“將將在山下,老遠地看到那斷袖同玄女牽著手散步,兩個人甚親熱的摸樣。”

  “咦?”他扶我扶了一半,又堪堪停住,摸著下巴道:“玄女是個女神仙,那斷袖卻誠然是個斷袖,他兩個怎麼竟湊做了一堆?”

  我如同五雷哄頂,甩開他的手,真正飛一般跑出山門。

  火麒麟在那洞外打盹。

  我捏個訣化成個蛾子,一路跌跌撞撞飛進洞去。

  那石榻上正是一雙交纏的人影。

  下方的女子長了一張我的臉,細細喘息。

  上方的男子披散了一頭漆黑的長發,柔聲叫:“玄女,玄女。”

  我心口一時冰涼,支撐不住,穿堂風一吹,便落了下來,化成人形。所幸還站得穩,並沒失了昆侖虛的風度。

  離鏡同玄女齊齊轉過頭來,那一番慌亂實在不足為外人道。

  我尚且記得自己極鎮定地走過去,扇了一回離鏡,又去扇玄女。手卻被離鏡拉住。玄女裹了被子縮在他懷中。離鏡臉色乍青乍白。

  我同他僵持了半盞茶,他終於松開手來,澀然道:“阿音,我對不起你,我終究不是個斷袖。”

  我怒極反笑:“這倒是個很中用的借口,是不是斷袖都是你說了算,甚好,甚好。如今你卻打算將我怎麼辦?”

  他沉默半晌,道:“先時是我荒唐。”

  玄女半面淚痕,潸然道:“司音上仙,你便成全我們罷,我與離鏡情投意合,你兩個均是男子,終究,終究不是正經。”

  是以老娘這輩子甚討厭情投意合四個字。

  我斂了一回神,冷冷笑道:“那什麼才是個正經,始亂終棄卻是個正經?勾引別人的相好,破壞別人的姻緣卻是個正經?”

  她煞白了一張臉,再沒言語。

  我心力交瘁,散散揮一回袖,將他們放走。與離鏡,便徹底完了。

  那時著實年少,處理事情很不穩健。平白同他們辯了半日道理,浪費許多口水。不懂得快刀斬亂麻,一刀宰了他兩個,讓自己寬心是正經。

  我初嘗情愛,便遭此大變,自然傷情得很。一想到為離鏡和玄女穿針引線搭鵲橋那笨蛋還是我自己,便更是傷情。一則是失戀的傷情,一則是做冤大頭的傷情。

  同離鏡相處的種種,連帶他送我的一干不值錢小玩意,全部成了折磨我的心病。我輾轉反側,將他們燒個干淨,也是難以紓解。只能喝酒。於是在昆侖虛的酒窖裡大醉三日。

  醒來時,卻靠在師父懷裡。

  墨淵背靠一只大酒缸坐著,右手裡握一只酒葫蘆,左手將將騰出來攬住我。

  見我醒來,他只皺一皺眉,輕聲道:“喝這麼多酒,要哭出來才好,郁結進肺腑,就可惜我這些好酒了。”

  我終於抱著他大腿哭了一場。哭完了,仰頭問他:“師父,你終於出關了,傷好了麼?有沒有落下什麼毛病?”

  他看我一眼,淺淺笑道:“尚好,不需要你將自己燉了給我做補湯。”

  我同離鏡那一段實打實要算作地下的私情。

  眾位師兄皆以為我愛的是那玄女,因玄女被離鏡拐了,才生出許多的愁思,恁般苦情。這委實是筆爛賬。

  只有墨淵看得分明,揉了我的頭發淡淡道:“那離鏡一雙眼睛生得甚明亮,可惜眼光卻不佳。”

  墨淵出關後,接到了冬神玄冥的帖子。

  玄冥上神深居北荒,獨轄那天北一萬二千裡的地界。此番要開個法會,特特派了使者守在昆侖虛,恭順地請墨淵前去登壇講道。

  因墨淵乃是創世父神的嫡子,地位尊崇,四海八荒的上神們開個法道會便免不了要將他請上一請。

  墨淵拿那帖子虛虛一瞟,道:“講經布道著實沒趣,玄冥住的那座山還可以攀爬攀爬,小十七,你也收拾收拾與我一同去。”

  我便樂癲樂癲地回房打包裹。

  大師兄跟著一道,在門口提點我:“以往師父從不輕易接這種乏味的帖子,此番定是看你寡歡,才要帶你出去散一散心。十七,師兄知道你心裡苦,然師父正日諸事纏身,百忙裡還要抽空來著緊於你,就委實勞累。你也這般大了,自然要學著如何讓師父不操心,這才是做弟子的孝道。”

  我訥訥點一回頭。

  北荒七七四十九日,我大多時候很逍遙。

  沒墨淵講經時,便溜了漫山遍野地晃蕩。輪到墨淵上蓮台,便混跡在與會的神仙堆裡嗑瓜子打瞌睡。

  墨淵素來以為法道無趣,論起來卻也很滔滔不絕。是以許多神仙都來同他論法。諸如輪回寂滅人心難測之類。墨淵每每大勝。實在令人唏噓。

  如此,我幾乎就將離鏡之事拋於腦後。只是到夜深人靜之時,免不了夢靨一兩回。

  玄冥上神的法道會做得很是圓滿。

  法道會結束。墨淵帶著我在北荒又逗留三日,才拾掇拾掇回昆侖虛。

  便聽說鬼族二王子娶妻的消息。婚禮大肆操辦,鬼族連賀了九日。

  大紫明宮與昆侖虛早已交惡,自是不能送上帖子。只大嫂來信說,她娘親甚滿意這樁婚事,玄女虧得我照顧了。

  我白淺也不是那般小氣的人。離鏡縱然負了我,左右不過一趟兒女私情,千千萬萬年過後,自當有肆然的一天,相逢一盞淡酒,同飲一杯也是不難。

  只不要出後來那些事。

  墨淵來救我和令羽的那一夜,將擎蒼傷得不輕。離鏡大婚第三月過後,擎蒼大約終於將養好了傷勢。便立時以墨淵奪妻為由發兵叛亂。

  這委實不是個體面借口。尚且不說墨淵來劫人時,他還未同令羽行禮拜堂,誠然算不得夫妻。然那名目雖拙劣,好歹也說服了鬼族的十萬將士。擎蒼為了表決心,還另為離鏡選了個鬼族的女子,把剛娶進門不久的玄女抽了一頓,鮮血淋淋送上昆侖虛來。

  大師兄本著慈悲為懷的好心腸,一條花毯子將玄女一裹,抱進了山門。

  墨淵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對這樁善事只做不見。

  一眾鬼將已行到兩族地界線不過三十裡,九重天上的老天君整整派了一十八個小童前來催請,墨淵才將他那套壓箱底多年的玄晶盔甲取出來刷了刷灰,淡淡道:“擎蒼既拿我做了名目,我又是司戰的神,少不得要與他斗上一斗。小十七,你把這套盔甲拿去翻檢翻檢,畢竟放的年成久了些,怕是有個蟲子蛀了就不太好。”

  老天君十分歡喜,與了墨淵十萬天將,天門上灑了三杯薄酒,算送了征。我們一行十七個師兄弟,各在帳下領了職。

  那便是我此生所歷的第一場戰爭,開始到結束,整九九八十一日。

  九九八十一日,烽火連天,硝煙彌漫。墨淵是不敗的戰神,這場戰爭原可以結束得快捷些。可在鬼族兵敗山倒之時,玄女卻暗暗將天將們的陣法圖偷出去渡給了離鏡。方才始知當初玄女被休本是他們使出的一個苦肉計,可歎大師兄竟救了玄女,正正將一條白眼狼引入昆侖山門。

  墨淵耗了許多氣力補救,大傷元神。趁著鬼族還未將那七七四十九道陣法參詳通透,又領著天將們一路急攻,將鬼族三萬殘將圍在若水。

  我那時很是愚蠢,從未想過,縱然墨淵有超凡的本事,替我挨的那三道天雷卻也不是個玩笑,怎可能在短短幾月內便將養完整。

  但凡我那時有稍微的懷疑,最後便不該是那般的結局。

  可他裝得很好,一直裝得很好。

  最後一戰,兩軍排在若水兩岸,千百裡長空烏雲洶湧翻騰。

  我以為到此為止,事情已基本無甚懸念,要麼鬼族遞降書,要麼等著滅族。卻不想擎蒼半路上祭出了東皇鍾。東皇既出,萬劫成灰,諸天滅噬。一等一的神器,一等一的戾器。

  擎蒼笑道:“只要我還是鬼族的王,便萬萬是不能降的,天地也該變上一變了,此遭有八荒眾神同我做個伴,我也不冤。”

  我那時卻很放心,因想著雖然東皇鍾是個毀天滅地的器物,可到底是墨淵做出來的,他自是有力量輕松化解。

  我並不知墨淵那時已是勉力支撐。縱然東皇鍾是他造的神器,他亦已無法駕馭。如此,要抑住東皇鍾的怒氣,只有在它尚未完全開啟之時,尋個強大的元神生祭。

  東皇鍾瞬時在擎蒼手中化成若干倍大的身形,上界的紅蓮染成熊熊的業火。

  如今,我尚記得墨淵倒提軒轅劍全力撲過去抱住東皇鍾的情景。鍾身四周爆出血色一般艷紅的光,穿過他的身體。愈來愈盛的紅光中,他突然轉過頭來,輕輕掀動唇角。

  後來,擅長唇語的七師兄與我們說,師父臨終之時,只留了兩個字,他說,等我。

  墨淵是東皇鍾的主人,自是沒人比他更懂得東皇鍾內裡乾坤。被鍾體噬盡修為之前,墨淵仍強撐著施了術法,拼著魂飛魄散,硬是將擎蒼鎖進了東皇鍾。如此,即便祭出了八荒神器之首,鬼族亦沒討到半分便宜。

  鬼君既已被鎖,他此遭帶出來做將軍的大兒子領著三萬殘部在十萬天軍跟前抖得篩糠一般,急急遞上降書。

  四師兄說,彼時我抱著鮮血淋漓的墨淵,血紅著一雙眼,抵死不受那鬼族大王子的降書。十指緊扣著手中的折扇,口中發狠念叨,若師父沒救了就要天下人都來陪葬。差點便誤了九重天上老天君的大事。

  幾個師兄實在擔心,不得已將我敲昏,並師父的遺體,一同好生帶回昆侖虛。

  四師兄以為那時我真正似個土匪,我卻委實沒印象。只記得一夜醒來,同墨淵並躺在一張榻上,一雙手緊緊扣住他的十指,他卻沒呼吸。

  鬼族之亂如此便算了結了。聽說緊接著大紫明宮發起一場宮變,大皇子被囚,二皇子離鏡藍袍加身,登上了君座之位。繼位當天,與老天君呈了他那園子裡最稀罕的一朵寒月芙蕖做貢品。

  老天君派了一十八個上仙下界,說是助我十七個師兄弟料理墨淵的後事。我蓬頭散發,也不知道哪來的法力,一把折扇就將這十八個上仙通通趕出了昆侖虛。

  七師兄寬慰於我,與我道:“師父他雖已仙去,但既是他親口許下承諾來讓我們等他,指不定存好師父的仙體,他便真有一日能回來呢?”

  我如同溺水之人終於抓住了一根稻草。

  要保住墨淵的仙體並不很難,雖四海八荒其他地界的不了解,然整個青丘的狐狸怕都知道,九尾白狐的心頭血恰恰有此神效。是以,尋一頭九尾白狐,每月取一碗它的心頭血,將墨淵的仙體養著便好。

  因墨淵是個男神,便得要尋頭母狐狸,才是陰陽調和。可巧,我正是一頭母狐狸,且是頭修為不錯的母狐狸,自是當下就插了刀子到心口上,取出血來喂了墨淵。可那時我傷得很重,連取了兩夜心頭血,便有些支撐不住。

  這其實也是個術法,墨淵受了我的血,要用這法子保它的仙體,便得一直受我的血,再不能找其他的狐狸。

  我愁腸百結。恰此時卻聽說鬼族有一枚玉魂,將它含在口中便能讓墨淵的身體永不腐壞。只是那玉魂是鬼族的聖物,很是難取。

  我全顧不得對離鏡的心結,只巴望著他尚能記住當初我與他的一番情誼,將這玉魂借我一借。縱然他們鬼族卻是戕害墨淵至此的罪魁禍首,然戰場之上,誰對誰錯本也不能分得太清。

  彼時我是何等的做小伏低。

  輝煌的大紫明宮裡,座上的離鏡打量我許久,做了鬼君之後,確是要比先前有威嚴得多了。

  他緩緩與我道:“這玉魂雖是我鬼族的聖物,以本君與上仙的交情,也實當借上仙一借,奈何宮裡一場大變,玉魂也失了一段日子了,實在對上仙不住。”

  我仿似晴天裡被個大霹靂生生劈上腦門,一時六神無主。

  渾渾噩噩走出大紫明宮,卻遇上一身華服的玄女。她矜持一笑:“司音上仙遠道而來,何不歇歇再走,如此,倒顯得我大紫明宮招待得很不周。”

  我雖厭惡她,當是時卻心交力瘁,沒功夫與她虛耗,繞了道,便繼續走我的。她卻很不識好歹,一只手橫在我面前,軟聲道:“上仙此番,可是來求這枚玉魂的。”那瑩白的手掌上,正躺了只光暈流轉的玉石。

  我茫然抬頭看她。她咯咯地笑:“前日,君上將它賞給了我。讓我熨帖熨帖身上的傷痕。擎蒼的那頓鞭子可不輕,到現在還有好些痕跡落下呢。你知道,女孩家身上多出來這些傷,終究是不好的。”

  女孩家身上落些傷,確實不好。我仰天大笑三聲,使個定身法將玄女堪堪定了夾在腋下,祭出折扇來,一路打進離鏡的朝堂,將玄女右手掰開來正正放到他面前。

  他那一張絕色的臉刷地變得雪白,抬頭來看我,嘴張了張,卻沒言語。

  我將玄女甩到他懷中,往後退到殿門口,慘笑道:“司音一生最後悔之事就是來這大紫明宮遇見你離鏡鬼君。你們夫婦一個狼心一個狗肺倒也真是般配。從此,司音與你大紫明宮不共戴天。”

  那時我年少氣盛,沒搶那玉魂,又一路打出大紫明宮。

  回到昆侖虛,見著墨淵益發慘淡的顏色,也沒更多的辦法好想。

  黃昏時候,便偷偷從丹房裡取出來一味迷藥,拌在師兄們的飯食中。

  入夜,趁他們全睡得迷糊,偷偷背著墨淵下了昆侖虛,一路急行,將他帶回了青丘。

  青丘正北有座楓夷山,是座小山。半山腰有個靈氣匯盛的山洞,阿爹給起的名字,喚做炎華洞。我將墨淵放在炎華洞的冰榻上。因擔心自己將血取出來,萬一沒力氣端來喂他就不好,便干脆躺在他旁邊。

  墨淵渾身是傷,須得日日飲我的血,直到傷好,再一月一碗的量。

  我實在不曉得還能為他取幾夜心頭血,只想著若我死了,他便也回不來了。我兩個葬在一處,幽冥司裡也好做個伴,便將它帶來了炎華洞。這洞本是天劫前,我為自己選的長眠之所。

  如此,又過了七天。

  我本以為自己再活不成了。眼睛睜開,卻見著紅腫了眼泡子的阿娘。

  阿娘渡給我一半的修為。我便算撿回來一條命。也回復了女身。

  添了阿娘的照拂,我這廂雖仍需日日往胸口捅一刀,以取心頭血來喂食墨淵,卻也不見得多辛苦了,只是還不能下地。

  阿娘深恐我煩悶,特特從折顏處順了許多書籍來放在洞中,供我遣懷。

  由是,我才知道,當初將墨淵偷出昆侖虛這行徑竟為難了許多編撰天史的神官。他們要為墨淵立個傳來彰他的功德,可立到最後卻無從考證他的仙骨遺蹤,平白便讓墨淵成了仙籍寶菉中唯一一個有所來卻無所去的神仙,也不曉得要引後輩的神仙們嚼多少舌根。

  後來折顏到青丘探望於我,也說起這件事。他攏了衣袖微微笑道:“見今四海八荒正傳得熱鬧,說什麼的都有,晉文府中有幾個拿筆頭的小仙竟猜測你同墨淵是生了斷袖情,奈何卻擔了師徒的名分,於禮不合。於是墨淵特特詐死,好與你雙宿雙飛。若事情這麼子倒也很有道理,所以我巴巴地過來看上一看。”

  我哭笑不得,晉文是司文的上神,手中握的乃是修繕神族禮法的大權。他府中養的神仙們自是制定神族禮法的幕仲,卻開明博大至斯,實在叫人敬仰得很。

  據說昆侖虛的師兄們找了我幾千年,可誰也料不到我卻是個女仙,且是青丘白家的白淺,自然無果而終。

  到如今,摞在九重天上最正經的史書是這麼記載的:“……皓德君六萬三千零八十二年秋,鬼族之亂畢,父神嫡子墨淵君偕座下十七弟子司音雙雙歸隱,杳無所蹤。……”

  總算沒記下是我偷了墨淵仙體這一段,算與我留了個體面。

  活得太長,舊事一回想起來就沒個盡頭。

  離鏡已跨過竹橋行到我面前,我才恍然省起見今是跌在一個大洞裡,正撞上這一輩的鬼君同個女妖幽會。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澀然道:“阿音,我尋你尋了七萬年。”

  我斜眼覷了覷那仍在草亭裡立著的女妖,大惑不解。只聽說債主追著那負債的跑,倒沒聽說哪個負債的天天跑去債主跟前晃蕩,還一遍遍提醒別人你怎麼不來問我討債。而怎麼算,我與離鏡兩個,都是他欠了我比較多。

  我掙開手來,往後退一步。他卻又近前一步,直直將我盯著,道:“你男子的樣貌就很好,卻怎麼要做這樣女子的扮相。阿音,你是不是還在怨我?你當年說與大紫明宮不共戴天,你可知道我……”

  我攏了攏袖子,勉強一笑:“鬼君不必掛心,不過是一時氣話,如今鬼族神族處得和樂,老身也不是白活了這麼多年歲,道理還是懂一點的,萬不會無事生非來擾了你大紫明宮的太平。你我便井水不犯河水罷。”

  他怔了一怔,急道:“阿音,當年是我負了你,因你不是女子,我便,我便……這七萬年來,他們都與我說,說你已經,已經,我總是不相信,我想了你這麼多年,阿音……”

  我被他幾句阿音繞得頭腦發昏,怒道:“誰說我不是女子,睜大你的眼睛瞧清楚,男人卻是我這般的嗎?”

  他要來拉我的手驀然停在半空,半晌,啞然道:“你是女子?那當年,當年你……”

  我往側邊避了一避:“家師不收女弟子,家母才將我變作兒郎身。鬼君既與我說當年,我就也來說說當年。當年鬼君棄我擇了玄女,四匹麒麟獸將她迎進大紫明宮,連賀了九日,是為明媒正娶……”

  他一揮手壓斷我的話:“你當年,心中可難過,為什麼不與我說你卻是個女子?”

  我被他這麼一叉,生生將方才要說的話忘個干淨,掂量一番,誠實答他:“當年大抵難過了一場,如今卻記不太清了。再則,你愛慕玄女,自是愛慕她的趣味品性,難不成只因了那張臉。我同你既已沒了那番牽扯,說與不說,都是一樣的。”

  他緊緊抿著嘴唇。

  我只覺得今夜真是倒霉非常,看他無話可說,便匆匆見了個禮,轉身捏個訣乘風飛了,順便也隱了個形,免得再遇上什麼糾纏。

  只聽他在後面慌張喊著阿音。

  可世上哪裡還有什麼阿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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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4 01:31:1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三哥三嫂不在府中。

  留下看洞的小仙童正三兩個一團蹲在洞門口斗蛐蛐兒。領頭的雲生見我來了,眉開眼笑與我揮手道:“姑姑多年不來串門子,此番卻真是不巧得很呢,夫人眼下正離家出走,殿下昨日也坐了白額虎尋她去了。姑姑若是不嫌棄,且讓雲生好生招待一下您老人家!”

  我默了一默,他夫妻兩個已然把一個跑一個追當作了一門天大的情趣,幾萬年也樂此不疲。我也確實有些餓,便讓雲生備些吃的來。用過一頓早飯,順手將兩壺添了水的桃花醉托給他,又仔細叮囑兩句,便招來朵祥雲乘著回青丘了。

  半道上路過夏州,想起天吳的墓地正在此處,便順道去拜了一拜。

  遠古神袛容貌大多出眾,天吳是個異數。容貌既不出眾,便在數量上彌補,是以他有八顆人頭。我當年還在昆侖虛學藝時,和他交情很不錯。奈何其後遠古神袛應劫,他便也葬身在荒火天雷之中。聽說他應劫之事,我急慌慌從青丘趕來夏州,他卻已只留了一具白骨。

  因在夏州耽擱了半日,回到青丘已是正午。

  我兩只腳將將著地,便見一個油綠油綠的小人從阿爹阿娘的狐狸洞裡鑽出來。

  迷谷一副奶媽子嘴臉跟在一旁,十分著緊:“小殿下,你可慢些,慢些。”

  我揉了揉眼睛。

  小人已經呼啦一聲撲到了我的腳邊,眼中包了一包淚,甚委屈嚷道:“娘親,你說話不作數,明明昨天說好了要同我們一道回天宮的。”

  迷谷垂了眼睛看地,時不時來覷覷我,想是忍了很多話要說。

  我瞪他一眼,揮了揮袖子算是允了。

  他雙手一揖,拜在一邊:“迷谷萬死,姑姑命迷谷好生守著青丘。奈何迷谷的本事對付個把小仙尚可,天族的太子殿下大駕,就委實有些攔不住。況且太子殿下還送來了姑姑的孩兒,看在小殿下的份上,便只得讓太子殿下也入了青丘,卻事先沒能向姑姑請個旨意,還請姑姑責罰。”

  我一愣,夜華君也來了?怕不是昨日我在他會佳人時鬧了一場,他今遭特特跑過來找我討說法罷?

  昨日我奔得急,也不知他同那謬清公主最後是如何收場。然那謬清對他一往情深,即便我腦子發昏受他兒子鼓搗去鬧了一鬧,若他真心想將她拿下,卻也不難。他這番巴巴地來找我晦氣,就忒小氣了。然則我還是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

  小糯米團子抱住我的右手,揚起頭來嘟嘴道:“父君說娘親不願同我們回去,是怕一時住不慣天宮。這沒什麼,我和父君搬來與娘親同住就是。只要有娘親在,阿離是哪裡都住得慣的。”

  我被他這話震得頭暈,臉色恐不是那麼好看道:“你說你要同我一起住?你父君也要來同我一起住?”

  小糯米團子天真而活潑地點了點頭。

  迷谷善解人意地一把扶住我,在我耳邊低聲道:“姑姑,要淡定。”

  也是有這種先例的。

  據說如今的天君在做太子時很風流,老天君為他定了本家的表姐做太子妃。天君不滿意,老天君一紙天旨下來,便將他發派去了他姑母府上禁閉。天君在他姑母府中住了一月,竟與他表姐生出情意來,方回天宮便成了好事。是為一樁美談。

  如此,夜華君要來我青丘小住,自是名正言順,沒誰能駁了他去。

  可歎他此番卻只像是個要來找我麻煩的形容,本談不上什麼培養不培養情誼的。故而,本上神甚憂慮。

  據說夜華將小糯米團子甩給迷谷便先回天宮去了,倒很放心。

  既然將來要繼天君的位,轄四海八荒的神仙,鎮日裡瑣事纏身也才與他的位分相宜。他既預定要來我青丘小住,看來回去還很有一番需要打點。

  小糯米團子看了看天色,眼巴巴將我望著:“娘親,阿離有些餓了。”

  狐狸洞已好幾日不曾開伙,我轉身問迷谷道:“你那裡可曾留些飯食?”

  迷谷赧然道:“不,不曾。”

  我奇道:“鳳九最近不是做了你飯搭子,日日來給你做飯的麼,難不成回她爹娘的洞府了?”

  他神色郁郁:“半年前她說要去凡間報一趟恩,早拾掇拾掇走了,許久也不曾回來,天曉得是不是被她那恩人羈留住了,怕下次她回來,手邊卻要牽個小狐狸崽子。”

  我點頭唔了一唔。

  小糯米團子怕是曉得一時半會找不到飯吃。一雙眼睛益發水汪汪。

  這麼一兩天處下來,我倒也略略摸出他一些脾性。雖做出一副可憐相,他卻斷斷是不會哭出來的,只把那淚花兒包在眼眶裡,叫你心裡貓抓似地撓啊撓。恨自己不是人啊,怎的如此虐待他啊。

  縱然我其實並沒有虐待於他。

  一旁的迷谷先招架不住,趕緊牽了糯米團子的手哄道:“哥哥這便領你去吃東西,小殿下喜歡吃枇杷麼?”

  我嘴角抽了抽,小糯米團子見今不過兩三百歲,迷谷今年卻已整十三萬七千歲,倒好意思稱他自己哥哥,老不要臉的。

  我尾隨他二人來到東邊市集上。

  販果品的小仙們見我都停下手中活計,恭順地喚一聲姑姑,甚懂禮。

  其間不乏鶴發雞皮的老人家,當然與我比起來,他們尚算很年輕。然小糯米團子卻很不樂意,特特跑去一棵賣松子的松樹仙跟前,叉了小肥腰很認真地問人家:“我娘親這樣年輕美貌,你做什麼要將她叫得這麼老氣呢?”

  那松樹仙張大一張嘴巴半天合不攏:“姑姑,姑姑什麼時候添了個小娃娃?”

  我抬頭望了一回天,道:“昨兒個添的。”

  今年枇杷豐收,一摞一摞壘在竹筐子裡,呈於市井上,煞是可愛。看得糯米團子歡天喜地。

  竹筐子後面種枇杷的小仙們卻並不像糯米團子一般歡天喜地。既是大豐收,他們的枇杷便都只能拿來賤賣,高興不起來,倒也很合情理。

  迷谷貨比三家,看了半天,又挨個嘗了嘗,指著一只墨綠的竹筐與我和糯米團子道:“就在這一家挑半框吧。”

  迷谷擇果品菜蔬的水准是鳳九親自調教出來的,我自然對他信任得很。當下點了頭,蹲在竹框子跟前,開始細細挑選。

  小糯米團子跑到我對面,小胳膊小腿地也來學我。奈何他人太小,一蹲下去便被竹筐子擋個嚴實。才又不情不願哼唧哼唧地磨起來,踮著腳跟趴在框沿邊邊上,拿一個枇杷裝模作樣看半天,又拿一個裝模作樣看半天。

  正挑得很好,半路上插進來一只手,骨節甚分明,也十分修長。我以為是迷谷,便往旁邊讓了讓。卻不想他偏來與我作對,專搶我手裡已經挑揀出來的。我才覺著不對,順著那玄色的衣袖往上看。糯米團子他爹,此番原應在九重天上仔細打點的夜華君,正彎了腰,笑盈盈看著我。

  他那一張臉笑成那個樣子,真是十分地要命。

  我想了想,覺得他既是來我青丘做客,縱然是個不速之客,然我青丘素來是個禮儀之邦,自然不應當與他計較,必得拿出點做主人家的風度,便也盈盈然笑了回去:“喔呀,原來是夜華君,吃了沒有,今中午我們吃枇杷,沒吃就跟我們一道罷!”

  夜華臉上的笑容僵了一僵,頗嫌棄地翻了翻手裡幾個果子,道:“阿離正是長身體,你就給他吃這個?”

  我順手捏了捏糯米團子的臉,問他:“你喜歡不喜歡吃這個?”

  糯米團子扭捏地點了點頭, 小聲道:“喜歡……”

  夜華沒言語,撐著額頭盯了我半晌,一把拽過我的手:“這附近哪裡能找到些肉食菜蔬?”

  我呆了一呆,已經被他牽著走了。後面迷谷抱著小糯米團子急急朝我喊:“姑姑,這半框子枇杷倒是要還是不要?”

  夜華走得甚快,我搖搖晃晃與他揮手:“要,挑了半天,白的便宜了旁人,怎麼不要?”

  今日這趟集趕得委實好。

  不多時,東南西北四個市都曉得,有個長得頗不錯的男人帶了個小娃娃住到了他們君上的洞府中,那白胖胖的小娃娃喚他們姑姑作娘親,喚那男人做父君。

  青丘太平久了,連四哥的坐騎畢方鳥走失這事,也夠這些小仙散仙地根仙嚼三年的舌頭。這廂得了我這件八卦,他們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北市上打魚的一頭灰狼竟將一簍子魚齊齊送了我,呵呵道:“幾條魚罷了,幾條魚罷了,姑姑燉了,多將養將養身子。”

  夜華接過簍子抿嘴笑道:“顧看兒子不容易,是要好好與她補一補。”

  灰狼便摸著頭酣傻地笑了。

  我甚淒涼,補你個頭啊補。


  待回到狐狸洞,小糯米團子吃枇杷已吃到打嗝,迷谷甚賢惠地正拿了把笤帚掃地上的果皮。

  夜華自顧自倒了杯冷茶,與我道:“去做飯吧。”

  我淡然瞟了迷谷一眼,亦坐下來倒了杯冷茶。小糯米團子鼓著一個小肚子伸手與我撒嬌:“娘親,我也要。”我便順手將那杯冷茶與他飲了。

  迷谷苦著一張臉抱了笤帚立在一旁:“姑姑,你老人家明知道……”

  我淡然寬慰他道:“凡事都有第一次,天雷你都歷了的,還怕這個麼,我看好你喲。”

  他不甘不願進灶屋去了。

  夜華托著腮幫看我半天,低低笑道:“我真不明白你,明明青丘是仙鄉,卻讓你治理得如同個凡世。男耕女織的,倒不見半點仙術道法的影子。”

  他既沒半點做客人該有的自覺,我也不需硬撐著主人的體面,懶洋洋笑道:“若什麼都用術法來解決了,做神仙卻還有什麼意思。這麼子他們已經覺著很是無聊了,我正琢磨擇個時候也為他們備個戰場,讓他們意思意思打幾場仗來娛樂身心,免得悶壞了。”

  茶杯往桌上一嗑,嗒地一聲。他似笑非笑道:“這倒很有趣,若真有那時候,需不需我遣幾員天將來助一助你?”

  我正預備欣欣然應了,灶屋裡卻突然傳出來“彭”地一聲。

  迷谷蓬頭垢面立在洞門口,手上還操了柄碩大的調羹,幽怨地將我看著。

  我啞了半晌,探過身子與夜華商量:“反正糯米團子已經吃得打嗝了,我們三個成年的神仙,不吃東西倒也不打緊,這一頓,便先算了吧。”又轉身凜然與迷谷道:“速去凡界將鳳九給我招回來。”

  迷谷抱著調羹拱手:“那支會她個什麼名目呢?”

  我想了一想,慎重道:“就說青丘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話還沒吩咐完,便被夜華拖了往灶屋走:“添個材燒個火,你總會吧?”

  小糯米團子摸著肚子半躺在一張竹椅裡將我們看著,翻個身,呼呼睡了。

  我以為事情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委實神奇。

  我與這夜華君認識也不過將將兩天,眼下他卻能挽起袖子身姿瀟灑地站在我家灶台跟前炒菜,還時不時囑咐我一兩句“柴多了,少放些。”或者“火小了,再添些柴。”之類。

  恍然想起小糯米團子說他親娘是東荒俊疾山上的一個凡人。唔,大抵夜華君如今揮的這一手好鏟子,是他那薄命跳下誅仙台的先夫人教的也不定。

  看他一只手湯勺一只手鏟子舞得出神入化,我欽佩得不能自已,發自肺腑贊歎道:“先夫人委實好廚藝!”

  他卻愣了一愣。

  我方才想起,他那夫人早已魂飛魄散,見今這麼提起來,豈不是揭人傷疤。

  火苗子滋滋地舔著鍋底。

  我咽了口唾沫,默默往灶膛裡多添了把柴禾。

  夜華將菜盛起來,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淡然道:“她同你一般,也只會在我做飯時升個火加個柴罷了。”我訕訕地,也不好接什麼話。他轉過身又去盛湯,小聲咕隆一句:“也不曉得遇到我之前,在俊疾山那破地方是怎麼活下來的。”

  本是他自言自語,卻便宜了我這雙耳朵,無端將人勾得傷感。

  夜華做了三個菜一盆湯。

  迷谷已經收拾干淨,我便招呼他一同來吃。

  夜華將糯米團子搖醒,又強灌了他許多東西。小糯米團子鼓著腮幫子,氣呼呼道:“父君再要喂,再要喂阿離就變皮球了。”

  夜華慢條斯理地繼續喝方才那杯涼茶,道:“吃成個皮球倒很好,回天宮時我也無需帶著你騰雲,只需將你團起來滾上一滾,許就滾進你的慶雲殿了。”

  小糯米團子立刻伏到我的膝頭假哭:“嗚嗚嗚嗚嗚,父君是壞人。”

  夜華放下茶杯,拿起一個碗來從湯盆裡盛魚湯,似笑非笑與糯米團子道:“如今你倒找了一座好靠山。”然後將滿碗的魚湯推到我面前,甚溫柔道:“來,淺淺,你要多補補。”

  迷谷一口飯嗆住咳個沒完。

  我雙眼泛紅將糯米團子從膝頭上扶起來,微笑地端起面前那碗湯道:“乖乖,再來喝一碗湯。”

  夜華的手藝很不錯,雖不太待見那道魚湯。其他三個菜,我吃得倒也歡快。

  午飯用得舒坦,連帶心情也開闊不少。是以夜華要我在狐狸洞裡幫他劈出個書房來處理公文,我也沒計較。將三哥以往住的鄰湖的廂房拾掇拾掇,就給他了。

  我原以為夜華此番是來與我算賬,沒想到半月下來,在東海水晶宮的事,他卻提也沒提。

  每日一大早,名喚伽昀的一個小仙便會來敲門,拿走夜華日前處理好的一些公文,再帶來些待批的新公文。

  據說這伽昀是夜華案前司墨的文官,做事情很盡職盡責。

  起初我還每日踢踏著鞋子去給伽昀仙官開門,次數多了,這小仙官便不好意思。我便再不關狐狸洞,只在洞口設了個禁制,教了這小仙過禁之法。才又重新睡得安穩。

  夜華大多時候是關在那新劈出來的書房裡處理公文。早上會將我拉出去散一回步,傍晚用過晚飯又再去散一回。夜裡時不時還會找我去書房裡同他下一兩盤棋。我呵欠連天被他煩得沒奈何,有幾次下到一半便伏在案上睡著了。他卻也不來提醒提醒,干脆一同合衣趴在棋案上睡了。

  想那伽昀仙官來取公文,看到這幅情景,定免不了生些邐思。

  一個盡職盡責的神仙,並不代表他就是個不愛八卦的神仙。

  可歎直到天宮裡的那位素錦側妃已派了仙娥到得我青丘的門檻上來再三催請夜華,我才悟得這一點。

  誠然因了迷谷的緣故,我未曾有幸能見得那位仙娥。

  只聽當時一眾看熱鬧的小仙嘻哈道,那仙娥淄衣飄飄,衣裳料子很不錯,臉卻生得不行。迷谷將她攔在青丘谷口,她甚倨傲與迷谷道:“我家娘娘也不是不能容人的人,況且還是未來的帝後。娘娘派我來,也是一片好心,白淺上神尚未同太子殿下行禮成婚,便終日纏綿,交頸而臥,終是不太妥當,就連當年的天君,也不似這樣的。再則謬清公主將將被請上天宮,太子殿下也萬不該冷落了她。”

  青丘本來民風曠達,不成婚便有了小娃娃也沒甚新鮮,何況只是交頸而臥。一眾小仙們自是將這當作個笑話,沒等迷谷開口,便將那仙娥打了出去。

  我將她那一番話在心中掂量了一番,除了終日纏綿、交頸而臥有些失實以外,其他都很有道理。也因為搞不清夜華此番做甚麼要在我這裡窩這麼久,便尋了這麼個因由轉頭與他說了。

  他正開了窗立在書案前畫湖塘中的蓮花。聽我這麼一說,皺眉道:“我想來你這裡住便來你這裡住,左右你才是我的妻,旁的人管得著麼?”

  我呆了一呆,經他這麼一提,才實打實地重新想起來,面前這夜華君,確確是天君老兒紅口白牙許給我的夫君。整整小了我九萬歲的,呃,那個夫君。

  我哦了一聲,鄭重道:“若我也是在正經的年紀成婚,現下孫子怕也有你這麼大了。”

  他拿筆的手頓了頓,我斜眼覷了覷桌案上那張宣紙,真是力透紙背的好筆法啊好筆法。

  他默然不說話,放下筆來定定將我望著,一雙眸子極是冷淡。

  我哈哈干笑了兩聲,遂轉移話題道:“聽那仙娥說,你將東海的謬清帶上天宮了?”

  這話題看來轉得並不好。

  我單以為男人都熱衷於討論女人。當年我做昆侖虛小十七時,每每惹了大師兄生氣,一與他聊起哪家貌美的女神仙,總能很輕易地化解他的怒氣。卻不想此番我再不是當年昆侖虛上兒郎身的小十七。縱然男神仙們也熱衷於討論女神仙,卻定然不願意同一個女神仙聊起另一個女神仙。如此,便又是我唐突了。

  哪知男人心海底針,方才還十分郁郁的夜華,淡淡然看我一眼,又重新拿起筆來蘸滿墨汁,嘴角勾起來一絲笑紋,道:“站到窗邊去,對,竹榻跟前,唔,還是躺下罷,將頭發理一理,擺個清閒點的姿勢。”

  我木木然照他說的做完了,才省起他原是要為我做幅丹青。

  倒是要悶在這張竹榻上多久啊,我就著海棠春睡的姿勢,甚無語。

  他翩翩然畫了一會兒,忽然道:“那謬清死活不願嫁西海的二王子,她此前照顧我和阿離良多,我便將她帶回天上做個婢女。待她哪天想通,再將她放回去。”

  我傻了一會兒,沒想到他卻說了這個。

  他抬起頭來,眉眼間頗有些溫情,緩緩道:“還有什麼想要與我說,便一道說了罷。”

  我甚感激:“手麻了,可以換個姿勢不?”

  他笑了一聲,又畫了幾筆,才道:“隨你。”

  我最終在竹榻上睡著了。

  一覺醒轉來,天已擦黑。身上蓋了件漆黑的外袍,像是夜華的,他人卻不曉得去哪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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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4 01:31:24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第二日大早,我從床上爬起來將自己簡單洗涮了,捧了半杯濃茶,邊喝邊向洞門口挪,等夜華來拖我陪他一同去林子裡散步。也不知他這是個什麼癖習,每日清早定要到狐狸洞周邊走上一遭,還死活拉上我,叫我十分受罪。

  狐狸洞周邊也沒什麼好景致,不過幾片竹林幾汪清泉,走個一兩回尚可,多幾趟未免乏味。可這麼十天半月走下來,他卻仍能樂此不疲興致勃勃,叫我十分佩服。

  方踱到洞門口,外面淅淅瀝瀝的,才知道是在下雨。我強忍住心花不怒放出來,將茶杯往旁的桌案上一擱,便樂顛樂顛地回廂房繼續蒙頭大睡。

  也不過將將有些睡意,便察覺不緊不慢的腳步聲。

  我睜開眼睛來望著立在床前的夜華,沉痛道:“今日不知哪方的水君布雨,出門恐淋壞了夜華君,便暫且在洞裡好生呆一日罷。”

  夜華唇邊噙了絲笑,沒接話。

  此時本該熟睡在床的小糯米團子卻呼地從夜華身後冒出來,猛撲到我床榻上。今日他著了件霞光騰騰的雲錦衫子,襯得一副白嫩嫩的小手小臉益發瑩潤。我被這花裡胡哨的顏色晃得眼睛暈了一暈,他已經來摟了我的脖子,軟著嗓子糯糯撒嬌:“父君說今日帶我們去凡界玩,娘親怎的還懶在床上不起來。”

  我愣了一愣。

  夜華順手將搭在屏風上的外袍遞給我,道:“所幸今日凡界倒沒有下雨。”

  我不知道夜華是個什麼想頭。

  若說凡界他不熟,須得人領著,那拘個土地神帶路便是。雖說我在昆侖虛學藝時隔三差五便要下一趟凡,但卻從不記路,愣要我一同去,委實沒必要。然小糯米團子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水盈盈將我望著。我也不好意思再尋什麼托辭。

  騰下雲頭,我搖身一變,化作個公子哥兒,囑咐小糯米團子道:“這幾日你便喚你父君阿爹,喚我做個,呃,做個干爹罷。”

  小糯米團子不明所以,然他素來很聽我的話,倒也乖乖應了。

  夜華還是那副摸樣,只將外袍變作了如今凡界的樣式,看著我輕笑一聲:“你這麼,倒很瀟灑。”

  終歸有兩萬年本上神都活得似個男子,如今扮起男子來自然水到渠成。

  我拱起雙手來與他還個禮,笑道:“客氣了。”

  此番我們三個老神仙青年神仙小娃娃神仙落的是個頗繁華的市鎮。

  糯米團子一路上大呼小叫,瞧著什麼都新奇,天族體面蕩然無存。夜華倒不多拘束,只同我在後面慢慢跟著,任他撒歡兒跑。

  這凡界的市集著實比青丘熱鬧。

  我信手搖扇子,突然想起來問夜華:“怎的今日有興致到凡界來,我記得昨天打早伽昀小仙官就抱來一大摞公文,看他那神色,也不像是什麼閒文書。”

  他斜斜瞟我一眼:“今日是阿離生辰。”

  我升調啊了一聲,遂啪地合上扇子,儼然道:“你也忒不夠意思,這般大事情,也不早幾日與我說。見今手邊也沒帶什麼好東西,團子叫我一聲娘親,他過生辰我卻不備份大禮,也忒叫人心涼。”

  他漫不經心道:“你要送他什麼大禮,夜明珠?”

  我納罕:“你怎的知道?”

  他挑眉一笑:“天宮上幾個老神仙酒宴上閒磕牙,不意說起你送禮的癖好。據說你這許多年來積習不改,送禮從來只送夜明珠,小仙就送小珠,老仙就送大珠,十分公平。我以為縱然那夜明珠十分名貴,阿離卻人小不識貨,你送他也是白費,不如今天好好陪他一日,哄得他開心。”

  我摸了摸鼻子,呵呵干笑一回:“我有顆半人高的,遠遠看去似個小月亮,運到團子的慶雲殿放著,保管比卯日星君的府邸還要來得明亮。那可是四海八荒獨一……”

  我正說得高興,不意被猛地一拉,就跌進他懷裡。身旁一趟馬車疾馳而過。

  夜華眉頭微微一皺,那跑在車前的兩匹馬便頓然停住,揚起前蹄嘶鳴一陣,滑得飛快的木輪車原地打了個轉兒。車夫從駕座上滾下來,擦了把汗道:“老天保佑,這兩匹瘋馬,可停下來了。”

  方才一直跑在前頭的糯米團子一點一點從馬肚子底下挪出來,懷中抱著個嚇哭了的小女娃。那女娃娃因比團子還要高上一截,看上去倒像是被他摟了腰拖著走。

  人群裡突然沖出個年輕女人,一手從團子手裡奪過女娃,哇地大哭道:“嚇死娘了,嚇死娘了。”

  這情景無端令人眼熟,腦子裡突然閃過阿娘的臉,哭得不成樣子,抱著我道:“這兩百多年你倒是去了哪裡,怎的將自己弄成這幅樣子……”

  我甩了甩頭,大約魔障了。即便當年我在炎華洞裡差點同墨淵魂歸離恨天時,阿娘也不曾那般失態,況且我也從未擅自離開青丘兩百多年。唔,倒是五百多年前擎蒼破出東皇鍾,同他一場惡戰後,我睡了整兩百一十二年。

  糯米團子蹭蹭蹭蹭跑到我們跟前,天真且無邪地問道:“阿爹,你怎的一直抱著干爹?”

  因才出了一場驚嚇,原本十分熱鬧的街市此時清淨得很,就襯得團子的童聲十分清越。

  街兩旁原本還在唏噓方才那場驚馬事件的攤販行人立刻掃過來一堆雪亮雪亮的目光,我哈哈干笑兩聲,從夜華懷中掙出來理了理衣袖道:“方才跌了,呵呵,跌了。”

  糯米團子松了一口氣道:“幸好是跌在了阿爹懷裡,否則干爹這樣美貌,跌在地上磕傷臉,阿爹可要心疼死了,阿離也要心疼死了。”他想一想,又仰臉問夜華道:“阿爹,你說是不是?”

  先前那一堆雪亮雪亮的目光瞬時全盯住夜華,他不以為意,微頷首道:“是。”

  旁邊一位賣湯餅的姑娘神思恍惚道:“活這麼大,可叫我見著一對活的斷袖了。”我啪一聲打開扇子,遮住半張臉,匆匆鑽進人群裡。小糯米團子在後頭大聲喊干爹干爹,夜華悶笑道:“別管她,她是在害羞。”

  我甚惆悵,害羞害羞,害你媽個頭啊害羞。

  近午,選在街盡頭一座靠湖的酒樓用飯。

  夜華挑揀了樓上一張挨窗的桌子,點了壺酒並幾個凡界尋常菜蔬。阿彌陀佛,幸好沒魚。

  幾絲湖風飄過來,頗令人心曠神怡。

  等菜的閒隙,糯米團子將方才買來的大堆玩意一一擺在桌上查看。其中有兩個面人,捏得很得趣。

  菜沒上來,酒樓的伙計倒又領了兩個人上來同我們拼桌。卻是一位身姿窈窕的年輕道姑,身後那低眉順眼的僕從有些眼熟。我想了想,似乎正是方才街市上駕馬的馬夫。

  小伙計打千作揖地陪不是。

  我以為不過一頓飯而已,況且樓上樓下客人確實滿了,便將糯米團子一把抱到身邊同坐,讓了他們兩個位子。

  那道姑坐下自倒了茶水,飲了兩口才看向夜華,唇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

  倒無怪她,此時夜華又是個冷漠神君的形容,全不復他抄了鏟子在灶台前炒菜的親切和順。

  我幫著糯米團子將桌上的玩意一件一件兜起來。

  那道姑又飲了一口茶,想是十分緊張,還好此番總算是將話抖出來了。

  她道:“方才集市上,多虧仙君相救,才叫妙雲逃過一場災劫。”

  我訝然看向她,連夜華也轉過臉來。

  妙雲道姑立刻低下頭去,臉一路紅到耳根子。

  這道姑不是個一般的道姑,竟能一眼看透夜華的仙身,且還能曉得方才是夜華使了個術法。想是不過十數年,便也能白日飛升了。

  夜華掃了她一眼,便又轉過臉去,淡淡道:“順手罷了,姑娘無須客氣。”

  妙雲道姑耳根子都要滴出血來,咬唇輕聲道:“仙君的舉手之勞,對妙雲卻是大恩。卻不知,卻不知仙君能否告知妙雲仙君的仙號,他日妙雲飛升之後,還要到仙君府上重重報答這恩情。”

  呃,這道姑,這道姑,她莫不是思春了吧?

  此番我突然想起昆侖虛收徒的規矩,不拘年齡不拘出身,卻只不要女仙。想是墨淵早年也頗吃了些苦頭,後來方悟出這麼一個道理。

  他們生的這一張臉,委實招桃花得很。

  夜華喝了口茶,仍淡淡地:“有因才有果,姑娘今日得了這好的果報,必是先前種了善因,與本君卻沒什麼干系。姑娘不必掛在心裡。”

  這番道理講得很不錯,妙雲道姑咬了半天唇,終是沒再說出什麼來。

  方巧我正同糯米團子將這一干占桌面的玩意兒收拾干淨,抬頭對她笑了笑,她亦笑了笑回禮,看一旁的團子眼巴巴等著上菜,便輕言細語誇贊道:“這位小仙童長得真是十分靈秀動人。”

  我謙虛道:“小時候長得雖可愛,長大了卻還不知道會是個什麼形容。我家鄉有位小仙小時候長得真是形容不上來的乖巧,過個三千年,稍稍有了些少年的摸樣,姿色卻極普通了。”

  小糯米團子拉拉我的衣袖,十分委屈地將我望著。

  呃,一時不察,謙虛得狠了。

  夜華端起杯子與我似笑非笑道:“男孩子長得那麼好看做什麼,譬如打架時,一張好看的臉就不及一雙漂亮的拳頭來得有用。”喝一口茶,又續道:“何況都說女肖父兒肖母,唔,依我看,阿離即便長大了,模樣也該是不差的。”

  糯米團子眼看著要哭要哭的一張臉立刻精神煥發,望著夜華滿是親近之意,還微不可察地朝他挪了挪。

  我咳了一聲作憐愛狀道:“不管團子長大後成了個什麼樣子,總是我心頭上的一塊肉,我總是最維護他的。”

  小糯米團子又立刻轉過頭來熱淚盈眶地望著我,微不可察地朝我挪了挪。

  夜華低笑了一聲,沒再說什麼。

  先上的酒,不多時菜便也上來了。小伙計很厚道,一壺桂花釀燙得正是時候。

  卯日星君當值當得很好,日光厚而不烈,天空中還胡亂飄了幾朵祥雲,與地上成蔭的綠樹十分登對。

  這番天作的情境,飲些酒作幾首酸詩都很有趣味,奈何妙雲道姑與她那馬夫都不喝酒,夜華與我飲了兩三杯,也不再飲了,還讓伙計將我跟前的杯盞也收了,叫人十分掃興。

  用飯時,夜華遭了魔風也似,拼命與我布菜,每布一道,便要柔情一笑,道一聲:“這是你愛吃的,多吃些。”或者“這個你雖不愛吃,卻對身體很有好處,你瘦得這樣,不心疼自己,卻叫我心疼。”雖知曉他這是借我擋桃花,卻還是忍不住被肉麻得一陣一陣哆嗦。

  對面的妙雲道姑想必也聽得十分艱難,一張小臉白得紙做的一般。那馬夫看著不對,草草用了碗米飯便引了他主人起身告辭。

  夜華終於停了與我布菜的手,我長松一口氣。他卻悠悠然道:“似你這般聽不得情話,以後可怎麼辦才好?”

  我沒理他,低了頭猛扒飯。

  飯未畢,伽昀小仙官卻憑空出現。好在他隱了仙跡,否則一個大活人猛地懸在酒樓半空裡將芸芸眾生肅然望著,卻怎麼叫人接受得了。

  他稟報了些什麼我倒也沒多留意。大致是說一封急函需得馬上處理。

  夜華唔了一聲,轉頭與我說:“下午你暫且帶帶阿離,我先回天宮一趟,晚上再來尋你們。”

  我包了一口飯沒法說話,只點頭應了。

  出得酒樓,我左右看看,日頭正盛,集上的攤販大多挪到了房簷底下做生意,沒占著好位置的便收拾收拾回家了,甚冷清。

  方才結賬時,跑堂伙計見我打的賞錢多,頗殷勤提點我道,這時候正好去漫思茶聽評書,那邊的茶水雖要價高了些,評書倒真是講得不錯。

  我估摸天宮裡並沒有設說書的仙官,便牽了糯米團子,要帶他去見識一番。

  漫思茶是座茶肆,說書的乃是位須發半百的老先生。這一回是在講個野鶴報恩的故事。

  小糯米團子忒沒見過市面,雙目炯炯然,時而會心微笑,時而緊握雙拳,時而深情長歎。我因在折顏處順書順得實在太多,對這個沒甚想象力的故事便提不起什麼興致來,只叫了壺清茶,挨在桌上養個神。

  一晃眼就是半下午。待說書先生驚堂木一拍,道一聲:“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時,窗外華燈已初上了。

  我昏昏然睜眼尋糯米團子,他原本占的位子如今卻空無一人。我一個機靈,瞌睡瞬時醒了一半。

  好在隨身帶了塊水鏡。水鏡這物什在仙鄉不過是個梳妝的普通鏡子,在凡界卻能充個尋人的好工具。我只求糯米團子此番是在個好辨識的地界,若是立在個無甚特色的廂房裡,那用了這水鏡也不過白用罷了。

  尋個僻靜處將糯米團子的名字和著生辰在鏡面上劃一劃,立時放出一道白光來。我順著那白光一看,差點摔了鏡子栽一個趔趄。

  我的娘。

  糯米團子此番確確是處在一個廂房裡,這卻是個不同尋常的廂房。

  房中一張紫檀木的雕花大床上,正同臥了對穿得甚涼快的鴛鴦。上方的男子已是半赤了身子,下方的女子也只剩了件大紅的肚兜。凡界的良家婦女斷是不會穿這麼扎眼的顏色,我暈了一暈,勉強撐起身子拽住一個過路人:“兄台,你可曉得這市鎮上的青樓在哪個方向?”

  他眼風裡從頭至尾將我打量一遍,指向漫思茶斜對面一座樓。我道了聲謝,急急奔了。

  背後隱隱聽得他放聲悲歎:“長得甚好一個公子,卻不想是個色中惡鬼,這是怎樣絕望且沉痛的世道啊。”

  雖曉得糯米團子是在這青樓裡,卻不清楚到底是哪間廂房。為了不驚擾鴇母的生意,我只好捏了訣隱個身,一間一間地尋。

  尋到第十三間,總算見著糯米團子沉思狀托了下巴懸在半空中。我一把將他拽了穿出牆去,彼時床上那對野鴛鴦正親嘴親得很歡暢。

  我一張老臉燒得通紅。

  方才那出床戲其實並不見得十分香艷。當年在昆侖虛上做弟子,初下凡時,本著求知的心態,曾拜讀了許多春宮。尋常如市面上賣的三文一本的低劣本子,稀罕如王宮裡皇帝枕頭下藏的孤本,男女甚或男男的,均有涉獵。那時我尚能臉不紅心不跳,淡定得如一棵木樁子。今次卻略有不同,乃是與小輩同賞一出活春宮,不叫老臉紅上一紅,就著實對不起他那一聲順溜的娘親。

  廂房外頭雖仍是一派孟浪作風,令人欣慰的是,總歸這幫浪子們衣裳都還穿得妥帖。

  這座樓裡委實找不出一個清淨處。

  一個紅衣丫鬟手中托了碟綠豆糕裊裊娜娜打我們身邊過。糯米團子抽了抽鼻子,立時顯了形追上去討,我在後頭也只好跟著顯形。那丫鬟見團子長得可愛,在他臉上摸了兩把,又回頭雙頰泛紅對我笑了一笑,將一盤糕點都給團子了。

  我將團子拉到樓道的一處死角,想了半日該怎麼來訓他,才能讓他知錯知得很愉快。今日是他生辰,夜華著我好生哄他,這樣日子讓他鬧心,也確確不厚道。

  我在心中細細過了一遭,終究堆出一個笑臉,十分和順地問他:“那評書說得不錯,你初初聽得也很有興味,一個晃眼,怎的就跑到了這麼一座,呃,這麼一座樓子來?”

  團子皺眉道:“方才有個小胖子在大街上公然親一個小姐姐,這個小姐姐不讓小胖子親,小胖子沒親到就很生氣,招了他身邊幾個丑八怪將小姐姐圍了起來。小姐姐臉上怕得很,我看著很不忍心,想去救她。等我跑下樓,他們卻沒人影了,旁邊一個大叔告訴我,那小姐姐是被那小胖子扛進了這座花樓。我怕他們打她,就想進來找她,可把在門上的大娘卻不讓我進,我沒辦法,就隱了身溜進來。唔,不曉得那大叔為什麼說這是座花樓,我將樓上樓下都看了一遍,可沒見著什麼花來。”

  我被他唔後面那句話嚇得小心肝狠狠跳了三跳,團子哎,你可沒看到什麼要緊東西罷。

  團子這年歲照凡人來排不過三歲,仙根最不穩固,很需要呵護。他父君帶他帶了三百年都很平順,輪到我這廂,若讓他見些不該見的事,生些不該有的想法,動了仙元入了魔障,他父君定然要與我拼命。

  我咽了口口水聽他繼續道:“等我尋到那小胖子時,他已經直挺挺躺在了地上,小姐姐身旁站了個白衣裳的哥哥將她抱著,我看沒什麼了,想回來繼續聽書,沒想到穿錯了牆,進了另一間廂房。”

  是了,想當年因推演之術學得太不好,我同十師兄常被墨淵責罰,來凡界扯塊帆布,化個半仙,在市井上擺攤子與人算命摸骨。那時,三天兩頭的都能遇到良家婦女被惡霸調戲。若是個未出閣的婦女,便必有路過的少年俠士拔刀一吼。若是個出閣的婦女,便必有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她的丈夫拔刀一吼。雖則一個是俠士,一個是丈夫,然兩者定然都穿了白衣。

  糯米團子摸了摸鼻子再皺一回眉續道:“這間廂房裡兩個人滾在床上纏成一團,我看他們纏得很有趣,就想姑且停一會兒看他們要做什麼。”

  我心上喀噠一聲,顫抖著嗓子道:“你都見著了些什麼?”

  他沉思狀:“互相親啊親,互相摸啊摸的。”半晌,期期艾艾問我:“娘親,他們這是在做什麼?”

  我望了一回天,掂量良久,肅然道:“凡人修道,有一門喚作和合雙修的,他們這是在,呃,和合雙修,雙修。”

  團子了然道:“凡人挺一心向道的麼。”

  我哈哈干笑了兩聲。

  剛轉過身來,卻不著意迎面撞上一副硬邦邦的胸膛,從頭到腳的酒氣。

  我揉著鼻子後退兩步,定睛一看,面前一身酒氣的仁兄右手裡握了把折扇,一雙細長眼睛正亮晶晶將我望著。一張面皮還不錯,髒腑卻火熱熾盛,皮肉也晦暗無光。唔,想是雙修得太勤勉,有些腎虛。

  扇子兄將他那破折扇往我面前瀟灑一甩,道:“這位公子真是一表人才,本王好生仰慕。”

  咳,倒是一位花花王爺。我被他扇過來的酒氣熏得晃了晃,勉強拱手道:“好說好說。”便牽著糯米團子欲拐角下樓。

  他一側身擋在我面前,很迅捷地執起我一只手,涎笑道:“好白好嫩的手。”

  我呆了。

  就我先前在凡世的歷練來看,女子拋頭露面是容易遭覬覦些,卻不想如今連個男子也甚不安全。

  糯米團子嘴裡含著塊綠豆糕,目瞪口呆地瞧著扇子兄。

  我也目瞪口呆地瞧著扇子兄。

  扇子兄今日福星高照,竟揩到一位上神的油水,運氣很不得了。

  我因頭回被個凡人調戲,很覺新鮮。細細瞧他那張面皮,凡人裡來說,算是很惹桃花的了,便也不與他多作計較,只寬宏大量地抽回手來,叫他知趣一些。

  不成想這卻是個很不懂事的王爺,竟又貼近些,道:“本王一見公子就很頃心,公子…… ”那手還預備摟過來摸我的腰。

  這就出格了些。

  我自然是個慈悲為懷的神仙,然凡人同我青丘畢竟無甚干系,是以我慈悲得便也很有限。正欲使個定身法將他定住,送去附近林子裡吊個一兩日,叫他長長記性,背後卻猛地傳來股力道將我往懷裡帶。這力道十分熟悉,我抬起頭來樂呵呵同熟人打招呼:“哈哈……夜華,你來得真巧。”

  夜華單手摟了我,玄色袍子在璀璨燈火裡晃出幾道冷光來,對著茫然的扇子兄皮笑肉不笑道:“你調戲我老婆,倒調戲得很歡快麼。”

  我以為,名義上我既是他將來的正宮帝後,那便也算得正經夫妻。此番卻遭了調戲,自然令他面子上很過不去。他要將我摟一摟抱一抱,拿住調戲我的登徒子色厲內荏地訓斥一番,原是很得體的事。我便裝個樣子在一旁看著就好,這才是我唱的這個角兒的本分。

  糯米團子咽下半只糕,舔了舔嘴角,甚沉重與扇子兄扼腕道:“能將我阿爹引得生一場氣,你也是個人才,就此別過,保重!”

  說完十分規矩地站到了我身後。

  扇子兄惱羞成怒,冷笑道:“哼哼,你可知道本王是誰麼?哼哼哼……”

  話沒說完,人便不見了。

  我轉身問夜華:“你將人弄去哪了?”

  他看了我一眼,轉頭望向燈火闌珊處,淡淡道:“附近一個鬧鬼的樹林子。”

  我啞然,知己啊知己。

  他看了那燈火半晌,又轉回來細細打量我:“怎的被揩油也不躲一躲?”

  我訕訕道:“不過被摸個一把兩把麼?”

  他面無表情低下頭來,面無表情在我嘴唇上舔了一口。

  我愣了半晌。

  他面無表情看我一眼:“不過是被親個一口兩口麼?”

  ……

  本上神今日,今日,竟讓個比我小九萬歲的小輩輕,輕薄了?

  小糯米團子在一旁捂了嘴吃吃地笑,一個透不過氣,被綠豆糕噎住了……

  夜裡又陪團子去放了一回河燈。

  這河燈做成個蓮花的模樣,中間燒一小截蠟燭,是凡人放在水裡祈願的。

  團子手裡端放一只河燈,嘴裡念念有詞,從六畜興旺說到五谷豐登,再從五谷豐登說到天下太平,終於心滿意足地將燈擱進水裡。

  載著他這許多的願望,小河燈竟沒沉下去,原地打了個轉兒,風一吹,倒也顫顫巍巍地飄走了。

  夜華順手遞給我一只。

  凡人祈願是求神仙保佑,神仙祈願又是求哪個保佑。

  夜華似笑非笑道:“不過留個念想,你還真當放只燈就能事事順心。”

  他這麼一說,倒也很有道理。我便訕訕接過了,踱到糯米團子旁邊,一同放了。

  今日過得十分圓滿。

  放過河燈,團子已累得睜不開眼,卻還曉得嘟囔不回青丘不回青丘,要在凡界留宿一回,試試凡界的被褥床鋪是個什麼滋味。

  須知彼時已入更,梆子聲聲。街頭巷尾凡是門前吊了兩個燈籠上書客棧二字的,無不打了烊閉了門。

  這市鎮雖小,來此游玩的人卻甚多。連敲了兩家客棧,才找到個尚留了一間廂房的。團子在夜華懷裡已睡得人事不知。

  仍半迷糊著的掌櫃打了個呵欠道:“既是兩位公子,那湊一晚也不妨事,這鎮上統共就三家客棧,王掌櫃和李掌櫃那兩家昨日就定滿了,老朽這家也是方才退了個客人,將將勻出來這麼一間。”

  夜華略略點了個頭。老掌櫃朝裡頭喊了一聲。一個伙計邊穿衣服邊跑出來,兩只胳膊剛胡亂攏進袖子裡,便跑到前頭為我們引路。

  二樓轉角推開房門,夜華將糯米團子往床上一擱,便吩咐伙計打水洗漱。碰巧我肚子叫了兩聲。他掃我一眼,很有眼色地加了句:“順道做兩個小菜上來。”

  小伙計估摸十分渴睡,想早點伺候完我們仨方好回鋪上躺著,於是上水上菜都十分利落快捷,簡簡單單兩個葷的一個素的,鹵水牛肉、椒鹽排條、小蔥拌豆腐。

  我提起筷子來扒拉兩口,卻再沒動它們的心思了。

  我對吃食原本不甚講究,近日卻疑心吃夜華做的飯吃得太多,品出個廚藝的優劣高低來,嘴就被養得刁了。

  夜華坐在燈下捧了卷書,唔,也極有可能是卷公文,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眼桌上的三道菜,道:“吃不了便早些洗漱了睡罷。”

  這廂房是間尋常的廂房,是以有且僅有一張床。我望著這有且僅有的一張床躊躇片刻,終究還是和衣躺了上去。

  夜華從頭至尾都沒提說今夜我們仨該怎的來分配床位,正經坦蕩得很。我若巴巴地問上一問,卻顯得不豁達了。

  團子睡得很香甜,我將他往床中間挪了挪,再拿條大被放到旁邊,躺到了最裡側。夜華仍在燈下看他的文書。

  半夜裡睡得朦朧,仿佛有人雙手摟了我,在耳邊長歎:“我一貫曉得你的脾氣,卻沒料到你那般決絕,前塵往事你忘了便忘了,我既望著你記起,又望著你永不再記起……”

  我沒在意,想是迷糊了,翻了個身,將團子往懷裡揉了揉,便又踏實地睡了。

  第二日清早,待天亮透了我才從床上爬起來。夜華仍坐在昨夜的位子上看文書,略有不同的是,此時沒點蠟燭了。

  我甚疑惑,他這是持續不間斷看了一夜還是睡過後在我醒轉前又坐回去接著繼續看的?

  糯米團子坐在桌子旁招呼我:“娘親娘親,這個粥燉得很稠,阿離已經給你盛好了。”

  我摸摸他的頭道了聲乖,洗漱完畢喝那粥時,略略覺得,這口感味道倒有些像夜華燉的。抬頭覷了覷他,他頭也沒抬道:“這間客棧的飯菜甚難入口,怕阿離吃不慣,我便借了他們的廚房燉了半鍋。”

  阿離在一旁囁嚅道:“從前在俊疾山時,東海的那個公主做的東西我也吃不慣,卻沒見父君專門給我另做飯食的。”

  夜華咳了聲。

  我既得了個便宜,便低頭專心地喝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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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4 01:31:38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1)


  從凡界回青丘那日早晨,夜華便被伽昀仙官催請回了天宮,說是有件要事同眾臣商議,須耽擱幾日。於是他耽擱的這幾日裡,我便同團子守著一筐枇杷果,過得甚淒涼。團子吃得一張臉橙黃橙皇,拉著我的衣袖十分委屈:“娘親,父君什麼時候回來,阿離想吃蒸蘑菇,想喝白菜蘿卜湯。”

  迷谷瞧著不忍心,覺得不過一道蒸蘑菇一道白菜蘿卜湯,卻叫團子饞得這樣,便十分悲壯地挽了袖子下廚。卻須知夜華做的蒸蘑菇和白菜蘿卜湯遠不是尋常的蒸蘑菇和白菜蘿卜湯,調味之豐足,工序之繁冗,要叫草木為之含悲風雲為之變色。他差點掀了我灶屋做出來的東西,自是得不了團子青睞。於是團子繼續拉著我的衣袖委屈:“娘親娘親,父君什麼時候回來?”

  從前,鳳九喝多了同我講她的風月經,感悟道,情愛這東西,未曾嘗試時並不覺怎樣,一旦得了它的甜頭卻再放不了手,天下間再沒什麼東西能比它更磨人了。

  我以為天下間雖沒東西能比情愛更磨人,卻有東西能與它一般磨人。譬如,夜華的廚藝。

  雖不像團子那般天天念叨,但我心裡對夜華的思念倒也一樣的。

  我記得初見夜華時,除了他那張臉略讓我詫異些,也並不特別覺得他怎麼。近日來,想到他一個天族的太子,正日裡諸事纏身,卻跑到我這裡連做了三個月的伙夫,竟覺得十分不易。

  夜華君其人,真是又親切又和順啊。

  待夜華從天上回來,我與團子總算吃了頓飽的。迷谷很有運氣,過來送枇杷時正趕上飯點,我便招呼他一起用,且欣慰地告知他,阿彌陀佛,不用再送枇杷過來了。

  因這番緣由,我終於領悟到沒有夜華的日子將會多麼難熬。隔日裡,便興沖沖地貼了張榜文出去,要在青丘選個小仙,與夜華做灶屋裡的關門弟子。

  小仙們很踴躍,狐狸洞跟前排了甚長兩行隊。

  迷谷十分興奮:“青丘許久不曾如此熱鬧了,既然人這麼多,怕是要擺個擂台,叫他們比上一比,才好挑揀個根底好的送去隨太子殿下學藝。”

  我以為他提得很到點子,遂允了。

  迷谷辦事十分快捷,我不過折轉去睡了一覺,醒來時擂台已擺得很好。

  一時間青丘炊煙裊裊。團子正站在狐狸洞前不住吞口水。一旁坐的夜華抬起眼皮來略看了我兩眼,那眼神十分古怪。我左右看了看,見他旁邊還空了張竹椅,便蹭過去坐。

  團子立刻撲到我的腿上來。夜華甚懨懨打了個哈欠道:“聽迷谷說你要選個弟子給我?”

  我點頭稱是。

  他將台上忙得熱火朝天的一眾小仙籠統掃了遍,轉頭與我道:“叫他們撤了吧,沒什麼根骨好的。”又從頭到腳打量我一番,笑道:“依我看,你就很不錯。可你實在用不著跟我學,我們兩個有一個會就行了。”

  言罷施施然起身回書房了。

  我呆了呆,沒弄懂他是個什麼意思。

  迷谷顛顛地跑過來問:“方才太子殿下指定了是要哪個?”

  我茫然地搖了搖頭:“叫他們都撤了吧,他一個也沒瞧上。”

  擂台事件之後七八天,那日早上,我窩在夜華書房裡,邊翻一個話本邊嗑瓜子,夜華坐在案幾後批閱公文。我疑心九重天上的天君見今已經頤養天年不管事了,才叫他孫子每日裡忙得這樣。

  窗外荷塘中的蓮花開得正好,和風拂過,立在花蕊裡的蜻蜓隨著花枝一同搖曳,送來一陣淡香。迷谷帶著團子坐了只小船蕩在塘裡采荷葉,說將這荷葉曬干,制出新茶來十分爽口。迷谷雖撐不起灶堂,沏茶還是不錯的,在這上面很有些道行。

  夜華放下公文過來將窗扇打得更開,笑道:“你這般疲懶,一塘花都是自身自滅,卻也能養出個天然雕飾的形容,絲毫不比天宮瑤池的差,真是難得。”

  我呵呵笑了兩聲,伸手渡了把瓜子給他。他向來不吃這東西,只接過去,站在窗前剝了一會兒,將果肉拿來給我:“阿離不在,便宜你了。”

  我很感恩地接過來,塘上忽然傳來團子一聲驚呼。我探出半顆頭,正看到迷谷提身飛了出去。

  唔,想是有人闖青丘。

  我對著獨坐在船上的團子招了招手:“過來吃瓜子。”

  他在荷塘中央甚扭捏地絞了會兒手道:“阿離,阿離不會劃船……”

  迷谷呈上破雲扇時,我正將那話本翻得精彩處。夜華涼涼道:“將眼珠轉一轉罷,我二叔的妾室都找上門來了。”

  我先在腦子裡過了遍他們家那神秘而龐大的族譜,將他定了位,再上溯回去思量誰是他二叔。待看到那把破雲扇,才猛然省起他二叔便是那退我婚的桑籍來著。他二叔的妾室便自然是少辛。

  在東海時,念著主僕一場的情分,我曾許了少辛一個願望,叫她想清楚了便拿著扇子來青丘找我。她此番,看來是想得很清楚了。

  迷谷臉色青黑地將少辛引進來。我給他使個眼色,叫他知道團子還在荷塘中心坐著,他啊了一聲,直接從窗戶跳了出去。

  夜華悄沒生息地繼續看他的公文,我悄沒聲息地繼續讀我的話本。少辛在地上默默跪著。

  將話本翻完,是個才子佳人共結連理的團圓故事。杯子裡茶水沒了,我便去外間再沏一壺,過夜華書案時順便將他的也拿了,叫他揀個便宜。茶水沏回來,少辛仍是默默跪著。我納罕得很,喝了口茶,也沒端出上神架子來,甚平和與她道:“你既來找我,必是想清問我討什麼了,卻總不說話,倒是個什麼道理。”

  她抬頭看了夜華一眼,咬了咬唇。

  夜華雲淡風輕地邊喝茶邊批他的文書,我將杯子放下來,繼續平和道:“夜華君不是外人,你只管大膽說就是。”

  夜華抬頭來似笑非笑瞟了我一眼。

  少辛躊躇了一會兒,終於怯怯道:“姑姑,姑姑能否救救我的孩兒元貞。”

  待少辛一把鼻涕一把淚陳情完,我才曉得她為甚對夜華頗多顧忌。

  說這元貞乃是少辛同桑籍的大兒子。如今的天君雖不再看重桑籍,對元貞這個孫子卻還是不錯。九重天上天君賜宴,每每也有這個孫子一方席位。

  不日前天君壽誕,桑籍領了元貞備了賀禮前去九重天上給天君老人家祝壽。夜裡在天庭留宿,不想元貞卻喝醉了酒,跌跌撞撞闖進了洗梧宮,差點調戲了洗梧宮的素錦側妃。

  我自然知道這位素錦側妃是誰的側妃,斜眼覷夜華,他卻放了文書盯著我笑得十分古怪。我心中掂量,夜華君果然不是一般人,戴綠帽子也戴得很歡快麼。

  所幸這頂綠帽子並沒有真正坐實,那元貞終於還是在最後關頭剎住了腳,算是個調戲未遂。然這位素錦側妃卻十分剛烈,當即一根白綾便懸上了屋梁頂。這事理所當然驚動了天君。此前我便聽得些消息,說這素錦原本是天君的一個妃子,後來夜華看上,天君向來寵愛夜華,便將這新納不久的妃子賜給了他。

  天君想來對這曾經的妃子尚很有幾分憐惜,聽說元貞將她調戲了,震怒非常。立即著捆仙鎖將元貞捆了,頒下旨意,將他打入輪回六十年,六十年後方能重列仙班。

  少辛痛哭流涕,直道元貞是個善心的好孩子,走到路上連螞蟻也捨不得踩死一只,斷不會犯下如此錯事。

  雖然我以為,一個人善良不善良,與他好色不好色並沒有什麼太直接的聯系。

  然則元貞終究還是被投下凡了。

  我摸了摸茶杯蓋感慨:“就調戲未遂來說,這個懲罰委實重了些,可你這兒子調戲的是夜華君的側妃,好說夜華君也在狐狸洞照管了我們兩個多月的伙食……”

  夜華重新拿起一卷文書,淡然道:“不用做我的人情,元貞那回事,我也覺得是重了些。”

  我震驚道:“然則他畢竟也覬覦了你的側妃……”

  他冷笑了兩聲:“我沒什麼側妃。”便起身加茶水,順便轉過來捎帶了我的茶杯。

  我更是震驚,外邊傳聞他對這素錦寵幸很隆,敢情是傳著玩的?


  少辛托我的事並不多難。她原已打聽到元貞轉成凡人後,十八歲上將有一個大劫,這大劫將苦他一世,便求我將他這劫數度化了,好叫他平平安安過一生。

  她將這樁事托付給我,倒托得很有頭腦。是個神仙都有改動凡人命格的本事,然則神族的禮法立在那裡,規矩框著,神仙們雖有這本事卻毫無用武之地。天君欠我們白家的帳至今仍摞在那裡一分也沒兌現,由我出面討幾分薄利,他多半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這樁半大小事囫圇了。

  那元貞托生托在一個帝王家,冠宋姓,叫做宋元貞,十二歲上封了太子,不愁衣食,這一點很好。見今正好要長到十八歲,劫數將至。

  元貞在凡界的母親乃是個奇女子,原本是當朝太師的獨女,十五歲送去皇宮封了貴妃,恩寵顯赫,生下元貞後卻吵著出家。皇帝被吵得沒法,只得在皇城後一匹山上與她修了個道觀,讓她虔心修行。

  皇貴妃出家,皇子依禮應抱去皇後宮裡養。元貞她娘卻十分剛性,死也不將元貞交出去,便帶著元貞一同在道觀裡住著,直住到元貞十六歲,方派了個道姑將元貞送回宮裡去。說與元貞同回的這個道姑,正是元貞的師父,也是元貞他真正的親爹——北海水君桑籍送去凡界看護他的一個婢女。我此番去凡界護著元貞幫他度劫,便頂替的是他這個師父。

  將少辛打發走,我便開始合計,得先去南極長生大帝處找司命星君走個後門,打聽打聽元貞十八歲的這個劫數究竟是個什麼劫,哪個日子哪個時辰落下來,如何應到人身上。元貞這個劫不是天劫,非要應到人身上才算事,乃是個命劫,避過即可。

  不過,南極長生大帝與我並沒什麼交情,他手下的六個星君我更是連照面也未曾打過。此番貿貿然前去,也不曉得能不能順利討得個人情。

  夜華邊收拾文書邊道:“司命星君脾氣怪道,他手中那本命格薄子,便是天君也不定能借來看一看。你要想從他那處下手,怕有些擺不平。”

  我愁眉苦臉將他望著。

  他頓了頓,喝了口茶又道:“唔,我倒是有個法子,不過……”

  我真誠而又親切地將他望著。

  他笑道:“若我幫你拿來他的命格薄子,你可要答應我一件事。”

  我警戒地將他望著。

  他雲淡風輕道:“不過是讓你去凡界時將法力封了,你以為我要說什麼。修改命格本就是個逆天的事,即便天君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摻了多少法力去改那命格,便定然有多少法力反噬到你身上,這點你該比我更加清楚才是。你雖是上神的階品,被這麼反噬幾次也十分嚴重。萬一屆時正輪到我繼天君的位你繼天後的位,該怎麼辦?”

  天帝天後繼位,必受八十一道荒火九道天雷,過了這個大業方能君臨四海八荒,歷來便是如此。若這個當口被自身法力反噬,便是真正的要命。我左右思量了一番,以為他說得很對,便點頭應了。

  應了之後才反應過來:“你我尚未成親,若最近你要繼天君的位,我便定然不能與你一同繼位。左右我是要同你成了親才能繼位的。”

  他放下茶杯來定定將我望著,忽而笑道:“這可是在怪我不早日向你提親了。”

  我被他笑得眼睛跟前晃了一晃,謙然道:“我絕沒那個意思,哈哈,絕沒那個意思。”

  夜華果然是個日理萬機的,辦事很重效率,第二日便將司命星君的命格薄子擱到了我跟前。早先聽他講這方方一冊薄子如何貴重稀罕,我還以為即便賣他的面子也只能打個小抄,卻沒想到能將原物討來。

  夜華將薄子遞給我時,唏噓了兩聲。

  將元貞的命格翻完,我也唏噓了兩聲。

  如此盤根錯節跌宕起伏雜花生樹的命運,元貞小弟這一生很傳奇啊。

  命格上說,元貞從出生長到十八歲都很平安。壞就壞在他一十八歲這年的六月初一。

  六月初一韋陀護法誕,皇帝出游漱玉川與民同樂,領了一大幫的妃嬪貴人,太子元貞也隨扈在列。正午時分,漱玉川中,盈盈飄過一枚畫舫。畫舫裡坐了一名美人,輕揚婉轉,團扇遮面。和和樂樂的好景致裡,天空卻驀地飛過一只碩大的鵬,利爪將小畫舫一撓一推。小畫舫翻了。美人抱著團扇驚慌失色撲通一聲掉進水裡。

  元貞小弟因自小長在道觀裡,性子和善,當先跳下水去,一把將這美人撈了起來。

  隔著鏡花水月一剎那,雙雙便都看對了眼。奈何元貞瞧著這美人是美人,其他人瞧著這美人自然也是美人。譬如太子他爹,當朝皇帝。皇帝瞧上了這位落水美人,當下將其裹了帶回皇宮,呃,臨幸了。

  元貞小弟悲憤苦惱又委屈,暗自惆悵了十天半個月,七月十五鬧中元,地官赦罪,元貞小弟喝了點小酒,一個不小心,便同這已封了妃立了階品的美人暗通款曲了。

  算是將當初在天上沒做足的那一段,補了個圓滿。

  元貞小弟為人其實挺孝順,這一夜顛鸞倒鳳地過得很愉悅,天亮後酒一醒,見著自己竟將親爹的老婆給調戲了,大受打擊,立刻便病了一場,九個月後才下床。剛下床卻聽說那美人產下一個兒子,因疑心是他自己的,於是便緊鑼密鼓地又病了一場。

  美人想同元貞舊情復熾,元貞卻對老父日也慚愧夜也慚愧,熊熊的慚愧之情生生將一腔愛火澆得透心涼,元貞悟了。

  十來年後,這美人的兒子長大了。皇帝竟還沒死,只病得半死不活。於是這兒子便來同元貞爭太子位。其中一番糾纏自不必說,今日的元貞已不是昨日的元貞,這美人兒子生生死在元貞劍下。消息傳到美人的寢殿,美人上吊了。臨上吊前留下一封書,說死在元貞劍下這個,其實是他的親生兒子。

  元貞讀了這信本想一劍抹脖子,卻奈何皇朝裡只留自己一個男丁,只好忍著滿腔悲痛坐了龍座,這一坐,就坐到六十歲壽終正寢。

  這麼一看,元貞小弟自從在韋陀護法誕上救了那落水的美人,便過得十分辛酸。十八九歲憂愁自己怎麼愛上的是老爹的妾,十九歲後憂愁自己的弟弟究竟是老爹的兒子還是自己的兒子。三十五歲上終於不憂愁了,卻因為老爹的妾確實生了自己的兒子,自己又親手將自己的兒子殺了,惶惶不可終日,深深後悔。如此一來,推都不必再推,這落水的美人便必然是元貞小弟的劫數了。

  我對著命格薄子上元貞這一頁上上下下看了七八回,覺得每樁事都安排得嚴絲縫合,唯有漱玉川上出現的大鵬鳥。話說凡界真有這麼大的鵬鳥麼?

  夜華將看了一半的文書壓在紙鎮下施施然喝了口茶:“那大鵬是西天梵境佛祖跟前借來的。”頓了頓嘖嘖歎道:“據說我二叔桑籍從前同司命星君有些過節,司命這回可是下了血本。”

  我抖了一抖。不想司命星君是個這麼記仇的。此番他好不容易安排一出大戲,不曉得我混進去將其中幾個角兒換一換,他會怎麼在心中記我一筆。

  夜華將命格薄子收撿回去,瞟我一眼笑道:“你擔心什麼?他左右還欠我一個大人情。”

  此番下界因是辦正事,自然帶不得團子。團子嘟著嘴巴生了兩天氣,慢慢也就算了。

  臨出門時,我十分慎重地思量了一遍,覺得此番幫元貞避劫,只需勸他六月初一稱病不去漱玉川便算完事,委實用不上什麼術法。即便遭遇什麼危情,躲躲便是。即便躲不掉挨個一兩刀,也斷然不會比法力反噬更令人遭罪。帶著滿身法力去凡界,卻萬一什麼時候一個不小心使出來,將自己反噬了就十分糟糕。便依照夜華的提議,讓他把周身仙術都幫著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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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4 01:31:51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2)


  下得凡界後,正是桑籍在元貞身邊安置的那個小仙娥來接應的我。要頂她的位做元貞的第二位師父,自然是得將元貞老子娘這一關順利過了。

  北海的小仙娥守元貞守得不錯,這固然是因為命格的緣故,元貞他娘卻對這仙娥十分看重,言談行止間頗有些尊崇的意味,顯見得將她當作了一位高人。小仙娥將我引到元貞他娘跟前,捋一捋拂塵道:“貧道同元貞殿下的塵緣已了,就此冒然離去卻不好,所幸貧道的同門師姐游方游過此端聖境,很是鍾愛,貧道便托師姐代貧道來護看殿下,師姐幾百年不曾出師門了,此番能和元貞殿下結一趟師徒的緣分,於殿下卻是個善福……”

  她大力將我保舉一番,元貞的娘十分動心,當日下午即召來了元貞。

  大小是個神仙轉世,即便做凡人,元貞小弟也做得很有幾分神仙氣。不過將將一十八歲的年紀,看著卻甚飄逸,甚沉穩。

  我昆侖虛收弟子雖沒設什麼條文規矩,收上來的卻向來才貌俱佳。元貞小弟才不才我暫且不知道,容貌卻是很好的,這個層面上也不算辱沒了我昆侖虛的臉面。

  他和順地作個揖,尚未行拜師禮便先喚一聲師父。

  我頷首將他上下打量一番,甚滿意點頭道:“倒有幾分根骨,能做我的弟子。”

  元貞的娘十分欣慰。

  我跟著元貞回了他的東宮,管事太監分了我一進清淨的院落,便算是成功混進了九天之上司命星君擺的這出大戲。

  第二日聽元貞殿裡的幾個女侍嚼舌根,說皇帝昨兒早上聽說太子身邊的道姑終於要走人了,龍顏大悅,下午卻聽說先前的道姑走了又換來另外一位道姑,龍顏大怒,怒了一晚上,今日早朝還連累了好幾位大人做炮灰。

  其實皇帝怒得很有道理。他命裡子息單薄,努力至今,卻也只有元貞一個兒子。他這兒子本是要做國之棟梁中的棟梁,卻偏偏招來一個又一個道姑來教導他兒子做方士中的方士,換作是我,我也是要怒的。雖則我同北海的小仙娥都沒招元貞修仙的心,他本是個落魄的神仙,原也用不著什麼修行。

  因皇帝對我的使命有這麼大一個誤會,也就懶得再將我招過去惹自己的眼了,是以我進皇宮七八日,也未曾見著皇帝。

  元貞小弟十分上進,許是想著養我不能白養,日日都要拿些道法書來折磨於我,求我解些難題。這些講究玄理的書帛最令我頭疼,自覺見他一次,便生生要折我三年的修為。

  離六月初一不過將將一個半月。

  和元貞處了幾日,我摸出個門道來。元貞小弟看著雖十分和順,然終歸少年心性,有些好個新鮮,凡事你叫他往東,他即便往了東,也要趁著你不注意,再往一回西。譬如六月初一,我若是開門見山地勸他莫去漱玉川,他定要問一問為何不能去,無論我找出什麼樣的因由搪塞,他總歸要生出些好奇心,保不准私下便要跟去瞧個究竟。須知天底下多少悲情的苦楚命運皆是因瞧究竟瞧出來的。我思索再三,以為開門見山這方法十分不好。元貞這趟事,還是要做得曲折迂回些。

  然怎麼個曲折迂回法,我沒有司命星君的大才,這也倒是個問題。

  屆時,待那命中注定要禍害元貞的美人落水時,我搶先跳下去將她救了?唔,萬一命格一移,美人偏就要愛上救她的英雄,轉而看上了我,這可如何是好。不成不成。

  屆時,多找幾個姑娘,待那名美人出現時,叫她們坐了畫舫從漱玉川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齊齊跳下去,叫元貞怎麼也救不了命格薄子裡提說的這位美人?唔,萬一元貞終歸救上來一個,雖不是命格薄子裡這位,命格薄子裡這位的命運卻轉到了他救上來這位的身上,這又如何是好,不成不成。

  我終日苦思冥想,不留神照到鏡子,覺得近來自己的姿態十分莫測高深。

  眼看就到了五月初一。

  五月初一的夜裡,我如同往常一般坐在燈下苦苦地冥思。冥思到二更,覺得是時候該睡覺了,便睜開眼去熄燈。恍一睜眼,卻見著本應在青丘的夜華,手裡端著一杯茶坐在我對面,一本正經地將我望著。

  我躊躇良久,以為自己冥思得睡著了,是在做夢。

  他喝了口茶,盈盈蕩出一個笑容來: “淺淺,幾日不見,我想你想得厲害,你想不想我?”

  我一個趔趄,生生從椅子上栽了下去。

  他托腮做詫異狀:“你歡喜瘋了?”

  我無言地從地上爬起來去床上睡覺。

  他伸出一只手來端端攔住我,笑道:“你先莫忙睡,此番我來是要告知你一樁大事,你可知道元貞這一世在凡界的爹,是誰托的生?”

  我困得很,懶懶敷衍道:“誰托的生,總不至於是你爺爺天帝老君上托的生。”

  他轉身坐到床沿上擋住我就勢躺下的身形,順便拍了拍旁邊的位,我略略思索了下,坐了。

  他順手將桌上的茶杯端一只給我:“醒醒神罷,雖不至於是我爺爺,卻也差不離了,保不准還是你的一位熟人。”

  我凝神聽著。

  他緩緩道:“東華紫府少陽君。”

  我一口茶從鼻孔裡噴了出來,。

  咳咳咳,元貞小弟這一世的爹,竟是,竟是東華帝君。

  確實是位熟人啊。

  本上神對這位帝君如雷貫耳,耳熟得很!

  紅狐狸鳳九單相思東華帝君單相思了兩千多年,一喝醉酒便在我耳邊念叨東華如何如何,以至於如今,我竟用不著在腦子裡過一遭,也能將他的種種事宜如數家珍。然我二哥白奕唯一的女兒,我唯一的親侄女兒鳳九,每每也只因東華帝君才會將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可惜了折顏釀的好酒,便是拿來給她澆愁的。

  這位東華帝君乃是眾神之主,天族中地位僅次於天君,主要掌管仙籍。妖精凡人凡是成仙的,都須支會他一聲。上仙以下的神仙們升階品,也須拜一拜這位帝君。

  東華帝君是個清靜無為、無欲無求的仙,為人十分冷漠板正。阿爹從沒誇過人,我也聽他說過一次:“四海八荒這許多的神仙,卻沒哪個能比東華更有神仙味的。”

  凡界有個甚有名望的詩人,曾有幸謁得一次東華帝君出行,遂做了首詩歌詠東華,裡面有幾句我尚且還記得,說是“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撫余馬兮安驅,夜皎皎兮既明。駕龍輈兮乘雷,載雲旗兮委蛇。長太息兮將上,心低佪兮顧懷。 羌聲色兮娛人,觀者憺兮忘歸。”這首詩將東華描繪得十分花裡胡哨,大抵因凡人看神仙總隔了層金光所致,實則東華帝君性情是十分低調樸素的。

  鳳九還是只小狐狸時,仙術不精,膽子卻大,時常跑出二哥的洞府胡混。有一回被頭虎精看中,差點死在這虎精爪下,正是得了東華帝君的救命之恩。這便是緣起了。

  後來鳳九慢慢長大,對東華用情很深,做了許多丟人現眼的事。有幾百年還巴巴地落下身份去東華帝君府中當小仙婢。東華冷情,她只得傷情,也不過幾十年前才將將對東華斷了情。

  我甚詫異,就是那樣一位威武不屈富貴不淫剛正不阿女色不近的東華帝君,卻是要犯一樁什麼樣的事,才能被打下凡界來啊。

  夜華斜依在床欄邊,笑道:“東華帝君卻不是被天君打下凡來的,是他自己主動要下凡的,說想去凡界仔細參一參生老病、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這人生六苦。所以我才特地來跑一趟,給你提個信,你改元貞的命格時,且千萬不要動了東華帝君的。”

  夜華放下這麼一番話,引得我心裡一時欣慰一時憂愁。欣慰的是,物是人非這麼多年,難得東華帝君仍一如既往是位傲岸耿介的仙。憂愁的是,能不能順利護著元貞渡過這個美人劫尚是未知之數,還要不能牽連這場孽桃花的其中一個直接當事的,委實很難。

  屋外似刮了大風,吹得窗欞咯吱作響,我甚蕭瑟起身去關窗戶,回到床邊上,夜華已脫了外袍抖開一條大被。

  我目瞪口呆將他望著。

  他熟稔地將床鋪拍好,轉頭問我:“你是睡裡邊還是睡外邊?”

  我看了眼床鋪看了眼地,誠懇答他:“我還是睡地上罷。”

  他輕飄飄道:“我若有心要對你做些什麼,不論你是睡地上還是睡床上,結果都是一樣的。若你尚有法力在身,同我拼死打一場,大約也能做個兩敗俱傷,唔,可你的法力不是被我封了麼?又或許容我私下揣測,淺淺你這麼正是半推半就……”

  我抹了把腦門上的汗水甚親厚將被面掀開:“夜華君說的哪裡話,我不是怕這床太小了怠慢你麼,哈哈……你先請你先請,我習慣了睡外側的。”

  他似笑非笑瞟了我一眼:“那就勞煩你熄燈了。”

  於是乎,我同夜華一個人睡裡側一個人睡外側,總算安歇下了。

  如今我住的這進院落叫紫竹苑,大約是為了應這個名,裡裡外外便都種滿了竹子。夏天十分涼快,初夏的夜裡就更是涼快。只有一床薄被,我同夜華不僅須得同床共枕還須得同蓋一床被子。我因背對著躺在床沿上,胳膊腿便都晾在被外,又沒有仙氣護體,冷得一陣一陣哆嗦。

  夜華呼吸綿長,想是已經睡著了,身上有淡淡的桃花香。此情此境真是十分的要命,我往床沿邊上挪挪,這漫漫長夜啥時候才是個頭啊。

  夜華翻了個身。我趕緊再往床沿邊上挪挪。

  背後夜華道:“你想不想我抱著你睡?”

  我呆了一呆。

  他沒說話又翻了個身,我條件反射地繼續朝床沿挪。

  通一聲,掉床底下了。

  他哧地笑出聲:“看吧,我方才還在想,若我不將你抱著,你今夜便時不時得往床底下滾一遭,果然。”

  我悵然道:“是這個床太小,床太小。”

  他一把將我從床下撈起來推到裡側:“是啊,我們兩個人平躺著,中間居然還只能再睡下三四個人,這床委實太小了。”

  我只得干笑兩聲。

  因躺了裡側,是個易攻不易守的地形,我便更睡不著,偏偏夜華還靠得緊緊的,那桃花香一陣一陣飄過來,本上神今夜,是在受幽冥司十八層地獄下的苦刑啊。

  我正在唏噓憂愁,夜華突然側轉身來面對面將我望著。

  我詫然看著他。

  他淡淡道:“想起一件事。”

  我屏住呼吸。

  他說:“淺淺,你可識得司音神君?”

  我怔了怔,將被子往上面拉了拉:“唔,昆侖虛墨淵上神的十七弟子,聽是聽說過,卻從未有緣見過。七萬年前鬼族之亂後,說是這位神君同墨淵上神一同歸隱了。”

  夜華歎了口氣道:“我原以為你會知道得更多些。”

  我呵欠道:“難不成還有什麼隱情。”

  他道:“鬼族之亂時,天君尚在做太子,小時候常聽天君說,我長得同墨淵上神很有幾分神似。”

  我在心中很贊同地點了回頭,不僅神似,形也很似。

  他續道:“史冊裡雖沒這麼記載,但依天君的說法,鬼族那場大亂裡,墨淵上神已經是灰飛煙滅了的,萬萬不會再偕同司音神君歸隱。當時的老天君派了十八個上仙前去昆侖虛料理墨淵上神的身後事,卻被司音神君一把折扇趕了出來,而後便是昆侖虛的大弟子上報,司音神君同墨淵上神的仙體一概不見了。”

  我做驚歎狀道:“竟有這回事。”心中隱隱的痛。

  他點了點頭:“七萬年來未曾覓得司音神君仙蹤,近日裡,聽說鬼族的離鏡鬼君在四下尋找這位神君。昨日下面的一個魁星送了一副司音神君的丹青與我,據說正是這離鏡鬼君作的。”

  我心裡咯登一下。

  他果然道:“淺淺,恍一瞧,我還以為是女扮男裝的你。”

  我打了個哈哈:“竟有這樣的事。如此一說,這世間竟有兩個人都長得同我很像。這位司音神君我雖然不太熟,不過離鏡鬼君當年娶的王後卻還同我們白家有些沾親帶故的關系。她那王後正是我大嫂的小妹妹,你可真該去看一看,跟我卻是長得一絲都不差的。”

  他沉吟了會兒,緩緩道:“哦?竟有這樣的事,倒須得拜會拜會。”

  我唔了一聲。

  他笑道:“我仿佛聽見你在磨牙?你那位大嫂的妹妹,即便同你長得像,也決然沒有你的神韻罷。”

  我抬頭望了眼帳子,打了個呵欠,沒答他。當年卻是我沒她的神韻。

  夜華睡得甚快,半盞茶功夫不到便沒聲了。他睡覺的教養良好,既不打呼也沒磨牙,等閒連手腳也不亂動一動。我苦苦支撐了大約兩個時辰,到後半夜,終於迷迷糊糊也睡著了。半夢半醒間,突然朦朧地想起一件很要緊的事,待要仔細想想,神智卻已不太清明了。

  那一夜,似乎有一雙手,冰涼冰涼地,輕輕撫摸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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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4 01:32:04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夜華為人太不厚道。

  此番又不是青丘,我委實沒道理再陪他早起散步,在床上賴個把時辰,實在很合情理,他卻巴巴地非要將我扒拉起來。

  昨日新上身的裙子皺得不成樣子,我懶得換,靠在一旁灌了杯冷茶,掩著嘴打了個呵欠。

  夜華心情甚好,行雲流水穿好外袍結好腰帶,坐到銅鏡跟前,悠然道:“好了,過來與我束發罷。”

  我愣了一愣:“你是喚的我?”

  他拿起一把木梳:“聽迷谷說,你束發束得很不錯。”

  我束發束得的確不錯,狐狸洞沒個婢女服侍,四哥又從不會梳頭發,於是便都我來束。除了尋常的樣式,若四哥要去十裡桃林找折顏,我還會梳些新鮮花樣,每每折顏看了,都十分歡喜。可夜華在青丘住著時,向來不束發的,不過拿一根帛帶,在發尾處齊齊綁了,看著十分柔和。

  他盈盈笑著將木梳遞給我:“今日我須得覲見天君,儀容不整就不好了。”

  夜華有一頭十分漂亮的頭發,觸感柔軟,漆黑亮澤。木梳滑下去便到底,很省我的心。不過盤起來堆到頭頂時,便略有些費事。

  妝台上放著一只玉簪一只玉冠。拿簪子將頭發簪好,再戴上玉冠。唔,許久不練手,這趟手藝倒也沒生疏。

  銅鏡裡,夜華含笑將我望著。

  我左右看了看,覺得這個發式正襯得他豐神俊朗,神姿威嚴,沒什麼再修繕的了。遂滿意地往妝台上擱梳子。

  銅鏡裡,夜華仍自含笑。我那擱梳子的右手,被他握住了。

  他低聲道:“從前你……”眼睛裡有些東西,淡淡的,如靜水突然流轉。

  呃,他今日不會是,不會是又著了魔風罷。

  我半躬著腰,保持著左手搭他的肩,右手被他握在妝台上這個高難度姿勢,甚艱辛地預備聽他講這個從前。

  他卻慢慢將我的手放開了,從前也便沒了下文。只是笑笑,從衣袖裡摸出串珠子來戴在我的手上,模樣有些頹然。

  我自然知道這是個逢凶化吉的珠串。

  他從銅鏡跟前站起來,勉強笑道:“這個串子你先戴著,如今你同個凡人沒兩樣,雖不至於在凡界遇到什麼大禍事,卻也難免萬一。”

  我看他今日這麼一喜一憂的,似乎有些不同尋常,便沒答其他的話,只應了。

  他點了點頭,伸出手來摸了摸我的臉,道:“那我便去天宮了。”頓了頓又道:“昨夜忙著正經事,卻忘了同你說,待六月初一,命格轉到了該轉的時辰,你將元貞死命攔著,派個人將東華帝君一把推下水去,若到時候是東華帝君救了那落水的女子,便只是元貞從這場糾纏中解脫出來,妨礙不著東華帝君體驗人生至苦,如此就皆大歡喜了。”

  說完轉身便不見了。

  我先是想了想昨夜究竟同他忙了些什麼正經事情,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又將他後邊幾句話想了想。

  乖乖,這卻是個好辦法。還是旁人看得清明些。我瞻前顧後了這麼些天,竟是自己將自己攪糊塗了。

  解決了這麼一樁心頭大事,我陡然覺得壓在身上半個月的大石頭一時全飛了,渾身都輕飄飄的。

  於是我便輕飄飄地坐下再喝了杯茶。

  這茶水方喝到一半,卻猛然記起來昨夜朦朧間想起的那件事。

  十分要命的一件事。

  迷谷曾說鳳九去凡界報恩了,當時只道是她承了哪個凡人的恩情,要去將這恩情償一償,也就不甚在意。如今想來,鳳九長到三萬多歲,統共不過欠東華帝君一個大恩。做神仙的時候,東華不知比鳳九高明多少,自然她想報恩也報不到點子上。如今她卻來凡界報恩,莫不是找轉生後的東華來了罷。她好不容易才將對東華的孽想斷干淨,兩個人要再合著折騰幾日,將那斷了的孽想折騰出點根芽來……我的二哥二嫂,這可怎麼得了。

  想到此處,我趕緊跳起來換了身衣裳往院外奔。此番須去主動找一找那見一面就得少我三年修為的元貞小弟,向他打聽一下,他們這皇宮裡半年前有沒有新進來一個額間一朵鳳羽花的年輕女子。

  鳳九的娘是赤狐族的,當年她娘將將同二哥成親時,我便疑心他們要生一只又紅又白的花狐狸。卻沒料到鳳九的娘懷胎三年,竟生下一只鴿血般紅艷艷的小狐狸,只耳朵一圈並四只爪子是白的,玲瓏可愛得很。待這小狐狸滿周歲後化做人形,額間天生一朵鳳羽花的胎記。這胎記雖看著漂亮,變換的時候卻是個累贅,只要是化了人形,不論變做個什麼模樣,卻都是顯得出來的。二哥疲懶,只因了這朵鳳羽花,因了這小狐狸出生在九月,周歲定名時便給鳳九起了這麼個不雅不俗的名字,連著我們白家的族姓,喚做白鳳九。青丘的小仙們都稱我姑姑,殊不知,該正經喚我姑姑的就鳳九這麼一個。

  元貞小弟正是那一汪及時雨。我尚未奔出院門,正遇著他握了兩卷經文邁進來。見著我,眼睛亮了亮,恭謹地喚了聲師父。

  先前已經說了,這元貞小弟是個刨根問底的心性,貿貿然問他鳳九的事十分不便,我在心中掂量一番,先將他拉到旁邊一張石凳上坐穩了。

  元貞咳嗽了聲,道:“師父脖子上是怎麼了,看著像是,像是……”

  我驚訝地摸了摸脖子,卻並未覺得怎麼。

  他從袖中掏出一面銅鏡,我接過來照了照,脖頸處似乎有個被蚊蟲叮咬了的紅痕。

  這蚊子委實有膽色,竟敢來吸本上神的血。

  不過,倒叫它吸成功了,少不得要受用個萬兒八千年,屆時修成個蚊子仙也未可知。唔,這是只很有福分的蚊子啊。

  我點點頭贊歎道:“這麼個微不足道的小紅痕,你卻也注意到了,有個人曾說你有一幅連螞蟻也捨不得踩死的善心,看來是不錯的。”

  元貞微紅著臉望著我:“啊?”

  我接著道:“須知行路時不能踩著螞蟻,卻不僅需要一副善心,還需要一副細心。善心和細心本就是一體的。”

  元貞站起來,做出個受教的姿態。

  我摸著下巴高深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象。萬象皆是從無中而來,無中生有,乃是個細致的活。學道是很需要細致的。今日為師的便想考考你細致的程度。”

  元貞肅然道:“師父請說。”

  我亦肅然道:“你十六歲前是在道觀裡過,十六歲後便在這皇宮裡過,為師也不為難你,單問你兩個問題,一個關於道觀,一個關於皇宮。”

  元貞幾乎已豎起了耳朵。

  我沉吟道:“你從小住的那座道觀中,有一位只穿白衣的道姑,這位道姑有常用的一枚拂塵,我便考考你這枚拂塵柄是用什麼木頭做成的。”

  他想了想,沒想出來。

  我道:“且先不必答,還有一問,你現在住的這座王宮裡有位女子,額間一枚鳳羽花的胎記,我便考考你她是住在什麼地方,占個什麼職位,閨名是什麼。”

  他沉思良久,一並答道:“元貞寡陋,在道觀中住著時,卻從未見過師父口中所說的這位白衣道姑,道觀中倒是有穿白衣的道姑,卻不是從來都穿白衣的。這位額間一枚鳳羽花胎記的女子,元貞倒知曉,正是住在菡萏院裡的陳貴人,這位陳貴人此前額間也並無鳳羽花的,去年臘冬時掉進荷塘大病一場,藥石罔及,本以為就此要香消玉殞,後來卻突然好了,好了之後額間便生出一朵鳳羽花來,幾個妃嬪請來的一個真人將這朵花判了一判,說是朵妖花。父皇雖然不信,卻也很冷落陳貴人。至於陳貴人的閨名,徒弟卻委實不太曉得。”

  咳,鳳九果然是奔東華來了。

  不過,那騙吃騙喝的真人竟然能將一位神女的額間花看做妖花,他甚有本事。

  元貞惴惴望著我。

  我點頭道:“唔,這般細心已屬難得,可修習道法,你卻還得更加細致些。退下罷,今日你暫且不必再看經文,先好好將自己學道的態度參一參。”

  元貞耷拉著腦袋走了。

  看著他落寞孤寂的背影,本上神心中,十分不忍。

  元貞小弟,其實你已經夠細致了,再細致你就成八公了。

  元貞的背影漸行漸遠,我隨手喚了一個侍婢,著她領著去陳貴人的菡萏院。

  鳳九欠東華的這個恩情,便算我青丘之國承了,他日要還,便是我這個做姑姑的和他們幾個做叔叔的來還,今日卻怎麼也得要將鳳九勸說回去。

  想必我住的院落位分是很高的,進皇帝的後宮進得很順利。

  因來得很匆忙,並沒有准備拜帖,便只著了大院裡忙活的一個侍婢通報。不多時,這侍女便來引了我們進去。這院落並不算大,打理得卻好,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有蟲有魚,吟詩弄月的都很合適。

  湖邊一個亭子,亭子裡坐了個圓臉女子,正漫不經心地喂魚,模樣甚一般,額間一朵鳳羽花,正是鳳九如今借的凡胎。我歎了一口氣,在青丘時,作為我白家孫字輩有且僅有的一個女丁,鳳九是如何的瀟灑又意氣。如今為了東華,卻跑來這麼個冷清地方喂魚,令人何其唏噓。

  聽見我這一聲歎,喂魚的鳳九轉過頭來。

  我悵然道:“ 小九,姑姑來看你了。”

  她獨自一人飄零在凡界半年多,必定十分孤獨寂寞,聽見我這一聲喚,悲痛難忍,立刻便要撲進我的懷中。

  我張開雙臂。

  她嗚地一聲,撲到我後面緊緊抱住引我們進來的那名侍女。

  我張開的兩只手臂不知道該收了還是該繼續伸著。

  她滿臉驚恐狀邊哭邊死命地搖頭:“不……姑姑……你不能帶我走……我愛他……我不能沒有他……誰也不能將我們分開 ……誰也不能……”

  我被她這陣式嚇得後退一步。

  這大約並不是我們家的那只紅狐狸罷。

  鳳九雖還是個小丫頭片子,卻從不做大哭大鬧的模樣,十分有擔當。即便對東華用情用得深,時時傷心,也斷然不會傷得人盡皆知,大抵是從折顏處順酒來喝。

  二哥見她還是一個小丫頭,便時時喝得酩酊大醉,曾將她吊起來打了兩頓。打得氣息奄奄的,我們瞧著都十分心疼。她將牙關咬出血都不哭出來。我和四哥都害怕她性子強,惹急了二哥,尚且躺在床上便再遭一回毒手,於是將她接回狐狸洞養傷。

  我勸解她:“酒終究不是個好東西……”被四哥瞪了一眼,只得改成:“折顏釀的酒固然是好東西,但你終日拿它來澆愁便忒對不起折顏的手藝。須知酒這個東西只能讓你得一時的解脫,待醒轉過來,煩惱你的事情卻不會因你飲了酒便得到解決。”聽了我這番勸解,鳳九終於哇一聲哭出來:“我才不是為了澆愁,我自然知道喝酒喝不走煩惱,只是因為不喝就難受得想哭,我才不能在東華的面前哭出來,也不能在其他人的面前哭出來。”

  鳳九終究只是個丫頭,我同四哥聽了,心裡都很難受。那也是我唯一一次見著鳳九落眼淚。

  如今面前這個摟著自己的侍女哭得驚天動地的,我甚沒言語搖了搖頭。

  不想見著我搖頭,她卻哭得更凶:“姑……姑……求求你老人家……求你老人家高抬貴手……一定成全我們罷……來世我給你做牛做馬……求你成全我們罷……”

  被她抱著的那名侍女抖得如風中的一片落葉。

  我嘴角抽了抽。

  她猛然蹲下去捉住自己襟口。

  那抖得如風中落葉的侍女立刻像打了雞血搬振奮地跳起來,邊撒腳丫子跑邊扯著嗓子喊:“主子又要吐血了,你你,快去請皇上,你你,快去拿巾帕,你你,快去拿臉盆……”

  我掩著嘴角咳了聲:“唔,你吐慢點,別吐得太急,怕嗆著,那我先走了,先走了。”

  話罷拽著同我一起進來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侍女急切地告辭了。

  從菡萏院到紫竹苑,我琢磨了一路,方才那位陳貴人的性情同鳳九沒有半點相同之處,然她額間確然有一朵鳳羽花,也確然地一眼便認出了我是她姑姑。按說鳳九一個神仙,即便暫借了凡人的肉身來住,也萬萬不該被這凡人生前的情思牽絆,此番卻如此形容,莫不是……我摸著額頭沉思片刻……莫不是她在自己身上,用了青丘的禁術兩生咒罷?

  說起這兩生咒來,倒也並不是個傷天害理的術法,不過是助人在一個特定的時辰裡轉換性情罷了。譬如青丘一些在市集上做買賣的小仙從前就極喜歡對自己下這個咒。如此,不管遇到多麼難纏的客人,便都能發自肺腑地堆起一張真誠的臉,笑得菊花一般燦爛,不至於幾言不合便大打出手。但顯見得這不是個實誠法術,有違神仙的仙德,後來四哥同我一合計,便將它禁了。

  倘若此番鳳九真在身上下了兩生咒,唔,她又是為什麼要下這個咒的?我想了半日也沒想明白。下午打了個盹兒,揣摩著夜裡再去菡萏院走一遭。

  卻不想鳳九十分善解人意,不用我過去,她倒先過來了。

  當是時,我搭了個台子,正獨自在後院用晚膳。襯著天上的朗月稀星,頗有幾分情趣。將將吃得高興,她背上扎了捆荊條,猛然地從院牆上跳進來,正正砸在我飯桌上。一桌的盤子碗碟應聲四濺,我慌忙端個茶杯跳開。她則悲苦地從桌案上爬下來,將背上有些歪斜的荊條重新正了正,四肢伏倒與我做個甚大的禮:“姑姑,不肖女鳳九來給姑姑負荊請罪了。”

  我將湛到袖口上的幾滴油珠兒擦了擦,見她現下是原本的樣貌,並未用那陳貴人的凡身,順眼得多了,便道:“你果然是使了兩生咒?”

  她臉皮紅了紅,贊歎了聲姑姑英明,姑姑委實英明。

  我對她這聲贊歎深以為然,早年我大多時候很糊塗,活到近來,便大多時候都很英明。

  原本想將她扶一扶,但見她滿身的油水在月光底下珵亮珵亮,還是忍住了,只抬了抬手讓她起來,到一旁的石凳上坐著。

  我從手中幸免於難的茶杯裡喝了口茶水,皺眉問她:“你既是來報東華的恩,卻又為什麼須得違禁來使這個兩生咒的?”

  鳳九一張嘴巴立刻張成個圓圈形:“姑姑怎的知道我是來報的東華帝君的恩,司命星君說東華帝君托生是個極機密的事,四海八荒沒幾個人曉得的。”

  我慢條斯理地喝口茶,做高深狀沒說話。

  她猛地一哆嗦:“姑姑你,你將東華帝君的一舉一動摸得這麼透徹,莫不是看上他了罷?”既而又做扼腕狀:“唔,東華帝君確然是要比北海的水君長得好些,術法也高明些,輩分也與你合稱些,可須知東華帝君是個石頭做的仙,姑姑你看上他,前途堪憂啊!”

  我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兄,漫不經心道:“算起來,四哥也快從西山回來了,這兩生咒當初倒還是他頭一個提出來要禁了的。我尚且記得從前青丘有個糊塗仙,以為這個禁制是個說說就算的禁制,依然不管不顧用了兩三回,最後仿佛是被四哥趕出了青丘?”

  鳳九立刻從石凳上跳起來,將背上的荊條扶了扶,兩手一揖,拜下來恭順道:“侄女在東華帝君府上做侍婢時,曾做給司命星君一個人情。司命星君承了侄女的情,待東華帝君托生轉世時,便著了個童子來通知侄女,算是將這個情還給侄女了。侄女不肖,當年受了東華帝君的大恩,卻遲遲無以為報,既得知帝君托生轉世了,便琢磨在他做凡人時將這個恩報了。帝君14歲那年,侄女入得他的夢境,問他這一世有些什麼成不了的願望,達不了的癡心。”

  我打岔道:“那石頭做的東華說了些什麼?該不是富貴江山皆不要,只願求得一心人罷?”

  鳳九詫異得很:“姑姑,你竟英明得這樣。”

  我一口茶水噴了出來,這一世的東華,他竟,他竟俗氣得這樣?!

  風九擦了擦滿臉的茶水,訕訕續道:“想是帝君在凡界時,早年很受了些人情冷暖,便求侄女配他位一心愛他,不離不棄的女子。”

  我沉吟道:“於是你便將你自己搭了進來?”

  鳳九點頭又搖頭道:“其實也算不得將自己搭進來。司命星君曾與侄女看過東華帝君這一世的命格。帝君這一世裡注定遇不到真心愛他的女子,不過,在他三十七歲這年的六月初一韋陀護法誕上,倒能遇到個他一心愛慕的女子,可惜這女子愛的是他的兒子元貞太子。侄女此番雖是來報帝君的恩,但也不能平白便改了他的命格。正巧半年前他的一位貴人陽壽盡,侄女思前想後,便暫借了這位貴人的肉身,想捧出一顆真心來,在帝君受他命中的情劫前,暫且先圓了他求一心人的這個念想。待到他真心愛慕的那位女子出現,侄女便算功成身退,如此,也便算不得改他的命格。”

  我低頭歎道:“你往日被他折磨得還不夠心傷麼?這番他倒是要求一心人了。做神仙時他若也是這個願望,你對他癡心那麼多年,便算早還清了。”

  鳳九頹然道:“姑姑說得有理。侄女原本以為這是個極好辦的事。既然曾對帝君癡心過兩千多年,此番雖則斷了情,但要再找點當日對他的感覺來,照理該不算太難。可哪曉得這個真心也不是說拿得出來便能拿出來的,我醞釀了許多天,待借著陳貴人的肉身見著帝君時,卻委實找不到愛慕的感覺,便連一兩句情話都說不出,侄女覺得對不起帝君得很,也惆悵得很。”

  我安慰她道:“死灰不是那麼容易復燃的,舊情也不是那麼容易復熾的,你不用這麼愧疚傷心。”

  她凜然道:“然侄女畢竟已下了界,又承了幽冥司的冥主一個大情,保住了陳貴人的肉身,就這麼放手作罷,不將這個恩報了,總覺得吃虧得很,苦想了兩日,”她頓了頓道:“侄女只得在自己身上下兩生咒。受法術的束縛,白日裡必得依照陳貴人生前的性子做出愛慕帝君的形容,太陽下山方能解脫。卻不想陳貴人生前是這樣的性情,每每入夜回顧一番白日的形容,侄女都覺得痛苦萬分,委實太丟人了。”

  我違心道:“你不用如此介懷,也沒有多麼丟人。”突然想起一件要緊事,我問她:“你自化了陳貴人報恩以來,可有叫東華占了便宜?”

  她愣了一愣,搖頭道:“先前陳貴人便不是多得寵的。我借了她肉身後額間胎記長出來,被一個混賬真人判做妖花,帝君雖沒將我打入冷宮去,卻再沒到菡萏院來了。”

  我訝然道:“那你每日做些愛他愛得要死要活的姿態,卻有什麼意思?”

  她鄭重道:“須知真心愛一個人,是件很需要敬業精神的事,萬不能當著別人的面愛,背著別人的面就不愛了。”

  我打了個呵欠。

  見今鳳九的這個光景,倒還叫人放心。若她能順順利利地自己將這個恩報了,不用我與他的幾個叔叔擔著,也並沒什麼不好。我甚通透在心裡過了一遭,正預備讓油水滴答的鳳九回去將自己洗刷洗刷睡了,平地裡,卻刮了陣瑞氣騰騰的風。

  這紫竹苑想來是個福地。

  今夜,想來是個吉時。

  折顏在半空裡顯了形,神色竟有些疲憊。蒼天大地,這是多麼難得一見的情景。該不會是他又做了什麼,將四哥惹著了罷。

  我不動聲色喝了口茶。

  他果然道:“丫頭,真真這些天有來找你麼?”

  那聲真真生生將鳳九激得一抖,聽了這麼多年,小丫頭竟還沒有習慣,真是可憐。

  我搖頭道:“四哥不是去西山尋他的坐騎畢方鳥了麼?”

  他尷尬一笑:“前些天回來了。”繼而又捂著頭道:“他那畢方鳥委實野性難訓。”

  將將要走時,卻又轉過來與我道:“有件事忘了同你說,你去東海赴宴的第二日,天君的孫子夜華來桃林找過我,同我打聽三百年前你的舊事。”

  我驚詫道:“啊?”

  他皺了皺眉道:“我告知他五百多年前你生了場大病,睡了兩百多年才醒過來,他也沒再問什麼便走了,丫頭,你同他的這樁婚事不會是又要黃了吧?”

  五百多年前同擎蒼的那場惡戰自是不能同外人道,畢竟青丘與擎蒼並沒什麼冤仇,青丘的上神去拿擎蒼有些說不過去。

  我沉吟了會兒答他:“應該不會吧,並未見著夜華有要退婚的形容。”

  他點頭道:“那就好。”側身對鳳九說了句:“真真很想著你的廚藝,什麼時候得空便來桃林一趟吧。”鳳九正要答話,他又道:“你身上這個兩生咒下得不錯。”匆匆便走了。

  鳳九十分委屈地將我望著:“姑姑,他威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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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4 01:32:2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要想在凡界尋一個敢於當眾將皇帝推下水去的人才,十分難得。幫元貞渡劫的萬事皆已具備,只欠推人的這把東風。原想找鳳九當這個大任,結果她認真想了會兒,甚誠懇道:“我因受這個兩生咒的束縛,一到白日就要完全忘了自己平日的形容,只以為自己天生就是陳貴人那般的性情,思慕帝君思慕得日日垂淚嘔血。然依著陳貴人的性情,不攔著推人的,擾了姑姑你的計劃已是很好,卻讓那個時候的我去親手將帝君推下水,委實不可能。”我琢磨了一遭,覺得是這個道理,便不再勉強。若實在尋不著人,便只得我上了。但皇帝素來不喜修道人,屆時我能不能混水摸上皇帝乘的船,也是個大問題。

  好在元貞有個對他巴心巴肺的娘。倒並不是道觀裡坐著的那個。縱然道觀裡那位對他也很操心,可終歸大頭的心是操在了修仙問道上,凡塵俗事便少不得疏漏個一處兩處。

  於是乎,這個巴心巴肺的乃是元貞做神仙時的娘,少辛。

  少辛此番下界原本是看看元貞的劫渡化得如何,既被我撞著,便有些冤屈地承了推皇帝下水的重責。

  我的主意是很合稱的。屆時她用仙術隱了身,趁著那命中注定的美人出現時,大家都聚精會神地看美人,她便在皇帝身後將他輕輕地一推,多麼方便,多麼快捷,多麼利落。可用仙術來干這麼一件事改元貞的命格,縱然她是個孕婦,終歸也不大道德,要遭自身法力的反噬,承些立竿見影的報應。

  我瞧了少辛挺起來碩大的肚皮一眼,沉吟道:“你來做這個事怕有些凶險,還是找個壯碩些的吧。”

  少辛思索良久,表示可以由他的夫君北海水君桑籍,來完成這件缺德事。

  不幾日,六月初一。

  司命星君的命格薄子載得不錯,皇帝果然率了文武百官並一眾的妃嬪往漱玉川上出游了。我自住進皇宮以來,因很不受皇帝待見,雖是擔著太子他師父的名,卻並未封任何的階品。然禮部幾個主事的小官很有幾分眼色,曉得我是個高人,硬是將我列入了百官之列,在那出游的龍舟上,挨著幾個從八品的拾遺,也算占個位置。這個位置乃是個只能見著皇帝後腦勺的位置。離皇帝三丈遠的另一個後腦勺,瞧著有些像陳貴人的。

  卯日星君很給面子,在元貞小弟同東華帝君雙雙應劫的這個大日子裡,將日頭鋪得十分毒辣。半空裡三三兩兩飄著幾朵浮雲,也像是被熱氣兒蒸得快散了,懨懨的。

  漱玉川並不是條寬敞的河。皇帝的龍舟卻大,占了大半河面。

  河兩岸擠滿了百姓,估計天剛亮便來河邊蹲著的才有好位置。但皇帝游的這個河段其實並不長,京城的百姓卻多,是以許多沒在地上尋著位置的,便都爬到了樹上或近處的民房上。

  開船的小官十分艱辛,因河兩邊的堤岸上都蹲滿了百姓,便定要將這船開在河的正中央,不偏左一寸,也不偏右一寸,才顯得出皇帝恩澤四海,一視同仁,既不便宜左邊的百姓,也不便宜右邊的百姓。因這是個極精細的活,有道是慢工才能出細活,於是,這船便開得越發的慢。

  一船人在大太陽底下,皆熬得兩股戰戰。

  眼見著午時將近了。我塞了兩枚金葉子與在船後忙活的一個小宦臣,著他幫忙請一請太子。小宦臣手腳十分麻利,我將將閉著眼睛歇了一歇,元貞已樂呵呵地湊了過來。

  今日他著了件天藍的織花錦袍,少年摸樣很俊俏,見著我,眉梢眼角都是桃花地笑道:“師父這個時候叫元貞過來,是有什麼要緊的事?”

  他雖有個刨根問底的脾性,我卻早已在心中盤算好,先頓一頓,做出莫測之態來,方攏著袖子深沉道:“為師方才胸中忽乍現一束道光,將平日許多不通透的玄理照得透白,為師感念你對道法執著一心,既得了這個道,便想教傳於你,你願不願聽?”

  元貞小弟立刻作個揖,垂首做聆聽之態。

  我肅然清了清嗓子。

  在昆侖虛學藝時,我有些不才,道法佛法凡是帶個法字的課業,統統學得很不像樣。但即便當年墨淵授這些課時我都在打瞌睡,也算是在瞌睡裡受了幾千年的熏陶,與一介凡人講個把時辰的道法,尚不成什麼問題。

  我一邊同元貞講道,一邊等待司命星君命格薄子裡寫的那位美人,眼看著午時將過,便有些焦急。

  講到後來,元貞欲言又止了半天,終插嘴進來:“師父,方才房中雙修、養氣怡神那一段你前前後後已整整講了四遍了。”

  我恨鐵不成鋼道:“為師將這一段說四遍,自是有說四遍的道理。四這個數代表個什麼,你需得參。這段道法講了個什麼,你需得參。為師為什麼恰恰將這段道法講四遍,你亦需得參。學道最要緊的,便是個“參”字,似你這般每每不能理解為師的苦心,要將道修好,卻有些難。”

  元貞羞愧地埋了頭。

  因被他打了這麼一回岔,我想了半天,方才我是將一段什麼與他說了四遍來著?唔,暫且不管它,便接著房中雙修養氣怡神繼續說罷。

  我講得口干舌燥,茶水灌了兩大壺下去,司命星君命格薄子裡那位美人,終於出現了。

  我其實並未見著那美人,須知我坐的是船尾,縱然極目四望,也只能瞧見各種腦勺的四個面而已,知曉那美人已然登場,乃是因見著了在天邊盤桓的,司命星君不惜血本借來的,西天梵境佛祖跟前的金翅大鵬。

  我活了這麼多年,尚未曾親眼見著一個皇帝跳水救美人,頃刻便要飽了這個眼福,一時熱血沸騰。但因需穩著元貞小弟,便少不得要裝得鎮定些,忍得有些辛苦。

  河道兩旁百姓的歡呼乍然少了,船上也由前到後地寂靜開來,我從眼風裡掃了眼那尚在天邊呈一個小點的金翅大鵬,以為這詫然的沉默絕不該是它引起的。

  想必驟然沒言語的人群,是被那將將出現的美人迷醉了。

  元貞小弟尚沉迷在道學博大精深的境界裡不能自拔,並未意識到這場奇景,我甚寬慰,一邊繼續與他弘揚道法,一邊暗暗地瞟越飛越近的金翅大鵬。

  佛祖座前的這只大鵬長得十分威武,原本一振翅要飛三千裡,此番因是扮個凡鳥,飛得太剛猛便有些不宜,是以縮著一對翅膀,從天邊緩慢地,緩慢地飄過來。許是從未飛得如此窩囊,它耷拉著頭,形容有些委屈。

  我眼見著金翅大鵬十分艱辛地飄到漱玉川上空來,先在半空中輕手輕腳地來回飛一轉,再輕手輕腳地稍微展開點翅膀,繼而輕手輕腳地一頭撲下來,又輕手輕腳地慢慢騰上去。我覺得,它想必一輩子都沒有這樣纖弱文雅過。

  可它這一套謙然又溫和的動作,看在凡人眼裡怕並不這樣。於是他們都驚恐萬狀地嚎了一嗓子。我近旁的一個老拾遺顫著手指哆嗦道:“世間竟有這麼大的鵬鳥,這鵬鳥竟這般的凶猛,飛得這樣的快。”

  元貞仍沉浸在美妙的道學世界裡。他在苦苦地冥思。我琢磨著那落水美人應該已經落水了,便氣定神閒地等著船頭桑籍推皇帝那撲通的一聲。

  船頭果然撲通了一聲,我欣慰地在心中點了點頭,很好,桑籍將東華推下水了。

  我這廂頭尚未點完,那廂卻聽陳貴人一聲尖叫:“陛~陛下不會鳧水啊……”便緊接著又是撲通的一聲。緊接著撲通撲通撲通很多聲。

  我呆了一呆。

  我的娘。

  千算萬算卻沒算到東華這一世托的這個生是只旱鴨子,如今卻叫哪個去救那落水的美人?

  我匆匆往船頭擠,元貞想必也被方才陳貴人那聲干嚎吼醒了。很激動地搶在了我前頭。雖出了這麼大個紕漏,為今之計卻也萬萬不能讓元貞下水。即便是連累東華的命格也改了,終歸比兩個的命格都改不了好。本上神鬧中取靜,因瞬時做出了這等睿智的決策來,便死死地握住了元貞的手。

  元貞於奔走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繼續奔走。既是太子開道,我兩個一路暢通無阻來到船頭。擠過裡三層外三層的人牆,立在船頭的圍欄後。

  隔著圍欄朝下一望。

  這真是一道奇景。

  漱玉川裡花裡胡哨的全泡著大大小小的官員,不會鳧水的邊嗆邊呼救命,會鳧的游來游去扎一個猛子游一段喊一聲皇帝,遇到個把不會鳧水卻也跳下來了的同僚,便摻著一同邊游邊找皇帝。

  但因河裡的人委實太多,這尋找就變成了件甚艱辛的事。

  我因站在船上,俯望著整個河面,難免看得清明些,滿漱玉川的大小官員們要尋要救的皇帝陛下,此番正躺在嬌小的陳貴人懷裡,被抱著甚吃力一點點朝龍船游過來。

  眼下這情景,我估摸是皇帝被桑籍神不知鬼不覺推下水後,陳貴人一聲“陛下不會鳧水”一語驚醒夢中人,皇帝座下這些忠心臣子們為表忠心便趕忙跳水救駕。但少不得有幾個同樣不會鳧水的,被這踴躍的群情振奮,咬牙一挽袖子便也跳了下去。尚存了幾分理智沒有被這盲目的群情所振奮的,大約想著別人都跳了就自己不跳有些說不過去,便頗悲情地也跟著往下跳。皇帝貼身的侍衛們必然是會鳧水的,原本他們只需救皇帝一個,眼見著又跳下來幾只旱鴨子,且還是國之棟梁的旱鴨子,自是不能放著不救,生生便添了許多負累。這廂陳貴人已拖了皇帝上船了,那廂皇帝的侍衛們卻還在忙著救不會鳧水的國之棟梁。

  這麼一鬧,那命格薄子上的落水美人,卻沒人管了。

  元貞一心系在他父親身上,自是無暇顧及那落水的美人,幾欲翻身下船救他父親,幸虧被尚且沒來得及跳下水的幾個七老八十的老大臣死死擋了。而皇帝本人尚自顧不暇,自然更沒多余力氣去關注那位美人。

  方才我眼風裡分神望了望,那美人自己游上了岸,邊哭邊走了。

  皇帝被淹得半死不活。

  因陳貴人是皇帝落水後唯一跳下去的妃嬪,且還一手將皇帝救上來了,地位自然不同些。眾妃嬪皆被識大體的皇後讓在一旁嚶嚶啜泣,便只得她能扒在皇帝龍體上,哭天搶地大喊:“陛下……你醒醒……你醒醒……你不能丟下臣妾啊……”

  話罷捂著胸口吐了一口血,喊兩句又吐了一口。

  幾個隨行的見過世面的老太醫慌忙竄過來將陳貴人與皇帝分開,訓練有素地配了額,各自哆嗦著打開藥箱分別與皇帝和陳貴人問診切脈了。

  這一趟出游便再也游不下去,腳下的龍舟終於可以發揮它水上馬車的長處,開船的小官再用不著小心翼翼把握方才那個度,太子一聲令下,甚揚眉吐氣地抖開旌旗來,唰地一聲便沿著水道朝皇宮奔去。

  我窩在船尾處,招了那與我請元貞的小宦臣討了壺白水。元貞的劫算是渡化了,卻大不幸連累東華與那位落水美人生生錯過。我自然知道東華帝君身為眾神之主,諸事繁瑣,能籌出時日來凡界托一回生十分不易,此番卻生生地被我毀了他歷情劫的機緣,我覺得很對他不住。

  擦了把汗,喝了口白水,元貞這趟事,本上神做得終歸不算利落。

  雖則做得不利落,好歹也做完了。

  掐指算一算,在凡界我已很待了些時日,見今的凡界卻也並不比當年更有趣味。我揣摩著,明日去皇宮後的道觀同元貞那道姑親娘道個別,算有始有終,我便該回青丘了。但如今我身上沒一寸法力,如何回青丘倒是個問題。

  然鳳九先前與我說,過了六月初一韋馱護法誕,待東華遇著他一心愛慕的女子,她便也該走了。此番東華的命格雖被略略改了些,但終究同她沒甚大干系,還不說她今日冒著性命之憂救東華於水火之中,該報的恩情通通都應報完了。我便琢磨著,太陽落山之後去找一回鳳九,明日同她一起回青丘。

  我回紫竹苑打了個盹。

  伺候的侍女一雙柔柔的手將我搖醒,已經黑燈瞎火了。

  松松刨了兩口飯,著她拿來一個燈籠,便提著一同往菡萏院去。

  白日裡的皇宮已很讓人打不清東南西北,入了夜,宮燈照著四處皆昏黃一片,似我這般將將在這皇宮裡住了兩月不滿的,哪個台是哪個台哪個殿是哪個殿,便更拎不清。拎燈籠的侍女卻一路分花拂柳熟稔得很,我默默地跟在後頭,心中一股敬佩之情徐徐蕩漾。

  路過花園一座亭子,不想被乍然冒出來的元貞小弟截住。侍女福了福身道了聲太子殿下。元貞兩只手攏進袖子,虛虛應了。轉頭瞟了我兩眼,支吾道:“元貞有個事情想同師父商量商量,師父能不能同元貞去那邊亭子裡站站。”

  湊近一看,他那模樣竟有幾分靦腆羞澀,我心中一顫,下午因他要去顧看他爹,我便未陪同他一處,他這番形容,該不會命裡一根紅線還是纏上了那落水的美人罷?若真如此,司命星君的一本命格薄子,便委實強悍。

  元貞將我領到那亭子裡,坐好。晚風從湖上吹過來,有些涼快。

  我瞧著他那一副懷春摸樣,默然無語地坐在石凳上。

  他傻乎乎地自己樂了半天,樂夠了,小心翼翼從袖子裡取出一樣東西,獻寶似的捧到我的面前來:“師父你看看,它可愛不可愛?”

  我斜斜朝他的手掌中瞟了一眼,這一瞟不打緊。我在心中悲歎了一聲,元貞啊元貞,你這愁人的孩子,你可曉得你手中捧著的是甚?

  元貞小弟顯然並不曉得自己手中捧的是甚,眉飛色舞道:“今中午船將將靠岸的時候,元貞因要穩住隨行的百官,於是落在最後。這小乖乖直直地從天上掉下來,啊,那時它並不這麼小,張開一雙翅膀來竟有半個廂房大,十分威武。眼看就要壓在元貞的身上,小乖乖卻憐惜人得很,怕傷了元貞,立刻縮得這麼小一個模樣,撞進元貞的懷裡。”

  端端窩在元貞手心裡的小乖乖——西天梵境佛祖座前的金翅大鵬,現下化作了個麻雀大小,雖是同麻雀一般的大小,卻仍擋不住一身的閃閃金光。它在這金光中耷拉著腦袋,神情十分頹靡。聽到一聲小乖乖,便閉著眼睛抖一抖。仔細一瞧,它兩條腿上各綁了個鈴鐺。這鈴鐺是個稀罕物,本名喚做鎖仙鈴,原就是九重天上用來鎖靈禽靈獸的什物。怪不得金翅大鵬不能回復原身,只能這麼小小的做塊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調戲。

  中午這金翅大鵬方從天邊飄過來時我就有些擔心,它這麼縮手縮腳地飛,難免半空裡要抽一回筋。想必我這擔心果然應驗了,它才能正正砸進元貞懷中罷?

  我瞧著金翅大鵬腿上的鈴鐺發神。元貞湊過來道:“這個是先前的師父給的,我十二三歲的時候,道觀後有一頭母獅子精哭著鬧著要做我的坐騎,師父就將這個送給我約束那頭母獅子精。後來我的這頭母獅子精卻被隔壁山的一頭公獅子精拐跑了,這副鈴鐺便一直擱著沒什麼用處,此番正好給小乖乖使。”

  小乖乖又抖了抖。

  我點頭唔了一唔,誠懇勸他道:“你考慮得雖十分周全,但你手上的,呃,這位,卻是個有主的,你若將它私藏了,待他那主人找著來,怕是有些難辦。”

  他皺著臉幽怨道:“所以元貞才要同師父商量商量,師父是高人,能不能同元貞討一討小乖乖。小乖乖是個靈禽,它的主人自然也很不凡,元貞一屆凡人,壽辰十分有限,待到元貞命歸黃土,自然要將小乖乖還給他的。”

  我看了一眼小乖乖,小乖乖在拼命地搖頭。但它此番是個鳥,並不比化人時脖子靈活,腦袋一動便牽連得全身都動。元貞將它遞到我脖子跟前,道:“師父,你瞧,小乖乖聽說我要養它,也很振奮呢。”

  小乖乖倒下去做垂死掙扎狀。

  元貞哀切而又希冀地將我望著,我心頭一熱,覺得他說得也有幾分道理;再想到他此番被我毀了姻緣,原本充實的後半輩子從此必然十分無聊,養一只珍愛的靈禽放在身邊,多少也可得些慰藉打發時間;進而想到他既然喚我一聲師父,便很算我的弟子,當初我卻連個拜師禮也沒給他,委實不像樣了些。便覺得,去西天梵境同佛祖說說,將它這金翅大鵬再借一段時日,也不是多大的問題。

  我肅然點頭道:“好罷。”

  小乖乖嘎地嗚咽了一聲。

  元貞驚喜地將小乖乖放進袖子裡,握住我的手道:“師父,你竟應了,元貞不是在發夢罷。元貞之前還保不住以為這只能算元貞的癡心,沒想到師父你竟真的應了元貞……”

  他還要繼續說下去,半空裡卻響起一個甚清明的聲音:“你兩個在做甚?”


  這聲音耳熟得很。

  我朝半空中訝然一望。

  月余不見的夜華君正背對著冷月清輝,面上涼涼地,將我和元貞小弟望著,目光灼灼。他身後同站了位神仙,著一身寶藍的衫子,唇畔含笑,面貌柔和。

  在凡界月半余,除了駐扎在菡萏院裡的鳳九,成日在周遭轉來轉去的全是些生面孔,此番見著個熟人,且是個能將我周身封了的法力解開的熟人,我有點激動。

  我近來閒時瞧的戲本子,演到知己好友久別重逢時,少不得要親厚地你執我的手我執你的手,你道一聲賢兄我道一聲慧弟,再相攜去喝點小酒。情深意厚的,讓我很是感動。

  夜華與我雖算不上久別,也實打實小別了一番,他此番卻冷冷站在半空中,連個正經招呼也不與我打,我覺得不是很受用。

  元貞握著我的手,有些微微地發抖。我安撫地看了他一眼,肅然與半空中兩位瑞氣騰騰的神仙道:“二位快從天上下來罷,月黑風高的,二位縱然仙姿飄逸,遇到個把不能欣賞的凡人,將他們驚嚇著就不太好了。”

  我的這番話說得十分體面,後面的寶藍衫子神仙合掌揖了揖,先騰下雲頭來。夜華眼風裡掃了元貞一眼,也落下雲頭來。

  元貞顯然就是那個把不能欣賞的凡人,我估摸他今日受驚嚇得緊了,正預備喚候在遠處的提燈籠的侍女將他攙回去歇著。放眼望過去,那侍女已趴在了地上,燈籠歪在一邊,唔,看來對於夜華二位的仙姿,她也不大能欣賞。

  元貞的手抖得更加厲害,我在心中歎息了一聲,我白淺平生的第一個徒弟,竟是個見了神仙就腿軟的,委實不像樣了些。

  我覺得應該溫厚地撓撓他的頭發,給他點慰藉。

  手還沒抬起來,卻被他滿面的紅光嚇了一大跳。

  此刻的元貞,一張臉正如一顆紅心的鹹鴨蛋。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珠子亮晶晶地盯著我:“師,師父,我竟,竟見著了神仙,我,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活的神仙,活的神仙哎……”

  我默默無言地將手縮了回去。他喜滋滋地兩步跑到夜華跟前,恭恭順順作了個揖,腆然道:“上古軒轅氏修德振兵,治五氣,藝五種,撫萬民,度四方,引來鳳凰繞梁,此番兩位神仙深夜來訪,可是因為我父皇德政昭著,上達了天聽?”

  我暗歎兩聲,小子,不是你皇帝老子的德政上達了天聽,乃是你同你皇帝老子的情債上達了天聽。

  夜華似笑非笑,打量一番元貞,眼風裡瞟了我一眼道:“要讓太子失望了,本君此番下界不過是來尋妻,算個私事。”

  我順著他的眼風抖了抖。元貞看了他一眼,又順著他的眼風看了我一眼,抓了抓頭,一臉茫然。

  我訕訕與元貞笑道:“是來尋我的,是來尋我的。”

  元貞雷打了的鴨子般,十分震驚地將我望著。夜華側頭,欣賞亭子旁烏漆麻黑的湖面。

  我在心中略略過了過,覺得同元貞的這趟緣法已了,明日我便要走了,夜華來得不早不晚,今日他們又有這個仙緣能晤一晤面,我便也正好趁這個時機編個因由,在這裡同元貞道個別。

  我這廂因由卻還沒編得通透,立在一旁不言不語的寶藍衫子神仙已一道金光直劈元貞面門,元貞立僕。

  寶藍衫子對我赧然一笑:“姑姑不必掛心,小神不過是消了元貞殿下今夜對君上及小神的記憶罷了。經姑姑妙手,元貞殿下如今的命格已十分圓滿,小神只是唯恐他因見了兩個真正的神仙,又生出什麼煩惱和魔障。且帝君的命格今次因了元貞殿下的勢,變得略有些些不同,小神此行正是為的來補救一番,還煩請姑姑能領一領路,小神此番須尋令侄鳳九殿下幫個忙。”

  這寶藍衫子忒會說話,東華那命格被元貞小弟帶累得,豈是略有些些的不同。

  然則我是個大度的神仙,他這一通搶白,也很有幾分道理,況且他又這麼的會說話,面容也長得和氣,便自是不能再為元貞那一撲討個什麼說法。左右都撲了,便繼續撲著罷。

  夜華悠然地與寶藍衫子道:“你請她領路,便是走到明日早晨,將整個皇宮逛遍了,也定逛不到鳳九住的院子去。倒不如拘個土地問問。”

  寶藍衫子詫異地望我一眼,自去拘土地了。

  我干笑了兩聲。

  今日夜華很不同尋常,說話暗暗地有些夾槍帶棒,怕是在天上受了什麼氣。

  因我已將元貞的劫渡完了,夜華自然不能再封著我的法力。正巧寶藍衫子也將土地拘了出來,我便跟著他們三人一同去菡萏院,算撈個現成便宜。

  臨走時見著元貞還撲在地上,夜裡風涼,元貞小弟的身子骨雖不纖弱卻也不大壯實,病一場就有些受苦。本上神是個和藹慈悲的神仙,最見不得人吃苦,便著了寶藍衫子使個術將元貞小弟送到他寢殿躺著。

  夜華涼涼地瞟了我一眼。

  在路上我已琢磨得明白,從寶藍衫子方才那一番話裡,已很看得出來他便是南極長生大帝座下的司命星君了。

  夜華曾說這位星君脾氣怪道,依我看,倒挺和順麼。

  他此番同這位司命星君既是為補救東華的命格而來,方才那句尋我便明白著是句戲言了。我本性其實是個包不住話的,看這一路上的氣氛又這麼冷清,便忍不住要與夜華開開玩笑:“方才我還聽你說是來尋妻的,此番這麼急巴巴地卻往鳳九的居處趕,唔,該不是看我們鳳九風姿卓然,心中生了愛慕罷?”

  他看我一眼,竟有些隱隱的笑意,十分難得。卻沒答我的話。

  本意是要刺他一刺的玩笑話,卻不想碰個軟釘子,我討得個沒趣,也便不再如何言語。

  寶藍衫子的司命星君卻在前頭噗嗤一笑道:“喔,今日君上火急火燎地將小神從天後娘娘的蟠桃會上叫下來,說是有位上神改元貞殿下命格的時候,不小心將東華帝君的命格連帶著改了,屆時東華帝君歷不了劫,重返正身時怕與這位上神生些什麼嫌隙。天後娘娘的蟠桃小神一個也沒嘗著便被君上踹下界來補救,卻不想這位上神乃是姑姑的侄女兒鳳九殿下。前些時日小神見著鳳九殿下時她還是個神女,此番已修成上神了,動作真正的快。”

  夜華咳嗽了聲。

  我打了個干哈哈與司命道:“是快,是快。”


  已到得菡萏院大門口,夜華從我身邊過,輕飄飄道:“司命來補東華的命格,我便順道來看一看你。”話畢隱了仙身,閃進菡萏院大門裡。

  我愣了一愣。

  土地十分乖覺,做神仙做得很本分,將我們引到菡萏院門口便告退了。司命星君在我一旁做出個恭請的姿態來,我很受用地亦隱了仙身,隨著夜華一同入了菡萏院大門。這座菡萏院今日納了這麼多的神仙,往後千兒八百年的,都定然會是塊福地。

  鳳九正在燈下沉思,神情甚悲摧。想必回憶起了白日裡在文武百官眾妃嬪跟前嚎的那幾嗓子,覺得丟人了。見著我們一路三個神仙在她面前現出正身來,並不十分驚訝,只淡淡朝外屋喊了句:“玉璫,客至,奉茶……”

  我一把捂住她的嘴:“小祖宗,回神了。”

  鳳九抖地一怔,打了個激靈,見著是我,一把抱住我的腰,音帶哭腔道:“姑姑,我白日裡又丟人了。”

  我安慰她道:“幸而你暫借的是那陳貴人的凡身,丟的算是那陳貴人的人。”

  鳳九埋在我懷裡搖了搖頭道:“我還壞了帝君的命格。方才我細細思量了一回。我從船板上跳進河中救帝君時,曾瞄到那被金翅大鵬刮下水的女子是會鳧水的,若我不多事下一趟水,指不定那女子就將帝君救上來了,如此他兩個也不能錯過。我本打算今日過了就回青丘的,我暫借的這個陳貴人原本是個不得寵的,縱然今夜就升天了也掀不起什麼大波。可此番我多事地救了帝君一遭,今日帝君在昏迷中竟一直拉著我的手,將將醒來時一雙眼睛望著我,深情得都能掐出水來。”

  我打岔道:“許是你看錯了,他在水中泡久了,泡得一雙眼睛水汪汪的也未可知。”

  鳳九抬起頭來淒然地將我望著:“可他還說要升我的階品。”

  我默默無言地拍了拍她的背。

  司命星君端了杯冷茶興致勃勃地湊過來:“你是說,東華帝君此番已對你種了情根?”

  鳳九大約此刻方才察覺這屋裡尚且還有兩個神仙。我覷了覷坐在一旁喝茶的夜華,與鳳九道:“那是九重天上的天君太子夜華。”

  卻不想鳳九忒不給夜華面子,一雙眼睛只死死定住司命星君,盯了半晌,哭喪著一張臉道:“司命,你這寫的什麼破命格啊。”

  我覺得鳳九這麼明目張膽地無視夜華有些不好,遂對夜華抱歉一笑,他亦笑了笑,繼續悠悠地喝茶。

  鳳九那一句破命格想是有些刺激司命星君。正譬如你不能對著登科的狀元說他胸無點墨,亦譬如你不能當著青樓的花魁說她面貌庸陋。歸根結底,一個人賴以吃飯的東西,是斷斷侮辱不得的。

  司命捧著那冷茶,嘴角抽了抽:“初初定帝君的命格,確然定得不濟,帝君既已對殿下種了情根,為今之計,便只能請殿下委屈著陪帝君唱一台戲。帝君此番投生,特特要歷的劫中,情劫占了個大頭。原本帝君的這個情劫要由那落水的女子來造,如此,便只能委屈殿下來造了。”

  鳳九委屈道:“為什麼要我來造?我此前欠他的恩情已算報完了,你不幫我想個脫身之法,卻還要我留下來幫他造劫,司命,你罔顧我們多年的交情。”

  司命閒閒地用茶杯蓋浮著茶水道:“正如殿下方才所說,乃是殿下你亂了帝君的命格,讓殿下你與帝君造劫,便是補償了。若殿下執意不肯,待帝君這一世壽盡回復正身時,再去與帝君請罪也不遲。”

  我不忍道:“這與小九卻沒什麼干系的,原本是我改了元貞的命格才牽出這麼些事情……”

  司命站起來恭順拜道:“姑姑有所不知,天命講的是這個理,一環扣一環,上面一環的因結出下面一環的果,鳳九殿下正是帝君這個果上面的因。鳳九殿下既被卷進了這場事,且她還用了兩生咒施了法力,若帝君的命格被大改了,殿下便必然要遭些反噬。小神方才提的那個法子,乃是唯一萬全的法子。”

  我無限傷感地看著鳳九。

  鳳九淒涼地跌回椅子上,淒涼地倒了杯茶,淒涼地喝了一口,遂蕭瑟與司命道:“既是要讓我來造這個劫,卻與我說說該怎的來造?”

  她已然認命了。

  司命星君輕言細語道:“只需殿下你先與帝君些甜頭,將帝君一顆真心拿到手,待彼時帝君對殿下一網情深,再把帝君的這顆真心拿出來反復踐踏蹂躪就行了。”

  鳳九打了個哆嗦,我也打了個哆嗦。

  司命補充道:“屆時小神與殿下擇些戲本子,正可指引一番殿下如何,呃,如何踐踏人的真心。”

  鳳九趴桌子上哭去了。

  卻聽到外頭的宦臣通報皇帝駕到。我憐憫地揉了揉鳳九的頭,與夜華司命一道穿牆走了。

  他二人一路將我送到紫竹苑外,夜華將我摟了一摟,道:“我尚有些事情積在身上,你明日先回青丘,兩三日後我便也回來了。”話畢轉身遁了。司命方才說,他們皆是從蟠桃會上溜出來的,此番需得快快趕回去。

  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覺得方才那滋味隱隱有些熟悉。又揣摩著夜華似在青丘已狠住了些日子,聽他方才這個話,卻不像是快走的形容,如此他到底住到什麼時日才算個頭?這麼揣摩了一會兒,覺得困意襲來,撓了撓頭,便轉進屋睡了。

  第二日睡到巳時才從床上爬起來,睡得十分滿足。

  同元貞他娘辭行時,他娘很捨不得,但因我是位高人,她意知不可挽留,只唏噓了幾聲,便也道別了。

  因這麼一趟,於是乎,近午時才回到青丘。

  我不過下界兩月,青丘自是沒甚變化,山仍是那些山,水仍是那些水。卯日星君仍是對這處地界特別寬厚,日光灑得將將好,不十分厚也不十分薄。

  狐狸洞門口見著小別的迷谷,我戲謔道:“這麼些時日,沒了我來時時著你些差事,你過得很逍遙麼。”

  迷谷甚含蓄笑了笑,而後奇道:“姑姑不是昨日回來的麼,還去辦了那麼樁大事,說這麼些話倒像是剛剛才從凡界回來的形容。”

  我愣了一愣,亦奇道:“昨日我尚且還在凡界,確然是現在才回來的。”

  迷谷一張臉漸漸雪白,喃喃道:“那昨日回來那個……”

  我一怔,一凜。

  若是哪個變化做我的模樣,以迷谷的修為斷然不會看不出來。若這世間尚且有一個人,連迷谷看著都覺得是我,那只可能是……

  我閉了閉眼。

  玄女。

  很好,很好,這七萬年來我未曾去找過你的麻煩,你倒是找到我青丘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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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4 01:32:3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我深深吸了口氣:“昨日來的,應該是玄女。”

  迷谷兩眼發直,唇咬得雪白。

  我看他的神色很不同尋常,問道:“昨日她怎麼了?”

  迷谷顫抖道:“昨日,昨日她來時,與我說,說找到了保住墨淵上神仙體的新法子,著我將上神的仙體交與她。我,我以為她是姑姑你,便去,便去炎華洞將上神的仙體抱了來。恰逢,恰逢小殿下午睡醒來,見著你,不,見著她以為是你,十分高興,她便,她便將小殿下帶著一同走了。”

  我心頭巨震,抓住迷谷衣領道:“你是說,她將師父和阿離都帶走了?”

  迷谷臉色灰白,死死盯著我的眼睛:“姑姑,是我將墨淵上神的仙體交給她的,你將我賜死了罷。”

  半空裡雷聲轟鳴,烏雲滾滾,一把閃電劈下來,五百多年未使過的玉清昆侖扇在面前的湖泊裡顯出真形,揚起的七丈水瀑中,映出我一雙赤紅的眼。

  我笑道:“扇子,今日怕是要讓你再嘗嘗血氣。”

  迷谷在身後啞著嗓子喚我:“姑姑。”

  我轉過臉瞧他,安撫道:“我不過去打一場架,將師父和團子一同帶回來,你不用如此驚慌,唔,先燒一鍋水放著,我回來要洗個澡好好解乏。”

  遂取出白綾緊緊縛住雙眼,捏了個訣,騰上一朵濃黑的雲,直逼大紫明宮。

  上古時候,一些孽障太深的魔族會遭天罰,生出死胎。有個叫接虞的女魔因殺孽太重,曾一連三胎都是死嬰。後來接虞便想出一個辦法,將死嬰的魂魄用術法養著,殺了一位上仙,把死嬰的魂靈放入這上仙的仙體中,死嬰便活了。鬼族之亂後的一萬年,折顏來青丘看我,曾有意無意提到,離鏡的這位王後生下的便是個死胎。

  玄女,若此番你膽敢濫動墨淵的仙體,莫怪本上神不顧兩族情誼大開殺戒,血洗大紫明宮。

  七萬年前戒備十分森嚴的大紫明宮宮門如今卻無人把守,想是請君入甕。

  若我還是七萬年前的那個白淺,那個尚須得墨淵深夜相救的那個白淺,我冷笑一聲。手中的昆侖扇略有些躁動,我將它抵在唇邊低聲道:“你可是聞到血的味道了?”

  大紫明宮王後的流影殿前,玄女正襟危坐在一張金榻上,一左一右皆列滿了鬼將。她笑道:“淺淺,七萬年別來無恙,聽陛下說司音神君是個女子,本宮便料到是你。在昆侖虛初見司音時,本宮便很驚詫,除了淺淺你以外,竟還有人同本宮長得這樣像。”

  我柔和笑道:“王後說笑了,你可不是長得這樣的,老身的記性一向很好,至今尚且能記著你當初的那張臉,王後你卻忘記了麼?唔,十裡桃林的折顏上神近來一直空閒,若王後當真忘了,老身不嫌麻煩,倒可以將他請來這裡,仔細幫你想想。”

  她一張臉紅裡透白,白裡透青,煞是好看。紅過白過青過之後,咯咯笑道:“不管怎麼說,今天在這裡將你的命取了,世間便再沒人能同本宮一樣了。自昨日得了墨淵的仙體和你的兒子,本宮便知你是要來找本宮的,本宮一直等著你。當初本宮就曉得,即便沒有玉魂,你也會將墨淵的仙體保下來,嘖嘖嘖,你果然沒令本宮失望,只是讓本宮找了這麼久,卻是個罪過了。墨淵的仙體被你養得很不錯,本宮很歡喜本宮的兒子能得到個這麼好的身體,淺淺,看在你的這份功勞上,本宮會叫他們給你一個痛快死法的。”話畢那金榻往後一退,兩列的鬼將齊齊朝我湧來。

  我冷笑道:“便看你們有沒這個本事罷。”

  半空一聲驚雷,玉清昆侖扇從我手中竄出去,四面狂風呼嘯而起,昆侖扇長到三尺來長,我縱身一躍,將它握在手中,底下鬼將們的兵器明晃晃一片,直砍過來。

  扇子挽個花,將一眾的刀槍棍棒格開,再揮出去,招招都是致命。扇子很多年不曾打架,此番舞得十分賣命,穿過一副又一副血肉軀體,帶出的血痕淋漓一地。這兩列鬼將中有些打得很好,兵器刺過來的角度十分刁鑽且有力,好幾次差點將我穿個窟窿,被我險險避過。彼時我正占著上乘。然他們一幫人委實太多,自午時布陣,直打到日落西山,鬼將死傷得還剩下兩三個。我肩背上挨了一刀,縛眼的白綾也在纏斗中不慎被扯落下來。眼睛是我的弱處,場外的玄女忽祭出一顆金燦燦的明珠來,晃得我眼睛一陣刀割般的生疼,一個恍神,當胸又中了一劍。玄女哈哈笑道:“若陛下見今在宮中,也許你還有活命的機會,可你竟來送死得這麼不巧,陛下正狩獵去了,嘖嘖嘖,滿身的傷痕真叫人心疼,此番卻叫哪個來救你?斛那,將她的命給我取了。”

  尚未見著墨淵一眼就死在這裡,便委實太可笑了。身上的痛遠沒有心中的痛甚。當胸的一劍直達後背,刺中我的名叫斛那的鬼將顯見得十分得意。一得意便少了很多警惕,我將那劍刃生生握住,扇子狠狠揮過去,他尚未反應過來,腦袋便被削掉了。所以打架的時候,萬萬不能掉以輕心。金光照得我睜不開眼,卻不得不睜開眼,眼角有些東西流出來,先前還說得很高興的玄女此時卻沒了聲音。僅剩下的兩名鬼將亦十分難纏,可終歸少了第三個人來牽扯我,扇子飲血又飲得正是興起,半盞茶的功夫後,便一並做了扇子的祭品。

  玄女舉著明珠顫抖道:“你別過來,你再過來,再過來我便將墨淵和你兒子一同毀了。”她背後正正是不知什麼時候移來的兩幅冰棺,一副大的,一副小的,大的躺著墨淵,小的躺著團子。我的眼前一片血紅,縱然血紅也還勉強辨得出墨淵蒼白的容顏。

  我略略停下步子,折扇撐著地,怒極道:“你將阿離怎麼了?”

  她雖仍在顫抖,卻鎮定許多,靠著冰棺道:“如今他只在沉睡而已,不過,你再走近一步,我便不保證他會怎麼了。”

  我費力地盯著她,眼角的血似乎流得更快。

  她得意道:“將胸中的劍拔出來,把手中的折扇丟給我。”

  我沒答理她,繼續撐著折扇走過去。

  她驚慌道:“叫你不許過來,你再過來我就一刀將你兒子刺死。”

  果然,她的手中又多了把刀。

  我抽了抽嘴角,笑道:“左右我今天進來這大紫明宮,便沒想過再出去,你將他殺了罷。你將他殺了,我再將你殺了替他報仇,想必他也欣慰得很。我守了墨淵七萬年,他一直沒回來,我也活得很百無聊賴了,若阿離一個人害怕,我便也陪著他一起去了就是。唔,你我都活了這麼長的年月了,大家都把生死看開點。”

  她已是語無倫次,慌亂道:“你瘋了,你瘋了。”

  我擦了把眼角細細流下的鮮血,覺得自己是有那麼點瘋,卻也算不得太瘋。眼前這個人,她辱我的師尊,傷我的親人,我如何還能咽得下這口氣,今日不將她斬於昆侖扇下?

  玉清昆侖扇一怒,怒動九州。扇子今日飲了足夠多的血,十分興奮。大紫明宮上空電閃雷鳴,傾盆大雨將一地的血污混成一條血河。玄女歇斯底裡道:“你不能殺我,你殺了我陛下會將你青丘踏成平地的,你怎能連累你一國的子民?”

  我呲嘴笑道:“那時我們都死了,人都死了還管身後事做甚?”

  何況青丘的子民雖不好戰卻並不是不能戰,離鏡若要將我青丘踏平,也要些本事。

  因想到此處,就免不了再補充兩句:“你若真這麼擔心這些身後事,倒不如擔心擔心天族的那位太子將你們鬼族夷為平地。你此次劫了他兒子,還打算將他這唯一的兒子殺了,相信我,以他的個性,委實有可能將鬼族踏平的。”

  她似不能反應,我也不打算繼續讓她反應了,昆侖扇已蓄足了力量。一道閃電的盛光中,急急從我手中飛出去。玄女跟前卻忽然掠過一個人影,生生將昆侖扇的攻勢逆轉到我這一方來。驚魂甫定的玄女抓著那人的衣袖,顫巍巍叫道陛下。

  昆侖扇初初便是用的殺人的力,飛得很急,此番被這麼一擋,回勢便更加猛烈,我方才已用盡全力,委實沒力氣再避,咬牙閉眼,能葬身在自己的兵器下,我這一生也不算冤了。卻在閉眼的一瞬間,被誰緊緊抱住往旁邊一個騰挪。

  我轉頭看著抱住我的這個人,夜華啊夜華,你是掐著時辰來的麼,你若提前個片刻來,我也不至於傷得這樣。

  夜華臉色鐵青,一貫沉寂的眼眸中怒火洶湧翻滾,嘴唇緊抿著,身上很僵硬。玄色長袍的襟口處因是白的,被我臉上的血染得一片殷紅。昆侖扇引動的騰騰怒雨被格在仙障之外,嫩棗大的雨滴打在仙障上,濺起碩大一片雨霧。他用手撫摸我臉頰的血痕,輕輕道:“淺淺,是誰將你傷得這樣?”

  我動了動道:“傷我的都被我砍死了,還有個沒砍死的方才正准備砍,被她突然冒出來的夫君擋住了,哎,你抱得松一點,我全身都疼得很。”

  對面尚抱著玄女的離鏡猛地抬起頭來,似乎詫異得很,極其不能置信地喚道:“阿音?”

  被他護在懷中的玄女身子顫了一顫,一雙眼望過來,驚恐地睜大了,訥訥道:“墨淵上神。”

  想是將夜華認做墨淵了。

  我勉強與離鏡道:“不想這麼快就又見著了,鬼君好手法,老身方才差點就被鬼君一招斃命了。”

  他丟了玄女急行幾步到得我的面前,卻因夜華的仙障擋著,無法靠得更近些。我如今這一身猙獰狼狽得很,看得出來他在細細辨認。

  昆侖扇受牽引之術的召喚,已重新回到我的手中,我贊歎道:“鬼君娶的這位王後果然很不錯,即便七萬年前那場惡戰,老身亦沒被逼得這樣過,今日受教了。”

  離鏡的臉色比我這嚴重失血的人還要白上幾分,惶惑道:“阿音,太子殿下?這,這是怎麼一回事?”

  松松摟著我的夜華沉聲道:“離鏡鬼君,本君也正想問問你大紫明宮,這是怎麼回事。”

  我轉頭與夜華道:“你這話卻問錯了對象,左右是玄女王後擄了我師父與你兒子,你原該問問離鏡鬼君的這位王後才是。哦,團子暫且沒事,你不必憂心。”

  夜華柔聲道:“那也是你的兒子。”

  繼子也是兒子,我違心道:“好吧,也是我的兒子。”

  離鏡訝然道:“兒子?”我點了點頭。他眼神明暗了幾番:“你……”你了半日沒你出個所以然來,又轉頭去望玄女,夜華也望著玄女,我見他們都望玄女,便也就一同望著玄女。

  她手中的那顆明珠早被夜華一道電閃劈得粉碎,跪倒在團子的冰棺跟前,見著離鏡望她,眼神迷亂道:“陛下,陛下,我們的兒子終於能回來了,你看,我給他找了個多好的身體。早知道墨淵的身體對我們的兒子有用,當初白淺那賤人來我們大紫明宮向你討玉魂,你應該給她的。啊,不過想不到,沒有玉魂她也能把墨淵的身體養得這樣好。陛下,你往日嫉妒墨淵,從今以後卻萬萬不能這樣了,他就要是我們的兒子了……”

  離鏡大喝一聲:“住嘴。”

  玄女茫然道:“陛下,難道是我說錯了,你當初不願將玉魂給白淺那小賤人,不就是因為嫉妒墨淵麼?可如今他就要是我們兒子了,啊,對了,你還不知道白淺那小賤人是誰吧,青丘的白淺,她就是當年的司音神君呀……”

  夜華的手一震。

  我掙開他的懷抱,撐著昆侖扇走出仙障,冷笑道:“玄女,你盡可以試著再辱我師父一句,試著再辱我一句,我師父的仙體無尚尊貴,受了我七萬年的心頭血存到至今,怕是你的兒子承受不起。”

  離鏡猛地轉身來,雙目赤紅,幾步到我面前:“心頭血,你是說……”

  我退後一步,恨聲道:“鬼君當初是怎麼以為的,以為我沒你的玉魂便保不住自己的師父?玄女說的鬼君可是聽明白了,青丘的白淺本就是一頭九尾的白狐,九尾白狐的心頭血有什麼功用,你正可以去問問你的王後。”我指著自己的胸口,斛那鬼將的那支劍尚刺在左胸處,沉沉笑道:“那時候師父的仙體傷得很重,需每夜一碗心頭血連養三月,我在那場戰爭中身體受損得也很嚴重,若每夜取自己的心頭血養著師父,根本支撐不到三月,想著你我總算早時存了些情誼,厚著臉皮來你大紫明宮求賜玉魂,彼時,離鏡鬼君,你卻是怎麼跟我說的?”

  他啞聲道:“阿音,那時我並不知道你重傷在身,阿音,我也並不知道,阿音……”

  我擦了把臉上的雨水,指著墨淵的冰棺笑道:“你知道我是怎麼支撐過每夜取心頭血的那三個月的?如今,若說我白淺還是個善神,便也只是因為我還有份知恩圖報的心,師父佑我兩萬年,時時救我於水深火熱之中,不將這份恩情報答與他,我白淺就枉稱一個上神。算我無能,那時連取了七夜心頭血,便毫無知覺,若不是阿娘及時趕到,渡我一半的修為,司音神君便真如傳說所述仙跡永失了。你可還記得當初我所說的,同你們大紫明宮不共戴天。如今,我念著神族與鬼族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情誼,不與你們大紫明宮為敵,你還當真以為我是怕了你們不成?”

  離鏡竟面色淒涼。

  因方才那番話說得太用力,牽扯全身的傷口,當時不覺怎麼,現下停下來喘氣頓覺疼痛難忍。很好,這痛也是一忽兒一忽兒的。

  我壓抑著咳嗽了兩聲,夜華趕緊過來將我攙著,方才我同離鏡敘舊,不注意他已將墨淵同團子從冰棺裡救了出來,正用一團仙氣護著,端端地立在他身後。這麼看他與墨淵便更是相似,從發式到服飾,除了墨淵的臉色蒼白些,兩人竟沒什麼不同了。

  離鏡仍將我定定地望著,頓了良久,才道:“阿音,不是這樣的,那日,那日你離開之後,我找了你很久,便是這七萬年,我也未曾片刻停止尋你。後來我想了很多,阿音,玄女說得對,當日我不與你玉魂是因為知曉你要用它來救你師父,我嫉妒他,阿音,我其實,我其實從未對你忘情。”

  他這一聲未曾忘情令我驚了一跳,我定了定神,歎道:“離鏡,你不是未對我忘情,你這一生永遠都在追求已失去或求不得的東西,一旦你得到了,也便絕不會再珍惜了。”

  他眼中竟蓄出淚來,又是良久,澀然笑道:“你這樣說,只是想少些負擔是麼,你當初便從未愛過我對不對,所以我同玄女一處,你才放手得如此瀟灑,那時候,你早就對我厭煩至極了對不對?”

  胸中好不容易平復下去的血氣立刻又湧起來,我咬牙冷笑道:“當初你做了那般的錯事,還指望我海量同玄女共侍一夫?如今這倒成了我的不是。你只道玄女她是個弱女子,須得你憐惜,縱然我當初是男兒身,心也不是鐵石做的,被你兩個那般的踐踏,也曾鮮血淋淋,我傷情大醉,噩夢纏身時,你卻是在哪裡?你同玄女卻是在做甚?”

  離鏡臉色蒼白。

  我攀著夜華的手臂咳地喘不過氣,身後夜華冷笑道:“鬼君先莫忙著算當年的帳,本君便暫且問一問鬼君,今日你的王後做的這一筆賬,我們是公了還是私了。”

  離鏡尚未作答,玄女已顫抖道:“私了怎麼,公了又怎麼?”

  夜華沉聲與離鏡道:“私了便請離鏡鬼君將你這不懂事的王後剝皮抽筋,魂魄打下畜生道永世不得超生,以洩本君的心頭之憤,公了麼,我天族的將士們許多年沒打仗了,已閒得很不耐,我們正可以試一試,這麼些年到底是哪一族的兵練得更好些。”

  玄女倒吸了口氣,大雨中爬去抱住離鏡的腿,仰頭道:“陛下,救我!”

  離鏡看了她一眼,道:“你委實不懂事了些。”

  玄女淒厲道:“你果然是要將我剝皮抽筋麼?你忘了,你忘了當年我為你做了多少事,沒有我,你能夠這麼輕松登上鬼君之位麼?如今你卻要,你卻要……”繼而又哀求道:“陛下,天族不會出兵的,他沒有權利號令天族出兵,他不過是個太子而已,為了個女人出兵,天族不會同意的……”

  夜華換了個姿勢摟住我,輕輕道:“本君可不單是為了個女人出兵,墨淵上神是我天族的尊神,白淺上神是我天族未來的帝後,阿離將來必定要承本君的位,此番,他們三個卻在你大紫明宮裡受了這奇恥大辱,你說,天族的眾將士們可咽得下這口氣?”

  離鏡沒理抱住他腿的玄女,神色木然道:“玄女此前就一直有些瘋癲,否則也不能犯下如此的錯事,還望太子殿下能網開一面。”

  夜華溫聲道:“淺淺,你說,要不要網開一面?”

  這會兒松懈下來,我全身痛得說不出話來,本想再放兩句狠話,身上太累,便只搖了搖頭。

  玄女哈哈笑道:“夜華君,虧得你對白淺這賤人這般好,你可知道,她同她的師父有私情?”

  我十分震怒,待要掙扎著去抽她兩個耳光,夜華已經一道電閃劈了過去,離鏡沒再護著她,玄女被劈得往後退了十丈遠,正正撞在那張金榻上,吐出一口血來。

  夜華道:“本君原本從不打女人,淺淺還說你那張臉長得同她很像,我倒看不出你這張臉,同她哪裡像。”

  我推開夜華,漸漸撐著走到玄女跟前,瞧著眼下這張同我八九分相似的滿是血污的臉,輕笑道:“皮相這東西,當初我既給了你,便並不大在意,但如今看著你這張臉,卻叫我不大順心了。”

  她驚恐得直往後縮,顛三倒四道:“你要做什麼?我,我本就長得這樣的,你,你不要想奪了我的美貌。你便是請了折顏來,我,我也是不怕的……”

  我右手捏起印伽,詫異笑道:“請折顏做什麼,我開先不過跟你開個玩笑,易容換顏這樁法術,你以為四海八荒便只有一個人會,老身不才,歇下來這七萬年裡無所事事,這個法術倒學得很精深,你便是要剝皮抽筋,也不能帶著我這一張臉去剝皮抽筋麼。”話畢,攢力用咒語將手中的印伽一催,明晃晃一片白光過後,玄女呆滯地將我望著。

  我俯身拍了拍她的臉,從袖袋裡取出面鏡子遞給它,還好,這面鏡子尚未被血污染紅,是面光潔的鏡子,藹聲與她道:“瞧瞧,你現在的這張臉,不是挺好麼?這才是你原本的容貌,可要記得清楚。”

  離鏡在一旁喃喃道:“怎麼會是這樣,怎麼會是這樣……”

  玄女卻突然尖叫一聲,我被她這尖叫引得向後一望,她竟生生將自己兩只眼珠挖了出來,錯亂道:“不,不,不,我不是長這樣的,我才不會是長這樣的。”

  她那一臉血糊糊的模樣,有點可怖。

  離鏡仍在失神當中。

  我搖頭歎息道:“明顯的,心理承受能力太差了。”又轉頭與夜華道:“其實她原本的模樣,我瞧著也是個清秀佳人。”

  這一番評點完,喉頭一甜,嘴角又溢出幾絲血跡來。

  夜華眼神黯了黯,抱住我卻與離鏡道:“離鏡鬼君,你便看著辦吧。”在我耳邊輕輕問了句:“淺淺,可還撐得住?”我想了想,搖了搖頭。眼前恍然一團極柔和的光,我便沉沉昏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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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4 01:32:5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1)

  當年我在昆侖虛學藝時,山上的規矩立得很嚴整。早不過辰時便必得起身應早課,晚不過子時便必得滅了桐油燈安歇。

  因我同大師兄走得親近些,待師父出山時,便偶爾也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缺堂把的課,多躺一個時辰,睡到巳時末。但頂多也便只是巳時末了。這習慣經年地養下來,雖如今我已出師門七萬年,卻一直帶在身上。即便冬日裡人懶些,也是一過巳時便在床上躺不下去。於是乎,縱然昨日我甚暢快去大紫明宮鬧了一場,周身負了些傷,老胳膊老腿疼得心裡頭撥涼撥涼,到了時辰,卻還是巴巴地醒轉過來。瞧著躺的正是狐狸洞裡我自個兒屋子的雕花大床,便稍稍地心安了。

  昨日,我昏睡得有些不巧,未曾親見夜華帶著墨淵團子並我三個全身而退,但諒得他的修為,做這一樁事應是不難。

  迷谷素來伶俐,想來已將墨淵的仙體承回炎華洞中。但卻不知他放的那個姿勢是不是墨淵一向入睡的姿勢。我不大放心,便要掀開被子起身去看一看。

  一動,卻牽著胸前傷處,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氣。

  聽得我這口冷氣,被面旁一個東西略動了動。我垂了眼想看得仔細,卻驀地對上一道熱氣騰騰的目光。這目光的主人正趴在我的床沿邊邊上,憂愁溫順又欣喜地將我望著。

  我愣了一愣。

  我這一愣其實是有些緣由的。

  依我在凡界瞧的那些戲本子,倘若一個書生趕路時遭了山賊,為路過的俠士拔刀相救,待那書生從虛驚裡清醒過來時,登場的便必然是這位年輕有為的恩人俠士,萬沒有哪個戲本子在這樣要緊的關口上一個跑龍套的。眼下我這情勢正譬如一個遭了強盜的書生,本該是俠肝義膽的夜華登場的好時機,卻跑上來一個毫不相干的人。是以,我才有這麼一愣。

  跑龍套的仁兄灼灼地看了我好一會兒,輕聲道:“你,你現在覺得怎的?”

  我謹慎地往裡挪了挪,道:“睡了一覺,精神頭已好了十之七八了。”

  誠然我是個上神,這副仙身雖早經得大大小小的劫難打磨,等閒的傷勢都好得要比常人利落,卻也並不至於這樣利落。我撒這個謊,乃是因為面前這位仁兄一向與我有些不對付。若我在他面前示弱,他趁著我重傷在身,暗暗地下趟不輕不重的毒手,便委實嗚呼哀哉了。

  我同這位仁兄的淵源,正可以追溯到折顏送四哥畢方鳥坐騎之時。折顏從西山獵回的那只畢方,便正是此刻我面前這位衣冠楚楚的仁兄。

  畢方將將做四哥坐騎時,我們處得甚好,他還曾獨獨背著我去十裡桃林吃過幾次桃子,討過幾次酒。後來卻不知什麼緣故再不願背我。

  好在千兒八百年之後總算讓我瞧出一絲因由。

  大約是他歡喜鳳九,鳳九卻每每只纏著同我一處,所以他才對我生了些嫌隙。

  他這醋因喝得實在沒道理,我自不同他一般見識,然他卻十分較真,仿佛每日裡必得同我辯兩句,這日子才過得下去。是以他出走後,我還挺不厚道地偷偷歡喜了好幾日。

  窗戶大開著,光線雖不烈,我眼睛不好,被晃得略有些刺痛。畢方趕緊湊過來道:“我將窗扇關了可好?”

  我被他這難得的謙然和順唬了一跳,鼻子裡嗯了一聲。

  他關了窗戶回來,與我掖了掖被角,在床邊靠了一會兒,又親厚地來問我喝不喝水。就是迷谷也做不來這般周到細致。

  我其實很有些渴,但畢方這番作為卻讓我心裡頭揣了個疑問,待他又去體貼地倒茶,恍然間便有些福至心靈。

  我悶悶笑道:“四哥?你是四哥罷?因我剛打了架法力衰弱,識不得變化之術,便裝了畢方的樣子來耍弄於我。嘿嘿,樣子倒化得沒一分毫差的,但性子卻忒不像了,你可沒瞧著畢方素日來對我那不冷不熱不當一回事的形容……”

  倒茶的影子頓了頓。

  他轉過頭來,神色復雜,道:“我沒做什麼變化,實實在在便是畢方,上神同殿下前去西海辦事了,我一個人在桃林守得無趣,便回來瞧一瞧你。”

  我愣了,嘴唇哆嗦幾番,扯出一個笑來:“哈哈,你們羽禽類一向性子便有些冷,天然便和我們這些走獸不大一樣的,哈哈,我就那麼一說,你別掛在心裡,別掛在心裡……”

  他面上瞧不大出來喜怒,端來茶水扶我喝了兩口。看著我默了半日,忽然道:“若那時我在你身旁,拼了滿身修為也不會叫他們傷你一分一毫的。”

  我訕訕道:“都是一個狐狸洞出來的麼,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畢方你哪日約了人打架,我也是要同你助一助威的。”又想到他說的是“拼了滿身修為”,我這個“助一助威”自然就落了下乘。遂咳了一聲補充道:“哪怕是被打得灰飛煙滅”。自覺得口頭上這個人情做得比他還大,略感欣慰。

  口頭上的人情做起來不過張一張嘴的事,十分容易,你推一句我接一句,即便這話裡未曾含幾分真心,聽起來總讓人受用。然畢方看起來卻並不那麼受用,一雙眼瞪著我,雖則瞪著,卻瞪得與平日裡甚不同,乃是有幾分嗔怪地瞪著。

  我打了個哆嗦。

  他傾身而來:“淺淺,你裝傻要裝到幾時,你明知我自來了青丘便思慕於你,卻要說這些話來氣我。”

  我傻了。

  娘噯,人說羽禽類最是忠貞,不動情則已,一動情便至死不渝。倘若思慕了一個人,定然是到老到死都思慕的是這個人。畢方既思慕了我的侄女,按他們羽禽的傳統,便該有始有終地思慕下去,幾時,幾時他卻又看上我了?

  他續道:“因你同那天族的太子早有婚約,我才勉不得已藏了一顆真心。可此番,此番你遭此大難,他卻絲毫不能保你的周全。聽說他天宮裡還儲了位側妃,我出去這麼多天,打算得也很清楚,他這樣的風流,也不知能不能全心對你好,我怎能放心將你交與他,我……”

  他一番話尚未說得盡興,門啪嗒一聲,開了。

  夜華臉色鐵青地站在門口,手中一碗湯藥,正騰騰地冒著熱氣。我茫然中還能感慨一番,報恩段子陡然變作風月段子,這出戲真是一出不落俗套的戲。



  畢方斜覷了一眼夜華,沒再說話。

  夜華將藥碗放在桌案上,因畢方正占著床邊,便只在桌案旁坐了,涼涼地,也沒甚言語。

  廂房裡一時靜得很。

  得了這個空閒,我正好把將將畢方的一番話理個順暢。他方才說因我同夜華有了婚約,才將一顆真心藏了。

  他這一顆真心卻也藏得忒深沉了些,這麼萬兒八千年的我竟一絲都沒瞧出來,嘖嘖嘖。

  我雖對畢方沒那不正經的心思,可他說思慕我,如今回過味來,卻叫我偷偷地有些歡喜。因自桑籍退婚,天君頒下那樁天旨下來,我那本該在風月裡狠狠滾幾遭的好年紀,便孤零零地就過了,總歸比同年紀的神仙們無趣了不少。雖面上瞧不大出來,其實我心裡是很介意這個事情的。是以畢方表了這個白,便表出了我積壓了五萬年的一腔心酸和一腔感動。

  我覺得即便遂不了畢方的意,那拒絕的話也要說得十分溫存,萬不能傷了他的心。便訥訥開口道:“這個,終歸是他們天族的訂婚在前,我同你,呃,我同你也只得是有緣無分。你說思慕我,我其實很歡喜。但凡事,凡事也要講個有前有後不是?”

  畢方的眼睛亮了亮,道:“若你能同我一起,我願意將天族得罪個干淨。”話畢瞟了夜華一眼。我才將將注意到,裊裊的藥霧裡,夜華的臉色已難看得不能用言語形容了。

  夜華擺出一副難看的臉色來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也明白,身為他未過門的媳婦兒,卻當著他的面同另一個男子商議風月之事有些荒唐,大大地駁了他的面子。但我同畢方實在光明正大,且此番原是他來得不巧,我總不能因了他誤打誤撞闖進來就給畢方釘子碰。畢竟我同畢方的交情也算是不錯的。

  這麼在心中掂量一遭,我甚好心同夜華道:“不然你先出去站站?”

  他沒理我,低頭去瞧那碗烏漆麻黑的湯藥。

  畢方又坐得近我一尺,柔聲道:“你只說,你願不願同我一起?”

  當著夜華的面,他這麼也委實膽肥了些。

  我訕訕地:“你也曉得我是很重禮數的,既然天族將我定下來,我斷不會主動來起些什麼事端讓青丘和九重天上都為難。你這份心意我便承了,也感激得很。但我們兩個實在有緣無分,多的便都不再說了,你對我的這個念想,若還是泯不了,便繼續藏起來罷,終歸我知曉了你的這份心,長長久久都不敢忘記的。”

  我自覺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無懈可擊,既全了畢方的面子,也全了夜華的面子。

  畢方木然地將我看了一會兒,歎了回氣。又幫我掖了掖被角,便轉身出房門了。只夜華仍坐在桌案旁,一張臉隱在藥霧裡,看不太真切。

  我睡一覺,這精神頭恢復得其實只十之一罷了。同畢方這一通話說得,且驚且喜且憂且慮,大大傷了一回神。但心裡仍惦念著要去炎華洞一趟,此時夜華卻正正坐在我廂房裡,有些不便。我琢磨著得找個名目將他支會開,想了一想,遂氣息奄奄與他道:“唔,勞煩把藥給我,突然有點犯困,吃了藥我便想好好睡一會兒,你去忙你的罷。”

  他嗯了一聲,將藥端過來。

  良藥苦口,這藥苦成這樣,想來確然是味良藥。一碗湯藥下肚,苦得我從頭發尖尖到腳趾頭尖尖都哆嗦了一回。

  夜華接過碗放在一旁凳子上,卻並不走,只側了頭看我,道:“你可曉得,回回你不願我在你跟前守著時,找的理由都是犯困?此時你也並不是真的犯困罷?”

  我怔了一怔。

  誠然這是我找的一個借口,然我這一趟卻千真萬確地頭一回同他使,萬談不上什麼回回的。

  我尚且還在思忖這個回回,他卻已來攬了我的腰身。因此番我傷得重些,便不自覺化了原身養的傷,狐狸的身形比不得人,腰是腰腿是腿的,他卻還能分得出一只狐狸的腰身,我佩服得很。

  他聲音有些低啞,緩緩地:“淺淺。”

  我嗯了一聲。

  他卻只管摟著,沒再說什麼。半日,終歸又擠出來一句:“你方才說的,全是真心?”

  我有些發懵,方才我那一番話,皆是說給畢方聽,與他卻全沒干系。我是真心還是不真心,顯見得應該畢方來問才更合宜。

  他埋著頭似笑了一聲,這一聲有那麼股子沒奈何的意味:“你此番任我攬著你抱著你,我來青丘住的這些日子,你也時常能為我添些茶水,陪我下一下棋,皆是因為我們兩個有婚約是不是,若與你有婚約的是另一個人,你……”他將我攬得更緊一些,歎了一口氣,卻並不接著說了。

  我在心中雪亮雪亮地過了一遭,以為他這話問得十分奇怪,這不是明擺著的事麼,若不是我兩個早有婚約,他能在我這裡一次又一次地揩到油水?便是將將來青丘住著時,便被迷谷打出去了,哪還進得了狐狸洞,分得上好的一間廂房?且不說我還將三哥往日住的劈出來與他做書房,待他待得這麼殷勤。

  但自我同夜華相熟,他便從來一副泰山崩於前連眼睫毛也不動一動的性子,此時竟在我面前顯出這等示弱的姿態,委實有些不同尋常。

  我干干笑了兩聲:“我對你好些也不全是因那紙婚約。”

  他僵了僵,抬頭來望我,眼睛裡亮晶晶的東西閃了閃。

  我被他瞧得不自在,咳了兩聲道:“你在狐狸洞住的一段時日裡,每日批公文都批得十分辛勞,卻也還惦念著給我們煮飯燒菜。這些我都很感念,一直切切地記著。俗話說有來有往,有去有回,你投過來一個桃,我自然要回報你一個李子,沒李子的話也得拿個枇杷果來替著。換了其他人來與我起一紙婚約,卻未必能做到你這樣,我便也未必能耐著性子同他喝茶下棋了。”

  我這個話說得其實很和襯,這正是長久夫妻的相處之道,夜華一雙眼卻黯了黯。他自黯然了好一會兒,我因無從知曉他緣何猛然地就黯然了,也不便打攪,只望著床頂,想炎華洞洞口的禁制該得換一換了。

  他突然深深地將頭埋進我肩窩裡,悶悶道:“我從未給其他人做過飯菜,我只給你一人做過。”

  我用爪子拍了拍他的背,點頭道:“你的廚藝是很好的,抽空給你爹娘爺爺也做幾回,正體現一個孝字。”

  他沒理我,又道:“我做這些並不因你同我有婚約。我來青丘住也並不因阿離想你。”

  我了然道:“哦,下廚房這個事原來卻是你的興趣。這個興趣是個好興趣,忒實用的。”

  他將我摟得越發緊些,仍沒理我,再道:“淺淺,我愛你。”

  我茫然了一會兒,睜大眼睛,十分震驚。這這這。

  天塌下來也沒比這個更叫人驚詫的了。

  我原以為自己的姻緣樹乃是棵老鐵樹,批死了萬萬年也開不了花,今遭,這棵老鐵樹居然,居然開花了?且還開的一株並蒂花?!


  夜華抬起頭來幽幽望著我:“你怎麼說?”

  我尚且還震驚得不能自拔,委實不知該怎的來說,在拔與不拔之間,好容易喘上一口氣來:“這,這可不當耍的。”

  他淡淡然笑道:“我再沒什麼時候比這時候更真了,沒情誼自然也能做長久夫妻,我卻盼著你同我能有綿長的情誼。”

  他這些話句句都是讓人肉緊的猛話。我雖惶恐震驚,卻也還能在這惶恐震驚之中拿出一絲清明來斟酌一番。起先,我確然沒料到他是這樣想的。見今回憶此前的種種,一幕幕一樁樁飛速在我眼前閃過。略略一琢磨,他的那一番心思,倒著實,著實是瞧得出征兆來的。我老臉紅了一紅,幸好此番是原身,一臉的狐狸毛,也見不出我一張臉紅了一紅。

  但蒼天明鑒,我於他在心裡卻素來都正經得很,即便想著日後要做夫妻,也打算做的是那知己好友型的夫妻,萬沒生出什麼邪念的。

  夜華為人很得我心,我對他了不得存著一些欣賞,卻也不過站在老一輩的高度上,對小一輩關懷愛護罷了。要說同他風月一番,卻委實有些,有些……

  夜華一雙眼很莫測地將我望著,不說話,直勾勾地。望得我飽受煎熬。

  我頓了頓,咽了口口水道:“我聽阿娘說,兩個人做夫妻,做得久了,當年風花雪月的情誼便都得淡了,處在一起,更像是親人一般。眼下我覺得你已很是我的親人了,我們其實大可以略過中間這一步路,你看,如何?”

  當年因離鏡受的那次情傷,傷疤雖已好得干淨利落了,卻難免留下些壞印象。讓我覺得情這東西,沒有遇對人,便是個甚不好的東西。倘若我再年輕個四五萬歲,玩一玩也沒怎的,即便再傷幾回,道一聲年少輕狂便也就過了。如今年歲大了,對這個卻著實再沒什麼大興致。但夜華尚年輕得很,縱然我想過清淨無為的日子,卻連累他一起過,便委實不太厚道。

  方才那一番話說得順暢,夜華沒言語,我便也膽肥不少。細細揣摩一遭,又將我心中這個想法與他商量道:“不過你這個年紀也確是該好好愛幾場恨幾場的年紀。趁如今你對我的孽根種得還不深,早早拔了還來得及。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便能曉得,在世上活了這麼多年,對情愛這東西便看淡了,委實提不起興致來。這是個高處不勝寒的境界啊。唔,天君那一紙天旨將你我兩個湊做一堆,其實我一直覺得對你不住。但你也不必太過傷心,待我同你成婚後,看能不能再為你另取幾位年輕貌美的側妃。”

  說完這一番話,心中一塊大石頭砰然落地。如今我的心態,真真四平八穩。

  想來我也該是四海八荒頭一個這麼大度的正妃了,縱然夜華娶了我,在年歲上有些吃虧,沖著這一點,卻委實要燒高香才是。

  他卻並不如我想象的那麼高興。神色慘白,盯著我的眼睛,道:“這是你的真心話?”

  我斂容懇切道:“真,比真金還真。”

  我只以為在娶側妃這樁事上,他要向我尋個保證,卻不想得了我這句話,他那原本便抿得死緊的唇抿得更緊,眸光漸漸淡去。

  活到這麼大年紀,人的性子難免被磨得溫吞些,但感情這個事情,乃是個萬萬容不得拖泥帶水的事情。我繼續斂容懇切道:“千秋萬載我也是這個話,我同你還是保持純潔的聯姻關系好些。其實,夫妻兩個有了私情倒不一定是個好事。譬如哪一天你想再納個妾,都不定能納得便利。如今這樣就正好了,你要將眼光放得長遠一些。唔,今日你大抵不理解我說的這些,可到有一日,你再看上哪個仙,想將她娶回洗梧宮來,便曉得我此時說這一番話的好處了。”

  他靜了一會兒,只緩緩道:“你是,特意說這些話,來讓我難受的麼?”

  我心中喀地一聲,他如今愛我愛得仿佛正是興頭上,雖則我是一片好心,但說的這些話,細細來想一想,卻有些操之過急。

  我默默無言地將他望著,不知怎的來勸他才好。只覺得這個事,要慢慢地從長計議。

  他將我攬在懷裡,低啞道:“我只愛你一個,再不會愛上其他人了。”頓了頓又低聲喃喃了句什麼,聽得不大清。

  唔,這愁人的,死心眼的孩子喲。

  夜華將一番震得我天靈蓋發麻的猛話放完,卻並不見走,只將我攙著躺下,四個被角捂嚴實。我雖受了重傷,也並不見得虛弱至此,連躺一躺這等輕便的動作也做不穩健。但看他神色淒然,我不便火上澆油說什麼,只能默默受了。

  他捂完被角,又將擱在一旁坐凳上的藥碗拿去放在桌案上,端起杯子倒了口冷茶喝,然後踱回來,背倚著床欄道:“阿離已經送上天宮了,只受了些驚,倒沒大礙,需修養幾日。我原本打算帶你一同回天宮的,靈寶天尊的上清境有一汪天泉,正適宜你將養。”皺了皺眉又道:“但那只畢方豁命攔著。不過,若你開口應了,他也沒甚好說。你先躺躺,明日一早,我們便回天宮罷。”

  靈寶天尊的那汪天泉倒聽說過,確確是個好東西,像我這一番傷勢,尋常須得將養個把月的,去那天泉裡泡泡,怕痊愈也不過三兩天的事。借著夜華的面子,倒能撈這麼一個便宜,我甚歡喜。

  說完這一番話,他便閉目養起神來。我卻還得去炎華洞瞧一瞧墨淵,琢磨半日,緩聲道:“你今日,沒得文書批了?”

  他半睜開眼睛:“今日沒甚可忙的,你方才說困,我便陪你靠靠。”

  我嘴角抽了一抽。

  他仿佛從來便不曾識出這是我的一個借口,謙和地漾出笑來:“怎麼,又不困了。”

  我悵然地咬著牙齒道:“困,困得很。”

  因夜華是個今日事今日畢的脾性。便是此前他在我青丘極悠閒地窩著時,大半時日也撲在書房裡批文書,忙得腳不沾地。

  此番雖出了這樣的大事,伽昀小仙官卻也並不見得就能任他清閒幾日,那公文必定仍是一般地從天上嘩啦嘩啦搬下來。

  昨日並今日兩日的公文,乖乖,苦命的夜華今夜注定不能安睡。

  我揣摩著,他此時在我床上靠,應當並不只為令我吃一回憋,連帶著,大約是要將養將養精神。這就譬如凡界裡凡人犯了大事要砍頭,砍頭前總要得一頓好的,舒舒服服吃了才上斷頭台。料得夜華這一趟很需得瞇一忽兒,打點起十足的精神,才能奔去書房應付兩日的公文。他這麼一瞇,作為一個過來人,本上神很有經驗地推測,大抵不過兩盞茶時刻。

  於是我便也對付著瞇了,心中打了個很精細的算盤,待他起身走了,便化出人形來去一趟炎華洞。

  不成想我這個算盤卻落了空。十之一的精神頭甚不中用,也不過半盞茶功夫,人就迷糊著有些昏沉了。

  半夢半醒浮浮沉沉之間,我做了一個夢。

  這個夢我幾萬年都沒做成,卻在今日功德圓滿。

  我夢著了墨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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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4 01:33:05 |只看該作者
 第14章

  墨淵仙去之後初初幾千年,我等得心焦又心煩,日日都盼著做夢能夢到他,好問一問他究竟什麼時候能回得來。每夜入睡前,都要將這個問題放在心裡揣摩個五六遍,幾個字記得牢牢靠靠,就怕夢裡見著墨淵時,太過慷慨激動,將心尖上這個疑問忘了。但因總是夢不成功,後來便漸漸地淡了這個心思。但終歸是過去的基礎打得牢靠,此番做夢,我竟還能牢牢記著將這陳谷子爛芝麻、困擾了我七萬年的問題提出來曬一曬。
  本上神委實佩服自己的英明。
  這夢一開初正是折顏領著我拜師昆侖虛的光景。
  那時我將將過了五萬歲的生辰,和見今的夜華一般年紀。
  因阿娘生了四個兒子,好不容易生下一個女兒,且這個女兒在娘胎裡便帶了些病,生下來分外皺巴分外體弱,狐狸洞一洞老小便都對我著緊些。四個哥哥皆是放養長大,我卻十分不同,起居飲食都定的很嚴。出行的地界也不過狐狸洞外的青丘同折顏的十裡桃林這麼兩處。我辛苦熬了兩萬年,被養得十分強壯,阿爹阿娘卻仍不放心。
  兩萬歲上,阿爹阿娘因一些事故常不在青丘,便特特著了四哥來看著我。
  須知我這個四哥乃是個拿面子功夫的好手,面上一副乖巧柔順,背地裡卻很能惹是生非。
  我十分憧憬這個四哥。
  阿爹一道御令下來,尚且還算不得是個少年的四哥叼了根草坐在狐狸洞跟前,慈愛地看著我道:“從今天起,就四哥來罩你了,上樹掏的鳥蛋,有我一個,也有你一個;下河摸的丁丁魚,有我一條,也有你一條。”
  我同四哥一拍即合。
  那時折顏已十分照顧四哥,只要打他的名號,惹了再大的禍事也能輕松擺平。於是四哥便帶著我全沒顧忌地上躥下跳,整整三萬年沒個止息。
  待阿爹阿娘得空回頭來反思這唯一一個女兒的教導問題,覺得既是生了個女兒,便須得將她調養得溫柔賢淑文雅大方,我卻已被養得很不像樣了。
  但所幸同四哥在青丘晃蕩的這五萬年,我們兄妹倆小事惹了不少,卻沒攤上什麼大事,過得十分順遂,是以兩個人的性子都難免天真驕縱一些。全不能和夜華見今這氣度比。
  本上神常常憂心,夜華如今才不過五萬歲,即便不是一團天真,也多少該有些少年的活潑模樣。他卻已沉穩得這樣,過往的人生路上,卻究竟受了多少折磨,經了多少打擊,歷了多少滄桑啊。
  回頭再說我五萬歲的時候。
  那時,阿娘覺得我不太像樣,十分發愁。先是擔憂我嫁不出去。在狐狸洞裡閉關琢磨了半月,後來,終於有一天黃道吉日老天開眼,叫她悟出我的性子雖不怎麼但模樣倒生得不錯,怎麼也不該嫁不出去,才略寬了心。
  但不久卻從迷谷處得來一件八卦,說扎在隔壁山腳水府裡的燭陰一家新近嫁了女兒。新嫁的小燭陰因自小失了母親,沒得著好調教,便稍稍有些嬌氣,她的婆婆很看不慣,日日都要尋些名目來懲戒於她。小燭陰難以容忍,才放去夫家不過三月,便哭哭啼啼地回娘家了。
  聽說小燭陰為人新婦後受的委屈,再看一看我的形容,阿娘越發憂愁。她覺得就我這個性子,即便日後成功嫁了人,也是個一天被婆婆打三頓的命。想到我日後可能要受的苦,一見著我,阿娘便忍不住落淚。
  有一回,折顏來狐狸洞串門子,正見著阿娘默默擦眼淚。問了因由,沉吟片刻,喟歎道:“丫頭這性子已經長得這樣了,左右再調不過來。如今只能讓她習一身好本領,若她將來那夫家上到掌家的族長下到灑掃的小童子,沒一個法力能比得過她的,她便如何天真驕縱,也萬萬受不了委屈。”
  阿娘聽了他這一番話,覺得在理,十分受用,一拍大腿,便將事情定了。
  阿娘一向有些要強,覺得既然是誠心誠意要給我找個師父學本事,便須得找個四海八荒最好的師父,才不枉費她一番心思。
  選了多半月,終於選定昆侖虛掌樂司戰的墨淵上神。
  此前我雖從未見過墨淵,對他這個名字,卻熟悉得很。
  我同四哥出生時,四海八荒的戰事已不再頻繁,偶爾一出,也是小打小鬧,上不得台面。長輩們有時會說起自陰陽始判、二儀初分起幾場真正的大戰事,如何的八荒動怒,如何的九州血染,好男兒們如何疆場橫臥,如何馬革裹屍,又如何建功立業,說得我同四哥十分神往。
  那時候神族裡流傳著許多記錄遠古戰事的典籍,我們一雙兄妹十分好學,常去相熟的仙友處借來看。倘若自己得了些珍本,也便同他們換著看。
  這些典籍中,處處都能見著墨淵的身姿。寫書的天官們皆贊他神姿威武,一副玄晶盔甲,一把軒轅劍,乃是不敗的戰神。
  我同四哥十分崇拜他。私下也描摹過他那威武的神姿會是如何的威武法。
  兩廂虔誠地探討了一年多,覺得這位墨淵上神定是有四顆腦袋,每顆腦袋面向一個方位,眼睛銅鈴般圓,耳朵蒲扇般大,方額闊口,肩膀脊背山峰樣的厚實寬闊,雙足手臂石柱樣的有力粗壯,吹一口氣平地便能刮一陣颶風,跺一跺腳大地便要抖上一抖。我們冥思苦想,深以為如此才能顯出他高人一等的機敏,高人一等的耳聰目明,高人一等的耐打強壯。勾勒出墨淵威武的神姿後,我同四哥十分振奮地跑去找擅丹青的二哥,央他為我們畫了兩幅畫像,掛在屋子裡日日膜拜。
  正因有這麼段因果,乍聽說要拜墨淵為師,我激動得很。四哥原想與我同去,卻左右被折顏攔住,在洞裡還發了好幾日脾氣。
  折顏帶著我騰了兩個時辰的祥雲,終於來到一座林麓幽深的仙山。這山和青丘很不同,和十裡桃林也不同,我覺得很新鮮。
  早有兩個小仙童守在山門上迎住我們,將我們引入一進寬闊廳堂。廳堂上方坐了個一身玄袍的男子,以手支頤,靠在扶臂上,神色淡淡的,臉長得有些娘娘腔腔。
  我其實並不大曉得什麼算是娘娘腔腔,只聽四哥模糊講過,折顏那一張臉俊美得正好,比折顏長得不如的就是面貌平庸,比折顏長得太過的就是娘娘腔腔。四哥這句不那麼正經的話,我一直記著。
  我因是四哥帶大的,一向便很聽他的話,連他說我們一同掛在廂房裡那副臆想出來的丹青,乃是一種等閒人無法理解的俊美,我也一直深信不疑。並一直在為成為非等閒人而默默地努著力。
  所以,當折顏將我帶進昆侖虛,同座上一身玄袍的這個小白臉打招呼:“墨淵,七千年別來無恙。”我大受打擊。他那一雙細長的眼睛,能目窮千裡麼?他那一對纖巧的耳朵,能耳聽八方麼?他那一張薄薄的嘴唇,出的聲兒能比蚊子嗡嗡更叫人精神麼?他那一派清瘦的身形,能扛得動八荒神器之二的軒轅劍麼?
  我覺得典籍裡關於墨淵的那些豐功偉業都是騙人的,一種信仰倒塌的空虛感迎面而來,我握著折顏的手,十分傷心。
  折顏將我交給墨淵時,情深意切地編了大通的胡話,譬如“這個孩子沒爹沒娘,我見著他時正被丟在一條山溝裡,奄奄地趴著,只剩了一口氣,一身的皮毛也沒個正形,洗揀洗揀才看得出來是個白狐狸崽子。”譬如“我養他養了五萬年,但近來他出落得越發亭亭了,我家裡的那位便有些喝醋。”再譬如“我將他送來你這裡委實逼不得已,這孩子因受了很多苦,我便一直寵著他些,性子不好,也勞你多花些心思。”
  我因覺得折顏編這些胡話來哄人有些不好,傷心之余便也分了一些精神來忐忑。墨淵一直默默無言地坐在一旁聽著。
  墨淵既收了我作徒弟,折顏便算大功告成。他功成身退時,著我陪他走一走,送他一程。至山門的一段路,折顏仔細囑咐:“你如今雖是個男兒身,但洗澡的時候萬不可同你的師兄們一處,萬不能叫他們占了便宜,仍舊要懂得做姑娘的矜持。”我耷拉著頭應了。
  墨淵果然處處要多照看我些,我卻嫌棄他長得不夠英勇,便不太承他的情。
  我對墨淵一直有些不恭順,直到栽了人生裡第一個坎,遇到一樁傷筋動骨的大事。


  這樁事,須得從折顏釀的酒說起。
  折顏擅釀酒,又很寵著四哥,釀的酒向來由得四哥搬,四哥一直很照顧我,我沾著他這一點光,往來十裡桃林的酒窖便往來得很勤,漸漸就有些嗜酒。我因白喝了折顏許多,心中有些過意不去,逢上大宴小宴的,便都替他在一眾仙友中吹捧幾句。誠然那時候折顏的釀酒技藝已很不凡了,但終歸還有些提升的余地。但我年少天真,一向有些浮誇,有三分便要說五分,有五分便要說十分,所以常在宴席上將他造的酒吹得天上無地下也無,自然引得一些好酒之人看不慣,要另列出一個釀酒的行家來將折顏比下去,挫我的銳氣。
  昆侖虛上便有這麼一個人,我的十六師兄子闌。如今我仍覺得子闌有些小家子氣,別的師兄聽我贊賞折顏時,不過也就微笑著聽聽而已,縱然有些意見相左的,但顧念我是最小的一個師弟,便也容我過一過嘴癮。子闌卻分外不同,總要將那嘴巴嘟得能掛個油瓶,極輕慢地從鼻子裡哼一聲:“嘖嘖嘖,能好喝過師父釀的?”他說的這個師父,自然便是墨淵。
  因彼時我有些不待見墨淵,便很不能容忍旁人誇他。見著子闌不以為然的模樣,心頭火刷刷刷地往上冒,心中暗暗拿定一個主意,次回一定想個辦法,讓他當著所有師兄的面承認墨淵造的酒沒有折顏造的好喝,墨淵不濟,墨淵十分不濟。
  我想的這個辦法是個很質樸的辦法,不過去昆侖虛的酒窖裡偷拿一壺墨淵釀的酒,令折顏有個參考,好做一壺好過它百倍千倍的,回轉帶給子闌,叫他折服。昆侖虛的酒窖管得不嚴,我十分輕松便拿到一壺。畢竟做的事是個偷偷摸摸的事,便不好意思從正門走,打算從後山的桃花林繞一繞,繞下山再騰雲奔去折顏府上。繞進桃花林時,卻不仔細迷了路,累了半日也沒走得出去,口卻有些渴了。因身上只帶得一壺墨淵釀的酒,我便取出來解渴。
  一口喝下去,我有些懵。只一小嘬罷了,香氣卻砰然滿嘴地散開,稍稍一些灼辣滑進喉頭。折顏的技藝,再提升些,便是這個火候了。
  墨淵竟果然有這樣一手好本事。一個小白臉怎能有這樣一手好本事。
  我悲憤得很,滿腔郁結,手上的酒即便送給折顏也斷斷再沒什麼用。我悲了一會兒,干脆咕嚕咕嚕將一壺酒喝得個干淨。
  哪裡曉得這酒初初喝著雖不嗆人,後勁卻大得很。我頭暈眼花地靠了會兒桃花樹,不多時便睡著了。
  醒的時候,與往日有些不同,既不是自然地睡醒轉來,也不是被大師兄幾聲梆子催醒轉來,卻是被一盆撥涼撥涼的冷水,潑醒轉來。
  潑水的人想來是個有經驗的,方位和力道掌握得很穩,只一盆水,便潑得我睡夢中一個激靈。
  正是初春的化雪天,那水想必是方化的雪水,透濕的衣裳裹在身上,不過喝口茶的時間,便逼得我打出一個又響亮又刁鑽的噴嚏。
  捧著茶碗坐在一把烏木椅上的女子,確然也便只喝了一口茶水,便將手中物擱下了,只漫不經心地涼涼看著我。她兩旁各排了兩個侍女,頭上都梳的是南瓜模樣的發髻。
  在我將將拜入師門的那日,便得了大師兄一個囑咐,叫我千萬不能招惹梳著南瓜發髻的女子,即便是對方無牙在先,身為昆侖虛的弟子,也須得禮讓三分。因這些梳著南瓜發髻的,又常常來昆侖虛游逛的,十有八九皆是瑤光上神的仙婢。這位瑤光上神是個閒時溫婉戰時剛猛的女神,一直思慕著我們的師父墨淵上神,近些年單相思得特別厲害,便干脆將仙邸搬來了臨近昆侖虛的山頭,隔個幾日就著婢女來昆侖虛挑釁滋事,想將墨淵激得同她戰一場,看看她的本事,便好折服於她的石榴裙下,與她永為仙侶。她這個算盤打得很不錯,但墨淵卻仿佛並不大當一回事,只囑咐了門下弟子來者是客,能擔待便多擔待些。
  面前這幾個侍女的南瓜發髻提點了我,令我彈指一揮間便看透他們的身份,坐在烏木椅子上喝茶的這個,保不住正是單相思墨淵的瑤光上神。
  她趁著我醉酒將我綁來這裡,大約是想一嘗夙願,激得墨淵同她打一場,好在這一場打斗裡與墨淵惺惺相惜,繼而暗生情愫,繼而你猜我我猜你,繼而真相大白郎有情妾有意,繼而琴瑟和諧雙宿雙飛。
  卻連累我成這一顆墊背的石頭子,我覺得無辜得很,委屈得很。
  右旁的一個侍女很有派頭地咳了一咳,領受了她主子的一個眼神,立時調整出訓人的姿態來,中氣十足喝一聲道:“昆侖虛是四海八荒一等一的清潔神聖地,你這一身媚氣的公狐狸,卻是怎麼混進去勾引墨淵上神的?”
  我懵了一懵,升調啊了一聲。
  她瞪我一眼續道:“你瞧你的眼長得,眉長得,嘴巴長得,煙火氣重得。自收了你做徒弟,墨淵上神便鎮日裡悉心呵護。”瑤光上神臉色有些不善,那侍女立時改口道:“便有些荒廢仙道,我家上神念著同是仙僚一場,不忍生見著墨淵上神誤入歧途,不得不施以援手。”緩了一緩又道:“雖則你犯下如此大錯,我家上神卻自來慈悲,你便隨著我家上神做一個座前童子,悉心修行,也消一消你的頑興塵心,還不快快跪謝我家上神的恩情。”
  我呆呆將他們望著,完全不能明白這究竟唱的是哪一出。想了半天,卻覺著自己自來昆侖虛,除了背地裡暗暗偷了壺酒以外,一直活得中規又中矩。若還要尋我犯了什麼錯,便只有開初走了關系才拜得這個師門。
  我理直氣壯得很,分外熱血道:“我沒對師父怎麼,師父待我好些是因為得了故人囑咐,憐憫我身世淒慘。你把我抓來這裡,還潑我的水,師父一根指頭都比你好百倍千倍,我才不當你座前的童子。”
  瑤光上神猛拍了一回桌子,氣得哆嗦道:“如此冥頑不靈,將他拉去水牢先關三日。”
  如今想來,那時瑤光正被妒火燒紅了眼,雖是個誤會,我一個小孩子卻年輕氣盛地忒不會說話,生生將一個尚且可以扭轉的誤會打上一個死結,後來兩日吃的苦頭,也著實活該。
  瑤光上神府上的水牢,比一般的水牢得趣許多。起初只是齊腰深的水,將一個活人投下去,那水便慢慢由腰而上,漸至沒頂。雖則沒頂,卻也淹不死人,只叫你時時領受窒息的痛苦。若一直這麼窒息,興許窒著窒著也就習慣了,但窒個半時辰,水卻又慢慢退去,叫你喘一口氣,再從頭來。
  我因游手好閒了很多年,使出吃奶的氣力來,也全敵不過一位上神,反抗不能,只有挨宰的份。
  墨淵找來時,我已被折騰得生生去了半條命。
  即便去了半條命,到底是生機蓬勃的少年人,迷糊裡也還記得墨淵沉著臉一掌震開牢門上的玄鐵鎖鏈,火光四濺中將我從水裡撈出來,外袍一裹抱在懷裡,冷嗖嗖與臉色蒼白的瑤光道:“二月十七,蒼梧之巔,這筆帳我們好好清算。”
  瑤光淒然道:“我的確想與你較量一場,卻不是這樣的情景,也不是……”
  我尚且沒將她那句話聽完整,便被墨淵抱著大步離開了。門口碰著大師兄,要伸手來接我,師父沒給,就這麼一同走了。
  那時,我第一次覺得,墨淵即使沒長一張闊口,說話的聲兒也洪亮沉穩。即便手臂並不如石柱粗壯,也很強健有力。墨淵並不是個小白臉。
  方回到昆侖虛,我便睡死過去。醒來聽大師兄說,墨淵已前去蒼梧之巔同瑤光上神決斗。因這情景千萬年難得一見,從二師兄到十六師兄,便都悄悄跟著看熱鬧去了。大師兄甚遺憾看著我:“你說師父他老人家怎麼就欽點了我來照看你?”不能去看墨淵和瑤光的這場打斗,我也很遺憾,但為了使大師兄覺得不那麼遺憾,只好承情地嘿嘿傻笑兩聲。
  大師兄是個關不住話的。聽他絮叨了幾日,我才曉得瑤光虜我這個事,其實虜得很嚴密。
  我那夜到了滅燈時刻也未歸房,眾師兄們十分著急,上上下下找遍了也找不到人,便懷疑我招惹了瑤光上神座下的仙婢,被纏住了。雖然做出了這個推測,卻也沒什麼真憑實據,眾師兄都很憂慮,不得已,才去驚動了師父。正欲安歇的師父聽了這個事,只披起一件外袍,便領著大師兄殺去瑤光上神府邸。瑤光上神本抵死不認,師父亮出軒轅劍,也沒顧什麼禮儀,一路闖進去,才尋到的我。
  大師兄嘖嘖感歎:“若不是師父的這個魄力,十七你大約便沒命重見生天了。”繼而笑道:“你一回昆侖虛便甚沒用得暈過去了,睡夢裡還直抱著師父的手嚷難受,怎麼也扒拉不下來,師父聽得不是滋味,只好邊拍你的背邊安慰‘不怕了,不怕了,有師父護著你’,呵呵,你那副模樣,真跟個小娃娃沒區別。”我臉紅了一紅,他又疑惑道:“話說你到底怎麼得罪了瑤光上神,她戾氣雖重些,以往也並不見這樣心狠手辣的。”
  我一番調養,將這事前後思量一遍,心裡已有一個本子。本想告訴他,因那位上神此次喝了些莫名的飛醋。但又覺得背地說他人是非的行徑不大好,便訥訥地隨便應付了兩句。
  我此番夢到墨淵,便正是夢到這一樁事。夢中的場景,至此都與現實毫無二致。原本蒼梧之戰後,那日下午墨淵便回了昆侖虛,瑤光輸得很慘烈,這一戰後,徹底對墨淵死了心,府邸都遷得遠遠的。但在我的這個夢裡,二月十七蒼梧之戰後,墨淵卻再沒回來。我日日抓著大師兄問,師父究竟什麼時候回來。大師兄皆答的是,快了,快了。
  即便在夢中,我總算將這問題問出來了,這個問題,卻也問得忒遲了些。
  但我信任大師兄,他說的快了,快了,我便覺得真的快了,快了。
  我在夢裡也等了七萬年,即便等了七萬年,在那個夢裡,我卻一直傻乎乎地信任著大師兄,信任著快了,快了。那份天真而坦蕩的心境,與現下委實沒法比。
  這位帥哥就是師父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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