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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桐華】大漠謠(「大漢情緣」三部曲之一)《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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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enixpyj 於 2016-6-1 14:48 編輯

【小說書名】:大漠謠

【小說作者】:桐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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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桐華(1980年10月18日-),本名任海燕,女,旅美言情小說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1]。網絡連載時曾用筆名「張小三」,畢業於北京大學[2]。2005年從中國達到美國,創作第一部小說《步步驚心》在晉江文學城網站連載,2006年正式出版。

【內容簡介】:
《大漠謠》是桐華創作的一部言情小說。描寫了西漢漢武帝時期,來自西域的狼女金玉(玉瑾)與漢朝大將軍霍去病、富商公子孟西漠(孟九)之間唯美曲折的愛情故事。2006年11月由河南文藝出版社出版,2007年1月其終結篇亦正式推出。2012年3月1日,《大漠謠》(新版)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ISBN 9787540453541),新版共上下兩冊,上冊即2006年初版,下冊即2007年終結篇。《大漠謠》是「大漢情緣」系列的第一部,其他兩部是《雲中歌》及《解憂曲》。三部的人物有貫通和串聯,但是彼此又是獨立的故事。

【其他作品】:步步驚心 .大漠謠(「大漢情緣」三部曲之一).雲中歌(「大漢情緣」三部曲之二).被時光掩埋的秘密(又名《最美的時光》)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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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 13:14:46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一卷
第一章•往事(上)

  日子輕快一如沙漠中的夜風,瞬間已是千里,不過是一次受傷後的休息,草原上的草兒已經枯萎了三次,胡楊林的葉子黃了三次。三年多時間,一千多個日日夜夜,隨著狼群,從漠北流浪到漠南,又從漠南迴到漠北。打鬧嬉戲中,我似乎從未離開過狼群,與阿爹在一起的六年似乎已湮沒在黃沙下,可惜……只是似乎。

  沉沉黑夜,萬籟俱靜。篝火旁,我和狼兄一坐一臥,他已酣睡,我卻無半絲睡意。白日我再次看到匈奴軍隊,三年中的第一次,措手不及間隆隆馬蹄聲驚醒了塵封多年的過去。

  九年前,西域。

  一個人躺在沙漠中,我盯著他的眼睛,他也盯著我。有蜥蜴從他臉上爬過,他一動不動。我好奇地用爪子輕拍了拍他的臉頰,他依舊沒有動,但微不可見地扯了下嘴角,好像在笑。

  我從太陽正中研究到太陽西落,終於明白他為什麼躺著不動,他快要渴死了。

  直到現在我依舊不明白我為什麼要救他,為什麼把自己很費力很費力捉住的小懸羊給了他,為什麼莫名其妙地給自己找了個阿爹!難道只因為他的眼睛裡有一些我似乎熟悉、又不熟悉的感覺?飲過鮮血的他,恢復體力的他,做了據說人類常做的事情——恩將仇報。他用繩子套住了我,把我帶離了狼群生活的戈壁荒漠,帶進了人群居住的帳篷。

  他喝了小懸羊的鮮血,可是他卻不准我再飲鮮血、吃生肉。他強迫我學他直立行走,強迫我學他說話,還非要我叫他「阿爹」,為此我沒少和他打架,他卻一無畏懼。每一次的打架都是我落荒而逃,他又把我捉回去。

  折磨、苦難、煎熬,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如此對我,他為什麼非要我做人?做狼不好嗎?他對我說,我本就是人,不是狼,所以只能做人。當我開始學寫字時,我想明白了幾分自己的身世:我是一個被人拋棄或者遺失的孩子,狼群收養了我,把我變成了小狼,可他又要把我變回人。

  「不梳了!」我大叫著扔掉梳子,四處尋東西出氣。折騰得我胳膊都酸了,居然還沒有編好一條辮子,本來興沖沖地想在湖邊看自己梳好辮子的美麗樣子,卻不料越梳越亂,現在只有一肚子氣。

  天高雲淡,風和日麗,只有一隻半大不小的牛在湖邊飲水。我鼓著腮幫子看了會兒黑牛,偷偷跑到它身後,照它屁股上飛起一腳,想把它趕進湖中。牛「哞」地叫了一聲,身子紋絲不動,我不甘心地又跳起給了它一腳,它尾巴一甩,扭身瞪著我。我忽然明白事情有點不妙,找錯出氣對象了。應該欺軟不欺硬,這頭牛是塊石頭,我才是那個雞蛋。

  我決定先發制牛,弓著腰猛然發出了一聲狼嘯,希望能憑藉狼的威勢把它嚇跑。往常我如此做時,聽到的馬兒羊兒莫不腿軟奔逃,可它居然是「哞」地一聲長叫,把角對準了我。在它噴著熱氣、刨蹄子的剎那,我一個回身,「嗷嗷」慘叫著開始奔跑。我終於明白為什麼罵固執蠢笨的人時會用「牛脾氣」了。

  狼和牛究竟誰跑得快?我邊「啊啊」叫著,邊琢磨著這個問題。等我屁股堪堪從牛角上滑過時,我摸著發疼的屁股,再沒有空胡思亂想,專心地為保命而跑。

  左面,急轉彎,右面,再急轉彎,左面……

  「牛大哥,我錯了,你別追我了,我再不敢踢你,我以後只欺負羊。」我已經累得快要撲倒在地上,這隻牛卻蹄音不變,「得得」地想要我的命。

  「臭牛,我警告你,別看現在就我一隻狼,我可是有很多同伴的,等我找到同伴,我們會吃了你的。」蹄音不變,威脅沒有奏效,我只能哭喪著臉繼續跑。

  我大喘著氣,斷斷續續地道:「你傷……了我,我……我……我阿爹會把你煮著吃了的,別再追……追……我了。」

  話剛說完,似乎真起了作用,遠處並肩而行的兩個人,有一個是阿爹。我大叫著奔過去,阿爹大概第一次看我對他如此熱情,隔著老遠就大張雙手撲向他懷中。他腦子一熱,竟然不辨原因,只趕著走了幾步半屈著身子抱我,等他留意到我身後的牛時,急著想閃避卻有些遲了。他身旁的男子箭步攔在了阿爹身前,面對牛而站。

  我大瞪著雙眼,看著牛直直衝向他,眼看著牛角就要觸碰到他,電光火石間,他雙手同出,握住了牛的兩隻角,黑牛憤怒地用力向前,蹄子踏得地上草碎塵飛,他卻紋絲不動。我看得目瞪口呆,腦子裡唯一冒出的話是:如果他是狼,肯定是我們的狼王。

  阿爹抱著我避開幾步,笑讚道:「常聞人讚王爺是匈奴中的第一勇士,果然名不虛傳。」那個少年側頭笑道:「一點蠻力而已,所能降服的不過是一頭小蠻牛,哪裡能和先生的學識比?」

  阿爹看我掙紮著要下地,放了我下去:「我所懂的不過是書上的死道理,王爺早已經從世事中領會。」

  我走到少年身旁,照著牛腿就是一腳:「讓你追我!還追不追?追不追?踢你兩腳,竟然敢追得我差點跑死。」

  本來已經被少年馴服了幾分的牛忽然蠻勁又起,搖頭擺尾地掙紮著。阿爹一把拽回我,對男子抱歉地說:「這是小女,性格有些刁蠻,給王爺添麻煩了。」又扭頭對我道,「快些給王爺行禮問安。」

  我立著未動,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彼時的我還不懂如何去欣賞人的美醜,可那樣的英俊卻是一眼就可以體會到的。我痴看了他半晌,叫道:「你長得真好看,你是匈奴人中最好看的男人嗎?不過於單也很好看,不知道等他長得和你一樣高時,有沒有你好看。」

  他輕咳兩聲,欲笑未笑地看了阿爹一眼,扭轉頭專心馴服小牛。阿爹面色尷尬地摀住我嘴巴:「王爺見諒,都是臣管教不當。」

  黑牛戾氣漸消,他謹慎地鬆開手放黑牛離去,轉身看見阿爹一手捂著我嘴,一手反扭著我的兩隻胳膊,而我正對阿爹又踢又踹。

  他頗為同情地看著阿爹道:「這可比馴服一條蠻牛要費心血。」

  把我和蠻牛比?我百忙之中還是抽空瞪了他一眼。他微怔一下,搖頭笑起來,對阿爹道:「太傅既然有事纏身,本王就先行一步。」

  他一走,阿爹把我夾在胳膊下,強行帶回帳篷中。我看到過草原上的牧民用鞭子抽打不聽話的兒女,阿爹是否也會如此?正準備著和阿爹大打一架時,阿爹卻只是拿了梳子出來,命我坐好。

  「披頭散髮!左谷蠡王爺不一定是匈奴中長得最好看的男人,但你一定是草原上最醜的女人。」

  我立即安靜下來,一把拽過銅鏡,仔細打量著自己:「比前一日我們看到的那個牙齒全掉光的老婆婆還醜嗎?」

  「嗯。」

  「比那個胖得路也快走不動的大媽還醜嗎?」

  「嗯。」

  我噘嘴看著鏡中的自己,頭髮蓬蓬,間中幾根青草,鼻尖和臉頰上還染著幾點黑泥,說多狼狽有多狼狽,唯獨一雙眼睛,仿若秋水寒星,光華閃動。

  阿爹替我把臉擦乾淨,細心地把草揀去,用梳子一點點把亂發理順。「我們編兩根辮子,我先編一根,你自己學著編另一根,等編好了辮子,你肯定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小姑娘。」阿爹一面替我編辮子,一面笑說。

  篝火中的枯枝爆開,飛起幾點火星,驚醒了我的回憶,身旁的狼兄慵懶地撐了一個懶腰後又趴回地上。我拍拍狼兄的背,思緒又滑回過去。

  那年我七歲或者八歲,剛到阿爹身邊一年。那日我第一次自己編好辮子,也第一次見到伊稚斜:阿爹的好友、太子於單的小王叔、軍臣單于的幼弟、匈奴的左谷蠡王。因為他經常來找阿爹,我們熟稔起來,他只要出去打獵都會帶上我。

  「玉謹,如果還不能背出《國策》,頭髮即使全揪光,今晚也不許你參加晚宴。」討厭的阿爹低著頭寫字,頭未抬地說。

  我想起伊稚斜曾說過我的頭髮像剛剪過羊毛的羊,懨懨地放棄了揪頭髮,盯著面前的竹簡,開始啃手指:「為什麼你不教於單呢?於單才是你的學生,或者你可以讓伊稚斜去背,他肯定樂意,他最喜歡讀漢人的書,我只喜歡隨伊稚斜去打獵。」話剛說完就看見阿爹銳利的眼睛緊緊盯著我,我不服氣地說:「於單沒有讓我叫他太子,伊稚斜也說我可以不用叫他王爺。他們既然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我為什麼不可以?」

  阿爹似乎輕嘆了口氣,走到我面前,蹲下道:「因為這是人世間的規矩,他們可以直接叫你,但是你必須對他們用敬稱。在狼群中,沒有經驗的小狼是否也會對成年狼尊敬?不說身份,就是只提年齡,估計於單太子比你大四五歲,左谷蠡王爺比你大了七八歲,你應該尊敬他們。」

  我想了會兒,覺得阿爹說得有些許道理,點點頭:「那好吧!下次我會叫于單太子,也會叫伊稚斜左谷蠡王爺,不過今天晚上我要吃烤羊肉,要參加晚宴,我不要背《國策》,於單才是你的學生,你讓他去背。」

  阿爹把我的手從嘴裡拽出來,拿了帕子替我擦手:「都是快十歲的人,怎麼還長不大?左谷蠡王爺在你這個年齡都上過戰場了。」

  我昂著頭,得意地哼了一聲:「我們追兔子時,他可比不過我。」忽地想起我和伊稚斜的約定,忙後悔地掩住嘴,悶著聲音說:「我答應過王爺不告訴別人,否則他以後就不帶我出去玩了,你千萬別讓他知道。」

  阿爹含笑問:「《國策》?」

  我懊惱地大力擂打著桌子,瞪著阿爹道:「小人,你就是書中的小人,我現在就背。」

  單于派人來叫阿爹,雖然他臨出門前一再叮囑我好好背書,可是我知道,他更知道,他所說的話注定全是耳旁刮過的風,阿爹無奈地看了我一會兒,搖頭離去。他剛一出門,我立即快樂地跳出屋子,找樂子去!

  僻靜的山坡上,伊稚斜靜靜躺在草叢中,我躡手躡腳地走到他身旁,剛欲嚇他一跳,沒想到他猛然起身捉住了我,反倒嚇我一跳。我哈哈笑著,摟住了他的脖子:「伊……王爺,你怎麼在這裡?我聽說你要娶王妃了,今兒晚上的晚宴就是特意為你舉行的。」

  伊稚斜摟著我坐到他腿上:「又被你阿爹訓話了?和他說了幾百遍我們匈奴人不在乎這些,他卻總是謹慎多禮。是要娶王妃了。」

  我看了看他的臉色:「你不開心嗎?王妃不好看嗎?聽於單說是大將軍的獨女,好多人都想娶她呢!如果不是於單年齡小,單于肯定想讓她嫁給於單。」

  他笑道:「傻丫頭,好看不是一切。我沒有不開心,只是也沒什麼值得特別開心。」

  我笑說:「阿爹說夫和妻是要相對一輩子的人,相對一輩子就是天天要看,那怎麼能不好看呢?等我找夫君時,我要找一個最好看的人。嗯……」我打量著他棱角分明的臉,猶豫著說:「至少不能比你差。」

  伊稚斜大笑著刮了我的臉兩下:「你多大?這麼急著想扔掉你阿爹?」

  我的笑容僵在臉上,悶悶地問:「是不是你和於單都知道自己多大?」他輕點下頭,我嘆了口氣說:「可是我不知道呢!阿爹也不知道我究竟多大,只說我現在大概九歲或者十歲,以後別人問我多大時,我都回答不出。」

  他笑握住我的手:「這是天下最好的事情,你居然會不高興?你想想,別人問我們年齡時我們都只能老老實實說,我們都只有一個選擇,可你卻可以自己選,難道不好嗎?」

  我眼睛亮起來,興奮地說:「是呀!是呀!我可以自己決定幾歲呢!那我應該是九歲還是十歲呢?我要十歲,可以讓目達朵叫我姐姐。」

  他笑著拍了我腦袋一下,看向遠方,我拽了拽他的胳膊:「我們去捉兔子吧!」他卻沒有如往日一般爽快地答應我,眺望著東方,默默出神。我伸著脖子使勁地也看向遠處,只有牛羊,還有偶爾滑過天際的鷹,沒什麼和往常不一樣:「你在看什麼?」

  伊稚斜不答反問:「往東南走有什麼?」

  我皺著眉頭想了會兒:「會遇到牛羊,然後有山,有草原,還有沙漠戈壁,再繼續走就能回到漢朝,阿爹的故鄉,聽說那裡非常美。」

  伊稚斜眼中閃過一絲驚疑:「是你阿爹給你講的嗎?」

  我點點頭。他嘴角微翹,笑意有些冷:「我們的草原湖泊山川也很美。」我贊同地點頭,大聲道:「我們的鄢支山最美,我們的祁連山最富饒。」

  伊稚斜笑道:「說得好。一直往東南方走就是漢朝,漢朝沒什麼大不了,可是現在漢朝的皇帝很是不一般。」

  「他比你長得好看?」我好奇地看向東方。

  「可恨晚生了許多年,竟只能看著他向西一點點逼近,漢朝的疆域逐漸擴大。一個衛青已經讓我們很頭疼,如果將來再出幾個大將,以現在漢朝皇帝的脾性和胃口,我們只怕遲早要為我們的鄢支山和祁連山而戰,到時我們就不能坐在這裡看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了。可恨部族中人被漢朝的繁華富足和漢朝皇帝的厚待吸引,亡族之禍就在眼前,卻還一心都是親漢。」他雙眼盯著前方,似淡漠似痛心地緩緩而說。

  我看看東面,再看看他,下意識地又把手伸到了嘴裡,一面啃手指,一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他輕輕摸過我的眼睛,手指在我唇上印了一下,搖頭笑起來:「希望再過幾年,你能聽懂我的話,也仍舊願意坐在我身旁聽我說話。」

  他拽出我的手,用自己的袖子把我的手擦乾淨,拖我站起:「我要回去了,今日的晚宴是為我舉行,總要打扮一下,雖是做樣子,可是這個樣子不做,不高興的人會不少。你呢?」

  我環顧了四週一圈,有些無聊地說:「我去找於單,下午有騎射比賽,我去看熱鬧,只是希望別撞上阿爹。」

  氣氛輕鬆愉悅的晚宴卻因為我陷入死寂,我雙手捧著裝著羊頭的托盤,跪在伊稚斜面前,困惑地看看強笑著的單于,看看臉帶無奈的阿爹,再看看氣鼓鼓的於單,最後望向了伊稚斜,他眉頭微鎖了一瞬,慢慢展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中卻似乎帶著暖意,讓我在眾人各色眼光下發顫的手慢慢平復下來。

  伊稚斜起身向軍臣單于行禮:「我們的王,玉謹沒有看過單于雄鷹般的身姿,竟然見了大雁當蒼鷹,臣弟想今日所有在場人心中的英雄肯定是於單太子,太子下午百射百中,馬上功夫更是不一般,日後定是草原上的又一隻頭狼。」他俯身從我手中取過托盤時,竟然快速地朝我笑眨了下眼睛,轉身走到於單桌前,屈了一條腿跪在於單面前,低下頭,將羊頭雙手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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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一章•往事(下)
眾人轟然笑著鼓掌歡呼,紛紛誇讚於單大有單于年輕時的風範,各自上前給於單敬酒。於單站在跪在地上的伊稚斜面前,取過奴役奉上的銀刀,在托盤中割下羊頭頂上的一塊肉,丟進了嘴中,從頭至尾,伊稚斜一直身姿謙卑、紋絲不動地跪著。

      單于嘴角終於露出了滿意的一絲笑,舉著酒杯上前扶伊稚斜起身,伊稚斜笑著與單于共飲了一杯酒。

  我大概是場中唯一沒有笑的人,難受地靠在阿爹身旁看著眼前我似懂非懂的一幕,如果不是我的魯莽衝動,伊稚斜不用在這麼多人面前彎下他的膝蓋,低下他的頭,跪年齡比他小、輩分比他低、個子沒他高的於單。

  阿爹笑拍了拍我的臉頰,小聲道:「乖丫頭,別哭喪著臉,笑一笑。有懊惱的功夫,不如審視一下所犯的錯誤,杜絕以後再犯。用心琢磨一下你做錯了什麼,再琢磨一下王爺為何要這麼做,背著《國策》的權謀術,卻還做出這樣的舉動,看來我真是教女失敗,我也要審視一下自己了。」

  我不會騎馬,不能去遠處玩,能不理會阿爹的約束願意帶我出去玩的兩個人,一個因為自己闖了禍,不敢去見他,一個卻生了我的氣,不來見我。

  看到於單在湖邊飲馬,我鼻子裡哼了一聲,自顧到湖另一邊玩水。於單瞪了我半晌,我只裝作沒看見。他說「你不會游水,別離湖那麼近,小心掉進去。」

  我往前又走了兩三步,小心地試探著水深,看能不能繼續走。於單揪著我的衣領子,把我拽離了湖邊,我怒道:「你自己不會游水,膽子小,我可不怕。」

  於單氣笑道:「明明該我生氣,你倒是脾氣大得不得了。」想起當日的事情,我心裡也確有幾分不好意思。於單選我去敬獻羊頭,我沒有奉給單于,卻奉給伊稚斜。結果既開罪了單于,又給自己心中的英雄惹了麻煩。我低著頭,沒有說話。

  於單笑拉起我的手道:「如果不生氣了,我們找個地方玩去。」

  我抿著唇笑點點頭,兩人手拉著手飛跑起來。

  我十歲時因為伊稚斜第一次認真思索阿爹每日叫我背誦的文章,也第一次審視單于、伊稚斜和於單,開始約略明白他們雖然是最親的親人,可是他們也很有可能成為漢人書中描寫的骨肉相殘的敵人。

  伊稚斜的王妃梳好頭後,側頭笑問伊稚斜:「王爺,這個髮髻是跟閼氏新學,我梳得可好?」

  正在看書的伊稚斜抬頭沒有表情地看著王妃的發髻,王妃臉上的笑容漸褪,正忐忑不安間,伊稚斜隨手折了一朵擺在案頭的花,起身走到王妃身旁,把花簪在她的發側,手搭在王妃肩頭,含笑道:「如此才不辜負你的嬌顏。」王妃臉頰暈紅,抬頭笑瞅了伊稚斜一眼,身子軟軟地靠在了伊稚斜身上。

  我皺著眉頭吁了口氣,轉身就走,身後傳來嬌斥聲:「誰在外面偷看?」 伊稚斜揚聲道:「玉謹,進來。」

  我在帳篷外站了一會兒,扯扯自己的臉頰,逼自己擠出一個甜甜的笑容後才走進帳篷,向王妃行禮問安。伊稚斜眼中掠過一絲驚詫,隨即只是淺笑著看我和王妃一問一答。

  王妃笑問:「王爺怎麼知道是玉謹在外面呢?」

  「就她在各個帳篷間自出自入慣了,士兵見了她也不多管,除了她還有誰能悄無聲息地在外偷看?」 伊稚斜走到案前坐下,又拿起了竹冊。

  王妃站起道:「玉謹,陪我去見閼氏吧!她會很多漢朝玩藝兒,我們學著玩去,給你梳個漂亮的發髻,好不好?」

  我笑搖搖頭:「那些髮髻要手很巧、心很聰明的人才能學會,我太笨了,學不會,我只喜歡追兔子。」

  王妃笑起來,彎身在我臉上親了一下:「好一張乖嘴,怎麼先前都聽人說你脾氣刁蠻呢?我卻是越看越喜。你既不去,我只好自己去了,不過王爺今日恐怕也沒時間陪你騎馬打獵呢!」

  王妃向伊稚斜微欠了下身子,掀簾而去。我這才舉起衣袖用力擦王妃剛才親過的地方,伊稚斜看著我,用手遙遙地點點我,搖頭而笑。我輕嘆口氣,轉身要走,伊稚斜起身道:「等等我。」我扭頭看向他,他快走了幾步,牽起我的手:「出去走走的時間還有。」

  他拖著我沿著山坡直向高處行去:「好長一段日子沒見你,去見你阿爹時也不見你蹤影,你和於單和好了?」我剛點了下頭,又立即搖搖頭。

  「你們又吵架了?你要肯把剛才那假模假式的功夫花上一點兒對於單,肯定能把於單哄得開開心心。」 伊稚斜打趣地說。

  自從大婚後,你對王妃的寵愛整個草原都知道,我因為不想讓你為難,所以刻意討好王妃,可你又是為何?難道真如於單所說,你對王妃百般疼愛只因為王妃的阿爹重兵在握?或因為你只想讓她高興,所以是否是你喜歡的發髻根本不重要?我鬱鬱地看著前方,沒什麼精神地說:「你也假模假式,明明不喜歡王妃梳漢人髮髻,卻說喜歡。」

  伊稚斜一掀袍子坐在了地上,拖我坐在他身邊。他瞅了我一會兒,輕嘆口氣:「玉謹,你開始長大了。」

  我抱著膝蓋,也嘆了口氣:「那天晚上你心裡難受嗎?都是我的錯,我已經聽阿爹的話仔細反省了。」

  伊稚斜望著遠處淺淺而笑,沒說難受,也沒說不難受。我定定盯著他的側臉,想看出他現在究竟是開心還是不開心。

  「這次又是為什麼和於單吵?」他隨口問。

  我嘟著嘴,皺著眉頭,半晌都沒有說話。他驚疑地回頭,笑問道:「什麼時候這麼扭捏了?」

  我咬了咬嘴唇:「於單說你是因為阿爹才肯帶我出去玩,是真的嗎?」

  伊稚斜低頭笑起來,我眼巴巴地看著他,焦急地等著答案,他卻只是笑了又笑。我怒瞪著他,他輕聲咳嗽一下,斂了笑意,凝視著我的眼睛好一會兒,突然俯在我耳邊低聲道:「因為你的眼睛。」他凝視著我時,極其專注,仿似一些被他藏在心裡的東西慢慢滲出,匯聚到眼中,濃得化不開,我卻看不懂。

  我的眼睛?我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凝神想了會兒,還是一點都不明白,不過壓在心頭的一塊大石卻已落下,咧著嘴呵呵笑起來,只要不是因為阿爹就好,我只想別人因為我而對我好。

  我心中一酸,臉俯在膝蓋上輕輕嘆了口氣。傻玉謹,為什麼要到事後才明白伊稚斜既然當日能哄著王妃開心,怎麼就不可以哄你這個小丫頭呢?於單的話也許全部都對,只是我沒有聽進去,而阿爹也誤信了伊稚斜。原來看似衝動的於單才是我們中間最清醒的人,於單,於單……月兒即將墜落,篝火漸弱,發著耀眼的紅光,卻沒什麼熱度,像於單帶我去掏鳥窩那天的夕陽。

  《國策》、《國事》、《短長》、《事語》、《長書》、《修書》……我驚恐地想:難道我要一輩子背下去?阿爹究竟有多少冊書要我背?我幹嗎要整天背這些國家怎麼爭鬥、臣子怎麼玩弄權謀?

  「玉謹。」於單在帳篷外向我招手。我把竹冊往地上一砸,躥出了帳篷:「我們去哪裡玩?」問完後,才想起我又忘了向他行禮,匆匆敷衍著補了個禮。

  於單敲了我腦袋一下:「我們沒有漢人那麼多禮節,別跟著先生學成個傻女人。」我回打了他一拳:「你的娘親可是漢人,她也是傻女人嗎?」

  於單牽著我手,邊跑邊道:「她既然嫁給了父王,早就是匈奴人了。」

  於單拉我上了馬,兩人共用一驥:「先生怎麼還不肯讓你學騎馬?」

  「頭兩年我老是逃跑,怎麼可能讓我學騎馬?你還幫阿爹追過我呢!現在大概覺得我不會也無所謂,有那時間不如多看看書。」

  於單笑說:「父王說明年我可以娶妻,問我右賢王的女兒可好,我想和父王說讓你做我王妃。」

  我搖頭道:「不做,等我再長高點,功夫再好一些時,我要去遊覽天下,到各處玩,況且單于和我阿爹都肯定不會答應你娶我,你是太子,將來要做單于,右賢王的女兒才和你般配。」

  於單勒住馬,半抱著我下馬:「父王那裡我可以求情。你嫁給我,就是匈奴將來的閼氏,想到哪裡玩都可以,沒有人會管你,也不會有人敢逼迫你背書。」

  我笑著反問:「可是你娘親沒有到處玩呀!我看她很少笑,似乎不怎麼快樂。漢人的書上早寫了,就是貴為國君,依舊不能為所欲為。」

  於單不屑地說:「那是他們蠢,我可不會受制於人。」

  我搖頭笑道:「左谷蠡王爺笨嗎?可他也和我說過,人生在世總免不了一個忍字,誇讚漢人講的話有道理呢!」

  於單氣瞪了我一眼,低著頭快步而行:「伊稚斜,伊稚斜,哼!」

  我朝著他背影做了個鬼臉,一蹦一跳地跟在他身後:「他是你的小王叔,你即使是太子,也不可以直接叫他的名字,被我阿爹聽見該說你了。」

  於單沒好氣地問:「為什麼你們每一個人都誇讚他?左谷蠡王英勇善戰,左谷蠡王誠摯豪爽,左谷蠡王聰明好學……」

  我拍著手掌,哈哈笑道:「有人的眼睛要變紅了。」

  於單冷笑了幾聲道:「我眼紅什麼?遲早他要一見我就跪拜。」

  我心中猛然一顫,忙握住他的手道:「別生氣,我可沒說他比你好,他雖然有他的好,可你自然也有你的好,現在一點兒不比他差,將來肯定會比他好。」

  於單轉怒為笑:「不提他了,我帶你是來看鳥玩,可不是講什麼王爺。」

  兩人彎著身子在灌木叢中潛伏而行,儘量不發出任何聲響。靜靜行了一段路,聽到側面有細微的響動,我們交換了個眼神,悄悄掩了上去,所見卻讓我和於單一動不敢動。

  於單的娘親和我的阿爹並肩而坐,兩人都是面色蒼白,於單的母親眼淚紛紛而落,忽地她靠在阿爹肩頭,壓著聲音哭起來。

  我正納悶誰欺負了她,為什麼不去找單于哭訴?於單握著我的手一抖,拖著我就要離開,阿爹聞聲跳起,喝問道:「誰?」我害怕地想趕緊跑,於單此時卻奇怪地不肯走,拽著我走出樹叢,臉色鐵青地靜靜立在阿爹和閼氏面前。

  阿爹眼中幾分痛苦地看著於單和我,閼氏卻是神色平靜,冷淡地看了一會兒兒子,居然從我們身旁揚長而過,再未回頭。

  我看看阿爹,再看看於單,起初莫名的害怕早已不見,此時只剩不耐煩,跺著腳道:「你們看什麼看?又不是斗蛐蛐,你盯著我,我盯著你,於單,你想知道什麼就問,阿爹,你想解釋什麼就說。」

  阿爹張了張嘴,剛想說話,於單忽然甩開我的手,一溜煙地人已經跑沒影。阿爹深吸口氣,沉默地站了一會兒,牽起我向外行去:「讓你好好背書,怎麼又跑出來?」

  我挽著他的胳膊,身子半吊在他的身上,只用一隻腳一跳一跳地走著:「背書背得不耐煩,太子正好找我來玩,我就來了。剛才為什麼閼氏要靠在你身上哭?太子為什麼那麼生氣?」

  阿爹苦笑起來:「這些男女之事,現在講了你也聽不懂。」

  「你不講,我更不可能懂,你不是老說我不通人情嗎?現在正是你現身教我的機會呀!」

  阿爹揉了揉我的頭髮,拉著我走到湖邊坐下,目光投注在湖面上,但眼睛內卻是一片空無蒼涼:「我和閼氏少年時就已經相識,那時她還不是什麼公主,只是普通官宦人家的女兒,我也不是現在的我,而是一個一心想著建功立業的少年,我和她……我和她……」

  我小聲替他說道:「『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你和她互相贈送了芍藥。」

  阿爹拍了下我的背說:「《詩經》還是讀懂了,我們雖互相贈送的不是芍藥,但意思卻是一樣。」

  「那她怎麼如今做了單于的妻子?為什麼不做你的妻子?不是送了芍藥就該『共效於飛』嗎?」

  阿爹輕聲笑起來:「為什麼?該從大處說,還是從小處說?」他雖然在笑,可我卻聽得有些害怕,往他身邊靠了靠,頭埋在他膝蓋上。

  「從國家民族大義來說,因為當年的漢朝打不過匈奴,為了百姓安寧、少死人,皇家就要和匈奴和親,卻又捨不得自己的女兒,所以從普通臣子的女兒中選容貌秀麗、才德出眾者封為公主,嫁給匈奴。從我們自己說,我膽小怯懦,不敢抗旨帶著她流亡天涯,她也不能棄父母於不顧,所以她只能做了單于的妻子。若單于待她好,即使匈奴野蠻落後,不知禮儀,那也罷了,可單于卻是一個不懂賞花的人。她哭只是因為對自己命運的無奈。太子生氣是想多了,也是因為他畢竟是匈奴人,很多事情無法體諒,無法明白他母親的痛苦。」阿爹輕嘆一聲,「如果我們再晚生幾年,趕上當今皇上親政,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我覺得這話似乎聽著耳熟,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兩年前,伊稚斜定親那天,他在山坡上感嘆自己沒有早生幾年,不能和漢朝的皇上一爭長短,只能看著漢朝西擴。一個漢朝的皇帝居然讓阿爹和伊稚斜一個想晚生,一個想早生。

  阿爹看我凝神思索,問道:「聽懂了嗎?」

  「一半一半,你講的皇帝單于大漢匈奴的事情我聽懂了,可我還是不懂於單為什麼那麼生氣,回頭我再慢慢琢磨,我會勸於單不要生氣。阿爹,你讓我背那些書冊,是不是不想讓我只做花?」

  「嗯,沒有找人教你紡線織布裁衣刺繡,也沒有教給你煮飯灑掃,我也不知道對不對。所有這些東西,她都會,但她卻在受欺負,朝堂上我可以盡力幫於單爭取利益,後宮之事我卻有心無力。」

  我搖了搖阿爹的胳膊,仰頭看著他道:「我不做嬌柔的花,我做高大的樹,不會讓人欺負。」

  阿爹揉了揉我的頭髮:「你的性子的確不像,可正因為你這個性子,我才更要你心思機敏、體察人心、能斷善謀,否則只是一味好強,受不了他人的氣,卻又保護不了自己,那可真是不如把你丟回狼群中。」

  我低聲嘟囔道:「誰又想做人了?」

  阿爹笑道:「又在腹誹我,你現在已經是人,再也回不到過去,就安心努力地做人吧!」

  我默默想了會兒,忽然一喜:「等於單做了單于,閼氏是不是可以嫁給你?」

  阿爹凝視著湖面,緩緩搖了搖頭:「等於單做了單于,我就帶你回中原,你既是我的女兒,自然不能在匈奴處長待,我只教你寫漢字讀漢書,不肯讓你學匈奴的文字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她……她會做太后,於單是個孝順的孩子,她會過得很好。」

  我納悶地問:「為什麼不娶閼氏?你不想娶她嗎?匈奴可沒有漢人那麼多規矩,匈奴的閼氏可以再嫁的呀!」

  「一時的錯過,就是一生的錯過,人生中很多事情都沒有回頭的機會。」阿爹近乎自言自語地說著。我搖搖他的胳膊:「為什麼不可以回頭?」

  「等我們回到中原,你長大時再來問我。」阿爹牽著我站起,「回吧!今天要做的功課一點兒都不許差,否則休想吃飯。」

  之後沒有到一年,軍臣單于意外去世……

  我突然站起,深吸幾口氣,凝視著東方初升的太陽。原來我還是不能坦然回憶之後的一切,還是會被刺痛。

  過去已如地上燃燒殆盡的篝火,只剩烏黑的灰燼,可若想立即把灰燼掃去,又會一不小心就燙到手,不過總有冷卻的那天。

  阿爹最後叮囑的話再次迴響在耳邊:「玉謹,阿爹對不起你,以為可以一直看著你嫁人生子,可是如今……如今阿爹不能陪你回中原,你自己回去。這次你是兔子,他人是狼,你要逃,拚命地逃,逃回中原你就安全了。你一定要活著,答應阿爹,不管遇到什麼都要努力活著,快快樂樂地活著,阿爹唯一的心願就是你過得好……」

  太陽快活地躍上大地,我迎著明麗的陽光輕聲道:「阿爹,我會過得很好、很快樂,你也要和閼氏快快樂樂的。於單,你也是。」

  阿爹總是不願意我做狼,總是心心唸唸想讓我回漢朝,其實我不用逃到中原也很安全,在西域大地,沒有人能捉住如今的我,即使伊稚斜——匈奴帝國現今的單于。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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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 13:18:32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章•初遇(上)

  狼兄迎著朝陽站起,一身銀毛在陽光下閃爍著千萬點微光。他昂著頭,引頸而嘯,長長的嘯聲迴蕩在天地間。我也伴隨著狼兄呼嘯起來,一面笑著高舉起雙手,仿似擁抱朝陽,擁抱新的一天。

  林間的鳥兒撲落落地騰起,驚叫著直衝向藍天。薄霧輕寒中,晨曦伴著落葉在林間歡舞,彩雲隨著鳥兒在天空飛翔。我哈哈笑著踢了狼兄一腳:「看誰先到月牙泉邊。」嘯聲未落,人已直衝出去。

  三年的時間,狼兄已長得和我齊腰高。我稱呼他狼兄並不是因為他比我大,狼兄只是我隨口起的敬稱。實際上我重回狼群時,他還不到一歲,是個剛能獨自捕獵的小狼,可他現在已是我們的狼王。雖然在背狼處,我經常對他連踢帶踹,其實我還是很尊敬他。

  狼兄似乎感覺到我在想什麼,對著水面不滿地哼哼了幾聲,俯下頭繼續飲水。狼兄一直認為自己英俊天下第一、武功舉世無雙,雄狼一見就臣服,雌狼一見即傾倒,奈何碰上我這只不買他賬的「狼」,只能感嘆既生他,何生我?

  為了容易辨別,我也曾嘗試給其他各位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狼起名字,分別是狼一、狼二、狼三……依此類推,直到無限。我剛到時,只須命名到「狼九十九」,如今隨著我和狼兄遠交近攻的縱橫之術,我腦中已經完全混亂,只記得最後一次命名是「狼一萬九千九百九十九」,那已經是將近兩年前的事情。在我發現我看見一隻狼要想半天他的名字時,我無奈放棄了我的命名嘗試。

  當年秦朝靠著「遠交近攻」的縱橫之術,最終「一匡天下,九合諸侯」,我估計我和狼兄「一匡狼天」的霸業,只是遲早的問題,我畢竟還是一個人,鼻子遠比不上狼兄,記憶狼貌對我還真有些困難。

  阿爹如果知道我竟然把他教給我的權謀之術首先應用到狼群中,不知道會笑還是會愁?如果當年我能早點懂事,早點明白這些,能夠幫阿爹一臂之力,是否一切會不一樣?

  「敦煌四月好風光,月牙泉邊好梳妝……」懶懶臥於一旁的狼兄,冷冷橫了我一眼,打了個響亮的噴鼻後又不屑地閉上了眼睛,正如我不認為他英武不凡,狼兄也從不認為我長得有些微好看,和毛皮水滑油光的母狼比起來,我只怕醜得難以入狼目。

  我氣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一面編著辮子,一面繼續唱歌:「月牙泉水清又清,丟個石頭試水深,有心打狼怕狼爪,徘徊心不定啊咿喲……」

  臨水自照,波光映倩影。三年時間,從阿爹口中的小姑娘變成了窈窕少女,雖然不能誇自己是淑女,但我知道自己是美麗的。我朝著水面的影子做了個鬼臉,滿意地點點頭,打個呼聲,示意狼兄可以回去了。狼兄展了個懶腰,起身在前慢跑而行。

  我們立在鳴沙山高處,看著遠處蜿蜒而行的一個小商隊,看他們的樣子應該準備紮營休息。想著快要用完的鹽以及已經破爛的裙子,我蹲下身子,用無比諂媚的笑容看向狼兄,狼兄卻不領受我的諂媚,一副見到怪物被嚇到的表情,猛退了幾步,皺著整張臉,帶著幾分不耐煩瞪著我。

  我向他低低嗚叫幾聲,請他先回去,我打算去偷商隊。他無奈地看了我一會兒,估量著我絕對沒的商量,最後示意陪我一塊兒去。我撲上前摟著他的脖子笑起來,他閉著眼睛,狀似勉為其難地忍受著我,身子卻緊緊挨著我。

  自從離開阿爹,再沒有人會張開雙臂抱我入懷,可是幸運的我有狼兄,雖然他不可能抱我,不過我抱他是一樣的。

  我們兩個偷偷摸摸地潛伏著接近商隊的紮營地。這是個非常小的商隊,估計也就十個人。我心裡微感詫異,以前從沒有見過這麼小的隊伍,他們是買賣什麼的呢?我只顧著自個兒琢磨,狼兄等得有些不耐煩,從背後輕輕咬了下我的屁股,我又羞又怒,回頭猛擰了下他的耳朵。

  他看我真生氣了,歪著腦袋,大眼睛忽閃忽閃,一臉不解。我無奈地嘆口氣,堂堂狼王陪我在這裡偷雞摸狗,我就小女子不記大狼過,放他一次。我惡狠狠地警告他不許再碰我的屁股,否則不再為他烤肉吃,說完轉頭又繼續觀察商隊。

  一個黑衣大漢手腳麻利地抬出一個輪椅放在地上,另一個紫衣大漢躬身掀起馬車簾子,一襲白映入眼中。

  那白並非如雪一般亮,而是柔和親切舒服熨貼的,彷彿把秋夜的月色搗碎浸染而成,白中泛著些微黃。少年的面容漸漸清晰,眉目清朗如靜川明波,身姿俊雅若芝蘭玉樹。他只是靜靜坐著,我已覺得彷彿感覺朗月出天山,春風過漠北。

  紫衣漢子伸手欲扶坐在馬車內的少年下車,少年淡然一笑,溫和地推開他的手,自己雙手撐著緩緩從馬車上一點點移下。我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老天總會嫉妒人世間的完美嗎?

  從馬車邊緣移坐到輪椅上時,輪椅在沙中滑動了一點,白衣少年險些摔倒在沙地裡,幸虧及時拽住了馬車椽子才又穩住。紫衣大漢幾次欲伸手幫他,都被黑衣漢子看了幾眼後,又縮回了手。

  平常人從馬車下地不過一個跳躍而已,這個少年卻足足費了半盞茶的功夫。但他自始至終嘴邊含著絲淺笑,本來狼狽的動作,他做來卻賞心悅目,即使慌亂中,也透著一股從容不迫。

  少年舉頭看了會兒四周連綿起伏的鳴沙山後,又緩緩把目光投向那一彎靜臥在沙山包圍中的月牙泉。泉水映著湛藍的天空,碧光瀅瀅。他眼中流露著幾分讚嘆,千百年來,黃沙滾滾卻不能吞噬這彎形如月牙的泉水。

  藍天、黃沙、碧水,無風無聲,我平常看慣的冷清景色,卻因他一襲白衣,平添了幾分溫和,原來山水也有寂寞。

  我只顧盯著他看,竟然忘了我來的目的。猛然醒覺自己為何在此,一瞬間有些猶豫,偷是不偷?又立即想有什麼理由讓我不偷?有這麼一個少年的存在勢必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如此大好機會怎麼能錯過?

  黑衣大漢和紫衣大漢如兩個鐵塔,立在少年身後,一動不動。其餘幾個男子都在匆匆忙碌,扎帳篷,堆火做飯。我確定無人會注意到我們時,示意狼兄就在這裡等我。我慢慢向他們的駱駝爬去。先摸清楚他們到底賣什麼,看有無我需要的東西,鹽巴恐怕要等到他們做飯時才能知道放在哪裡,否則很難找。

  沙漠戈壁中的往來商旅大都依靠駱駝載運貨物長途跋涉。駱駝性情溫順,我早已摸清它們的性子,從無失手。而我在狼群中練出的潛行手段,人也很難發現我,可我大意下居然忘了那匹牽著馬車的馬。它被解開了韁繩,在一邊悠閒地吃著乾草。我剛接近駱駝,這匹看似一直沒有注意我的臭馬居然引頸高嘶。沒有想到馬也會玩兵法,居然懂得誘敵深入,一舉擒之。

  紫衣大漢和黑衣大漢迅速擋在白衣少年身前,其餘漢子向我包圍而來。我瞪了眼那匹臭馬,明顯感覺它眼裡滿是笑意,但也顧不上和它算賬了,逃跑要緊。匆匆向外奔去,狼兄無聲無息地猛然躥出,替我撲開兩個漢子,擋開了追截。

  我和狼兄正要飛奔離去。一個溫和的聲音,帶著幾分漫不經心在身後響起:「姑娘如果確定跑得過我手中七箭連發的弩弓,不妨一試。」

  我腳步一滯,停了下來。狼兄迅速回身向我低叫,它不懂我們面臨的困境。我無奈地皺皺眉頭,讓他先走,轉身擋在他身前。

  白衣少年手裡握著一個小巧的精鐵製作的弩弓。他看我轉身,放下了正對著我的弩弓,打量著我。一旁的紫衣漢子指了指每一匹駱駝後臀上打的一個狼頭烙印,嘲笑道:「你是瞎了眼,還是吃了熊心?居然敢打我們的主意?就是沙漠中的沙盜見了我們也有多遠避多遠。」

  狼兄因為我不肯隨他走,已經變得極其暴躁,卻仍然不肯獨自離去,一個縱躍,跳到我的身前,凶殘地盯著對面的人群,隨時準備著一擊必殺。

  對面的紫衣漢子打量了一眼狼兄,驚叫道:「那是狼,不是狼狗!」所有人聞言,面色立變,緊張地看向四周。沙漠裡的狼都是群體出現,一隻並不可怕,但如果是無數隻狼,甚至能讓小的軍隊滅亡。可今天他們白擔心了,因為我的大意,附近只有我和狼兄,召喚其他狼過來還需要一段時間。

  白衣少年對著狼兄舉起了手中的弩弓,但眼睛卻是盯著我。我忙閃身擋到狼兄身前:「請不要……傷害他,是我……我想偷你們……的東西,不是他。」

  自從回到狼群,我除了偶爾偷聽一下商旅的談話,已經三年多沒有和人類說過話。雖然經常對著狼兄自言自語,可不知道因為緊張還是什麼,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

  白衣少年溫和地問:「就這一隻狼嗎?」我心中暗恨,如果有其他的,我還能讓你們對我問三問四?腦子裡快速合計著,說真話?說假話?幾經權衡,覺得這個少年不好騙,而且女人的直覺告訴我,其實他早已經猜測到真相,如今的問話只是用來安撫他身邊的漢子們。

  「只有……這一隻。」我的話音剛落,眾人的神色都放鬆下來,又都好奇詫異地看著狼兄和我,想不通為何我可以和狼共處。

  白衣少年一面收起弩弓,一面說:「管好你的狼。」我點點頭,回身卻對狼兄說,我說攻擊時再攻擊。又問少年:「你們要砍掉我的哪隻手?」我曾經聽到商人談論企圖偷東西的人被捉住後,經常會被砍掉手以示懲戒。

  紫衣漢子問:「你想偷什麼?」我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破爛的裙子,想著白衣少年精緻的衣服,囁嚅道:「我想……我想……一條裙子。」紫衣漢子吃驚地瞪大眼睛,不相信地質問:「就這個?」我道:「還有鹽。」紫衣漢子冷聲說:「我們有幾百種方法讓你說真話,你最好……」

  白衣少年打斷了他的話:「去把那套鄯善海子送的衣裙拿來,再把我們的鹽留夠今日用的量,剩下的都給她。」紫衣漢子面色微變,張嘴說:「九爺……」少年看了他一眼,他立即低頭閉上了嘴巴。不大會兒功夫一個漢子捧著一套淺藍色的衣裙給我,我傻傻地接過,又拿著一小罐鹽,怔怔看著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淺笑著說:「我們一行人都是男子,沒有女子的衣裙,只有這一套,是經過樓蘭時,一個朋友贈送與我的,希望你能喜歡。」我摸著手中羊脂般軟滑的裙子,這應該是最名貴的絲綢,覺得這份禮物未免太昂貴,有心拒絕,最終卻禁不住誘惑,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他微一頷首:「你可以走了。」我愣了一下,向他行了個禮,招呼狼兄離去。

  一聲馬嘶從身後傳來,我回身氣瞪了一眼那匹馬,但拿人的手軟,如今礙於它的主人,肯定不能和它計較。狼兄卻不管什麼人情面子,猛然一個轉身,全身毛髮盡張,仰天長長地呼嘯起來,嘯聲未盡,幾匹駱駝已全部軟倒在沙地裡,那匹馬兒雖沒有倒下,可也四腿直哆嗦。

  我不禁放聲大笑,不給你個狼威,你還真以為自己是沙漠裡的大王?統御幾萬頭狼的狼王,豈是你惹得起的?許是被我肆無忌憚的爽朗笑聲驚住,白衣少年神情微怔,定定看著我,我被他看得臉上一紅,忙收住了笑聲,他也立即移開眼光,讚嘆地看向狼兄:「這匹馬雖不是汗血寶馬,可也是萬中選一的良駒,據說可獨力鬥虎豹,看來全是虛言。」

  我歉然地道:「虛言倒是未必,尋常的虎豹是不能和我的狼兄相比的。」說完趕緊催狼兄走,我看他對那匹萬中選一的良駒很有胃口的樣子,再不走不知道要出什麼亂子。

  走遠了,回頭看他們,黃沙碧水旁的那襲白衣似乎也成了沙漠中一道難忘的風景。我不知他是否能看見我,卻仍舊用力地向他揮了揮手後才隱入沙山間。

  篝火旁只有我和狼兄,別的狼都因為畏懼火而遠遠躲著。狼兄最初也怕火,後來我教著他慢慢適應了火,其它狼卻沒有這個勇氣。我強迫狼一、狼二他們在篝火旁臥下,不但從沒有成功過,反倒我摧殘狼兒的惡行在狼群中廣為流傳,我成為狼媽媽嚇唬晚上不肯睡覺的小狼的不二法寶,一提起要把他們交給我,再刁鑽淘氣的小狼也立即畏懼地乖乖趴下。

  我攤開整條裙子,仔細看著。不知道是用什麼植物上的色,才有這夢幻般的藍。手工極其精緻,衣袖邊都密密繡著朵朵流雲。一條墜著小珍珠的流蘇腰帶,繫上它行走,珍珠流蘇肯定襯托得腰身搖曳生姿。樓蘭女子終年都必須用紗巾覆臉,所以還有一條同色薄紗遮面絲巾,邊角處一圈滾圓的大珍珠。當戴上絲巾遮住臉時,那一圈珍珠正好固定在頭髮上,渾然天成的發箍。如果在家中不需要遮臉時,放開的絲巾垂在頭後,襯托著烏髮,與頭頂的珍珠髮箍相襯,又是一個別緻的頭飾。

  我側頭看著狼兄,問道:「這衣裙是不是太貴重了?你說那個九爺為什麼會給陌生人這麼貴重的東西?這麼多年我竟然還是改不了一見美麗東西就無法拒絕的毛病……」狼兄早已經習慣於我的喋喋不休,繼續安然地閉著眼睛睡覺,無視我的存在。

  我揪了下他的耳朵,他卻一動不動,我只好收起自己的囉嗦,靠在他身邊慢慢沉入睡鄉。

  又到滿月的日子。我一直困惑於狼對月亮的感情,他們每到這個時候總是分外激動,有的狼甚至能對著月亮吼叫整個晚上。所以,現在這片大漠中,一片鬼哭狼嚎。膽小點的旅人今夜恐怕要整夜失眠了。

  黑藍天幕,月華如水,傾瀉而下,落在無邊無際、連綿起伏的大漠上,柔和地泛著銀白的光。我穿著我最貴重的裙子,與狼兄漫步在沙漠中。

  藍色的裙裾隨著我的步伐飄飄蕩蕩,起起伏伏。用珍珠髮箍束於腦後的萬千青絲與紗巾同在風中飛揚。我脫去鞋子,赤腳踏在仍有餘溫的細沙上,溫暖從足心一直傳到心裡。極目能到天的無窮盡頭,一瞬間,我感覺這個天地彷彿都屬於我,我可以自由翱翔在其間。我忍不住仰頭看著月亮長嘯起來,狼兄立即與我嘯聲應和,茫茫夜色中無數隻狼也長嘯呼應。

  我想我有點明白狼在今夜的特異了,月亮屬於我們,沙漠屬於我們,孤獨驕傲悲傷寂落俱在那一聲聲對月的長嘯中。

  我和狼兄登上一個已經風化得千瘡百孔的土墩高處。他昂然立著,俯瞰著整個沙漠。他是這片土地的王者,他正在審閱著屬於他的一切。我雖有滿腹的感慨,卻不願打擾他此時的心情,遂靜靜立在他的身後,仰頭欣賞起月亮。

  狼兄低叫了一聲,我忙舉目向遠處望去,但我目力不如他,耳力不如他,看不到、聽不到他所說的異常,除了狼嘯聲傳遞著的信息,於我而言那仍然是一片美麗安靜的夜色。

  過了好大一陣兒,我漸漸能聽出藏在夜色中的聲響,越來越近,好似上千匹馬在奔騰。狼兄嘲笑說沒有我判斷的那麼多。再過了一會兒,我漸漸能看得分明,果如他所言,夜色下大概十幾個人的商旅隊伍在前面疾馳,後面一兩百人在追逐,看上去不是軍隊,應該是沙盜。

  漫天黃沙,馬蹄隆隆,月色也黯淡了許多。狼兄對遠處的人群顯然很厭煩,因為他們破壞了這個屬於狼的夜晚。但他不願爭鬥,他搖晃下腦袋,趴了下來。狼群有狼群的生存規則,規則之一就是不到食物缺乏的極端,或者為了自保,狼是儘量避免攻擊人,不是懼怕,只是一種避免麻煩的生存方式。

  我穿好鞋子,戴上面紗,坐了下來,看著遠處結局早已經注定的廝殺。據說被沙盜盯上是不死不休,何況力量如此懸殊的爭鬥。前方的商旅隊伍中已經有兩個人被砍落下馬,緊跟而至的馬蹄踐踏過他們的屍身,繼續呼嘯向前。

  突然一匹馬的馬腿被沙盜們飛旋而出的刀砍斷,鮮血飛濺中,馬兒搖晃著向前俯衝著跪倒在地上,馬背上的人被摔落在地,眼看著他就要被後面的馬蹄踐踏而死,前方的一個人猛然勒馬一個迴旋,把落馬的人從地上拉起,繼續向前急衝,但馬速已經明顯慢了下來。被拎起的那個人掙紮著欲跳下馬,而救了他的人似乎對他很不耐煩,揮手就砍向他的後脖子,他立即暈厥,軟軟地趴在了馬上。

  我的眼前似乎蒙上了一層氤氳血色,鼻端似乎能聞到絲絲腥甜。三年前的漫天馬蹄聲再次得得迴響在耳邊。我忍不住站起來,眼睛空茫地看著下方……

  於單和我騎著整個匈奴部族最好的馬,逃了兩日兩夜,卻仍舊沒有逃到漢朝,仍舊沒有避開追兵。於單的護衛一個個死去,最後只剩下我倆。我害怕我們也會很快掉下馬,不知道那些馬蹄子踏在身上痛不痛。伊稚斜,你真的要殺阿爹和我們嗎?如果你殺了阿爹,我會恨你的!

  「玉謹,我要用刀刺馬股一下,馬會跑得很快。等我們甩開追兵一段,我就放你下馬,你自己逃。你小時候不是在這片荒漠中做過狼嗎?這次你重新再做狼,一定要避開身後的獵人。」

  「你呢?阿爹說要我們一起逃到中原。」

  「我有馬呢,肯定跑得比你快!等我到了中原,我就來接你。」於單笑容依舊燦爛,我望著他的笑容,卻忽地害怕起來,搖頭再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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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 13:19:01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章•初遇(下)

於單強把我丟下馬,我在沙漠中跑著追他,帶著哭音高喊:「不要丟下我,我們一起逃。」於單回身哀求道:「玉謹,就聽我一次話好不好?就聽一次,我一定會來接你的,趕緊跑!」

  我呆呆看了他一瞬,深吸口氣,用力點了下頭,轉身瘋跑起來,身後於單策馬與我反方向而行。回頭間,只見蒼茫夜色下,兩人隔得越來越遠,他回身看向我,笑著揮了揮手,最終我們各自消失在大漠中。

  我只記得馬兒跑得快,可忘了已經跑了兩日兩夜的馬,馬股上又不停流血的馬,再快又能堅持多久?還有那血腥氣,引著不知道我已經單獨跑掉的追兵追他。

  ……

  沙盜好像對這個遊戲的興趣越來越大,竟然沒有再直接砍殺任何一個人,只是慢慢從兩邊衝出,開始包圍商隊。

  眼見包圍圈在慢慢合攏,我猛然拿定了主意,這次我非要扭轉上天已定的命運。看了眼狼兄,對著前方發出一聲狼嘯。狼兄抖了抖身子,緩緩立起,微昂著脖子,嘯聲由小到大,召喚著他的子民。

  剎那間茫茫曠野裡狼嘯聲紛紛而起,一隻隻狼出現在或高或低的沙丘上、殘壁上,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夜色中,一雙雙閃爍著綠光的眼睛彷彿點燃了通向地獄大門的引路燈。

  不知道沙盜們屬於哪個民族,大吼著我聽不懂的話,立即放棄了追擊商旅,開始急速地向一起團聚,一百多人一圈圈圍成了一個隊伍尋找著可以逃生的路口,可四周全是狼,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比另一個地方少。群狼遙遙盯著他們,他們也不敢貿然攻擊狼群。生活在沙漠裡的沙盜又被稱為狼盜,他們應該很瞭解一場不死不休的追逐是多麼可怕。

  那個商旅隊伍也迅速靠攏,雖然弱小,但他們都有著極其堅強的求生意志。我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旁邊是沙漠中令人聞風喪膽的沙盜,外圍是上萬隻的狼,一般的商旅在面對這樣的情形時還能隊伍如此整齊?

  狼群的嘯聲已停,沙盜們也沒有再大吼大叫,靜謐的夜色中透著幾絲滑稽,真正人生無常!沙盜這麼快就從捕獵者的角色成為了被獵者。我估計他們該想用火了,可惜附近沒有樹木,即使他們隨身攜帶著火把,那點螢火之光也衝不出狼群。

  沙盜逐漸點起了火把,我拍了拍狼兄:「估計他們已經沒有興趣再追殺別人,讓狼群散開一條道路放他們走。」狼兄威風擺夠,剛才因他們而忍著的不高興也已消散,沒什麼異議地呼嘯著,命狼群散開一條路。

  起先在混亂中一直沒有人注意隱藏在高處的我們,這會兒狼兄的呼嘯聲忽然在安靜中響起,所有人立即聞聲望向我們。狼兄大搖大擺地更向前走了幾步,立在斷壁前,高傲地俯看向底下的人群,根根聳立如針的銀發在月光下散發著一層銀光,氣勢非凡。

  我氣踢了他一腳,又開始炫了。唉!今夜不知道又有多少隻母狼要一顆芳心破碎在這裡。

  此時狼群已經讓開一條道路,沙盜呆呆愣愣,居然全無動靜,一會兒仰看向我們,一會兒又盯著那條沒有狼群的道路,不知道是在研判我和狼兄,還是在研判那條路是否安全。

  我不耐煩起來,也不管他們是否能聽懂漢語,大叫道:「已經給了你們生路,你們還不走?」沙盜們沉默了一瞬,猛然揮舞著馬刀大叫起來,跳下馬,向我們開始跪拜。我愣了一下,又迅即釋然,沙盜們雖然怕狼,可也崇拜狼的力量、殘忍和堅韌,他們自稱為狼盜,也許狼就是他們的精神圖騰。他們叩拜完後,又迅速跳上馬,沿著沒有狼的道路遠遁而去。

  待滾滾煙塵消散,我長嘯著讓下面的狼群都該幹嗎就干嗎去,夜色還未過半,你們悲傷的繼續悲傷,高興的仍舊高興,談情說愛的也請繼續,全當我沒有打擾過你們。狼群對我可不像對狼兄那麼客氣,齊齊噓了我一聲,又朝我齜牙咧嘴了一下,方各自散去。聽在人類耳裡,又是一陣鬼哭狼嚎。

  我看了眼底下的商旅,沒什麼心思與他們說話,招呼狼兄離去。我們剛跳躍下土墩,沒有行走多遠,身後馬蹄急急,「多謝姑娘救命之恩。」我回身微點了下頭,只是快跑,想甩脫他們。

  「姑娘,請等等!我們被沙盜追趕得已經迷失了方向,還請姑娘再指點我們一條路。」

  他們如此說,我只能請狼兄先停下。他們的馬離著狼兄老遠,就抵著腿嘶鳴著,死活不肯再多走一步,我讓狼兄留在原地,收斂一下身上的霸氣,也斂去自己身上狼的氣息,向他們行去,他們立即紛紛下馬。大概因為我穿著的這條衣裙是樓蘭服飾,他們為了表示對我的尊敬,向我行了一個樓蘭的見面禮,又用樓蘭語向我問好。我摘下面紗:「我雖然穿著樓蘭服裝,可不是樓蘭人,他們的話我也聽不懂。」

  一個男子問道:「你是大漢人?」我躊躇了一下,我是嗎?阿爹說過他的女兒自然是漢人,那麼我應該是大漢人了,遂點點頭。

  一個聲音在眾人後面響起:「我們是從長安過來購買香料的商隊,不知姑娘是從哪裡來?」 循聲望去,我認出他就是剛才那個救人的人。

  沒有想到只是一個年紀十六七的少年,身姿挺拔如蒼松,氣勢剛健似驕陽,劍眉下一雙璀璨如寒星的雙眸正充滿探究地盯著我,臉上帶著一抹似乎什麼都不在乎的笑。我避開他刀鋒般銳利的目光,低頭看向地面。

  他感覺到了我的不悅,卻仍舊毫不在意地盯著我。他身旁的一個中年男子忙上前幾步,陪笑道:「大恩難言謝,姑娘衣飾華貴,氣宇超脫,本不敢用俗物褻瀆,但我們正好有一副珍珠耳墜,堪堪可配姑娘的衣裙,望姑娘笑納。」一面說著,中年人已經雙手捧著一個小錦盒,送到我面前。

  我搖搖頭:「我要這個沒用,你們若有女子的衣裙倒是可以給我一套。」幾個男人面面相覷。

  我道:「沒有就算了,你們想去哪裡?」中年男子道:「我們想去敦煌城,從那裡返回長安。」我微一沉吟道:「從此處到鳴沙山月牙泉要四天的路程,我只能領你們到那裡。」

  眾人聞言都臉顯憂色,只有那個少年依舊嘴角含著抹滿不在乎的笑。中年男子問道:「從月牙泉進敦煌城的路我們認得。但有近路嗎?我們的駱駝被沙盜追擊時已經劫去,大部分的食物和水也丟了,如果不快點,我怕我們僅餘的水支撐不到月牙泉。」我道:「我說的天數是我的速度,你們有馬,應該能快一到兩天。」他們聞言,神色立即緩和許多。

  他們決定先休息吃東西,恢復一下被沙盜追擊一日一夜後的體力再上路。徵詢我的意見時,我道:「我整天都在沙漠中遊蕩,沒什麼事情,隨便你們安排。」心中卻暗驚,這麼幾個人居然能被沙盜追擊一日一夜,如果不是沙盜佔了地勢之力,他們之間還真難說誰輸誰贏。

  我吩咐狼兄先行離去,但求他派幾隻狼偷偷跟著我。狼兄對我與人類牽扯不清微有困惑,卻只是舔了下我的手,小步跑著優雅地離開。

  商隊拿出了食物和水席地而坐,我離開他們一段距離,抱膝坐在沙丘上。人雖多,卻一直保持著一種尷尬的沉默,我判定他們並非普通的商隊,但和我沒什麼關係,所以懶得刺探他們究竟是什麼人。而他們對我也頗多忌諱,不知道是因為我與狼在一起,還是因為我身份的可疑,一個穿著華貴樓蘭服飾,出沒在西域的女子自稱是漢人,卻說不出來自何方。

  那個先前要送我珍珠耳墜的中年人,笑著走到我身前,遞給我一個麵餅,散發著噴香的孜然味,我不禁嚥了口口水,不好意思地接過:「謝謝大叔。」

  中年人笑道:「該謝謝的是我們,叫我陳叔就可以。」一面指著各人向我介紹道:「這是王伯,這是土柱子,這是……」他把所有人都向我介紹了一遍,最後才看向坐在眾人身前,一言不發的少年,微微躊躇著沒有立即說話。我納悶地看向少年,他嘴角露了一絲笑意道:「叫我小霍。」

  我看大家都笑眯眯地看著我,側頭想了下說:「我叫玉……我叫金玉,你們可以叫我阿玉。」除了上次在月牙泉邊偶遇那個九爺,我已經三年多沒有和人群打過交道。在名字脫口而出的剎那,我突然決定給自己起一個新名字,從今後沒有玉謹,只有謹玉,金玉。

  休息後,商隊準備上路,他們讓兩個身形較小的人合騎一匹馬,勻了一匹馬給我。我道:「我不會騎馬。」 十幾個人聞言都沉默地看著我,小霍想了想,無所謂地說:「你和我同騎一匹馬吧!」他話出口,眾人都緊張地盯著我。

  我微微猶豫了下,點了點頭。眾人臉上的凝重之色方散去,彼此高興地對視,隨即又記起我,有些歉然地看著我。西域雖然民風開放,可陌生男女共用一驥依舊罕見。小霍卻神色坦然,只是笑著向我行了一禮:「多謝阿玉姑娘!」

  小霍上馬後,伸手拉我上馬。我握住他的手,心中暗想,這是一雙常年握韁繩和兵刃的手,粗糙的繭子,透著一股剛硬強悍,而且從他的繭結位置判斷,他應該練習過很多年的箭術。我坐在他身後,兩人身體都挺得筆直,馬一動不動,別人偷眼看著我們,卻不好相催,只在前面打馬慢行。

  他道:「我們這樣可不成,我一策馬,你非跌下去不可。」他的聲音雖然輕快,可他的背脊卻出賣了他,透著一點緊張。我暗笑起來,心裡的尷尬全化作了嘲弄,原來你並非如你表現的那樣事事鎮定。我稍微往前挪了挪,伸手抓住他腰身兩側的衣服道:「可以了。」

  他立即縱馬直奔,眾人都跟著快跑起來。跑了一會兒,他忽地低聲道:「你要再想個法子,我衣服再這麼被你扯下去,我要赤膊進敦煌城了。」

  其實我早就發覺他的衣服被我抓得直往下滑,但卻想看看他怎麼辦,只是暗中做好萬一被甩下馬的準備。我壓著笑意道:「為什麼要我想?你幹嗎不想?」

  他低聲笑道:「辦法我自然是有的,不過說出來,倒好似我欺負你,所以看你可有更好的方法!」

  我道:「我沒什麼好主意,你倒說說你的法子,可行自然照辦,不可行那你就赤膊吧!」

  他一言未發,卻突然回手一扯我胳膊,把我的手放在了他的腰上。我對馬性不熟,不敢劇烈掙扎,被他一帶整個身子往前一撲恰貼在他背上。此時一隻胳膊被他帶著,還摟著他腰,隨著馬兒的顛簸,肢體相蹭,兩人的姿勢說多曖昧有多曖昧。

  我的耳朵燒起來,有些羞,更是怒,扶著他腰,坐直了身子:「你們長安人就是這麼對救命恩人的嗎?」他滿不在乎地道:「總比讓你摔下馬好些。」我欲反駁他,卻找不到合適的理由,冷哼了一聲,只得沉默地坐著,心裡卻氣難消。手上忍不住加了把力氣,狠狠掐著他腰,他卻恍若未覺,只是專心策馬,我鼓著腮幫子想,這人倒是挺能忍疼。時間長了,自己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又慢慢鬆了勁。

  再次與人共用一驥馬,我的心思有些恍惚,昨日又一夜未睡,時間一長,竟然仿若小時候一般,下意識地抱著小霍的腰,趴在小霍的背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驀然驚醒時,剎那從臉頰直燒到脖子,立即直起身子,想放開他。小霍似猜到我的心思,一把穩住我的手:「小心掉下去。」我強壓著羞赧,裝作若無其事地鬆鬆扶著他腰的手,心中卻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縱馬快馳了一整日後,方下馬休息。小霍看我低著頭一直不說話,坐到我身邊低聲笑道:「我看你是個很警覺的人,怎麼對我這麼相信?你不怕我把你拉去賣了?」

  我的臉又燙起來,瞪了他一眼,起身走開,重新找了塊地方坐下。說來也奇怪,雖然明知道他的身份有問題,可偏偏不覺得他會害我,總覺得以這個人的高傲,他絕對不屑於用陰險手段。

  他拿著食物又坐到了我身旁,默默遞給我幾塊分好的麵餅,我瞥了他一眼,沉默地接過餅子,不知何時,他眼中原有的幾分警惕都已消失,此時只有笑意。

  大概是思鄉情切,商隊中的人講起了長安城,細緻地描繪著長安的盛世繁華,那裡的街道是多麼寬大整潔,那裡的屋宇是多麼巧奪天工,那裡的集市是多麼熱鬧有趣,那裡有最有才華的才子、最嫵媚動人的歌舞伎、最英勇的將軍、最高貴的仕女、最香醇的酒、最好吃的食物,世上最好的東西都可以在那裡尋到,那裡似乎有你想要的一切。

  我呆呆聽著,心情奇怪複雜,那裡的一切對我而言,熟悉又陌生。如果一切照阿爹所想,也許我現在是和阿爹在長安城,而不是獨自流浪在沙漠戈壁。

  人多時,小霍都很少說話,總是沉默地聽著其他人的描繪,最後只有我們兩人在馬背上時才對我道:「他們說的都是長安城光鮮亮麗的一面,並不是每個人都能享受他們口中的一切。」我「嗯」了一聲,表示明白他的意思。

  兩天後,我們在月牙泉邊揮手作別。我因為有了新的想法,當他們再次對我說謝謝時,我大大方方地提出如果他們路費寬裕,能否給我一些銀子作為對我領路的酬謝。

  小霍一愣後,揚眉笑起來,給了我一袋銀子,躊躇著想說些什麼,最終卻放棄了,極其認真地道:「長安對你而言,不比西域,你一切小心。」我點點頭,拿著自己掙來的銀子離去。

  走出老遠,終於沒有忍住,回頭望去。本以為只能看到離去的背影,沒想到他居然沒有離開,猶騎在馬上,遙遙目送著我。猝不及防間兩人目光相撞,他面上驀地帶了一絲驚喜,我心中一顫,趕緊扭回頭,匆匆向前奔去。

  自從和小霍他們的商隊分別後,我跟著狼群從戈壁到草原,從草原到沙漠,夜晚卻時時捧著那一袋銀子發呆。

  我留戀著狼兄他們,也舍不得這裡的黃沙、綠地和胡楊林。可是我難道在這裡與狼群生活一輩子嗎?正如阿爹所說,我畢竟是人,我已經不可能完全做一隻狼了。

  幾經琢磨,我決定離開。狼兄的狼生正過得波瀾起伏,前方還有無數的挑戰,一個也許西域狼史上最大的王國等著他。可我的人生才剛開始,我的生命來之不易,不管前方是酸是甜,是苦是辣,我都要去嘗一嘗。正如那些牧歌唱的:寶刀不磨不利,嗓子不唱不亮。沒有經歷的人生又是多麼黯淡呢,如同失去繁星的夜空。我要去看看長安城,看看阿爹口中的大漢,也許我可以做阿爹心中美麗的漢家女。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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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 13:20:46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章•重逢(上)

   我在敦煌城付了足夠的銀子,一個去往長安的商隊答應帶我同行。我帶著我的全部家當和其他四個人擠在一輛馬車上。所謂全部身家,值錢的不過是那一套樓蘭衣裙。

  阿爹曾給我講過很多長安城的景緻,我也無數次想像過長安城的樣子,可是仍然被它的雄宏莊嚴震懾。目測了下我正在走的道路,大約寬十五丈,路面用水溝間隔分成三股,中間的寬六七丈,兩側的邊道各四丈左右。剛進城時,駕車的漢子滿面自豪地告訴我,中間的是御道,專供大漢天子用,兩側的供官吏和平民行走。

  望眼所及,美侖美奐的宅第鱗次櫛比,屋簷似乎能連到天邊,寬闊的道路兩側栽植著槐榆松柏等各種樹木,鬱鬱蔥蔥,枝葉繁茂,給這座皇城平添了幾分柔美。

  我抱著我的包裹,不停地沿街道走著,沉浸在初見長安城的興奮中。一個屋角、一座拱橋都讓我驚嘆不已,我想我開始有些明白阿爹的感情了,從小看慣這樣精緻繁麗的人只怕很難愛上簡陋的帳篷,和左看右看不是牛就是羊的地方。

  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天色轉暗時,我才意識到我該找地方歇息。雖然選擇了最便宜的客棧,可手裡的銀子也只夠住十幾日。我在菜油燈下仔細地點了兩遍銀子後,忍不住懷念起西域不用花錢的日子,我以後該何以為生?

  正在燈下發呆,猛然想起菜油燈是要另收油錢的,趕忙收好東西,熄燈睡覺。黑暗中,發了一小會兒子愁,又笑起來。長安城那麼大,能養活那麼多人,難道我比別人差?我有手有腳,難道還會餓死?真是杞人憂天!

  可是當我在長安城轉遍三圈時,我開始懷疑,我真能養活自己嗎?奴婢、歌舞伎,這些都要賣身,我肯定不會賣了自己,讓別人主宰自己的生活。刺繡製衣,我卻都不會。女子該會的我竟然都不會,而且最麻煩的是我沒有保人,有一家店聽到我會算帳,工錢要的只是男子的三分之一,那個精明的老闆娘頗動了心,可當她問我「有長安城的人能做你的保人嗎」,我的搖頭,讓她非常遺憾地也搖了頭。他們不能僱傭一個不知道底細的人。

  我試圖找過小霍他們,想著至少他們能給我做保人,可一家家商家詢問過去,卻全都是搖頭,說沒有見過這樣的香料商人,我無奈失望下有點怨小霍,果然是騙了我。

  九九重陽佳節近,性急的店舖已經在門口插上茱萸,賣花人的攤鋪上也加擺了茱萸,酒店的菊花酒一罈壇壘在店外吸引往來者的注意,人人都沉浸在節日的喜悅中,而我已身無分文。從昨天起就沒有吃過一口東西,今天晚上也不知道棲身何處。

  空氣中辛烈的茱萸氣、雅淡的菊花香、人們臉上的喜色,這一切都與我不相關,我在人來人往的繁華街道獨自一人舉目無親。

  我抱著包裹向城外行去。西邊有一片白樺林,我今夜打算住在那裡,至少可以生一堆火,讓自己暖和一些,運氣好也許可以逮一隻兔子什麼的。露宿野外對我來說家常便飯,可餓肚子實在不好受。

  心情沮喪時,我曾想過是否來錯了,琢磨著把包裹裡的那套樓蘭衣裙當掉就有足夠的錢回西域。可轉而又覺得十分不甘心,阿爹恐怕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悉心**的漢家女兒居然會在漢朝的長安城活不下去。

  到了白樺林,發現與我想法相同的人不少,很多乞丐都選擇了在這裡休息,三五成群地圍在篝火前吃東西聊天。

  我默默穿行在一堆堆篝火間,飯菜的香氣讓我的肚子開始疼。我看中了一棵大樹,正準備今夜就在它身旁睡一覺,篝火旁的一個乞丐已經大叫著跳起來,破口大罵道:「死丫頭,你懂不懂規矩?那是你爺爺的地盤。」

  我轉身怒盯著他,他又沒有像狼一樣撒尿標註自己的勢力範圍,我即使無意冒犯,也不必口出髒言。可想了想,我何必和他一個渾人計較,遂低頭走開,另覓他處。

  他身旁的漢子不懷好意地盯著我,舔了下嘴唇道:「丫頭,那一片都有人佔了,不過你若肯給爺唱支曲子,指不准爺一開心就肯把爺睡的地方讓一點給你,讓你和爺同睡。」一群乞丐都轟然大笑。

  我轉身看向他們,正準備蹲下拔出藏在小腿處的匕首,一個小乞丐手中捧著一壺酒,大大剌剌地走到三個潑皮前,隨意地說:「癩頭,小爺今日運氣好,竟然從一品居討了一壺上好的菊花酒。」

  幾個乞丐聞言都從我身上移開眼光,盯向他手中的酒壺。最初罵我的乞丐呵呵笑道:「你小子人不大,鬼機靈不少,這一片的乞丐誰都比不上你。」

  小乞丐金刀大馬地坐下,隨手把酒壺遞給他:「你們也喝點,別跟小爺客氣,爺們幾個今日也樂樂,學老爺們過過節。」三個乞丐頓時眉目舒展,臉上彷彿發著油光,吆三喝四地划拳飲酒,已經完全忘記我的存在。

  一個頭髮已白的老乞丐走到我身邊道:「閨女,人這一輩子,沒有過不了的坎兒,也沒有受不了的氣。他們說話都是有口無心,你也莫往心裡去。你若不嫌棄,陪我這個老頭子去烤烤火。」

  這幾日飽嘗人情冷暖的我,幾句溫和的話讓我戾氣盡消。我咬著嘴唇點點頭,隨在老乞丐身後到他的篝火旁,他笑眯眯地從袋子裡摸了兩個饅頭出來,放在火上烤著,又四處打量了一眼,看沒有人注意,把一個葫蘆遞給我:「先喝口菊花酒,暖暖身子,饅頭過會兒就好。」

  我遲疑著沒有伸手,有錢人的一袋金子也不見得如何,可乞丐手中的食物卻比金子更昂貴。老乞丐板著臉道:「你嫌棄這是乞丐的東西?」我搖搖頭,他又道:「你是怕酒勁大?放心,這是一品居專門為重陽節釀造的菊花酒,適合全家老小一塊兒飲,味道甘醇,酒勁兒卻不大。」

  我道:「我們非親非故,剛才那位小兄弟替我解圍,我已經感激不盡。」

  老乞丐仔細打量了我一眼,笑道:「這世上誰沒有個三災五難,就是皇帝還要宰相幫呢!」說著硬將葫蘆塞到我手中,我握著酒壺低聲道:「謝謝爺爺。」

  爺爺一面將烤好的饅頭遞給我,一面低笑著說:「狗娃子的便宜哪有那麼容易佔的,那壺酒裡是摻了水的。」

  夜裡翻來覆去卻總是睡不著。狗娃子後來對我講,如果我不怕苦,可以去每家敲後門問是否要人洗衣服,因為他乞討時曾見到有婦女敲門收衣服幫別人洗。力氣我是有的,苦也不怕,只要能先養活自己。心中默默祈求明天能有好運氣。

  天剛濛濛亮,我就進城去撞運氣,進了城才記起,走時急匆匆,竟然把包裹忘在老爺爺和狗娃子那裡。繼而一想,裡面值錢的也就一套衣裙,反正他們都是值得信賴的人,晚上又約好回去見他們,目前最緊要的是找一份事情做。

  敲一家門,一家拒絕,後來一個好心的大娘告訴我,洗衣服也都是熟人上門來收著洗,並非隨意給陌生人洗。我不死心地仍舊敲著一家又一家。

  「我們院內的衣服有人洗。」身形魁梧的漢子揮手讓我離開。一個打扮妖嬈的女子正要出門,從我身旁經過時,聽到我問:「那有別的雜活嗎?我也能幹,只要給頓飽飯就可以。」女子頓住了腳步,上下打量我,微微思量了會兒問道:「你是外地人?」我點點頭。

  她問:「來了多久了?長安話說得可真好,居然聽不出外地口音。」我為了那可能的工作機會,老實回道:「大半個月了,我學話學得快。」

  女子驚訝地點點頭:「看來是個聰明人。長安沒有親戚熟人嗎?」我苦笑著搖搖頭,她笑著說:「也是,若有親戚朋友怎麼能落到這步田地。這樣吧,你幫忙把院子打掃乾淨,我就給你幾個包子吃。你可願意?」

  我大喜著用力點頭:「謝謝夫人。」她笑說:「叫我紅姑就好了。幹得好,指不准日後見面的日子長著呢!」

  我幹完活後,紅姑笑誇我手腳麻利,端了碟包子放在桌上,又給了我杯熱茶,從早上到現在我一點東西沒有吃,早已餓得前心貼後心,忙抓起一個吃起來。紅姑在一旁嘻嘻地看我吃東西,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問著我話。

  我吃到半飽時,想著狗娃子和乞丐爺爺,問紅姑:「我可以把剩下的包子帶走嗎?」

  紅姑臉上掠過一絲驚色:「怎麼了?」

  我道:「我想留著晚上餓了時再吃。」

  她釋然地笑笑:「隨你!先喝幾口熱茶,我讓人替你包好。」

  我喝了幾口茶,忽覺得不對。頭開始發暈,手腳也有些發軟。心中明白我著道了,裝作不經意地站起:「我爺爺還等著我回去,包子如果包好了,我就先走了。」

  紅姑也立起,笑道:「那你慢走,我就不送了。」

  我向外急步行去,門口處立著兩個大漢,我二話不說,立即拔出匕首,身子卻已是踉蹌欲倒。紅姑倚著門框笑著說:「累了就在我這裡歇歇吧!估計你也沒什麼爺爺等著,著什麼急呢?」

  兩個大漢走過來,我欲刺殺他們,卻眼前發黑,手中的匕首被他們奪了去,人軟軟地摔倒在地上,最後的意識是聽到紅姑說:「好個伶俐的丫頭!這丫頭只怕是會家子,吃了立倒的**,她卻這麼久才暈。你們再給她灌點兒,把人給我看牢了,否則小心你們的皮!」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當我清醒時,發覺並非只有我一個,還有另外一個女孩子與我關在一起,容貌清秀,氣質嫻靜。她看我醒來,忙倒了杯水遞給我。我靜靜盯著她,沒有接她手中的杯子。

  她眼眶一紅:「這水裡沒有下藥,何況也沒有這個必要。這裡看守很嚴,你逃不出去。」

  我道:「我不渴。」她轉身將杯子放回桌子,又縮回對面的榻上。

  我活動了下,正常行動沒有問題,可四肢卻仍然提不上力氣,看來他們還特地給我下了別的藥。

  安靜地坐了會兒,理清腦中思緒,我向對面的女孩子道:「我叫金玉,被一個叫紅姑的人下了**,你呢?」她道:「我叫方茹,是被我後母賣到這裡的。」說著她的眼淚已經在眼眶裡打轉。

  我顧不上安慰她的情緒,趕著問道:「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他們為什麼要把我弄來?」

  方茹眼淚紛紛而落,哽嚥著道:「這裡是落玉坊,是長安城中一個頗有些名氣的歌舞坊,拐了你肯定是因為你長得美。」

  我聞言不知道該喜該憂,從身上長滿絨毛的狼孩到如今的窈窕少女,阿爹費的心思終於得到外人的認可,而且是紅姑如此妖嬈的女子,原來我的美麗也有資格做紅顏禍水,可我還沒有用美麗去禍害別人,就先把自己禍害了。如果能像喜、妲己、褒姒那樣,吃吃喝喝、談情說愛,玩也玩了,樂也樂了,最後還讓整個國家為她們殉葬,禍害也就禍害了,我也認了,可我這算什麼?

  我問道:「他們是要我們出賣自己的身體嗎?」

  方茹道:「這裡是歌舞坊,不是娼妓坊,這裡的姑娘賣的只是歌舞才藝。可說是這麼說,只要有人出足夠的錢或者碰上有些權勢的人,你即使不願仍舊難逃厄運。除非有人為你贖身,或者你的歌舞技藝出眾、地位特殊,長安城中最出色的藝人甚至可以出入皇宮。」

  我搖頭苦笑起來,正想再問方茹一些事情,門突然被打開,兩個大漢走進來。方茹立即哭著叫道:「我不去,我不去。」

  紅姑腰身輕擺,一步一生姿地進來,嬌媚無限地笑道:「這都尋死覓活了多少回?打也沒少挨,怎麼還不長記性呢?今日由不得你,好生裝扮了去跟姐妹們學著點。」說完對兩個大漢使了個眼色,大漢立即拖著方茹向外行去。

  方茹的手亂舞,儘可能抓著一切可以抓住的東西,仿似這樣就可以改變她的命運,但沒有用。被縟,隨著她滑下了床,又被大漢從她手中抽出;門框,只留下了五道淺淺的指甲印,她的手最終力盡鬆脫。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眼前一幕。紅姑上下打量著我,嘖嘖稱嘆:「你應該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了,倒是不驚不怕,不哭不鬧,你是認命了呢?還是別有心思?」

  我沉默了一會兒道:「怕有用嗎?哭有用嗎?驚恐和眼淚能讓你放我走嗎?只怕換來的是一頓皮鞭或其它刑罰。既然最終的結果都是一樣,那我至少可以選擇一條痛苦少一點的路。以後我願意聽你的吩咐。」

  紅姑愣了一瞬,微眯雙眼盯著我:「你見過不小心掉到水裡的人嗎?他們因為不會水而驚慌,掙紮著希望能浮出水面,可實際是越掙扎,沉沒得越快,最後他們往往不是被淹死的,而是掙扎時,水進了鼻子,嗆死的。其實他們不知道如果肯放鬆自己身體,即使不會游水的人也可以浮在水面。而更可笑的是,很多落水人根本離岸邊就很近,往往憋著一口氣就能走回岸邊。」

  我與紅姑對視半晌,兩人唇邊都帶出了一絲笑意,只是各自含義不同。她纖纖玉指理了下鬢角:「你叫什麼名字?」

  我道:「金玉。」紅姑點了下頭:「回頭我派丫頭帶你到自己的房中,你若想要什麼可以和她說。現在我還有事忙。」說著一個嫵媚的轉身,欲離去卻身形停了下,側回頭道:「其實我應該算是救了你一命。如果不是我,你要麼最後餓死街頭,要麼乞討為生,可你的容貌肯定讓你逃不了噩運,那才是真的污穢骯髒。」說完也不理會我的反應,逕自腰身一扭一扭地離去。

  我學跳舞、學唱曲、學吹笛,甚至學刺繡。歌舞於我而言最是容易,匈奴人性格熱烈奔放,喜愛歌舞,我自小圍著篝火跳了千百回,又得過匈奴王宮中最優秀的舞伎指點,雖然和漢朝的舞蹈姿態不同,但舞理相通。反倒是笛子、刺繡,讓我很是費力。

  不知道別的女孩子如何看這些,我自己卻是慢慢學出了味道,常常獨自一人時也嗚嗚咽咽地練著笛子。尤其是夜色下,我喜歡對著月亮吹笛子,可無奈我如今連一支曲子都吹不全,說是音樂,不如說是鬼哭。可我自己很自得其樂,總是想著不知道狼兄可會喜歡,將來我會在滿月時吹給他聽。

  坊裡的姑娘向紅姑抱怨了好多次,紅姑卻一味心思地偏袒我,甚至痛罵了一番告狀的人,說若有我一半勤勉,她們早就紅透長安城。按理說,我該厭惡紅姑,可這個人容貌明豔動人,性格精明卻不小氣,說話又時不時透著一股引人深思的味道,我實在是討厭不起來她。

  日子不留痕跡地滑過,在我能勉強地吹一曲《白頭吟》時,新的一年已經快要到了。新年是屬於家族親人的節日,就是最風流的男子這時也要回家團圓,一直歌舞不休的園子突然冷清起來。一屋子無親無故,或有等於沒有的女子或許正是因為這份冷清才越發要把年過得熱鬧。不知道是在說服自己還是證明給他人看,連彷彿早看透了世情的紅姑也是如此,錢財大把地花出去,把裡裡外外幾進屋子佈置得紅紅綠綠,說不上好看,卻絕對夠熱鬧,夠喜氣。

  三十晚上紅姑當著我的面,大聲吩咐護院鎖緊門窗,守好院門,然後又命婆子燒暖屋子,召集了園子裡二十幾個姑娘一起圍坐到大榻上,擺好菜餚,行酒令喝酒。眾人或因為高興,或因為難過,個個喝起酒來都有些拚命,連一向鬱鬱寡歡、不甚合群的方茹也是逢酒必干,毫不推辭。

  我本就沒有酒量,喝得又是後勁極足的高粱酒,三五杯下肚,已經腳軟頭暈,糊裡糊塗地爬到榻裡胡亂躺下,等我略微清醒時,只覺氣悶得難受,睜眼一看,原來方茹頭靠在我胸上正睡得香,竟然把我當了枕頭。

  環眼四顧,個個都七倒八歪地睡著,你壓著我腿,我靠著你背,被子也是半蓋半不蓋的,幸虧屋裡燒得暖和,倒是凍不著。滿屋狼藉中竟透出一股安詳,我輕輕把方茹的頭抬起,塞了個枕頭給她,自己閉眼又呼呼大睡起來。

  剛有些迷糊,忽聽得外面嚷嚷聲,不一會兒已經有人來拍門,眾位姑娘都是嘟囔了一聲,扯了扯被子就又自顧睡去,紅姑卻立即跳下炕,朝我笑了笑,示意我繼續睡,自己抹了抹頭髮,披上襖子,快步走出屋子。

  我理好衣裙,下炕到窗邊向外看去。紅姑正向一老一少兩個男子行禮,年紀大的男子神情倨傲,只是微點了下頭。年少的問著紅姑什麼話,我隱隱約約聽到什麼「……女子……長相……三個月前……舫主……」看不清紅姑神情,但感覺她好像有些驚恐,說著那兩個男子舉步向裡行來,紅姑欲攔,卻又畏懼地縮了手。一面快跑著過來,一面叫道:「都起來!快些起來!」

  炕上的姑娘懶懶地翻著身,幾個醉酒醉得輕的,軟著身子爬了起來,一臉迷惘地四處看著,幾個醉得沉的依舊躺著。我看形勢不太對,忙去推她們:「趕緊起來,事情有些不對呢!」眾人這才紛紛清醒過來。

  紅姑挑起簾子,那兩個男子一前一後地進來,眼光在屋子內姑娘的臉上一個個仔細打量著。坊內歌唱得最好的雙雙姐,顯然認得來人,向來帶著幾分冷淡矜持的她竟然微笑著向兩人行禮:「大年初一就有貴客來臨,看來今年我們園子應該凡事順利,雙兒這裡給吳爺拜年了,祝爺身體康健。」

  吳爺緊繃著的臉微微緩和了一下,又立即繃起來,向雙雙姐微點了下頭,眼光依舊逐個打量著。

  我一直躲在牆角,當吳爺打量到我時,我微笑著向他襝衽一禮,他卻神色立變,緊盯著我不放。他一面細看著我,一面問紅姑:「她從哪裡來的?什麼時候進的園子?」

  紅姑臉色慘白,猶豫著沒有說話,吳爺喝道:「這時候你還不說實話?是真不想要命了嗎?」紅姑哆嗦了下,低頭回道:「她從外地來的,三個月前進的園子。」

  吳爺看向我問:「紅丫頭說的可是真話?」我想紅姑除了最重要的一點沒有說以外,其餘的倒都是真話,遂回道:「是真話。」

  吳爺又仔細看了我幾眼,喃喃自語道:「應該錯不了,模樣、時間、身份都貼合。」側頭對紅姑吩咐:「舫主找了半個月的人估摸著就是她了。究竟所為何事,我不是舫主身邊的人,不知道,也不敢妄自揣摩。你自己闖的禍,自己看著辦,我在外面等你們。」少年人忙掀起簾子,吳爺快步出了屋子。紅姑對著吳爺的背影深深行禮:「吳爺的大恩大德,紅兒謹記。」

  紅姑默了一瞬,喝道:「除了小玉,都出去。」雙雙姐瞟了我一眼,領著大家快速離去。紅姑快走了幾步到我身前,臉上神色複雜,忽地跪了下來。

  我忙蹲下扶她:「紅姑,你莫要怕,我不知道那吳爺是什麼來頭,也不知道他所謂的舫主是什麼意思。反正你放心,我對你沒有怨,我只知道你這幾個月供我好吃好住好玩的,又學了不少新鮮玩藝兒。」我初到長安,多一個朋友將來多一份方便,何況紅姑並沒有對我造成什麼實際傷害,得饒人處且饒人。

  紅姑眼眶內忽地充滿了淚水,她聲音微有些哽咽:「小玉,難得你心如此大。廢話我就不多說了,這是紅姑欠你的,紅姑先記下。」說完從懷裡掏出貼身收好的一瓶藥,倒了一顆出來給我。我接過放進嘴裡,紅姑忙給我遞了水,看我服下後道:「一盞茶後,你的力氣就開始慢慢恢復。不過因為給你用藥的日子有些久了,所以恢復如初,怕是要四五天。」

  我笑道:「我等得及的。」紅姑感激地點點頭,擰了帕子讓我擦臉,替我理好頭髮,又幫我整理了下衣裙,牽起我的手向外行去。吳爺看我們出來,眼光掃過我和紅姑互握著的手,神色緩和了許多,帶著笑意說:「那就走吧!」

  我和紅姑乘同一輛馬車,跟在吳爺的馬車後。我直到現在都不太明白髮生了什麼,只知道我們要去見一個人,這個人似乎在找一個像我這樣的人,而這個人似乎在長安城內很有地位,因為連他一個不得近身的手下人都可以讓長安城內頗負盛名的雙雙姐客氣有禮,讓精明厲害的紅姑懼怕。

  「紅姑,吳爺口中的舫主究竟是誰?」

  紅姑道:「你真不認識石舫的舫主?」我搖搖頭:「我初到長安,又無親無故,怎麼可能認識這樣的貴人?我要認識我還會這麼好奇嗎?」

  紅姑詫異地道:「還真是怪事,好幾年舫主沒有過問長安城的大小生意了。我經營的園子也是石舫的產業,我每年根據生意好壞向石舫交一定數量的錢,以前石舫還會幹涉我們底下人如何經營,但這幾年只要我們守規矩,別的事情石舫是不管的。」

  「什麼規矩?」我問。

  紅姑臉紅了起來:「規矩不少,比如說,不許拐騙女子入行。」

  我想笑卻又趕忙忍住,難怪她如此怕,原來犯了忌諱,我握著她的手道:「此事我再不會向任何人說。但以後……」

  紅姑忙道:「一次已足夠,以後再不會了。我也是心太急,總想做到長安城最紅的歌舞坊,雙雙歌藝雖然出眾,但其餘就稍遜,我一直想著物色一個拔尖的人才,卻總難有如意的:容貌好的,體態不見得好;兩樣都好的,機變又差了。當日看到你,一下動了貪心,鬼迷心竅犯了大錯,事後才擔心起萬一被石舫知道的後果,可錯已鑄成。」

  我看紅姑語氣真誠,忙笑著轉開了話題:「紅姑這是變著法子誇我呢!我過一會兒要去見石舫主人,可對石舫卻一無所知,紅姑能給我講講石舫嗎?」

  紅姑聽後,凝神想了下道:「其實我也知道的很少,因為石舫一直行事低調,我自小就在長安城,也算人面寬泛的人,卻從來沒有見過舫主。聽老人們講石舫好像是做玉石生意起家的,那已經是文帝爺在位時的事情,後來石舫生意越做越大,到景帝爺登基,竇太后主持朝政期間,長安城中幾乎所有大的寶石玉器行、絲綢香料鋪、酒樓賭館、歌舞坊,不是由石舫獨自開,就是石舫與其它商家合作。可後來石舫突然停止了擴張生意,就是原來的生意都慢慢有些放手,行事也越發低調隱秘,這三四年基本沒有聽聞石舫任何動靜,若不是每年要去給吳爺報賬交錢,我自己都要忘了自個兒的園子是石舫的了。不過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雖然表面上看著石舫在長安城中大不如前,但也沒有商家敢輕易得罪石舫。」

  紅姑一面講,我一面凝神思索著事情的前後,那個舫主命人找我,又能說出我的相貌,那必定是見過我的。長安的商人,又這麼神秘,我腦中忽然掠過我和小霍共騎一馬的情景,莫非是他?

  馬車緩緩停在了一座宅子前,紅姑臉色立即一整,變得端莊肅穆,往日眉梢眼角流動著的嬌媚蕩然無存。

  吳爺看我們下車後,方上前敲門。從外面絲毫看不出這宅第與一般富商的宅院有什麼不同,門匾上簡單地刻著「石府」兩字。

  吳爺輕拍了兩下門環,立即退到一旁躬身站著,紅姑趕緊站到吳爺身後,垂手立好。這麼大的規矩?我撇了撇嘴,也依著樣子站在紅姑下首。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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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 13:21:19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章•重逢(下)

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一個鬍子老長的老頭探頭看向我們,吳爺立即躬身行了個禮:「老爺子,小吳給您請安了。」紅姑也跟著行禮。

  老頭揮了揮手讓他起來,眼光落到我身上:「這是你找到的人?」吳爺笑回道:「是,找來找去,沒想到竟在自己眼皮底下,情況倒約莫對了,老爺子看著可對?」

  老頭道:「對不對,我可不知道,先頭送來的兩個都是剛進門又被送回去了。」一面說著,一面轉身在前面引路。

  吳爺忙低頭跟上,紅姑和我也跟在身後進了大門。老頭領著我們到了一個小廳:「都坐吧!」說完就轉身出了門,一個年紀十歲左右的小廝托著茶盤給我們奉茶,吳爺居然站起欠了下身子表示謝意,紅姑和我雖然心中驚訝,但也依樣畫葫蘆照著做了。

  小廝上好茶,淺笑著退下。他剛出門,那個老頭子又走了進來,臉上帶著笑意。吳爺立即站起問道:「可是對了?」

  老頭子道:「對了!你們先回去,回頭是賞是罰,舫主自有計較。」說完不再理會吳爺和紅姑,對著我道:「丫頭,跟我來吧!」

  我看向紅姑,紅姑向我點了下頭,示意我趕緊跟去,我因為也很好奇這個派頭又大又神秘的舫主究竟是不是小霍,所以不再遲疑,立即跟隨老頭而去。

  轉過前面的屋子,從一個小小圓門中穿出,在兩個夾壁中走了一會兒,眼前豁然開朗。長廊曲折,橫跨在湖面上,不知通向何處,因是嚴冬,只看到一片光滑的冰面和岸邊沒有綠葉裝點的柳樹、桃樹,但視野開闊,讓人精神一振。

  這屋子竟然別有洞天,前面如同普通人家的屋子佈局,後面卻是如此氣象不凡,過了湖,身旁的顏色變得生動,雖是寒冬臘月,竹林卻仍然生機勃勃,青翠的綠色帶得人的心情也鮮亮起來。

  老頭子回頭看見我的神色,笑說:「你若喜歡,回頭再來玩。我也愛這片竹林,夏日清涼,冬日又滿是生氣。這裡是竹館,沿湖還有梅園、蘭居和菊屋。」我笑著點了下頭,跑了幾步,趕到他身邊。

  竹林盡處是一座精巧的院子,院門半開著。老頭子對我低聲道:「去吧!」我看老頭子沒有進去的意思,遂向他行了一禮,他揮揮手讓我去。

  院子一角處,幾塊大青石無規則地累疊著,間中種著一大叢竹子,幾隻白色的鴿子停在上面,綠竹白鴿相襯,越發顯得竹綠鴿白。

  一個青衣男子正迎著太陽而坐,一隻白鴿臥在他膝上,腳邊放著一個炭爐,上面的水不知道已經滾了多久,水氣一大團一大團地溢出,在寒冷中迅速凝結成煙霧,讓他靜坐不動的身影變得有些飄忽。不管是在大漠,還是在長安城,但凡他在,再平凡的景緻,也會因他就自成一道風景,讓人一見難忘。

  眼前的一幕讓我不敢出聲打擾,我順著他的目光抬頭看向天空中的太陽,雖是冬日的陽光,卻也有些晃眼,我眯著眼睛又扭頭看向他,他卻正在看我,雙瞳如黑寶石般,奕奕生輝。

  他指了指一旁的竹椅,微笑著問:「長安好玩嗎?」

  他一句簡單卻熟稔的問候,我心就忽然暖和起來,滿肚子的疑問都突然懶得問,因為這些問題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他在這裡再次相逢。

  我輕快地坐到他的身旁:「一來就忙著喂飽肚子,後來又整天待在紅姑的園子裡,哪裡都沒有玩呢!」

  他微抿著嘴角笑道:「我看你過得不錯。紅姑**得也好,如今人站出去,倒是有幾分長安城大家閨秀的樣子。」

  我想起月牙泉邊第一次見他時的狼狽,一絲羞一絲惱:「我一直都不錯,只不過人要衣馬要鞍而已。」

  一個小廝低頭托著一個小方桌從屋內出來,將方桌放到我們面前,又先端了一杯茶給我。我接過茶時,隨意從他臉上一掃,立即瞪大了眼睛:「狗娃子?」

  狗娃子板著臉很嚴肅地對我道:「以後叫我石風,狗娃子就莫要再叫,那已是好漢落難時的事了。」我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忍著笑,連聲應道:「是,石風,石大少爺,你怎麼在這裡?」他氣鼓鼓地看了我一眼:「九爺帶我回來的。」說完低著頭又退了下去。

  九爺道:「小風因為他爺爺病重,無奈下就把你落在他們那裡的衣服當了,恰好當鋪的主事人當日隨我去過西域,見過那套衣服,把此事報了上來。我看小風心地純孝,人又機敏,是個難得的商家人才,就把他留在了身邊。」

  我點點頭,原來是從小風身上得知我「落難」長安,轉頭問小風:「爺爺的病可好了?」

  九爺把手靠近爐子暖著:「人年紀大了,居無定所,又飢一頓,飽一頓的,不算大病,如今細心養著就行。聽小風說他一直在擔心你,回頭你去看看他。」

  我道:「你不說我也要去的。」

  他問:「紅姑可有為難你?」

  我忙道:「沒有。」

  「你緊張什麼?」他笑問。

  「誰知道你們是什麼規矩?萬一和西域一樣,動不動就砍一隻手下來,紅姑那樣一個大美人,可就可惜了。」

  他垂目微微思量了會兒:「此事不是簡單的你與紅姑之間的恩怨,如果此次放開不管,以後只怕還有人會犯,倒霉的是那些弱女子。」

  我側頭看著他:「紅姑已經承諾了我,絕對不會再犯。可有兩全的法子?」

  他忽地眉毛一揚:「這事交給老吳頭疼去吧!他的人出了事,我可犯不著在這裡替他費精神。」他原本神色都是中正溫和的,這幾句話卻帶著一絲戲謔一絲幸災樂禍,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冬日的太陽落得早,現在已經冷起來,我掃了眼他的腿,笑說:「我覺得有些冷。」

  他捧起白鴿,一揚手,白鴿展翅而去。他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推著輪椅向屋門口行去,我欲伸手幫他,忽想起初見他時下馬車的場面,忙縮回了手。

  快到門口時,門突然緩緩打開,裡面卻無一人,我驚疑地四處探看,他微笑著解釋道:「門前的地下安了機關,輪椅過時,觸動機關,門就會自動打開。」

  我仔細看了一眼腳下的地面,卻看不出任何異樣,心裡讚嘆著隨他進了屋子。

  整個屋子都是經過特別設計,沒有門檻,所有東西都擱在人坐著剛好能取到的位置。桌子不是如今漢朝流行的低矮几案,而是高度讓人坐在輪椅上剛好使用的胡桌。不知道他是否是長安城內第一個用胡桌、胡椅的人。

  他請我坐下,我看到桌子上的油饊子,才想起我從起來到現在還沒有吃過飯呢!嚥了口口水,正打量著饊子,肚子卻已經急不可耐,「咕咕」地叫了幾聲。

  他正在煮茶,聽到聲音轉頭向我看來,我不好意思地道:「沒聽過餓肚子的聲音嗎?我想吃那碟饊子。」

  他含著絲笑:「那是為了過年擺著應景的,吃著玩還可以,當飯吃太油膩了。吩咐廚房給你備飯吧!你想吃什麼?」

  我還未高興多久,又皺起了眉頭,吃什麼?我不會點菜。想了會兒,鬱鬱道:「隨便吧!最緊要是要有肉,大塊大塊的肉。不要像紅姑那裡,好好的肉都切成什麼絲什麼丁的,吃一兩次還新鮮,吃久了真是憋悶。」

  他一笑拉了下牆角的一根繩,小風跑得飛快地進來,他吩咐道:「讓廚房做一道燒全肘,再備兩個素菜送過來。」看了我一眼,又補道,「快一點。」

  他把茶盤放在雙腿上,轉動著輪椅過來。我看了他一眼,對好像快要飛濺出的茶水視而不見,自顧揀了個饊子吃起來。他把一杯茶放在我面前,我立即拿起吹了吹,和著饊子小飲了一口。

  他似乎頗為高興,端著茶杯也輕抿了一口:「我很少有客人,這是第一次給人煮茶,你將就著喝吧!」

  我嘴裡吃著東西,含含糊糊點了點頭:「你家裡兄弟姐妹很多吧?下面還有十爺嗎?」

  他淡淡道:「家中只有我了。父親盼著人丁興旺,從小就命眾人叫我九少爺,取個吉利。如今叫慣了,雖然沒有如父親所願,但也懶得讓他們改口。」

  我嚥下口中的食物:「我家裡除了我還有一群狼,那天你見到的那只是我弟弟。」

  他臉上帶出了笑意:「我聽下頭人說你叫金玉?」

  我點了下頭:「你叫什麼?」

  「孟西漠。」

  我驚訝道:「你不姓石?你不是石舫的主人嗎?」

  「誰告訴你石舫主人姓石?」

  我吐了吐舌頭:「我看到門口寫著石府,就想當然了。西漠,西邊的大漠,名字起得非中原氣象。」

  他笑道:「你叫金玉,也沒見你金玉富貴。」

  我微微笑著說:「現在不是,以後會的。」

  小風提著一個食盒子進來,剛開了蓋子,我已經聞到一股撲鼻的香氣,幾步衝到了桌旁,忽想起主人還未發話呢!忙側頭看向他,他溫和地說:「趕緊趁熱吃吧!我現在不餓,就不陪著你吃了。」

  我坐下據案大嚼,一旁的黍飯和素菜根本沒有動,就守著一個肘子吃。他轉動著輪椅到我對面,把我推到一旁的青菜推回到我面前:「吃些青菜。」我瞟了眼青菜沒有理會,他又道:「女孩子多吃些青菜,看上去才會水靈。」

  我愣了一下,有這種說法嗎?看他神色嚴肅不像是在哄我。看看氣味誘人的肘子,又看看味道寡淡的青菜,在美麗與美食之間掙扎半晌,最終夾起了青菜,他笑著扭頭看向窗外。

  吃飽飯的人總是幸福的,我捧著自己豐足的胃,聞著面前的茶香,覺得人生之樂不過如此。

  我一面喝茶,一面心裡打著小算盤,最後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笑看向他。他用眼神示意我有話就說。

  「嗯!嗯!這個你看,我本來在紅姑那裡也算住得好吃得好,還可以學不少東西,可如今被你這麼一鬧騰,紅姑肯定是不敢再留我了,我如今身上又沒什麼錢。俗話說:好漢做事好漢當。我看你氣派不凡,肯定是會為我負責的吧?」我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完後,眼巴巴地看著他。

  他含笑盯著我,半晌都沒有說話,我臉卻開始越變越燙。我移開了視線,看著地面道:「我認識字,會算術,也有力氣,人也不算笨,你看你下面的商舖裡可要請人幫忙?」

  「你想留在長安?」

  「我才剛來,現在還不想走,什麼時候走說不準。」

  「你先住在這裡吧!我看看有什麼適合你做的,你自己也想想自個兒喜歡幹什麼,想幹什麼。」

  我一顆提著的心落了地,起身向他行了個禮:「多謝你!我不會白住的,小風能做的我也能做。」

  他笑著搖搖頭:「你和小風不一樣,小風是石舫的學徒,我如今在磨他的性子。」

  我道:「那我呢?」

  他微微遲疑了下道:「你是我的客人。」我心下有點說不清楚的失望,他卻又補了句:「一個重逢的故友。」我低頭抿著嘴沒有說話。

  幾天的功夫我已經把石府裡外摸了個遍,還見到了上次在月牙泉邊見過的紫衣漢子和黑衣漢子,一個叫石謹言,一個叫石慎行。聽到他們名字,我心下暗笑,真是好名字,一個名補不足,一個名副其實。

  兩人見到我住在竹館,謹言哇哇大叫著:「這怎麼可能?九爺喜歡清靜,小風他們晚上都不能住這裡。你說要住在竹館,九爺就讓你住?」慎行卻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後就垂眼盯著地面,一動不動,他改名為「不行」,也絕對不為過。

  他們兩人再加上掌管石舫賬務的石天照,負責著石舫幾乎所有的生意。三人每天清晨都會陸續來竹館向九爺細述生意往來,時間長短不一。小風和另外三個年紀相仿的小廝,經常會在屋內旁聽,四人名字恰好是風、雨、雷、電。他們談生意時,我都自覺地遠遠離開竹館,有多遠避多遠。今日因為惦記著紅姑她們,索性直接避出了石府。前兩日一直飄著大雪,出行不便,今日正好雪停可以去看她們。

  「玉丫頭,怎麼穿得這麼單薄?下雪不冷化雪冷,我讓丫頭給你找件衣服。」當日領著我們進府門的石伯一面命人給我駕車,一面嘮叨著。

  我跳了跳,揮舞著雙手笑道:「只要肚子不餓,我可不怕冷,這天對我不算什麼。」石伯笑著囑咐我早些回來。

  雪雖停了,天卻未放晴,仍然積著鉛色的雲,重重疊疊地壓著,灰白的天空低得彷彿要墜下來。地上的積雪甚厚,風過處,捲起雪沫子直往人身上送。路上的行人大多坐不起馬車,個個盡力蜷著身子,縮著脖子,小心翼翼地行走在雪上。偶爾飛馳而過的馬車濺起地上的雪,閃躲不及的行人往往被濺得滿身都是半化的黑雪。

  我揚聲吩咐車伕吆喝著點,讓行人早有個準備,經過行人身旁時慢些行。車伕響亮地應了聲好。

  園子門緊閉,往日不管黑夜白天都點著的兩盞大紅燈籠也不見了。我拍拍門,半晌裡面才有人叫道:「這幾日都不開門……」正說著,開門的婆子見是我,忙收了聲,表情怪異地扭過頭,揚聲叫紅姑。

  紅姑匆匆跑出來,牽起我的手笑道:「你可真有心,還惦記著來看我。」我問道:「怎麼了?為什麼不做生意呢?」

  紅姑牽著我在炭爐旁坐下,嘆道:「還不是我闖的禍!吳爺正在犯愁,不知道拿我怎麼辦,他揣摩著上頭的意思,似乎辦重了辦輕了都不好交待,這幾日聽說連覺都睡不好,可也沒個妥當法子。但總不能讓我依舊風風光光地打開門做生意,所以命我先把門關了。」

  我呵呵笑起來:「那是吳爺偏袒你,不想讓你吃苦,所以左右為難地想法子。」紅姑伸手輕點了下我的額頭:「那也要多謝你,否則就是吳爺想護我也不成。對了,你見到舫主了嗎?他為何找你?長什麼樣子?多大年紀?」

  我道:「園子裡那麼多姐妹還指著你吃飯呢!你不操心自己的生意,卻在這裡打聽這些事情。」

  紅姑笑著說:「得了!你不願意說,我就不問了,不過你好歹告訴我舫主為何找你,你不是說自己在長安無親無故,家中也早沒親人了嗎?」

  我抿著嘴笑了下:「我們曾見過的,也算舊識,只是我不知道他也在長安。」紅姑攤著雙手,嘆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我再精明可也不能和天斗。」

  兩人正圍著爐子笑語,一個小丫頭挑了簾子直衝進來,禮也不行就趕著說:「雙雙小姐出門去了,奴婢攔不住,還被數落了一通。」

  紅姑板著臉問:「她說什麼了?」

  丫頭低頭道:「她說她沒有道理因為一個人就不做生意了,今日不做,明日也不做,那她以後吃什麼?還說……還說天香坊出了大價錢,她本還唸著舊情,如今……如今覺得還是去的好,說女子芳華有限,她一生都指著這短短幾年,浪費不起。」

  紅姑本來臉色難看,聽到後來反倒神色緩和,輕嘆一聲命丫頭下去。我問:「天香坊是石舫的生意嗎?」

  紅姑道:「以前是,如今不是了,究竟怎麼回事,我也不知道。這兩年它場面做得越來越大,石舫的歌舞坊又各家只理各家事,我看過不了多久,長安城中它就要一家獨秀了。我是底下人,不知道舫主究竟什麼意思。」

  紅姑沉默地盯了會兒炭火,笑著起身道:「不講這些煩心事了,再說也輪不到我操那個閒心,這段日子都悶在屋子裡,難得下了兩日雪,正是賞梅的好日子,反正不做生意,索性把姑娘們都叫上,出去散散心。」我忙應好。

  我與紅姑同坐一輛車,紅姑畏冷,身上裹了件狐狸毛大氅,手上還套著繡花手套,看到我只在身衣外穿了件棉罩衣,嘖嘖稱羨。不過她羨慕的可不是我身體好,而是羨慕我數九寒天,在人人都裹得和個包子一樣時,我卻仍舊可以「身段窈窕」。

  馬車快要出城門時,突然喧嘩聲起,一隊隊衛兵舉槍將行人隔開,路人紛紛停了腳步,躲向路邊,我們的車也趕緊靠在一家店門口停了下來,一時間人嚷馬嘶,場面很是混亂。

  我好奇地挑起簾子,探頭向外看,紅姑見慣不亂地笑道:「傻丫頭!往後長安城裡這樣的場面少見不了,你沒有見過皇上過御道,那場面和陣勢才驚人呢!」

  她說著話,遠遠的幾個人已經縱馬小跑著從城門外跑來。我探著腦袋凝目仔細瞧著,遠望著年齡似乎都不大,個個錦衣華裘,駿馬英姿,意氣風發。年少富貴,前程錦繡,他們的確佔盡人間風流。

  我心中突然一震,那個……那個面容冷峻、劍眉星目的人不正是小霍?此時雖然衣著神態都與大漠中相去甚遠,但我相信自己沒有認錯。其他幾個少年都是一面策馬一面笑談,他卻雙唇緊閉,眼光看著遠處,顯然人雖在此,心卻不在此。

  紅姑大概是看到我面色驚疑,忙問:「怎麼了?」我指著小霍問:「他是誰?」

  紅姑掩著嘴輕笑起來:「玉兒的眼光真是不俗呢!這幾人雖然都出身王侯貴胄,但就他最不一般,而且他至今仍未婚配,連親事都沒有定下一門。」

  我橫了紅姑一眼:「紅姑倒是個頂好的媒婆,真真可惜,竟入錯行了。」紅姑笑指著小霍道:「此人的姨母貴為皇后,他的舅舅官封大將軍,聲名遠震匈奴西域,享食邑八千七百戶。他叫霍去病,是長安城中有名的霸王,外人看著沉默寡言,沒什麼喜怒,但據說脾氣極其驕橫,都敢當著眾人面頂撞他的舅父,可偏偏投了皇上的脾性,事事護他幾分,惹得長安城中越發沒有人敢得罪他。」

  我盯著他馬上的身姿,心中滋味難述。長安城中,我最徬徨時,希冀能找到他,可是沒有。我進入石府時,以為穿過長廊,在竹林盡頭看到的會是他,卻仍不是。但在我最沒有想到的瞬間,他出現了。我雖早想到他的身份只怕不一般,卻怎麼也沒有想到他會是漢朝皇帝和衛青大將軍的外甥。

  他在馬上似有所覺,側頭向我們的方向看來,視線在人群中掠過,我猛然放下了簾子。

  紅姑路上幾次逗我說話,我卻都只是含著絲淺笑淡淡聽著。紅姑覺得沒什麼意思,也停了說笑,細細打量著我的神色。

  好一會兒後,她壓著聲音忽道:「何必妄自菲薄?我這輩子就是運氣不好,年輕時只顧著心中喜好,由著自己性子來,沒有細細盤算過,如今道理明白了,人卻已經老了。你現在年齡正小,人又生得這般模樣,只要你有心,在長安城裡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就是當今衛皇后,昔年身份也比我們高貴不了多少。她母親是公主府中的奴婢,與人私通生下她,她連父親都沒有,只能冒姓衛。成年後,也只是公主府中的歌女,後來卻憑藉自己的容貌和才情,得到皇上寵愛,母儀天下。再說衛大將軍,也是個私生子,年幼時替人牧馬,不僅吃不飽,還要時時遭受主人鞭笞,後來卻征討匈奴立下大功,位極人臣。」

  我側身笑摟著紅姑:「好姐姐,我的心思倒不在此。我只是在心裡琢磨一件過去的事情而已。歌女做皇后,馬奴當將軍,你的道理我明白。我們雖是女人,可既然生在這個門第並不算森嚴,女人又頻頻干預朝政的年代,也可以說一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紅姑神情怔怔,嘴裡慢慢念了一遍「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似乎深感於其中滋味,「你這話是從哪裡聽來的?如果我像你這般大時就能明白這樣的話,如今也許就是另外一番局面。」

  紅姑自負美貌,聰慧靈巧也遠勝眾人,可惜容顏漸老,卻仍舊在風塵中掙扎,心有不甘,也只能徒呼奈何。

  白雪紅梅相輝映,確是極美的景色,我眼在看,心卻沒有賞,只是咧著嘴一直笑著。紅姑心中也擔了不少心事,對著開得正豔的花,似乎又添了一層落寞。

  賞花歸來時,天色已黑,紅姑和別的姑娘合坐馬車回園子,我自行乘車回了石府。竹館內九爺獨自一人正在燈下看書,暈黃的燭光映得他的身上帶著一層暖意。我的眼眶突然有些酸,以前在外面瘋鬧得晚了時,阿爹也會坐在燈下一面看書一面等我。一盞燈,一個人,卻就是溫暖。

  我靜靜站在門口,屋內的溫馨寧靜緩緩流淌進心中,讓我不舒服了一下午的心漸漸安穩下來。他若有所覺,笑著抬頭看向我:「怎麼在門口傻站著?」

  我一面進屋子,一面道:「我去看紅姑了,後來還和她一塊兒出城看了梅花。」他溫和地問:「吃飯了嗎?」我道:「晚飯雖沒正經吃,可紅姑帶了不少吃的東西,一面玩一面吃,也吃飽了。」

  他微頷了下首沒有再說話,我猶豫了會兒,問道:「你為什麼任由石舫的歌舞坊各自為政,不但不能聯手抗敵,還彼此牽絆?外面人都懷疑是石舫內部出了亂子,舫主無能為力呢!」

  他擱下手中竹簡,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笑說道:「他們沒有猜錯,我的確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我搖搖頭,沉默了會兒道:「你不是說讓我想自己想做什麼嗎?我想好了,別的生意我都不熟,歌舞坊我如今好歹知道一點,何況我本身就是女子,你讓我到歌舞坊先學著吧!不管是做個記賬的,還是打下手都可以。」

  九爺依舊笑著說:「既然你想好了,我明日和慎行說一聲,看他如何安排。」我向他行了一禮:「多謝你!」

  九爺轉動著輪椅,拿了一個小包裹遞給我:「物歸原主。」

  包裹裡是那套藍色樓蘭衣裙,手輕輕從上面撫過,我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不是一個「謝」字可以表述的。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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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 13:35:25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章•美人(上)

  馬車再次停在落玉坊前,我的心境卻大不相同,這次我是以園子主人的身份跨入落玉坊。

  早晨剛知道慎行的安排時,我甚至懷疑過慎行是否故意在戲弄我,可從他一成不變的神色中我看不出任何惡意。

  九爺看我一直盯著慎行,笑道:「你放心去吧!這事是老吳向慎行提議的,他肯定知會過紅姑,不會為難你。」又對慎行道:「老吳這幾年,泥鰍功是練得越發好了。」

  慎行只是欠了欠身子,謹言卻頗為生氣的樣子,天照一面飲茶一面慢悠悠地說:「這幾年也難為他了,滿肚子的苦卻說不出。」

  我這邊還在想早晨的事情,吳爺的隨從已快步上前拍了門。門立即打開,紅姑一身盛裝,笑顏如花,向吳爺和我行禮問安,我快走了幾步攙起她:「紅姑不會怪我吧?我也實未料到事情會如此。」

  紅姑笑說:「我不是那糊塗人,如今我還能穿得花枝招展地在長安城立足,有什麼可怨的?」

  吳爺道:「以後你們兩個要互相扶持著打理好園子,我還要去看看別的鋪子,就先行一步。」說完帶著人離去。

  紅姑領著我先去了日常生活起居的後園:「我把離我最近的院子收拾整理好了,園子裡常有意外事情發生,你偶爾趕不回石府時也有個歇息的地方,回頭看著缺什麼,你再告訴我。」我點頭稱謝。

  我們進了屋子後,紅姑指著几案上一堆竹簡:「園子去年的賬都在這裡了。」我問:「雙雙姐可是已經走了?」

  紅姑嘆了口氣,坐到榻上:「走了,不但她走了,和她要好的玲瓏也隨她走了。小玉,你肩上的擔子不輕呀!說實話,聽吳爺說你要來,我私下裡還高興了一場,琢磨著不管怎麼說,你是舫主安排來的人,我也算找到一棵大樹靠了。」

  我現在才品出幾分早晨九爺說老吳是泥鰍的意思來,敢情我不但替他化解了一件難題,還要替他收拾爛攤子,或者他是想拖慎行他們也掉進泥塘?九爺對歌舞坊的生意頗有些任其自生自滅的意思,老吳想利用我扭轉歌舞坊生意一路下滑的局面,肯定不是認為我一個毛丫頭有什麼能力,而是看重我和九爺的關係。

  只怕結果讓他失望,九爺擺明了把這當一場遊戲,由著我玩而已。不過我和老吳的最終目的倒是相同,都是想讓石舫轉好,可以彼此「利用」。

  「……雙雙、玲瓏走了,其他姑娘都一般,紅不起來。方茹倒有幾分意思,可心一直不在這上面。歌舞無心,技藝再好也是有限。我們就這麼著,日子也能過,但我估摸著你的心肯定不是僅僅賺個衣食花銷,依你看以後如何是好?」

  我忙收回心神,想了會兒道:「方茹的事情倒不算太難,置之死地而後生,下一劑猛藥吧!讓她來見我。」紅姑詫異地看了我一眼,揚聲叫丫頭進來,吩咐去請方茹。

  「至於其它,一時也急不來,一則慢慢尋一些模樣齊整的女孩子,花時間**著;二則完全靠技藝吸引人的歌舞伎畢竟有限,一個聲色藝俱全的佳人可遇而不可求,其餘眾人不外乎要借助各種外勢補其不足,我們不妨在這個外勢上多下些功夫。想他人之未想,言他人之未言,自然也能博得眾人注意,名頭響了,還怕出名的藝人請不到嗎?」

  紅姑靜靜思索了會兒:「你說的道理都不錯,可這個『想他人之未想,言他人之未言』卻是說著容易,做起來難。」

  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紅姑:「這個就要靠我們自己,這兩日你陪我私下到別的歌舞坊去逛逛,一面和我講講這裡面的規矩,一人計短,兩人計長,總能想出點眉目來。」

  紅姑被我神情感染,精神一振:「有道理,我以前只顧著拼頭牌姑娘,卻沒在這些地方下功夫……」

  紅姑話語未完,方茹細聲在外叫道:「紅姑,我來了。」

  紅姑道:「進來吧!」

  方茹進來向紅姑和我行禮,我站起強拉著她坐到我身旁,笑道:「我們也算有緣分的,基本同時進的園子,又一起學藝。」

  方茹低著頭不發一語,紅姑衝我做了個無奈的表情。我道:「我知道你不想待在這裡,今日我既接管了園子,也不願勉強你,你若想回家就回家去吧!」

  方茹猛地抬頭,瞪大雙眼盯著我,一臉不可置信。我對一旁愣愣的紅姑道:「把她的賣身契找出來還給她,不管多少贖身錢都先記在我頭上,我會設法補上。」

  紅姑又愣了一會兒,才趕緊跳起來去尋賣身契,不大會兒功夫就拿著一方布帛進來,遞給我,我掃了一遍後遞給方茹:「從今後,你和落玉坊再無關係。你可以走了。」

  方茹接過布帛:「為什麼?」我淡笑了下:「我不是說我們算有緣的嗎?再則我的園子裡也不想留心不在此的人。」

  方茹看向紅姑,含淚問:「我真可以走了嗎?」紅姑道:「賣身契都在你手裡,你當然可以走了。」

  方茹向我跪倒磕頭,我忙扶起她:「方茹,將來如果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就來找我,我們畢竟姐妹一場。」方茹用力點點頭,緊緊拽著她的賣身契小步跑著出了屋子。

  紅姑嘆道:「自從進了園子,我還沒見過她有這麼輕快的步子。」我也輕嘆了口氣。

  紅姑問:「你肯定她會再回來嗎?」我搖頭道:「世上的事情有什麼是十全把握的?只要有一半都值得我們盡力,何況此事還有七八成機會。」

  紅姑笑道:「我賬可不會少記,買方茹的錢、這幾個月請師傅花的錢、吃穿用度的錢,總是要翻一番的。」

  我頭疼地叫道:「我一個錢還沒賺,這債就背上了,唉!唉!錢呀錢,想你想得我心痛。」

  紅姑笑得幸災樂禍:「你心痛不心痛我是不知道,不過待會兒你肯定有一個地方要痛。」

  我看她目光盯著我耳朵,趕忙雙手摀住耳朵,退後幾步,警惕地看著她。紅姑聳了聳肩膀:「這可不能怪我,原本你已經逃出去,結果自己偏偏又撞回來,既然吃這碗飯,你以後又是園子的臉面,自然躲不掉。」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想當年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我不過是犧牲一下自己的耳朵而已。

  我回到竹館時,埋著頭躡手躡腳地溜進了自己屋子,點燈在銅鏡中又仔細看了看。好醜!難怪石伯見到我,眼睛都眯得只剩下一條縫。

  我輕碰一下耳朵,心裡微嘆一聲,阿爹一心不想讓我做花,我現在卻在經營著花的生意。不過如果我所做的能讓九爺眉宇間輕鎖的愁思散開幾分,那麼一切都是值得的。如果當年我能有如今的心思,如果我能幫阿爹出謀劃策,那麼一切……我猛然搖搖頭,對著鏡中的自己輕聲道:「逝者不可追,你已經花了一千多個日夜後悔傷心,是該忘記和向前看了。阿爹不也說過嗎:過往之錯是為了不再犯同樣的錯誤。你已經長大,可以替關心的人分憂解愁了。」

  聽到小風來送飯,往日聞到飯香就趕著上前的我此時卻仍跪坐在榻上。

  「玉姐姐,你吃飯不吃飯?九爺可等著呢!」小風在門外低叫。

  我皺著眉頭:「你幫我隨便送點吃的東西過來,我有些不舒服,想一個人在屋子裡吃。」

  小風問:「你病了嗎?讓九爺給你看一下吧!我爺爺的病就是九爺看好的。」

  我忙道:「沒有,沒有,不是大毛病,休息一下就好。」心裡有些驚訝,九爺居然還懂醫術。

  小風嘟囔著:「你們女的就是毛病多,我一會兒端過來。」

  我心想,等我耳朵好了再和你算賬,今日暫且算了。

  用過晚飯,我琢磨著究竟怎麼經營園子,門外幾聲敲門聲。我心裡還在細細推敲,隨口道:「進來。」話說完立即覺得不對,忙四處找東西想裹在頭上,一時卻不可得,而九爺已經轉著輪椅進來,我趕緊雙手捂著耳朵,動作太急,不小心扯動了絲線,疼得我直吸氣。

  「哪裡不舒服?是衣服穿少了凍著了嗎?」九爺看著我問。我搖搖頭,他盯了我會兒,忽然笑起來:「紅姑給你穿了耳洞?」我撇著嘴點點頭。

  他笑說:「把手拿下來。紅姑沒有和你說少則十日、多則二十日都不能用手碰嗎?否則會化膿,那就麻煩了。」

  我想著紅姑說的化膿後只怕就要把絲線取掉,等耳朵完全長好後再穿一次。再顧不上美與不美的問題,忙把手拿下來。

  九爺看著我一臉哭喪的樣子,笑搖了下頭,轉著輪椅出了屋子,不一會兒他腿上擱著一個小陶瓶又轉了回來:「這是經過反覆蒸釀,又多年貯存後,酒性極烈的酒,對防止傷口化膿有奇效。」

  他一面說著一面拿了白麻布蘸了酒示意我側頭,我溫順地跪在榻上,直起身子,側面向他。他冰涼的手指輕輕滑過我的耳垂,若有若無地觸碰過我的臉頰,我的耳朵臉頰未覺得冷,反倒燙起來。

  他一面幫我擦酒,一面道:「我小時也穿過耳洞。」我驚訝地說:「什麼?」扭頭就想去看他的耳朵。

  「別亂動。」他伸手欲扶我的頭,我側頭時,唇卻恰好撞到了他的掌心,我心中一震,忙扭回頭,強自鎮定地垂目靜靜盯著自己鋪開在榻上的裙裾。

  他的手在空中微頓了一瞬,又恢復如常,靜靜替我抹完右耳:「這只好了。」我趕忙調轉身子,換一面對他,他手下不停,接著剛才的話題,「幼時身體很不好,娘親聽人說,學女孩子穿個耳洞,會好養很多,所以五歲時娘親替我穿了耳洞……抹好了,以後每日臨睡前記得抹。」

  為了墜出耳洞,紅姑特意在棉線上墜了麵疙瘩,我指著耳垂上掛的兩個小麵疙瘩:「你小時候也掛這麼醜的東西嗎?」

  他抿著嘴笑了一下:「娘親為了哄著我,特意將面上了顏色,染成了彩色。」我同情地看著他,他那個好像比我這個更引人注目。

  他轉動著輪椅出了屋子,我在榻上靜靜跪了好久,突然躍起,立在榻上舞動著身子,旋轉再旋轉,直到身子一軟跌倒在棉被上,臉埋在被子間傻傻地笑起來。狼在很小時,就要學會受傷後自己舔舐傷口,可被另一個人照顧是這樣溫暖的感覺,如果做人有這樣的溫馨,我願意做人。阿爹,阿爹,我現在很快樂呢!

  頭埋在被子裡傻笑了好久,翻身坐起,隨手拿起一條絹帕,俯在几案旁提筆寫道:

  「快樂是心上平空開出的花,美麗妖嬈,宛轉低回處甘香沁人。人的記憶會騙人,我怕有一日我會記不清楚今日的快樂,所以我要把以後發生的事情都記下來,等有一日我老的時候,老得走也走不動的時候,我就坐在榻上看這些絹帕,看自己的快樂,也許還有偶爾的悲傷,不管快樂悲傷都是我活過的痕跡,不過我會努力快樂的……」

  在一品居吃飯時,忽聽到外面的乞丐唱乞討歌謠。不是如往常的乞丐唱吉利話,而是敲著竹竿唱沿途的見聞,一個個小故事跌宕起伏,新鮮有趣,引得裡裡外外圍滿了人。一品居內的客人都圍坐到窗口去聽,我和紅姑也被引得立在窗前細聽。

  幾支曲子唱完,眾人轟然叫好,紛紛解囊賞錢,竟比給往常的乞丐多了好幾倍。我和紅姑對視一眼,兩人心中都有所觸動。她側頭思索了會兒:「小玉,他們可以用乞討歌謠講故事,我們是否也可以……」我趕著點頭:「長安城內現在的歌舞都是單純的歌舞,我們如果能利用歌舞鋪陳著講述一個故事,一定很吸引人。」說著兩人都激動起來,飯也顧不上吃,結完賬就匆匆回園子找歌舞師傅商量。

  經過一個多月反反覆覆的商量斟酌,故事寫好,曲子編好,就要排演時,紅姑卻突然猶豫了。她一邊翻著竹簡,一邊皺著眉頭道:「小玉,你真的認為這個故事可以嗎?」

  「為何不可以?你不覺得是一個很感人的故事嗎?一個是尊貴無比的公主,一個卻只是她的馬奴,兩人共經患難,最後結成恩愛夫妻。」

  「雖然名字都換了,時間也隱去,可傻子都會明白這是講衛大將軍和平陽公主的故事。」

  「就是要大家明白呀!不然我們的辛苦不就白費了?還有這花費了大價錢的曲詞。」

  「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想用全長安城人人都知道一點,但又其實什麼都不知道的衛大將軍的故事來吸引大家,滿足眾人的獵奇之心。可他們一個是手握重兵的大將軍,一個是當今天子的姐姐,你想過他們的反應嗎?」

  我整個人趴在案上,撿了塊小點心放到嘴裡,一面嚼著,一面道:「能有什麼反應?衛大將軍因為出身低賤,少時受過不少苦,所以很體恤平民百姓,而且為人溫和,屬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我們這件事情傳到他耳裡,衛大將軍最可能的動作就是一笑置之,不予理會。我們只是討碗飯吃而已,他能理解我們的心,他也能體諒我們的心。至於傳到平陽公主耳朵裡,平陽公主一直對她與衛大將軍年齡相差太多而心中有結,雖然表面上不在乎,但實際卻很在意他人的看法,忌諱他人認為衛大將軍娶她是出於皇命,心中會嫌棄她年齡太大。可我這出歌舞重點就放在兒女情長上,至於他們廟堂上的真真假假我才懶得理會。歌舞中演的是公主與馬奴患難中生真情,心早已互許,多年默默相守,卻仍舊『發乎情,止乎禮』,直到英名神武的皇帝發覺了這一場纏綿淒楚的愛戀,然後一道聖旨,解除了兩人之間不能跨越的鴻溝,有情人終成眷屬,好一個國泰民安,花-好-月-圓-呀!」

  紅姑頻頻點頭,忽又搖起了頭:「那皇上呢?」

  我撐頭笑道:「好姐姐,你還真看得起我呀!這還沒唱,你就認為連皇上都可以知道了。皇上若都知道了,我們可就真紅了。」

  紅姑道:「這一行我可比你瞭解,只要演,肯定能在長安城紅起來。」

  我凝神想了會兒道:「皇帝的心思我猜不准,不過我已經盡力避開任何有可能惹怒皇上的言辭。甚至一直在戲文中暗中強調皇帝的睿智開明、文采武功。衛大將軍能位居人臣,固然是自己的才華,可更重要是有了皇帝的慧眼識英雄,而這段愛情的美滿結局也全是因為皇帝的開明大度。不過我雖然有七成把握不會有事,可帝王心,我還真不敢隨意揣摩確定,因為皇帝的身邊有太多的耳朵和嘴巴。只能說,我能做的都做了,我們也許只能賭一把,或者就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紅姑可願陪我搏這一回?」我吐了吐舌頭,笑看著紅姑。

  紅姑盯著我嘆道:「玉娘,你小小年紀,膽大沖勁足不奇怪,難得的是思慮卻還如此周密,我們的園子只怕不紅都難。我這輩子受夠了半紅不紫的命,我們就唱了這出歌舞。」

  我笑道:「長安城裡比我心思縝密的人多著呢!只是沒機會見識罷了,遠的不說,我們的平陽公主和衛大將軍就絕對高過我許多,還有一個……」我笑了下,猛然收了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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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美人(下)

紅姑剛欲說話,屋外丫頭回稟道:「方茹姑娘想見坊主。」紅姑看向我,我點了下頭,坐直身子。紅姑道:「帶她進來。」

  方茹臉色晦暗,雙眼無神,進屋後直直走到我面前,盯著我一字字道:「我想回來。」

  我抬手指了指我對面的坐榻,示意她坐,她卻站著一動未動:「賣身契已經被我燒了,你若想要,我可以補一份。」

  我道:「你若要回來,以後就是園子的人,那就要聽我的話。」說完用目光示意她坐,方茹盯了我一會兒,僵硬地跪坐在榻上。我給她倒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她默默拿起茶欲喝,手卻簌簌直抖。她猛然把杯子「砰」的一聲用力擱回桌上:「你料到我會回來,如今你一切稱心如意,可開心?」

  我盯著方茹的眼睛,緩緩道:「這世上只有小孩子才有權利怨天尤人,你沒有。你的後母和兄弟背棄了你,這是你自己的問題。為何沒有在父親在世時,替自己安排好退路?又為何任由後母把持了全家財產?還為何沒能博取後母的歡心,反倒讓她如此厭惡你?該爭時未爭,該退時不退,你如今落到有家歸不得,全是你自己的錯。而我,你想走時我讓你走,我有什麼地方害過你?你的希望全部破滅,你的兄弟未能如你所願替你出頭,長安城雖大卻似乎無你容身之處,這些能怪我嗎?這本就是你早就該看清的,你被後母賣入歌舞坊並非一天兩天,你的兄弟卻從未出現過,你自個兒哄騙著自個兒,難道也是我的錯?」

  方茹盯著我,全身哆嗦,嘴唇顫抖著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猛然一低頭,放聲大哭起來。紅姑上前摟住她,拿出絹帕忙著替她擦淚,一貫對紅姑有不少敵意的方茹此時靠在紅姑懷裡哭成了淚人。

  我等她哭聲漸小時,說道:「紅姑六歲時,父母為了給她哥哥討媳婦就把她賣了,我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這園子裡有哪個姐妹不是苦命?你好歹還被父母呵護了多年。我們都只能靠自己,你也要學會凡事自己為自己打算。你的賣身契,我既然給了你,你就是自由身,你以後只要替自己尋到更好的去處,隨時可以走。但你在園子裡一天卻必須遵守一天園子的規矩。」

  方茹被丫頭攙扶著出去,紅姑笑眯眯地看著我,我道:「做好人的感覺如何?」紅姑點頭道:「不錯,以前總是扮惡人,被人恨著,難得換個滋味。」我笑起來:「以後該我被人恨了。」

  紅姑笑道:「錯了,你會讓她們敬服你、怕你,但不會恨你,因為你不勉強她們做事,你給了她們選擇,而我以前卻會逼迫她們。如今看了你行事,才知道要達到自己目的,逼迫是最下乘的手段。」

  我想了會兒道:「明天讓方茹練習新的歌舞,命她和惜惜一塊兒學唱公主的戲,讓秋香和芷蘭學唱將軍的戲,誰好誰就登台,一則有點壓力才能盡力,二則以後有什麼意外也有人補場。」紅姑點頭答應。

  我站起道:「歌舞中的細節你和樂師商量著辦就成,我的大致想法都已告訴你們,但我對長安城人的想法不如你們瞭解,所以你若有覺得不妥當的地方,就按照自己意思改吧!沒什麼特別事情我就先回家了。」

  說完後,驀然驚覺——「家」?我何時學會用這個詞了?

  紅姑一面送我出門,一面笑道:「其實你住在這裡多方便,我們姐妹在一起玩的時間也多,何苦每天跑來跑去?」

  我笑著朝她努了下嘴,沒有搭她的話茬,自顧上車離去。

  無意中從窗戶看到天邊的那輪圓月時,我才驚覺又是一個滿月的夜晚。狼兄此時肯定在月下漫步,時不時也許會對著月亮長嘯。他會想我嗎?不知道,我不知道狼是否會有思念的情緒,以後回去時可以問問他。或者他此時也有個伴了,陪他一起仰首望月。

  長安城和西域很不同,這裡的視線向前望時,總會有阻隔,連綿的屋子、高聳的牆壁,而在草原大漠,總是一眼就可以看到天與地相接處。不過此時我坐在屋頂上,抬頭看著的天空是一樣的,都是廣闊無垠。

  我摸了摸手中的笛子,一直忙著和樂師編排歌舞,很長時間沒有碰過它,剛學會的《白頭吟》也不知道是否還吹得全。

  錯錯對對,停停起起,一首曲子被我吹得七零八落,但我自個兒很是開心,不能對著月亮長嘯,對著月亮吹吹曲子也是很享受。我又吹了一遍,順暢了不少,對自己越發滿意起來。

  正對著月亮志得意滿、無限自戀中,一縷笛音緩緩而起,悠揚處,如天女展袖飛舞,婉轉處,如美人蹙眉低泣。

  九爺坐在院中吹笛,同樣是笛曲,我的如同沒吃飽飯的八十歲老嫗,他的卻如浣紗溪畔嬌顏初綻的西子。他的笛音仿似牽引著月色,映得他整個人身上隱隱有光華流動,越發襯得一襲白衣的他風姿絕代。

  一曲終了,我還沉浸在從自滿不幸迭出的情緒中。九爺隨手把玩著玉笛,微仰頭看著我道:「《白頭吟》雖有激越之音,卻是化自女子悲憤中。你心意和曲意不符,所以轉和處難以為繼。我是第一次聽人把一首《白頭吟》吹得歡歡喜喜,幸虧你氣息綿長,真是難為你了。」

  我吐了下舌頭,笑道:「我就會這一首曲子,趕明兒學首歡快點的。你吹得真好聽,再吹一首吧!吹首高興點的。」我指了指天上的月亮,認真地說:「皎潔的月亮,美麗的天空,還有你身旁正在搖曳的翠竹,都是快樂的事情。」其實人很多時候還不如狼,狼都會只為一輪圓月而情緒激昂,而人卻往往視而不見。

  九爺盯著我微微愣了一瞬,點頭道:「你說得對,這些都是快樂的事情。」他仰頭看了一眼圓月,舉起笛子又吹了起來。

  我不知道曲目,可我聽得出曲子中的歡愉,彷彿春天時的一場喜雨,人們在笑,草兒在笑,樹也在笑。

  我盯著凝神吹笛的九爺,我不懂得他眉眼間若有若無的黯然,但我希望能化解它。

  青藍天幕,皓月側懸,夜色如水,我們一人坐在院內,一人抱膝坐在屋頂,翠竹為舞,玉笛為樂。

  戲台上,方茹送行即將出征的大將軍,心中有千言萬語,奈何到了嘴邊卻只剩一個欲語還休。方茹雍容華貴地淺淺笑著,眼中卻是淚花點點。台上只有一縷笛音若有若無,欲斷不斷,仿似公主此時欲剪還連的情思。

  台下轟然叫好,幾個在下面陪客人看歌舞的姑娘,都在用絹帕擦拭眼淚。紅姑嘆道:「沒想到方茹唱得這麼好,前幾場還有些畏場,如今收發自如。」我點頭道:「的確是,我想要的意境,無聲勝有聲,她居然都演了出來。」

  紅姑透過紗簾,環顧了一圈眾人道:「不出十日,落玉坊必定紅透長安。」我笑了下,起身走出了閣樓。

  四月天,恰是柳絮飛落,牡丹吐蕊,櫻桃紅熟時,空氣中滿是勃勃生機。我剛才在紅姑面前壓著的興奮漸漸透了出來,前面會有什麼等著我?我藏在歌舞中的目的可否順利實現?

  除了看門人和幾個主事的人,丫頭僕婦都偷偷跑去看歌舞,園子裡本來很清靜,卻忽起喧嘩聲,好一會兒仍然未停。我微皺了下眉頭,快步過去。

  主管樂師的陳耳正在向外推一個青年男子,見我來,忙住了手,行禮道:「這人問我們要不要請樂師,我說不要,他卻糾纏不休,求我聽他彈一曲。」男子聽到陳耳的話,忙向我作了一揖。

  長袍很舊,寬大的袖口處已經磨破,但漿洗得很乾淨。眉目清秀,臉上頗有困頓之色,神情卻坦蕩自若。

  我對他的印象甚好,不禁問道:「你從外地來?」

  他道:「正是,在下李延年,初到長安,擅琴會歌舞,希望落玉坊能收留。」

  我笑道:「能不能收留,要看你的琴藝。你先彈一曲吧!陳耳,給他找具好琴。」

  李延年道:「不用了,琴就是琴師的心,在下隨身帶著。」一面說著,一面解下了縛在後背的琴。我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舉步先行。

  李延年打開包裹,將琴小心翼翼地放在案上,低頭默默看著琴,一動未動。陳耳有些不耐煩起來,正欲出聲,我看了他一眼,他立即收斂了神色。半晌後,李延年才雙手緩緩舉起。

  山澗青青,碧波蕩蕩,落英繽紛,鳥鳴時聞。李延年琴聲起時,我竟然覺得自己置身於春意盎然的秀麗山水間,我雖然對琴曲知道得不多,可這種彈得幾乎可以說是絕世的好還是一耳就能聽出來。

  曲畢聲消,我意猶未盡,本想再問問陳耳的意見,可抬眼看到陳耳滿面的震驚和不能相信之色,心中已明白,無論花多大價錢都一定要留住此人。

  我微欠了下身子,恭敬地道:「先生琴技非凡,就是長安城中最有名的天香坊也去得,為何到我這裡?」

  李延年對我的恭敬好似頗為不適應,低下頭道:「實不相瞞,在下已經去過天香坊。在下是家中長子,父母俱亡,帶著弟妹到長安求一安身之處,天香坊本願收留我們兄妹,但妹妹昨日聽聞有人議論落玉坊新排的歌舞《花月濃》,突然就不願意去天香坊,懇求在下到這裡一試,說務必讓編寫此歌舞的人聽到在下的琴曲。」

  我有些驚訝地看著李延年:「令妹聽聞《花月濃》後居然求先生推拒了天香坊?」

  李延年道:「是。貴坊的《花月濃》的確別出機杼。」

  我笑起來,《花月濃》是一出投機取巧的歌舞,曲子其實很一般,落在你這樣的大家耳中也的確只配一個「別出機杼」。不過這個妹妹倒是令我對她很好奇,我歌舞的意外之圖瞞過了紅姑和吳爺,卻居然沒有瞞過她。我自小背的是權謀之術,阿爹教的是世情機變,其後更是親身經歷了一場滔天巨變,進入石府後又費心收集了長安城權貴的資料,而她竟然剛進長安就心中對一切剔透,真正聰明得令人害怕。行事又堅毅果斷,在流落長安的困頓情形下,竟敢拒絕天香坊,選擇一個聲名初露的歌舞坊。只是她既然約略明白我的意圖,卻還特意讓哥哥進入落玉坊,所圖是什麼?她為何也想結識平陽公主?

  我細細打量著李延年,他長得已是男子中少見的俊秀,如果他的妹妹姿容也是出眾,那……那我可非留下此人不可,「不管天香坊給你多少錢,我出它的兩倍。」

  李延年神色平淡,也沒有顯得多高興,只是向我作了一揖道:「多謝姑娘。」陳耳在旁笑道:「以後該叫坊主了。」

  我道:「園子裡的人都叫我玉娘,先生以後也叫我玉娘吧!」李延年道:「玉娘,不必叫在下先生。」我道:「那我就稱呼先生李師傅吧!不知師傅兄妹如今住哪裡?」李延年道:「初來長安時住客棧,後來……後來……搬到城外一個廢棄的茅屋中。」

  我瞭然地點點頭:「我剛到長安時,還在長安城外的樺樹林露宿過呢!」李延年抬頭看了我一眼,一言未發,眼中卻多了一分暖意。

  我道:「園子裡空屋子還有不少,你們兄妹若願意,可以搬進來住。」李延年沉吟未語。我道:「李師傅可以領弟妹先來看一看,彼此商量後再做決定。如果不願意住,我也可以命人幫你們在長安城另租房子。今天天色還不算晚,李師傅回去帶弟妹來看屋子還來得及。」

  李延年作揖道:「多謝玉娘。」我站起對陳耳吩咐:「麻煩陳師傅幫我送一下李師傅。」又對李延年道:「我還有事要辦,就不送師傅了。」說完轉身離去。

  我命僕婦收拾打掃屋子,又命丫頭去叫紅姑。紅姑匆匆趕來道:「正在看歌舞,你人怎麼就不見了?怎麼打掃起屋子來?誰要來住?」

  我笑吟吟地看著擦拭門窗的僕婦:「我新請了一位琴師。」紅姑愣了下道:「一位琴師不用住這麼大個院子吧?何況不是有給琴師住的地方嗎?」我回頭道:「等你見了,你就明白了。對了,叫人給石府帶個話,說我今日恐怕趕不回去。」

  紅姑困惑地看著我:「究竟什麼人,竟然值得你在這裡一直等,明天見不一樣的嗎?」

  我側頭笑道:「聽過伯牙子期的故事嗎?一首曲子成生死知己。我和此人也算聞歌舞知雅意,我想見見這個極其聰明的女子。」

  天色黑透時,李延年帶著弟弟和妹妹到了園子。我和紅姑立在院門口,等僕人領他們來。紅姑神色雖平靜,眼中卻滿是好奇。

  李延年當先而行,一個眉目和他三四分相像,但少了幾分清秀,多了幾分粗獷的少年隨在他身後。那他身旁的女子……

  一身素衣,身材高挑,行走間充滿著一種舞蹈般的優雅,身形偏於單薄,但隨著她步子輕盈舞動的袍袖卻將單薄化成了飄逸。紅姑喃喃道:「原來走路也可以像一曲舞蹈。」

  輕紗覆面,我看不到她的容貌,但那雙眼睛就已足夠,嫵媚溫柔、寒意冷冽、溫暖親切、刀光劍影。短短一瞬,她眼波流轉,我竟然沒有抓到任何一種。刀光劍影?!有趣!我抿嘴笑起來。紅姑低低嘆了口氣,然後又嘆了口氣,然後又嘆了口氣,這個女子居然單憑身姿已經讓看過無數美女的紅姑無話可說。

  李延年向我行禮:「這位是舍弟,名廣利,這位是舍妹,單名妍。」兩人向我行禮,我微欠身子,回了半禮。

  我帶著李延年兄妹三人看屋子,李廣利顯然非常滿意,滿臉興奮,不停地跑進跑出。李延年臉上雖沒有表情,可看他仔細看著屋子,應該也是滿意。李妍卻沒有隨兄長走進屋子,眼光只淡淡在院子中掃了一圈,而後就落在了我臉上。

  我向她欠身一笑,她道:「家兄琴藝雖出眾,可畢竟初到長安城,還不值得坊主如此。」她的聲音沒有一般女孩子的清脆悅耳,而是低沉沉的,讓人需凝神細聽才能捉住,可你一凝神,又會覺得這聲音彷彿黑夜裡有人貼著你的耳朵低語,若有若無地搔著你的心。

  我聳了下肩膀道:「我很想做得不那麼引人注意些,可我實在想留住你們。是你們,而不僅僅是李師傅。而且我喜歡一次完畢,懶得過幾日讓你們又搬家,我麻煩,你們也麻煩。」

  李妍道:「我們?」

  我笑道:「兄長琴藝出眾,容貌俊秀。妹妹僅憑我的歌舞已經揣摩了我的意圖,我豈能讓知音失望?」我有意加重了「意圖」和「知音」四個字的發音。

  李妍眼睛裡慢慢盈出了笑意:「坊主果然心思玲瓏。」

  我不知道女子間是否也會有一種感覺叫惺惺相惜,但這是我唯一能想出的形容我此時感覺的詞語,我側頭笑起來:「彼此彼此,我叫金玉。」

  她優雅地摘下面紗:「我叫李妍。」

  我不禁深吸口氣,滿心驚嘆,不是沒有見過美人,但她已經不能只用美麗來形容,原來天下真有一種美可以讓人忘俗,如果星辰為她墜落,日月因她無光,我不會覺得奇怪。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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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 13:41:07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章•窗影(上)

  這是《花月濃》上演的第六日,雖然票價已經一翻再翻,歌舞坊內的位置仍全部售空,就是明後兩日的也已賣完。

  因為我早先說過,除了各自客人給的纏頭,月底根據每個人在歌舞中的角色,都會按比例分得收入,坊內的各位姑娘都臉帶喜色,就是方茹嘴邊也含著一絲笑意。她已經一曲成名,如今想見她的纏資快要高過天香坊最紅的歌女,而且就是出得起纏資,還要看方茹是否樂意見客,所以一般人唯一能見到她的機會就只剩下一天一場的《花月濃》。

  歌舞坊內除了底下以茶案賣的位置,高處還設有各自獨立的小屋子,外面垂了紗簾和竹簾,可以捲起也可以放下,方便女子和貴客聽曲看舞。

  我帶著李延年三兄妹在一個小屋坐好,李延年道:「玉娘,我們坐底下就好,用不著這麼好的位置。」

  我笑道:「這本就是我留著不賣的位置,空著也是空著,李師傅就放心坐吧!」

  李妍看著我,眼睛忽閃忽閃的,似乎在問:你留給誰的?我側頭一笑,你猜猜。

  一個丫頭拉門而進,顧不上給李延年他們問好,就急匆匆地道:「紅姑請坊主快點過去一趟,來了貴客,紅姑覺得坊主親自接待比較好。」

  我猛然站起,定了一瞬,又緩緩坐下,小丫頭愣愣地看著我。李妍笑問:「等的人到了?」

  我點了下頭:「**不離十,紅姑自小在長安城長大,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若非有些牽扯,她用不著叫我過去。」

  李妍問:「要我們讓出來嗎?」

  我搖搖頭,「還有空房。」說完飲了口茶,調整好心緒,這才施施然地站起,理了理衣裙向外行去。紅姑正帶著兩個人行走在長廊上,看到我,臉上神色一鬆。

  小霍——不——霍去病玉冠束髮,錦衣華服,一臉淡漠地走著。見到我的剎那,立即頓住了腳步。我嘴角含著絲淺笑,盈盈上前行了一禮:「霍公子屈尊落玉坊,真是蓬蓽生輝,暗室生香。」

  他打量了我一會兒,忽地劍眉微揚,笑起來:「你真來了長安!」紅姑看看我,又看看霍去病,臉上表情困惑不定。

  我本來存了幾分戲弄他的意思,結果他幾聲輕笑,沒有半點理虧的樣子。我有些惱,一側身,請他前行。

  還未舉步,一個小丫頭提著裙子快步如飛地跑來,紅姑冷聲斥責:「成什麼樣子!就是急也要注意儀容。」

  小丫頭忙停了腳步,有些委屈地看向我。我問:「怎麼了?」

  她喘了口氣道:「吳爺來了,還有一個長得很斯文好看,年紀只有二十出頭的人,可吳爺卻管他叫石三爺,然後馬車裡似乎還有個人。」

  我「啊」了一聲,微提了裙子就跑,又猛然醒起來,回身匆匆對霍去病行了個禮:「突然有些急事,還望公子見諒。」趕著對紅姑道:「你帶霍公子入座。」說完就急速向外跑去。小丫頭在後面嚷道:「在側門。」

  九爺正推著輪椅緩緩而行,吳爺、天照和石風尾隨在後。我人未到,聲先到,喜悅地問:「你幹嗎不事先派人說一聲呢?」九爺含笑道:「我也是臨時起意,來看看你究竟在忙什麼,昨日竟然一夜未歸。」

  我皺著鼻子笑了笑,走在他身側:「昨夜倒不是忙的,是看美人了。待會兒帶你見一個大美人。」他含笑未語。

  我帶著他們到屋廊一側,笑吟吟地說:「麻煩兩位爺從樓梯那裡上去,也麻煩這位石小爺一塊兒去。」吳爺和天照彼此對視了一眼,沒有動。石風看他們兩人沒有動也只能靜靜立著。九爺吩咐道:「你們先去吧!」

  三人行了一禮,轉身向樓梯行去,我帶著九爺進了一個窄窄的小屋子,說小屋子其實不如說是個木箱子,剛剛容下我和九爺,而且我還站不直身子,所以索性跪坐在九爺身旁。

  我抱歉地說:「為了安全,所以不敢做太大。」

  關好門,拉了拉一個銅鈴鐺,不久,小屋子就開始緩慢地上升,九爺沉默了會兒問:「有些像蓋屋子時用的吊籃,你特意弄的?」我輕輕「嗯」了一聲。

  黑暗中是極度的靜謐,靜得我好像能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其實膏燭就在觸手可及處,我卻不願意點亮它,九爺也不提,我們就在這個逼仄的空間彼此沉默著。九爺身上清淡的藥草香若有若無地氤氳開,沾染在我的眉梢鼻端,不知不覺間也纏繞進了心中。

  我們到時,歌舞已經開始。我正幫九爺煮茶,吳爺在我身旁低聲道:「你好歹去看看紅姑,你甩了個爛攤子給她,這也不是個事兒呀!」九爺聽我們在低語,回頭道:「玉兒,你若有事就去吧!」我想了想,把手中的茶具交給天照,轉身出了屋子。

  紅姑一看到我,立即把捧著的茶盤塞到我手中:「我實在受不了了,霍大少的那張臉能凍死人,自他踏入這園子,我就覺得我又回到了寒冬臘月天,可憐見的我卻只穿著春衫。我賠著笑臉、挖空心思地說了一萬句話,人家連眉毛都不抬一下。我心裡怕得要死,以為我們的歌舞沒有觸怒衛大將軍,但卻招惹到了這個長安城中的冷面霸王。可你一出現,人家倒笑起來,搞不懂你們在玩什麼,再陪你們玩下去,我小命難保。」一面說著一面人就要走,我閃身攔住她:「你不能走。」

  紅姑繞開我:「你可是坊主,這才是用你的關鍵時刻。我們這些小兵打打下手就成。」說著人已經快步走著遠去,只給我留了個背影。

  我怒道:「沒義氣。」紅姑回頭笑道:「義氣重要命重要?何況,坊主,我對你有信心,我給你氣勢上的支持,為你搖旗吶喊。」

  我嘆了口氣,托著茶盤慢步而行,立在門外的隨從看到我,忙拉開門,我微欠了下身子表示謝意,輕輕走進屋中。這位據說能改變節氣的霍大少正跪坐在席上,面無表情地看著台上的一幕幕。

  我把茶盤擱在案上,雙手捧著茶恭敬地放好。看他沒有搭理我的意思,我也懶得開口,索性看起了歌舞。

  霍去病隨手拿起茶盅,抿了一口。此時輪到扮將軍的秋香出場,她拿著把假劍在台上邊舞邊唱,斥責匈奴貪婪嗜殺,欲憑藉一身所學保國安民。霍去病「噗嗤」一聲把口中的茶盡數噴出,一手扶著几案,一手端著茶盅,低著頭全身輕顫,手中的茶盅搖搖欲墜。

  我忙繞到他面前,一把奪過他手中的盅子,擱回几案上,又拿了帕子擦拭濺在席面上的茶水。他強忍著笑,點了點台上的秋香:「衛大將軍要是這副樣子,只怕是匈奴殺他,不是他殺匈奴。」

  想起匈奴人馬上彪悍的身姿,我心中一澀,強笑著欲起身回自己的位置,他拽住我,我疑問地看向他,他道:「這歌舞除了那個扮公主的還值得一看外,其餘不看也罷,你坐下陪我說會兒話,我有話問你。」

  我俯了下身子道:「是,霍公子。」

  「小玉,我當時不方便告訴你身份,你依舊可以叫我小霍。」他有些無奈地說。

  「如今相信我是漢人了?」

  「不知道。你出現得十分詭異,對西域的地貌極其熟悉,自稱漢人,可對漢朝天下卻很陌生,若我們沒有半點疑心,你覺得我們正常嗎?後來和你一路行來,方肯定你至少沒有歹意。可我當時是喬裝打扮去的西域,真不方便告訴你身份。」我低著頭沒有說話,他所說的都很合理。

  他輕聲問:「小玉,我的解釋你能接受嗎?」

  我抬頭看著他:「我對西域熟悉是因為我在狼群中長大,我們有本能不會在大漠中迷路。我的確從沒有在漢朝生活過,所以陌生。我認為自己是漢人,因為我這裡是漢人。」我指了指自己的心,「不過也許我哪裡人都不能算,我的歸屬在狼群中。我能說的就這麼多,你相信我所說的嗎?」

  他凝視著我的眼睛點了下頭:「我相信,至於其它,也許有一天你會願意告訴我。」

  只有極度自信的人才會經常選擇與對方的眼睛直視,霍去病無疑就是這樣的人。我與他對視一瞬後,移開了視線,我不想探究他的內心,也不願被他探究。

  他問:「你來長安多久了?」我道:「大半年。」

  他沉默了會兒問:「你既然特地排了這出歌舞,應該早已知道我的身份,為何不直接來找我?如果我即使聽到有這個歌舞也不來看呢?」

  他居然誤會台上的這一幕幕都是為他而設,此人還真是自信過頭。我唇邊帶出一絲譏諷的笑:「想找你時不知道你在哪裡,知道你在哪裡時我覺得見不見都無所謂。」

  他看著我,臉色剎那間變得極冷:「你排這個歌舞的目的是什麼?」我聽著方茹柔軟嬌弱的歌聲,沒有回答。

  他平放在膝蓋上的手猛然收攏成拳:「你想進宮?本以為是大漠的一株奇葩,原來又是一個想做鳳凰的人。」

  我搖頭而笑:「不是,我好生生一個人幹嗎往那鬼地方鑽?」他臉色放緩,看向方茹:「你打的是她的主意?」

  我笑著搖搖頭:「她的心思很單純,只是想憑藉這一時,為自己尋覓一個好去處,或者至少一輩子能豐衣足食。我不願意幹的事情,也不會強迫別人,何況我不認為她是一個能在那種地方生存得好的人。」

  他道:「你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你究竟打的什麼主意?」我側身看向台上的李妍:「打的是她的主意。」

  他眉毛一揚,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看你不像是在狼群中長大的,倒好似被狐狸養大的。你的主意正打到點子上,公主已經聽說了《花月濃》,問我有沒有來過落玉坊,可見過編排歌舞的人。」

  我欠了下身子:「多謝讚譽。」

  他仔細聽著台上的悲歡離合,有些出神。我靜靜坐了會兒,看他似乎沒有再說話的意思,正欲向他請辭,他說道:「你這歌舞裡處處透著謹慎小心,每一句歌詞都在拿捏分寸,可先前二話不說地扔下我,匆匆出去迎接石舫舫主,就不怕我發怒嗎?」

  當時的確有欠考慮,但我不後悔。我想了下,謹慎地回道:「他是我的大掌櫃,沒有道理夥計聽見掌櫃到不出迎的。」

  他淡淡掃了我一眼:「是嗎?我的身份還比不過個掌櫃?」

  我還未回答,門外立著的隨從稟告道:「爺,紅姑求見。」他有些不耐煩地說:「有什麼事情直接說。」

  紅姑急匆匆地說:「霍公子,妾身擾了公子雅興,實屬無奈,還求海涵。玉娘,聽石風小哥說舫主震怒,正在嚴斥吳爺。」

  震怒?這似乎是我預料的反應中最壞的一種,我手扶著額頭,無力地道:「知道了,我會盡快過去。」對霍去病抱歉地一笑,「我要先行一步,看你也不是小氣人,就別再故意為難我。我現在還要趕去領罪,境況已夠淒慘。」

  「難怪公主疑惑石舫怎麼又改了作風。你這伙計當得也夠膽大,未經掌櫃同意,就敢編了擅講皇傢俬事的歌舞。」我沒有吭聲,緩緩站起。他忽然道:「要我陪你過去嗎?」

  我微愣了下,明白過來,心中有些暖意,笑著搖搖頭。

  他懶洋洋地笑著,一面似真似假地說:「不要太委屈自己,石舫若不要你了,我府上要你。」我橫了他一眼,拉門而出。

  紅姑一見我,立即拽住我的手。我只覺自己觸碰到的是一塊寒冰,忙反手握住她:「怎麼回事?」

  紅姑道:「我也不知道,我根本過不去,是一個叫石風的小哥給我偷偷傳的話,讓我趕緊找你,說吳爺正跪著回話呢!好像是為了歌舞的事情。」

  我道:「別害怕,凡事有我。」紅姑低聲道:「你不知道石舫的規矩,當年有人一夜之間從萬貫家財淪落到街頭乞討,最後活活餓死。還有那些我根本不知道的其它刑罰,我是越想越害怕。」

  我心中也越來越沒底, 面上卻依舊笑著:「就算有事也是我,和你們不相干。」紅姑滿面憂色,沉默地陪我而行。

  小風攔住了我們,看著紅姑道:「她不能過去。」

  紅姑似乎想一直等在外面,我道:「歌舞快完了,你去看著點兒,別在這節骨眼兒上出什麼岔子,更會給吳爺添亂。」她覺得我所說有理,忙點點頭,轉身離去。

  我對小風道:「多謝你了。」他哼了一聲,鼻子看著天道:「你趕緊想想怎麼給九爺交待吧!難怪三師傅給我講課時說什麼女子難養也。」

  我伸手敲了下他額頭,惡狠狠地道:「死小子,有本事以後別討媳婦。」

  深吸口氣,輕輕拉開了門。吳爺正背對門跪在地上。九爺臉色平靜,看著倒不像發怒的樣子,可眉目間再無半絲平日的溫和。天照垂手立在九爺側後方。窗戶處的竹簾已放下,隔斷了台上的旖旎歌舞,屋內只餘肅穆。

  聽到我進來的聲音,九爺和天照眼皮都未抬一下。

  統管石舫所有歌舞坊的人都跪在了地上,似乎我沒有道理不跪,我小步走到吳爺身旁,也跪在了地上。

  九爺淡淡說:「你下去吧!怎麼發落你,慎行會給你個交待。」

  吳爺磕了個頭道:「我是個孤兒,要不是石舫養大我,也許早就被野狗吃了。這次我瞞著落玉坊的事情,沒有報給幾位爺知道,九爺不管怎麼罰我,我都沒有任何怨言,可我就是不甘心,為什麼石舫要變成今天這樣,比起其他商家,我們厚待下人,與主顧公平買賣,從未欺行霸市,可如今我要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手下的歌舞坊一間間不是彼此搶奪生意,就是被別人買走。我每次問石二爺為何要如此,石二爺卻總是只吩咐不許干涉,看著就行了。老太爺、老爺辛苦一生的產業就要如此被敗光殆盡嗎?九爺,你以後有何面目見……」

  天照出口喝道:「閉嘴!你年紀越大,膽子也越發大了,老太爺教會你如此和九爺說話的嗎?」

  吳爺一面磕頭,一面聲音哽嚥著說:「我不敢,我就是不明白,不甘心,不甘心呀!」說著已經嗚嚥著哭出了聲音。

  九爺神色沒有絲毫變化,眼光轉向我,我毫不理屈地抬頭與他對視,他道:「你真是太讓我意外,你既然有如此智謀,一個落玉坊可是委屈了你。好好的生意不做,卻忙著攀龍附鳳,你折騰這些事情出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吳爺抹了把眼淚,搶先道:「玉娘她年紀小,為了把牌子打響,如此行事不算錯。有錯也全是我的錯,我沒有提點她,反倒由著她亂來。九爺要罰,一切都由我擔著。」

  九爺冷哼了一聲,緩緩道:「老吳,你這次可是看走了眼,仔細聽聽曲詞,字字都費了功夫,哪裡是一時貪功之人能做到的?歌舞我看了,夠別出機杼,要只是為了在長安城做紅落玉坊的牌子,一個尋常的故事也夠了,犯不著冒這麼大的風險影射皇傢俬事。大風險後必定是大圖謀。」

  吳爺震驚地看向我,我抱歉地看了吳爺一眼,望著九爺坦然地說:「我的確是故意的,目的就是要引起平陽公主的注意,進而結交公主。」

  九爺看著我點頭道:「你野心是夠大,可你有沒有掂量過自己可能承擔的後果?」

  我道:「後果?不知道九爺怕什麼?石舫如今這樣,不外乎三個可能:一是石舫內部無能,沒有人能打理好龐大的業務,但我知道不是。石舫的沒落是伴隨著竇氏外戚的沒落、衛氏外戚的崛起。那還有另外兩個可能,就是要麼石舫曾經與竇氏關係密切,因為當今天子對竇氏的厭惡,受到波及,或者石舫曾與衛氏交惡,一長一消也自然正常。」

  天照抬眼看向我,吳爺一臉恍然大悟,表情忽喜忽憂。我繼續道:「衛氏雖然權勢鼎盛,但衛大將軍一直極力約束衛氏宗親,禁止他們仗勢欺人,連當年鞭笞過他的人都不予追究。所以除非石舫與衛氏有大過結,否則石舫如此是因為衛氏的可能性很低。所謂權錢密不可分,自古生意若想做大,勢必要與官府交往,更何況在這長安城,百官雲集、各種勢力交錯的地方?我雖沒有見過老太爺,但也能遙想到他當年的風采,所以我估計老太爺定是曾與竇氏交好。」

  九爺拿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你既然明白,還要如此?」我道:「如果再早三四年,我自然不敢,可如今事情是有轉機的。」

  天照和吳爺都是眼睛一亮,定定看著我,九爺卻是波瀾不興,擱下茶盅淡然地道:「金玉姑娘,石舫底下有幾千口子人吃飯,他們沒有你的智謀,沒有你的雄心,也不能拿一家老小的命陪你玩這個遊戲。從今日起,落玉坊就賣給姑娘,和石舫再無任何關係,姑娘如何經營落玉坊是姑娘自己的事情。天照,回府。」 因為極至的淡,面色雖然溫和,卻更顯得一切與己再不相關的疏遠和冷漠。

  我不能相信地定定看著他,他卻不再看我一眼,推著輪椅欲離開,經過我和吳爺身旁時,因為我們正跪在門前,輪椅過不去,他看著門道:「煩請兩位讓個道。」語聲客氣得冰冷,凍得人的心一寸寸在結冰。

  我猛然站起,拉開門急急奔了出去,小風叫了聲「玉姐姐」,我沒有理會,只是想快快地離開這裡,離他遠一些,離這寒冷遠一些。

  奔出老遠,忽然想起他要如何下樓,他肯定不願意別人觸碰他的身體,緊咬著牙,惱恨自己地猛跺了幾腳,又匆匆往回跑,找會操作那個木箱子的人去告訴天照和石風如何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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