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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溪畔茶)穿越成小官之女(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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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5-8 22:48:0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4
本帖最後由 蔡仲子 於 2016-5-11 00:54 編輯

【書名】:穿越成小官之女

【作者】:溪畔茶

【內容簡介】:

  泱泱穿越大軍裡,賀霜娘算是最沒用的那一撥,

  親娘早死,親爹靠不住,

  她落到姨娘手裡,小姐當了丫頭使,

  及到花嫁,沖喜成了寡婦,

  人生之多艱,真是不提也罷。

  然而世事如流水,人生無定論,

  她拿著一手爛牌,靠著不算好的牌技,

  慢慢地,日子也過出了滋味。

  但已死去三年的丈夫忽然歸來,她的一切,從頭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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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5-8 22:48:23 |只看該作者
☆、第1章

穿來的第八年,賀霜娘終於等到了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

算來她真是給穿越大軍丟臉,自從打了個盹打到這個架空朝代,落到小後娘手裡後,她就沒翻出過後娘的手掌心。反抗的法子想了百八十條,條條失敗。

沒法呀,她倒霉,穿來時親娘正好死了,親爹倒是還在,但過不多久也就和不在差不多了,家中凡事都聽小後娘的擺佈,小後娘點頭,她親爹就不會搖頭——哦,對了,所以後娘前面要加個「小」,是因為這位胡氏其實是個姨娘,婢子出身,身份太低,當朝有律法規定,凡為官者不得以婢作妻,所以即便賀妻死了,胡姨娘也扶不得正,這輩子的職業生涯就只能止步於姨娘了。

這樣一看,賀霜娘就更丟人了,穿來八年,從八歲長到十六歲,連個姨娘都鬥不過,簡直無顏再穿越回去。

現在這好不容易得來的一次機會,也不是她想法爭取來的,而是千百年來的一種自然規律——姑娘大了,要嫁人了。

好似太陽打西邊出來般,賀父竟記起他還有個大女兒,親自給她張羅起婚事來了。

原來賀父在禮部做著一個小小的七品主事,清閒衙門清水職,整整十年沒得陞遷的機會,忽地這陣兒老天開眼,他上司的上司把夫人死了,想要續絃,賀父聽聞了這個喜訊,立時尋機會越級拜見了上司,自陳家中有小女一名,年方二八,品貌端方,正值嫁期。

上司聽得「年方二八」四字,先就願意了八分,表示將遣媒相看,若是中意,當月內便可下定,又含蓄地對賀父為領導分憂的忠心表示了肯定,認為這樣的好下屬應該予以重任。

賀父喜不自勝,回家便與愛妾分享了這個好消息,不想愛妾卻沒有在第一時間恭賀他即將陞官,而是露出了為難之色。

賀老爺奇道:「怎麼了?莫非我沒與你商量,你心裡不樂了?」

胡姨娘蹙著彎彎細眉,說道:「老爺,這卻是巧得很,大姑娘的親事,我這裡也正有一樁好頭緒呢。」

便細細道來。原來京裡有一家永寧侯府,以軍功出身,封襲五代,他家的嫡幼子秉承家風,三個月前遠赴邊關上了戰場,幾天前傳來噩報,說他在一場惡戰中失去音訊,下落不明。

侯府大夫人病急亂投醫,去京城有名的大相國寺求高僧相助,得到指點,說必須在十日內尋到一某年某月某生辰的姑娘為婦,方有可能逢凶化吉。

胡姨娘平時也好上個香拜個佛,恰好聽聞了這個消息,越聽越覺得那個生辰八字耳熟,回家一細想,不就是她家大姑娘麼?!

這簡直是天降餡餅,換做正常情況,像賀家這樣的牛毛小官,連永寧侯府的大門都很難有進的機會,想和人家結親,純屬做夢。

賀老爺的心立刻撲通撲通跳起來,兩眼放出精光。

侯府啊!這、這麼高的門第——

他好一會才按捺住噴湧發散的各種美妙幻想,咳了一聲,道:「雖然如此,人家畢竟是侯府,恐怕未必看得上我們家。」

胡姨娘握著手帕子,輕聲細語地道:「不瞞老爺說,我怕大姑娘錯過了好姻緣,已經壯著膽子去侯府拜見過了,侯夫人驗過了大姑娘的出生紙,確認生辰沒錯,當即就與我說好了,這幾日就來下聘。」

賀老爺刷地一下站起來!

椅子被他劇烈的動作帶翻,砰一聲巨響,砸在地上。

賀老爺滿面紅光,一把拉過胡姨娘的手連帕子握住,懇切地說道:「芊芊,你真是我的賢內助啊!」

胡姨娘嬌笑一聲,道:「瞧老爺說的,我不為了老爺想,還能為了誰呢?」

兩個人都十分暢懷,遙想了一會和侯府結親的美好未來,把背靠大樹的種種好處都數遍了,賀老爺才終於想起個要緊的問題,不由「哎呀」了一聲。

胡姨娘解語相問。

賀老爺撮了撮牙花子,像胡姨娘先前一樣面露為難道:「可是一女許兩家,這要怎麼和高大人交待?他與我說了,這兩日便要叫人過來相看,我卻怎麼好推脫?」

胡姨娘眼珠轉了一圈,道:「老爺真是老實人,三書六禮一樣都沒過,這算什麼一女許兩家?那位高大人不過是個五品,哪裡好和侯府相比,老爺先敷衍著,只說大姑娘這幾日病了,不好見客,回頭侯府來抬了人,他縱曉得了,難道去和侯府相抗?到時老爺和永安侯爺成了親家,高大人也不敢來尋老爺的不是,老爺再多奉承奉承他,就揭過去了。」

一番話聽得老實人賀老爺連連點頭,讚許不已;「芊芊,還是你有智謀。」

胡姨娘笑道:「看老爺說的,妾身不過是些婦人的見識,哪裡比得上老爺呢?」

兩個互相吹捧肉麻一番,把此事敲定,各各心滿意足。胡姨娘款款起身,走去廚房叫人擺晚飯。

剛下台階,便被人扯向了一邊去。

胡姨娘嚇一跳,轉頭見到一張與她有六七分相似的少女面容,不由伸指戳了她的額頭,道:「雪娘你這丫頭,鬼鬼祟祟的,又想做什麼?」

賀雪娘拉住她的手臂,急急地道:「娘,你真要把大姐嫁到侯府去?」

胡姨娘白她一眼:「你又偷聽我和你爹說話?這事暫時同你沒什麼相干,娘可告訴你,不許瞎搗亂。」

賀雪娘急得跺腳,嚷道:「怎麼不和我相干!娘你瘋了,這樣的好事你不想著我,憑什麼給大姐?看她那副沒用的死樣子,也配嫁到侯府去?!」

胡姨娘哭笑不得,拍開她的手:「我怎麼想著你?不知羞的死丫頭,你比你大姐小著兩歲呢,十三歲就惦記著嫁人,你身子還沒長好呢。」

賀雪娘又挨上去,身子直扭動:「我不管我不管,反正大姐不能嫁那麼好,爹不是還有個上司要討續絃嗎?叫大姐去那家嘛。」

她說著,眼中全是嫉妒的火光在閃爍,胡姨娘看在眼裡,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拍了她一下,道:「真是把你慣壞了,什麼事都敢攙和。」

賀雪娘一點也不怕她,只是歪纏不休,胡姨娘拿小女兒沒法,只得道:「傻孩子,你以為嫁給侯府是什麼好事?你不是也聽到了,侯府的那個公子哥已經在戰場上失蹤了,那是多要命的地方啊,失蹤了還找的回來?九成九是已經死了,不知在哪個坑裡躺著呢。你大姐啊,說白了就是去守寡的。別說你年紀還小,八字也不符合,就算都齊全了,娘也不能叫你去受那一輩子的罪。」

賀雪娘稍微安靜下來,遲疑地道:「那、那說不定侯府的公子沒事呢?大姐不就一步登天了?」

「哪可能。」胡姨娘一口否決,「那可是侯府的夫人,你以為是鄉下沒見識的那些傻婆娘,隨便由著和尚道姑的忽悠幾句就信真了?事情一定是壞到極點了,侯夫人再沒別的指望,才會信了這個餿點子。從來只聽說生了重病要沖喜的,現在那家的公子直接失蹤了,這能衝出什麼玩意?把個大活人忽然衝出來?這是發夢呢。」

賀雪娘怔怔的,還是覺得心裡不暢——侯府啊,想想就叫人心裡滾燙的字眼,就算去守寡,她也覺得便宜了她大姐。

知女莫若母,胡姨娘一眼看出她的想法,只得把話往更明白了說:「霜娘嫁到侯府裡去,那府裡雖然沒有沒成婚的小爺了,可別的公侯伯府還多的是呢,叫霜娘細細替你打聽著,娘再替你盤算著,你放心,娘就生了你一個,還能虧待了你?」

雪娘眼睛就亮起來,不自覺露出了笑容道:「可是,我、我真能攀得上嗎?」

「霜娘是你大姐,她做了侯府裡的正經奶奶,你的身價不也就跟著往上提了?」

雪娘咬唇道:「大姐肯這麼幫我?她要是不願意呢?到時候她已經嫁進侯府,娘你就算厲害,也拿她沒辦法。」

胡姨娘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要是別人,還真拿不準。可霜娘是什麼性子,你也清楚。娘不敢說有多大本事,把她捏在手裡還不算什麼難事。」

想到西屋那麵團兒似的大姐,雪娘的面色終於平靜了些,再把親娘剛才描繪出的美妙前景在心裡翻滾了一遍,雪娘修得細細的柳眉也平順下來,嘴角抿出了笑意。

胡姨娘見把她安撫好了,一時沒空再多說什麼,匆匆去安排晚飯,這裡雪娘把眼珠一轉,逕自去了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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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5-8 22:48:35 |只看該作者
☆、第2章

「好哇,你又在偷懶!」

聽得這一聲尖利的指責,坐在窗下的賀霜娘慢吞吞轉身,把手裡的活計向妹妹展示了一下,道:「我沒有,我在剪襪樣子。」

雪娘哼了一聲:「一雙襪子才能賣幾個錢?娘明明是叫你繡那個屏風來著,還有我叫你幫我繡的纏枝牡丹紋帕子呢?」

她一邊說,一邊已走到近前來,伸手進窗台上擱著的一個小木筐裡翻了一通,撿出塊四四方方的布巾來,然後臉就拉了下來:「怎麼才這麼點?連朵牡丹花的樣子都看不出來,我前天就交給你了!」

賀霜娘道:「哦,是嗎?我要繡姨娘交待的屏風,沒有空閒,就這麼點還是硬擠出些時間來繡的呢。」

雪娘推她一把:「你現在不就閒著?快些繡,我等著用呢。」

賀霜娘被她推得一歪,她丁點也不惱火,還是慢慢地道:「天黑了,我看不見繡線了。這種花樣要將一根線劈成三根,繡出來的花兒才細緻好看。你眼神好,幫我把線分了罷,再替我把針穿上,我才好繡。」

雪娘哪會這個?她從小就習慣了使喚賀霜娘,霜娘名義上是她的大姐,實際上等同於個丫頭,她所有的活計都是推給霜娘做的,長到如今十三歲了,連個自家用的手帕還繡不齊整。這時被堵得一噎,氣道:「太陽還沒全落山呢,你就說看不見,鬼知道你是真看不見,還是假看不見。」

當然是假的。

賀霜娘沒再理她,坐正了,繼續剪手裡的樣子。有姨娘如此,妹子如斯,這日子難過嗎?當然是難過的,初來不到一個月,她偷著尋了倒有四五回的短見,然而腕也割了,梁也懸了,還往廚房去拿菜刀往脖子裡比劃了,她卻還是好端端地活著。

千古艱難惟一死。

她才曉得這句話的意思,心能狠下去,手卻是軟的,沒經過那些遭數,她真不知自己求生的本能那麼強,這境遇再古怪再糟糕,她總還是活著,活著就捨不得把自己了結了。

手腕間幾道亂七八糟的血痕慢慢癒合,脖頸間吊出的青紫印漸漸消去,這整個過程都無人過問,更無人關心,與她同住一個屋簷下的血緣親人,漠然的眼掃過她身上的傷痕,彷彿沒有看見,心裡只覺得她死了又何妨呢,與這個家並無損失,雖少了一雙幹活的手,卻也同時少了一張吃飯的嘴,算下來不賠不賺,所以只由她去。

霜娘亦把心平淡下來,既死不成,那就要活著。度過剛穿來的那一年迷惘期後,她開始尋找出路,試圖脫離名為嫡長小姐實則粗使丫頭的生活,碰壁碰得頭破血流之後,她發現想脫離這個家是不可能的,假如家裡的胡姨娘是老虎,那外頭就全是豺狼豹,莫說她才九歲,就算她十九了,也沒有能力孤身而安全地行走於外面的世界,世情就是這麼殘酷。

每一扇大門都對她關閉之後,終於有一扇對她開了個小小的縫。隔壁的水塘胡同住著個守寡的李娘子,有一手極出色的繡活,她與霜娘過世的娘親有幾分交情,見她在家裡活得實在不像個樣子,生出惻隱之心,願意把自己的繡活免費傳授給霜娘。而胡姨娘知道李娘子一件繡品的價錢,同樣的一塊手帕,李娘子的就是能比別人多賣十文錢,所以在這件事上一點也沒有阻攔,還略微減少了霜娘在家幹活的工作量。

對於這少有的能抓住的機會,霜娘學得十分刻苦而認真,她的進展很快,於是也很快發現了,刺繡是個非常傷眼的活計。

總的來說,賀霜娘是個比較老實的人,智商平平,情商一般,大部分時候隨波逐流,翻不出什麼浪花。但是老實人,也是有心眼的。從她發現有劈線這回事存在之後,一到夕陽西下,她就聲稱看不見線了。

照胡姨娘的心思,恨不得她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手不離針才好,繡得多賣得多賺錢才多呀,怎奈霜娘竟有這麼個敗家毛病,胡姨娘起先當然是不肯信的,逼著她晚上也繡,霜娘也不反抗,說了就聽,照樣繡,繡出來的花色就和雪娘繡的差不多,誰家鋪子要那麼粗陋的針線啊?

這麼來回折騰了幾次,胡姨娘不得不信了——一是霜娘早就說了晚上看不見線,不是後來做得多了想躲懶才說,而且霜娘多年給她的印象呢,是真的是個弱懦老實的丫頭,她不以為霜娘有這個心眼,早早就埋了伏筆。其實她不曉得的是,霜娘曾經試圖反抗過多次,只是一旦她發現繼續下去沒有成果之後,就會很快收手,在胡姨娘來說,是這個便宜女兒好欺負好收拾,而在霜娘來說,是她慢慢發現了,就算干翻了胡姨娘有什麼大的意義呢?真正渣的是她爹,胡姨娘敢這麼對她,根源在於她爹只把她當做家裡的一個物件,而即便她忽然金手指大開,把她爹也干翻了,那好了,一個家沒了男主人,等於沒了屋頂,更慘的是,這個家本身連女主人也沒有,胡姨娘是不能算的,她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女,恐怕得把金手指開成金大腿,才能在這個世道存活下去。

所以,就這麼將就混著吧,雖然在這個家裡她還是受壓迫的底層,但至少不再受侮辱了。在她只能做些洗衣打掃的粗活時,胡姨娘當面叫她「蠢丫頭」,背地裡喊她「小賤種」,雪娘把她推倒撞上桌案,額頭出了血,胡姨娘趕過來還要罵她不小心,不好生帶妹妹。從她有了賺錢的技能之後,胡姨娘才一天天待她客氣起來,稱呼變回了原本該有的「大姑娘」。

這裡雪娘得不到回應,不高興得很,不甘心就走,硬擠到霜娘身邊坐下,道:「哎,我告訴你個秘密,你明天替我把這個帕子繡好如何?」

賀霜娘心中一動。她今年十六歲了,在這個時代,這個年紀可能會遇到什麼事,她大致是有數的。她不介意跟雪娘做這個交易,假如等胡姨娘來告訴她,那很可能花轎已經等在門口,就等她上去了。

「好,你說。」

果然就聽雪娘說:「我剛聽爹娘說,給你定了門親。」

霜娘停了手裡的活,抬眼看她,卻見這便宜妹妹是個很奇妙的表情,要笑,又有點笑不出來,說是幸災樂禍吧,偏偏又摻了一兩分嫉妒。

霜娘不由詫異,這是給她找了個什麼奇葩人家,讓她這個模樣?便問:「是哪一家?」

「那可是個了不得的人家,說出來要嚇死你——」雪娘是個藏不住話的性子,巴拉巴拉的,就把剛才聽見的那些全都倒了出來。

霜娘第一個反應不是思考自己即將到來的沖喜命運,而是:「……姨娘不是遇到騙子了吧?」賀老爺一個閒散的七品小官,攀得上二等爵的永寧侯府?這都跨越了幾個階級了啊?還什麼和尚大師算出來的,這聽上去就是個該上法制節目的騙局好嗎?

雪娘氣得挑高了細眉:「你說什麼呢?我娘都進去侯府見過侯夫人了,這還能有假?你才是個傻子呢!」又難掩嫉妒地道,「不知道你哪來的好命,生了這麼個八字,不然就憑你這小家子氣的模樣,哪點配和侯府攀親?」

聽她說的這樣言之鑿鑿,霜娘不由放下了手裡的活計,認真想了一下——假如是真的,似乎可以接受?

對於自己的婚嫁,她當然是做過努力的,從兩三年前起就暗搓搓地抓緊有限的外出時間查訪起附近的適齡婚配對象,這鄰近幾條街居住的基本都是和賀老爺一樣的七八品小官,有閒職有實職,有住戶有租戶,不細追究、大體上一眼望去呢,和她都算個門當戶對,時人又講究多子多福,所以符合她初步目標的人選還真不少。

所以起初霜娘是很樂觀的,她想自己又不怎麼挑剔,夫家既不需多有前程,也不求有多殷實,只要是個家境氛圍正常的人家就行了。萬沒料到,她家在人家眼裡恰是個不正常的人家,她不挑剔人,人要挑剔她呀!

這幾條街都是一色差不多的小四合院,一家挨著一家,雞犬相聞,西頭娘子在家使鞋底抽調皮娃娃,東頭都能聽見那哇哇的哭聲,哪家老爺外頭包了個姐兒,被家裡娘子曉得了吵鬧,當天這八卦就能傳遍整條街,誰家有個什麼事,是再瞞不過鄰居的。

賀家算是這些八卦裡的常青樹,常年都在婦人娘子們的口耳裡相傳,興盛不衰。

賀家婢女爬了老爺的床啦,賀老爺偏寵婢女啦,賀家主母死啦,賀家大姑娘挨罵啦,賀家大姑娘又挨罵啦,賀家大姑娘被換到陰冷的西廂房住去啦,賀家大姑娘一冬都只有一件灰撲撲的棉衣啦,賀家大姑娘給妹妹燒洗澡水把頭髮都燒焦啦,賀老爺一直不續絃啦,賀家大姑娘被逼著成了繡娘啦,賀家大姑娘……等等。

在鄰居們的眼裡,賀霜娘是個很可憐的姑娘,打小死了娘,親爹像後爹,甚而有娘子拿她當例子教育自家的娃娃:「你再淘氣,不聽娘的話,把娘氣死了,你爹給你討個後娘來,你就與賀家大娘一道哭去!」

同情霜娘的人很不少,她被妹妹推倒跌破了頭,沒人管她,是鄰居家的翰林娘子悄悄把她招呼了去,給她塗了些跌倒藥膏,又尋了條白布替她裹上。但是,同情是一回事,討她回去做媳婦是另一回事。

——賀家不是個好打交道的人家,這是鄰居們的普遍認知。光是男主人久不續絃,婢女出身的妾主持中饋這一條,就夠七八成的人家把霜娘剔除掉了。而後胡姨娘表現的越來越不像個善茬,生的女兒裡裡外外都直呼姨娘作「娘」,把長姐當丫頭使,霜娘在這種境遇下長大,雖然堅強地沒長歪,但是,要說霜娘有什麼不得了的好處好到能讓人忽視她那個一團亂象的家呢,是真沒有。

總的來說,鄰居們對霜娘本人沒什麼意見,但對她的家庭很有意見。與賀家這樣亂七八糟的人家結親,太麻煩了。

從紛雜散亂的各種信息裡理清這真相的時候,霜娘表面無語,內心著實是崩潰的。她光想著從近一些的人家找,是為著附近人家相對知根知底些,八卦多得是,好打聽,就沒想過人家對她家也知根知底,哪怕胡姨娘作為一個不可能扶正的妾,不必太過顧慮她有多極品,單就賀老爺一個人的為人與品行,就足夠令要些臉面的人家卻步了。

白忙活了許久,霜娘消停了。在這個鄉下老翁多收了兩斗米都想買個妾的破世道裡,她本來對婚姻的期待值就很低,到時候再說吧。要是賀老爺給她找的男方實在太渣,她總還有私逃出走這最後一條退路——誰知胡姨娘這般有創意,居然直接給她找了個約等於沒男方的。

霜娘直覺就把自己代入到了李紈的角色裡,細細一比,那日子比在賀家好過啊,哪怕遇上抄家呢,只要不是謀反之類的團滅罪名,通常都會對守節寡婦網開一面,反正怎麼說,都比把人身權利還留在賀老爺手裡的好。

雪娘不耐地又來推她:「你怎麼又發愣?歡喜傻了?我可告訴你了,你別再找借口,明天必要把帕子給我繡好了,聽見沒有?」

霜娘這回痛快地應了:「好,你明天下午來拿。」

「不行,最晚我中午就要,下午我出門就要用了,誰耐煩等到那時候?」

霜娘早已習慣了她這妹妹的得寸進尺,仍舊應了:「好,但是你要去和姨娘說,我先替你繡了手帕,屏風後日是必定趕不出來了,要拖一日才行。」

「好啦好啦,你手腳真是慢死了!」不甘心地抱怨了一句,雪娘這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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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與霜娘預想的略有出入,這件事最終卻不是由胡姨娘來告知她的,而是在隔日晚上由賀老爺把她叫進了正房。

在賀老爺心裡,霜娘這個女兒就是他的私產,同他放在箱籠裡的銀塊一般,隨他如何花銷使用,並不用問過銀塊的意見,更不必考慮銀塊的感情,他欣欣然把沖喜的事與霜娘說了,便道:「侯府那邊的時間緊,恐怕這幾日就要過來抬人,你不要出門亂走了,安心呆在家裡罷。」

全沒有要推女兒進火坑的自覺,倒是胡姨娘立在一旁,描補了兩句:「大姑娘,這兩日你就好好歇著,侯府那邊曉得事情辦得急,一應採買物件皆由那邊包了,不用你操半點兒心。」

霜娘心裡已有了數,與面前這兩人實沒什麼好說的,默默應了,兀自退下。

胡姨娘倒納罕了一下,好好的姑娘忽地得知要被送去沖喜,她以為霜娘再怎麼懦也該不甘吵鬧一場的,所以才挑了賀老爺出頭和她說這事,誰知她悄無聲息的,竟毫無一絲剛性兒。

訝異過了,胡姨娘卻也沒多想,心思早轉到了別處,向賀老爺柔聲道:「老爺,那侯府遣來的官媒說,日子緊得很,三書六禮什麼的只能趕著過了,恐怕難免要有些不周到的地方,望老爺見諒莫怪。」

賀老爺美得很,連聲道:「不怪,不怪。」

胡姨娘向前貼了貼,纖長的手指扶到了賀老爺的肩上,聲音放得更柔了:「老爺,侯府給大姑娘的聘禮,應該很快也會送過來了——」

賀老爺聞絃歌而知雅意,立刻道:「什麼給霜娘的?下聘禮自然是下到我賀家來,霜娘她親娘去得早,你我二人將她辛苦養到這麼大,好生給她挑了人家,最後落得些回報,乃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我料霜娘不敢爭競什麼,這本也沒有她說話的餘地。」

胡姨娘嘴角禁不住就露出蜜沁似地笑意來,更逼近了問:「如果大姑娘覺得委屈了呢?尋了老爺來鬧,可怎麼好?」

賀老爺哼了一聲:「霜娘要是這麼不孝,我有的是法子治她。」

胡姨娘這才放下了心,就勢給賀老爺捏起肩膀來,口裡繼續道:「還有大姑娘的嫁妝怎麼辦,也要討老爺個主意呢。」

賀老爺享受著愛妾的服侍,愜意地倒在椅中,半瞇著起渾濁的眼,含糊道:「這些瑣事,你瞧著辦就是了。唔,王氏舊年裡留下的那些物件,都給霜娘帶過去罷,我這裡再出五十兩銀子,交由你出去採買,想來儘夠了。」

這話裡的意思便正與胡姨娘不謀而合,屆時侯府送來的聘禮,皆由賀家受落,一絲一毫也不會交由霜娘帶走,至於霜娘本身該有的嫁妝,去外頭街面上買些湊數就行了——所謂王氏也就是霜娘親娘當年留下的物件,胡姨娘轉了轉眼珠,那死鬼本來也就個小戶人家出身,哪有多少資財,她過世後僅剩的幾樣值錢些的首飾早被胡姨娘撒著嬌要到了手裡,如今賀老爺既說了,大不了還給那丫頭就是了,橫豎永寧侯府的聘禮就要流水一般地送來,她還愁沒有好首飾戴?

心頭越想越是一片火熱,胡姨娘笑道:「好,妾身都聽老爺的。」說著見小丫頭來娣端著一盆熱氣騰騰的洗腳水進來,便挽了袖子,捋了鐲子拋在妝台上,親自替賀老爺脫靴洗腳,服侍他安歇不提。

且說永寧侯府那邊,現由世子夫人梅氏掌家,從她本心論,實以為沖喜之論很有幾分荒唐,多半不能管用,然侯夫人像抓著根最後的救命稻草般必要如此,她做人媳婦的不好違逆,只好雷厲風行地操辦起來。侯府不比賀家隨意,雖說沖喜,也是正經娶婦,三書六禮什麼的,即便為著時間緊不得不盡量從簡,大面上的褶兒總要在,直忙了個人仰馬翻,總算在十日限期的第六日時進行到了送聘這一步,將倉促間湊出的三十二台聘禮吹吹打打地往賀家抬去。

這一番熱鬧非同小可,光是隨性的轎夫挑擔的腳夫喜婆丫頭小廝等就擠滿了整條街,三十二台聘禮剛進了十台就把賀家的小院子塞得連下腳的地方都尋不出了,勉強又往正廳廂房等處放了五六台,餘下的是無論如何也沒處放了,賀老爺曉得今日侯府會來下聘,特特請了假在家中候著,見狀忙打發胡姨娘去隔壁翰林家借了院子暫用,才算安置下來。

賀老爺是個清官——他那位置沒得地方刮油水,略有點兒早進了上司的口袋裡,被逼著不得不清,因此賀家日常攏共只買了兩個使喚的下僕,一個正房伺候的丫頭來娣,一個在廚房幫傭的李嫂,兩個團團轉著伺候茶水,發放喜錢,因都未曾經歷過這樣的大場面,忙得亂七八槽,有那喜婆見有空子可鑽,明明拿過一份喜錢的,又來討第二遭乃至第三遭,來娣糊里糊塗的,只要人來要就給,哪分辨得出哪個是哪個。

卻被胡姨娘一眼看見,又氣又惱,這樣的日子無論如何不能把霜娘拉出來幫忙,只得去抓雪娘,誰知雪娘早被那些光耀燦爛的聘禮迷得頭都發昏了,什麼都顧不得,只一台台趴著看,見著有一台專放各色富麗錦緞的,更是拔不出眼睛,胡姨娘拖了她幾次都未曾拖動,咬牙一跺腳,只得親自擠向人群裡去張羅。

她先劈頭給了來娣一下子,再把她懷裡抱著的專放喜錢的籮筐奪過來,罵道:「敗家的死丫頭,多少錢經得住你這樣糟蹋?這不要你管了,你去隔壁,把我們家的東西都看著些,別叫眼皮子淺的亂摸摸壞了!」

來娣冷不防挨了一下,遭打懵了,但這些打罵她向來吃慣了的,雖然不曉得這次為什麼挨打,卻也不問,只低了頭縮著肩膀,從人堆裡擠出去,往隔壁翰林家進去。

隔壁的院子也熱鬧得很,凡閒著的各家娘子都被這場忽如其來的喜事吸引來了,正圍著院子裡的嫁妝議論紛紛呢,見著來娣,都眼睛一亮,一個大理寺評事家的娘子沈氏一把把她拉到面前來,問道:「你家這是怎麼回事?沒聽說你家大娘子許了誰,怎麼忽然聘禮都送過來了?」

翰林娘子甄吳氏則道:「外頭吵得很,我恍惚聽見說是永寧侯府家,可是我聽錯了?這真離奇得很了。」

來娣是個木訥丫頭,見人問,就一五一十的說了,只聽得眾娘子們面色數變,唏噓不已。

「這沒了娘的姑娘……唉。」

「霜娘這丫頭也是太老實,沖喜這樣的路,她也悶不吭聲地應了。」

「不應能怎麼辦?她親爹選的親事,上哪兒說理去。」

「唉,真可惜了,好好的姑娘,一輩子就算葬送了,這往後的日子長著哪,可怎麼熬哦。」

「也別把話說得這麼喪氣,說不定大相國寺的高僧佛法精深,這沖喜真的管用了呢,那霜娘可就飛上了枝頭,苦盡甘來了——」

外頭忽的起了一陣更大的喧嘩,蓋過了院子裡的說話聲。

「這又是怎麼了?」吳氏皺著眉,貼到門邊處向外張望,只見幾個白衣白帽的人旋風般刮進了賀家的院子裡,她忙又走向牆邊,踮起腳往賀家院子裡看去。

賀老爺已經坐倒在地上,面色雪白,失神道:「你、你說什麼?」

來的幾個人中為首的是個中年人,身材中等,面容清瘦,隨著他再度開口,院裡一片死寂,他的聲音清清楚楚地響在眾人耳邊:「請賀主事見諒,我們夫人說了,乘著這門親事尚未完全成就,不必白白耽誤貴府小姐,如今就此作罷,是我們夫人的一片慈心,想必賀主事能夠理會。」

吳氏沒有聽到他進來時說的第一句話,然而只看他一身服孝,再看賀老爺跌坐在地的情狀,就足夠猜得出他說的是什麼了——永寧侯府那位小爺,已經沒了。

賀老爺在美夢做到最美的時候被強行喚醒,這一番所受刺激非同小可,他嘴唇幾度開開合合,卻是腦袋嗡嗡亂響,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胡姨娘比他好不到哪裡去,也是個目瞪口呆的樣子。雪娘離得遠,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兩眼放光地還在摸索箱籠裡塞得厚厚實實的綢緞。

中年人眼角瞥見,皺了皺眉,又等片刻,見這一家都沒個人回話,便直接道:「婚事不諧,我奉夫人令,前來叫回聘禮,叨擾了賀主事一場,這裡是一點小小賠償,聊表心意,萬勿見怪。」

他話說得客氣,然而行動卻十分迅速,俯身將一個藏青色荷包塞進賀老爺懷裡,又逕自走向胡姨娘,從袖袋裡摸出張銀票來,展開向上放進胡姨娘懷裡抱著的籮筐裡,向胡姨娘點頭示意道:「人多手雜,發的喜錢不方便叫他們一一還來了,這裡是一百兩,算作抵賬,可行?」

胡姨娘愣愣點頭,她那些個喜錢包裡不過是幾枚銅板,哪發得到一百兩這麼多?自然是可行了。

中年人轉頭環視小院一周,沉聲道:「好了,都不要發愣了,怎麼來的,就怎麼回去,動作都給我小心些,莫碰壞了人家的家什!」

眾人哄應一聲,七手八腳地將一台台聘禮重新整起,雪娘遭個容長臉的丫頭一下自後撞到旁邊去,摔了個屁股墩,她猶自懵懂,見人把東西都抬走,還嚷嚷呢:「你們幹什麼?這是我家的東西,放下,都給我放下!」

攆著追上去,卻根本無人理她,眾人只管抬著她心目中「她家的東西」魚貫而出,胡姨娘終於回過神來,忙把她扯回來,有氣無力地道:「別想了,侯府的少爺沒了,這門親事也沒了。」

「……」雪娘張大了嘴巴。

下聘的人來得快,走得更快,不過兩刻鐘功夫走得乾乾淨淨,只留下院子裡呆呆的三個人,好似一排被霜打過了的茄子,全蔫巴了。

門前牆頭上都有人在探頭探腦地張望,賀老爺自覺顏面大失,爬起來,恨恨地瞪了胡姨娘一眼,低聲道:「你找的好親事!」扭頭進屋去了,砰一聲把門摔上。

胡姨娘被瞪得一縮,沒敢追過去,也不想杵在原地供人參看,只得把雪娘一拉,往女兒房裡去。

進了房裡,向炕邊一坐,便發起愁來。胡姨娘伺候了賀老爺這麼多年,對他的性子摸得一清二楚,如今他是一點也不記得自己剛知道這門親事時如何欣喜若狂了,只會把所有責任都推到她身上來,以為都是她的緣故,她雖然委屈,卻一個字也不能說出去,當年王氏是如何與他夫妻離心的?就是不肯事事都忍下委屈,才不得老爺歡心,也才叫她有了可乘之機。

為今之計,只有趕緊想個法子,快些把這半截落空的場面圓過去,才能讓老爺回轉來。

雪娘的心情倒慢慢從難過裡好起來了——失去那些寶貝雖然叫她心痛得不得了,可是霜娘也不能嫁到侯府去了呀,她從知道這個消息後就一直糾結不已,雖經胡姨娘多方開導,她一時想開,一時卻又忍不住要鑽進牛角尖裡,總不喜歡霜娘嫁去,哪怕是嫁去受苦呢,她心裡還是覺得嫉妒。

見胡姨娘沉著臉,她還奇怪呢:「娘,那少爺死了就死了嘛,你憂煩什麼?」

胡姨娘沒好氣道:「你沒看見你爹的臉色?他心裡惱恨我呢,這幾天你也小心些,沒事別往你爹面前湊,要是惹得他更不自在,要發作你,娘也救不了你。」

雪娘撇了嘴,很不服氣:「這事同我有什麼相干,憑什麼來罵我?再說,大姐又不只一門親事,這個黃了,不還有爹衙門裡的上司等著討填房呢?叫她嫁到那家去好了嘛。」

「……」胡姨娘一下被點醒了,對啊,她心心唸唸只想著永寧侯府,竟把那樁頭緒給忘了!

既有了應對的法子,胡姨娘打疊起精神,細細想著腹稿,好去賀老爺跟前把舊篇章翻過去,她想了足有頓飯功夫,雪娘早已坐不住,溜出去找相熟的鄰家女伴玩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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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當日晚間。

與幾日前幾乎一模一樣的場面再度上演。

從侯府叫停親事撤走聘禮後,在房中枯坐了一下午的霜娘被叫去正房,麻木地看著賀老爺掩在鬍鬚下的嘴唇開開合合,掐著自己的手掌心忍了又忍,直到指甲深深陷進肉裡,掐出血痕,才靠著那股刺痛讓自己嗡嗡作響的頭腦冷靜下來,沒有隨手抄起什麼,衝上前砸到那張寫滿貪婪市儈的中年男人面孔上,與他同歸於盡算了。

是,她是早就知道她這所謂的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亦從未對他懷有任何期望,所以先前那個那樣荒唐倉促的親事,她接受了,沒做任何抗爭——她難道真的想去做個莫名其妙的沖喜媳婦啊?可是抗爭沒用啊,女子在家從父,賀老爺就是她的天,她沒有所謂獨立的人權這回事,也別想找到什麼能求救的地方,別說賀老爺叫她嫁人,就是把她賣了,也不會有人來管,頂多歎兩聲可憐。

但再沒有期望,這一刻霜娘仍是覺得心底一片深深的寒冷,怎麼就讓她穿到這樣的畜生家裡了呢?但凡有一點人的心腸,也不至於在令女兒與人沖喜不成之後,轉眼又要把她嫁給白頭老翁吧?

賀老爺自顧自把自己想說的說完,見霜娘沒有任何反應,只是死死盯著他看,不由皺起眉頭道:「長輩說話,你不曉得該應個聲?真是沒規矩,這幅樣子嫁到人家家去,也難討歡心。」

胡姨娘倒不覺得什麼,霜娘要是樂意才奇怪呢。她在旁笑道:「老爺別生氣,這事提得急了些,大姑娘恐怕一時還沒有想開,我來開導她幾句。」

就向霜娘道:「大姑娘,高大人的年紀是大了些,我知道你心裡彆扭,可等你嫁過去就知道了,那年紀大的呀,才會疼人,又溫柔體貼,手頭上對人又大方,縱是犯了錯了,你嫩苞兒似的小姑娘家,撒個嬌兒,他也不捨得對你擺起臉色,什麼都依著你。反是那些青頭小子,橫衝直撞,脾氣躁,性子粗,一點不懂女人的心思,天天同你淘不完的氣,更別提頭上壓的婆婆,兄弟間的妯娌,刁鑽磨人的小姑子,你性子靦腆又老實,哪應付得來這些?那是吃不完的苦頭,受不完的氣,叫你哭都沒地兒哭去。」

霜娘低下頭,死死咬住牙關,一字不敢露,恐怕自己破口就要大罵「不要臉的狗男女」,還沒到翻臉的時候,逞這口舌之快,只會白遭皮肉之苦,對眼前這對狗男女沒有任何實質傷害。

胡姨娘還在盡力遊說:「高大人就不一樣了,他上頭沒有高堂,膝下只得一雙兒女,也都出嫁的出嫁,外放的外放,你一嫁過去就當家作主,闔府上下沒得一個能轄制你的人,你要是爭氣,一年半載的再添個大胖小子,那府裡還不由你橫著走?到時候我和你妹妹,說不得連老爺都還要沾你的光呢。」

她說到最後,略有些誇張地笑起來,可惜沒人捧場,霜娘站在那裡僵直得好似一尊石像,整個人散發出一股壓抑之極的氣息,把胡姨娘接下來想圓場打趣她「是不是害羞了」的話硬生生逼了回去。

賀老爺的心情本就不大美妙,雖經胡姨娘百般安撫,也撫平不了失去一個侯爺親家的傷痛,這時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行了,哪有這麼多話,這事就這麼定了。明天我就去同高大人說,霜娘的病好了,可以遣人來相看了。」

胡姨娘一怔:「這麼快?」照她的意思,這事總要緩個兩天,好給她時間壓服霜娘,不然人心不甘情不願的,屆時捅出漏子了怎麼辦?

賀老爺卻也有他的道理,說道:「今天這事張揚的左右皆知,耽擱幾日,難保不傳到高大人耳中,他聽了豈有不惱怒的?若是就此反悔了,你我等於兩頭落空,現在只有趕早把霜娘嫁過去,人都過去了……」

後面的話,霜娘沒有在聽了,她默默轉身走了出去,回去自己房裡。

怎麼辦?

留給她的時間只有這一夜了,想不出對策,她就只能包袱卷卷,浪跡天涯去了。

霜娘在黑暗裡坐了片刻,摸索著點亮油燈,然後起身,像個土撥鼠一樣從床底下,磚縫裡,帳頂上,衣櫃後等各種角落裡挖出她的多年積攢。

若干銅板——加起來大約只有一弔錢,這不是她的積蓄,只是給胡姨娘看的障眼法。她真正的積蓄在教她刺繡的李娘子那裡,現在大約有十六兩左右了,省著點用,夠她獨個支撐過兩年。這筆錢是不可能放在家裡的,因為不可能瞞過胡姨娘,她屋裡沒有能把銀錢藏得天衣無縫的地方,而只要胡姨娘發現,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拿走,律法就是如此,父母在,無私財。就這些銅板,都被胡姨娘動過,只不過因為金額小,她看過後又放回了原處,以為她不知道。事實上她每一摞的擺放都是有記號的,只是裝個不知道。

霜娘現在把這些銅板翻出來,不是打算一起帶走當跑路經費,而是要在跑路之前,拿去買一件不可或缺的東西:路引。

霜娘的身份和目的,決定了她不能光明正大地去衙門開具路引,好在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不能得到路引的不只她一人,而造假是一項自古以來就有的行當,其種類包羅萬象,只要有需求,就有市場。

霜娘常去寄賣繡品的纖雲繡坊向左數第四間是個書畫鋪子,這家鋪子主業賣假的各色名人字畫,副業賣假路引。當然事實上主副業是顛倒的——因為字畫拙劣得很,並不掩飾自己的假貨本質,路引卻幾可亂真。

霜娘把銅板數了數,估摸著應該夠了,就先放去一邊,轉去衣箱底翻出一套墨藍色襖裙來,這套襖裙的布料很普通,做工也粗陋,通身沒有一個花兒朵兒,她當時卻做了很久,其中的奧秘在於,只要稍加拆縫,它就可以變成一件合乎她身材的男裝直綴。

作為一個智商能力都平凡的普通姑娘,她可以為自己準備的最後一條退路,也就只有這樣了。

這一夜,賀家只有雪娘好眠到天亮。

賀老爺心疼他無緣的侯府親家,胡姨娘發愁怎麼讓即將到來的相看環節順利進行,兩個都翻來覆去了大半夜,勉強合眼睡了一會兒,雞叫了,胡姨娘忙忙爬起來服侍賀老爺穿衣洗漱,等他用過早飯抬腳出門去了衙門,自己胡亂喝了碗粥,也辨不出是甜是鹹,就忙忙往西廂房去。

她得抓緊時間給霜娘洗腦。

胡姨娘先貼門上聽了聽,裡頭安靜得很,什麼聲響也沒有,這死丫頭還不起來做活——胡姨娘習慣性地要冒火,反應過來後忙把那冒了個頭的火星壓回去,試探地抬手敲了下門:「大姑娘?」

沒人應答,裡頭卻咚的一聲響,像是什麼倒在了地上。

胡姨娘納悶,又敲兩下:「大姑娘,你起了沒——哎?」

門沒有鎖,直接被敲開了。

屋子的橫樑上,垂下一條長長的白布汗巾,汗巾挽了個圈,裡頭吊著個一身素白的人影,在照進屋裡的朦朧天光裡晃啊晃的。

「啊——」

視覺衝擊太強了,胡姨娘尖叫了好幾秒才想到要叫人:「來人啊,來娣,死丫頭快過來!」

自己跌撞著進去,先被倒在地上的木凳絆了一跤,她也顧不得摔得皮肉生疼,爬起來抱住懸樑人影的腿腳想拖下來,急切間不得章法,還是來娣聽到叫喚跑進來了,兩個人合力,手忙腳亂地總算把人放了下來。

胡姨娘瞪著眼,往後倒退著跌坐在地上,呼呼喘著粗氣。

雪娘揉著眼睛,趿拉著繡鞋在門口出現,嗓音裡還帶著十足的困意:「娘,你一大早叫什麼呀,嚇死我了。」

她又打了個哈欠,這才完全睜開了眼,這一眼就看見霜娘從頭到腳一身素白,脖頸間還纏著條白汗巾,人事不知地躺在地上,從她這角度看去,那一片白裡露出來的臉龐,白得泛出了青色——

「啊啊啊!大大大姐死了?!」雪娘尖叫,嚇得直跳腳,連第二眼都沒敢看,向後逃到了院子裡。

她是少女嗓音,比胡姨娘的嗓門要尖利吵人得多,這一番叫喚直接把左鄰右舍都驚動了。

正在院子裡晾衣服的吳氏忙忙走過來,踮起腳隔著牆問道:「二姑娘,你家可是出事了?」

雪娘一早被吵醒,眼一睜開就見著個「死人」,魂都被嚇飛了,腦子直接停擺,見人問張嘴就答道:「大姐尋死了。」

「什麼?」吳氏大吃一驚,拋下衣服就走過來拍門:「快把門開開,到底怎麼回事?」

雪娘正害怕著,想多些人陪,奔過去就要開門,胡姨娘一個激靈,忙探出頭去喝道:「雪娘,站著!」

吳氏在外面啪啪拍門,厲聲道:「快開門,人命關天的事,也能遮掩?」

胡姨娘一腦門官司,汗都要急下來了,凌虐長女是一回事,然而把她虐死了又是另一回事,若是小時還好扯個多病夭折,然而霜娘如今長到這麼大了,忽然上吊尋了死,傳揚開來誰心中不覺得蹊蹺?她的名聲在這遠近街區本來就不大中聽,這一來恐怕要臭大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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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再不開門,我們去衙門報官了,叫衙門裡的爺們來同你說!」門外又換了個女聲,這新來的女聲嗓門更亮更明快,跟著是不間斷的拍門聲。

雪娘被一嚇,愈加六神無主,靠在門邊,手軟腳軟地就拔了門閂。

吳氏當先進得門來,抓了她問:「霜娘呢?」

雪娘怯怯地指了指西廂的方向。

兩人飛奔過去,吳氏走在最前,最先瞧見屋裡現場,她是個年青婦人,今年剛交三十出頭,平常只在家中操持生計,不曾直面過生死交關的場面,這時心中止不住地突突跳起來,走在她後面的是大理寺評事家娘子沈氏,比她長了三四歲,又因為自家夫婿職業原因,常聽些斷案決獄的事,膽子更大些,後來居上地先進了屋,先將手指去霜娘鼻間試了試鼻息。

「還有氣!」她驚喜地叫道。

聞聽這話,第一個鬆了口氣的居然是胡姨娘。霜娘要是就這麼死了,這頂殘害正室嫡女的大帽子她這輩子也別想摘下來了,子不言父母過,輿論不會把賀老爺這個親爹怎麼樣,全部都會衝著她來,可她捫心自問,她真的只想從霜娘身上求財,沒想過要命啊!

「快快快,先把人扶起來,抬到床上去。」沈氏叫過吳氏,兩人齊心協力,把霜娘脖間的汗巾扯下來,一個抱頭,一個抬腳,把霜娘弄上了床。

沈氏抹了把汗,轉頭道:「大夫呢?這麼大事,怎麼連個大夫都不去請?!」

胡姨娘忙道:「這才剛發現,還沒來得及——我這就去。」

吳氏將她一推,白眼道:「誰敢指望你?還不知請個什麼赤腳大夫來,我叫人去。」

她就走回隔壁家裡,吩咐自家丫頭去請大夫。

胡姨娘滿心冤枉,不由追著她背影分辯道:「這是什麼話,好像我存心要害大姑娘似的。人還是我救下來的呢,我若遲了一步,恐怕都來不及了。」

沈氏在屋裡冷笑一聲:「你沒害,好好的姑娘怎麼會想著上吊?難道她小小年紀的活夠了,還是覺得往樑上懸著好玩,要玩一回?」

胡姨娘自覺自己無辜的很,被橫加指責十分氣惱,回嘴道:「這與我什麼相干?誰曉得她日子過得好好的,為什麼想起尋死來。這些年我待大姑娘夠周到了,重話也不曾說過她一句,我自己的女孩兒惱起來還拍她兩下呢,還嫌不足,到頭來倒養出個仇人來了,有一點不是處,通是我這個做後娘的不好,弄得鄰居們都逼到我門上來罵我,我這過的是什麼日子,還不如也一根繩子吊死算了!」

沈氏待她說完,又是一聲冷笑:「你別急著放潑,我先問你,你是哪門子的後娘?一個奴婢出身的姨娘,兩弔錢買來的貨色,自家關起門來發發夢就罷了,外人面前還真拿自己當正頭娘子待了?勸你歇歇罷。你若不服氣,想上吊只管吊去,我瞧著你還有兩分骨氣,只怕還高看你些!」

吳氏走回來,聽見個話尾,接口道:「算了罷,姐姐,別同這樣的人認真動氣,她既無人情,又不通道理,像那等心肝生偏了的人,還有法給他正一正,可天生就少生了這樣東西的,卻是神仙都沒轍。」

胡姨娘以一敵二之下,被堵得臉都紫了,曉得這狀況已經扯破臉了,再說下去她也討不了好,便生硬地道:「你們這麼說,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我的心我自己知道,憑你們對我有多少誤解,說我一千個不好,一萬個不好,這總是我們家的事,同你們沒關係,你們這麼冒昧,衝到別人家裡來,難道又有什麼道理可言了?」

「平常我們自然不好管,但是現在都快出了人命了,難道我們做鄰居的還不能來問一問了?」沈氏反口就道,「你家的事憑你做主,可霜娘的命是她自己的,姨娘逼死正室子女,在律法上是個什麼判法,要不要我試舉二三例與你聽聽?」

胡姨娘有些發慌,心裡不由埋怨起賀老爺來。昨日賀老爺說要馬上相看新親事的時候她心裡就覺得不安定,只是擰不過他,結果好了,把霜娘逼急了,果然就鬧出了事,還鬧得四鄰皆知,想遮掩都遮不過去。

如今這口黑鍋牢牢地扣在她身上,她既不敢送給賀老爺,也萬萬不想自己背著,心思亂轉,急切間轉來轉去就只想到一個借口:「怎地非說是我逼死了?姑娘大了,誰知道她是不是多了些不好說的心事,或見了什麼少年,吃人哄騙了,回來想不開也難說得很——」

「住口!」沈氏勃然大怒,恨不得伸手給她個耳光,「你有半分證據沒有?空口白牙地就朝人身上潑髒水,清清白白的姑娘被你這麼一污蔑,就算救回來也要再死一回!」

「咳,咳咳……」床鋪裡傳來輕微的咳嗽聲。

霜娘醒了。

霜娘剛醒來就嚇出一身冷汗。

她昨晚翻檢襖裙時,同時見到那箱子裡壓著的幾塊布料,因她常年做針指,那些布料各色各樣的都有,她目光盯在其中一塊白色的料子上,忽的便福至心靈,立時放棄了改造襖裙,轉而去縫製一身素服,一邊做一邊想著自己新冒出來的靈機,一步步推演,在腦中反覆編排,直折騰了大半夜,自覺把將要演出的戲碼安排停當了,方合眼胡亂迷糊了一刻。

誰知,人算不如天算,萬萬沒想到的是,剛剛出師,她就差點身死——她是卡准了胡氏來敲門的時候才把腳下踩的凳子踢翻了的,同時未防萬一,她的兩手還卡在脖子與汗巾之間,並沒有直接把自己勒住,料想當時的場景足夠嚇住胡氏,她不會有閒暇注意到細節,誰知把胡氏嚇過了頭,來拖她下去時使力極大又毫無章法,竟害她真的被吊住,她當時整個人懸空,根本無處借力自救,直接被勒暈死了過去。

醒轉過來的這刻,霜娘滿心餘悸後怕不已地想,不大會使用心機謀算的人,看來還是盡量別用,本身智謀有限,實踐經驗又不足,實行過程中遇到問題時很容易就蒙圈了,而像剛才那種情況,就算她有心補救,但可能根本就不會有打補丁的機會了。

「霜娘,你還好嗎?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吳氏忙快步走到床邊,關切地詢問。

霜娘經這一問回過神來,忙在枕上搖了搖頭,欲要說話,卻發現嗓子火辣辣的,疼得厲害,出來的音也嘶啞得很:「嬸子,我沒事。」

「哎呀,這嗓子可是傷到了。」沈氏也過來了,俯身見著她脖間那一道青紅粗痕,歎了口氣,道:「別怪你一醒來嬸子就埋怨你,你說你這孩子,看你素日也不是那樣氣性大的姑娘,怎地這回就不肯想開些了?你這一時衝動,可想過再沒後悔藥吃?」

霜娘慘白著臉,垂眼默默無語。

沈氏見她樣子不像,皺起眉還要說話,吳氏性子更細緻溫柔些,攔了她道:「姐姐,先別說了,霜娘剛從鬼門關回來,心裡恐怕慌得緊,嗓子又傷了,還是守著大夫來了,看過了有沒有大礙,養兩天再說。」

沈氏聽了,一時忍了不語,卻又坐不住,沒一會道:「我想起來了,我家裡正有些好的忍冬花,莊子上剛曬好了送來的,看她這嗓子,多半用得上,我先去家裡取了來。」

霜娘的嗓子現在說話確實困難,嚥口水裡面都像有把小刀在來回攪著一樣,所以她先前被詢問時沒有開口,想要暫緩把想好的梗拋出去,橫豎她尋死的戲人證物證俱有,不愁傳不出去,造不起輿論——沒有電視報紙電腦的年代,四鄰八鄉的家庭主婦們可不就指著口耳相傳的八卦們消遣了?但平時沈氏因賀家沒有主母與賀家並不怎麼往來,現在真心真意地為她來回奔忙,霜娘心裡不安起來,十分過意不去,硬忍著疼痛開口道:「嬸子,算了,別為我白費心了。」

她現在這狀態,不用演天然就是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狀態,屋裡的人都很輕易讀懂了她的潛台詞,怕再被群嘲一直沒說話的胡姨娘嚇一跳,她嘴上不肯認,心裡其實再清楚不過霜娘尋死的原因,怕她說出來,忙趨步過來:「大姑娘,可別說這樣喪氣的話,我知道你心裡或許有些委屈,一家子裡住著,哪有牙齒不碰著舌頭的時候呢?都是些沒要緊的事,我私下裡同你說,再不叫你為難的,便是老爺那裡有什麼話,我都替你攔著。」

沈氏橫她一眼:「就曉得有你的事,先還死不肯認,叫的撞天屈——」

吳氏拉了她一把,截斷道:「我卻聽不懂了,怎麼這裡頭說的竟像是貴家老爺的事?難道是霜娘同她父親頂撞了?我在隔壁住了快十年了,從小看她到大的,我看她斷不像那樣無禮的人。」

胡姨娘未料吳氏敏銳非常,那般含糊的言辭也叫她扣住了字眼,匆忙下不知如何撇清,只得順著她道:「可不是嘛,正是我們老爺昨日說了她兩句,大姑娘性子一向是嫻靜的,並沒頂撞,我瞧她回了屋,也沒放在心上,誰知她面上瞧著沒事,心裡卻想不開了,竟就尋了短見。」

這話正是給霜娘砌了個現成的台階,霜娘立刻啞聲道:「我不敢頂撞老爺,但更不敢從老爺所命,我又愚笨,想不出兩全其美的法子,左右都有不是,只有一死方可解脫。這原不與嬸子相干,叫嬸子替我操心,又辜負了嬸子的好意,我心裡實在慚愧得很。」

沈氏聞言急道:「你這孩子,怎地還是死腦筋?先把你那些傻想頭放一邊去,你說說,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吳氏跟道:「正是,你既說你愚笨,那就把事說出來給我們聽聽,你小小年紀,畢竟經的世事少,你心裡以為驚天動地再過不去了的事,說不定在我們大人看,並沒什麼大不了的,何至於搭上一條命去?」

她娓娓道來,十分安然有說服力,霜娘覺得火候差不多了,現在說出來也不像她迫不及待要告賀老爺的狀,正要和盤托出,卻聽見外頭吳氏家丫頭的聲音響起來:「太太,我把大夫請來了。」

說著便見一青衣丫頭引著個鬚髮皆白的老大夫進來,眾人只得先止住話頭,讓他給霜娘看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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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時望聞切問了一番,完畢後,老大夫道:「好在救得及時,沒什麼大礙,只有這外傷和嗓子,我開幾副藥,抓了吃幾天,慢慢就好了。」

吳氏沈氏都道謝不已,霜娘也勉力撐起身來說了個「謝」字,這老大夫常在這幾條街出診,既認得霜娘,也常常聽聞賀家的八卦,搖頭歎息,向著霜娘道:「這可不是玩的,下回再不能做了。人生在世,誰不受些委屈呢?坎過去了就好了,莫因一時之氣,斷送一生路途啊。」

霜娘對著大夫,自然只能點頭應是。胡姨娘在旁聽的憋氣不已,是個人都認為霜娘是委屈的那個,這老頭說話算最婉轉了,可那話音仍是向著霜娘的,那死丫頭是好的,壞的是哪個?還不就是她了?!卻又還不得口,人家一個字也沒提到她,她非要爭辯,等於主動對號入座了。

過了一刻,老大夫開好了藥方,胡姨娘憋著氣付了診金,又令招娣同吳氏家的丫頭一起送他出去,順便一同去藥房把藥抓回來,然後道:「大夫來看過了,我們出去吧,讓大姑娘休息休息。」

沈氏道:「事情還沒說清呢,走去哪裡?」

胡姨娘怕的就是說事,想藉機把兩人攆出去,與霜娘隔絕開,再不放她們進門,盤算被打破,就有些變顏變色:「你們還想怎地?大姑娘剛受了傷,大夫都叫她好好休養,有什麼話,過幾天再說不行?」

「過幾天恐怕不一定說得著了,」吳氏順口接下去,「聽霜娘方纔的話,死志甚堅,不把她勸得回心轉意,一不留神又再尋短見,總不能日夜不息地守著她,不如把事情說開了,叫她想通了,才是正理。」

沈氏跟著逼進一句:「還是說,你就是想著叫霜娘再出事,好把自己洗脫了?」

胡姨娘氣得跳腳,正要回嘴,卻聽門邊傳來叫聲:「不許你們合起伙來欺負我娘!爹給大姐找了人家,她自己嫌棄人家老了,不願意才尋死的,憑什麼說我娘不好?」

眾人循聲望去,卻是雪娘站在門邊喊話,她原是十分害怕的,後來聽到霜娘沒死,大夫又來看過,屋裡還有好幾個人,她的膽氣又漸漸壯起來,只是還不敢進屋,隔了點距離給親娘說話,自以為是為胡姨娘辯解,卻一下把料全爆了出來。

胡姨娘:「……」

霜娘差點笑出來,簡直想爬起來去擁抱她,同這便宜妹子一處長了這麼些年,只有這一刻,看她那同胡姨娘一般往上飛著長的細眉細眼看出了可親來。

吳氏與賀家是緊鄰,最瞭解情況,先訝異道:「不是說永寧侯府家的那位小爺已經過世了嗎?昨日我們都親眼見的,雪娘是哪來的話,什麼『嫌棄老了的』,就算那小爺還在,也無論如何算不上老呀?」她說著向雪娘招手,「你過來,你姨娘遮遮掩掩的,沒個痛快話,你與我們說說到底怎麼回事。」

胡姨娘急道:「雪娘,回你房去,這沒你的事,別多嘴。」

雪娘驕縱慣了的,她不聽吳氏的話進去,也不聽胡姨娘的話回房,還是扒在門框邊,快言快語地道:「就因為那個少爺死了,所以爹給大姐重新找了人家嘛,昨晚上才告訴她,早上就上吊嚇唬人,肯定是嫌棄人家老了。」

她說這句話的過程中胡姨娘連連喝止,雪娘硬是堅持說完了,還不滿地白了一眼胡姨娘:「就是這麼回事,有什麼不能說的?又不是娘的錯,都說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姐不肯聽話,鬧死鬧活的,我看就是她不對,娘弄得倒像多對不起她一樣。」

吳氏沈氏面面相覷,雖是聽多了賀家的八卦,也仍沒想到他家能奇葩到如此地步。

怎麼說呢——賀老爺把好好的女兒拿去與人沖喜,其實這行事還沒有太離了格兒,拿親生女兒去攀附權貴,這樣的父親天底下不多,但也不太少,外人不過閒說幾句做父親的狠心,不顧惜骨肉罷了。可是女兒白天剛被下過一次聘,因故未成後,當晚就給尋了下家,且不說這下家究竟是何等人物,單這事就辦得太難看了呀!

這真的怪不得霜娘要尋短見,臉皮略薄些的姑娘,誰都受不了這個刺激。

一時屋裡陷入了靜寂,吳氏和沈氏都不說話,實在都覺得沒法說,胡姨娘見此情狀,反得意坦然起來,說道:「我早說了,這是我家的家事,大姑娘的婚事不由我們老爺管,難道該由著你們這些鄰居管?」

胡姨娘反問得兩個婦人都答不上來,他家出了人命事了,做鄰居的是可以來過問攔阻一二的,畢竟好好的宅子住著,誰都不願接受隔壁忽然吊死個人,就算人是自殺的,心裡也膈應不是?

可論到婚姻許配,外人就真的一點手也插不上了,賀家若有輩分更高的長輩在堂,看不過眼還能干涉一下,偏偏又沒有,這就完全捏在了賀老爺的掌心裡,就算霜娘被逼得活不下去,那又怎樣?尋個死就可以不認父母給訂下的人家了?這招遇上心疼兒女的人才有用,遇上賀老爺,呵呵。

沈氏脾氣更直,心中不忿,還想要爭兩句,吳氏卻向她搖頭示意。話說到這個地步,再沒什麼可說的了,胡姨娘已經不吝於擺出「我家就是不要臉」的姿態了,再罵她不要臉又有什麼用?這個局破不了,爭也是白爭。

這種時候,終於該輪到霜娘放大招了。

「姨娘說的沒錯。」

霜娘冷清清地開了口,像是個逆來順受認了命的包子樣,胡姨娘一聽心裡就鬆了一口氣,以為終於又把她拿捏住了,卻聽她接著道:「所以我由著老爺做主,如今已是有了夫家,我只這一個人,劈不成兩半,許不得兩家,什麼這個大人那個老爺,與我分毫關係也沒有。姨娘實在想與他家攀親,就抬了我的屍身去,別的不必多說,說也無用。」

胡姨娘剛松的那口氣差點沒續上來:「你、你這說的什麼瘋話?那家小爺沒了,聘禮都收回去了,你哪來的夫家?」說著忍不住湊近了床邊去看霜娘臉色,心裡懷疑她這一吊,是不是有些把腦袋吊壞了。

霜娘正正直視著她:「便是收回去,也抹不掉先下過聘的事實,姨娘何必自欺欺人?昨日那場喧鬧,街坊四鄰無一不知,姨娘哄得過自家,哄得過那許多別人家?他沒了是我命苦,但從今而後,也只有替他守著了。家裡要容得下我,我就在家守著,要容不下,我自出去另賃了屋子住,若非逼著我再許他人,我只得一死。」

做了這麼場大戲,險些真把命賠上,霜娘的真正目的,在這番話裡終於亮了出來。

孝大過天的世風裡,唯一能稍稍與之抗衡的,只有守貞——其實本質一樣,在家從父,出嫁從夫,都是男權的主戰場,女人能取得主導權的機會很少,但不是完全沒有,比如說,當這種出現「矛盾」狀況的時候。

霜娘不能直接跳起來反抗賀老爺的父權,但她可以躲在她短命「夫婿」的夫權後面說「不」,孝順受人稱頌,守貞同樣也是美德,只要她夠豁得出去,把事情鬧得越大,擺脫賀老爺控制的幾率就越高。

賀老爺和胡姨娘當然不會接受她從此守寡的志向,越是逼她,她搬出賀家賃屋另住的理由就越充足,憑她如今的手藝,自力更生並不難,她不需要在經濟上借重依賴任何人,只是在人身安全上,可能要稍微借一借永寧侯府的勢,避免地痞無賴的騷擾敲詐,不過這都是後面的謀劃了,最重要的第一步,還是從賀家脫離開去。

胡姨娘果然接受不了自己眼看就要收成的財產忽然消失掉一大筆,她又驚又怒,脫口罵道:「少做你娘的癡夢,家裡供你吃,供你穿,小姐似地養到你這麼大,星點兒回報沒見你的,就想撂開了手去躲清靜?明告訴你,乘早滅了這心思,有老娘在一日,再不能夠!」

她這話說的太可氣,沈氏明知不該管人家事,仍由不得道:「霜娘何曾像個小姐了?像個繡娘還差不多,繡的那些大件小件的,哪個月不給你換些銀錢?除非你全丟進水裡聽響兒去了,不然怎好說她不曾回報?」

胡姨娘理直氣壯道:「她這般大的姑娘了,做些繡件,補貼下家裡不是該當的?這也值得拿來說嘴,好似做了多大功德一般。」

沈氏火直冒,待要反駁,吳氏歎了口氣,拉了她道:「依我看,如今這個局面,我們留下也沒甚作用了,先回去罷,叫霜娘安靜了養養身子,橫豎這也不是一兩天就能鬧出結果的事。」

胡姨娘早巴不得要將這兩個多事的婦人弄走了,一聽這話,攆著便要送客,沈氏雖還有滿心的話想說,但是吳氏說得有理,只得被拉著一起辭了出來。

胡姨娘還想要再叮囑她們不要出去亂說,但一看兩人面上顏色,那是出了門就預備要替她揚名去了,胡姨娘立時頭就痛了,曉得不可能封住人家的嘴,只得將大門砰地一關,暫不去想外頭的事了。

她如今要緊的,還是收拾霜娘。

只是往西廂那邊邁了幾步,她卻又躊躇著停了步,如今還能拿霜娘怎樣呢?軟的哄不了她,硬的嚇不住她,狗咬刺蝟般無從下口,胡姨娘想來想去,頭變得更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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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胡姨娘頭痛的事情,在賀老爺那裡完全不是問題。

「對呀,這般才對!」下衙歸家的賀老爺激動撫掌。

胡姨娘以為把他氣糊塗了,有點肝顫,往門邊那裡貼,口裡道:「老爺,你別惱怒,大姑娘不知道好歹,我再想法勸勸——」

「勸什麼?」賀老爺眼裡精光四射,「霜娘這事做得好,做得極好,正該這樣!」

胡姨娘一頭霧水,見他模樣不像是神智失常的,便試探著問:「老爺,妾身愚鈍,這好在哪裡?」

「好在侯府這個親家又回來了,哈哈。」賀老爺大笑,顫動個不停的鬍鬚忠實地傳達出他滿腔的喜悅之情,「人死了怕什麼,老爺我養了個好女兒,貞烈不二,死了也要替他守著,父母都攔阻不得,侯府聽聞了,還能怎麼樣呢,哈哈。」

胡姨娘聽他竟站在霜娘那邊,很不樂意,說道:「老爺,按俗禮說,大姑娘是好算他們家的人了,但畢竟沒有真個進門,要是守著,只好守個望門寡,這算怎麼回事呢。」

雖然霜娘原來也多半是個守寡的命,可在侯府裡守,和在娘家裡守,那差別可大了,她給霜娘說這門親事,貪圖人家的聘禮還在其次,最主要是為了以後給雪娘搭橋,好尋摸個豪門佳婿,要是只落得個在娘家長守的結果,那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真要到這一步,還不如把那死丫頭攆出門去,誰樂意一輩子看著大婦出的種在眼面前晃?

賀老爺心情好,並不介意她的質疑,捋鬚道:「你先說,早上霜娘尋短見時,吳沈那兩個婦人也在?」

說起這個胡姨娘惱得很,挑高了細眉道:「可不是!兩個人對著我好一場排揎,好容易才把她們送走,這會子不知在外頭怎麼編排宣揚呢!」

賀老爺頻頻點頭:「宣揚好,不怕她們說,就怕她們不說。」

胡姨娘傻了:「啊?」

「你還沒想明白?」賀老爺得意地又笑了,然後才給她解惑,「你且想,首先,在你我不反對的情況下,霜娘要守望門寡這事,能不能成?」

胡姨娘依言想了一下,點頭:「能。」非但能,而且傳揚出去還是令人稱頌的行為。

跟著她就反應過來了,她畢竟服侍賀老爺多年,很能連接到他的腦回路,接著道:「但是我們並不同意,給大姑娘重新找了人家,逼得大姑娘在家裡守不成,上吊差點送了命,又被鄰居撞見,傳得沸沸揚揚——」

事情發展到這個局面,永寧侯府很難不做出任何反應了,侯府先前叫停婚事乃是因侯夫人慈心不忍之故,但霜娘癡心要守,侯府也沒什麼拒絕的必要,她在家被鬧得守不成,那就接進府裡去罷了。

這條邏輯線是很明瞭可行的,但凡事總會有個萬一。

胡姨娘就道:「我明白老爺的意思了,可如果侯府就是不肯接霜娘走呢?我們如何強得過他。」

「在家也有在家的好處。」賀老爺神態輕鬆,一副凡事盡在掌握的樣子,「霜娘即便留在家裡,也是他周家的媳婦,嫁出去的女兒難道還要娘家養活?自然該食夫家的飯了,霜娘這樣節烈,少年起就替他家守寡,他家好意思拿些薄涼待遇給霜娘?縱霜娘不在意,我這個做父親的,也要說一說話。」

這聽上去就像在家養了一棵搖錢樹,前景美好得很,胡姨娘的眼睛越聽越亮,賀老爺卻還有後文,「他家若實在沒有良心,不肯善待霜娘,橫豎霜娘今年才得十六歲,先守兩年,要守不出結果,大不了再尋戶人家嫁了就是,也不算很遲。」

「老爺真是孔明在世,算無遺策。」胡姨娘這下是真心拜服,比出自己平生僅知的一個智者,熱烈吹捧道,「這上中下三策,妾身竟一個也想不到看不明,全靠老爺點醒,可見這家裡,凡事都要靠著老爺做主,妾身心裡才安呢。」

賀老爺對自己的英明也十分得意,翹著鬍子道:「這是理所應當之事,老爺想到的,要都叫你想到了,豈不該換你做老爺了?唔,本來我今天去見高大人,說好了明天就叫個冰人來相看的,這下又要尋理由推脫了,卻還好怎麼說呢。」

胡姨娘聽了也為難得很:「這恐怕很難瞞得過人了,事情已經鬧出去,早晚會傳到他耳朵裡,要是再拿虛言搪塞,反而要糟。可要實話實說了,那高大人豈有不給老爺穿小鞋的。」

兩個對臉想了好一刻,也想不出能周全敷衍過去的法子,末了,賀老爺只得歎了一口氣,道:「算了,就實說了罷,不過受他一時的氣。好在沒幾個人知曉,不算十分損了上官的顏面,再說只要霜娘能進侯府,諒他也不敢真拿我怎麼樣。」

胡姨娘未能解語,忙慇勤從旁處彌補:「老爺辛苦了,我這就親自下廚,去整幾道下酒的小菜來,給老爺小酌兩杯。」

賀老爺嗯了一聲,見她出去,遂低頭獨自苦思明日的說辭來。

接下來的日子裡,賀家陷入了一片詭異的平靜。

主人們各有各的事做,先說賀老爺,他去回絕上司高大人,雖是盡力找了托詞,把責任推去永寧侯府,只說是人家子孫命懸一線,逼著要沖喜,但高大人又不是傻子,官場裡泡了大半輩子了,哪裡瞧不穿他這點花活?當堂就氣得咆哮,把公文砸了賀老爺一臉。

賀老爺官帽都被砸掉了,不敢爭執,撿起帽子萬分狼狽地退出來,他雖知此來要受氣,卻沒想到高大人竟不顧斯文直接動起手來,可見他怒氣之盛。賀老爺的壓力一下子陡增,什麼上中下策都拋去一邊了,這下必須也只能把霜娘弄進侯府,才能讓高大人顧忌一二,若不然,他這官位恐怕都難保了,高大人的一個侄兒現就做著御史,想找他麻煩真是分分鐘的事。

賀老爺那般形容從上官屋裡逃出來,一個衙門裡好些人,難免要被人看見,就有好事的來探問一二,賀老爺腦子轉的也快,三兩句繞著圈把話題迴避過去了,來人正覺敗興要走,賀老爺轉而露出副唉聲歎氣的樣子,引人再問,這回他不迴避了,一問就吐露出來,只說家中長女性情極貞烈,因未婚夫死了,竟矢志要守望門寡,男家退了親也不肯再嫁,尋死了一回都不改其志,實在令做父母的無可奈何。

賀老爺的同僚陪著讚歎一回,轉頭禮部衙門裡就都知道了,還有人給賀老爺出主意,說這算烈女,可以想辦法去順天府申請個表彰了,回來光耀光耀門楣,倒把賀老爺嚇了一跳,這要成了豈不把霜娘的望門寡落到實處了?那名頭不過聽著好聽,落不了多少實際好處到他頭上,他才不樂意呢。

忙把推拒了,說長女年紀還小,捨不得她少年守寡,還是想尋個人家叫她嫁了,如是云云。

連著下來幾天,賀老爺不管對著誰都是這番作態,哪怕去吃同僚的生日宴時,他也裝作吃醉了,有意無意地露出兩句,引人來問,竭盡所能地傳播出去。

另一頭,胡姨娘也不曾閒著,積極地出去串門子。俗話說,秦檜還有三朋友,胡姨娘也有幾個說得著的人家,她就直白的多了,拉上雪娘往人家屋裡一坐,拍著大腿就抱怨起霜娘來。雪娘前幾回還同她去,去了幾次發現她娘都是一樣的說辭,翻來覆去的說,雪娘哪有耐心一直聽那些車□轆話,再拉就不肯去了,要去尋自己交好的女伴玩。

胡姨娘下不得狠手管教親生女兒,只得由她去了。雪娘的手帕交有兩個,年紀與她差不多,家境也差不多,雪娘先去找了叫素香的,誰知吃了閉門羹,素香家的丫頭隔了門說,她家姑娘大了,以後要學規矩了,不方便隨意見客了。雪娘沒趣得很,不想去找胡姨娘,也不想回家去呆坐,就又去了另一個叫三巧的女伴家。

三巧倒是見她了,卻是站在門邊向她道:「我娘說了,你姨娘心眼不正,你也好不到哪去,以後不許我跟你好了,要帶累壞了我的名聲。」

雪娘平時再張狂,畢竟只有十三歲,這一下直愣愣地遭人拿話扔到臉上,羞得紅頭脹臉的,轉身就走,走出好一段了,才想起自己沒有回嘴罵回去,吃了大虧,再一想,想到先去的素香家,反應過來人家其實差不多也是這個意思,只是沒有明著說而已。

雪娘氣了個半死,原是怪三巧的,這下全怪到了霜娘頭上,飛奔回家要找她算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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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5-9 00:40:08 |只看該作者
☆、第8章

再來說霜娘,她只在床上養了兩天就下地了,賀老爺白天大半都在衙門裡,胡姨娘一直拉著雪娘出去串門,霜娘見沒人管,顧不得嗓子還腫痛著,算好了時間悄悄溜出去,四處尋中人看有無合適的房子出租。李嫂和來娣被她拿幾個銅板買住,因平常胡姨娘當家苛刻,一文額外的賞錢也得不著的,此刻難得撈著幾個,都替霜娘瞞著,沒人去告她。

在霜娘原先的計劃裡,離開賀家就必須要離開京城,因此關於屋所的準備一點也沒有,現在都要重頭找起,好在時間還不是那麼緊迫,應該來得及找到一個合適的落腳處。

中人經紀們的消息都是最靈通不過的,霜娘打聽房屋的同時,也隱了身份拐彎抹角地探聽些她鬧事的風聲。

這些中人說起別家的八卦十分賣力,都是問一答十。

「你說那個沖喜沒成的官家小娘子?怎麼沒有聽說過,這四遭都傳遍了!誰不曉得,好烈性的,一聽見未婚夫死了,尋了八次短見,命不該絕呀,都叫人救下來了,她一片癡心,還要尋第九次,家裡沒法子,著人日夜看守,一刻不敢離了她身邊。」

「……」作為當事人,面對這整段話,霜娘的心情略複雜。

再換別個中人問,個個說辭都又有些變動,但總的走向差不多,後續基本是這樣:「那小娘子尋死不成,現在是立定心意要給未婚夫守望門寡了,聽說她家爹娘不甘心,還想著給另找人家的,可是小娘子不肯呀,在家孝服都穿起了。唉,這小娘子真是個好的,只可惜命不好,偏偏沒過門就沒了丈夫。」

霜娘聽了再問:「那她家爹娘就算了?應該還是想給她找人家的罷。」

「恐怕不中用了,」中人搖頭,「就算要找,也只能往外地找了,本地人都知道她家是個烈女,常人誰敢招惹?小娘子自己不願意,娶回去再尋了死,這不是白折騰掉一條人命嗎?」

「……」霜娘感覺又打開了一扇門。

她怎麼沒想到還有這個展開呢?聲勢造起來後,就算賀老爺想再將她攀附與人,人也不願接了呀,非但要背逼娶貞婦的鍋,還有出人命的可能,她又不是生的多絕色的面孔,值當人冒這麼大風險。

對了,胡姨娘這幾天一直出門去逛,說不準就是想找尋個機會,把她嫁(賣)到外地去,破這個簡單呀,男方家總要來人相看一下,她穿著孝服出去晃一圈就是了。

幾次一來,說不準都不用她自己走,賀老爺和胡姨娘就要把她掃地出門了,假如她對他們還有什麼價值的話,無非是一手繡活了,霜娘對此完全可以妥協一二,定期分一筆收入回去填補他們的貪心。

能脫離出賀家,擺脫掉賀老爺對她婚姻乃至人身的全權掌控權,才是最重要的。

**

因為有了新希望,霜娘這日回家的時候,心情難得是輕鬆的。

剛進家門,迎面遇著個少女往外走,兩人撞了個對臉。

「秀姐兒,你怎麼來了?」霜娘一喜,露出笑容來。

這少女叫做章秀,家住隔壁胡同,是太常寺典簿家的長女,與霜娘同年同月生,只是日子差了幾天,她與霜娘交好,常常來和霜娘一道做針線,兩人很說得來話。

章秀是個嫻靜秀麗的小姑娘,眼神在霜娘脖子裡一繞,眼圈就紅了:「你——怎麼幹這種糊塗事!」

霜娘忙攜了她手,哄道:「你別急,不是你想的那樣。」

說著拉了她進屋,如此這般把箇中詳情一一倒了出來。

雖然知道了霜娘不是真的要尋死,章秀還是聽哭了,抹著眼淚道:「你那姨娘倒也罷了,怎麼你爹也一點不顧念你。我該早來瞧你的,偏我們家裡也有事,絆住我走不開,今兒才得了空。」

霜娘對她家的事熟得很,聞言問道:「又是你二嬸?」

章秀唉了一聲:「可不是。」

章家也有本難念的經。她家與賀家比,人丁算興旺的,章家老太爺老太太都在堂,章秀父親還有個弟弟,娶妻冒氏,生有一雙兒女,一家老小攏共九口人,都住在一個院子裡。

在章秀小時候,家裡的氣氛還是比較和諧的,雖然很窮——是真的窮,章秀連飯都吃不飽,因為要省出錢來供養家裡兩個讀書人,但因為兩房都一樣,所以矛盾不多,冒氏那時性情也還過得去,除了因為自家陪嫁比大嫂多些,偶爾會酸章秀母親一兩句之外,沒別的過分行止。

隨著章秀慢慢長大,章父從秀才,到舉人,再到進士,一步步穩穩考了上去,章家兩房的間隙,也隨著章父的前途而一年年變大。原因很簡單,一句話就足以解釋了:章家二叔,一直是白身,連個秀才都沒撈到。

章二叔本人還好,他在課業上從小被兄長虐到大的,無所謂想得開,想不開的是冒氏。

她是真想不通啊,她從嫁過來就辛辛苦苦操持家業,把嫁妝錢都拿出來,偷偷買肥雞肥鴨給自家丈夫補身子,她有做錯過什麼嗎?怎麼到頭來老天給她這麼個結果呢?

冒氏的心態就失了衡,卻失衡得十分古怪——她不埋怨自家丈夫不是讀書的材料,卻忌恨上了長房。

章父選了官後,有了俸祿,在章老太爺的安排下,大半交由章老太太供全家花用,小半他自己留用,矛盾就出在他自己留用的這小半部分上了。

章父章母感情很好,章父很感念妻子同他過了這麼多年的苦日子,手頭有了活錢後,除了同僚往來必要的拋費外,剩的都攢起來,給妻子裁件新衣打根花釵什麼的。落到冒氏眼裡,那不平之氣就油然而生,以前大家一道窮,現在富了,憑什麼就富你家?她也是一道熬日子熬過來的呀,憑什麼不能同享勝利果實?

章家上一輩裡,章老太爺偏心做了官的大兒子,章老太太偏心會說笑的小兒子,冒氏就去找章老太太鬧,想把章父自己留用的小半部分錢也擠出來,全歸到公中使用去。章老太太倒沒意見,她私心裡也想多貼補些小兒子,章老太爺卻說長子做了官,一時若有應酬,腰裡摸不出一個錢來,怎好與人共事?因此不許。

冒氏不敢和公公爭吵,只得先罷了這個心思,只是隔三岔五的,總要鬧些不痛快。

這一回,比以前都要鬧得更大些。

「我娘上個月過生辰,你來了的,記得不?」章秀問。

霜娘點頭。她和章秀玩得好,她母親過生日,她當然要去賀的,給章母送了一雙繡鞋做賀禮,章母誇了她好半天。

章秀道:「我爹攢了大半年的錢,給我娘打了一根雲鳳紋金釵,可好看了,不過我娘都沒有戴,一來是怕二嬸看見,又要鬧,二來,」她面上微微一紅,湊近了霜娘耳邊道,「我娘說了,她不捨得戴,等過兩年我有了人家,給我放在陪嫁裡帶過去。」

霜娘畢竟來歷不同,是不會為這種話題就臉紅的,也沒有順勢取笑好友,只道:「但是,還是被你二嬸知道了?」章父雖然中了榜翻了身,但也就是四五年前的事,他如今在官場裡還屬於初入茅廬的新人,來錢門道有限,因此一家人還住在原來的院子裡,那院子和賀家差不多大,人口密度卻翻了三倍,很難保守住什麼秘密。

章秀坐回去,苦著臉點了點頭:「我娘和我說話,被二妹妹在窗外聽見了,回去告訴了二嬸。」

這下翻了天了,冒氏那日積月累下來的酸意和不滿,尋到另一個渠道爆發出來了。

「我自家不如人就罷了,算我命苦,生的兒女卻又有什麼過錯?一樣是你章家的骨血,做姐姐的是大家小姐,什麼金啊銀的都早早往嫁妝裡塞,做妹妹的就是地上的草根,沒人問沒人管,十個指頭伸出來有長有短,長的儘管長,短的也短得太欺負了人!」

冒氏鐵了心要鬧,這回連章老太爺都不怕了,拉著自己生的一雙兒女在堂屋哭訴,幼子桂哥兒才五歲,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嚇得跟著直哭,把章老太太心疼得了不得,抱過桂哥兒心肝啊寶貝啊的哄。

冒氏就更上臉了,從自己嫁到章家來開始數落起,一路數到章母得的那根金釵,甚至問到了章父臉上去:「我今兒就是要問個明白,憑什麼大嫂有的,我一樣沒有?一般的妯娌,我又不是做小的,在這家裡怎麼就低人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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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5-9 00:40:23 |只看該作者
☆、第9章

霜娘忍不住笑了出來:「她真問了?你爹什麼反應?」

「別提了,」章秀大大的歎了口氣,「差點把我爹羞死,轉身就走了。也就是你,我才都不瞞著,換了旁人我都不好意思說的。」

冒氏那話站在她的立場上其實沒錯——錯在不該對著章父說,做弟媳的哪有問大伯討衣裳首飾的?章父要真送了她才錯了倫理呢,她該問章二叔要,或者哪怕是衝著章母,都顯得正常些。

以前這種話冒氏也沒少說,但只是在私底下酸,章母是個溫吞水的性格,一般閒話都不往心裡去,從來沒和她計較過,但這回她過了頭去挑釁章父,章母忍不了了,站出來和她開撕。

因為生平極少和人紅臉,缺乏掐架技能,章母大半時候都處於下風,往往話還沒說兩句,就被冒氏的大嗓門壓下去了,冒氏越吵越得意,愈加以為自家有理,越性提出要求來,提了一二三,又提三四五,還要展望六七八。

章母嘴上不如人,然而心裡是極明白的,咬死了一條也不應,她自有一本帳:章家本身家底微薄,供兩個兒子讀書讀到幾近赤貧,從章父讀出來後,章家可以說就是靠著章父在支撐了,他的俸祿除了供養二老之外,還一併在養活二房四口人,冒氏口口聲聲說兩房的收入都應該交公,事實上二房根本沒有收入。冒氏眼紅章父有錢給妻女攢家當,但章二叔手頭也並不緊,章老太太時常偷著補貼小兒子,只不過和章父不一樣,章二叔生性跳脫手頭散漫,存不住錢,往往這手有了,那手馬上就花出去了。章母認為大房盡到了該盡的責任,冒氏人心不足,還要求「公平」,對大房又何曾公平。

照冒氏的說法,章秀有什麼嫁妝,章二妹就應該也有,難道將來章秀嫁什麼人家,章二妹也要同等門第?這明顯是不可能的,兩房的差距現在已經看著明顯了,將來只會更加劇。章父現在只是七品,似乎和賀老爺差不多,但賀老爺的最高學歷只是舉人,七品可能已經是終點了,章父卻是正經兩榜進士,清流出身,先天上沒有短板,現在的位置只算是□□,以後的前程不可限量。

「以前二嬸心裡不舒服,吵一下就算了,這次斷斷續續足吵了好幾天,」章秀苦笑,「我娘不會同人拌嘴,老是吃虧,我有心要幫她,可你知道,我也是個嘴笨的,哪裡吵得過二嬸,我一說話,她就說我人大心大了,怕二妹妹佔我的嫁妝,眼裡只有錢,都沒有姐妹情誼了。」

「這是哪裡來的歪理,」霜娘不由搖頭,「你就算了?沒再駁她?」

「她說著說著就開始抹眼淚了,我哪裡敢再多話?」章秀道,「還好,二叔還是個肯講理的人,他見怎麼也勸不住二嬸,就說,二嬸要是再鬧,他就不讀書了,出去做工賺錢去——」

霜娘沒忍住插話道:「我要是你二叔,早該不讀了。」三十多歲的人了,連個秀才都沒取中,分明不是功名路上行走的人,再讀也是白搭,不如靠著進士哥哥,想法干個別的營生去。

「可別說這話,」章秀連連搖頭,「祖父說什麼也不肯的。二嬸鬧了那麼些天,祖父看在二妹妹和桂哥兒的份上,都先忍了,結果二叔不讀書的話一出口,祖父直接對二嬸說,她既然在家裡過不下去,就和離回娘家去吧,一下把二嬸嚇蒙了,話都不敢說了。」

能不嚇著麼?夫妻兩個吵嘴說和離休妻之類的話還可能是因為賭氣,公公對兒媳說出來,那真的不存在任何玩笑的可能,說要和離,那就是真要和離。

章秀接著道:「祖父又把二叔罵了一頓,說他讀了那麼多年書,現在要放棄,前面的苦功豈不是全白下了,再講不讀的話,就是存心要氣死他。又問我爹,嫌不嫌棄二房如今拖累他了,肯不肯一直供二叔讀下去,我爹當然說肯了,親手足兄弟沒有什麼拖累不拖累的話。這才大家都消停了。」

霜娘想了一下,道:「可是,我覺得你二叔本身確實不太想讀書了?他說那話,像是就在試探你家老太爺了。」

「其實我也有點覺得,」章秀表示同感,「不過,不可能的,為著二叔講了一句不讀書,連我爹都跟著吃掛落了。唉,不說我家的事啦,你這境況才要緊,就沒別的法子了嗎?」

霜娘無奈:「恐怕沒有,至少我是想不出了,能搬出這個家,我已經謝天謝地了。」

章秀呆坐了一會兒,也只能發愁:「我們女孩兒家,說話都不算,只能由著長輩擺佈。偏你家這樣子,你一個依靠也沒有,我心裡一萬個著急,想要幫你,只是沒有著手處。」

「不要擔心,我原還打算出逃到外省去呢,」霜娘苦中作樂地笑道,「幸虧臨時想了個新主意,不然,恐怕我們這輩子沒有機會再在一處了。」

章秀吃一驚,臉色都變了:「真個胡說,外頭多少拐子,拐了你賣去做婢女都算你運氣好了,要落到那些髒的我們都不好說的去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一輩子就完了,憑你家老爺給你說個什麼人家,也比這強呀。」

章秀極不贊成出逃,霜娘很理解她的想法,像她這樣的土著小姑娘,雖然也會有和父母意見不合而抗爭的時候,但抗爭的最大力度,仍舊在家庭內部,比如鬧個絕食什麼的,說到為此出逃家鄉脫離家庭,真的很少人會有這個覺悟和勇氣,話說回來,要不是被逼到沒選擇了,霜娘也不願意呀,她的膽略過過種田模式還湊合,闖蕩天涯的版本太高,她真有點肝顫。

「那是最壞打算,現在想來用不上了。」霜娘說,「我覺著,我的主意應該能成,現在就是在尋摸租房子的事了。」

章秀問:「你想租在哪裡?」

「只能去外城了。」

章秀一驚:「怎地去那麼遠?那裡人生地不熟的,你獨自一個怎麼好處,若遇上事,都難找個人幫手。」

外城是高祖遷都後在原本的舊城外又加建的半圈新城,要說遠,其實並沒有多遠,只是像章家這樣世代生長在老京城裡的人家,潛意識裡總以為外城十分遙遠。

霜娘扳了手指,一條條算給她聽,「一則,我正要離賀家遠些,少些聒噪。二則租金相對便宜,我往後獨身居住,再怎麼儉省,至少也要租個帶院子的房子,環境還要好,不能同些地痞無賴做鄰居,我這些天找了好幾個中人,合我條件的一個月租金總要三四百文,倒是可以承受。只是我如今不好出門太久,只實地去看過一間,卻不怎麼滿意,我還想再多看幾間。」

「我和我娘替你看呀,」章秀終於找到能幫忙的地方,開心地露出了個小小的笑渦,「我們出門總比你方便,你都找了哪幾間了,告訴我聽,我回去同我娘說。」

霜娘聽了覺得十分可行,忙一一把地址都細細說給了她。

章秀道:「事不宜遲,我現在就回去,你安心在家養著,這幾天我就不來看你了,等我選定了是哪一間再來。」

霜娘起身,送她出去,連連道謝不迭。

房子的事落定一半,霜娘的心情又好了些,連雪娘之後回家來找茬吵了一架都沒有放在心上,由著雪娘喊叫,她只埋頭苦做針線。

以後生死榮辱都是自己的了,努力賺錢可比同便宜妹妹置氣來的重要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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