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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玄幻奇幻] [十四郎]銷魂殿[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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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9 01:32:38 |顯示全部樓層
紅葉亂舞

  晚飯後,芳准來了。

  胡砂又在洗臉。

  他進門第一句話便是:「今日為師聽人說,你趁鳳儀有傷在身不便行動,故而暴力推倒意圖非禮……」

  咣噹一聲,臉盆從架子上掉了下來。胡砂臉色忽紅忽白,神情哀怨委屈惱怒變化萬千。

  芳准立即轉了話題:「漆吳祖師方才與為師說,你和鳳儀二人在琵琶塔那裡被靈鶴攻擊,可有受傷?」

  胡砂沈默地搖了搖頭,低聲道:「我沒事,倒是二師兄受傷了。我給他包紮了一下,現在應該是大師兄照顧他吧。」

  芳准看她臉色像是漸漸平靜下來了,這才笑吟吟地走過去,熟門熟路地坐在椅子上,還倒了一杯茶。

  「鳳儀這孩子,也不錯。」他語帶雙關地說著,「平日裡輕佻了些,卻沒做過什麼壞事。」

  胡砂臉色微微發白,心裡突然就亂成一團麻。

  她定定看著窗外斑駁的星光,很久,才道:「他就是師兄。」

  芳准瞭然地點了點頭,又與她閒扯了些東西,見她心不在焉地,便起身道:「也罷,不早了,你休息吧。明日一早讓鳳狄來接你,與為師一同去景鸞宮參加仙法大會。」

  她應當很高興的,有見到青靈真君的機會,代表她能回家的機會也大了。

  但怎麼就是高興不起來。

  她在期盼什麼,自己也不明白。像是好容易見到他了,卻得了那麼一句話。

  鳳儀這孩子也不錯。

  這樣冷冰冰,又漫不經心地,高高在上做著長輩。這份慈愛,令人齒冷。

  胡砂在床上翻來覆去,只覺心神不寧,忍不得,將手指放在嘴裡輕輕咬著,一面問自己:怎麼了?你到底是要什麼?

  他是師父,是仙人,除此之外,還能是什麼?

  她不知道。

  天亮之前,胡砂做了一個夢。

  那是一個流淌著杏花香氣的斑斕夢境。春日杏花吹滿頭,誰家少年足風流。他有一雙寶石般的眼睛,整個春天都藏在這雙眼裡。

  忍不住,款款靠近,像是怕驚了他似的,隔著嫣紅粉嫩的杏花,細細看他。

  在這裡,他不是仙人,不是師父,只是春日陌上偶遇的一個少年郎。

  她眼睛也不敢眨,只怕眨一下,便要害他消失。

  他回過頭來,在姹紫嫣紅的杏花中微微一笑,喚她:胡砂。

  天亮了,她醒了。臉上有一顆淚。

  胡砂怔怔望著外面微亮的晨曦,到底還是忍不住,長長嘆了一口氣。

  日上三竿的時候,鳳狄來了,表情冷漠卻是滿頭大汗,估計他也是花了一番功夫才找到這裡的。

  「走吧。」他就說了兩個字,便急匆匆地拖著胡砂騰雲飛走了。

  如此這般折騰,趕到芳准院落的時候,他已經在床上等睡著了。鳳狄臉色發青地過去跪下,沉聲道:「弟子誤了時辰!請師父責罰!」

  芳准打個呵欠,揉揉眼睛起身喃喃道:「罰什麼罰,還不快走,遲到的人可是要罰酒五杯的。」

  他緩緩走到胡砂身邊,抬手將她耳邊的亂髮理了理,柔聲道:「頭髮都亂了。」

  胡砂只覺心臟一陣猛縮,情不自禁垂下頭,臉上燒得厲害。

  桃源山雖然遭受檮杌的一次重創,卻也不願示弱於人,故而發出去的請帖一張也沒收回,今日景鸞宮來的各家散仙,沒有一百也有幾十人,三三兩兩聚集在園中,言談甚歡。

  芳准剛進去,便有許多散仙笑吟吟地圍上,連聲道:「這下你可遲了,最遲的一個!來來來,罰酒五杯!」

  早就人用白玉壺斟了五杯酒遞上來,芳准慨然不拒,一氣飲乾,將最後一個杯子倒過來捏在手指間,笑道:「這下可不怪我了吧?只是許久不見,你們這頑皮性子還沒改。見著倒也親切。」

  眾人都哄然笑道:「最最頑皮的就在這兒站著了,他還好意思說別人頑皮!」

  鳳儀為著昨日受傷,不能出門,這次來的只有胡砂和鳳狄。他倆因是弟子,尚未得道成仙,只能其他弟子一樣,在角落裡乾站著。

  好在這園中景緻綺麗,名字叫景鸞宮,卻並非宮殿,而是一座花園。裡面四季諸般美景都可見到,這邊還是櫻花飛揚,對面便已是紅葉亂舞,再轉個彎,那裡又是白雪皚皚梅花香寒了。

  胡砂在園子裡走來走去,一會捉一把白雪來捏雪球,一會又去撿紅葉放荷包裡當作書籤,一個人玩的倒也自得其樂。

  忽聽後面有人朗聲報導:「逍遙殿,青靈真君到——」

  胡砂像是被天雷劈中一樣,幾乎要跳起來,急忙轉身,卻見一個鬚髮皓白,穿著藍衫的老仙人翩然降臨,身後還跟著兩個粉妝玉琢的小道童。那容貌,那神態,竟與畫上的沒有二樣。果然就是他了!

  胡砂拔腿便要上去,不防芳准一把拽住手腕:「現在別去!」

  她又急,又激動,又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像是有冰水與熱水輪流澆灌似的,只覺渾身都在瑟瑟發抖,竟是安靜不下來。

  芳准安撫地雙手按住她的肩膀,輕道:「乖,冷靜點。現在別衝動。」

  這位青靈真君似乎面子很大,資格也很老,諸位散仙都過去與他問好,態度甚是恭謹。芳准隔空朝他抱拳點頭示意,見胡砂臉色蒼白蒼白的,他不由又道:「他身為真君,自是不同尋常,你不得失禮,務必要恭敬小心。」

  胡砂只覺他的聲音在極遙遠的天外,一點也聽不清,她眼裡只有那白鬍子老頭一人。

  她定定地看著他微笑與眾人說話,定定看著他望向這裡,定定看著他朝這裡走來——她的膝蓋快要支持不住,恨不得立即跪在他面前,求他寬恕,求他送自己回家。

  青靈真君一直走到芳准面前,含笑道:「芳准老弟,多年不見,可還安好?那咳嗽的舊疾,好些了吧?」

  芳准笑道:「多謝真君掛念,我已比先前好了許多。」

  青靈真君看向一旁臉色發白的胡砂,眸光微動,又道:「這位姑娘莫非是芳准的新弟子?看著面生的很。」

  芳准輕輕推了胡砂一把,「給真君行禮。」手卻在底下捏了捏她的手腕。

  胡砂軟軟地跪了下去,顫聲道:「弟子胡砂……拜見青靈真君!」

  他笑呵呵地將她扶起,讚道:「芳准的弟子果然是與眾不同,令人羨慕。老夫記得你還有兩個男弟子,一個叫鳳狄,一個叫鳳儀,今日沒來麼?」

  鳳狄急忙過來給他磕頭:「弟子鳳狄拜見青靈真君!弟子的師弟因身體微恙,故今日不能來此,弟子替師弟給真君賠禮。」

  「無妨,無妨,快起來。」青靈真君將鳳狄扶起,也讚了一陣,又將沒來的鳳儀也讚了一陣,這才與芳准攜手而去,與諸位仙家正式入座。

  鳳狄走到胡砂身邊,見她臉色極為難看,不由過去低聲道:「胡砂,是身體不舒服麼?」

  她慢慢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

  茶過三巡,仙法大會便開始了。幾個散仙輪流上去侃侃而談,與清遠每日的聽講也沒什麼不同。胡砂越聽越煩躁,乾脆掉頭走到楓樹林裡去,思索著要怎麼給青靈真君賠罪。

  不知過了多久,後面傳來陣陣笑聲,顯見是仙法交流完了,仙人們又開始說笑。有一人抱著一把通體冰藍的琵琶,錚錚彈了起來,流水一般歡快。彈到一半,便開始高聲吟唱,引得天邊諸多鸞鳥仙鶴紛紛飛下來合著節拍跳舞。

  胡砂四處亂看,試圖找出青靈真君,忽見他一綹藍衫在楓林中一閃而過,她急忙追至楓林深處,遠遠見他倚樹而立,動也不動。胡砂心頭亂跳,慢慢走了過去,撲通一聲跪倒在他身前。

  「小人……小人胡砂,拜見青靈真君……」她的聲音在顫抖。

  青靈真君淡淡看了她一眼,轉身飄然而去,胡砂急忙起身要追,忽聽他身邊一個道童斥責道:「放肆!誰准你這般無禮地注視真君?!」

  她急忙垂下頭,斷斷續續地說道:「我……小人不敢……小人冒犯了真君……只求真君寬宥!」

  那道童冷道:「冒犯仙人的凡人只有打入地獄一說,何來寬宥!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胡砂顫聲道:「小人……已經死過一回。只是真君既然將小人送到此境,必然是慈悲為懷的……小人誠心認罪,求仙人饒恕!」

  道童的聲音稍稍有些緩和:「看你年幼懵懂,真君也感憐惜。只是真君仙身為你窺破,實乃大不韙,絕非輕易可恕。你說你是誠心,誠心卻在何處?」

  胡砂愣了半晌,輕道:「這……小人不解,還求仙人解惑……」

  道童淡道:「海內十洲有諸多天神遺落之物,你且去,將水琉琴取來,交給真君。真君自會感你誠意,送你回家。」

  胡砂完全迷糊了,喃喃道:「可……我……我怎能……」

  「天神遺物難得有金木水火土一套,金琵琶如今已被他人竊取,下落不明。剩下的木昊鈴與土堰鼓,還有御火笛,均不知所蹤,只剩瀛洲的水琉琴安置在野地裡,由妖獸看守,無人能近。你若能取來水琉琴,真君自然如你所願。」

  胡砂沈默良久,突然開口道:「真君要天神遺物……有什麼用?真君是仙人,都無法取得水琉琴,我不過是個凡人,更不可能拿到了……這……這件事我怎可能辦到?」

  他根本是在強人所難吧!

  道童厲聲道:「放肆!真君行事,何時輪到你來過問?此為給你的試煉,你竟疑心是真君有私心,簡直冥頑不靈!」

  胡砂垂頭不語。

  楓林陷入一種奇異又凝滯的氣氛中。

  楓林外傳來陣陣說笑聲,悠閒自得,胡砂卻覺得與自己是兩個世界。方才她還享受著仙人們的自在逍遙,現在卻倍感煎熬。

  有人在叫好,連聲道:「芳准來一個罷!多年不聽你唱曲,今日能聞,當真是奇蹟了!說起來,青靈真君又在何處?莫非是先走了?」

  眾人又是說笑一番,似乎也並不在乎誰去誰留。

  過了一會,只聽外面琵琶淙淙又響,扭弦走得又急又烈。胡砂心中一動,竟忍不住回頭去看,卻見遠遠地,芳准一襲白衣,捧著那把冰藍琵琶半臥於青石之上,長髮委地,隔著烈焰般的楓林,像一朵優雅的雲。

  這又何止是一幅畫。

  胡砂心中竟不知是什麼滋味。

  他開始唱:

  三千世界,眾生黷武。

  花魂成灰,白骨化霧。

  河水自流,紅葉亂舞。

  其聲妖嬈卻又剛烈,曠達偏還纏綿,令人心悸。

  胡砂眼怔怔地看著他,林中楓葉紛染似火,隨風狂舞,每一片都像一滴鮮血。整個世界好像都安靜了一個瞬間。

  那道童微微冷笑:「芳准已是仙人,休動妄念。」

  胡砂急道:「我沒有!」

  道童冷道:「海內十洲雖然不禁仙人嫁娶生子,卻禁仙人與凡人苟合。你妄動便是冒犯,冒犯便是再一次的死罪,可要想清楚了。」

  她越發急了:「我……我沒有!」

  道童也不理會她,又道:「我知你在想什麼,是寧可留下來在清遠待一輩子與他一起。不過你最好記住,真君能將你從地府拉出來送到這裡,自然也有法子將你打回地府永不超生。你要謹慎!」

  胡砂心頭猛然一沉,再也顧不得什麼禮儀放肆,抬頭緊緊盯著他。

  道童露出一絲微笑:「昔日也有一個年輕人冒犯了真君,真君慈悲為懷,不忍讓他年紀輕輕便入地獄,將他帶來海內十洲,悉心教誨,更令他拜入仙山師門,盼他回頭是岸。可惜此人大逆不道,不敬天地,竟自甘墮入魔道。墮入魔道之人死後灰飛煙滅不入輪迴,你最好不要像他那樣。」

  胡砂沒有說話。

  那道童低聲道:「真君給你五年時間,取得水琉琴後,去玄洲逍遙山逍遙殿,真君自會如你所願!切記,此為真君給你的試煉,除你之外,不許對任何人言明,否則真君即刻便將你打入地府,教你魂飛魄散!」

  說罷轉身便走,一直走到遠處青靈真君身邊,三人的身影漸漸化作青煙,消失在楓林中。

  胡砂怔怔在楓林中站了許久,外面芳准的歌聲還在唱:河水自流,紅葉亂舞……

  她突然打了個寒戰,像是剛剛意識到什麼重要東西似的,忍不住抬手摸向懷裡的荷包,裡面藏著幾根青絲。

  一時間覺得神魂顛倒,幾欲暈厥;一時間又覺得茫然失措,陰寒徹骨。

  ********

  註:「三千世界,眾生黷武」三句,引自李碧華的小說《川島芳子》。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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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9 01:32:56 |顯示全部樓層
感君恩重許君命 太山一擲輕鴻毛

要怎麼辦


  一直回到自己的客房,胡砂都沒有說一個字,只是木愣愣地,神魂也不知飛在哪個天外。

  鳳狄見她如此模樣,只當是身體不舒服,將她送回客房後稍稍安撫了兩句,便走了。

  天色快暗的時候,有人來敲門了。胡砂一直在床邊乾坐著出神,竟沒聽見,直到房門被人打開,她才猛然驚覺,怔怔地朝門口望去。

  芳准。

  他手裡提著一個丁香色的荷包,倚在門上看她。那荷包看上去沉甸甸的,被他掂了兩下,笑:「上回為師答應帶你出去吃好吃的,因著突發事件沒能請成。這次來補上了。還不快和為師走?」

  胡砂沈默了好一會,才低聲道:「師父……你又何必藉著請客的理由來套話。上次也是……有話說幹嘛不直說,我又不是小孩子,給點好處就開心。」

  芳准神情極無辜:「胡砂心裡為師就這麼卑劣?」

  胡砂吸了一口氣:「不是!我是想說……師父其實你早就知道吧!或許聽說我是從嘉興來的便知道了!那天和我說那些話,你卻不告訴我!我……青靈真君他……」

  芳準沒有說話,只將那荷包的繫繩拿在手上繞圈,一圈兩圈三圈,他突然低聲道:「無論為師告不告訴你,最後結果都是一樣。既然如此,何不先開心地生活一些日子呢?提前知道的事情越多,越不會快活。」

  胡砂眼睛忍不住紅了,顫聲道:「不一樣!怎會一樣……」

  「你是覺得,為師當初在山下見到你,得知你不是海內十洲的人,應當立即將青靈真君的事情告訴你,你便不用在清遠浪費這麼些時日了,對麼?」

  他語氣柔軟,卻問得犀利。

  「當然……」胡砂說到一半,突然哽住。她要怎麼說呢?是的,她確實浪費了時間?這一個多月的時間在她來說就像過眼雲煙,說丟就丟,完全無感?

  她說不下去,最後頹然坐在床邊,失神地擰著兩手。

  芳准將她一把撈起,笑道:「何苦在這裡乾坐著,和師父走吧!」

  胡砂來不及拒絕,就被他一陣風擄走了。

  仙人平日不吃飯,但不代表他們就不能吃。

  芳准依窗遠眺,面前放著一壇梨花釀,並一碟新鮮藕片,吃得清雅。胡砂面前放的卻全是肉。紅燒肉、小炒肉、烤肉、罈子肉……她看著就覺得沒胃口了,只吃了兩塊,便在那裡發呆。

  「咦?不合胃口嗎?」芳准很奇怪。

  胡砂悶悶地看著他面前的酒罈子,低聲道:「師父,酒好喝嗎?」

  芳准眉頭一跳:「味道不錯,要來一杯麼?」

  「……會不會醉?」

  「醉了有師父在呢。」

  他給她倒了一大杯,笑道:「常說借酒澆愁,你如有煩心事,來喝酒便錯不了了。」

  胡砂一言不發地一口喝乾,只覺吞了一團冰冷的東西下去,到了胃裡騰地燒起來,火焰一直燒到喉嚨口,臉色登時變了,求救似的看著芳准,用眼神示意他趕緊給她一杯水。

  芳准哧地一聲輕笑出來,一隻手支著下巴,另一手卻無比自然地又給她倒一杯,輕道:「想不到你喝酒也是個痛快人,再來一杯。」

  胡砂連喝了兩杯下去,過一會,只覺心跳的老快,眼前的東西微微旋轉起來,這時再抓起杯子,已有些分不出到底是酒還是水,只覺喝著很舒心,方才堵在胸口的一團悶氣也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師父……為什麼先前不告訴我呢?」她鬱悶地攥著酒杯,喃喃問著。

  芳准淡道:「那你先告訴為師,青靈真君究竟要求你做什麼。」

  胡砂搖了搖頭,大約是喝多了,情緒有些控制不住,嘴一扁就要哭:「……我不能說!會下地獄的!」

  「有師父在,你怎會下地獄?」他的聲音聽起來極溫柔。

  胡砂捧著腦袋,頭暈暈的,眼前的東西好像也有點模糊,嘟噥道:「可是……明明先前是你說的,他身為真君,與眾不同……師父你也不過是個真人,真人和真君……聽起來還是後面的威風點,我……總之我聽他的沒錯。」

  芳准不由失笑。

  「你不說,那就讓為師來猜猜。」他將酒杯放在唇邊,似飲非飲,似笑非笑,「他讓你去取金木水火土成套的天神遺物其一,並約定了十年時間為限,為師說的可有錯?」

  咣地一下,胡砂手裡的杯子摔在桌上,她一個激動便要跳起來,誰知腳下不穩,仰面朝後直直摔落。芳准只來得及抓住她一根小辮子,將她的髮帶給扯斷了。他又笑又氣,趕緊過去扶她,卻見胡砂躺在地上,眼淚汪汪,喃喃道:「不是十年,是五年!他……他居然偏心?!」

  這和偏心有關係嗎?芳准搖了搖頭,將她拽起來往椅子上一放,只覺她渾身軟綿綿的,顯是沒了骨頭,稍稍一晃便癱在桌上爛醉如泥。

  芳准嘆道:「怎麼才兩杯就醉了?」

  胡砂臉色酡紅,閉著眼也不知喃喃說些什麼,突然抬起頭來,目光灼灼,盯著他的臉,低聲道:「你、你怎麼會知道?難道師父你也是……」穿過來的?

  芳准道:「胡砂,你不是第一個來海內十洲的海外凡人,只怕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光為師認識的,和你一樣情況的人,有兩個。」

  胡砂頓時激動了,使勁抓住他的手,連聲道:「還有誰還有誰?我認識嗎?」

  芳准想了想,到底還是搖搖頭,只道:「多年不見,現在也是行蹤渺茫了。」

  原來世上還有與她一樣倒楣的人,想到這一點,胡砂心中倒也沒那麼難受了。俗話說,有人陪著一起倒楣,總比一個人倒楣好,這想法雖然不怎麼正大光明,倒也是人之常情。

  她醉得一塌糊塗,抱著酒罈子在桌上一會哭一會笑,芳准好像在對面一直說話,她也聽得斷斷續續,依稀聽見什麼「青靈真君的事,疑心很久」,「收集天神遺物」,「暗中調查」,「處理」之類的話語,只是反應不過來,腦子裡和漿糊一樣亂糟糟。

  最後,他終於不說了,半依在雕花窗臺上,看著樓下人來人往。

  胡砂眼怔怔地看著他精緻的臉龐,喃喃道:「我該怎麼辦?」像是問自己似的,問得無助又無奈。

  他回過頭來,說:「別去,你只留在清遠,青靈真君的事,只當沒發生過。有師父在,你什麼也不用怕。」

  胡砂像是沒聽見一般,只癡癡看著他,良久,喃喃道:「可……我得回家……還有個絕色的相公等著我成親呢……爹、娘……我也捨不得……」

  他輕聲說道:「人生總是有捨有得,留在清遠,做個逍遙的仙人,嫁個更絕色的相公,豈不更好?」

  胡砂沒說話。

  心裡有一種衝動,藉著醉酒的力量,要呼之欲出。然而到底也沒出來,她不敢。她也只能看著他,看著他柔軟漆黑的長髮,桃花帶露的姿容,寶光流轉的雙眸,最後再到白皙修長的指尖。

  很美。她在心裡說。

  能讓一個少女心醉的美。

  什麼時候開始把他看到眼裡去,她也記不得了,見到他,認了師父,他也沒怎麼教過自己東西,她卻偏有一種信賴,見到他什麼浮躁惶恐都瞬間消失。

  開始覺得他年紀大,像祖爺爺,後來覺得他親和的很,像大伯,再後來,又覺他頑皮,像兄弟。

  到如今她也不曉得他像什麼了。

  師父師父師父……要在心裡把這兩個字默念上千遍,像是提醒自己似的,一面覺著他做師父真不錯,一面又覺得倘若不是他該多好。

  還是回去吧,倘若自己只是被美色所惑,家裡安排的相公也漂亮的很,難保她不會見異思遷。留在這裡又能如何,成了仙人也好,天神也好,他總是她師父,有什麼意思。壽命一旦加長,這種鬱悶也會加長,那麼長久的年月活得不痛快,還不如做個俐落的凡人。

  以前背著爹娘看過一些所謂的禁書,書上會說,倘若是真心喜歡一個人,也不需要與他一起,只要能看見他,默默陪著他,看他過得好,便是心滿意足。

  可我不要那樣,胡砂在心裡默默告訴自己。

  「胡砂,你醉了。」有個好聽的聲音靠在耳邊說話,吐息溫暖馥鬱。

  胡砂把沉重的腦袋抬起來,茫然地轉向發聲處,臉頰卻觸到兩片柔軟濕潤的東西,那人彷彿也吃了一驚,急忙移開。她本能地抬袖子去擦,皺眉瞪著那人:「你……你做什麼!」

  芳准架著她的肋下,半拖半抱地弄下酒樓,惹得周圍注目紛紛。

  胡砂醉得胡天胡地,壓根認不出他是誰,想掙扎,奈何四肢醉得不聽使喚,只得色厲內荏地瞪圓了眼睛,用眼神震懾他:「你是誰?」

  芳准見她醉成這種樣,只怕騰雲飛起來之後一個不小心抓不住,真把她摔成肉餅,於是只得半提著她的後背心,慢慢往前走。

  夜深了,晚風變得略帶涼意,稍稍吹熄了胡砂臉上奔騰的熱意,她慢慢眨了眨眼睛,怔怔看著芳准,瞬也不瞬。

  半晌,她突然伸手摸在他臉頰上,小心翼翼地上下摩挲,一面還喃喃道:「原來長這麼美……你是誰?」

  芳准也不動,任她摸,淡道:「你說呢?」

  胡砂絞盡腦汁想了半天,最後展顏瞭然一笑:「你……你不是在畫上的那個夫君嗎?你怎麼……從畫上跑下來了?」

  芳准嘆了一口氣,喝醉的人要麼沈默寡言,要麼廢話特別多,看樣子她是屬於後者的。

  與醉鬼搭腔是最自尋煩惱的行為,他並不說話,由著她在那裡疑惑地喃喃自語:「怎麼就從畫上跑下來了呢?是人是鬼?我、我得和爹娘說說,他跑下來,要住哪裡呢?」

  照這個情形看來,由著她醉下去,天亮了也到不了桃源山。芳准捏住她的後脖子,微微用力,胡砂只覺眼前一黑,頓時軟綿綿地昏睡過去。

  他像夾大米似的把她夾在手裡,找了個僻靜的地方騰雲而起,直奔桃源山。

  院子裡的弟子都已經睡熟了,誰也不來管胡砂到底跑去了哪裡。

  芳准推開門,把胡砂輕輕放在床上,蓋好了被子,忽然直起身體,淡道:「出來吧,從方才就一直隱了身形跟著我們,是何用意?」

  屋裡靜悄悄的,而且黑燈瞎火,根本見不到半個人,芳准等了一會,不由微微一笑,突然出手如電,朝窗戶那裡抓去。

  空無一人的窗前頓時傳來一個小孩子憤怒的聲音:「放開我!你怎能如此無禮?!」

  話音一落,就見一團小小的黑影憑空出現在眼前,穿著一身寬大的道袍,後背心被芳准提著,手腳在空中亂揮亂舞,正是青靈真君帶來參加仙法大會的道童之一。

  芳准冷道:「無禮的是誰?我竟不知青靈真君門下也養著專門躲牆角跟蹤的人。你偷聽我們說話,聽得大約很開心吧?」

  那道童眼見被識破,索性咬緊了牙關不吭聲,一付我就不說你能奈我何的模樣。

  芳准低聲道:「我知你跟著做什麼,想必是真君派你過來暗地監視她,一旦她說出實話,便將她魂魄拘走。我說的沒錯吧?」

  道童哼了一聲,還是不語。

  芳准又道:「我更知真君收集天神遺物的目的,你不如回去轉告他,做仙人便要有仙人的模樣,若要有私心,索性大方點自己動手,喊幾個凡人過來又能成什麼事?」

  道童怒道:「你放肆!居然敢對真君如此無禮!」

  芳准露出一個嘲諷的笑:「真君又如何?他還不是天君神君,先不必這般狂妄吧。」

  道童森然道:「壞了真君的事,你最好小心!為了幾個區區凡人,你思量思量值得不!」

  芳准的手一鬆,將他丟了出去,皮球似的在地上滾了老遠。

  「上次的那個孩子,我沒來得及關照他,教你們佔了便宜,這次卻不會了。胡砂自有我來照看,要拘她的魂,抑或者威脅她,先來問我同不同意。」

  道童臉色發青,似是有些不服氣,朝胡砂那裡掃了一眼,半晌,臉色卻有些變:「你……在她身上種了什麼?」

  芳准雙手攏在袖中,笑得悠然:「將我的一個得力助手暫時借她一用罷了。你一個小小道童,不過跟著青靈真君修行那麼點時日,居然也敢來這裡賣弄。當真天下無敵?也罷,總是要給真君一點面子,我索性好人做到底,提醒一句,海外的凡人帶來那麼幾個也就夠了,再多,九天之上也不會繼續沈默。暫且將狂心收斂些吧。」

  那道童悻悻起身,正要唸咒離開,忽覺腳下陰影中有什麼東西蠢蠢欲動,他大吃一驚,待要躲避已是來不及,胸口被那東西撞了一下,臉色頓時變得慘白。

  芳准背過身去,淡道:「給你一個教訓,以後不許那麼倡狂。」

  道童唇邊溢出兩行血來,恨恨地看了他一眼,身影漸漸化作青煙消失在屋裡。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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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清遠山的那天,山下小雨,山頂暴雪。

  看到熟悉的冰湖,芷煙齋開得繁華的杏花,胡砂恍然有一種隔世未見的感覺。

  雪狻猊一回到家便開始撒歡,在杏花林裡滾來滾去,弄得花瓣亂飛,又下一場繚亂紅雪。鳳儀在她肩上一拍:「怎的在這裡發愣?不進屋嗎?」

  胡砂默然點了點頭,腳下卻沒動。

  真的好嗎?她繼續留在這裡,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沒有青靈真君,沒有天神遺物,她不過是萬萬眾生中比較幸運的那一名,在另一個世界獲得重生——把過往的一切拋棄腦後,可以嗎?

  這個選擇是對是錯,她自己並不清楚。

  「從仙法大會回來你就有些不對勁,是遇到什麼事了?」鳳儀歪著腦袋,一面抬手將她額前流海全部摞上去,迫她看著他的眼睛。

  胡砂急忙退了一步,低聲道:「我……沒事。倒是二師兄你,別總這麼輕佻!」

  鳳儀狹長的眼睛微微一眯,露出一個笑容來:「那是二師兄造次了,胡砂師妹別放心上。」他聲音淡淡的,面上雖是在笑,眼底卻並無笑意,把手放開,退了兩步。這也是他第一次正經叫她「胡砂師妹」,極生分客套。

  胡砂登時急了:「我又不是那個意思!二師兄真是的!」

  鳳儀看看她,似是嘆了一口氣,似笑非笑地說道:「真是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難養的很。」

  胡砂當然知道他是說她「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馬上就把嘴撅起來了:「二師兄才是難養!我從來沒見過你這麼難伺候的人。」

  此話說的他哈哈大笑起來,又上前攬住她的肩膀,推門將她送進屋子,自己倚在門框上,懶洋洋地說道:「那我不能辜負小師妹的期盼,只得更難伺候一些了。你從仙法大會回來後就變得越發呆傻,是遇到青靈真君了?他沒原諒你,不給你回家麼?」

  胡砂的肩膀垮了下來,垂頭沈默良久,才道:「我……只怕是回不去了。其實,留在這裡也不錯,還能成仙……」

  鳳儀摸了摸她的腦袋,沒說話。

  胡砂勉強一笑:「也沒什麼,其實在這裡待了一個多月,我也習慣了,很喜歡清遠,也喜歡師父和師兄們。挺好的,真的。」

  鳳儀定定望著門外繽紛杏花,半晌,突然低聲道:「你……被別人這樣玩弄自己的命運,心中不火麼?」

  胡砂訝然抬頭:「可……他是仙人吧,我能怎麼辦……」

  鳳儀微微一笑:「嗯,仙人。」

  說罷轉身飄然而去。

  胡砂呆在屋裡,越想越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偏偏死活想不起究竟不對勁在什麼地方。

  二師兄……他是海內十洲的人吧,應當從來沒去過她那個世界,可他說的話……他方才說什麼來著?「唯女子與小人難養」——她騰地一下站起來,推門就追了出去,急叫:「二師兄!你等等!」

  直追到杏花林中,也不見鳳儀的身影,胡砂掉頭又要往回找,忽聽鳳狄的聲音傳了過來:「胡砂,怎麼才回來就大呼小叫的?」

  說著,他便走了過來,神色略帶責備。

  她急道:「大師兄!你見到二師兄了嗎?」

  鳳狄愣了一下:「鳳儀?我方才見他騰雲出去了……」他見胡砂拔腿又要追,不由皺眉拉住:「你怎能追的上他,不是讓你回來打坐修煉嗎?怎麼還到處亂跑!照你這樣,修行一百年也追不上他!還不快回屋!」

  胡砂最怕他動不動就皺眉叫自己修煉修煉,只得找個藉口:「是……是師父讓我找他有事!」

  鳳狄眉頭皺得更深:「當面撒謊!師父在一目峰毓華殿,並沒回芷煙齋,如何吩咐你辦事?最近你越發浮躁了,趕緊回去!」

  胡砂無奈之極,只得嘟嘟囔囔地掉臉走了。

  沒走幾步,又聽鳳狄驚訝之極地輕叫:「師祖!……您怎麼來了?」

  她愕然回頭,果然見那金光閃閃的祖師爺就站在杏花林中,面無表情,定定看著自己。她不由一陣迷茫,本能地隨著鳳狄一起給他下跪行禮:「弟子拜見師祖。」

  金庭祖師淡道:「不用多禮。鳳狄,你暫且退下,本尊有事要與你師妹說。」

  鳳狄雖然疑惑,卻不敢抗命,只得說個是,退到了林外,卻不敢走遠,屏息凝神去聽裡面的動靜。

  胡砂心中忐忑,不明白祖師爺突然跑來找自己是為了什麼。抬頭偷偷看一眼,卻見他定定站在那裡,動也不動,也不說話,雙眼盯著自己看,眼神讀不懂是什麼意思。這種情況倒更讓人惶恐,摸不著頭腦,她不得不反覆回想自己最近是不是又做了什麼讓師父丟人的事。

  不知過了多久,金庭祖師突然長嘆一聲,轉身背著雙手,淡道:「你入清遠的事,起先本尊並不知,若事先明白你的來歷,本尊斷不會允許芳准收你入門。」

  胡砂心中一沉,喃喃道:「不關師父的事……是我……是我求他收我……」

  「無論是他收你,還是你求他,結果已經如此,多說無益。」金庭祖師搖了搖頭,回過頭來,目光灼灼,直要看到她五臟六腑裡去,「芳准大有潛質,本尊千年來收過無數弟子,走的走,死的死,成就平庸者也是大有人在,唯他是本尊最看重的良才,他日開壇昭告天神,可直列九天仙班。所以,本尊斷不容他做出有失身份的事。」

  胡砂垂下腦袋,隔一會,輕道:「收我做徒弟……讓師父為難?」

  金庭祖師沒有回答,只淡淡說道:「青靈真君……身為真君,雖沒能飛昇九天,然而諸位天神都要給他幾分薄面,且不說他做事是對是錯,這些也輪不到小輩來評論。縱然是錯,也是他要歷的劫,與旁人無干,此乃天之道。因著小小的是非觀,而去否定甚至與天道作對,只會墮落成魔。本尊不會同意,更不會贊同。」

  他看了看胡砂,她低頭不說話,十根手指在衣帶上死死擰著,泛出青白的顏色。

  他長喟:「這亦是你自己的劫,靠天靠地來庇佑都不行,靠芳准——更是不行。」

  頓了頓,又道:「清遠巋然而立千年,發揚光大至今,本尊不會為了任何人,任何事,令它有任何受損機會。」

  胡砂怔怔跪了片刻,慢慢叩首於地,顫聲道:「弟子……弟子……」她不知要說什麼,更不知該怎麼說。黃天在上,后土在下,她自是其中一粒微不足道渺小不堪的砂,往上飛,飛不動。往下鑽,鑽不進。

  無處可逃。

  金庭祖師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雙眼,沉聲道:「清遠不曾虧欠姑娘一分,姑娘亦不曾有愧於清遠。從今往後,姑娘與清遠兩不相干,請離開吧。」

  「師祖!?」在外面偷聽的鳳狄再也忍不住叫嚷出聲,急急衝進杏花林,跪在他面前,急道:「求師祖三思!胡砂從未犯過大錯,每日修行也極為勤勉,他日未必不是良才,您這樣讓她離開,豈不讓天下笑話清遠不能容人?」

  金庭祖師淡道:「我意已決,不必多說。鳳狄,送客!」

  「師祖!」他怎能接受!

  「鳳狄!」金庭祖師聲音頓時變得嚴厲,眉頭擰了起來,「不要忘了你進清遠的本意是什麼!要成仙,卻忍不住插手凡塵俗事,染上一身俗氣,還怎麼成仙?!」

  鳳狄一時語塞。

  金庭祖師斜睨他一眼:「如何?你是要與這位姑娘一同離開,還是留下?你自己選!」

  鳳狄臉色忽青忽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祖師把袖子一擺:「下去!到三目峰靈岩洞反省三日!」

  鳳狄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良久,低聲道:「抱歉,胡砂……」他轉身便走了。

  胡砂跪了一陣,除了自己的心跳與呼吸,再也聽不見半點聲音。她慢慢站了起來,低聲道:「我去收拾一下包袱,馬上就離開。」

  「不必了,東西本尊已讓人收拾好放在大門處,你自去取便可以。」金庭祖師將手一攤,「過來,本尊送你出去。」

  胡砂默然走了兩步,到底還是忍不住,喃喃道:「師父……我是說芳准先生,不能與他告別一下麼?還有……鳳儀大哥。」

  金庭祖師冷道:「告別相見,都乃俗務,休得再擾他們。」

  胡砂木然點了點頭,將手放在他掌心,閉上眼,只覺心裡所有聲音都停止了。

  冷風撲面而過,不過是眨眼的功夫,她當初入門,從正門到芷煙齋也只是眨眼的功夫,心態卻天差地別。

  還是上回中年道姑那幾人站在正門處,浮在空中的高臺上也依舊站滿了前來拜師的人。胡砂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灰撲撲的包袱皮,正放在門前長桌上,沒人搭理,像一團被丟棄的垃圾。

  金庭祖師出現在大門口,眾人都急忙下跪拜見,一時間入目的只有一片片後背。

  他淡然道:「都起身。這位姑娘要離開清遠,白婷,你給她一些路費,也是清遠一番心意。」

  那叫做白婷的中年道姑滿面驚訝的神色,顯是不太相信胡砂要離開清遠。她才入門幾天啊?可是祖師爺吩咐,不能不照辦,她趕緊從懷裡取出錢袋,連著包袱一同遞給胡砂,一面小聲道:「師妹,修行委實清苦,卻也不必半途而廢啊!你好好想想!」

  胡砂沒說話,只將自己的包袱抱在懷裡,錢袋卻沒拿,在眾目睽睽中,轉身便下了臺階。

  後面有人喚她:「胡砂。」聲音溫柔清和,像春風拂過一般。然而聽在她耳中,不啻於狂風暴雪。她渾身都顫了一下,包袱險些掉在地上。

  她慢慢回頭,就見正門臺階處立著一人,白衣烏髮,姿容清俊,正是芳准。

  眼前慢慢模糊,他的身影卻是越來越清晰。她眨了眨,兩顆眼淚滾了出來,顫聲道:「師父……」

  芳准飄然走到她面前,抬手把她的眼淚擦了,卻不回頭,沉聲道:「師父,您何苦如此。」

  金庭祖師皺眉道:「荒唐,還不快回去!為師的教誨,你還沒有聽明白嗎?」

  芳准微微一笑:「是何人背後告訴您的?舌頭伸得倒長。此事平心而論,弟子當真做錯了?難道說讓她去送死,就是正道?」

  金庭祖師濃眉倒豎,眼看便要大發雷霆,卻不知為何強壓了下去,冷道:「他能成真君,自是有他的道理。正如你我身為仙人,也是道理。她如今要離開,更是道理!」

  芳准笑道:「好一個道理!見死不救是道理,一錯再錯也是道理,明知故犯依舊是道理!弟子感謝師尊教誨,今日總算明白何謂天之道了!」

  「芳准!跪下!」那祖師登時勃然大怒。

  芳准摸了摸胡砂的腦袋,柔聲道:「別慌,別怕,你待在這裡別動。」

  胡砂搖了搖頭,將他的手推開,後退兩步,跪下低聲道:「弟子不肖,頑劣憊懶,無法繼續清遠的修行,今日便要告辭了……保重,芳准先生!」

  語畢,她磕了三個頭,飛快起身,再也不敢往他看上一眼,沒命地跑下了高臺。

  金庭祖師餘怒未消,森然道:「進去!」

  芳准望著山下出了一會神,回頭看他一眼,露出一抹笑,輕聲道:「師父……你的道理,恕弟子愚魯,實在無法苟同。」

  他飄然走進正門,眾人紛紛下跪讓道,誰也不敢大喘上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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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你一起

  胡砂失魂落魄地走了好久。

  眼前的道路完全陌生。她要去哪裡?要做什麼?她完全不去想。其實想了也沒用,她現在又是孑然一身了,就這麼簡單。

  至於那如玉如月的少年郎,繁花繚亂的仙人逍遙,從此只當幻夢一場,都忘了吧。

  身邊有人喊她:「小姑娘,你一個人在這裡亂走,是不是迷路了?」

  她茫然地回頭去看,眼前一切都是模糊不堪,什麼都不清楚。

  那人見她滿臉眼淚,一時倒尷尬起來,只得用手在牛車上一拍,笑道:「上車吧,老頭子送你回家。你住哪裡?」

  她哪裡還有家呢?

  胡砂怔了半晌,終於把眼淚擦了擦,啞著嗓子說道:「那麻煩老爺爺,送我去小粉鎮。」

  陸大娘一如既往在鎮上賣包子,當胡砂出現在她面前時,她手裡的包子嚇得又一次掉在地上,緊跟著又被她一腳踩爛。

  「小胡砂!」陸大娘激動地一把抱住她,「你回來了?大娘擔心死啦!只怕你在路上出什麼事!」

  胡砂勉強笑了笑,低聲道:「大娘,我真沒用,沒能上得仙山,拜得仙人為師。」

  陸大娘急忙將她摟著抱著帶進後院,連聲道:「回來就好!你走之後大娘懊悔了許久,就不該跟你說仙山仙人的事!多少人去了都回不來,你能活著回來,大娘真是歡喜極了。」

  洗了個熱水澡,身上換了新做的衣裙,略有些大了,卻是暖洋洋軟綿綿,手裡端著的小米粥散發出香甜的味道,令人安心。

  陸大娘在後面捧著她濕漉漉的長髮,用木梳輕輕梳著,一面絮絮叨叨:「唉,你這孩子,路上吃了不少苦吧?瘦了一大圈。這一個多月,你是怎麼過來的?」

  胡砂低聲道:「其實還好,也沒吃什麼苦。好心人還是很多的。」

  陸大娘嘆了一口氣:「別撒謊啦,大娘活了這麼大歲數,還看不出你過得好不好?」她將胡砂的頭髮用布擦乾,理順,這才自外屋端了油燈給她。

  「早點睡吧,養養精神。明天大娘做你喜歡吃的牛肉羹。」她摸了摸胡砂的小腦袋,推門出去了。

  胡砂坐了很久很久,直到窗外完全陷入暗沉,萬籟俱靜。

  風打在紙糊的窗戶上,啪啪作響,那種聲音在死寂的夜裡令人心驚。胡砂一口吹了油燈,爬上床,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緊緊的。

  她突然想起自己在清遠渡過的第一個夜晚,窗外也是風聲如咽,她整夜沒睡好,一直在想家。那時候她以為一切很簡單,好好修行,等待仙法大會,找到青靈真君,然後給他賠罪。很快就能回家了。

  做人果然不能太天真。

  她把腦袋也埋進被子裡,不想聽見一點聲音。

  以後要怎麼辦?離開清遠,離開師父師兄,她好像什麼都辦不到,這樣不是很糟糕?

  瀛洲,水琉琴,逍遙殿……她將這幾個字反覆來回的念,像是要烙印在心底一樣,

  明天……出發吧。無論如何,她不能因為莫名其妙的一件事就客死異鄉,水琉琴也好,金琵琶也罷,這個活,她不接也得接了。

  房門突然被人輕輕敲了兩下,陸大娘在外面低聲道:「小胡砂,外面有個男的來找你,說是你朋友。」

  胡砂一把揭開被子:「我來了。」

  朋友?會是誰?她在這裡有朋友嗎?

  她穿好鞋披了件外衣,把門打開,陸大娘攥住她的手,兩眼放光:「小胡砂,你何時認識了這樣一位少年郎?長得漂亮說話也漂亮,他是哪裡人?娶妻了沒?家世如何?叫什麼名字?」

  胡砂一頭霧水:「我……我也不知道是誰……」

  她端著油燈往外走,大門那裡開了半扇,淅淅瀝瀝的雨水往裡面灌,把地面弄濕了一大塊。有個人懶洋洋地倚在門框上,抱著胳膊看外面的雨幕,身上那件花裡胡哨的大袍子已經濕了大半。

  聽見腳步聲,他轉過頭來,頭髮也是半濕,黏了一綹在腮邊,一顆水珠正掛在他弧度漂亮的下巴上,欲滴未滴,惹得人心癢癢。

  見到胡砂,他微微一笑,柔聲道:「可讓我找到你了,小胡砂。」

  胡砂手裡的油燈「嗖」一聲便掉了下來,離地還有半寸,那人手指微微一抬,油燈憑空飄了起來,搖搖晃晃地飛到胡砂手邊,一滴油也沒漏。

  她整個人都發傻了,接住油燈喃喃道:「二師兄……你、你怎麼……」

  他笑了笑,沒搭腔,只對躲在後面拿眼偷看的陸大娘柔聲道:「這麼晚了還來打擾,真是抱歉啊,大娘。」

  陸大娘笑盈盈地把他迎進來,一面道:「去小胡砂的屋子吧,那裡暖和。我去煮茶。」

  她在胡砂手上捏了一把,給她擠擠眼睛,意思大約是小丫頭眼光不錯。不過胡砂還處於震驚狀態,完全沒感應到。

  鳳儀攬著她的肩膀,倒是熟門熟路,很快就找到了她的房間,自己抽了一條凳子坐下,撐著下巴只是看著她笑。

  胡砂捏著油燈,都忘了放下,連聲問:「二師兄、二師兄你怎麼會來這裡?師父他們知道嗎?你……肯定是偷偷跑出來的吧……還是快回去,別讓師祖罵你……」

  他笑吟吟地把油燈接過來,柔聲道:「你猜我為什麼要來看你?猜不到嗎?」

  胡砂臉上登時大紅,囁嚅了半天,直覺要迴避這個問題。

  鳳儀也不等她說話,低聲道:「我回到芷煙齋才知道你被師祖驅逐的事,想要找個人來問都找不到,師父和師兄也不知做了什麼,都被師祖罰去靈岩洞靜坐三天。我只得讓靈獸一路追著你的氣味,若不是下雨氣味不好尋找,只怕我還來得快些呢。」

  胡砂面上一暗,良久,才輕道:「是我連累了師父和大師兄。其實我不該去清遠,一開始就不該去。」

  陸大娘進來送茶,又遞了一塊乾巾子並一碗小米粥給鳳儀,熱情的很:「公子今天就在寒舍將就一夜吧,外面風雨大的很,路也不好走。」

  鳳儀眸光微轉,見到胡砂滿臉期待不捨的表情,便笑道:「那就麻煩大娘了。」

  陸大娘出去後,胡砂才低聲說道:「二師兄,你一夜不回去,不會被處罰嗎?」

  鳳儀在她額頭上伸指一彈:「傻姑娘,你忘了我入門已有五十年?這些不是你該操心的事,你先想想自己吧。」

  胡砂垂下眼皮,睫毛微微顫抖,勉強笑道:「我?我嘛……自然從哪裡來,就回哪裡去。」

  鳳儀小啜了一口茶水,淡道:「要回嘉興,只怕還有一番折騰吧,你確定自己一個人能辦到?」

  胡砂心中一驚,先前被丟到腦後的事閃電般浮現出來,她猛然跳起,桌上的茶杯都差點被她撞翻。

  「二師兄!」她大叫,「你……你也是我那個世界來的吧?!對不對?不然你怎麼會知道孔子的話?!你先前一直瞞著我?!」

  鳳儀一把摀住她的嘴,看看門外,確定陸大娘沒被驚動,這才將她按坐下來,貼著耳朵輕道:「別叫,小心叫別人聽見。」

  胡砂瞪圓了眼睛,顧不得還被他捂著嘴,急道:「那、那你真是……」

  鳳儀搖了搖頭:「我不是,但我昔日有個友人,是與你一樣,被青靈真君弄來了這裡,條件便是十年內找到兩件天神遺物交給真君,才能送他回家。」

  「那他找到了嗎?回去了嗎?」胡砂最關心這個。

  鳳儀眼神一黯,嘆道:「他死了。」

  那一瞬間,天上好像有雷劈下來,正中她心頭似的,將她劈得渾身發麻,冷汗如漿。

  「……死了?」她顫聲反問。

  鳳儀長嘆一聲,「彼時誰也不知那五件成套的天神遺物在何處,他也是費盡了千辛萬苦才弄清木昊鈴位於流洲南海海底,瀛洲樂正石山舊殿藏著水琉琴。可惜在取水琉琴的途中,就此一命嗚呼。」

  胡砂倒抽一口涼氣,怔怔望著他,說不出話來。

  「那水琉琴,與其他神器甚是不同……具體為何我也不清楚,似乎是輕易不得靠近的,你要去取,只怕困難的很。」

  胡砂低聲道:「那我也得試試,我不想五年後就死在這裡,我要回家。」

  鳳儀突然握住她的手,緊緊攥著,掌心熾熱,那種熱度竟令她悚然一驚。

  「是我們去試,二師兄陪著你。」

  她又是一驚,猛然抬首,剛好對上他漆黑狹長的雙目,那裡面太深,她看不明白。鳳儀看了她半晌,唇角一彎,露出一抹溫柔的笑:「已經死了一個朋友,我不想看到你也死。所以這次我陪你去。」

  胡砂猛地吸了一口氣,這才發覺自己一直屏著呼吸。她垂下頭,耳朵慢慢紅了,連帶著眼睛好像也有點紅,半晌,才小貓似的軟軟叫一聲:「二師兄……謝謝你。」

  鳳儀笑道:「你叫我那麼多聲二師兄,我怎能放著你不管。這些客套話,以後不用說了。」

  胡砂默默點頭,只覺他微涼的手指拂過耳畔,順勢滑下來,要摸在臉頰上。她本能地一縮,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背過身故作自然地說道:「對了,我去看看大娘是不是幫你把客房收拾好了,我、我去幫忙!」

  她推門逃也似的跑了出去,正撞上過來添茶的陸大娘,險些把茶盤也撞翻了。

  陸大娘趕緊扶住她,又笑又氣:「看你,毛毛躁躁的!可別叫那位公子笑話!」

  抬頭見她面上酡紅,豔色可壓桃花,陸大娘不由笑得更厲害,挽住她的手低聲道:「小胡砂,他是路上照顧你的人吧?我看這公子不錯,冒著大雨也來看你,可見關心的很。你可有將他的情況問個明白?」

  胡砂不知該搖頭還是點頭,只覺心裡突突亂跳,竟不知怎麼辦才好。

  陸大娘笑著捏了捏她的臉,進去招呼鳳儀到客房睡覺。直到人都走了,胡砂才磨磨蹭蹭回到自己屋子,吹了油燈跳上床,又用被子裹住腦袋,忐忑不安。

  只是這忐忑與先前卻截然不同。

  彼時腦海裡一忽兒浮現出芳准柔和的黑眼珠,一忽兒又是鳳儀帶著涼意的手指,鬧得她睡也睡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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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9 01:33:43 |顯示全部樓層
莫名

  她在飛。

  在一片濃厚的,灰濛濛的霧氣裡飛。

  上下左右,都是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到。只有陰風拂過髮間,令人頭皮發麻。

  遠方傳來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聲,像是妖怪,又像兇猛的野獸。

  胡砂不太明白自己怎麼會在這裡,她試著動了動身體,誰知周圍的霧氣立時散去,她直線狀朝下跌去,還沒來得及張口呼叫,身體已經撞在硬硬的地面上,痛得她眼淚汪汪。

  「罪人——!」

  天頂傳下霹靂般的怒吼,耳朵都要被它叫破,緊跟著無數道雷電劈打在她身體周圍,雖然並沒傷到她分毫,卻也足以令人嚇得暈厥過去。

  胡砂死死摀住耳朵,把身體縮成一個球。

  四面八方傳來淒厲的嘶吼,無數奇形怪狀的妖獸朝她撲來,像潮水一般,無處可躲。

  胡砂驚得手腳冰涼,半寸也動不得。

  耳畔有清朗的風聲響起,金光登時大作,那刺目的光芒中隱約立著一人,金甲長刀,眉目如畫。那人上前一步,提刀斜斜一劃,妖獸們瞬間便像紙屑般碎開,天頂的雷雲也被颶風吹得散開,露出一方灰白天空。

  頭頂傳來一聲低咒:「芳准!壞吾好事!」

  那雷鳴又轟了一陣,霎時間一切平靜下來,諸般幻相皆破,這裡不過是一片漆黑的原野,廣袤無垠,遠方起伏的山巒與樹叢看上去像是用墨水潑出來的。

  那金甲神人收刀橫於胸,身子微微一轉,剎那間化作金光萬道,瑩瑩絮絮地落下,最後只剩白紙小人一張,落在胡砂掌心。

  掌心傳來一種暖意,胡砂不由一個激靈,霍地一下坐了起來,滿頭冷汗地四處張望,這裡還是陸大娘家,天色已然大亮,她睡在床上,沒有妖獸,也沒有雷鳴電閃。

  胡砂愣了好久,不確定那是夢還是什麼別的。低頭朝掌心一看,一張白紙小人正放在其上,已被汗水浸透。

  她的整顆心好像都被什麼東西拎了一下,麻麻的痛。

  師父……她在胸口喃喃唸著這兩個字,只覺喉嚨裡酸甜苦辣什麼味道都有。

  定然是他幫了自己,只不知道這白紙小人是什麼時候塞給她的。

  胡砂小心翼翼把白紙小人放在被子上,輕輕撫平,然後放進荷包裡,貼著心口安置,彷彿那樣就能獲得力量一般。

  陸大娘在外面敲門:「小胡砂,起了沒?鳳儀公子在等著你囉!」

  她急忙答應一聲,起身穿衣梳洗。看樣子,陸大娘已經問到了二師兄的名字,不知問沒問到他家在那裡,有沒有娶妻……想到這裡,胡砂臉上又是一紅,低唸一聲罪過,趕緊捧來冷水洗臉。

  出去的時候,鳳儀早已神清氣爽地坐在外廳喝茶,面前還放著兩個包子。

  胡砂奇道:「二師兄,那是肉包子啊!你能吃葷腥?」

  「笨,那是菜包子。」他丟給她一個,咧嘴笑,「雖然出來了,但修行不能斷。你以後也不許吃葷腥,少少吃些素食吧。」

  胡砂的嘴巴又撅起來了:「我又不想成仙……」

  陸大娘剛好從廚房端了湯出來,很是好奇地問道:「成什麼仙?小胡砂,你怎麼叫他二師兄?不是沒能拜上師父麼?」

  胡砂一時語塞,不知該怎麼給她解釋這複雜的關係。鳳儀笑道:「沒來得及告訴大娘,胡砂是沒能到清遠拜師,我們的師父是一個雲遊道人。昨天因著她偷吃雞腿,師父罵了她幾句,這孩子便鬧脾氣跑了出來,這會我趕著將她帶回去呢。」

  陸大娘頓時瞭然,愛憐又好笑地在胡砂腦袋上一拍:「傻孩子,你師父是為你好呢。怪道我說怎麼一個月沒見瘦了那麼多,原來是沒吃飯。以後可要乖乖聽師父的話,別偷吃葷腥啦!」

  說著又把湯端了回去:「若是早說,我便不做這肉羹了。等我去給你們做個素湯來。」

  鳳儀連忙阻止:「不麻煩大娘了,我得趕緊帶小師妹回去,遲了師父要責罰的。」

  胡砂正在埋頭吃包子,不防後背突然被他一提,輕飄飄地拽出了門,她急道:「等等!我的包袱還沒……」

  鳳儀不屑一顧地皺皺眉頭:「什麼包袱?哦,包著那些難看的衣服是吧?那些難看死了,都丟掉,二師兄幫你買新的。」

  「丟掉……?!」胡砂驚得差點被噎住,一時說不出話來。

  陸大娘在門口朝他們依依不捨地搖著手絹:「小胡砂,好好跟著師父修煉,記得閒了來看大娘啊!鳳儀公子,胡砂就拜託你照顧了……」

  「大娘,我的包袱……」胡砂著急地朝她揮手,奈何對方只當她是告別,手絹搖得更歡了。

  最後還是沒能將包袱取回來,胡砂一路都撅著嘴,無論鳳儀和她說什麼,她都不理不睬。

  「好了,是二師兄不對。」鳳儀無奈地拽拽她的小辮子,「真是個小丫頭。」

  胡砂的嘴撅得可以掛油瓶,嘟囔道:「你當著大娘的面說衣服難看,多不給她面子。那些都是她給我做的。」

  鳳儀失笑,忽而牽住她的手,只道:「那二師兄給你賠罪,跟我來。」

  他領著她拐個彎,走進一家店舖,上書「成衣坊」三字。

  店內用長竹竿掛著一幅又一幅的綵衣綢緞,因著海內十洲與海外不太一樣,上面的花紋針法都是前所未見,胡砂看得眼花繚亂,竟分不出誰更好看些。

  「喜歡什麼,只管挑,二師兄給你買。」鳳儀將她輕輕推進門。

  「二師兄……」她小小拉了一把他的袖子,「這裡看上去好貴的,咱們還是去小鋪子買幾匹布,我自己做好了。」

  他沒說話,只安撫地捏了捏她的手,在諸多斑斕花布間細細挑選。

  胡砂無奈之下只得四處亂看,忽見前面架子上掛著一件成衣,淡淡的緋紅,像霞光一般,色澤極柔極美。她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那老闆是個會看眼色的,趕緊湊過來笑道:「姑娘喜歡那件?果然有眼光,這是天香湖的青蠶吐的絲織就,取了多麗山附近茜草染的色,別處再也見不到這種漂亮的紅。」

  胡砂還沒來得及說話,鳳儀便開口道:「好,就要那件。多少銀子?」

  她嚇一跳,趕緊攔住:「別!我只是看看……」

  鳳儀將她輕輕推開,「那顏色我喜歡,想看小師妹穿。」

  老闆笑呵呵地,說著奉承話:「這顏色如此漂亮,也只有姑娘這樣的人才能配上了。姑娘好眼光,好福氣,有這樣一位相公。」

  「不是相公!」她急得不曉得怎麼辦才好,那邊廂鳳儀已經付錢,把衣服輕輕拋了過來。

  「後面有更衣廳,小師妹快去換,你身上那套衣服我再也不想看。」

  事已至此,她只得哀怨地看他一眼,捧著衣服去後面換了。

  那衣服又軟又輕,穿在身上自然與尋常布料不同,關鍵是這樣輕薄,卻不覺得冷。她一面繫著衣帶,一面聽那老闆在外面和鳳儀搭話,讚這衣服料子好,尋常刀槍都刺不進去,也不易沾染風塵,出門行走是再好不過的。

  她不由扯了扯袖子,軟綿綿的,真能擋住刀槍?她反正不相信。

  衣服略有些大了,胡砂在裡面整了半天,忽聽外面有人在與鳳儀爭執,聲音還很大:「這位兄台真是荒唐,這成衣是我前幾天和老闆訂做的,買東西總有先來後到的道理,你出錢多,就能無視道理?」

  鳳儀笑道:「好吵,我事先也不認得你,老闆更沒與我說明衣服是被你預訂了的,為什麼就不能花錢買?」

  那人怒道:「老闆!你過來評評理!先前我是不是與你訂了那件成衣?你怎的又專賣他人?!」

  那老闆夾在中間活漿糊,左右為難。胡砂提著舊衣服推門出去,奇道:「二師兄,怎麼了?」

  店內三人一齊回頭看過來,鳳儀身邊站著一個年輕男子,約有二十多歲,修眉俊目,膚色黝黑,眉宇間自有一股俊朗彪悍。一見到胡砂,他目中流露出一絲驚豔的神色,正要說的話不由自主就吞了回去。

  鳳儀懶得理他,笑吟吟地走過去,拉著她上下打量,讚嘆道:「到底是人要衣裝,如今這樣豈不是漂亮極了?我早說,我家小師妹是很漂亮的,只是不會打扮。」

  胡砂一被誇就要臉紅,結巴道:「真、真的嗎?」

  「自然是真的,那裡有鏡子,你自己去看。」鳳儀將她推到大銅鏡前,鏡中立即映出一個少女,膚色瑩白,紅衣烏髮。因著她在清遠的一個月幾乎沒吃什麼東西,所以清瘦了許多,下頜尖敲,顯得雙目水汪汪的,先前的稚氣大減,顯出一些少女的嫵媚來了。

  胡砂也沒想到這件衣服與自己這般相配,稍稍出了一下神,就聽那個男子在後面說道:「老闆,這話到底怎麼說?我訂做的衣裳,你反倒賣給別人。做生意貪便宜,也不能這樣沒誠信吧?」

  那老闆愁眉苦臉,連聲道:「這位公子,話不是這樣說的呀!你訂了衣服,說好三天內來拿,小店都等了你七八天也不見個人影,咱們不能做虧本生意是不是?誰想今日就這麼巧碰到了一起呢?要不你和那位公子打個商量,看怎麼安排吧,別來找我。」

  胡砂拽了拽鳳儀的袖子,低聲道:「二師兄,衣服是他訂做的嗎?」

  鳳儀嘲諷地一笑:「別理他,錢咱們都付了,誰讓他遲到,自己再重訂一件吧。」

  那人又怒了:「你這人好沒道理!得了便宜還要賣乖!你不知道這天香湖青蠶一年只吐一次絲,只夠做一件衣裳?這會叫我到哪裡去再訂一件?!」

  鳳儀只當沒聽見,攬著胡砂便要走,她掙了一下,走過去歉意道:「抱歉,這位大哥,我不知道是你事先訂做的衣服。要不……要不我脫下來給你吧,我們再買別的。」

  那人見她這樣說,自己倒不好意思起來了,臉上微微一紅,嘟噥道:「倒……倒也不必,這衣裳姑娘穿著挺合適……算了,我認栽,老闆,還有什麼別的稀奇料子?」

  那老闆鬆了一口氣,一疊聲說有,又報了七八串稀奇罕見的料子,那人摸了摸自己的錢袋,顯是那些料子昂貴異常,他囊中羞澀的很。

  鳳儀走過去笑道:「好罷,說到底衣裳是被我們買了,老闆訂金還沒退給你吧?不如我添些錢,買一匹新料子,就當是先前的賠罪了。」

  那人立時轉怒為喜,連聲道:「這怎好意思!先前我也有錯,給兄台賠不是了!」

  鳳儀笑著搖了搖頭,自取錢替他付了訂金與工錢。那人拱手道:「感激不盡!在下莫名,敢問兄台與這位姑娘尊姓大名?」

  莫名?胡砂一呆,本能地接了一句:「其妙?」

  莫名臉上一紅,「慚愧,其妙是家弟的名諱。」

  胡砂登時出了滿頭黑線,世上居然真有父母給自家孩子取名莫名其妙。

  鳳儀報了姓名,雙方在店內寒暄了一陣,莫名突然說道:「在此與兩位相逢也是有緣,我想和二位問個路,不知瀛洲樂正石山舊殿要如何走?我四處尋訪,只是沒人知道。我見兩位儀錶不凡,想必是仙山高徒,或許能指點一二?」

  胡砂心中一驚,脫口而出:「瀛洲樂正石山舊殿?你、你要去那裡做什麼?」

  莫名見到她便要臉紅,只得垂頭道:「這……私人原因,只怕不能透露,請胡砂姑娘見諒。」

  瀛洲樂正石山舊殿,水琉琴就在那裡。這人……難不成也是要去找天神遺物的?莫非……他也是被青靈真君從海外帶到這裡來的人?

  胡砂忍不住想問,忽覺手腕被鳳儀輕輕捏了一把,他笑道:「那正巧,我們也是要去瀛洲的,不如路上搭個伴,也熱鬧些。至於那什麼樂正石山舊殿,我們沒聽過,不過可以幫你打探。」

  莫名頓時大喜,連連拱手稱謝,雙方約了三日後生洲八塞渡口相見,這才依依不捨地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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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個

  莫名走了之後,胡砂看著鳳儀,欲言又止。

  他淡道:「別這樣看我,雖說騙了他,卻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還沒確定他是否與你一樣,莽莽撞撞地去問,洩露了秘密只怕不好吧。」

  胡砂點了點頭,展顏一笑:「我就知道二師兄最好了,他們都說你壞的很,我可不這麼想。」

  鳳儀垂下眼睫,在她頭頂摸了摸,沒說話。忽然丟給她一個包袱,裡面沉甸甸的,胡砂愣愣地打開,卻見裡面是各色新衣,並兩卷花裡胡哨的綢緞料子。

  他調侃道:「覺得我好,便為我做幾件衣服吧。料子二師兄都給你買好了。」

  胡砂有些羞赧,小聲道:「好、好啊。但我的手藝不好,如果不合身不好看,二師兄可別笑我。」

  鳳儀勾起唇角:「怎麼會,只要是小師妹做的,我都喜歡。」

  胡砂的臉又開始發紅,捏著包袱在他身後亦步亦趨,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她是不是該告訴他,自己是有相公的人,不能對其他男人太親熱,他也不能對自己太親密,否則就是娘口中不守婦道的壞女人?可是,人家也沒表示什麼什麼,她要是說出來,豈不很丟人?

  胡砂胡砂,你要冷靜,別總胡思亂想的。師兄對你好不過因為你們是同門,師父對你好也不過因為你是他徒弟,你要是為此有非分之想,才是對不起他們一番心意。

  她對自己唸唸有詞念了好久,終於長長出一口氣,正大光明地追了上去,抓著鳳儀的袖子連聲問:「二師兄,現在我們去哪兒?」

  鳳儀眯著眼睛想了片刻:「去找客棧住下吧,別麻煩陸大娘了。順便養養精神,要乘船出海呢。」

  胡砂嚇了一跳:「還要乘船?!」

  上回他們到鳳麟州桃源山,光騰雲飛就飛了半天,要是乘船,該走到何年何月?

  鳳儀無奈地看了她一眼:「不乘船,你指望二師兄一個人馱著你倆騰雲跨海麼?小丫頭不能這樣欺負你二師兄吧。」

  胡砂無話可說。

  兩人在街上找了客棧住下,上樓的時候,鳳儀突然說道:「師父和師兄在靈岩洞也要靜坐三天,咱們走的時候,不知他們會不會追上。別遇上他們才好。」

  這句話讓胡砂又是一夜沒睡好。

  袖子裡那個白紙小人明明輕薄柔軟,在她看來卻重若千鈞。

  她閉著眼一個勁告訴自己:你有相公了你有相公了你有相公了……如此這般念了千百遍,到底還是睡著了。只是做個夢,那個畫在紙上的相公突然跳下來,變作芳准的模樣,拈花含笑。不知怎的忽然又變作了鳳儀,斜倚月下。

  醒來之後,胡砂難免埋怨自己死的太不是時候,好歹讓她看過那夫君的相貌再死也好,省得到如今總把別人的樣貌幻想成他。

  她就這般心猿意馬地過了三天,無時無刻不在婦德與失德之間徘徊為難,越發覺得自己成了個壞女人,惶惶不可終日。

  到了第三日上,莫名果然早早等在了八塞渡口,至於讓胡砂擔心了好久的師父和大師兄,直到他們順利上船都沒出現,她也不知是安心還是失望。

  從生洲坐船去瀛洲,起碼要花上半個月的時間,先幾日胡砂還覺得茫茫大海很有意思,每天泡在船頭,白天數海鷗晚上數星星,越到後面越覺得無聊,最後只和鳳儀他二人一樣,躲在船艙裡睡覺,連話也懶得說。

  「二師兄,還有多少天才能到瀛洲啊?」在無聊到了極致的時候,胡砂終於忍不住在吃飯的時候發問了。

  鳳儀還恪守著清遠的規矩,不吃葷腥,只夾了兩筷子青菜,一面喝茶一面慢悠悠說道:「還有三四天吧。海上航行,誰也說不準確切時間,不可預計的情況太多。」

  正說著,卻見莫名愁眉苦臉地捧著一件五彩斑斕的衣服過來了:「想不到這種仙山仙地也有奸商,花了那麼多銀子,居然給我一件破衣服!」

  胡砂好奇地湊過去看,卻見他手上捧著的正是在生洲那家成衣坊做的新衣,聽說是比天香湖青蠶絲更貴的料子,珠光寶氣的,只可惜胸前有個拇指大小的洞,顯見是不能穿出去的。

  「買的時候你沒驗貨嗎?」鳳儀接過來看了一眼,用手搓搓,又奇道:「像是新戳出來的,你自己戳的?」

  莫名臉上一紅,囁嚅道:「那老闆說這是火浣鼠毛織就的衣裳,不畏水火,刀槍不入,我……我就用匕首試了試……誰想一戳就破……」

  鳳儀忍不住失聲笑了出來,將衣服拋給他:「顯然他欺負你這外鄉人沒見識,火浣鼠的毛皮是何等珍貴,與天香湖青蠶豈止差了一個檔次,神仙也未必能穿上,他會用那種價格賣給你?這確是毛皮織就,但並非火浣鼠,而是知春山的地鼠皮毛,大抵是比尋常衣服暖和些,至於水火刀槍,是一點也不能防的。」

  莫名尷尬地攥著衣服,也不知是把它丟掉還是捧著大哭一場。胡砂趕緊過去安慰:「莫名大哥,你別難過,就是一個洞而已,我看這衣服花裡胡哨的,我這兩天幫二師兄做衣服,還有剩餘的布料,顏色也差不多,我幫你補上吧。」

  莫名感激不盡地給她拱手道謝:「真是勞煩胡砂姑娘了,大恩不言謝!日後姑娘有任何差遣,在下一定為你做到。」

  胡砂駭笑:「這……不是什麼大事,算不上大恩……補個洞而已……」

  他連連搖頭,嘆道:「非也,實不相瞞,這衣裳……是買給我數年未見的未婚妻的,我因一些事情不得不在大婚前離開她,如今事情快要辦妥,終於可以回到家鄉,這件衣裳是給她帶的禮物……」

  話未說完,卻聽鳳儀問道:「莫兄不知家鄉在何方?我二人正好近日下山歷練,沒什麼俗事,倒可以送你一程。」

  擺明瞭是套話,奈何莫名老兄半點也沒發覺,大方地笑道:「我家鄉在川蜀渝州,只怕兩位沒聽說過,不敢勞煩相送了。」

  胡砂差點跳起來,指著他的鼻尖,一個勁抖,偏生說不出一個字。

  莫名莫名其妙地看著胡砂,奇道:「胡砂姑娘怎麼了?」

  鳳儀撐著下巴,懶洋洋地說道:「我只有一句話問你,那土堰鼓是你找到了,交給青靈真君的?」

  這次輪到莫名跳起來,渾身發抖,臉色忽青忽白。

  彼時胡砂才弄清楚,莫名出身武術世家,習得一身好武藝,自小行走江湖,資質非凡。因著在山神廟沒有磕頭,夜來做夢就被抓到了海內十洲,為人囑咐十年內取得土堰鼓與水琉琴。

  他身懷武藝,自然比手無縛雞之力的胡砂厲害些,在海內十洲跑了兩三年,居然還真給他在聚窟洲無窮谷找到了土堰鼓,此後四處打探,得知水琉琴藏在瀛洲樂正石山舊殿,正要出發,便遇到了胡砂與鳳儀。

  鳳儀聽說,便點頭笑道:「看來,如今真君手裡已經有了兩件天神遺物。神器得其三便能成事,就差這一個水琉琴了。怪道他這樣焦急。」

  此言一出,胡砂和莫名都疑惑地看著他,不太明白是什麼意思。

  他解釋道:「金木水火土成套的五件神器,聚集五行之力,威力巨大。木昊鈴為我那友人所得,土堰鼓由莫名所得,都給了真君。金琵琶被盜,御火笛在魔道手中,真君是沒本事拿到了,只能盯著最難拿的水琉琴。只要得到它,他和你們的心願都了,互取所需吧。」

  莫名嘆道:「這些神仙鬼怪,我素來是不信的,如今不得不信,卻也摸不著頭腦的很。且不管他要來是做什麼,總之為了回去,我們都得努力。胡砂姑娘,真想不到,原來你與我是一個地方來的。」

  胡砂愣愣地點了點頭,定定看著莫名,低聲道:「你是第三個。不知還有沒有第四第五個。」

  莫名將腰間的長劍一拍:「這真君也太不成事!讓我等粗魯江湖漢子來替他跑腿也罷,怎的還將一個小姑娘擄來!豈不是白白送死的份?胡砂姑娘,此行莫名一定護你到底,水琉琴到手,算作你的功勞,想來我已將土堰鼓給了他,那真君也不會為難我。」

  胡砂感激地看著他,正要說話,忽覺整個船身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三個人登時站立不穩,滾做一地,牆角放置的花瓶裝飾也光啷啷砸了下來。

  外面許多人在尖聲叫嚷:「是海妖!遇到海妖了!」一時間哭的哭,叫的叫,跑的跑,跳海的跳海,亂作一團。

  胡砂從這面牆撞到那面牆,像被放在鍋裡的炒豆,翻來覆去頭暈眼花,最後被人一把扯住胳膊,用力拖出艙房,腥澀的海風立時撲面而來,夾雜著翻捲而起的海水,幾乎是瞬間就把她淋了個濕透。

  船頭到處是驚恐的人,死死拉著甲板,在狂風暴雨中努力尋找一個支撐點。

  天色已然很暗了,還下著密密麻麻的大雨,海天都是漆黑一片,完全分不清方向。海水像沸騰似的在不住翻滾,下面也不知藏了什麼龐然大物。

  胡砂被鳳儀一把按在甲板上,疼的大叫一聲,後面的莫名抽出長劍,厲聲道:「鳳儀,胡砂姑娘,你們快退後!船下有妖怪!」

  話音剛落,卻見海面上飆射出一尾粗長漆黑的物事,滑溜溜的,像是怪物的尾巴,將船體從中一卷,小孩子玩玩具似的,嘎嘣一聲,整艘大船從中被折成兩半,吱吱呀呀地斷裂開,上面的人哭喊聲不絕。

  胡砂被人緊緊壓在甲板上,那人用下巴按住她的脖子,不讓她動。只覺一陣天旋地轉,那斷成兩半的船砸在海裡,被大尾巴胡亂一攪,眼看便要捲入漩渦。

  她何曾遇過這等事,驚得嗓子都叫啞了,忽聽耳後鳳儀低聲道:「莫慌,我在這兒!那妖物有些不簡單,我無法用騰雲術,你抓緊我,一刻也別鬆!」

  斷船到底還是沉了下去,冰冷的海水席捲而上,像是有無數雙有力的手在撕扯著她的身體,胡砂嗆了幾口水,只覺鹹澀異常,入到眼裡更是疼的不行,所幸鳳儀將兩人的腰帶拴在一處,他緊緊箍住她的身體,兩人暫時沒有分開。

  海面上嗖地一聲竄起一隻龐然大物,身體細長漆黑,足有百丈高,頭角崢嶸,兩隻眼睛在黑霧中像巨大的燈籠,寒光湛湛。

  【罪人——!】

  半空像是有人在怒吼,【還不快離開他?!】

  胡砂在慌亂中陡然想起那個古怪的夢,此時再抬頭看那妖物,一瞬間明白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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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婦德

  刷刷……輕柔的海潮聲在耳邊來回拂動,像小時候娘哄她睡覺唱的歌。

  胡砂的眼皮子動了動,從昏睡中清醒過來。

  藍天,白雲,寶石一樣美麗的平靜大海——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美妙,前所未見。胡砂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氣,正要撐著身體坐起來,忽覺左腿上一陣劇痛,啊地一聲又摔回去。

  旁邊突然傳來一聲呻吟,她急忙回頭,卻見鳳儀滿頭滿臉的沙粒,俯睡在身旁,似是快醒了。

  「啊啊,好痛……」他嘆息著,撐起身體,四處張望,最後低頭問胡砂:「這是哪兒?」

  她搖了搖頭,鳳儀拍了拍頭髮上的沙粒,正要站起來,不防兩人的腰帶是拴在一起的,他一動,連帶著胡砂也動,觸動了左腿的傷口,登時疼的要哭。

  鳳儀急忙解開那死結,伸手在她左腿上一摸:「骨頭斷了,你先別動。」

  他轉頭看了看周圍,鄰近的海面上到處散落著木板韁繩之類的物事,甚至還有木箱馬桶,顯然是那艘船上的東西。他取了兩塊木板,將她左腿斷骨固定住,繫好,再抬頭看看,胡砂已經疼的眼淚汪汪了。

  「二師兄,我大概明白那隻海妖為什麼會攻擊咱們的船了。」她咬著唇,喃喃說著,「那天道童告訴我,如果把這事和別人說,就要讓我魂飛魄散。我把事情和師父、你,還有莫名大哥都說了,所以他肯定不會放過我。不過要殺我的話,何必勞師動眾,害得那一船人都送了命……」

  鳳儀正撕了外袍蘸著海水洗臉,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在他看來人命如介子而已。你不必想太多,不是你的錯。」

  說罷又過來替她擦臉梳頭,稍稍收拾停當,忽聽胡砂又道:「莫名大哥不會也……」

  他淡道:「不知道,不過他既然有武藝在身,應當沒事。青靈真君還等著水琉琴呢,不會發狠殺個乾淨的。」

  胡砂默然,回想昨夜,海妖肆虐,他們真是險些便要命喪黃泉了。卻不知鳳儀用了什麼刁鑽法子逃出來的,只讓她斷了個左腿,可算不幸中之大幸。

  正想著,忽覺身體一輕,被他攔腰抱了起來,胡砂登時大窘,急道:「別、別!放我下去!」

  鳳儀失笑:「別放你下去?成啊。」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她惱羞差點成怒。

  最後還是被他背在背上,晃晃悠悠地沿著沙灘往前走。他笑話她:「小胡砂,膽子小,臉皮薄。」

  胡砂在後面漲紅了臉,想說什麼,最後卻抿唇不語。

  婦德婦德婦德……她在心裡一個勁唸著這幾個字,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眼下、眼下她被男人背在背上只因為自己的腿斷了,絕對沒有任何背叛相公的意願,老天要明鑑啊!

  腳印在沙灘上印了老長一串,被海潮沖刷得亂糟糟,像她現在的心。

  過沙灘,上懸崖,入樹林,攀亂石。鳳儀悠哉悠哉上了高處,眺望一番,奇道:「真幸運啊,這裡就是瀛洲。沒想到一場海難倒把咱們送過來了,比坐船還快些呢。」

  「瀛洲?那我們趕緊去找樂正石山舊殿啊!」胡砂激動了,一腳踢在旁邊的松樹上,痛得又是一聲大叫。

  鳳儀趕緊把她放下,仔細檢查一番,確定骨頭沒歪,這才嘆了一口氣:「我的大小姐,你的腿都成這樣了,還取什麼水琉琴,不怕門口的妖獸把你吃掉?先把傷養好吧,可惜我沒師祖那本事,片刻就讓斷骨痊癒,你還得忍個幾天。」

  「可我聽說腿斷了,起碼要幾個月才能好呢……」

  他輕輕背起她,慢悠悠地說道:「有你二師兄在,幾天就能好,放心就是。」

  所幸人雖然受傷了,包袱卻沒丟,一直被鳳儀繫在腰上,莫名的那件地鼠毛衣裳也神奇地漂洋過海落在沙灘上,被二人撿了起來收好。

  林子裡有許多參天大樹,粗得難以置信,因著鳳儀不喜歡住山洞,嫌裡面有怪味,索性運用法力在樹上搭了個小屋子,倒也稀奇。

  進了樹屋,鳳儀第一件事就是脫她褲子。

  「你做什麼?!」他的舉動換來一聲尖叫和幾個巴掌。胡砂緊緊攥著腰帶,誓死捍衛貞潔,用含淚的眼睛看色狼那樣看他。

  鳳儀摀住被打的臉頰,輕笑道:「青天白日,和風秀麗,你說我做什麼?自然是與小娘子共用人間至樂了。」

  說罷他又去扯腰帶。要不是左腿斷了不能動,胡砂真恨不得馬上跳下去。她緊緊閉上眼,不敢去看馬上要發生的事。

  忽聽「卒卒」兩聲撕裂衣服的聲音,她不由抖了一下。然而過了良久,他也沒任何動作。胡砂驚疑不定地把手指掰開一個縫,偷偷去看,卻見他不過是撕了左腿的褲腳,把傷口露出來,運起法力給她療傷。

  「你……你騙我!」胡砂羞憤交錯。

  鳳儀懶洋洋地抬頭:「你口口聲聲說二師兄是好人,相信我,最後也不過是這樣嘛。」

  胡砂一時語塞,隔了半天,才結結巴巴地說道:「是、是你……事先不和我說明……那個舉動……你又說那些話,誰都會誤會吧?」

  鳳儀淡道:「是,都是二師兄的錯,小胡砂都是對的。」

  胡砂沒話說了,默默看他給自己療傷,樹屋裡的氣氛一時沉悶之極。她忍不住偷偷看他一眼,又怕被發現,趕緊故作自然地別過腦袋。隔一會見他還是低頭不語,神情冷淡,忍不住繼續偷看,做賊似的。

  鳳儀突然淡道:「要看就光明正大些,偷偷摸摸可不是好習慣。」

  胡砂把嘴一扁,小小聲道:「二師兄,是我錯啦,你別生氣好不好?」

  他還是不抬頭,聲音淡淡的:「誰生氣了?你少亂想。」

  胡砂急得手指在衣帶上亂扭,忽然想到什麼,趕緊取過包袱,從裡面掏出剛做了一半的外袍,討好兮兮地捧到他面前:「二師兄,別生氣啦。看,衣服做了大半。我給你賠不是啦。」

  他故意板著臉,冷道:「才做了一半就拿出來,也叫賠不是?」

  胡砂的肩膀又垮了,捏著衣服眼看要哭。鳳儀伸了根手指在她額上一彈,笑道:「傻姑娘,誰會和你生氣,傻乎乎的。」

  她不由傻了,反應過來時只覺腮上一熱,又被他親了一口。

  「真是傻的可愛。」

  她倒抽一口氣,猛然捧住臉,心裡有個聲音一直在大喊:淡定,要淡定!他不過和你開玩笑罷了!

  可是腦子裡不由自主又鑽出婦德兩個大字,壓得她眼冒金星。

  娘,女兒的婦德,只怕要虧損成零蛋了。

  等鳳儀的兩件衣服做好,胡砂的斷腿也痊癒了,屁顛顛地捧上兩件衣服給他試。

  鳳儀穿好之後抖了抖袖子,咂咂嘴,皺皺眉:「馬馬虎虎吧,還能穿。」

  胡砂羞愧地摀住臉,不敢看他一長一短的袖子,前後嚴重不成比例的衣角,以及雜七雜八布頭拼湊的腰帶。她在家雖也跟著娘親學了點女紅,也不過偶爾給老爹做幾雙鞋,上回做了件褂子,老爹都沒敢穿出去。

  好吧,她本來以為人到了仙山修行一段時日,手工也會靈巧的,看起來是不可能了。

  「二師兄……真能穿嗎?」她昧著良心問。

  鳳儀把過長的袖子捲起來一道,無奈看她一眼:「不能穿,也要穿了。」

  胡砂於是自我感覺良好起來,笑眯眯地整理著布頭:「還有布料,那我再給你做一雙鞋。」

  鳳儀趕緊攔住,一本正經地說道:「我看拖的時間也夠久了,還是快去找樂正石山舊殿是要緊,鞋子以後再說吧。」那話說的,怎麼聽怎麼有股欲蓋彌彰的味道。

  胡砂沒聽出來,依舊笑眯眯的,只覺二師兄是天下第一好人。那兩個壓在她頭頂的,金光閃閃的「婦德」兩個字,越發亮晶晶起來,她深刻相信自己絕對能做個賢良的好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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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見君子

  莫名覺著自己是倒楣者中的幸運兒,雖然倒楣地被拉到海內十洲來,玩個尋找神器的致命遊戲,但每逢災難總是化險為夷。

  譬如昨天遇到了海妖,船壞了,他掉進海裡隨著漩渦滾啊滾,居然也沒死成。被潮水沖刷了一夜,最後還能上岸,苟延殘喘地爬到附近的鎮子上,遇到好心人收留幾天恢復體力,還打探到他遍尋不見的樂正石山舊殿就在不遠的山谷裡。

  這是什麼樣的運氣!這是主角才有的待遇!倘若要將這份經歷寫成一部傳記,他必然是其中驚天地泣鬼神的小強男主。

  於是現在莫名就努力在望不到盡頭的石林裡亂竄,祈禱一個拐彎就能看到石山舊殿,寶物水琉琴躺在那裡等他臨幸……哦不,等他拿走。

  他轉過一根最大的石樹,充滿希望地抬頭,沒看到夢寐以求的石山舊殿,卻見有兩個人飄飄然從石林上落地,男的俊俏女的可愛,正是他以為喪身妖腹的鳳儀與胡砂。

  「啊!鳳兄!胡砂姑娘!」莫名興奮又激動,急忙迎上去,「老天有眼,你們還活著!教我牽掛了數日,只當你們已遭遇不幸……」

  鳳儀笑道:「不過區區海妖,不值一提。倒是莫兄,當真幸運,比我二人還早早找到此地。如何?石山舊殿可有眉目了?」

  莫名頹然搖頭:「不瞞兩位,我在這石林中轉了也有半日光景,不要說舊殿,就連個石頭房子也沒看見。」

  說罷站在一塊大青石上極目遠眺,目所能及處,還是石林,不見任何宮殿遺蹟。

  鳳儀見胡砂也跟著垂頭喪氣,便笑道:「何必氣餒,莫兄為了天神遺物奔波兩三年,如今石山舊殿近在眼前,怎麼反倒浮躁起來?」

  莫名搖頭嘆道:「不……我也不知為什麼,或許是結果唾手可得,反而變得患得患失。倒讓鳳兄笑話了。」

  三人在石林裡又找了一陣,終究還是沒有頭緒,眼看金烏西沉,晚霞染天,只得偃旗息鼓,在避風處升起火堆來,暫住一宿再做打算。

  莫名從懷中取出一管竹笛,藉著火光用小刀仔細鑽孔,偶爾還放去唇邊試音。笛身上分明纖塵不染,他卻一遍一遍用絲手絹仔細擦拭。

  胡砂看著新奇,不由湊過去問道:「莫名大哥,你會自己做笛子?」

  他略帶羞赧地笑了笑:「慚愧,我這手藝還是來到海內十洲,跟著一個老人學的。內子自幼喜愛音律,尤其喜愛竹笛清脆。我途經聚窟洲的時候,有人說綠腰湖畔的紫竹質地最好,做笛子聲音清越九天,我便砍了幾根拿來做竹笛。」

  「內子?你不是說還未娶妻嗎?」

  莫名的臉更紅了,囁嚅幾聲:「雖然尚未大婚,不過我與她青梅竹馬,兩情相悅……我心中早就將她當作內人了。原本說好十月成婚,可惜當初我不懂體貼,堅持出門與旁人決鬥,如今想來後悔也為時晚矣。所幸天神遺物業已有了眉目,只盼做些她心愛的物事,回去後能求的她原諒我。」

  胡砂頗為感動地點了點頭,突然想起什麼,急忙從包袱裡抽出那件地鼠毛的衣裳,遞到他手裡:「莫名大哥,衣服我給你補好了,你看看合適不?」

  他眼睛登時一亮:「咦?此衣居然沒有被海水沖走!多謝胡砂姑娘了!」

  說罷將那衣服展開,卻見胸口處那個洞被她從裡面另取了一塊花布補好,針腳亂七八糟猶如狗啃,比原先光禿禿一個洞還要醜上三分。

  胡砂兩眼放光,慇勤地看著他,連聲問:「如何?是不是比先前好了許多?」

  莫名瞠目結舌,最後將那衣裳一裹,放進自己的包袱裡,勉強笑道:「確實……好了許多,胡砂姑娘好、好、好手藝。」

  一旁留著耳朵聽的鳳儀,到底忍不住「哧」地笑了出來,同情地拍了拍莫名的肩膀。這是男人間的惺惺相惜。

  莫名轉頭看看鳳儀身上的衣服,越發瞭然,還給他一個同情的眼神。

  胡砂絲毫不覺,還在自豪地眨著眼睛。

  夜深了,石林裡安靜無比,蟲鳴鳥叫一概沒有。

  胡砂身上蓋著鳳儀的衣服,趴在火堆前睡得胡天胡地。火光在睫毛上一跳一跳,看上去像是她隨時要醒過來似的。她本就生得眉目靈動,睡熟了讓人忍不住想捏一把。醒著的時候,那靈動還帶著些傻氣天真,一看就是沒吃過苦的孩子。

  嗯,她是個好孩子。

  鳳儀抱著胳膊,斜倚在青石上,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看,雙瞳漆黑,也不知想些什麼。

  遠方突然傳來飄渺輕靈的歌聲,像是有個女子展袖吟唱一般,其聲溫婉清麗,頗能打動人心。鳳儀眉頭微微一動——來了。

  睡在下面的莫名到底是練武之人,耳聰目明,立即翻身坐起:「什麼聲音?」他捉住長劍,警惕地四處張望。

  鳳儀沒有說話,只淡淡望著聲音傳來的方向,那裡的天空,微微發出薄弱的紅光,是妖氣。彼時那歌聲此起彼伏,忽前忽後忽左忽右,竟變得行蹤不定起來。女聲唱盡,緊接著便是男聲,渾厚壯烈,陡然間便彷彿近在身邊,仔細再聽,卻又遠了。

  「妖物?!」莫名緊張起來,桄榔一聲抽出長劍,護在身前。

  鳳儀淡淡睨他一眼,似有不屑,低聲道:「真有妖物,你那點功夫,那根破劍又能做到什麼?」

  莫名呆了一下,正要說話,忽聽他又道:「看,出來了。」

  遠方石林像是被水霧籠罩住一般,發出微弱的白光,在其深處,無聲無息地多了一座半舊宮殿,盡數是巨大青石磊成,裡面燈火通明,只是不見半絲人跡。

  莫名縱身而起,狂呼:「石山舊殿!」拔腿便追了過去,霎時就跑得沒影了。

  胡砂揉了揉眼睛,喃喃道:「什麼墊?鞋墊嗎?鞋墊我明天給你做,二師兄……」

  鳳儀在她腦袋上敲了一把:「二師兄可不敢再勞煩你。快起來!石山舊殿找到了。」

  胡砂一驚,哧溜一下蹦起來,披頭散髮地就要跳下青石。鳳儀一把攬住:「別急,把頭髮弄弄,衣服穿好。」

  他好像一點也不急,慢條斯理地用梳子給她梳頭,編上好幾根辮子,細細用簪子盤好固定。胡砂在前面急得火燒火燎,一個勁催促:「二師兄,快點啊!去遲了取不到水琉琴怎麼辦?」

  他慢悠悠地說道:「那就讓莫名替你取,怕什麼,水琉琴還會自己長腳跑了不成?」

  胡砂登時語塞。

  最後他終於把髮髻盤好,用手指細細梳理她垂在耳邊的軟髮,指尖微涼,聲音也透著涼意:「胡砂,取了水琉琴之後,要不要跟著二師兄一起走?」

  她一頭霧水:「怎麼跟著你一起走?我得把水琉琴交給青靈真君,然後……然後我就回家了呀。」

  他輕聲道:「別回家啦,留在這裡多好?有二師兄陪著你。只要你別把水琉琴交給青靈真君,你就能留在這裡。如何?小胡砂,二師兄對你不好麼?」

  胡砂喃喃道:「你對我自然是很好的,但……我也不能不回家啊……再說,不把水琉琴交給青靈真君,我就要被他殺掉吧……」

  「傻姑娘,二師兄護著你,誰也不能動你分毫。胡砂,別回去,留下來,好不好?」

  他從後面輕輕抱了上來,像抱著珍貴的寶物一般,沒有用一絲力氣,卻足以讓她不掙脫。

  胡砂僵在那裡,一時間只覺心跳如擂,顫聲道:「二、二師兄……?」

  鳳儀將下巴放在她肩窩,嘴唇有意無意擦過她的纖細的耳畔與頸項,吐息裡帶著一絲魅惑的味道,聲音似怨非怨:「一定要我說出來,你才甘願?胡砂,我這一路跟著你,護著你,你只當我是二師兄?」

  胡砂在他懷中微微發抖,竟不知是冷的還是在惶恐。被他嘴唇親吻過的脖子有些發麻,最後輻射到全身都發麻,軟了下來。只覺他的胳膊越收越緊,她忍不住顫聲道:「二師兄!我們……還是先去石山舊殿,好不好?」

  他低聲呢喃:「不好。」

  手,捏住她的下巴,他順著細膩的脖子往上親吻,劃過耳畔,最後回到她的臉頰。

  「胡砂,胡砂……說你喜歡我,要同我一起,永遠一起,不會離開。」

  她想躲,卻躲不開;要掙,又掙不動。像是被毒花攫住的小蟲子,一面驚恐著,一面陶醉著,手足無措。

  「說。」他的手指按在她柔軟的嘴唇上,來回勾勒,「說你不會把水琉琴交給青靈真君,說你喜歡我,要留下來。」

  「我……」她吸了一口氣,哽在那裡吐不出來。

  他似是等得不耐煩了,硬將她轉過來,低頭便吻上去。冰冷的唇剛沾在她下唇,只聽遠處傳來桀桀的大笑聲,還伴隨著莫名的大吼。胡砂不知從哪裡生出一股氣力,猛然將他推開,跳下青石就是狂奔。

  鳳儀「嘖」了一聲,甚是可惜,伸出拇指在唇上輕輕一抹,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地,隔了片刻,也躍下青石,花哨的外袍在風中颯颯,像一隻飛起的蝴蝶。

  石山舊殿近在眼前,裡面燈火輝煌,卻死氣沈沈。胡砂心慌意亂地飛奔過去,卻見莫名提劍立在殿前,神情怪異,動也不動。她忍不住叫了一聲:「莫名大哥!」

  他急忙回頭,擺手示意她不要過去。胡砂猛然停下,忽覺頭頂月光被什麼東西遮擋住,下意識地抬頭望去,卻見墨藍蒼穹中飛著一隻巨大妖獸,形態有些像老虎,背後卻生著翅膀,將月色盡數擋了去。

  它在空中來回飛舞,發出詭異的大笑聲,忽而低頭看見胡砂,附身便衝了下來。

  莫名驚呼一聲,將她攔腰一抱,就地滾了十幾圈,緊跟著地面轟地一聲,那怪物落在了地上,一面笑一面開口說道:「又來一人,聞著味道就知道是可惡的好心人。不若你倆都將鼻子耳朵給我,我可以考慮放你們一條生路。」

  胡砂被莫名壓在地上,驚道:「它……它怎麼會說話?!」

  莫名沉聲道:「這是傳說中的凶獸窮奇!能口吐人言,遇到好人便要吃掉,遇見壞人反而服帖的很,天生邪佞,乃是兇氣團聚而生!」

  話未說完,見那窮奇大爪子又抓了上來,他提著胡砂又是一退,橫劍作勢去刺,卻聽「哢蹦」一聲,精鋼的劍竟然被它的爪子給磕斷了。

  莫名氣急,將斷劍一丟,推了胡砂一把:「你進去!快把水琉琴取到,我先拖延它片刻!」

  胡砂不敢逗留,只得瞅個空子,拔腿便朝石山舊殿奔去。

  剛要到門口,忽聞頭頂唸咒之聲,抬頭一看,卻見鳳儀立於殿簷之上,雙手攤開,掌心紅光吞吐,那紅極為鮮豔血腥,像握著兩團心臟似的。

  她輕叫:「二師兄!」

  鳳儀恍若不聞,雙手忽而合在一處,默念:「凝!」

  那追著莫名不放的窮奇突然大吼一聲,像是遇到什麼可怖的事情一般,巨翅猛扇,拔地而起。剛飛了不到一丈,又是一聲哀嚎,緊跟著從腳底開始結冰,一瞬間就結到了頭頂,硬生生被凍在半空。

  鳳儀放下雙手,朝他倆微微一笑:「還不快進去拿水琉琴?法術很快就沒用的。」

  莫名佩服地張大了嘴,喃喃道:「不愧是仙山高徒!這就是仙法?」

  胡砂因著之前他對自己說的那番話,分外心慌意亂,不敢抬頭多看,只悶聲道:「莫名大哥,我們快進去吧!」

  石山舊殿中空無一人,殿中一條大道直通後殿,兩旁皆是石柱撐起,不見任何雕琢,顯是上古遺留下的神蹟。

  兩人越過前殿,忽覺眼前一花,竟是亮得不能逼視。胡砂急忙摀住眼睛,只聽莫名在耳邊興奮地大叫:「水琉琴!水琉琴!真的在這裡!」

  她放下手,眯著眼睛去看,卻見殿中挖了一汪清池,池中水波晶瑩剔透,猶如一塊上好水晶。水晶上還開了無數白色蓮花,在後面最大最高的一隻蓮花上,端放著一座冰藍色的古琴,寶光流轉,炫目之極。琴上五弦,似水似冰,若有若無,委實是平生未睹的綺麗景象。

  水琉琴!胡砂心中一陣狂喜,正要下池將它撈上來,莫名卻快了她一步,撲通一聲跳下清池,叫道:「我來吧!小心別弄濕了你的裙子!」

  他這一路魯莽過去,也不知弄碎了多少朵白蓮。終於來到那最高的一朵面前,莫名難抑激動,因著那神器寶光流肆,雖不能開口人言,卻透露出一股前所未有的莊嚴肅穆氣息,他竟不敢造次了,抖著雙手,笨拙地給它行了個禮,小聲道:「抱歉,小人無意觸犯天神,實在是情非得已。」

  他抬手便去拿,忽聽後面一人厲聲道:「不要碰!」

  他吃了一驚,雙手本能地緊緊抓住水琉琴,生怕被旁人搶走。

  胡砂也大吃一驚,猛然回頭,卻見後面立著一人,白衣烏髮,容姿秀美,不是芳准是誰?她倒抽一口涼氣,喃喃道:「師……師父?」

  芳准飛身上前,卻不敢靠近那蓮花池,只厲聲道:「你快放下!千萬不要碰!」

  莫名奇道:「你是什麼人?憑什麼叫我……」

  話未說完,陡然之間,那琴上發出萬道寒光,莫名渾身一顫,只覺身體像是被千萬道冰箭紮穿了似的,還不能反應過來,低頭慢慢去看,胸前的衣裳已經被鮮血浸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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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胡不喜

  水琉琴從手裡脫落,噗通一聲砸在水池裡,那原本猶如水晶般透明清澈的池水,已被莫名的血染紅。他發出一個莫名的嘆息,仰面朝後栽倒。

  芳准抓住他的後背心,輕輕一提,將他拎出水池,那鮮血混著清水立時撒了一地,他指尖輕柔拂過他上身要害諸多血洞,施力治療。

  胡砂見莫名幾乎成了個血人,全身上下遍佈密密麻麻的血點,像是被細密而且尖銳的刺刺穿一般,殷紅的鮮血在他身下披了大片。她兩腿情不自禁軟了,弱弱地叫了一聲:「莫名大哥……」想過去看看他的傷勢都邁不開步子。

  芳准一面竭力為他療傷,一面沉聲道:「你也不要過來!這水琉琴與別的神器大有不同,非純陰之體不能觸摸,非心地純淨者不能靠近,否則非死即傷。你且去,將你二師兄喚來,我有話問他。」

  胡砂嘴唇微微顫動,答應了一聲,僵硬地轉過身子,卻見鳳儀早已斜倚在牆上,似笑非笑地看著滿身鮮血暈死過去的莫名。

  二師兄……她想開口,卻發現喉嚨僵硬得根本說不了話。

  鳳儀沒有看她,只淡道:「師父,我幫師妹難道是錯了嗎?」

  芳准一面勉力替莫名療傷,一面低聲道:「你明知水琉琴性質特殊,卻仍要哄得她過來此地送死,是何道理?」

  此言一出,胡砂心中登時一沉,本能地開口道:「師父……二師兄不是這樣……」

  「你閉嘴,退後。我沒與你說話。」芳准聲音極冷酷,胡砂又是一驚。這是他第一次這般嚴厲地斥責自己,她心中難免慌亂委屈,不知所措地退了一步,茫然地看著他。

  鳳儀扶住她的肩膀,半攬半抱,柔聲道:「師父何必動怒,別嚇著師妹。您不讓她尋找天神遺物,師妹如何能回家?您就忍心讓她像浮萍一樣活在異鄉,一輩子都不快樂?」

  芳准微微闔上雙目,聲音低沉:「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鳳儀。」

  鳳儀沈默片刻,忽然笑了笑:「我沒明白您在問什麼。我只知道清遠將胡砂趕出來,不顧她生死。只知道從生洲到瀛洲路途遙遠,妖孽眾多。只知道青靈真君因她洩露秘密,意圖殺之而後快。我還知道她隨時隨地會死在這裡。胡砂的命,在你們眼裡,自然不值一錢,和莫名一樣,死了一個沒什麼大不了,再拉一個過來便是了。你們如何能理解背井離鄉的苦楚,生死為人玩弄在掌間的辛酸,你們永遠只會義正言辭說大話罷了。要她留下?您又憑什麼來讓她留下,憑著您許下卻無法兌現的承諾?還是您總愛說冷笑話的性格魅力?」

  說到最後一句,他撐不住笑了一聲,眉眼都笑得彎彎,帶著一絲天真,一絲陰狠,一絲不屑,定定看著芳准。

  胡砂沒有笑,芳准也沒有笑,因著雙目微闔,那一對蝶翼般的睫毛輕輕顫抖。胡砂不確定自己是否從他神色中看到了痛楚與無奈,只不過是一瞬間,他神色已然恢復如常,緩緩睜開眼,寶石似的眼睛。

  「鳳儀。」他輕柔地說道,「胡砂是胡砂,你是你。你來了五十年,凡人的一生也過了大半,還抱著怨恨嗎?」

  鳳儀別過腦袋,淡道:「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麼。」

  芳准露出一絲微笑:「我是說,金琵琶和御火笛,如今是水琉琴。青靈真君是要做天神,你呢?你要做什麼?」

  鳳儀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良久,低聲道:「我早知道瞞不過你這隻狐狸,你卻一聲不說,背後看我的滑稽戲麼?」

  說罷卻不等他回答,森然道:「你果然很好!」

  他袖中陡然射出血紅的光,流星一般呼嘯著對準芳准砸去。芳准動也不動,任憑那道兇猛的紅光撞在身前一尺處,蛇扭似的,要往裡面鑽,卻怎麼也鑽不進去,他身周彷彿設了銅牆鐵壁,任誰也討不了便宜。

  他雙手依舊輕快地在莫名身上遊走,替他治癒大小無數血洞,表情猶如閒庭信步,含笑道:「我可不記得教過你這種刁鑽東西,更不記得允許過你向師長發動攻擊。」

  鳳儀冷淡地收回紅光,朝前走了一步,掌心那血紅的光芒又開始吞吐,映著他漆黑的雙目,竟令人感到悚然。

  胳膊突然被人死死抱住,他猛然低頭,卻見胡砂臉色慘白地拖著他,渾身抖得像一片蕭索的葉子,馬上就要碎開一般。

  她顫聲道:「二師兄,你瘋了?!」

  鳳儀靜靜看著她,目光中突然流露出一絲憐憫的神色,紅光收斂了去,他冰冷的手輕輕摸摸她的臉頰,低聲道:「我會為你報仇的,將那些輕視你,褻瀆你的神都殺個精光。乖,在這裡等著我,一起去拿水琉琴。」

  胡砂死死抱著他的胳膊,尖聲道:「你沒看到莫名大哥都成那樣了?!你還要取什麼水琉琴!」

  「不取水琉琴,你就回不了家,你當真要留在這裡被青靈真君那隻狗殺了?」

  胡砂淒聲道:「取不取水琉琴結果都是一樣,我如今不想取了,不取了!你也馬上放手,一起離開這裡!不是你說的嗎?要我們在一起……你才說的,你忘了?」

  鳳儀默然看著她,最後嘆了一口氣:「胡砂,要乖乖聽話。不取水琉琴是不行的,你取了,咱們就遠走高飛,二師兄帶著你,再也沒人來欺負你。好不好?」

  胡砂用力搖頭:「我不去拿!你別要了!」

  「胡砂,聽話。」

  「我不要!」

  鳳儀眉頭一皺,將她甩了開來,胡砂踉蹌了好幾步,差點摔倒,剛剛穩住身體,只覺眼前紅光一閃,他五根手指前都伸出了刀一般鋒利的紅光,正抵著她的喉嚨,再往前送一分,她的腦袋就會掉下來。

  「胡砂,去拿水琉琴。」他目無表情地看著她,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

  胡砂不可思議地瞪著他,只覺此時此地,此人此身,竟是完全的陌生,自己彷彿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他。

  「摸到水琉琴,我會死掉,和莫名大哥一樣。你也要我去?」她像是不相信似的,低聲問他。

  鳳儀淡道:「不試試看怎麼知道?那老狗把你拽過來,必然不是隨意,自是有他的道理。你且去取,未必就死了。」

  胡砂木然看著他,輕聲道:「你跟著我,照顧我,對我說那麼多溫柔的話,為著就是或許我能取到水琉琴?想要水琉琴的人是你?那好,我問你,我要是死了,怎麼辦?」

  鳳儀眸光微閃,面上又現出溫柔愛憐,並著輕佻涼薄的神色,這種神情足以令人如癡如狂。

  他連聲音都令人心醉:「胡砂,你若是取不到水琉琴,還活著做什麼?」

  她的指尖顫了一下,沒說話。

  活著做什麼,活著做什麼?她竟然想笑,如此荒謬的問題。

  「反正都是要死,你不如死得痛快些。死在這裡,二師兄還會為你報仇,殺了那些玩弄你命運的神仙。」

  胡砂垂下頭,眼睛裡酸澀異常,像是要流淚了,偏偏眼眶乾枯的發疼。頭上的簪子因為頭髮太鬆,叮噹一聲掉了下來,頂上鑲嵌的一顆綠珊瑚滴溜溜滾了好遠。這簪子還是在清遠的時候,二師兄給她買的,說她穿的衣服難看,好歹頭上要弄好看些。

  他從頭到尾對她都很好,出乎意料的好,刻意的接近,刻意溫柔又輕佻的言語,說穿了,不過是為了一尊水琉琴。

  胡砂吸了一口氣,猛然抬頭,眸光轉狠,低聲道:「我不去!你和青靈真君也沒什麼不同,到頭來也不過是逼迫我為你們做事罷了。你把我殺掉就是!」

  她上前一步,那五道銳利的紅光立時割破了她的皮膚,刺痛,鮮血暖暖地流出來。

  鳳儀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那麼,永別了,胡砂。二師兄會永遠記得你的。」

  他抬手,當胸一劃,紅光像迸發出來的鮮血,在空中掠過一道極豔的光痕。

  「嚓」地一聲,有什麼東西裂開了,胡砂木然地低頭,卻見身上並無任何傷口,而師父先前偷偷塞給她的白紙小人正緩緩飄落,從中裂成兩半,掉在地上瞬間就化作了灰燼。

  鳳儀狹長的眼睛眯了一下,淡道:「原來是替身。」

  一直沒有說話的芳准開口道:「不錯,替身。還沒來得及教你的法術。」

  鳳儀將胡砂輕輕一推,她趔趄著摔在了地上,半天都站不起來,也不知是真的無力站起,還是什麼別的原因。

  「清遠的那些法術,你以為我一直很稀罕嗎?」鳳儀森然說著,「不要以為外面設了一層結界就很了不起。」

  他漆黑的雙目突然變作了血紅的顏色,連帶著滿頭烏髮也像火燒一般,色澤極紅極烈。他忽而伸手入袖,抽出一把紫金鞘的短刀來,無聲無息地抽刀,刀刃漆黑,上面用硃砂密密麻麻畫了畫抑或者是寫了字,只是看不清。

  他將短刀朝地上一擲,地上像是突然空開一個洞似的,一瞬間就將短刀吞了,緊跟著地面轟隆作響,寒光乍閃,無數柄巨大的刀劍從地上破土而出。

  這個法術胡砂認得,當時檮杌在桃源山作亂,窮桃源山並著芳准數人之力,才使出了這個太阿之術,將檮杌重傷。

  芳准果然有些愕然,將莫名攔腰一提,閃身讓過。鳳儀似乎也並沒有殺他的打算,瞬間便收了太阿之術,那些巨大的刀槍霎時消失,只留瘡痍的地面,凹凸不平,彷彿在訴說方才太阿之術的霸道。

  芳准將莫名輕輕放在角落裡,起身道:「原來如此,你成魔了,鳳儀。」

  胡砂眼怔怔地看著鳳儀,看著他血紅的雙眼,火焰般的頭髮,如今那熟悉並且親切的臉龐看著極其陌生,像是從來沒見過一般。

  她突然想起當日在楓林,道童和自己說,青靈真君曾將一個年輕人帶來海內十洲,送入仙山令其感化,誰想他忤逆不堪,藐視天地,自甘墮入魔道。入魔的人,死後灰飛煙滅,沒有輪迴。

  直到現在,她才明白這個人是誰。

  「二師兄,什麼你的朋友……其實,你說的那個人……就是你自己!對不對?!」

  胡砂問得很小聲,她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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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9 01:35:14 |顯示全部樓層
何去何從(上)

  鳳儀沒有回答,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十指尖尖,指甲像被墨染過似的漆黑。

  他說:「以前的事,我已經都忘了。不必再說。」

  譬如剛到海內十洲時的恐懼,生活沒有一處習慣的茫然,因著身份特殊,被收入師門時,眾人異樣的眼光。以及初時見到青靈真君,充滿希望最後變作絕望的心境。

  都忘了。

  胡砂顫聲道:「那你也是和我一個地方的,你、你家在哪裡?二師兄,你要找水琉琴,是為了回家?」

  鳳儀冷笑道:「回什麼家,五十年過去,我哪裡還有什麼家。」

  胡砂不由啞然。五十年,不過是仙人們談笑喝茶的幾個聚會,在凡人卻已是滄海桑田了。

  他又道:「我也早已忘記什麼家,回不回去,我都已經是這樣了,並不重要。對我來說,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取得水琉琴,將青靈真君那老狗親手斬成碎末。好教那些東西們知道,兔子急了也會咬人的。」

  說著,他又笑了一聲。

  胡砂垂頭半晌,忽然低聲道:「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兔子。」

  鳳儀靜靜望著她,輕聲道:「你不是兔子,你只是一顆看都不用看的灰塵,隨手就可以拂掉。他們要你來,你就得來,要你死,你也乖乖的死。你這樣活著,大約也幸福滿足的很。」

  不是這樣!她立即就要反駁,然而一肚子道理卻又不知怎麼說,只急得滿頭大汗。

  鳳儀傲然道:「可是我卻一點也不幸福,我不想騙自己,閉著眼睛被人丟塊骨頭就覺得心安理得。我便是成了魔,也比他們要清白許多。」

  芳准搖了搖頭,淡道:「為何成魔?你是怪我沒有照料好你?沒能讓你在這裡過得快活?」

  鳳儀長嘆一聲,神色漸漸變得柔和,聲音也溫柔了一些:「師父,你和師兄待我很好,我也真的想過要留在這裡,忘記過往,努力修行做一個逍遙的仙人。可是有人容不得我努力。成仙成魔,對我來說都已經沒有意義,我剩下的一切,只有你們謂之的邪惡。」

  他疲憊地在額上揉了兩下,身上流竄的血紅之光漸漸收斂了下去,火焰般的頭髮也變回了漆黑。他轉身朝門口走去,手扶在牆壁上,輕輕說了一句:「抱歉,因你阻礙我,所以你得去死。」

  通往前殿的過道中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像是有個巨人在緩緩朝這裡逼近。胡砂不由微微一顫,忽覺肩上被人按了一下,芳准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你過來,照顧這孩子。」

  她被人一提一擲,不由自主飛了起來,輕飄飄地落在莫名身邊。他上半身的致命重傷基本已經痊癒,然而從腰往下還是血跡斑斑,氣若遊絲地,只剩半條命掛在那裡。

  她急忙從腰後的小皮囊裡取出繃帶藥粉,然而莫名身上傷口太多,根本不知如何下手是好,她只覺內心如焚,眼前一片血霧般的模糊。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殿前傳來一陣詭異的笑聲,卻是先前被鳳儀用法術凍結住的窮奇。它收了翅膀,緩緩走過來,昂首掃視一番,笑道:「嗅到血腥味!好香!」忽然見到芳准,它又是一愣:「居然還有個仙人!今日當真是大豐收!」

  鳳儀靠在牆上,以手撐額,低聲道:「把他吃了,豈不是更好?」

  窮奇轉著眼珠子瞪了他半晌,怒道:「就是你!方才用術把老子凍住!老子要吃也先吃你!」

  鳳儀笑了笑:「你先吃他吧。因我做了件對不起他的事,不想見到他呢。你替我把他吃了,回頭我找一千個人過來供奉你。」

  窮奇不怒反喜,哈哈笑道:「很好!你這樣說話的人我喜歡!一千人不夠,我要兩千人!」

  鳳儀微微頷首:「一千二百人,不同意就算,我自己動手收拾他。」

  窮奇一躍而起,當頭朝芳准撲下,一面大叫道:「一千二百就一千二百!待我先把這仙人吃了!」

  芳准急急唸咒,一時間殿頂落下無數牛毫般細小的銀針,銳利之極,窮奇在半空左避右閃,還是被紮中了後背眼睛,痛得大聲嘶吼,背上一根翅膀陡然伸長,直直朝芳准刷過來。

  他不敢硬接,瞬間移動身軀,繞到胡砂身後,低聲道:「帶著他,快去角落!」

  胡砂眼見窮奇衝了過來,嚇得不敢說話,也不知從哪裡生出一股力氣,抓起莫名的前襟就將他背了起來,頭也不敢回,飛奔到角落暗處。這時再看,芳准又使出了小太阿之術,滿殿飄得都是密密麻麻的銀針,窮奇躲無可躲,急得抓耳撓腮,吼叫不休。

  芳准笑道:「人說窮奇邪惡,只幫壞人專吃好人。但我看你只有這怪裡怪氣的性子挺可愛,身手卻差檮杌多矣。」

  窮奇登時大怒,也不說話,背上兩根翅膀忽地長了老長,彎曲起來,像兩根巨大的胳膊,朝他環抱過來。芳准正要躲開,忽聽胡砂驚叫一聲,他心中一震,身體已是被窮奇抱住了。

  「哈哈!這下如何?」窮奇得意洋洋,搖頭晃腦地。

  芳准沒理他,回頭一看,卻見角落處除了胡砂與莫名,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道童,粉妝玉琢地,半浮在空中,面無表情地垂頭看他倆。

  是青靈真君的人。芳准眉頭微微一皺,正要使力從桎梏中脫開,忽覺眼前人影一花,鳳儀不聲不響地立在了面前,手裡握著那把通體漆黑的短刀,輕輕抵在他脖子上。

  「最好別動。」他低聲說著。

  芳准靜靜看著他,一言不發。

  卻說胡砂眼見青靈真君的道童突然出現在面前,第一反應便是將莫名護在身後,仰頭直視道童,大聲道:「你……你回去吧!那個水琉琴,我是不會取的!你們明知道水琉琴會把人殺死,還叫那麼多人來拿,太過分了!如果想要,為什麼不自己取?!」

  那道童居高臨下淡淡看著她,又轉頭看了看鳳儀,眉頭一皺,發出一個哼聲:「看來真君還是太仁慈了,幾次三番給你警告,讓你不要與此人在一處,你卻不聽。今日這般倡狂,原來是仗著有人幫你,不知死活的東西!」

  胡砂皺眉道:「什麼警告?!讓我做那些噩夢,在海上遇到妖怪就是警告?有話為什麼不對我直說,只會背後鬼鬼祟祟的!你們到底是神仙還是小偷?!」

  道童不願聽她斥責,只望著鳳儀,冷道:「你如今膽大包天,明目張膽與真君作對了。以後可要做好灰飛煙滅永世不得超生的準備!」

  鳳儀淡淡一笑,並不說話。

  胡砂還要再說,忽聽莫名呻吟了一聲,似是要醒過來的模樣,她急忙俯身扶住他肩膀,柔聲道:「莫名大哥,你別動,傷還沒包紮好呢。」

  他喃喃道:「我……好像聽見了仙使的聲音……是真君來了嗎?」

  胡砂鼻子一酸,低聲道:「青靈真君沒來,是他身邊的道童來了。」

  莫名急忙掙扎著起身,果然見道童浮在面前,他激動難抑,撲上去便抱住他的腳,顫聲道:「仙使大人!小人已找到了水琉琴!只是由於特殊緣故,不能用手觸摸,反而受傷嚴重。求真君憐憫,送小人回家!」

  道童冷冷看著他,沉聲道:「你不能取得水琉琴,可見半絲誠意也無,還說什麼憐憫!」

  莫名急道:「小人怎會沒有誠意!小人日夜不敢稍停,四處奔波,為真君尋找兩件神器,如今土堰鼓已為真君所得,水琉琴也近在眼前,小人更因為此弄得重傷,怎麼能說沒有誠意!」

  道童嘆了一聲:「你既說你有誠意,那麼便當著我的面,將水琉琴取來雙手奉上,我自然會求真君送你回去,如何?」

  莫名低頭看看自己傷痕纍纍的身體,腿上還有許多血洞在汩汩往外流血,他淒聲道:「仙使不曾見小人身上的重傷?都是因為取水琉琴所得,想來那神器是天神之物,聖潔無比,凡人實在觸摸不得。還求仙使憐憫!」

  道童雙眉倒豎,怒道:「你既沒本事取得水琉琴,居然還敢與我討價還價!回家的事也不用再提了!我倒是可以許你個仁慈,讓你在這裡多活十年,為著你這一番奔波勞累!」

  莫名本來受了傷,臉色就已是蒼白,如今更是和死人無異。他咬了咬牙,勉力站起,低聲道:「好,小人再去取一回!」

  胡砂急忙抓住他:「莫名大哥!他們……他們根本就不拿人當人!你別去!水琉琴會把你殺死的!」

  莫名拍了拍她的肩膀,露出一個笑來,輕道:「那樣……好歹也死得痛快些,勝過生離之苦。」

  他推開胡砂,蹣跚著跳入清池,回頭看了一眼道童,也不知是什麼意味的。忽而彎腰將那水琉琴從池中撈起。那水琉琴頓時放出萬道寒光,他臉色居然變也不變,兩手一拋,竟把琴直接拋向道童。

  他在笑:「給你!」

  那道童臉色劇變,在空中身形忽地化作一股青煙,閃過了水琉琴,只聽「叮」地一聲,水琉琴砸在地上,居然絲毫未損,依舊寶光流肆。

  莫名呵呵笑了兩聲,低聲道:「難怪要我們幫你取,原來……原來你們自己也摸不得。」

  他舊傷未癒,身上又添了無數血洞,在水池中也不知是什麼力量撐著他僵立在當場,直至毫無氣息了,也未曾倒下。

  胡砂倒抽一口涼氣,連滾帶爬地要過去,背心突然一緊,卻是被那道童抓住了。

  他低頭冷冷看著她,說道:「你去拿,把水琉琴拿過來。」

  胡砂心中已然悲憤之極,猛力甩開他的手,厲聲道:「別碰我!」

  道童也不強迫她,把雙手攏在袖子裡,淡道:「你不取也行,如今芳准被縛,再無人來護你,你的魂魄我便要帶走了。」

  胡砂恨道:「死有什麼了不起!」

  道童看她一眼,忽然抽出手來,指尖白光流肆,輕輕朝她頭頂按下去。

  後面突然傳來鳳儀懶洋洋的聲音:「等等,胡砂,乖乖去拿水琉琴。」

  她怒道:「我不去!」

  鳳儀笑道:「那好,黃泉路上有芳准陪著你一程,想必你也是心滿意足的。小胡砂,你果然很容易滿足。」

  他的短刀朝前送了幾分,芳准脖子上立時流下血來。

  胡砂猛然轉身,定定看著他,那種目光竟看得鳳儀有些心悸,低聲道:「還不快去拿水琉琴?!」

  她看了很久,終於長長吐出一口氣,道:「好!我拿!」

  她毫不猶豫,彎腰就將旁邊的水琉琴抓了起來。

  一瞬間,水琉琴又是寒光大作,刺得人眼都無法睜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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