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3309|回覆: 98

[歷史軍事] 【桐華】雲中歌(「大漢情緣」三部曲之二)《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發表於 2016-6-1 14:53:39 |顯示全部樓層
本帖最後由 enixpyj 於 2016-6-20 14:41 編輯

【小說書名】:雲中歌

【小說作者】:桐華

1442214056-1021137166_n.jpg


【作者簡介】:
桐華(1980年10月18日-),本名任海燕,女,旅美言情小說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1]。網絡連載時曾用筆名「張小三」,畢業於北京大學。2005年從中國達到美國,創作第一部小說《步步驚心》在晉江文學城網站連載,2006年正式出版。

【內容簡介】:
《雲中歌》 是桐華創作的一部言情小說,共分三冊。以漢朝為背景,是「大漢情緣」系列的第二部,上接《大漠謠》,下接《解憂曲》。三部的人物有貫通和串聯,但是彼此又是獨立的故事。講述了四個傳奇男子與四個傳奇女子中愛恨情仇。繁體中文版分六卷,分別是:緣定綠羅裙,情亂長安城,相劫今生諾,心系半生願,恨酬江山月和悲喚來世夢。

【其他作品】:步步驚心 .大漠謠(「大漢情緣」三部曲之一).雲中歌(「大漢情緣」三部曲之二).被時光掩埋的秘密(又名《最美的時光》)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發表於 2016-6-1 14:54:27 |顯示全部樓層
雲中歌(大漢情緣) 序言
作者︰桐華
    西漢自高祖劉邦立國,經惠、文、景帝,到漢武帝即位之初,「漢興六十余載,海內艾安,府庫充實」。(《漢書-公孫弘卜式兒寬傳》)。

    漢武帝在位期間,雖雄才偉略,卻好大喜功,窮兵黷武,起居奢侈。由于「外事四夷之功,內盛耳目之好,征發煩數,百姓貧耗」(《漢書-刑法志》),到漢武帝晚年,漢朝已是「海內虛耗,戶口減半」(《漢書-昭帝紀》)。

    漢武帝的連年征戰、窮奢極欲,導致國庫空虛,為了彌補用度,漢武帝允許買官和犯法者以錢贖罪。「用度不足,乃行壹切之變,使犯法者贖罪,入谷者補吏,是以天下奢侈,宦亂民貧,盜賊並起,亡命者眾。」(《漢書-貢禹傳》)

    吏治混亂,富者越富,窮者越窮,社會矛盾日趨激化,各地紛紛起義。「百姓貧耗,窮民犯法。」(《漢書-刑法志》)。「盜賊滋起。南陽有梅免、百政,楚有段中、杜少,齊有徐勃,燕、趙之間有堅盧、範主之屬。大群至數千人,擅自號,攻城邑,取庫兵,釋死罪,縛辱郡守、都尉,殺二千石,為檄告縣趨具食;小群以百數,掠鹵鄉里者不可稱數。」(《漢書-酷吏傳》)。

    漢武帝采用的政策則是任用張湯、趙禹、王溫舒、咸宣、尹齊、楊僕等酷吏,實行殘酷的高壓政策。漢武帝之前,從高祖到景帝,歷經四代皇帝,《漢書-酷吏傳》不過收錄了兩個酷吏,而漢武一朝,就有酷吏十一人。

    刑罰一再加重。律令從漢初劉邦在位時的九章,增至三百五十九章,只大闢一項就有四百零九條,一千八百八十二事。以死刑為例比的刑法多至一萬三千四百七十二事。「文書盈于幾閣,典者不能遍睹」(《漢書-刑法志》)。

    即使如此嚴苛的刑罰,依然不能阻止走投無路的百姓起義。

    漢武帝一直希望臣服四夷。但直到他死,四夷問題也並沒真正解決。因為內亂,匈奴、西羌、西南夷、烏桓等外族的外亂也起。

    漢武帝晚年,面對岌岌可危的大漢天下,想到秦朝亡于窮民起義的前車之鑒,才意識到自己一生之過,向天下頒布《罪己詔》「朕即位以來,所為狂悻,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

    只是漢武帝雖有心改過,卻年事已高,無力回天,只能將一個風雨飄搖的大漢社稷傳給了年僅八歲的漢昭帝。

    我要講述的故事就發生在這個內憂外患的大背景下。

    這只是個故事,對于熟悉歷史,又希望嚴格遵于歷史的看官,只能抱歉。故事就是故事。引用大仲馬那句著名的話做解︰「歷史是什麼,歷史不過是用來掛小說的一顆釘子!」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發表於 2016-6-1 15:10:57 |顯示全部樓層
1 綠羅裙(上) 作者︰桐華

    萬里荒漠,如火驕陽。

    金子般燦爛的黃色,充盈在天地間。

    人世間最受尊寵的顏色,在這里卻是死亡的歡笑聲。

    刺眼陽光下點點反射的白光,那是動物的殘骸,或者人的尸骨。

    樓蘭城外的白龍堆沙漠以龍卷風和變幻莫定的地形聞名。

    沒有熟悉的樓蘭向導引路,幾乎沒有任何機會能活著走出這片大漠。

    連綿起伏的沙丘上,一行數十人正在死亡邊緣掙扎。

    七天前,他們的樓蘭向導背叛了他們,利用一場突來的沙暴,趁亂扔下了這幫漢人。

    一行人,武功體力都不弱,但在殘酷的自然面前,卻如螻蟻一般渺小。

    如果再尋不到水源,他們就會永久地留在這里,變成那森白骨架中的一個。

    趙破奴搖了搖水囊,這是最後的幾口水了。

    他將水囊捧給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

    少年的視線從他已經爆裂的唇上一掃而過,淡淡說︰「你喝了這幾口水。」

    趙破奴剛要說話,少年又低低補了句,「這是我的命令。」

    眾人都只當少年是趙破奴的親戚,趙破奴借勘查西域的機會帶出來歷練一番,只有趙破奴知道少年的命令意味著什麼。

    趙破奴拿回了水囊,卻沒有喝,把水囊別回腰間。心中只一個信念,他一定要把少年活著帶出沙漠,即使用他們所有人的鮮血為水。

    「你出入沙漠多次,這麼多人中只有你最熟悉沙漠,我們能否活下去的關鍵就是你,把水喝下去,維持住你的清醒頭腦,想法子帶我們走出沙漠。即使我們都要死,你也應該是最後一個。」少年雖然說著事關生死的話語,語氣卻好象事不關己。

    在沙漠中徒步七日,在饑餓、干渴、死亡的煎熬下,不少人的意志早已垮掉,面上滿是晦敗的絕望,可這個不過十二三歲的少年,雖然也是嘴唇干裂,面容憔悴,神色卻是清冷淡然。

    太陽毫不留情地蒸烤著大地,蒸烤著他們的身體。

    他們的生命一點一滴地蒸發。

    每一粒金黃的沙子都跳著死神地舞蹈,歡迎著他們的到來。

    走在最前面的趙破奴忽地做了個停下的手勢,所有人都停住了腳步。

    少年看到趙破奴側耳傾听的樣子,也凝神去听。

    「叮咚、叮咚……」

    若有若無的鈴鐺聲。

    幾個人驚喜地大叫起來,「駝鈴聲!是駝鈴聲!」

    從死亡的陰影中看到一線生的希望,這個好象還遠在天際的鈴鐺聲不啻是天籟之音。

    少年卻依舊面色清冷,面臨死亡時,他沒有黯然絕望,有生的希望時,他也沒有喜悅興奮,透著一切都事不關己的淡漠。

    趙破奴揮了揮手示意眾人安靜,「鈴聲有些古怪,如果是商旅的駱駝隊,不應該聲音這麼單薄,听著好象只有一匹駱駝,可有幾個人敢孤身穿行大漠?地處西域,來人是友是敵還不一定,提高警惕。」

    「叮咚、叮咚……」

    伴著駝鈴聲,大漠的盡頭,在火一般燃燒的金黃色中,冉冉飄起一團綠影。

    七天未見綠色的人,頓生親切感,少年也不禁覺得干渴淡了幾分。

    待近了時,眾人才看清一匹小小的雪白駱駝上側坐著一個小小的人,不過七八歲年紀,一身綠衫,笑靨如花。

    眾人撐著脖子往後看,卻再見不到任何人。

    一匹神俊異常的駱駝,一個精靈可愛的女孩,眾人只覺詭異,剎那間想起許多荒誕的西域傳說,雪山神女、荒漠妖女……

    小女孩笑向他們招了招手,「我娘讓我來帶你們出沙漠。」

    趙破奴問︰「你娘是誰?就你一個嗎?」

    小女孩詫異地說︰「我娘就是我娘呀!怎麼就我一個呢?」拍了拍駱駝,「我有鈴鐺,這是二哥送我的朋友。」指了指自己身後,「還有雪狼,娘吩咐她保護我。」

    眾人這才發現小駱駝身後還隨著一頭渾身銀白的狼。

    一只狼卻讓眾人想到了矜持高貴的字眼。不怕狼的駱駝?不吃駱駝的狼?眾人驚詫未完。

    「還有……」小女孩又從衣領內掏出一個小竹哨嗚嗚吹了兩聲,仰頭望著天上兩只隨笛聲落下的雕說︰「還有小謙和小淘,這是爹爹給我找的朋友。」

    兩只白雕還不大,但展翅間已露天空霸主的威嚴。

    一只落在了駱駝背上,一只卻想落到狼頭上,狼警告地嗚叫了一聲,伸爪欲撲,雕兒悻悻地飛起,卻還不甘心地伺機盤旋著。

    小女孩笑說︰「小淘,不要逗雪姐姐了,就在鈴鐺背上休息一下吧!」

    眾人看得又是驚奇,又是好玩,也明白過來為何小女孩能找到他們。

    趙破奴身子一震,心內驟然間翻江倒海,他一面細細打量著女孩,一面問︰「你娘姓什麼?你爹爹姓什麼?你叫什麼名字?你娘為何命你帶我們出沙漠?」

    「哎呀!大叔叔,娘親就是娘親呀!我叫雲歌,我娘說有位趙叔叔對她有恩,就讓我來領路了。你們走不走呢?還要兩天才能出沙漠呢!」

    雲歌側坐在駱駝上,說話時,兩只腳一蕩一蕩。

    一雙蔥綠的鞋子,鞋面上各綴著一顆龍眼大的珍珠。一只鞋她倒是規規矩矩地穿著,一只鞋卻是半趿著,露著一截雪白的縴足,隨著她一蕩一蕩,在綠羅裙間若隱若現。

    雲歌看到少年望著她的腳看,因為還是天真爛漫的年齡,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反倒朝少年甜甜一笑。

    少年卻是年少早慧,已懂人事,本只是因為美麗而欣賞的無意之舉,被雲歌一笑,臉卻不禁紅起來,匆匆移開了視線,身上不合年齡的清冷漠然淡了幾分。

    趙破奴看不出來這個小姑娘是天真未解事,還是故意相瞞,知道再問也問不出名堂來,只能作罷。一對雕兒的名字觸動了往事,心中傷痛難說,雖知道萬分不可能,可還是隱隱盼著自己的胡思亂想是真,「我就姓趙,雲歌兒,那就煩勞你領路了。」

    雲歌跳下駱駝,笑向趙破奴恭敬地行了一禮,「趙叔叔,雲歌代娘親給您問安。」又指著駱駝背上掛著的一排水囊,「這是給趙叔叔的。」

    眾人未等她語落,已經齊聲歡呼,一掃先前的沉郁,笑鬧道︰「趙爺,就知道您是我們的救星。」

    趙破奴解下一個水囊正要給少年送去,卻發現雲歌已經拿了自己的水囊給少年,「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仿似沒有听到雲歌的問題,沉默地接過水囊,沉默地喝著水。

    其他人都一連聲地對雲歌道謝,少年卻沒有一聲謝謝,甚至一個表示謝意的眼神都沒有,神情清淡到近乎冷漠。

    雲歌倒是一點不見怪,背著雙手,仰著腦袋,笑眯眯地看著少年。

    少年將水囊遞回給雲歌時,望見她彎彎如月牙的眼楮,終于淡淡說︰「趙陵。」

    雲歌立即清脆地叫了一聲「陵哥哥」,配著一個明媚如人間四月天的笑顏,從未被人如此喚過的趙陵只覺慣常黑漆漆的心中也投入了一線陽光。

   

    富麗堂皇的屋宇,青銅燻爐中的渺渺青煙讓高坐在上端的人面目模糊。

    一個四歲的小兒正立在宴席中央,背著雙手誦書。

    「……眾聖輔德,賢能佐職,教化大行,天下和洽,萬民皆安仁樂誼,各得其宜,動作應禮,從容中道。故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後仁,」此之謂也。堯在位七十載,乃遜于位以禪虞舜。堯崩,天下不歸堯子丹硃而歸舜。舜知不可闢,乃即天子之位,以禹為相,因堯之輔佐,繼其統業,是以垂拱無為而天下治。孔子曰‘《韶》盡美矣,又盡善矣’,此之謂也。至于殷紂,逆天暴物,殺戮賢知,殘賊百姓……」

    兩側旁听的人都面露驚嘆,神童之名果非虛傳。

    高坐在上方的老者也難得地笑著點點頭。

    小兒背完書,剛想如往常一般撲進母親懷中,又立即記起母親事先一再叮囑的話,于是一副大人模樣地作揖行禮,然後挺直腰板,板著面孔,一步一頓地度著小方步退回自己的位置。

    他看沒有人注意,立即沖母親做了個邀功的鬼臉。

    側坐在老者一旁的女子含著笑輕點了點頭,示意他坐好。

    …………

    風和日麗的夏日,蟬聲陣陣。

    五歲的小兒藏在書房的簾幕背後,一雙烏黑靈動的大眼楮盯著外面。

    外面腳步匆匆,一個女子溫柔的聲音,「陵兒。」

    小兒驚慌下,立即想出聲阻止,可已是晚了一步。

    只听見齊齊的尖叫聲,放置在門上面的水桶已經隨著女子推門的動作翻到。

    一桶混了墨汁的黑水全部倒在女子身上。

    女子從頭到腳變成了落水的黑烏鴉。一旁的侍女嚇得立即黑壓壓跪了一地。

    小兒的貼身侍從于安早已經嚇得癱軟在地,心里萬分悔恨。他才剛做貼身奴才,才剛學會諂媚,才剛貪污了一點錢,才剛摸了一把侍女姐姐的手,難道天妒英才,不給他機會做天下第一奸詐奴才,就要要了他的命?

    小兒緊張地拽著簾子,母親最愛美麗,這次肯定完了!

    女子在屋子門口靜默地站了一會,剛開始的不能置信和驚怒,都慢慢化成了一臉無奈,「陵兒,出來!」

    小兒從簾子後探了個腦袋出來,快速晃了一下,又縮了回去,「阿姊把我畫的畫給剪了,我是想捉弄阿姊的。我會背書,會寫字,會听先生的話,會不欺負阿姊,會……」

    女子走到小兒身前,揪著小兒的衣服領子把他拽出了簾子,用力給了小兒一個擁抱,又在小兒臉上揉了幾把。

    小兒越來越害怕,終于停下了嘴里的嘮叨,低下了頭,「我錯了。」

    女子看到他的樣子,驀然大笑起來,對身後的侍女吩咐,「你們還跪著做什麼?還不去準備沐浴用具?要最大的浴桶。」

    小小的人兒本來衣飾精致,此時卻也是滿身墨水。他癟著嘴,看著母親,一臉敢怒不敢言,母親肯定是故意的。

    自從三歲時失足落過一次水,他最討厭的就是在浴桶里洗澡。

    女子看到他的樣子,笑著在他的臉頰上親了下,「是洗澡,還是領罰,自己選。」

    小兒剛想說「領罰」,看到女子眼楮瞟著于安,立即耷拉下了腦袋。

    果然是女子小人難養也,人家一個就很淒慘了,他卻是兩個都有,認命吧!

    …………

    重重疊疊的簾幕。

    他曾經躲在這里讓母親找不到,在簾子內偷看母親的焦急;

    也曾經躲在這里,突然跳出來嚇唬過母親和阿姊;

    也在不願意听先生授課時躲到過這里……

    可是今天,他一點都听不懂簾子外面的人的對話。

    他只覺得害怕,一種從沒有過的恐懼。母親正在跪地哀求,她的額頭都已經磕出了血,可為什麼父親仍然只是視線冰冷地看著母親。不是所有人都說他最寵愛母親嗎?

    「為了陵兒,你必須死!」

    父親只是說著一個最簡單的句子,他卻怎麼都不能明白。

    為什麼為了他,母親要死?他才不要母親死!

    他正要從簾里鑽出,身後的于安死死扣住了他的手和嘴。

    于安滿頭冷汗,眼楮中全是哀求。他在于安的按壓下,一動不能動。

    兩個宮人拖了母親出去,母親原本的嗚咽哀求聲,變成了淒厲的叫聲︰「讓我再見陵兒一面……陵兒,陵兒,陵兒……」

    母親額頭的鮮血落在地面上。

    一滴,一滴,一滴……

    涔透進地板中,成為他心上一生都抹不去的痕跡。

    那血腥氣永遠都漂浮在大殿內,也永遠漂浮在他的鼻端。

    母親時而哀求悲痛,時而絕望淒厲的聲音,在黑暗的大殿內,和著血腥味,徘徊不止。

    夜夜,日日,月月,年年;

    年年,月月,日日,夜夜。

    從沒有停止過……

    陵兒,陵兒,陵兒……

    母親額頭的血越落越急,越落越多,已經淹沒到他的胸口。

    「母親,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

    是你的錯,是你害死了你的母親,是你的錯……

    ******************

    趙陵整個人在毯子里縮成一團,一頭冷汗,卻緊咬著嘴唇,一聲都不肯發出。

    「陵哥哥,陵哥哥……」雲歌輕搖著趙陵。

    趙陵從噩夢中醒來的一瞬,一把推開了雲歌,「大膽奴才,誰準你……」

    等看清是雲歌,看清楚自己是睡在蒼茫廣闊自由的天地間,而非暗影重重的殿堂內,他立即收了聲音,眼神漸漸從冷厲變成了迷茫。

    雲歌被趙陵推得一**坐到地上,卻只是揉著**,小聲地問︰「你做噩夢了嗎?」

    趙陵定定看著夜色深處,似乎沒有听見雲歌的話。

    雲歌坐到篝火旁,在自己隨身攜帶的荷包里,翻了一會,找出幾枚酸棗丟進水中,待水煮開後,端給趙陵。

    趙陵盯著雲歌手中的杯子,沒有接的意思。

    雲歌輕聲說︰「顏色雖然難看,可效果很好,酸棗有安定心神的作用。」

    趙陵依然沒有動,雲歌的眼楮骨碌轉了一圈,「我不肯喝藥時,我娘都給我唱歌哄我喝藥,我也唱歌給你听好不好?」

    張口就要唱起來,趙陵看了一眼沉睡的眾人,端過了碗。

    雲歌笑眯眯地望著他,趙陵喝完水,一聲不吭地就躺下睡覺。

    雲歌擁著毯子看了他一會後,往他身邊湊了湊。

    她湊一寸,趙陵沉默地後退一寸,雲歌再湊一寸,趙陵又後退一寸,雲歌再湊一寸,趙陵又後退一寸……

    趙陵終于忍無可忍,壓著聲音問︰「你想干什麼?」

    「我睡不著,你正好也睡不著,那我們說會話,好不好?你給我講個故事好不好?」

    「不會。」

    「那我給你講故事。」雲歌未等他同意,已經開始自說自話。「有一年,我爹爹帶我去爬雪山……」

    趙陵本想裝睡,讓雲歌停止嘮叨,可雲歌卻自己一人講得很是開心,講完了她的雪山經歷,又開始講她的二哥、三哥,趙陵冷著聲音說︰「我要睡覺了。」

    「那你睡吧!我娘給我講故事時,我也是听著听著就睡著了……我三哥和我去大秦時,我五歲。大秦有很多人是金黃色的頭發,碧藍色的眼楮,很漂亮。不過我不喜歡他們,他們把獅子餓很多天,然後放了獅子出來和人斗,很多人坐在那里看,我討厭看這個,三哥卻頂喜歡看。他們送給爹爹兩頭小獅子,被三哥拿了去養……你肯定不相信,但我發誓真有這樣一個國家……」

    雲歌還想羅嗦,趙陵截道︰「天地之大,無奇不有,為什麼不相信?先帝在位時,安息和條枝已有使者來拜見過,《史記-大宛列傳》中都有記述。既然西域再向西能有繁華可比漢朝的安息帝國,那安息的西邊也很有可能有別的國家。听聞安息商人為了獨霸我朝的絲綢,中間獲利,才不肯將更西之地的地形告訴西域胡商和漢朝商人。」

    雲歌和別人講述她的故事時,很多人都嘲笑她胡說八道,第一次踫到有人相信,一下興奮起來,「你相信我的故事?確如你所料,大秦就在安息之西,你去過安息嗎?安息也很好玩。」

    趙陵沒有理會雲歌的問題,雲歌等了一瞬,見他不回答,笑了笑,又自顧開始講自己的故事。

    趙陵這次卻沒有再出聲阻止,只是閉著眼楮,不知道是睡是醒。

    趙陵從小到大,礙于他的身份地位,從沒有人敢當面違逆他,和他說話時都是或謹小慎微,或恭敬懼怕,或諂媚順從。

    他第一次踫到雲歌臉皮這麼厚的人,偏偏還厚得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一點眼色都不懂看。

    本來只是無奈地忍受雲歌的噪音,可漸漸地,他在不知不覺中開始真正听雲歌的故事。

    從塞北草原到大漠戈壁,從珠穆朗瑪峰到帕米爾高原,從驚濤駭浪的大海到安靜寧和的雪窟,從西域匈奴的高超馬技到大秦安息的奇巧工藝……

    雲歌的故事中有一個他從未接觸過的世界,是他在書冊中讀到過,卻絕不可能看到和摸到的世界。

    對他而言,那是一個近乎傳說的世界。

    最後是他仍然在等著她的下一個故事,雲歌卻在「……那只小狼竟然會偷東西,還是貪財的小偷,專偷那些晶晶亮的寶石……我快被它氣死了……我就打它**……打它**……」的斷續聲中睡去。

    趙陵緩緩睜開了眼楮,翻了個身子,凝視著雲歌。

    即使在睡覺,雲歌的眉眼間也充滿了笑意,如她的名字一般自在寫意。細密長的睫毛,在星光下,如兩只小蝴蝶正在休憩。

    雲歌睡覺很不老實,裹著毯子翻來翻去。

    眼看著越翻離篝火越近,雲歌的頭發已經要聞到焦味,她卻依舊睡得人事不知,趙陵只能萬般無奈地起身把她拽回來。

    她又朝著趙陵翻過來,越翻越近,趙陵輕輕把她推開,她又翻出去,翻向篝火……

    拽回來,推出去,拽回來,推出去……

    趙破奴第二日醒來時,看到的一幕就是︰雲歌抱著趙陵的胳膊,正睡得香甜,嘴邊猶帶著笑意,不知道做了什麼好夢。而趙陵卻是一個古怪之極的姿勢,拽著雲歌衣袖一小角,似怕她跑掉,又似怕她接近。明明睡得很沉,偏偏臉上全是疲憊無奈。

    其他人都笑起來,趙破奴卻是吃驚地瞪了雲歌和趙陵半晌。早就听聞趙陵睡覺時,不許任何人接近,甚至守在屋子里都不行,只有于安可以守在門口,一路同行,也的確如傳聞,雲歌怎麼讓趙陵屈服的?

   

    走完這段戈壁,進入前面草原,就代表著他們已經進入漢朝疆域。

    趙破奴的神情輕松了幾分,幸不辱命,終于平安。

    雪狼忽然一聲低嘯,擋在了雲歌身前。

    趙破奴立即命眾人圍成圈子,把趙陵護在了圈子中間。

    不一會就看見幾個衣衫襤褸的人在拼命奔跑,有漢朝官兵在後追趕,眼看著他們就要跑出漢朝疆域,可利箭從他們背後穿胸而過,幾個人倒在地上。

    雲歌看到箭飛出的剎那,已經驅雪狼上前,可雪狼只來得及把一個少年撲到在地。

    「大膽狂徒,竟然敢幫欽犯。殺!」馬上的軍官一揮手就要放箭。

    趙破奴立即叫道︰「官爺,我們都是漢朝人,是奉公守法的商人。」

    軍官盯著他們打量了一會,命令停止放箭,示意他們上前說話。幾句問話,句句不離貨物和錢。

    趙破奴已經明白軍官的意思,偷瞟了眼趙陵,雙手奉上一個厚重的錢袋,「官爺們守護邊防辛苦了,請各位官爺喝酒驅寒。」

    軍官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錢袋,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們來往一趟漢朝西域就可以回家抱老婆孩子,我們還要在這里替你們清除亂民。」

    有人早就看軍官不順眼,剛想發作,被趙破奴盯了一眼,只能忍氣沉默。

    趙破奴命一旁的人又奉上一袋錢,軍官才勉強滿意,「你們可以走了。」

    雲歌卻不肯離開,執意要帶那個已經昏厥過去的少年一起走,趙破奴無奈下只能再次送上錢財,向軍官求情,軍官冷笑起來,「這是造反的亂民,死罪!你們是不是也不想活了?」

    趙陵冷冷開口︰「他才多大?不過十三四歲,能造誰的反?」

    軍官大怒,揮鞭打向趙陵。

    雲歌一手輕巧地拽開了趙陵,一手輕揚,只見一團黑色的煙霧,軍官捂著眼楮哭喊起來,「我的眼楮,我的眼楮。」

    其他士兵立即拔刀挽弓,眼見一場血戰。

    雲歌不知害怕,反倒輕聲笑起來︰「乖孩子,別哭,別哭!你的眼楮沒有事情,不是毒,是西邊一個國家出產的食料,只是讓你一時不能打人而已,回去用清水沖洗一下就沒事了。」

    一直清冷的趙陵,听到雲歌笑語,看到軍官的狼狽樣子,唇角也輕抿了絲笑,負手而立,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這兩個人……年齡不大,脾氣卻一個比一個大!

    為了這一隊官兵日後能保住性命,只能犧牲自己了。

    趙破奴無奈地嘆了口氣,一面大叫著不要動手,一面從懷中掏出一卷文書遞給軍官的隨從,「這是我們出門前,家中老爺的一封信。」

    隨從正要揮手打開,瞟到文書上的封印,面色大變,立即接過細看,又趴在軍官耳邊嘀咕了一陣。

    軍官忙連連作揖,「您怎麼不早說您是趙將軍的親戚呢?誤會,全是誤會……」

    軍官又是道歉,又是要還錢,還說要請他們去喝酒吃飯,終于當趙破奴一再拒絕,一再表示不介意,還和軍官稱兄道弟了一番後,官兵們才離去。

    眾人都嘻笑起來,「趙爺,您怎麼對他們那麼客氣?這不是折他們的壽嗎?」趙破奴卻是看著趙陵好似清清淡淡的神色,心中重重嘆了口氣。

    救下的少年估計是餓過頭了,又連日驚怕,直到晚上才醒轉。

    醒來後,一滴眼淚都沒有,只是沉默地吃餅,一連吃了八張,還要再吃。

    雲歌驚叫起來︰「你會撐死的!」

    少年仍舊死死盯著餅子,「吃了這一頓就沒有下一頓了。撐死總比餓死好。爹說了,餓死鬼連投胎都難。」

    雲歌皺眉看著少年,一向很少說話的趙陵突然說︰「把剩下的餅子都給他。」

    雲歌立即將所有的餅子收到一個布囊里遞給少年,少年抬眼盯向趙陵,一臉遲疑,趙陵微微點了下頭。

    少年接過布囊,緊緊地抱在懷里,生怕有人會搶走的樣子。突然間,他的眼淚就掉了下來,「娘,我有吃的了,娘……爹……我有吃的了,你不要把妹妹賣掉……娘……娘餓死了,爹……我爹死了,我爹也死了……」

    剛開始是無聲地落淚,漸漸變成了嚎啕大哭,最後變成了撕心裂肺地哭叫聲,一聲聲敲裂了寧靜的夜色。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發表於 2016-6-1 15:11:47 |顯示全部樓層
1 綠羅裙(下) 作者︰桐華

因為收成不好,他們實在交不起賦稅,可如果不交賦稅,官老爺就要收走土地,為了保住土地,父母就只好把妹妹賣了。

    可是第二年因為鬧了蝗災,收成還是不好,交過賦稅,他們是一點吃的都沒有了,村里的樹皮都被扒光了,餓極了甚至連土都吃。

    實在活不下去,有人說去富貴老爺手里搶吃的,他們就去搶吃的了,然後官府說他們造反,他們覺得不管了,只要能活下去,造反就造反吧!可是他們還是一個個都死了,都死了……

    「為什麼你們有吃的?為什麼我們沒有吃的?娘說這是命!是誰規定的命?」

    少年滿面淚痕,視線從他們臉上一個個盯過,可是沒有一個人能回答他的問題。

    「和我們一起造反的識字先生說是皇上的錯,因為皇上老是要打仗,為了打仗就要好多錢,所以賦稅一再加重,人們交不起賦稅,就沒了土地,變成了流民,為了鎮壓流民,刑罰只能越來越重,一點小罪就要株連全家,既然是皇上的錯,那為什麼不許我們造皇上的反?為什麼還說造反是錯的?」

    趙破奴連著說了幾聲「不要說了,住口」,都沒能阻止住少年的話語。

    雲歌其實听不大懂少年的話,只覺少年可憐,于是邊听邊點頭︰「我犯錯時,娘親都會罰站我。如果是皇上的錯,的確應該造他的反,你們沒有錯。」

    趙破奴已經不敢再看趙陵的神色,唯一的感覺就是想仰天長哭,難道是他殺孽太多,老天打算選擇今日懲罰他?

    趙陵目視著篝火,徐徐說︰「官逼才民反,不是你們的錯。」

    少年說︰「救命之恩不可忘。我听到大家叫你雲歌,小公子,你叫什麼?」

    趙陵道︰「你並沒有欠我什麼,不必記住我的名字。」

    少年未再多問,緊緊抱著餅子和水囊,起身朝夜色深處走去,「你們是富貴人,我是窮人,我們的命不同。我應該謝你們救我,可也正是因為你們這樣的富貴人讓我娘和我爹死了,所以我不能謝你們。我叫月生,我會記住你們的救命大恩,日後必報。」

    「喂,你去哪里?」雲歌叫道。

    「不用擔心我,我一定會活下去,我還要去找妹妹。」少年回頭深看了一眼雲歌,身影一瘸一拐地融入夜色中。

    圍著篝火坐著的眾人都沉默無語。

    半晌後,才有一個人低低說︰「現在的地方官吏大部分都如我們今日踫見的那個兵官,欺軟怕硬,欺善怕惡,見錢眼開,對上諂媚,對下欺壓,義正言詞地說什麼大漢律法,不能放人,可轉眼就又為了懼怕權貴,把人放了。」

    趙破奴已經連阻止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大叫︰「天晚了,都睡覺!」

    趙陵起身向外走去,趙破奴想跟上去,趙陵頭未回地說︰「我想一個人走一走。」

    趙破奴為難地立在那里,雲歌朝趙陵追去,向趙破奴指了指雪狼,示意他不要擔心。

    趙陵走了一路,都沒有理會雲歌,後來索性坐到草地上,默默盯著夜色盡頭發呆。

    雲歌在他身後站了良久,趙陵一直一動不動。

    雲歌用黛筆在自己手上畫了眼楮眉毛鼻子,一只手的人有胡子,一只手的人戴著花。

    雲歌把手放到趙陵眼前演起了手戲,一會小姑娘的聲音,一會老頭子的聲音。

    「你為什麼不開心?」

    「我沒有不開心。」

    「你騙人,不是騙自己說沒有不開心就可以開心的。」

    老頭子板著臉不回答,戴著花的手又問︰「你為什麼整天冷著臉?」

    「因為我覺得這樣看上去顯得我比較深沉,比較與眾不同。」

    「雖然我覺得你冷著臉挺好看,可是我覺得你笑一笑會更好……」

    「雲歌!」趙陵忍無可忍地扭頭,看見的卻是一張比星光更璀璨的笑臉。

    兩人鼻翼對鼻翼,彼此間呼吸可聞。

    雲歌輕輕說︰「陵哥哥,我明天就要走了。」

    雲歌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語聲忽然變得有些干澀。

    也許因為趙陵是第一個能听她嘮叨,也能听懂她嘮叨的哥哥。她雖有兩個哥哥,可因為父親四十多歲才有的她,所以二哥年齡長她太多,即使疼她,能說的話卻很少。

    三哥年齡差得少一些,卻絕對沒這個耐心听她嘀咕,昨天晚上,要換成是三哥,早拎著她的脖領子把她丟到大漠里去了。

    趙陵楞了一瞬,才接受這個事實,是呀!她只是剛認識的小姑娘,她並不是會一直隨著他回長安的人,可是這樣明媚的笑顏……

    恍惚間,他只覺得似乎已認識了她很久,也已經很習慣于她的唧唧喳喳。難道這就是「白頭如新,傾蓋如故」?

    雲歌看趙陵盯著她發呆,她笑湊到他的眼前,朝他吹了口氣,「我就要走了,不許你想別的事情,只許想我!」

    雲歌是天真爛漫的笑語,趙陵卻是心驀然急跳,猛地撇過了頭,「雲歌,你再給我講個故事。」

    這個似乎連話都懶得多說的人居然會請她再講個故事,雲歌喜悅地大叫了一聲,「躺倒,躺倒,你一邊看星星,一邊听我講故事。我有很多好听的故事。」

    雲歌未等趙陵答應,就扳著趙陵的肩讓他躺倒,自己躺到趙陵身側,趙陵的身子不自禁地就移開了一些,雲歌卻毫無所覺地順勢挪了挪,又湊到了趙陵身旁,靠著趙陵的肩膀,「你想听什麼故事?」

    趙陵的身子雖然僵硬,卻沒有再躲開,淡淡說︰「講講你為什麼臉皮這麼厚?」

    「啊!嗯?什麼?哦!有嗎?……」雲歌嘴里嗯嗯啊浮了半晌,終于泄氣地說︰「人家臉皮哪里厚了?我們家臉皮最厚的是我三哥,錯了!他是壓根沒有臉皮,因為他除了吃什麼都不在乎。其實我的臉皮是很薄的……」

    雲歌說著說著哈哈笑起來,笑聲象銀鈴,在星空下蕩開,听著她的笑聲,趙陵恍惚地想著長安城的那座空曠寂寞黑沉的宮殿,也許有了雲歌的笑聲,那座宮殿會變得也如她的笑顏,溫暖明媚。也許隨著她飛翔過的腳步,他也能飛翔于天地間,至少他的心。

    趙破奴來叫二人睡覺時,看到的就是星空下並肩而躺的二人。

    雲歌靠在趙陵肩頭,嘀嘀咕咕說個不停,趙陵雖然一聲不吭,可神情卻是從沒有見過的溫和。

    趙破奴心中暗驚,大著膽子上前說︰「已經很晚了,明天還要趕路,趁早休息吧!」

    趙陵眼鋒一掃,趙破奴只覺心中所思所想竟然無一能隱藏,腿一軟,差點跪下來。

    「雲歌,我有些渴了,你去幫我拿些水來,再拿兩條毯子過來。」趙陵對雲歌說,雲歌笑點了下頭,大步跑著去拿東西。

    趙陵依舊躺著未動,凝視著頭頂的星空,「雲歌的父母是誰?」

    趙破奴心中震驚,面上卻不敢露出半分異樣,恭敬地回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天山雪駝和汗血寶馬被譽為西域兩寶,先皇為了得到汗血寶馬,發兵數十萬攻打大宛,傾大漢國力,死傷無數,才得了寶馬。這世間有幾個人能用得起天山雪駝?還有大漠天上的王白雕,地上的王狼陪伴,雲歌又說了你和她的娘親認識,這般的人物在你認識的人中能有幾個?」

    「我真地不知道。對方指點我們走出大漠是一番好意,又何必追究對方來歷?」

    趙陵沉默了一瞬,輕描淡寫地說︰「我不是想追查他們的身份,我……我想留下雲歌。」

    趙破奴大驚失色,一下跪到了地上,「不可!萬萬不可!雲歌的父母肯定不會同意!」

    「這里不是你跪的地方,你起來。」趙陵唇角微翹,似笑非笑︰「你是替雲歌的父母擔心,還是替我擔心?我倒想見見他們,只要扣下雲歌,她的父母即使是神龍,也要顯身……」

    雲歌從遠處一蹦一跳地過來,身側的鈴鐺馱著毯子,「陵哥哥,水來了。」

    趙陵向趙破奴揮了下手,示意他退下。

    趙破奴面色沉重地起身而去,如果雲歌真是她的孩子,那當年……當年的事情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不敢再往下想,心中只暗定主意,即使一死,也無論如何不能讓雲歌被扣下。

    趙陵用毯子把兩人裹好。

    一狼、一駝臥在他們身後,兩只雕臥在駱駝身上。

    草原的夜空低而空曠,繁星綴滿天,再加上他們這個奇怪的組合,有一種神秘幽靜的美。

    「陵哥哥,你還會來西域嗎?或者去塞北?或者出海?听說南疆苗嶺很好玩,我還沒去過,我們可以一起去。」

    「恐怕不會,就這一次機會還是我費盡心思才爭取到的,這也許會是我這輩子走過的最遠的地方。你年紀比我小,去過的地方卻遠遠比我多。」

    兩人沉默下來,趙陵忽地問︰「雲歌,你的故事中從來沒有提到過長安,你願意來長安玩嗎?」

    雲歌輕嘆口氣,「我爹爹和娘親不會答應,爹爹和娘親不許我和三哥踏入漢朝疆域,而且我要回家,不過……」她的眼楮瞬即又亮起來,「我爹爹說過兒女就是小鷹,大了就會飛出去,我爹娘從來不管我二哥的行蹤。過幾年,等我長大一些時,等我也能自己飛時,我去長安找你玩。」

    趙陵望著她晶晶亮的眼楮,怎麼能讓這樣一雙眼楮蒙上陰影呢?

    半晌後,他緩緩點了點頭,「好,我在長安等你。」

    雲歌笑拍著手,「我們拉勾,誰都不許說話不算話。我到長安後,你可要盡地主之誼呀!」

    趙陵不解,「什麼拉勾?」

    雲歌一面教他,一面詫異地問︰「你怎麼連拉勾都不會?你小時候都做些什麼?」

    兩人小拇指相勾,雲歌的聲音清脆悅耳︰「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兩人的大拇指相對一按時,雲歌自己又大笑著加了句,「誰變誰是小豬!」

    趙陵第一次露了笑意。他不笑時眼楮內幽暗黑沉,可這一笑卻仿似令滿天的星辰都溶化在他的眼楮中,黑眸內點點璀璨的光芒閃動。

    雲歌看得一呆,脫口而出道︰「你笑起來真好看,比天上的星星還好看。」

    趙陵的笑意斂去,自己有多久沒有真心笑過了?是從那個夜晚,躲在簾子後,听到父親要殺死母親時嗎?太想忘記,也在努力忘記,可是每一個瞬間只是越發清楚……

    趙陵從衣領內掏出一個東西,掛到雲歌頸間,「你到長安城後出示這個給守門人,就可以見到我。」

    雲歌低頭細看,一條好似黑色絲線編織的繩子,手感特異,看著沒什麼特別,掛著的東西卻很別致,好象是女子的一副耳墜。

    趙陵淡淡解釋︰「這是我母親在臨走前的一晚上,拔發為繩,用自己的頭發編織了這個繩子,做了掛墜給我留個紀念。」

    雲歌一听,急得想脫下來,「你母親去哪里了?這是你母親為你做的,我不能收。你要怕我找不到你,就給我你腰間的玉珮做信物吧!」

    趙陵按住了她的手,「等下次見到我,你再還給我就行了,它雖是我最珍惜的東西,可有時候我也不想見它。掛在我心口,常壓得我喘不過氣來。這個玉珮……」趙陵小指頭勾著腰間藏著的玉珮晃了晃,微光閃爍間,上面刻著的一條飛龍好似活了一般,「我自己都憎恨它,怎麼會讓你戴著它?」

    雲歌並沒有听懂趙陵的話,但看到趙陵幽黑雙眸中的暗潮涌動,雲歌心里莫名一澀,她不禁乖乖點點頭,收下了發繩。

    雲歌摸了摸自己頭發,只有挽著發鬟的絲帶,脖子上戴著的竹哨是用來和小謙小淘交流的,手上也沒有飾物,腰間只有裝了姜片、胡椒、酸棗的荷包,這個肯定不能送人……從頭到腳摸完自己,身無余物。

    趙陵看她面色著急,淡淡說︰「你不用送我東西。」

    雲歌蹙著眉頭,「來而不往非禮也!浮……對了!我看你剛見我時,盯著我的鞋子看,好象很喜歡,我送你一只鞋子,好不好?」雲歌說著話,已經脫下了腳上的鞋子,撢去鞋上的灰後,遞給了趙陵。

    趙陵愣了一瞬,哭笑不得,「你知道女子送繡鞋給男子是什麼意思嗎?」

    雲歌茫然地看著趙陵,眼楮忽閃忽閃。

    趙陵盯了她一會後,唇角慢慢逸出了笑,接過剛有他手掌大的鞋,鄭重地收進了懷中,一字字地說︰「我收下了。雲歌,你也一定要記住!」

    雲歌用力點頭,「爹爹和我講過諾言的意義,這是我許下的諾言,我定會遵守,我一定會去找你,你也一定要等我。」

    雲歌的眼楮專注而堅定,趙陵知道她人雖不大,心志卻十分堅定,此話定會實現,伸掌與她對擊了三下,「以星辰為盟,絕無悔改。」

    第一次有人如此待她,珍而重之,若待成人,雲歌欣然而笑,忽想起昨夜的事情,「陵哥哥,你經常做噩夢嗎?」

    趙陵沒有回答。

    雲歌摸了摸他鎖著的眉頭,「我做噩夢,或者心里不高興時,娘就會唱歌給我听。以後你若做噩夢,我就給你唱歌,我會唱很多歌,我還會講很多故事。」

    雲歌清了清嗓子,唱了起來︰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隨

    蟲兒飛蟲兒飛

    你在思念誰

    天上的星星流淚

    地上的花兒枯萎

    冷風吹冷風吹

    只要有你陪

    蟲兒飛花兒睡

    一雙又一對才美

    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東南西北」

    雲歌的聲音猶有童稚,溫馨舒緩的曲調蕩漾在夜空下,听得人也輕快起來。

    雲歌見趙陵微笑,心中十分歡喜。

    雖是童謠,歌詞卻別有深意。雲歌對詞意顯然還未真正理解,反倒趙陵心有所感,一直沉默地凝視著雲歌。

    歌聲中,雲歌沒有讓趙陵睡去,反倒把自己哄睡著了。

    傻雲歌,能驅走噩夢的並不是歌聲,而是歌聲里的愛意,是因為唱歌的人有一顆守護的心。

    知道她睡覺不老實,趙陵輕輕地把她往懷里攬了攬,把毯子裹緊了些。

    自從八歲後,他第一次與人如此親近,他在用身體溫暖她時,溫暖地更是自己。

   

    太陽升起時,雲歌才迷迷糊糊醒轉,待真正清醒,懊惱地大叫︰「哎呀!我怎麼睡著了?陵哥哥,你怎麼不叫醒我?我的故事還沒有講完呢!我昨日還想把我家喜歡偷寶石的小狼的故事講完。」

    趙陵把雲歌抱放到駱駝上,「下次再講也來得及,等你到長安後,我們會有很多時間听你講故事。」

    天空中傳來幾聲雕鳴,小淘和小謙立即沖向了高空,迎向兩只正在高空盤旋的大雕。

    雲歌癟著嘴,笑吐吐舌頭,「哎喲!爹爹不知道又帶娘親去了哪里,打發了三哥來接我,三哥可是個急性子,頂討厭等人,我得走了。」

    趙陵微一頷首,雲歌策著駱駝離去,一面頻頻向他揮手。

    綠羅裙下,兩只腳一蕩一蕩,一只雪白,一只蔥綠。

    趙陵忽想起一事,叫道︰「趙是我母親的姓,在長安時我姓劉……」看到趙破奴和其他人正遙遙走來,趙陵立即吞下了未出口的話。

    雲歌手兒攏在嘴邊,回身說︰「記住了!」

    趙破奴一夜未睡,思量的都是如何打消趙陵留下雲歌的念頭,卻不料清早看到的是兩人告別的一幕。

    他心中一松,可接著又是一陣失落。

    如果趙陵真扣下了雲歌,那他就可以見到她的父母。

    念頭未轉完又立即暗自譴責,竟然為了私念,全然不顧大局。何況真要算起來,趙陵和他們之間也許還有血海怨恨,如今這樣安然道別,以後永無瓜葛才是最好。

    雪狼護送雲歌到了集市外,就自動停了腳步。

    雲歌笑向雪狼告別,「雪姐姐,謝謝你了。」

    雪狼矜持地轉身離去,姿態優雅高貴。

    雲歌打量了一下自己,裙裾卷皺,一只腳的鞋半趿著,一只腳壓根沒有穿鞋,不禁好笑地想,難怪二哥說家有蕙質淑女時,三哥老是不屑地一聲冷哼,譏笑道︰「我們家是有一個淑女,不過不是二哥口中的淑女,而是雪姐,雲歌兒頂多算一個舉止有些奇怪的蠢妖女。」

    剛到綠洲外圍,就看見了三哥。

    她那美麗如孔雀,驕傲如孔雀,自戀亦如孔雀的三哥,正坐在榆樹頂上,望著天空。

    榆樹下,幾個乞丐正在毆打一個和三哥年歲差不多大的男孩子,那個男孩子的頭發包在一頂破舊氈帽子中,身子縮成一團,任由眾人的腳落在身上,不管他人打得再凶,都沒有發出一聲,如果不是他的手腳偶爾還會動一下,倒讓人覺得已是一個死人。

    雲歌輕嘆一聲,三哥說她是妖女,她倒覺得三哥行事更是古怪,底下就要出人命,三哥卻一副壓根沒有看見的樣子,依舊能專心欣賞藍天白雲。

    不要說以眾凌寡,就是看在年紀差不多大,也該「小孩子」幫「小孩子」呀!

    「幾位大叔,不要打了。」雲歌笑眯眯地柔聲說。

    幾個乞丐正打得過癮,哪里會理會一個小姑娘?

    「幾位大叔,不要打了。」雲歌加大了音量,乞丐依舊沒有理會。

    「幾位大叔,不要打了。」雲歌又加大了音量,乞丐們依舊照打。

    ……

    「幾位大叔,不要打了。」一聲好似狼嘯的聲音,響徹在林間,震得樹上的葉子嘩嘩而落。

    幾個乞丐被嚇得立即住手,兩個膽小的只覺心神剎那被奪,小腿肚子都嚇得直擺。

    雲歌眯著眼楮,笑著向幾個乞丐行禮,笑靨如花一般嬌嫩,聲音卻響亮粗暴如狼嚎,「大叔,真是對不住,我不知道要說這麼大聲,大叔們才能听到,剛才說話太小聲了。」

    一個年輕的乞丐,耳朵被震得嗡嗡直響,心頭火起,正想喝罵雲歌,一個年紀大的乞丐想起草原上流傳的驅策狼群的狼女傳聞,忙攔住了年輕的乞丐,陪著笑臉對雲歌說︰「小姑娘,我們的耳朵很好,听得到您說話。您快不要這樣說話了,把狼群招來了,可了不得!我們這些可憐人,夜晚都在外面露宿,怕的就是它們。」

    雲歌笑著點頭,很乖的樣子,聲音也立即變得小小,「原來大叔們的耳朵都很好。大叔,你們不要打小哥哥了。」

    年紀大的乞丐立即答應,示意其余乞丐隨他離開。

    「小妖孽!小雜種!」年輕的乞丐不甘心地又踢了一腳地上的男孩子,打量了一眼雲歌,露了失望之色,正打算要離開,忽瞥到雲歌鞋子上嵌的珍珠時,眼楮一亮,吞了口唾沫,全然不顧老乞丐的眼色,腆著臉說︰「小姑娘,這可不是我們的錯,是這位小雜種……小兄弟偷了我們的錢……」

    榆樹上傳來一聲冷哼,「雲歌,你有完沒完?我要走了。」

    三哥吹了聲口哨,就從榆樹上輕飄飄地飛出,恰落在一匹不知道從哪里悄無聲息躥出的馬上。

    雲歌知道三哥是說走就走的人,絕對不是嚇唬她。

    座下的馬又是二哥給他的汗血寶馬,一旦撒開蹄子,絕對不是未長大的鈴鐺追得上的,急得直叫︰「三哥,你等等我,你等等我。」

    眼前這個十歲上下的少年,一身華衣,貴氣逼人,坐在馬上高傲得如一頭正在開屏的孔雀,行動間如鬼魅一般悄無聲息。

    乞丐們雖不懂高深的功夫,但常年乞討,一點眼力還有。就是那個年輕乞丐也明白過來,今日的便宜不好佔,一個不小心只怕會把命都搭進去,再不敢吭聲。年紀大的乞丐連連向雲歌行了幾禮後,帶著其余人匆匆離去。

    雲歌本想立即就走,可看到地上的男孩一身的血,心中放心不下,匆匆跳下駱駝去扶他,「小哥哥,你覺得怎麼樣?」

    地上的男孩子聞聲睜開眼楮。

    一雙如黑色瑪瑙石般美麗的眼楮,比雨後的天空更明淨,更清透,只是他的眼楮沒有寶石的清澄光輝,而是帶著荒漠一般的死寂荒蕪。

    雲歌心中震動,她從未見過這麼漂亮的眼楮,也從未見過這麼絕望的眼楮。

    男孩子抹了把臉上的血,看到雲歌望著他的臉發呆,心中一聲冷笑,索性一把拽下了帽子。一頭夾雜著無數銀絲的長發直飄而下,桀驁不馴地張揚在風中。黑白二色相映,對比強烈,襯得瑪瑙石般的眼楮中透著難言的妖氣。

    他對著雲歌一笑,幾分邪氣,幾分譏諷,幾分蔑視,「富貴人家的小姐,您善良純潔的心已經向世人表露過了,我也被您的善良深深打動了,我會銘記住您的恩德,您可以騎上您的駱駝離開了。」

    少年雖然滿臉血污,可難掩五官的精致。

    他的面容融合了漢人和胡人的最大優點,線條既深刻又柔和,完美得如玉石雕成。配著一頭半黑半白的頭發,猶有稚氣的臉露著一股異樣的滄桑和邪魅。

    他雖然衣著破爛,躺在泥濘中,可神態高貴傲慢,讓雲歌覺得他如同一位王子,只不過……是……魔王的王子。

    雲歌鼓了鼓腮幫子,眼珠子一轉後笑起來,「你想氣我,我偏不生氣!你要去看大夫,你流了好多血。」

    雲歌的反應未如他所料,少年不禁深深盯了一眼雲歌,又看了看遠處馬上雲歌的三哥,哈哈笑起來,「富貴人家的小姐,看大夫那是有錢人做的事情,我賤命一條,不用花那麼多功夫。不過越是命賤的人,越是會活下去,老天還指望著我給他解悶逗樂呢!我沒那麼容易死,您走您的路吧!」

    「雲歌兒!」三哥仰頭望天,眉頭攢成一團,夾了下馬腹,馬已經躥出去。

    雲歌著急地大嚷︰「三哥,我給你做‘風荷凝露’吃,是我新近想出來的菜式。」

    此時就是天下至寶、大漢朝的國璽和氏璧放在三哥的馬蹄下,三哥也會眼楮都不眨得任由馬蹄踩踏上去,可唯有吃,能讓他停住馬。

    三哥勒住韁繩,「二十聲。」

    雲歌忙點點頭,這是自小和三哥慣用的計時方式,二十聲,就是從一數到二十,多一下也不候。

    雲歌笑問男孩︰「是不是有錢了,你就會去看大夫?」

    男孩子的眼楮中透出譏誚,故意用自己烏黑的手去抓住了雲歌的手,一個黑髒如泥,一個皓潔如雲,雲泥之別,雲歌卻一點沒有感覺,反倒順手握住了他的手,又問了一遍,「是不是有錢了,你就會去看大夫?」

    男孩子望著雲歌的手,一時怔住,沒有吭聲。

    雲歌笑道︰「不吭聲,我就當你答應了。三哥,你有錢嗎?」

    三哥頭都未回地說︰「我沒有帶錢出門。我可不會被騙,家里面有一個蠢人就夠了。即使有,也不會給那麼沒用的男人。」

    地上的男孩不怒反笑,放開了雲歌的手,躺回地上,好似躺在舒服的軟榻上,笑得懶洋洋,又愜意的樣子,唇邊的譏誚不知道是在嘲笑別人,還是嘲笑自己,似乎透著悲哀。

    愛笑的雲歌卻斂去了笑,很認真地說︰「被乞丐打不見得就是沒用,他們以大欺小,以多欺寡是他們不對。」

    地上的男孩子依舊笑得沒心沒肺的樣子,黑瑪瑙般的眼楮中,光芒點點、又冷冷,如刀鋒。

    三哥哼了一聲,冷著聲音說︰「十五、十六……」

    雲歌正著急間,地上的男孩子嘲笑地說︰「富貴人家的小姐,您如果沒有錢,不如把您腳上的珍珠賞了我吧!我去換了錢找大夫。」既然已經被人看作騙子,不如就騙了。那粒珍珠看大小和成色,不要說看大夫,就是買一家醫館都可以了。

    「這個也可以換錢的嗎?」雲歌只覺得珠子綴在鞋子上挺好看,所以讓娘親找人去做了鞋子,此時才知道可以換錢,笑著一點頭,立即去拽珍珠,珍珠是用金絲嵌纏到鞋面,很是堅固,一時拽不下來。

    「十八、十九……」

    雲歌匆匆把鞋子脫下,放到男孩子手邊,回身跳上了駱駝,追在三哥身後離去,猶遠遠地叮囑︰「記得去看大夫,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男孩子躺在地上,目送著雪白駱駝上的綠羅裙遠去。

    薄唇輕抿,依舊是一個懶洋洋的笑。

    眼楮中,死寂荒蕪的背後,透出了比最漆黑的黑夜更黑暗的傷痛。

    他緩緩握住了手邊的繡鞋,唇邊的譏誚和邪氣越發地重。

    原來在他人眼中意味著富貴和幸福生活的東西,在她的眼中不過是一顆用來戲耍的珠子。

    「我從來不是君子!也絕不打算做君子!」

    他狠狠地用力把鞋子扔了出去,仰望著高高在上,沒有任何表情,也永遠不會悲憫的天空大笑起來。

    這就是命運嗎?

    老天又是憑什麼決定誰該富貴?誰該低賤?誰該死?誰又該活?誰的命就更寶貴?

    死老天!我絕不遵從你規定的命運,你從我手里奪去的,我一定都會加倍拿回來!我會遇鬼殺鬼,遇神殺神!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發表於 2016-6-1 15:12:58 |顯示全部樓層
2 憐芳草(上)

    時光荏苒,光陰似箭。

    落花年年相似,人卻年年不同。

    寒暑轉換間,當日的爛漫女孩已到及笄之年。

    一間通透明亮的屋子,雖只是一間,卻有一般人家幾間那麼大。

    因屋子的地下生著火,外面寒意仍重,屋內卻已如陽春三月。

    窗上籠著的是碧茜紗、屋內擺著的是漢玉幾,一旁的青石乳缽內散置著滾圓的東海珍珠。

    少女嬌俏的笑語聲隱隱傳來。

    雖听到人語聲,從門口望進去卻不見人影。

    只看到高低間隔、錯落有致的檀木架子,上面放滿了各種盆載。

    有的結著累累的紅子;有的開著碗口大的白花;有的只一色翠綠,從架子頂端直傾瀉到地上,象是綠色瀑布;有的卻是沿著架子攀援而上,直到屋頂,在屋頂上開出一朵朵火紅的星星花。

    郁郁蔥蔥的綠色中,各種奇花異草爭奇斗艷;融融暖意中,一室草木特有的芳香。

    一重屋宇,卻恍若兩個世界,猛然間,都會以為誤入了仙子居。

    再往里走,穿繞過芬芳的花木,待看到水磨石的灶台,定會懷疑看花了眼。

    即使這個灶台砌得神氣非凡,也絕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屋子中。可這的的確確是一間廚房,此時正有一個面紗遮顏的黑衣女子在做菜。

    雲歌斜斜坐在窗台上,雙腳懸空,愜意地踢踏著鞋子。

    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看著阿竹做菜,「阿竹,你是做菜,不是練劍,手放輕松一些!沒有招式,沒有規矩,只有心意和心情。」

    阿竹卻依舊十分嚴肅,垂目盯著自己手中的菜刀,切出來的菜每一片都大小一樣,厚薄一樣。

    雲歌不用去量也知道肯定和她第一次教阿竹切菜時,她示範切出的菜一模一樣。

    想到阿竹待會炒菜時,每個動作也都完全和她一樣,甚至連手勢之間的間隔時間,阿竹也會一瞬不差地重復,雲歌不禁無奈地搖了搖頭。

    雲歌正心中暗罵三哥,怎麼能把一個好好的劍客高手逼成了這樣?一個小丫頭匆匆跑到門口,嚷著說︰「小姐,又有個不怕死的來給你提親了。」

    雲歌嗤一聲譏笑︰「等娘親把他們轟出去時,你再來叫我去看熱鬧。」

    小丫頭笑著跑走,卻是一去再未回來。

    雲歌漸漸起了疑惑,對阿竹說︰「我去前廳看看,一會就回來。」

    阿竹點了點頭,卻未料到雲歌這個一會就回來,也變成了一去不回。

    阿竹在廚房內直等到天黑都未見雲歌回來。

   

    趁著夜色,雲歌背著包裹,偷偷從牆頭翻出了園子。

    她回頭看了幾眼園子,似有猶豫,最終還是大步跑著離開。

    在她身後的暗影中,一個年青的聲音說︰「雲歌兒真被爹料中了,被我幾句話一激,真就離家出走了。這下人都跑了,提親的人可以回了,娘也不必再為難。爹,要我過幾日把她抓回來嗎?」

    一聲輕微的嘆息,似帶著幾分笑意,又似帶著幾分悵惘︰「如果我因為擔心,而盯著你的行蹤,你會樂意嗎?」

    年青的聲音沒有回答。

    「小鷹長大了總要飛出去,老鷹不可能照顧小鷹一輩子,她總要學會如何照顧自己。隨她去吧!我的女兒難道連自己都照顧不了?」

    「那就不管她了?」年青的聲音平淡中卻似含著笑意。

    「……」

    沉默了一瞬後,一聲幾分自嘲地嘆氣︰「道理是一回事情,卻真做不到,四十多歲才得了個寶貝女兒,不免偏寵了些,總覺得雲兒還沒有長大。你有空時留意她一下就好。」

    「爹呢?爹又要和娘出遠門?」

    聲音中滿是笑意︰「好不容易等到你們都長大了,當然要該干什麼就去干什麼了。」

    年青的聲音也笑起來,說話語氣象朋友多過象父子︰「雲歌兒最喜歡粘著你們,爹,你不會是故做為難地不拒絕求親,而把雲歌兒這個小尾巴氣出家門吧?」

    微風中,笑聲輕蕩。

    可他卻在爹依舊銳利如鷹的眼楮中捕捉到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似乎想起了一個故人。

    在他心中,即使天掉下來,父親也不過撢撢袖上灰,他實在無法想象什麼人能令父親有如此神情。

   

    已經從家里跑出來好幾日,雲歌心中依然是滿腹委屈。

    不明白一向寵她的爹爹和娘親為什麼沒有把那個上門來提親的人打出去,不但沒有趕出去,听丫頭說還招呼地十分周到。

    三哥更過份,不但不幫她拿主意,還對她十分不耐煩。

    三哥行事說話本就倨傲,當時更是一副巴望著她趕緊嫁人的樣子。

    雲歌滿腹的委屈無人可說,又是氣憤又是傷心,當夜就從家里跑了出來。

    人都跑了,看他們怎麼辦?要嫁他們自己去嫁,她反正絕對不會嫁。

    人人都以為她忘記了,爹爹和娘親也肯定認為她忘記了,可是她沒有忘。

    她很清楚地記得自己許過的諾言。

    當日領路後回家,爹爹和娘親見到她脖子上的飾物,問她從何而來,她如實相告,卻沒有想到,爹爹和娘親的神色都變得嚴肅。

    她驚怕下,約定和送鞋之事就未敢再告訴爹娘。

    娘親把發繩收走,並且命她承諾,永不再想著去找陵哥哥玩。她哭鬧著不肯答應,那是娘親和爹爹第一次沒有順她的心意。

    最後娘親禁不住她哭鬧,雖然沒有再逼她發誓不去找陵哥哥,可娘親也無論如何不肯把發繩還給她。

    後來她偷偷去磨爹爹,想把發繩拿回,在她心中山崩于前都不會皺眉的爹爹居然輕嘆了口氣,對她說︰「雲兒,你娘親是為了你好,不要讓你娘親擔心。」

    雖然這麼多年過去,陵哥哥的面容都已經模糊,可那個星空下的笑容卻一直提醒著她,提醒著她許下的諾言。

    當她第一次從書籍中明白,原來女子送男子繡鞋是私定終身的意思,她心跳得快要蹦出胸膛,明明四周沒有人,她卻立即把書冊合攏,好似做了不該做的事情。

    那一天,整日都精神恍惚,似愁似喜。晚上也睡不著覺,只能跑到屋頂上去看星星。

    天上璀璨的星光,一如那個夜晚,他暗沉如黑夜的眼楮中透出的點點光芒。

    在那個瞬間,她才真正明白他當日所說的話︰「我收下了。雲歌,你也一定要記住!」

    他收下了,他已經給了他的承諾。

    雲歌回憶著和陵哥哥相處的一點一滴,她從小到大唯一的朋友。

    躺在璀璨的星河下,想著長安城內的陵哥哥此時也可以看到這片星空,雲歌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覺得他此時肯定也在望著漫天星斗,既靜靜回憶著他們之間的約定,又期許著重逢之日的喜悅。

    她心中的愁思漸去,一種很難言喻的欣喜漸增。

    躺在屋頂,對著天上的星星輕聲說︰「我記著呢!滿天的星星都見證了我的諾言,我可不敢忘記。」

    從此後,雲歌有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獨自一人時,會不自禁地偷偷笑出來;怕冷清,喜熱鬧的她突然愛上了獨處,常常一個人能望著星空發半夜的呆;會在听到頑童笑唱「娶媳婦,穿紅衣」時,臉驀然變紅;還不願意再穿任何紅色的衣服,因為她暗暗覺得這個顏色是在某一天要穿給一個人看的。

    她一直計劃著何時去找陵哥哥,本來還犯愁怎麼和爹娘說去長安才能不引起他們的疑心,沒有想到爹娘竟然想給她定親,既然爹娘都不想再留著她了,那她索性就離家出走,正好去長安見陵哥哥。

    不過沒有了發繩信物,不知道能否找到陵哥哥?見了陵哥哥,又該怎麼解釋呢?說他給自己的東西被娘親沒收了?

    ……

    雲歌心中暗嘆一聲,先不要想這些,等到了長安再說吧!總會有辦法。

    --------------

    一路東行,雲歌心中暗贊,難怪大漢會被贊譽為天朝,市井繁華確非一般國家可比,新奇的玩藝也比比皆是。

    但雲歌自小見過無數珍玩異寶,父母兄長都是不系于外物的人,所以再珍罕希奇的東西,她也頂多就是多看一眼,于她而言都是身外之物。一路最留心的倒是最日常的吃。但凡听到哪個飯莊酒店的東西好吃,必定要去嘗一嘗。

    唉!爹爹、娘親、哥哥都不要她了,她干嗎還要為了他們學做菜呢?

    雖然心中滿是郁悶,可自小到大的習慣哪里那麼容易說改就改?

    雲歌仍然禁不住每到一地方就一個個酒樓跑著。

    遇見上好的調味料也總是忍不住買一點揣在身上。

    滿心哀怨中,會紅著臉暗想,不做給三哥吃,可以做給陵哥哥吃。

    因為心中煩悶,她常扮了乞丐行路,既是存了好玩的心思,也是因為心中難過,存了和父母賭氣的心思。只覺得自己越是落魄邋遢,似乎越能讓父母難受,也才越能緩解自己心中的難受。

    雲歌出門時,還是天寒地凍。一路游玩到長安城時,已經是春暖花開的季節。

    剛到長安城外的少陵原,雲歌就听聞七里香酒樓的酒很是有名,所以決定去嘗一嘗這個七里香怎麼個香飄七里。

    還未到酒樓,就看到酒樓前圍著不少人。雲歌心中一喜,有熱鬧可以看呢!

    可看熱鬧,人人都很是喜歡,個個探著脖子往里擠,雲歌跳了半天腳,也沒有看到里面究竟是什麼熱鬧。

    雲歌看了看里八圈,外八圈圍滿的人,抿嘴一笑,從袋子里摸出昨日剛摘的魚腥草,順手揉碎,將汁液抹在手上,探著雙手往人群里面擠。

    魚腥草,顧名思義就知道味道很是不好聞。前面的人聞到異味,再瞅到雲歌的邋遢樣子,都皺著鼻子,罵罵咧咧地躲開。

    雲歌一路順風地佔據了最佳視野,而且絕對再無人來擠她。

    她往嘴里面丟了一顆酸梅,攏起雙手,瞪大眼楮,準備專心看戲。

    一個和雲歌年紀差不多大的女子,容貌明麗,眉眼間頗有幾分潑辣勁,此時正在叱罵一個年紀比她們略小的少年。女子一手握著扁擔,一手擰著少年的耳朵,「看你下次還敢不敢偷錢?」

    少年衣衫襤褸,身形很是單薄,被女子氣勢所嚇,身子瑟瑟發抖,只是頻頻求饒,「許姐姐,你就看在我上無八十歲老母,下無八歲嬌兒,孤零零一個人,饒了我這一次……」

    女子滿面怒氣,仍然不住口地罵著少年。一面罵著,一面還用扁擔打了幾下少年。

    少年的耳朵通紅,看著好象馬上就要被揪掉。失主想開口求情,卻被女子的潑辣厲害嚇住,只喃喃地說︰「算了,算了!」

    雲歌一路假扮乞丐,受了不少惡氣和白眼,此時看到少年的樣子,又听到孤零零一個人的字眼,立即起了同病相憐之情。

    正琢磨著如何解救少年,七里香的店主走了出來。因為人全擠在門口看熱鬧,影響了做生意,所以店主出來說了幾句求情的話。

    那個女子好象和店主很熟,不好再生氣,狠狠瞪了少年幾眼,不甘願地放他離去。

    女子把挑來的酒賣給店主後,仔細地把錢一枚枚數過,小心地收進懷中,拿著扁擔離去。

    雲歌眼楮骨碌碌幾轉,悄悄地尾隨在女子身後。

    以為沒有人留意,卻不知道她在外面看熱鬧時,酒樓上,坐于窗邊的一個戴著墨竹笠、遮去面容的錦衣男子一直在看她,此時看她離開,立即下了樓,不遠不近地綴在她身後。

    雲歌跟著那個女子,行了一段路,待走到一個僻靜小巷,看左右無人,正打算下手,忽聞一聲「平君」,雲歌做賊心虛,立即縮回了牆角後面。

    一個身材頎長,面容英俊的男子從遠處走來。

    穿著洗得泛白的黑袍,腳上的鞋滿是布丁,手里拎著一只毛幾近光禿的雞。

    他的穿著雖然寒酸落魄,人卻沒有絲毫寒酸氣,行走間象一頭獅子般慵懶隨意。眼中隱隱透著高高在上的冷淡,可他臉上的笑容卻滿是開朗明快,流露著人間平凡升斗小民的卑微暖意。

    尊貴、卑微,冷淡、溫暖,極其不調和的氣質卻在男子的隱明間融于一身。

    雲歌氣惱地瞪向拎著雞的男子,心卻立即漏跳了一拍。

    雖然舉止笑容截然不同,可這雙眼楮……好熟悉!

    即使在燦爛的陽光下,即使笑著,依然是暗影沉沉,冷意澹澹。可是雲歌知道,如果這雙眼楮也笑時,會比夜晚的星光更璀璨。

    那個叫平君的女子掏出藏在懷里的錢,數了一半,遞給拎雞的男子,「拿著!」

    男子不肯接受,「今日斗雞,贏了錢。」

    「贏的錢還要還前幾日的欠帳。這是賣酒富裕的錢,我娘不會知道,你不用擔心她會嘮叨,再說……」平君揚眉一笑,從懷里掏了塊玉佩出來,在男子眼前轉悠了幾下,又立即收好,「你的東西抵押在我這里,我還怕你將來不還我嗎?我可會連本帶利一塊算。」

    男子揚聲而笑,笑聲爽朗。他再未推辭,接過錢,隨手揣進懷里。又從平君手里拿過扁擔,幫她拿著,兩人低聲笑語,一路並肩而行。

    雲歌腦中一片迷茫,那塊玉佩?那塊玉佩!陽光下飛舞著的游龍和當日星光下的一模一樣。

    她發了一會的怔,掏出隨身所帶的生姜塊在眼楮上一抹,眼楮立即通紅,眼淚也是撲簌簌直落。

    雲歌快步跑著沖向前面並肩而行的兩人,男子反應甚快,听到腳步聲,立即回頭,眼楮中滿是戒備,可雲歌已經撞在平君身上。

    男子握住雲歌的胳膊,剛想斥責,可看到乞兒的大花臉上,一雙淚花盈盈的點漆黑瞳,覺得莫名的幾分親切,要出口的話頓在了舌尖,手也松了勁。

    雲歌立即抽回手,視線在他臉上一轉,壓著聲音對平君說了句「對不起」,依舊跌跌撞撞地匆匆向前跑去。

    平君被雲歌恰撞到胸部,本來一臉羞腦,可看到雲歌的神情,顧不上生氣,揚聲叫道︰「小兄弟,誰欺負你了?」話音未落,雲歌的身影已經不見。

    男子立即反應過來︰「平君,你快查查,丟東西了嗎?」

    平君探手入懷,立即跺著腳,又是氣,又是笑,又是著急,「居然有人敢太歲頭上動土!劉病已,你這個少陵原的游俠頭兒也有著道的一天呀!不是傳聞這些人都是你的手下嗎?」

   

    雲歌支著下巴,蹲在樹蔭下,呆呆看著地上的玉佩。

    幾個時辰過去,人都未動過。

    本來還想著進了長安,沒有了發繩該怎麼找人,卻沒有想到剛到長安近郊,就踫上了陵哥哥。

    人的長相會隨著時間改變,可玉佩卻絕對不會變。

    這個玉佩和當年掛在陵哥哥腰間的一模一樣,絕對不會錯!玉器和其它東西不一樣,金銀首飾也許會重樣,玉器卻除非由同一塊玉,同一個雕刻師傅所做,否則絕不可能一樣。

    還有那雙她一直都記得的眼楮。

    來長安前,她想過無數可能,也許她會找不到陵哥哥,也許陵哥哥不在長安,卻從沒有想過一種可能,陵哥哥會忘記她。

    可現在,她不敢再確定陵哥哥還記得那麼多年前的約定,畢竟那已是幾千個日子以前的事了。

    而當年他不肯給她的玉佩,如今卻在另一個女子的手中。

    雲歌此時就如一個在沙漠中跋涉的人,以為走到某個地方就能有泉水,可等走到後,卻發現竟然也是荒漠一片。

    茫然無力中,她只覺腦子似乎不怎麼管用,一邊一遍遍對自己說「陵哥哥不可能會忘記我,不可能。」一邊卻又有個小小的聲音不停地對她說「他忘記了,他已經忘記了。」

    雲歌發了半晌呆,肚子咕咕叫時,才醒起自己本來是去七里香酒樓吃飯的,結果鬧了半日,還滴水未進。

    她拖著腳步,隨意進了家面店,打算先吃些東西。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發表於 2016-6-1 15:13:27 |顯示全部樓層
2 憐芳草(下)

店主看到她的打扮本來很是不情願,雲歌滿腹心事,沒有精力再戲弄他人,揚手扔了幾倍的錢給店主,店主立即態度大變,吩咐什麼做什麼。

    面的味道實在一般,雲歌又滿腹心事,雖然餓,卻吃不下。正低著頭,一根根數著面條吃,店里本來喧嘩的人語聲,卻突然都消失,寂靜得針落可聞。

    雲歌抬頭隨意望去,立即呆住。

    一個錦衣男子立在店門口,正緩緩摘下頭上的墨竹笠。

    一個簡單的動作,他做來卻是異樣的風流倜儻、高蹈出塵。光華流轉間,令人不能直視。

    白玉冠束著的一頭烏發,比黑夜更黑,比綢緞更柔順,比寶石更有光澤。

    他的五官胡漢難辨,稜角比漢人多了幾分硬朗,比胡人又多了幾分溫雅,完美若玉石雕成。

    這樣的人不該出現在簡陋的店堂中,應該踏著玉石階,挽著美人手,行在水晶簾里,可他偏偏出現了,而且笑容親切溫暖,對店主說話謙謙有禮,好似對方是很重要,很尊貴的人︰「麻煩您給我做碗面。」

    因為他的出現,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吃面,所有的人都盯著他看,所有的人都生了自慚形穢的心思,想要離開,卻又舍不得離開。

    雲歌見過不少氣宇出眾的人,可此人雅如靜水明月,飄若高空流雲,暖如季春微風,清若松映寒塘

    雲歌一瞬間想了很多詞語,卻沒有一個適合來形容他。

    他給人的感覺,一眼看過去似乎很清楚,但流雲無根,水影無形,風過無痕,一分的清楚下卻是十分的難以捉摸。

    這樣的人物倒是生平僅見。

    男子看雲歌盯著他的眼楮看,黑瑪瑙石般的眼眸中光芒一閃而過。

    雲歌雖然暗贊對方的風姿,但自小到大,隨著父母周游天下,見過的奇人奇事很多,她呆看著對方的原因,只是因為心中一點莫名的觸動。

    象是游山玩水時,忽然看到某處風景,明知很陌生,卻覺得恍恍忽忽的熟悉,好似夢中來過一般。

    雲歌想了一會,卻實在想不起來,只得作罷,低下了頭,繼續數著面條吃面。

    哼!臭三哥,你這只臭孔雀,不知道見了這個人,會不會少幾分自戀?可是立即又想到三哥哪里會來長安?爹爹,娘親,哥哥都在千里之外了,這里只有她一個人,孤零零的一個人……

    男子笑問雲歌,「我可以坐這里嗎?」

    雲歌掃了一眼店堂,雖然再無空位,可也沒有必要找她搭桌子。

    那邊一個老美女,那邊一個中美女都盯著他看呢!他完全可以找她們搭桌子,何必找她這個滿身泥污的人?

    「吃飯時被人盯著,再好吃的飯菜也減了味道。」男子眉間幾許無奈,笑容溫和如三月陽光。

    雲歌一路行來,但凡穿著乞丐裝,更多是白眼相向,此時這個男子卻對她一如她穿著最好的衣服。雲歌不禁對此人生了一分好感,輕點了下頭。

    男子拱手做謝,坐在了她的對面。

    當眾人的眼光都齊刷刷地釘到她身上時,雲歌立即開始萬分後悔答應男子和自己搭桌。

    不過,後悔也晚了,忍著吧!

    店主端上來一個精致美麗到和整個店堂絲毫不配的碗,碗內的肉片比別人多,比別人好,面也比別人多,陣陣撲鼻的香氣明確地告訴雲歌,這碗面做得比自己的好吃許多。

    雲歌重重嘆了口氣,這就是美色的力量!不是只有女人長得美可以佔便宜,男人長得美,也是可以的。

    男子看雲歌看一眼他的面,才極其痛苦地吃一口自己的面。溫和一笑,將面碗推給雲歌,「我可以分你一半。」

    雲歌立即豪不客氣地將他碗中的面撈了一半過來。

    「我叫孟玨,孟子的孟,玉中之王的玨」

    雲歌正埋首專心吃面,愣了一瞬才明白男子在自我介紹,她口里還含著一大口面,含含糊糊地說︰「我叫雲歌。」

    雲歌吃完面,嘆了口氣說︰「牛尾骨、金絲棗、地樸姜,放在黃土密封的陶罐炖熬三日,骨髓入湯,雖然材料不好,選的牛有些老了,不過做法已不錯了。」

    孟玨夾著面,點頭一笑,似乎也是贊賞面的味道。

    雲歌輕嘆一聲,這個人怎麼可以連吃面的姿勢都能這麼好看?

    雲歌支著下巴,無意識地望著孟玨發呆,手在袖子中把玩著玉佩。

    來長安的目的就是尋找陵哥哥,人如願找到了,可她反倒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了?

    孟玨看著好似盯著自己,實際卻根本沒有看他的雲歌,眼楮中流轉過一絲不悅,一絲如釋重負,短短一瞬,又全變成了春風般溫和的笑意。

    雲歌依舊在怔怔發呆,孟玨掃眼間看到店外的人,立即叫店主過來結帳。他進袖子掏了半日,卻還是沒有把錢掏出來。

    店主和店堂內眾人的神色都變得詫異奇怪,孟玨低聲嘆氣︰「錢袋肯定是被剛才撞了我一下的乞丐偷走了。」

    雲歌一听,臉立即燙了起來,只覺得孟玨說得就是她。

    幸虧臉有泥污,倒是看不出來臉紅,雲歌掏了錢扔給店主,「夠了嗎?」

    店主立即笑起來︰「夠了,足夠了!」

    孟玨只是淺淺而笑地看著雲歌掏錢的動作,沒有推辭,也沒有道謝。

    雲歌和孟玨並肩走出店堂時,身後猶傳來店主的感慨︰「怪事年年有,今日還真是特別多!開店二十年,第一次見進店吃飯的乞丐,第一次見到如天人般的公子。可衣著華貴的公子,吃不起一碗面,反倒一身泥污的乞丐出手豪闊。」

    雲歌瞥到前面行走的二人,立即想溜。偏偏孟玨拽住了她,誠懇地向她道謝,雲歌幾次用力,都沒有從孟玨手中抽脫胳膊。

    孟玨的相貌本就極其引人注意,此時和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拉拉扯扯,更是讓街上的人都停了腳步觀看。

    行走在前面的許平君和劉病已也回頭看發生了什麼事情,兩人看到雲歌,立即大步趕了過來。

    許平君人未到,聲先到︰「臭乞丐,把偷的東西交出來,否則要你好看!」

    街上的人聞聲,都鄙夷地盯向雲歌,孟玨滿臉詫異震驚地松了手。

    雲歌想跑,劉病已擋在了她面前,面上嘻嘻笑著,語聲卻滿是寒意,「你面孔看著陌生,外地來的嗎?如果手頭一時緊,江湖救急也沒什麼,可不該下手如此狠。行規一,不偷婦人,男女有別,偷婦人免不了手腳上佔人家便宜;行規二,不偷硬貨,玉器這些東西往往是世代相傳的傳家寶貝,是家族血緣的一點念想,你連這些規矩都不懂嗎?」

    雲歌想過無數次和陵哥哥重逢時的場面,高興的,悲傷的,也想過無數次陵哥哥見了她,會對她說什麼,甚至還幻想過她要假裝不認識他,看他會如何和她說話。

    可原來是這樣的……原來是厭棄鄙夷的眼神,是叱責冷淡的語氣。

    她怔怔看著對面的陵哥哥,半晌後才囁嚅著問︰「你姓劉嗎?」

    當日陵哥哥說自己叫趙陵,後來卻又告訴她是化名,雲歌此時唯一能肯定的就是陵哥哥姓劉,名字卻不知道是否真叫陵。

    劉病已以為對方已經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是長安城外地痞混混的頭,點頭說︰「是。」

    「還給我!」許平君向雲歌伸手索要玉佩,語聲嚴厲。

    雲歌咬著唇,遲疑了一瞬,才緩緩掏出玉佩,遞給許平君。

    許平君要拿,雲歌卻好象舍不得地沒有松力。

    許平君狠用了下力,才從雲歌手中奪了過去。看街上的人都盯著她們看,想起劉病已叮囑過玉佩絕不可給外人看到,遂不敢細看,匆匆將玉佩掩入袖中,暗中摸了摸,確定無誤,方放下懸了半日的心。

    「年紀不大,有手有腳,只要肯吃苦,哪里不能討一碗飯吃?偏偏不學好,去做這些不正經的事情!」許平君本來一直心恨這個佔了她便宜,又偷了她東西的小乞丐,可此時看到小乞丐一臉茫然若失,淚花隱隱的眼中暗藏傷心,嘴里雖然還在訓斥,心卻已經軟了下來。

    劉病已听到許平君的訓斥聲,帶著幾分尷尬,無奈地嘻嘻笑著。

    一旁圍觀的人,有知道劉病已平日所為,也都強忍著笑意。要論不學好,這長安城外的少陵原,有誰比得過劉病已?雖然自己不偷不搶,可那些偷搶的江湖游俠都是他的朋友。耕田打鐵喂牛,沒有精通的,斗雞走狗倒是聲名遠播,甚至有長安城內的富豪貴冑慕名前來找他賭博。

    雲歌深看了劉病已一眼,又細看了許平君一眼。

    他的玉佩已送了別人,那些講過的故事,他肯定已經忘記了,曾經許過的諾言,他們誰都不能忘,也肯定已經全忘了。

    雲歌嘴唇輕顫,幾次都想張口,可看到許平君正盯著她。少女的矜持羞澀讓她怎麼都沒有辦法問出口。

    算了!已經踐約來長安見過他,他卻已經忘記了,一切就這樣吧!

    雲歌默默地從劉病已身側走過,神態迷茫,象是一個在十字路口迷了路的人,不知該何去何從。

    「等一等!」

    雲歌心頭驟跳,回身盯著劉病已。

    其實劉病已也不知道為何叫住雲歌,愣了一瞬,極是溫和地說︰「不要再偷東西了。」說著將自己身上的錢拿了出來,遞給雲歌。

    許平君神情嗔怒,嘴唇動了動,卻忍了下來。

    雲歌盯著劉病已的眼楮,「你的錢要還帳,給了我,你怎麼辦?」

    劉病已灑然一笑,豪俠之氣盡顯,「千金散去仍會來。」

    雲歌側頭而笑,聲音卻透著哽咽︰「多謝你了,你願意幫我,我很開心,不過我不需要你的錢。」

    她瞟了眼強壓著不開心的許平君,匆匆扭過了頭,快步跑著離去。

    劉病已本想叫住雲歌,但看到許平君正盯著他,終只是撓了撓腦袋,帶著歉意朝許平君而笑。

    許平君狠瞪了他一眼,扭身就走。

    劉病已忙匆匆去追,經過孟玨身側時,兩人都是深深盯了對方一眼,又彼此點頭一笑,一個笑得豪爽如丈夫,一個笑得溫潤如君子。

    街上的人見沒有熱鬧可看,都慢慢散去。

    孟玨卻是站立未動,負手而立,唇邊含著抹笑,凝視著雲歌消失的方向。

    夕陽將他的身影拖出一個長長的影子,街道上經過的人雖多,可不知道什麼原因,都自動地遠遠避開他。

    雲歌一直沿著街道不停地走,天色已經黑透,她仍然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只能繼續不停地走著。

    「客官,住店嗎?價格實惠,屋子干淨,免費熱水澡。」路旁的客棧,小二正在店門口招攬生意。

    雲歌停住了腳步,向客棧行去,小兒把她擋在了客棧門口︰「要討吃的到後門去,那里有剩菜施舍。」

    雲歌木著臉,伸手入懷掏錢,一摸卻是一個空。

    原先在家時,從來不知道錢財重要,可一路行來,她早已經明白「一文錢逼死英雄」的道理,心內立即著急緊張起來,渾身上下的翻找,不但錢袋並攜帶的首飾不翼而飛,連她收調料的各種荷包也丟了。

    她苦惱到極點,嘆氣苦笑起來,二哥常說「一飲一啄,莫非前緣」,可這個報應也來得太快了。

    小二僅有的幾分耐心早已用完,大力把雲歌推了出去,「再擋在門口,休要怪我們不客氣!」

    小二的臉比翻書還快,語音還未落,又一臉巴結奉承,喜滋滋地迎上來,雲歌正奇怪,已听到身後一把溫和的聲音,「他和我一起。」

    小二一個磕巴都不打地立即朝雲歌熱情叫了聲「少爺」,一面接過孟玨手中的錢,一面熱情地說︰「公子肯定是要最好的房了,我們正好有一套獨戶小園,有獨立的花園、廚房,優雅清靜,既適合常住,也適合短憩……」

    孟玨的臉隱在斗笠下,難見神情,雲歌瞟了他一眼,提步離去。

    「雲歌,你下午請過我吃飯,這算作謝禮。」

    雲歌猶豫著沒有說話,卻實在心身疲憊,再加上素來在錢財上灑脫,遂木著臉,點了下頭,跟在孟玨身後進了客棧。

    暖暖的熱水澡洗去了她身上的風塵污垢,卻洗不去她心上的疲憊茫然。在榻上躺了半晌仍然無法入睡。

    听到熟悉的琴音隱隱傳來,她心內微動,不禁披衣起來。

    一路之上,是為了好玩才扮作男兒身,並非刻意隱瞞自己的女兒身,所以只是把頭發隨意挽了下,就出了門。

    一彎潭水,假山累累疊疊,上面種著郁郁蔥蔥的藤蘿,潭水一側,青石間植了幾從竹子,高低疏密,錯落有致。

    孟玨一身月白的袍子,正坐于翠竹前,隨手撥弄著琴。一頭綢緞般的烏發近乎奢華地披散而下,直落地面。

    此情此景,令雲歌想起了一首讀過的詩,覺得用在孟玨身上再合適不過,「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听到雲歌的腳步聲,孟玨抬眼望向雲歌,仿佛有月光隨著他的眼眸傾瀉而下,剎那間整個庭院都籠罩在一片清輝中。

    他並沒有對雲歌的女兒容貌流露絲毫驚疑,眸光淡淡從雲歌臉上掃過,就又凝注到琴上。

    雲歌也免去了解釋,默默坐在另外一塊石頭上。

    從小就听的曲子,讓雲歌心上的疲憊緩解了幾分。

    一曲完畢,兩人依舊沒有說話。

    沉默了好一會後,雲歌才說︰「‘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我二哥也很喜歡這首曲子,以前我不開心時,二哥常彈給我听。」

    「嗯。」

    「我不是小偷,我沒有偷那個女子的玉佩。我剛開始是想捉弄她一下,後來只是想仔細看一下她的玉佩。」

    「我知道。」

    雲歌疑惑地看向孟玨,孟玨的視線從她的臉上掠過,「剛開始的確有些吃驚,可仔細一想你的言行舉止,就知道你出身富裕。」

    「你肯定心里納悶,不是小偷還會偷東西?二哥有一個好朋友,是很出名的妙手空空兒,他是好人,不是壞人。他為了吃我做的菜,教了我他的本領。不過他和我吹噓說,如果他說自己是天下第二,就絕對不敢有人說天下第一,可我的錢被人偷了,我一點都沒有察覺。以後見了他,一定要當面嘲笑他一番,牛皮吹破天!」雲歌說著,噘嘴笑起來。

    孟玨低垂的眼內閃過思量,唇角卻依舊含著笑,輕輕撥弄了下琴弦,叮叮咚咚幾聲脆響,好似符合著雲歌的笑。

    「這段時間我一直很倒霉,本來以為到了長安能開心,可是沒有想到是更不開心。和你說完話心里舒服多了,也想通了,既來之,則安之,反正我現在有家回不得,那就好好在長安游玩一番,也不枉千里迢迢來一趟。」雲歌拍了拍雙手,笑眯眯地站起來,「多謝你肯听我嘮叨!不打擾你了,我回屋子睡覺了。」

    雲歌走了兩步,突然轉身,不料正對上孟玨盯著她背影的眼楮,那里面似有銳光,一閃而過,她怔了一下,笑著說︰「我叫雲歌,白雲的雲,歌聲的歌,玉中之王,現在我們真正是朋友了。」

   

    一夜好眠,窗外太陽照得屋內透亮時,雲歌眼楮半睜不睜,心滿意足地展了個懶腰,「紅日高掛,春睡遲遲!」

    窗外一把溫和的聲音,含著笑意,「既然知道春睡遲遲,那就該趕快起來了。」

    雲歌立即臉面飛紅,隨即自己又掩著嘴,無聲地笑起來︰「孟玨,你能借我些錢嗎?我想買套衣服穿。心情好了,也不想做乞兒了。」

    「好!你先洗漱吧!衣服過一會就送來。」

    孟玨的眼光果然沒有讓雲歌失望,衣服精致卻不張揚,于細微處見功夫,還恰好是自己最喜歡的顏色。

    雲歌打量著鏡中的自己,一襲綠羅裙,盈盈而立,倒是有幾分窈窕淑女的味道。她朝鏡中的自己做了個鬼臉,轉身跑出了屋子。

    「孟玨,你是長安人嗎?」

    「不是。」

    「那你來長安做什麼,是玩的嗎?」

    「來做生意。」

    「啊?」雲歌輕笑︰「你可不象生意人。」

    孟玨笑著反問︰「你來長安做什麼?」

    「我?我……我算是來玩的吧!不過現在我已經分文沒有,玩不起了。我想先賺點錢再說。」

    孟玨笑看向雲歌︰「你打算做什麼賺錢?雖然是大漢天子腳下,可討生活也並不容易,特別是女子,不如我幫你……」

    雲歌揚眉而笑︰「不要瞧不起我哦!只要天下人要吃飯,我就能賺到錢,我待會就可以還你錢。我打算先去七里香工作幾日,順便研究一下他們的酒。你要和我一塊去嗎?」

    孟玨凝視著雲歌,似有幾分意外,笑容卻依舊未變,「也好,正好去吃中飯。」

    孟玨和雲歌並肩走入七里香時,整個酒樓一瞬間就變得寂靜無聲。

    小二愣了半晌,才上前招呼,沒有問他們,就把他們領到了最好的位置,「客官想吃點什麼?」

    孟玨看向雲歌,雲歌問︰「想吃什麼都可以嗎?」

    「我們的店雖然還不敢和城內的一品居相比,可也是聲名在外,很多城內的貴公子都特意來吃飯,姑娘盡管點吧!」

    「那就好!嗯……太麻煩的不好做,只能盡量簡單一點!先來一份三潭映月潤喉,再上一份周公吐哺,一份嫦娥舞月,最後要一壺黃金甲解腥。」

    小二面色尷尬,除了最後一壺黃金甲隱約猜到和菊花相關,別的是根本不知道,可先頭夸下了海口,不好意思收回,只能強撐著說︰「二位先稍等一下,我去問問廚子,食材可齊全。」

    孟玨笑看著雲歌,眼中含了打趣,雲歌朝他吐了吐舌頭。

    店主和一個廚子一塊走到雲歌身旁,恭敬行禮︰「還請姑娘恕罪,周公吐哺,我們還約略知道做法,可實在慚愧,三潭映月和嫦娥舞月卻不甚明白,不知道姑娘可否解釋一下?」

    雲歌抿唇而笑︰「三潭映月︰取塞外伊遜之水、濟南趵突之水,燕北玉泉之水,清煮長安城外珍珠泉中的月亮魚,小火炖熬,直到魚肉盡化于湯中,拿紗過濾去殘渣,只留已成乳白色的湯,最後用浸過西塞山水的桃花花瓣和沙鹽調味。嫦娥月舞︰選用小嫩的筆桿青,就是青鱔了,因為長度一定不能比一管筆長,也不能比一管筆短,所以又稱筆桿青。取其脊背肉,在油鍋內旺火烹制,配以二十四味調料,出鍋後色澤烏亮,純嫩爽口,香氣濃郁,最後盛入白玉盤,盤要如滿月,因為鱔脊細長,婉延其中,恰似嫦娥舒展廣袖,故名嫦娥舞月。」

    雲歌語聲清脆悅耳,一通話說得一個磕巴都未打,好似一切都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卻听得店主和廚子面面相覷。

    店主一個深深作揖︰「失敬,失敬!姑娘竟是此中高手。嫦娥舞月,倉促間,我們還勉強做得,可三潭映月卻實在做不了。」

    雲歌還未答話,一個爽脆潑辣的女子聲音響起︰「不就是炒鱔魚嗎?哪里來的那麼多花樣子,還嫦娥舞月呢!恐怕是存心來砸場子的!」

    雲歌側頭一看,竟是許平君,她正扛著一大罐酒走過桌旁。

    一旁的店主立即說︰「此話並不對,色、香、味乃評價一道菜的三個標準,名字好壞和形色是否悅目都極其重要。」

    雲歌淺淺而笑,沒有回話,只深深吸了吸鼻子,「好香的酒!應該只是普通的高梁酒,卻偏偏有一股難說的清香,一下就變得不同凡響,這是什麼香氣呢?不是花香,也不是料香……」

    許平君詫異地回頭盯了雲歌一眼,雖然認出了孟玨,可顯然未認出挑剔食物的雲歌就是昨日的落魄乞丐,她得意一笑,「你慢慢猜吧!這個酒樓的店主已經猜了好幾年了。那麼容易被你猜中了,我還賣得什麼錢?」

    雲歌滿面詫異,「此店的酒是你釀造的?」

    許平君自顧轉身走了,根本沒有理會雲歌的問題。

    雲歌皺眉思索著酒的香氣,店主和廚子大氣不敢喘地靜靜等候,孟玨輕喚了聲「雲歌」,雲歌方回過神來,忙立起向店主和廚子行禮道歉︰「其實我今日來,吃飯為次,主要是為了找份工作,你們需要廚子嗎?」

    店主驚疑不定地打量著雲歌,雖然已經感覺出雲歌精于飲食一道,可怎麼看,都看不出來她需要做廚子為生。

    雲歌笑指了指孟玨︰「我的衣服是他給我買的,我還欠著他的錢呢!不如我今日先做嫦娥舞月和周公吐哺,店主若覺得我做得還能吃,那就留下我,如不行,我們就吃飯結帳。」

    那個年老的廚子大大瞅了眼孟玨,似乎對孟玨一個看著很有錢的大男人,居然還要讓身邊水蔥般的雲歌出來掙錢很是不滿,孟玨只能苦笑。

    店主心內暗暗合計,好的廚子可遇不可求,一旦錯過,腸子即使悔青了也沒有用,何況自己本來就一直琢磨著如何進入長安城和一品居一較長短,這個女子倒好象是老天賜給自己的一個機會,「那好!姑娘點得這兩份菜都很考功夫,周公吐哺,食材普通,考的是調味功夫,于普通中見珍奇,嫦娥舞月考得是刀功和配色,為什麼這道菜要叫嫦娥舞月,而不叫炒鱔魚,全在刀功了。」

    雲歌對孟玨盈盈一笑︰「我的第一個客人就是孟公子了,多謝惠顧!」站起身,隨著廚子進了內堂。

    頓飯功夫,菜未到,香先到,整座酒樓的人都吸著鼻子向內堂探望。

    周公吐哺不是用一般的陶罐子盛放,而是裝在一個大小適中的剜空冬瓜中,小二故意一步步地慢走。

    冬瓜外面雕刻著「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圖,瓜皮的綠為底,瓜肉的白為圖,綠白二色相映,精美得象藝術品而非一道菜。

    菜肴過處,香氣浮動,眾人都嘖嘖稱嘆。

    另外一個小二捧著白玉盤,其上鱔魚整看如女子廣袖,單看如袖子舞動時的水紋,說不盡的裊娜風流。

    「周公吐哺。」

    「嫦娥舞月。」

    隨著小二高聲報上菜名,立即有人叫著自己也要這兩份菜。

    店主笑得整個臉發著光︰「本店新聘大廚,一日只為一個顧客做菜,今日名額已完,各位明日請早!」

    雲歌笑嘻嘻地坐到孟玨對面,孟玨給她倒了杯茶,「恭喜!」

    「怎麼樣?」

    雲歌眼巴巴地盯著孟玨,孟玨先吃了一口剜空冬瓜內盛著的丸子,又夾了一筷子鱔魚,細細咀嚼了半晌,「嗯,好吃,是我吃過最好吃的,也是最好看的炖丸子和炒鱔魚。」

    雲歌身後立即傳來一陣笑聲,想是許平君听到孟玨說「最好看的炖丸子和炒鱔魚」,深有同感,不禁失聲而笑。

    雲歌側頭看許平君,許平君一揚眉,目中含了幾分挑釁,雲歌卻是朝她淡淡一笑,回頭看著孟玨筷子夾著的丸子也大笑起來。

    許平君一怔,幾分訕訕,嘲笑聲反倒小了,她打了一壺酒放到雲歌的桌上︰「听常叔說你以後也在七里香做工,今日第一次見面,算我請你的了。」

    雲歌愣了一瞬,朝許平君笑︰「多謝。」

    孟玨笑看著雲歌和許平君二人︰「今日口福不淺,既有美食,又有美酒。」

    三人正在說話,昨日被許平君揪著耳朵罵的少年,旋風一般沖進店堂,袖子帶血,臉上猶有淚痕︰「許姐姐,許姐姐,了不得了!我們打死了人,大哥被官府抓走了!」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發表於 2016-6-1 15:14:37 |顯示全部樓層
3 計中計(上)

    許平君臉上血色剎那全無,聲音尖銳地問︰「何小七,你們又打架了?究竟是誰打死了人?病已不會殺人的。」

    「一個長安城內來的李公子來和大哥斗雞,輸了後想要強買大哥的雞,大哥的脾氣,姐姐知道,如果好商好量,再寶貝的東西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踫到意氣相投的人,不要說買,就是白送,大哥也願意,可那個李公子實在欺負人,大哥的脾氣上來,不管他出什麼價錢都不肯賣,那個公子羞惱成怒後命家丁毆打大哥,我們一看大哥被人打,那還能行?立即召集了一幫兄弟打回去,後來驚動了官府,大哥不肯牽累我們,一個人把過失都兜攬了過去,官府就把……把大哥抓起來了。」

    「你們……你們……」許平君氣得揪住了何小七的耳朵,「民不與官斗,你們怎麼連這個都不懂?有沒有傷著人?」

    「大哥剛開始一直不許我們動手,可後來斗雞場內一片混亂,人人都打紅了眼楮,對方的一個家丁夠打死了,那個公子也被大哥砸斷了腿……啊!」何小七捂著耳朵,一聲慘嚎,許平君已經丟下他,沖出了店堂。

    雲歌听到店主常叔嘆氣,裝作不在意地隨口問︰「常叔,這位姐姐和那個大哥都是什麼人?」

    常叔又是重嘆了口氣,「你日後在店里工作,會和許丫頭熟悉起來,那個劉病已更是少陵原的‘名人’,你也不可不知。許丫頭是刀子嘴,豆腐心,人能干,一個女孩子比人家的兒子都強。劉病已,你卻是能避多遠就避多遠,最好一輩子能不說話。傳聞他家里人已經全死了,只剩了他一個,卻盡給祖宗抹黑。明明會讀書識字,才學听說還不錯,可性格頑劣不堪,不肯學好,斗雞走狗、打架賭博,無一不精,是長安城郊的混混頭子。許丫頭她爹原先還是個官,雖不大,家里也衣食無憂,後來卻因為觸怒王爺,受了宮刑,許丫頭她娘自從守了活寡,脾氣一天比一天壞……」

    「什麼是……」雲歌听到宮刑,剛想問那是什麼刑法,再听到後面一句守活寡,心里約摸明白了幾分,立即不好意思地說︰「沒什麼,常叔,你繼續說。」

    「許老頭現在整日都喝得醉醺醺,只要有酒,什麼事情都不管,和劉病已倒是很談得來,也不知道他們都談些什麼。許丫頭她娘卻是恨極了劉病已,可踫上劉病已這樣的潑皮,她是什麼辦法都沒有,只能不搭理他。許丫頭和劉病已自小認識,對他卻是極好,一如對親兄長。唉!許丫頭的日子因為這個劉病已就沒有太平過。劉病已這次只怕難逃死罪,他是頭斷不過一個碗口疤,可憐許丫頭了!」常叔嘮叨完閑話,趕著去招呼客人。

    雲歌默默沉思,難怪覺得陵哥哥性格大變,原來是遭逢劇變,只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的親人竟都死了。

    「打死了人非要償命嗎?」

    「律法上是這麼說,但是官字兩個口……看打死的是誰,和是誰打死了人。」孟玨唇邊抿了一絲笑,低垂的眼楮內卻是一絲笑意都沒有。

    雲歌問︰「什麼意思?」

    「舉個例子,一般的百姓或者一般的官員如果觸怒了王侯,下場是什麼?許平君的父親只因為犯了小錯就受了宮刑。同樣是漢武帝在位時,漢朝的一品大臣,關內侯李敢被驃騎將軍霍去病射殺,若換成別人,肯定要禍及滿門,可因為殺人的人是漢武帝的寵臣霍去病,當時又正是衛氏家族權傲天下時,堂堂一個侯爺的死,對天下的交待不過是一句輕描淡寫的‘被鹿撞死了’。」

    想到劉病已現在的落魄,再想到何小七所說的長安城內來的貴公子,雲歌再吃不下東西,只思量著應該先去打听清楚事情的前因後果,對孟玨說。「我已經吃飽了,你若有事就去忙吧!不用陪我,我一個人可以去逛街玩。」

    「好!晚上見,對了,昨日住的地方你可喜歡?」

    雲歌點點頭。

    「我也挺喜歡,打算長租下來,做個臨時落腳的地方。打個商量,你先不要另找地方住了,每日給我做一頓晚飯,算做屋錢。我在這里呆不長,等生意談好,就要離開,借著個人情,趕緊享幾天口福。」

    雲歌想著這樣倒是大家都得利,她即使要找房子,也不是立即就能找到,遂頷首答應。

    雲歌在長安城內轉悠了一下午,卻因為人生地不熟,這場人命案又似乎牽扯的人很不一般,被問到的人經常前一瞬還談興盎然,後一瞬卻立即臉色大變,搖著手,只是讓雲歌走,竟是什麼有用的消息都沒有打听到。

    雲歌無奈下只好去尋許平君,看看她那邊可有什麼消息。

    黃土混著麥草砌成的院牆,不少地方已經裂開,門扉也已經破裂,隔著縫隙就能隱約看到院內的人影。

    雲歌听到院內激烈的吵架聲,猶豫著該不該敲門,不知道敲門後該如何問,又該如何解釋。

    看到一個身影向門邊行來,她趕緊躲到了一邊。

    「我不要你管我,這些錢既然是我掙的,我有權決定怎麼花。」許平君一邊嚷著,一邊沖出了門。

    一個身形矮胖的婦人追到門口哭喊著︰「生個女兒倒是生了個冤家,我的命怎麼這麼苦?餓死了也好!一了百了!大家都給那個喪門星陪葬才趁了你的願。」

    雲歌打量了一眼婦人,悄悄跟在了許平君身後。

    許平君跑著轉過牆角,一下慢了腳步,雲歌看她肩膀輕輕顫抖,顯然是在哭泣。

    不過一會,許平君的腳步又越來越快,七拐八繞地進了一個僻靜的巷子,猛地頓住了腳步,盯著前面的店鋪半晌都沒有動。

    雲歌順著許平君的視線,看到店鋪門扉側處的一個「當」字,也不禁有些怔。

    許平君呆呆站了會,一咬唇走進了店鋪。

    雲歌隱在門側,側耳听著。

    「玉佩的成色太一般了,雕功也差……」

    雲歌苦笑著搖搖頭。她雖從不在這些東西上留心,可三哥在衣食起居上不厭求精,所用都一定要最好中的最好,那塊玉佩就是比三哥的配飾都只好不差,這個店主還敢說成色一般,那天下好的估計也沒有了。

    ……

    店主挑了半點錯,最後才慢吞吞、不情願地報了一個極其不合理的價錢,而且要是死當才肯給這個價錢,如果活當連三分之一都沒有。

    許平君低著頭,摸著手中的玉佩,抬頭的一瞬,眼中有淚,語氣緩慢卻堅定,「死當,價錢再增加一倍,要就要,不要就算。」

    ……

    雲歌看到許平君拿著錢匆匆離去,已經約略明白許平君要拿錢去做什麼。

    仔細地看了看當鋪,把它的位置記清楚後,重重嘆了口氣,腳步沉重地離開。

    腦中思緒紛雜,卻一個主意也沒有。如果是二哥,大概只需輕聲幾句話,就肯定能找出解決的法子,如果是三哥,他馬蹄過處,管你是官府還是大牢,人早就救出,可她怎麼就這麼沒有用呢?難怪三哥老說她蠢,她的確蠢。

    回到客棧時,天色已經全黑,她看到孟玨屋中的燈光,才想起答應過孟玨給他做晚飯,雖然一點心緒都沒有,卻更不願意失言。

    正挽起袖子要去做菜,孟玨推門而出,「今日就算了,我已經讓客棧的廚子做了飯菜,你若沒有在外面吃過,就一起來吃一點。」

    雲歌隨孟玨走進屋子,拿著筷子半晌,卻沒有吃一口。

    孟玨問︰「雲歌,你有心事嗎?」

    雲歌搖搖頭,夾了筷菜,卻實在吃不下,只能放下筷子,「孟玨,你對長安熟悉嗎?」

    「家中長輩有不少生意在此,還算熟悉,官面上的人也認識幾個。」

    雲歌听到後一句,心中一動,立即說︰「那你……那能不能麻煩你……麻煩你……」

    雲歌自小到大,第一次開口求人幫忙,何況還是一個認識不久的人,話說得結結巴巴,孟玨也不相催,只是微笑著靜听。

    「你能不能幫忙打听一下官府會怎麼處置劉病已,有沒有辦法通融一下?我……我以後一定會報答你的。」

    雲歌本來還擔心著如果孟玨問她為何要關心劉病已一個陌生人,她該如何說,因為現在的情形下,她不願意告訴別人她和劉病已認識,卻不料孟玨根本沒有多問,只是溫和地說,「你不是說過我們是朋友了嗎?朋友之間彼此照應本就應該。這件案子動靜很大,我也听聞了一二。你一邊吃飯,我一邊說給你听。」

    雲歌立即端起碗大吃了一口飯,眼楮卻是忽閃忽閃地直盯著孟玨。

    「劉病已得罪的人叫李蜀,這位李蜀公子的父親雖然是個官,可在長安城實在還排不上號,但是李蜀的姐姐卻是驃騎將軍、桑樂侯上官安的侍妾。」

    雲歌一臉茫然,「上官安的官很大很大?」

    「你知道漢朝當今皇後的姓氏嗎?」

    雲歌一臉羞愧地搖搖頭。

    「不知道也沒什麼。」孟玨笑著給她夾了一筷子菜,「這事要細說起來就很復雜了,我大致給你講一下,當今皇上登基時,還是稚齡,所以漢武帝劉徹就委任了四個托孤大臣,上官桀、桑弘羊、金日磾、霍光,這四個人,除金日磾因病早逝,剩下的三人就是現在漢朝天下的三大權臣。當今皇後上官小妹,是上官桀的孫女,霍光的外孫女,雖然今年只有十二歲,卻已經當了六年的皇後。」

    「上官安是上官皇後的親戚?」

    「上官安的女兒就是上官皇後,他的父親是托孤大臣之首左將軍上官桀,岳父則是大司馬大將軍霍光。」

    雲歌「啊」了一聲,口中的飯菜再也咽不下。什麼左將軍大司馬大將軍的,雲歌還實在分不清楚他們的份量,可皇後二字的意思卻是十分明白。上官皇後六歲就入宮封後,顯然不是因為自己。只此一點就可以想見她身後家族的勢力。難怪許平君會哭,會連玉佩都舍得當了死當換錢。人若都沒有了,還有什麼舍不得?

    「可是,孟玨,那個人不是劉病已打死的呀!劉病已即使犯了法,那也最多是打傷了那個公子而已。我們有辦法查出打死人的是誰嗎?」

    「劉病已是長安城外這一帶的游俠頭,如果真的是他手下的人打死的家丁,以游俠們重義輕生的江湖風氣,你覺得他們會看著劉病已死嗎?想替罪的人大有人在,可全部被官府打回來了,因為說辭口供都漏洞百出。」

    雲歌皺著眉頭思索,「你的意思……你的意思……不是劉病已的朋友打死的人,那是誰?……總不可能是那個公子的人打死的人?可除非另有人暗中……否則……」

    孟玨贊許地點頭,「就算不是,也不遠了。劉病已不是不知道李公子的背景,已經一再克制,可對方一意鬧事,劉病已也許不完全知道為什麼,但應該早明白絕不是為了一只斗雞。漢武帝在位時,因為征戰頻繁,將文帝在位時定的賦稅三十稅一,改成了十一稅率,賦稅大增,再加上戰爭的人口消耗,到武帝晚年已經是海內虛耗、戶口減半,十室半空。當今皇上為了與民休息,宣布將賦稅減少,恢復文帝所定稅賦,可朝中官員意見相左,分外了幾派,以霍光為首的賢良派,以桑弘羊為首的大夫派,以上官桀為首的仕族派……」

    孟玨的目光低垂,盯著手中握著的茶杯,心思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他一會說漢武帝,一會說漢文帝,一會又說賦稅,雲歌約略懂一些,但大半听不明白。

    雖然好象和劉病已的事情一點關系沒有,但知道他所說的肯定不是廢話,只能努力去听。

    孟玨若有所思地看向雲歌,幽深的眼內光芒流轉,似乎在尋求著什麼,又在昭示著什麼。

    雲歌看不懂,只能抱歉慚愧地看著孟玨,「對不起,我只听懂了一點賦稅的事情,那些什麼黨派,我沒有听懂。「

    孟玨彷佛突然驚醒,眼內光芒迅速斂去,淡淡一笑,「是我說廢話了。簡單地說,少陵原的地方官是上官桀的人,而他們沒有遵照皇上的法令與民休息。民眾蒙昧好欺,劉病已卻不是那麼好愚弄,他對官員設定的賦稅提出了質疑。如果事情鬧大了,上官桀絕對不會為了低下的小卒子費什麼功夫,地方官為了自己的安危,利用了那個李蜀,至于究竟是李蜀心甘情願地幫他,還是李蜀也被上了套就不得而知。事情到此,化解得還算巧妙,上官安大概就順水推舟了。」

    雲歌木木地坐著,半日都一動不動,孟玨一聲不吭地看著她。

    原來是個死套。上官桀,上官安,這些陌生的名字,卻代表著高高在上的權勢,一個普通人永遠無法對抗的權勢。

    雲歌一下站了起來,「孟玨,你借我些錢,好嗎?恐怕要好多,好多,我想買通獄卒去看看陵……劉病已,我還想去買一樣東西。」

    孟玨端著茶杯,輕抿了一口,「借錢沒有問題。不過光靠錢救不了人,你家里人可有什麼辦法?」

    雲歌眼中升起了朦朦水汽,「如果是在西域,甚至再往西,過帕米爾,直到條支、安息、大秦,也許我爹爹都能幫我想辦法,爹爹雖然不是權貴,只是個普通人,但我覺得只要爹爹想做的事情,沒有做不到的。可是這是漢朝,是長安,我爹爹和娘親從來沒有來過漢朝,我二哥、三哥也沒有來過漢朝,而且……而且他們也絕對不會來。」

    雲歌說話時,孟玨一直凝視著她的眼楮,似乎透過她的眼楮研判著話語的真假,面上的神情雖沒有變化,可眼內卻閃過了幾絲淡淡的失望。

    雲歌垂頭喪氣地坐下,「前段日子還一直生爹娘的氣,現在卻盼望著爹爹或者哥哥能是漢朝有權勢的人,可是再有權勢,也不可能超過皇後呀!除非是皇帝。早知道今日,我應該練好武功,現在就可以去劫獄,會做菜什麼用都沒有。」

    雲歌說到劫獄時,一絲異樣都沒有,一副理所當然該如此做的樣子,和平日行事間的溫和截然不同。

    孟玨不禁抿了絲笑,「劫獄是大罪,你肯劫,劉病已還不見得肯和你流亡天涯,從此有家歸不得,居無定所。」

    雲歌臉色越發黯淡,頭越垂越低。

    「做菜?」孟玨沉吟了一瞬,「我倒是有一個法子,可以一試,不知道你肯不肯?」

    雲歌一下跳了起來,「我肯!我肯!我什麼都肯!」

    「你先吃飯,吃完飯我再和你說。」

    「我一定吃,我邊吃,你邊說,好不好?」

    雲歌一臉懇求,孟玨幾分無奈地搖了搖頭,只能同意,「有上官桀在,他即使不說話,朝堂內也無人敢輕易得罪上官安。只有一個人,就是同為先帝托孤大臣的大司馬大將軍霍光可以扭轉整件事情。畢竟就如你所說,此事雖然出了人命,可並非劉病已先動手,人命也並非他犯下。」

    「可是這個霍光不是上官安的岳父嗎?他怎麼會幫我?」

    孟玨把玩著手中的茶杯,淡淡笑著,「在皇家,親戚和敵人不過是一線之間,會變來變去。傳聞霍光是一個很講究飲食的人,如果你能引起他的注意,設法直接向他陳詞,把握好分寸,此案也許會罪不至死。不過成功的機會只有不到一成,而且搞不好,你會因此和上官家族結仇,說不定也會得罪霍氏家族,後果……你懂嗎?」

    雲歌重重點了下頭,「這個我明白,機會再小,我也要試一下。」

    「我會打點一下官府內能買通的人,盡量讓劉病已在牢獄中少受幾分苦,然後我們一起想辦法引起霍光的注意,讓他肯來吃你做的菜。我能做的就這麼多了,之後的事情全都要靠你自己。」

    雲歌站起來,向孟玨鄭重地行了一禮,心中滿是感激,「謝謝你!」

    「何必那麼客氣?」孟玨欠了欠身子,回了半禮,隨口問︰「你如此盡心幫劉病已是為何?我本來以為你們是陌生人。」

    雲歌輕嘆了口氣,因心中對孟玨感激,再未猶豫地說︰「他是我小時候……一個很……要好的朋友。只不過因為多年未見,他已經忘記我了,我也不打算和他提起以前的事情。」

    孟玨沉默了一會,似笑非笑地說,「是啊!多年過去,見面不識也很正常。」

    不知道孟玨用的什麼法子,短短時間內居然先後請來了長安城內最紅的歌舞女、詩賦最流行的才子、以及大小官員來七里香品菜、甚至長公主的內幸丁外人都特意來吃了雲歌做的菜。

    到現在,雲歌還一想起當日傻乎乎地問孟玨「什麼叫內幸,內幸是什麼品級的官員」就臉紅。倒是孟玨臉色沒有任何異樣,象是回答今天是什麼日子一樣回答了她的問題,「內幸不是官名,是對一種身份的稱呼,指他是用身體侍奉公主的人,如同妃子的稱呼,只不過妃子有品級。丁外人正得寵,很驕橫跋扈,你明日一切小心,不過也不用擔心,只要沒有錯處,他拿了我的錢,肯定不會為難你。」

    孟玨建議雲歌只負責做菜,拋頭露面的事情交給常叔負責,而雲歌本就是只喜歡做菜,並不喜歡交際應付所有人,所以樂得听從孟玨的建議。

    在孟玨的安排下,常叔特意隱去了雲歌的身份和性別,所有來吃菜的人,除了丁外人,都沒有見過雲歌。

    名人的效應,雲歌非凡的手藝,再加上孟玨有心的安排,一傳十,十傳百,一時間雲歌這個神秘的廚師成了長安城內的話題人物。

    七里香也因為雲歌而聲名鵲起,在長安城內開了分店,風頭直逼長安城內的百年老字號一品居。

    在孟玨的有心謀劃下,一品居的大廚為了捍衛自己「天下第一廚」的名號,被迫向雲歌挑戰,用公開擂台賽的方式決一勝負。

    經過協商,七里香和一品居達成協議,打算請五名公開評判,由他們當眾嘗菜決定勝負。

    孟玨又提議增設兩個隱席,可以賣給想做評判、卻又因為自己的身份,不方便公開參加的人,價高者得之。隱席的席位隱于室內,有窗戶通向擂台,是當眾品論菜式,還是獨自吃完後暗中點評,由他們自己決定。

    一品居在長安享譽百年,很多高門世家的公子小姐自小就在一品居吃飯,而七里香不過是長安城外的小店,論和長安城內權貴的關系,當然一品居佔優勢。一品居的大廚覺得孟玨的提議對己有力,遂欣然答應。

    在一品居和七里香的共同努力下,一場廚師大賽比點花魁還熱鬧,從達官貴人到市井小販,人人都談論著這場大賽,爭執著究竟是華貴的一品居贏,還是平凡的七里香贏。

    有人覺得一品居的廚師經驗豐富,用料老道,而且一品居能在風波迭起的長安城雄立百年,其幕後主事人的勢力不可低估,自然一品居贏;可也有不少人看好七里香,認為菜式新穎,別出心裁,有心人更看出雲歌短短時間內就能在長安城聲名鵲氣,背後的勢力也絕不一般。

    在眾人紛紛的議論中,有錢就賺的賭坊甚至開出了賭局,歡迎各人去下注賭這場綱年難見的廚師之爭,越發將聲勢推到了極至。

    雲歌卻對勝負根本未上心,甚至內心深處很有些不喜這樣濃艷的虛華和熱鬧,她滿心掛慮的就是霍光會否來,「孟玨,這樣做就可以吸引霍光大人來嗎?」

    「機會很少。不過不管他來不來,這次的事情已經是長安城街知巷聞,他肯定會听聞你的名頭和技藝,遲早會來嘗你做的菜。」

    雲歌听到孟玨肯定的話語,才感覺好過一點,遂靜下心來,認真準備著大賽的菜肴,只心內暗暗祈禱著孟玨有意設置的兩個隱席能把霍光吸引來。

    對兩個隱席的爭奪,異乎尋常的激烈,直到開賽前一天,才被人用天價競購走。

    那個價位讓七里香的店主常叔目瞪口呆,居然有人會為了嘗幾盤菜,開出如此天價?

    都說因為先帝連年征戰,國空民貧,可看來影響的只是一般百姓,這長安城的富豪依舊一擲千金。

    常叔想著七里香將來在長安城的美好「錢景」,眼楮前面全是黃燦燦的金光,本就已經把雲歌看作重寶,此時看雲歌的目光更是「水般溫柔,火般深情」。

    到比賽當日,好不容易等到隱席的兩位評判到了,雲歌立即拖著孟玨去看。

    肯花費天價購買隱席的人應該都是因為身份特殊,不想露面,所以為了方便隱席評判進出,特設了壁廊,只供他們出入。

    此時壁廊中,一位素袍公子正一面慢走,一面觀賞著壁廊兩側所掛的畫軸。

    年級和雲歌差不多,五官秀雅出眾,行止間若拂柳,美是美,卻失之陰柔,若是女子,倒算絕色。

    「太年輕了,肯定不會是霍光。」雲歌低聲嘟囔。

    那個公子雖听到了腳步聲,卻絲毫沒有搭理他們,只靜靜賞玩著牆上的畫,任由他們站立在一旁。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發表於 2016-6-1 15:15:09 |顯示全部樓層
3 計中計(下)

好半晌後,方語聲冷淡地問︰「這些字畫是你們拜托誰所選?雖然沒有一副是出自名家之手,但更顯選畫人的眼光,長安城內胸中有丘壑的人不少,可既有丘壑,又有這雅趣、眼界的人卻不多。」

    孟玨笑回︰「能入公子眼就好,這些字畫是在下所挑。」

    那個公子輕「咦」了一聲,終于微側了頭,目光掃向孟玨,在看到孟玨的一瞬,不禁頓住,似乎驚詫于鳳凰何故會停留于尋常院。

    孟玨微微一笑,欠身示禮,那個公子似有些不好意思,臉微紅,卻只點了下頭表示回禮,就移開了視線,看向雲歌。

    雲歌朝他笑著行禮,他微抬了下巴盯著雲歌,既未回禮,也沒有任何表情。

    雲歌不在乎地嘻嘻一笑,聳了聳肩膀就自顧低下了頭,暗暗祈求下一個隱席的評判能是霍光。

    孟玨伸手請素袍公子先行,他還未舉步,一陣女子的嘻笑聲,夾著撲鼻的香氣傳來,三人都向外看去。

    一個華衣男子正摟著一個容貌艷麗的女子進入壁廊。男子的身材高挑剛健,卻看不清楚長什麼樣子,因為他的頭正埋在女子脖子間吻著,女子欲躲不躲,嬌笑聲不斷。

    素袍公子不屑再看,冷哼一聲,撇過了頭,神色不悅地盯著牆上的絹畫。

    雲歌臉有些燒,可又覺得好玩,如此放浪形骸的人倒是值得仔細看看長什麼樣子。

    雲歌似乎听到孟玨輕到無的一聲嘆息,她側頭看向孟玨,卻見孟玨面色如常,容色溫和地看著前方。

    那個男子直到經過他們身前時才微抬了抬頭,身子依舊半貼在女子身上,目光輕飄飄地在雲歌面上一轉,頭就又靠回了女子肩上,緊擁著女子進入了他們的席位。

    雲歌並未看清他的長相,只覺他有一雙極其清亮的眼楮。

    簾子還未完全落下,就听到綢緞撕裂的聲音和急速的喘息聲。

    一旁的素袍公子寒著臉看向領路的僕人,孟玨立即說︰「我們會重新給公子設清靜的房間,方便公子嘗試菜肴。」

    孟玨示意僕人退下,他親自上前領路。

    素袍公子看著孟玨的出塵風姿,听著一旁時低時高的嬌喘聲,紅著臉低下了頭,默默跟在了孟玨身後。身上的倨傲終于淡去,多了幾分一般人的溫和。

    雲歌也是臉面滾燙,低著頭吐吐舌頭,一聲不吭地向外跑去,腦子里面滑稽地想著,我們應該再給那位公子和姑娘準備衣裳,否則待會他們怎麼出門回去呢?

    呀!呀!雲歌兒,你在想什麼呢?雲歌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好不知羞!

    听到外面嘈雜的人語聲,她一下醒覺,今天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既然來的兩個人都不是霍光,那她還需要做的努力很多,贏不贏並不重要,但是一定要讓長安城的人都記住她做的菜,都談論她做的菜。只要霍光喜好飲食一道,就一定要吸引他來吃她做的菜。

   

    風荷凝露︰以竹為碗,雕成荷葉狀,透明的牛蹄筋做成珍珠大小,舊年梅花熬炖,配用無根水。入口之初,覺得淡,但吃過幾口後,只覺清純爽脆,唇齒留香,如同夏日清晨飲了荷葉上的第一顆露珠,整個人都似乎浸潤了月色。

    馨香盈袖︰一個長方形的白色糕點,沒有任何點綴地盛放在青玉盤中。初看了,只覺詫異,這也能算一道菜?但當你遲疑著咬了第一口,青杏、薄荷、柑橘的香味縈繞在口鼻間,清爽青澀中,讓人不禁想起少年時因為一個人的第一次心跳加速;咬第二口,白豆蔻、胡椒、肉桂、甘姜,辛辣甘甜中,讓人想起了暗夜下的銷魂;咬第三口,青松,綠葉,晚香玉,余香悠長中,讓人想起了相思的纏綿……一口又一口,竟是口口香不同,不過指長的糕點,吃完後很久,卻依舊覺得香氣盈袖,如美人在懷。

    …………

    整整一天,雲歌都呆在廚房。全副身心放在菜肴上。

    最後經過五位評判和兩位隱評的評斷,九道菜式,雲歌三勝一平五負,雖然輸了,可雖敗猶榮。

    雲歌在選料、調味、菜式整體編排上輸了,可她在菜肴上表現出來的創新和細巧心思,特別是她善于將詩賦、書畫、歌舞的意境化用到菜式中,從菜名到吃法都極具意趣,讓原本在君子眼中腌臢的廚房變得高雅起來,極大地博取了長安城內文人才子的贊譽,雲歌因此博得了「雅廚」的稱號。

    因為雲歌只負責做菜,從不露面,惹得眾人紛紛猜測這個神秘雅廚的年齡長相,有人說是一個容貌俊美的少年,有人說肯定相貌丑陋,反正越傳越離譜,雲歌自己听了都覺得好笑。

    有人是真心欣賞雲歌所做的菜,有人只是附庸風雅,還有人只是為了出風頭,不管什麼原因,在眾人的追捧下,吃雅廚所做的菜成為了長安城內一條衡量你是否有錢、是否有才、是否有品味的象征。

    一時間,長安城內的達官貴人、才子淑女紛紛來預定雲歌的菜肴,可霍府的帖子卻一直沒有出現。

    雲歌為了一點渺茫的希望,苦苦奮斗。

    劉病已案子的最後宣判日卻絲毫不因為她的祈求而遲來,依舊一日日地到了眼前。

    短短一個月的時間,許平君整個人瘦了一圈,眉眼間全是傷心疲憊。

    因為雲歌和許平君同在七里香工作,雲歌又刻意親近,許平君恰好心中悲傷無助,少了幾分平日的銳利潑辣,多了幾分迷茫軟弱,兩人逐漸走進,雖還未到無話不說的地步,可也極是親近。

    宣判之日,雲歌陪著許平君一同去听劉病已的審判。兩人听到「帶犯人上堂」,視線都立即凝到了一個方向。

    不一會,就見劉病已被官差帶到了堂上。一身囚服的他難掩憔悴,可行走間傲看眾人的慵懶冷淡反倒越發強烈,唇邊掛著一個懶懶的笑,一副游戲風塵,全然沒有將生死放在心上的樣子。

    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雲歌忽然想起教她偷東西的侯老頭常念叨的話,心中滿是傷感。

    劉病已看到許平君時,面上帶了歉然。

    許平君眼中全是哀求,劉病已卻只是抱歉地看了她一會,就轉開了視線。

    劉病已看到雲歌和許平君交握的手,眼光在雲歌臉上頓了一瞬,露了驚訝詫異。

    雲歌朝他擠了一個笑,劉病已眉微揚,唇微挑,也還了雲歌一個笑。

    審判過程,所有證詞證據都是一面倒,劉病已一直含笑而听,仿若審判的對象不是自己。

    結果早在預料中,可當那個秋後問斬的判牌丟下時,雲歌仍舊是手足冰涼,但心中的一點決不放棄,絕不能讓陵哥哥死,支持著她越發站得筆直。

    許平君身子幾晃,軟倒在雲歌身上,再難克制地哭嚷出來,「人不是病已殺的,病已,你為什麼不說?兄弟義氣比命還重要嗎?你為什麼要護著那些地痞無賴?」

    看到官差拿著刑杖,瞪過來,雲歌忙捂住了許平君的嘴。

    劉病已感激地向雲歌微點了下頭,雲歌半拖半抱地把許平君弄出了府衙。

    因為官府怕劉病已的兄弟鬧事,所以不許任何一人進入,一大群等在外面听消息的人看到雲歌和許平君出來,都立即圍了上來。

    許平君一邊哭,一邊恨怨地罵著讓他們都滾開。

    何小七人雖不大,卻十分機靈,立即吩咐大家都先離開。

    這些人看到許平君的反應,已經猜到幾分結果,因心中有愧,都一聲不吭地離開。

    何小七不敢說話,只用眼神問雲歌,雲歌朝何小七搖了搖頭,囑咐他送許平君回家,自己匆匆去找孟玨。

    孟玨正和一個容貌清矍,氣度雍華、四十多歲的男子坐于七里香飲茶,瞅到雲歌進來,仿佛沒有看見雲歌滿面的焦急,未等她開口,就笑說︰「雲歌,等了你大半日,茶都喝了兩壺。快去撿你拿手的菜做來吃。今日踫到知己,一定要慶祝一下。」

    雲歌呆了一下,和孟玨的目光相對時,立有所悟,忙壓下心內諸般感情,點頭應好,轉身進了內堂匆匆忙碌。

    孟玨看著她的背影,有些發怔,又立即收回心神,笑看向對面的男子。

    兩盞茶的功夫,雲歌就端了三盤菜上來。

    男子每吃一道菜,雲歌就輕聲報上菜名,越往後越緊張,手緊拽著自己的袖子,大氣都不敢喘。

    黛青的玉盤,如同夜晚的天空,點點星子羅列成星空的樣子。男子夾了一個星星,咬了一口後問︰「甜中苦,明明是木瓜,卻透著苦瓜的味道。三道菜,一道是綠衣,一道是騶虞,這道叫什麼名字?」

    雲歌低著頭回道︰「小星。」

    「嘒彼小星,三五在東。肅肅宵征,夙夜在公。是命不同!」男子慢聲低吟。「綠衣,騶虞、小星,菜中有悼亡憤怨之音,姑娘的親人有難嗎?若心中不平,不妨講出來,人命雖貴賤不同,可世間總有公理。」

    雲歌瞟了眼孟玨,看他沒有反對的意思,遂低著頭,細細地把劉病已的事情講了出來,那個中年男子一面听著,一面吃菜,間中一絲表情都沒有。

    眼前的男子深不可測,喜怒點滴不顯,听到女婿的名字時,夾菜的手連頓都未頓一下。

    雲歌一段話講完,已是一背脊的冷汗。

    那個男子听完雲歌的話,沒有理會她,對孟玨含了絲笑問,「小兄弟既然已經猜測到我的身份,怎麼還敢任由這個丫頭在我面前說出這番話?」

    孟玨立即站起來,向男子行大禮,「霍大人,你剛進來時,草民的確不知道你的身份。誰能想到大漢朝的大司馬大將軍竟然會一個隨從不帶,徒步就走了進來?還和草民說話聊天,待若朋友。所以剛開始草民只是把你當作了風塵異人,後來看到大人的吃飯姿勢,心中略有疑惑,又留意到大人袖口內的宮繡,聯系到大人起先的談吐,草民才有八九分推測,也因為有先前草民一時大膽的品茶論交,草民才覺得雲歌的話在大人面前,沒有什麼說不得。也許律法下,其理不通,可大人一定能體諒其情。」

    雲歌听完孟玨的話,立即向霍光行禮,「民女雲歌見過霍大人。」

    「你叫雲歌?很好听的名字,你父母定是盼你一生自在寫意。」霍光語氣溫和地讓雲歌起身,「難為你小小年紀就一個人在外面闖蕩,我的女兒成君和你年紀相仿,她還只知道撒嬌鬧脾氣。」

    雲歌說︰「霍小姐金枝玉葉,豈是民女敢比?」

    霍光視線停留在雲歌眉目間,有些恍惚,「看到你,倒有幾分莫名的熟悉親切感,這大概就是世人常說的眼緣吧!」

    話里的內容大出雲歌意外,雲歌不禁大著膽子細看了霍光幾眼,許是因為霍光的溫和,雲歌只覺心里也生了幾分親近,笑著向霍光行禮,「謝霍大人厚愛。」

    霍光站起身,向外踱步而去,「你說的事情,我會命人重新查過,公正地按大漢律法處置。」

    霍光的背影剛走遠,雲歌就猛一轉身,握住了孟玨的胳膊,一面跳著,一面高興地大叫,「我們成功了,成功了!多謝你!多謝你!多謝你!……」

    孟玨的身子被雲歌搖得晃來晃去,「夠了,夠了,不用謝了!」

    說到後來,發現雲歌根本沒有往耳朵里面去,想到雲歌這一個月來緊鎖的眉頭,難見的笑顏,心中微軟,遂只靜靜站著,任由雲歌在他身邊雀躍。

    雲歌跳鬧了一會,驀然發覺自己和孟玨的親昵,她立即放開了孟玨的胳膊,大退了一步,臉頰飛紅,訥訥地說︰「我去告訴許姐姐這個好消息。」

    雲歌不敢看孟玨,話還沒有說完,就迅速轉身,如一只蝴蝶般,翩翩飛出了店堂,飛入了陽光明媚的大街上。

    孟玨臨窗凝視著雲歌的背影,眼中不知是譏還是憐。

    真是個蠢丫頭!

    霍光的話,你到底听懂了幾分?

    忽地輕嘆口氣,算了!沒功夫再陪這個丫頭折騰了。

    看雲歌現在對他的態度,他的目的早已經達到,也該收手了。

    劉病已,這一次就先便宜了你。

    「一月。」

    一道黑影不知道從哪里飛出,悄無聲息地落在屋子內的暗影處,「回公子,霍光進入七里香後,窗下賞風景的人,隔座吃飯的人都應該是保護他的侍從。」

    孟玨微微而笑。

    三大權臣中,性格最謹慎的就是霍光。他怎麼會給對手機會去暗殺他?

    「通知李蜀,就說這個游戲到此為止,霍光已經介入,他應該不想驚動了上官桀。他要的錢財都給他,他想要月姬,就讓月姬先陪他玩一陣。丁外人那邊也再下些功夫,他要什麼就給什麼,他喜歡高,那就順了他的心意,盡力往高處捧。」

    一月低聲說︰「公子費了不少錢財把劉病已不落痕跡地弄進獄中,放過了這次機會未免可惜。」

    孟玨淡笑︰「我自然有我的原因。想要劉病已的命,總會有機會,現在別的事情更重要。」

    他此行本是特意為了雲歌而來,卻沒有料到撞見了尋訪多年的人。

    雲歌在樹蔭底下凝視著偷來的玉佩發呆時,隱在暗處的他也是思緒復雜地盯著玉佩。

    雖然只見過一次,可因為那塊玉佩浸潤著無數親人的鮮血,早已經是刻入骨、銘進心。

    劉病已?他記得玉佩主人的真名應該叫劉詢。

    他曾派了無數人尋訪劉詢的下落,甚至以為這個人也許已經死了,卻沒有想到劉詢的膽子那麼大,只改了個名字,就敢在天子腳下定居。可轉念一想,最危險的地方不也是最安全嗎?只此一點,劉病已此人就不容低估。

    幼年的遭遇一幕幕從腦中滑過,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幼時想過無數次的事情,殺了劉病已。

    父親不是說過劉詢的命最寶貴嗎?劉詢的血統最高貴嗎?那好……就讓最高貴的人因為最低賤的人而死吧!堂堂的衛皇孫,因為一個低賤的家丁而死,如果父親在地下知道了,不是很有意思嗎?

    只是沒有料到的事情太多了,孟玨沒有料到會因為雲歌找到劉病已,也沒有料到雲歌對劉病已的關心非同一般,現在又結識了霍光,而霍光對劉病已的態度難以預測。

    當年為了奪取太子之位,燕王、廣陵王早就蠢蠢欲動,卻因為有衛青在,一直不能成功。

    當衛氏家族的守護神衛青去世後,在眾人明里暗中齊心合力的陷害下,衛太子劉據被逼造反,事敗後,皇後衛子夫自盡,太子的全家也盡死,僅剩的血脈劉詢流落民間。

    為了斬草除根,江允在明,昌邑王、燕王、廣陵王在暗,還有上官桀和鉤戈夫人都想盡了辦法去殺劉詢,可霍光冒著風險偷偷護住了劉詢,以至于眾人都以為劉詢早死。

    但這麼多年間,霍光卻又對劉詢不聞不問,任其自生自滅,似乎霍光的心底深處也很樂意看到劉詢死。

    孟玨現在不確定霍光究竟知道不知道劉病已就是劉詢,也不能確定霍光對劉病已究竟是什麼態度。而目前,他還不想去試探霍光的底線。

    況且,他固然不喜劉病已,可更不想因為劉病已讓上官桀回想起當年的舊事,心生警惕,壞了他的事情。

    一月彎了彎身子,「屬下明白了。」

    一月剛想走,孟玨又說︰「轉告大公子,請他顧及一下自己的安危,若被人知道他私進長安,安個謀反罪名絲毫不為過,請他立即回昌邑。」

    一月頗是為難,孟玨沉默了會,輕嘆口氣,「實在勸不動就罷了,過幾日我和他一起回去。這幾日你們看好他,注意有沒有人留意到你們。」

    一月行了一禮後,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暗影中。

    孟玨一個人負手立于窗邊,居高臨下地俯瞰著長安城的子民在他腳下來來往往。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戶陰影照到他身上,少了幾分光明處的暖,多了幾分陰影下的冷。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發表於 2016-6-1 15:16:24 |顯示全部樓層
4 戲外戲(上)

    雲歌還一心等著重新審判,事情突然就起了意料之外的變化。

    有人上官府自首,承認混亂中不小心打死了李家的家丁,口供沒有任何漏洞。

    劉病已身上的命案簡單明了地銷了,死罪自然可免。

    不過因為聚眾鬧事,死罪雖然免了,活罪卻是難逃,判了十八個月的監禁。

    雲歌滿心的困惑不解,轉而又想管它那麼多呢?只要陵哥哥沒有事情就好。

    她和許平君還沒有高興完,又傳出消息,皇帝宣旨大赦天下。

    劉病已的罪名也在大赦之列,一場人頭就要落地的大禍,竟然短短幾日就莫名巧妙地就化解了。

    雲歌陪許平君去接劉病已。看到劉病已走出監牢,許平君立即迎了上去。

    雲歌立在原地沒有動,只遠遠看著許平君沖到劉病已身前,似乎在哭,又似乎在生氣,劉病已不停作揖道歉,許平君終于破顏而笑。

    那個與她有終身之約的人正細心寬慰著另一個女子。

    雲歌移開了視線,望著遠處的天空,心中難言的酸澀。

    劉病已和許平君並肩向雲歌行來。

    許平君一臉開心,反倒在鬼門關前撿回一條命的劉病已未見多興奮。

    依舊如往日一般,笑得懶洋洋,似乎很溫暖,可雲歌總覺得他那漫不經心的笑容下透著冷漠。

    「病已,這是我新近結識的朋友雲歌,你不要小看她哦!她年紀不大,可已經是長安城的名人了,她的規矩是每天只給一個顧客做菜,連長公主想吃她做的菜都要事先下帖子呢!你今日有口福了,雲歌晚上親自下廚做菜給我們吃,給你洗洗晦氣,不過這可全是我的面子。」平君說著嘻嘻笑起來。

    雲歌緊張地手緊緊拽著衣帶,可劉病已听到她的名字後,沒有任何異樣,視線在她臉上頓了一下,笑著做了一揖,「多謝姑娘。」

    雲歌的手緩緩松開,無力地垂落。

    他真地全都忘記了!大漠中相處的兩日已徹底湮沒在幾千個分別的日子里了!

    知道他這聲多謝全是為了許平君,雲歌唇邊緩緩浮起了一個恍惚的笑,欠身回禮,「公子客氣了。」

    許平君笑著拽雲歌起來,在鼻子前扇了扇,「酸氣沖天!你們兩個怎麼文縐縐的?雲歌,你既然叫我許姐姐,那就直接喚病已一聲劉大哥就行了。病已直接叫你雲歌,可好?」

    雲歌一直笑著,笑得嘴巴發酸,嘴里發苦,用力點頭,「好。」

   

    雲歌正在廚房做丸子,滿手的油膩,听到掀簾子的聲音,頭未回地說︰「許姐姐,幫我系一下圍裙,帶子松了。」

    來人手勢輕緩地幫她系著帶子。

    雲歌覺得有點不對,身後的人沉默得不象愛熱鬧喜說話的許平君。

    剛想回頭,鼻端聞到沐浴後的皂莢香,混著青年男子的體味,她立即猜到是誰。

    臉變得滾燙,身體僵硬,一動不敢動地站著。

    劉病已系好帶子後,笑走到一旁,毫不在意地問︰「還有什麼要我幫忙?這些菜要洗嗎?」

    雲歌低著頭,一面揉著丸子,一面細聲說︰「不用了,我一個人做得過來。」

    劉病已卻已經端過盆子,洗了起來,「又要你出錢,又要你出力,我也不能全吃白食呀!」

    雲歌不敢抬頭地做著丸子,兩人之間沉默了下來,好半晌都只听到盆子里的水聲。

    雲歌只覺得屋子太安靜了,好象再安靜一些,就能听到自己的心砰砰跳得聲音。

    急匆匆地張口欲說話,想打破屋子的安靜,「你……」

    「你……」卻不料劉病已也是欲張口說話。

    兩人一愣,又是同時開口︰「你先說。」

    劉病已不禁笑起來,雲歌也笑起來,兩人之間不覺親近了幾分。

    劉病已笑著問︰「你想說什麼?」

    雲歌本來只是沒話找話,此時看到劉病已洗得干干淨淨的菜,又擺放得極其整齊,很方便取用,笑贊道︰「我三哥最講究吃,卻從不肯進廚房,二哥很樂意幫忙,也的確‘幫忙’了,只不過幫得永遠都是‘倒忙’,沒有想到你是幫‘正忙’呢!」

    「有人服侍的人自然不需要會做這些。」

    劉病已淡淡一笑,起身把菜擱好,順手把不要的菜葉收拾干淨,動作利落。

    雲歌很想問問他家里究竟發生了什麼變故,親人怎麼會全死了,還想知道他這些年是如何過的,卻根本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告訴他我是雲歌嗎?可他根本對雲歌二字毫無所覺。

    雲歌想到那個誰都不許忘的約定,又傷感起來,低著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劉病已在一旁默默站著,看著雲歌的眼神中滿是思索探究。

    他斂去了一直掛在唇邊的笑意,盯著雲歌問︰「我不耐煩兜著圈子試探了,你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要刻意接近我?」

    雲歌愣了一會,才明白劉病已不知道為何,已經認出她就是那個偷玉佩的乞兒。

    她不知道如何解釋,只能訥訥地說︰「我不是壞人。我以為許姐姐欺負了何小七,想戲弄一下許姐姐,那只是踫巧而已。」

    劉病已與她直直對視著,似乎想透過雲歌的眼楮直接看到雲歌的心。

    他的眼楮,在漆黑深處隱隱有森寒的刀光劍影。

    雲歌有些懼怕,想要移開視線,卻一動不能動。

    他伸手輕觸到雲歌的臉頰,手指在雲歌眉眼間拂過,唇邊慢慢地浮出笑,「你的眼楮的確不象是壞人。」

    他的指頭透著涼意,所過之處,雲歌的臉卻變得滾燙。

    雲歌想躲,他反倒更進了一步,另一只手攬住了雲歌的腰,兩人的身子緊貼在了一起。

    那麼熟悉的眼楮就在她的眼前,雲歌一時間心如鹿撞,身子不禁有些軟。

    可這雙眼楮又是那麼陌生,雲歌看到的只有譏諷和寒冷。

    還有瞳孔中兩個意亂情動的自己。

    她的身子打了個寒戰,清醒了幾分,用力去推劉病已。

    劉病已不但未松力,反倒緊摟著掙扎的雲歌,就勢在雲歌的眼楮上親了下。

    「我哪里值得他們用美人計?只要他們想,讓我死不就是一句話嗎?」

    劉病已笑得很是無所謂,語聲卻透出了蒼涼,

    雲歌又是羞又是惱,更多的是失望。可驚駭于他話里的意思,顧不上生氣害羞,急急問︰「誰想你死?他們是誰?」

    劉病已本以為雲歌是別有意圖而來,可雲歌自始至終的反應和神態都不象作假,此時的關心更是直接從眼楮深處透出。

    他對自己閱人的眼光一直很自信,心里已經信了幾分雲歌所說的「只是湊巧」,可又對雲歌對他異乎尋常的關心不能明白,不禁思索地盯著雲歌。

    孟玨恰挑簾而進,看到的一幕就是兩個緊貼在一起的人。

    劉病已摟著雲歌的腰,雲歌的雙手放在劉病已胸前。

    一個正雙目一瞬不瞬地盯著對方,一個是眼中有淚,面頰緋紅。

    孟玨眼中的寒光一閃而過,面上的笑容卻是溫潤如春風,帶著歉意說︰「我似乎進來的不是時候。」

    雲歌立即從劉病已懷中跳了出來,漲紅著臉,急急分辨,「不是的,不是的。」

    劉病已雙手交握于胸前,斜斜依著櫥櫃,一派毫不在意的灑脫,「孟兄嗎?已經听平君講了一下午的你,果然是豐神如玉,氣度華貴。難得的是孟兄肯屈尊與我們相交。」

    孟玨拱手為禮,「直接叫我孟玨就好了,我不過是‘士、農、工、商’四民中位于最底層的商賈,哪里來的屈尊一說?」

    「商賈呂不韋以王孫為奇貨,拿天下做生意,一統六合的秦始皇還要尊稱他為仲父。」劉病已瞟了眼雲歌,「雅廚短短時間內就能在長安城立足,絕非雲歌一人之力,只怕幕後出力謀劃的人正是孟兄,孟兄這個商賈誰敢低估?」

    孟玨淡笑︰「病已兄更令人贊佩,人剛出死牢,卻對長安城的風吹草動如此清楚。」

    …………

    雲歌看看溫潤如玉的孟玨、再看看倜儻隨意的劉病已,無趣地嘆了口氣,低下頭專心干活,任由他們兩個在那里打著機鋒。

    這個已經炖得差不多,可以只燜著了。

    丸子該下鍋了。

    盛蔥的盤子放這里,盛姜的盤子放這里,盛油的盤子放這里。

    ……這個放……

    地方被劉病已的身子給擋住了。

    那就……

    劉病已無意識地接過盤子拿著。

    嗯!就放這里了……

    還有這個呢?孟玨的手還空著……

    放這里了。

    許平君進門後,眼楮立即瞪得大大。

    雲歌象只忙碌的小蜜蜂一樣飛來飛去,時不時要穿繞過杵在廚房中間的兩個男子。

    兩個男子正在聊天。

    一個捧著一個碟子,一個端著一個碗。

    病已倒罷了,畢竟不是沒有見過他端碟子的樣子。

    可孟玨……這樣一個人……手中該握的是美人手、夜光杯、狼豪筆……

    反正沒有一樣會是一碗黑  的麥醬。

    不過,最讓許平君瞪眼的卻是雲歌視美色若等閑、廢物利用、見縫插針的本事。

    許平君一手拿過碗,一手拿過碟子,「去去去,要說話到外面去,擋在這里干什麼?沒看人家都要忙死了,還要給你們兩個讓路。」

    兩個一來一往地打著機鋒的人,已經從秦朝商賈聊到了官府禁止民間經營鹽鐵、現行的賦稅……甚至漢朝對匈奴四夷的政策。

    因為兩個人都在民間長大,親眼目睹和親身感受了百姓的艱辛;都從小就顛沛流離、吃過不少苦;都一直留心朝政和朝中勢力變化;又都是絕頂聰明的人,對很多事情的看法觀點,驚人的一致。

    在一來一往的試探和交鋒中,居然不知不覺地生出了幾分投契。

    此時被許平君一岔,才回過神來,彼此愣了一下,驀地都笑起來。

    在對彼此的戒備中,還是滋生了幾分對彼此的欣賞贊嘆。

    劉病已順手抄了一壺酒,孟玨見狀,經過碗櫥時順手拿了兩個酒杯,兩人會心一笑,並肩向外行去。

    雲歌看許平君切菜時,一個失手險些切到手,忙一把拿過了刀,「許姐姐,我來吧!你說去家里取酒,怎麼去了這麼久?」

    許平君轉到灶台後,幫雲歌看火,「沒什麼,有些事情耽擱了。」

    過了半晌,許平君實在是琢磨不透,現在又已經和雲歌的感情很好,才把實情說出,「我去了一趟當鋪。前段日子因為要用錢,我把病已放在我這里的一塊玉佩當了。雖然不是什麼好東西,可那是病已的家人留下的唯一東西,是他的一點念想,所以明知道當的是死當,根本沒有機會贖回來,可我總是不甘心,想去看看。可你猜猜發生了什麼?我剛進店鋪,店主看到我來,竟然迎了出來,還沒有等我開口,就說什麼我的玉佩根本賣不出去,和我說只要我把原先賣的價錢還給他,我就能把玉佩拿回來,我立即求店主幫我留著玉佩,我盡快籌錢給他,結果他居然把玉佩直接交給我了,說我在欠據上押個手印就好,錢籌到了給他送過去就行。雲歌,你說這事奇怪不奇怪?」

    雲歌暗皺眉頭,對那個當鋪老板頗惱怒。

    虧得他還是個生意人,怎麼如此辦事?

    嘴里卻只能輕快地說︰「想那麼多干什麼?玉佩能贖回來就行!反正你又不是白拿,也不欠他什麼,況且東西本來就是你的。」

    許平君笑著搖搖頭,「說得也是,玉佩能拿回來就好,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和病已說。雲歌,你能不能先……」

    雲歌笑應道︰「好。」

    許平君爽朗地笑起來,「謝謝你了,好妹子。雖然知道你不缺錢,不過我還是把丑話說在前面,我沒有那麼快還給你呀!只能慢慢還。」

    不缺錢?

    唉!還沒有仔細和孟玨算過,那些錢也不知道何時還得清。

    以後要和許姐姐學著點如何精打細算、節省過日。

    雲歌側頭朝許平君做了個鬼臉,「把你的釀酒方子給我,我就不要你還錢了。」

    許平君笑哼了一聲,「美得你!家傳之秘,千金不賣!」

    她走到廚房門口向外看了看,確定無人後又走回雲歌身側,「其實那都是我騙人的。我爹喝酒倒是很能行,釀酒一點不會。我那酒就是普通的高梁酒,只不過封存時有些特殊,不是用陶罐密存,而是封于經年老竹的竹筒中,等開封後自然暗含竹香的清香。」

    雲歌笑叫起來︰「啊!原來如此!我也懷疑過是竹香,還試著將竹葉浸入酒中,酒雖然有了清香,可因葉片經脈淡薄,草木的苦澀味也很快入了酒。如果收集竹葉上的露水,味道比姐姐做得清淡,卻也不錯,只是做法實在太矜貴,自制自飲還好,拿來賣錢可不實際。沒想到這麼簡單……許姐姐,你真聰明!」

    「我倒是很想受你這句贊,可惜法子不是我想的,這是病已想出來的法子。病已雖然很少干農活和家里的這些活計,可只要他踫過的,總會有些古怪法子讓事情變得簡單容易。」

    雲歌呆了下,又立即笑著說︰「許姐姐,你既然把方子告訴我了,那錢就不要還了。」

    「我幾時說過要賣我的酒方了?借錢就是借錢,少給我羅嗦,你不借,我去找孟公子借。」許平君一臉不快。

    雲歌忙陪著笑說︰「好姐姐,是我說錯話了。借錢歸借錢,酒方歸酒方。」

    許平君嗔了雲歌一眼,笑起來。

    雲歌的菜已經陸續做好,只剩最後一道湯還沒有好。

    雲歌讓許平君先把菜端出去,「你們先吃吧!不用特意等我,我這邊馬上就好。」

    許平君用食盒把菜肴裝好,一個人先去了。

    雲歌把滾燙的陶罐放在竹籃里,拎著竹籃向花園行去。

    暮色初降。

    一彎如女子秀眉的月牙,剛爬上了柳梢頭。

    天氣不熱也不冷。

    行走在花木間,聞著草木清香,份外舒服。

    雲歌不禁深深吸了吸鼻子,濃郁的芍藥花香中夾著一股淡淡的檀木香沁入心脾。

    雲歌停住了腳步,雖然住的時間不算長,可這個花園里的一草一木都早已經熟悉,絕對沒有檀木。

    隱隱听到衣袍的悉挲聲。

    「誰?誰躲在哪里?」

    「我好端端地躺在這里看月亮,何來躲這一字?」

    一把低沉的男子聲音,在浸染著白芍藥的夜風中無端端地透出魅惑,

    雲歌心中驚訝,這個園子只有她和孟玨住,怎麼會有陌生男子?

    她分開花木,深走了幾步。

    柳樹後是一個種滿了芍藥的花圃。

    本該綴滿花朵的枝頭,此時卻全變得光禿禿。

    滿花圃的芍藥花都被采了下來,堆在青石上。

    一片芬芳的月白花瓣中,一個身著暗紫團金紋袍的男子正躺在其中。

    五官俊美異常,眼楮似閉非閉,唇角微揚,似含情若無意。

    黑發未束,衣帶松懈,零星花瓣散落在他的黑發和紫袍間。

    月夜下有一種不真實的美麗和妖異。

    好一個辣手摧花!竟然片朵不留!

    雲歌半駭半笑得嘆氣,「你好歹給我留幾個花骨朵,我本來還打算過幾日收集了花瓣做糕點呢!」

    男子微微睜開眼,卻是依舊看著天空,「石板太涼。」

    雲歌看到他清亮的眼眸,才認出了這個男子,「你……你是那天買了隱席位置的客人,你怎麼在這里?你是那塊玉之王的朋友?他怎麼沒有請你和我們一塊吃飯呢?他不想別人知道他和你認識?」

    雲歌短短幾句話,全是問句,卻是句句自問自答。

    男子的視線終于落在了雲歌臉上,「玉之王?這個名字倒是有意思!你叫什麼名字?」

    「雲歌。」

    「原來是……你。」男子聲音太低,雲歌只听到最後一個你字,「……你是個聰明姑娘!小玨倒不是怕別人知道我們認識,而是壓根不想在長安城看見我。我是偷偷跑進來的。」

    他說著唇邊勾起了笑。

    笑時,只唇角一邊揚起,很是魅惑和挑逗。

    眼楮中卻透著頑童惡作劇般的得意。

    雲歌笑著轉身要走,「那你繼續和他躲著玩吧!我肚子餓了,要去吃飯了。」

    「喂!我也餓了,我也要吃飯!」男子從白芍藥花瓣中坐起,隨著他的起身,原本松松套在身上的衣服半敞開,瘦卻緊致的胸膛袒露在夜風中。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發表於 2016-6-1 15:16:51 |顯示全部樓層
4 戲外戲(下)

雲歌視線所及,腦中掠過初見這人時的景象,立即鬧了個大紅臉。

    男子沒有絲毫不好意思,反倒一邊唇角微挑,含著絲笑,頗有意趣地打量著雲歌。

    雲歌見他沒有整理衣衫的意思,忙扭轉了身子。

    「我們正好要吃飯了,你想一塊去嗎?順便給那個玉之王個‘驚喜’。」

    男子懶洋洋地站了起來,正想整理衣袍,視線從柳樹間一掃而過,手立即收了回來。

    唇邊抿著一絲笑,走到雲歌身後,緊貼著雲歌的身子,一手握著雲歌的胳膊,一手扶著雲歌的腰,俯下頭,在雲歌的耳朵邊吹著氣說︰「不如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吃東西,管保讓你滿意。」

    語氣低沉暗啞,原本清涼的夜色只因為他的幾句話,就帶出了□的味道,透著說不出的誘惑。

    雲歌想掙脫他。

    男子看著沒有用勁,雲歌被他握著的胳膊卻一動不能動,身子怎麼轉都逃不出男子的懷抱。

    雲歌對他可沒有羞,只有怒,不禁動了狠心。

    正打算將手中的竹籃砸向男子,借著滾燙的湯將男子燙傷後好脫身。

    前面的柳枝忽然無風自動,孟玨緩步而出,視線落在雲歌身後。

    笑若朗月入懷,作揖行了一禮,「公子何時到的?」

    男子看孟玨沒有絲毫介意的神色,頓感無趣,一下放開了雲歌。

    雲歌反手就要甩他一個巴掌,他揮手間化去了雲歌的攻勢,隨手一握一推,雲歌的身子栽向孟玨,孟玨忙伸手相扶,雲歌正好跌在了孟玨懷中。

    不同于身後男子身上混雜著脂粉香的檀木味,孟玨身上只一股極清爽的味道,如雨後青木。

    雲歌心跳加速,從臉到耳朵都是緋紅。

    男子似乎覺得十分有趣,撫掌大笑。

    雲歌幾時受過這樣的委屈?

    又羞又怒,眼淚已經到了眼眶,又被她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知道自己打不過這個男子,實不必再自取其辱。

    她想掙脫孟玨的懷抱,孟玨猶豫了一瞬,放開了雲歌,任由雲歌跑著離開。

    孟玨目送雲歌身影消失,才又笑看向面前的男子,「公子還沒有在長安玩夠嗎?」

    男子笑睨著孟玨,「美人在懷,滋味如何?你如何謝我?」

    孟玨笑得沒有半絲煙火氣息,「你若想用那丫頭激怒我,就別再費功夫了。」

    「既然是不會動怒的人,那就無關緊要了。既然無關緊要,那怎麼為了她滯留長安?你若肯稍假辭色,想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看她的樣子,今天晚上你竟然是第一次抱到她。孟狐狸,你所說和所行很是不符。你究竟打得什麼算盤?」

    孟玨微微笑著,沒有解釋。

    男子勾了勾唇角大笑起來,語聲卻仍是低沉沉,「既然如此,那麼我對她做什麼,你也不用多管了。」

    孟玨不置可否地笑著,「雲歌不是你挑逗過的閨閣千金,也不是你游戲過的風塵女子,吃了虧不要埋怨我沒有勸誡過你。」

    「想采花就手腳麻利些,否則……喏!看到那個花圃了沒有?晚一步,就會被人捷足先登。听聞她對一個叫什麼劉病已的人很不一般……」

    男子趕到孟玨身側,欲伸手搭到孟玨肩上,孟玨身形看著沒有動,可男子的手已落了空。

    男子無趣地嘆了口氣,「和你說話真是費力氣,我覺得我越少見你,越利于我身體的健康。」他雙手捂著肚子,一臉痛苦,「哎呀!我要餓死了,听說你們今晚有不少好吃的,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劉病已和許平君看到孟玨身側的男子都站了起來,雲歌卻是毫不理會,低著頭自顧吃菜。

    孟玨笑道︰「我的朋友突然來訪,望兩位不要介意。他恰好也是姓劉,兄弟中行大,所以我們都稱他大公子。」

    大公子隨意向劉病已和許平君拱了拱手,在與劉病已的視線一錯而過時,神色一驚,待看清楚相貌,又神情懈怠下來,恢復如常。

    劉病已、許平君正向大公子彎腰行禮,雲歌根本懶得搭理大公子。

    三人都未留意到大公子的神情變化。

    看見的孟玨微揚了下眉,面上只微微而笑。

    大公子未等劉病已和許平君行完禮,已經大大拉拉地佔據了本該孟玨坐的主位。

    吸了吸鼻子,「嗯……好香!」

    聞到香氣是從一個蓋子半開的瓦罐中傳出,立即不客氣地動手盛了一碗。

    雲歌板著臉從大公子手中奪回瓦罐,給自己盛了一碗,低頭小抿了一口。

    大公子看到雲歌喝了湯,他忙一面吹著氣,一面喝湯,不一會功夫,一碗湯已經喝完,滿臉驚嘆,「好鮮美的滋味,竟是平生未嘗!入口只覺香滑潤,好湯!好湯!」

    雲歌笑吟吟地看著他,一面勺子輕撥著碗中的湯,一面細聲慢語地說︰「用小火煨肉芽,使其盡化于湯中。肉芽本就細嫩潤滑,熬出的湯也是香潤滑。」

    大公子看到雲歌的笑,再看到孟玨含笑的眼楮,只覺一股冷氣從腳底騰起。

    正在盛湯的手縮了回來,「什麼是肉芽?我自小到大也吃過不少山珍海味,卻從沒听過肉芽這種東西。」

    雲歌徐徐地說︰「用上好豬腿肉放于陰地,不過幾日,其上生出乳白色的肉蛆,其體軟糯,其肉嫩滑,就是最好的乳豬肉也難抵萬一,是肉中精華,所以稱其為肉芽,將這些乳白色,一蠕一蠕的肉芽……」

    大公子一個閃身,人已經跑到一邊嘔吐起來。

    雲歌抿著嘴直笑,許平君忍笑忍到現在,再難忍耐,一邊揉著肚子,一邊大笑起來,劉病已也是搖頭直笑。

    又是茶水漱口,又是淨手,大公子擾攘了半日,才又回來。

    隔了一段距離站著,遠遠地看著雲歌和滿桌菜肴,嘴角已再無先前的不羈魅惑,「倒是難為你能吃得下,我實在敬佩。孟玨,我也夠敬佩你,這麼個寶貝,你怎麼想的?」

    雲歌施施然地給許平君盛了一碗湯,許平君朝大公子笑了一下,喝了一口。

    大公子不能相信地瞪著許平君,居然在親耳听到雲歌剛說過的話後,還有人能喝下這個蛆做的湯?

    難道他太久沒來長安,長安城的人都已經變異?

    原本風流的紅塵浪蕩子變成了一只呆頭鵝。

    雲歌看著大公子一臉的呆相,不屑地撇撇嘴,「你今年多大了?可行了冠禮?」

    大公子只覺莫名其妙,指著自己沒好氣地說︰「開玩笑!你沒長眼楮嗎?小玨要叫我大哥。」

    「哦……」雲歌拖著長音,笑眯眯地說,「倒不是我眼楮不好,只是有人听話听一半,而且別人說什麼他就信什麼,腦子如三歲小兒。」

    大公子臉色難看地指著雲歌,「你什麼意思?」

    雲歌笑說︰「我剛才的話還沒有說完,你就莫名其妙地跑了,難道不是听話听一半?我是想說,肉芽熬出來的湯固然是天下極味,卻少有人敢喝,所以我的湯味道堪比肉芽,材料卻都很普通,豆腐蛋清豬腦而已,只是做法有些特殊,你這麼一個‘做著大哥的大男人’,至于反應那麼激烈嗎?」

    大公子怔在當地,一瞬後瞪向孟玨。

    他這個整天在女人堆中打滾的人居然被一個黃毛丫頭戲弄了?

    什麼風姿、什麼氣度,這下全沒有了!

    孟玨笑攤攤手,一副「你現在該知道招惹她的後果」的樣子。

    雲歌不再理會大公子,自和平君低聲笑語,一面飲酒,一面吃菜。

    劉病已也和孟玨談笑炎炎。

    大公子看席上四人吃得都很是開心,大聲笑著坐回席上,又恢復了先前的不羈,「今日我舍命陪姑娘,看看姑娘還能有什麼花招,我就不信這一桌子菜你們都吃得,我吃不得。」

    大公子話是說得豪氣,可行動卻很是謹慎,孟玨夾哪盤子菜,他夾哪盤子菜,一筷不錯。

    雲歌笑給大家斟酒,大公子立即掩住了自己的酒杯,「不勞駕你了,我自己會倒。」

    一壺酒還沒有喝完,只看大公子臉漲得通紅,跳起身,急促地問︰「小玨,茅……茅房在哪里?」

    孟玨強忍著笑,指了指方向。

    大公子皮笑肉不笑地對雲歌說︰「好手段!」

    話音剛落,人已去遠。

    許平君笑得被酒嗆住,一面掩著嘴咳嗽,一面問︰「雲歌,你在哪盤菜里下了藥?怎麼我們都沒有事情?」

    「我夾菜時,給每盤都下了。不過我倒的酒里又給了解藥,他不肯喝,我有什麼辦法?」雲歌眼楮忽閃忽閃,一派善良無害的樣子。

    許平君大笑︰「雲歌,真是服了你了,他到底怎麼得罪你了?」

    雲歌低下了頭,癟著嘴,「沒什麼。」

    今天應該起一卦,究竟是什麼日子?黑雲壓頂?還是桃花滿天?

    從小到大,除了父親、哥哥、陵哥哥,再沒有被人抱過,可今日一天,居然就被三個男人抱了。

    許平君是喜歡湊熱鬧的人,忙說︰「雲歌,你還有其他整大公子的法子嗎?我和你一起玩……」

    劉病已看大公子舉止雖然散漫不羈,可舉手投足間都透著貴氣,不想雲歌和他結怨。

    打斷了許平君的話,「雲歌,如果氣已經消了,就算了。這次算是警戒,他要還敢再鬧你,那你下次做什麼都不為過。」

    雲歌抬起頭,對劉病已一笑,「好,听大哥的。」

    朦朧月色下,雲歌的破顏一笑,盈盈間如春花綻放。

    劉病已眼中有困惑,但轉瞬間已盡去,慣常懶洋洋的微笑中倒是難得地透了一絲暖意。

    孟玨笑回著許平君關于大公子的問題,談笑如常。

    手中握著的酒杯中的酒,原本平如鏡面,此時卻是漣漪陣陣。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簡單的曲調中隱著淡淡哀婉。

    雲歌本就睡不著,此時听到曲子,心有所感,推門而出,漫行在月光下。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雖然是從小就听慣的曲調,但直到今日才真正懂得了幾分曲中的意思。

    今與昔,往與來,時光匆匆變換,記憶中還是楊柳依依,入眼處卻已是雨雪霏霏。

    時光摧老了容顏,摧裂了情義,摧散了故人。

    季節轉換間,有了生離,有了死別。

    一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應該是人世間永恆的感慨。

    物非人非,大概就是如此了!

    幾千個日子過去,那個記憶中的陵哥哥已經徹底消失,現在只有劉大哥了。

    雲歌第一次好奇起二哥的心事,看著永遠平靜溫和的二哥究竟有什麼樣的心事,才會喜彈這首曲子?

    二哥,如果你在家,也許我就不會離家出走了。

    可如果我不出來,也許我永遠都不會听懂這首曲子,我會只是一個需要他開解、他呵護的小妹。

    雖然從怒而離家到現在不過幾月時間,可一路行來,人情冷暖,世事變換,雲歌覺得這幾個月是她生命中過得最跌宕的日子。

    幾個月時間,她比以前懂事了許多,長大了許多,也比以前多了很多心事,她不知道這是好是壞,可這也許就是成長的代價。

    孟玨正坐于竹下撫琴。

    一身黑袍越發襯得人豐神如玉。

    這個氣度卓越不凡、容顏若美玉的人,老天似乎十分厚待他。

    給了他絕世的容顏,給了他非比尋常的富貴,他自己又博學多才,幾乎是一個找不到缺憾的人。

    卻是為什麼偏愛這首曲子,又會是什麼樣的心事呢?

    孟玨手中的琴曲突換,一曲負荊請罪。

    雲歌原本藏在林木間不想見他,听到他的曲子,倒是不好再躲著。

    走到孟玨身側,盤膝坐下,向孟玨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待孟玨琴音終了,雲歌隨手取過琴,斷斷續續地彈起剛才的曲子。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雲歌的手勢雖然優美,卻時有錯音,甚至難以繼續,一看就是雖有高人教授,但從未上心練習的結果。

    孟玨往雲歌身邊坐了下,手指輕拂過琴面,放緩節奏,帶著雲歌彈著曲子。

    雲歌的鼻端都是孟玨的氣息,孟玨的手又若有若無間踫到雲歌的手,甚至雲歌有了錯音時,他會直接握住雲歌的手帶她幾個音。

    雲歌不禁臉有些燙,心有些慌。

    孟玨卻好似什麼都沒有察覺,神色坦然地教著雲歌彈琴。

    雲歌的緊張羞澀漸漸褪去,身心沉入了琴曲中。

    雲歌跟著孟玨的指點,反復彈著,直到她把曲子全部記住,彈出了完整的一曲《采薇》。

    星光下,並肩而坐的兩人,一個貌自娟娟,一個氣自謙謙。

    雲歌隨手撥弄著琴,此琴雖不是名琴,音色卻絲毫不差。

    琴身素雅干淨,無任何裝飾,只琴角雕刻了兩朵金銀花,展現的是花隨風舞的自在寫意。

    刻者是個懂畫意的高手,寥寥幾筆已是神韻全具。可簡單的線條中透著沉重的哀傷,那花越是美,反倒看得人越是難過,再想到剛才的曲子,雲歌不禁伸手輕撫過金銀花。

    「這琴是誰做的?誰教你的這首曲子?」

    「我義父。」孟玨提到義父時,眸子中罕見地有了暖意,唇邊的笑也和他往日的笑大不一樣。

    「你前幾日說要離開長安,是要回家看父母嗎?」

    「我的親人只有義父。我沒有父親,母親……母親在我很小時就去世了。」

    雲歌本來覺得問錯了話,想道歉,可孟玨語氣清淡,沒有半絲傷感,反倒讓雲歌不知道該說什麼。

    沉默了會又問︰「你……你想你父母嗎?」

    疏遠的人根本不會關心這個問題,稍微親近的人卻從不認為需要問他這種問題。

    這是第一次有人問他這個問題,不及提防間,孟玨的眉頭微微蹙了起來,黑瑪瑙般的眼楮中有一瞬的迷惑,整個人都似乎隱入一層潮濕的霧氣中。

    孟玨坐得離雲歌很近,可雲歌卻覺得剎那間他已去得很遠,仿若隔著天塹。

    好半晌後,孟玨才說︰「不知道。」

    雲歌低著頭,手無意地滑過琴弦,是不願想,還是不敢想?

    看孟玨正望著天空零落的星子出神,雲歌低聲說︰「在西域月族傳說中,天上的星子是親人的靈魂化成,因為牽掛所以閃耀。」

    孟玨側頭看向雲歌,唇邊泛著笑,聲音卻冷冽若寒玉,「那麼高的天空,它們能知道什麼?又能看清什麼?」理了理衣袍,站起身,「夜已深,歇息吧!」不過幾步,人已消失在花木間。

    雲歌想提醒他忘記拿琴了,看他已經去遠,遂作罷。低著頭若有所思地撥弄著琴。

    「曲子是用來尋歡作樂的,你們倒好,一個二個都一副死了老子娘的樣子。」大公子一手拿著一個大烙餅,一手一陶罐水,翹腿坐到藤蘿間,一口白水一口烙餅地吃著,十分香甜的樣子。

    「你才死了老子娘!」雲歌頭未抬地哼著說。

    「我老子娘是死了呀!要不死,我能這麼暢快?」大公子不以為忤,反倒一臉笑意。

    雲歌啞然,這個人……似乎不是那麼正常。

    看著他現在的樣子,想到他先前風流不羈富貴的樣子,不禁笑出聲,「餅子好吃嗎?」

    「吃多了山珍海味,偶爾也要體會一下民間疾苦,我這是正在體察尋常百姓的生活。」

    「說得自己和微服私訪的大官一樣。」

    「我本來就是大官中的大官,什麼叫說得?這長安城里的官員見了我不跪的還不多。」大公子一臉得意地看著雲歌。

    「你是什麼官?哦!對了,你姓劉,難道是個王爺?民女竟然敢捉弄王爺,實在該死。」雲歌笑諷。

    「說對了,我就是一個王爺。」大公子吃完最後一口餅子,頗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你敢對我無禮,是該死。」

    雲歌知道他應該出身富貴,可藩王卻是沒有皇命,絕對不可以私自離開封地進入長安。這是為了防止藩王謀反,自周朝就傳下的規矩,天下盡知。

    即使真有王爺私自進了長安,也不可能這樣毫不避諱地嚷嚷著自己是王爺。

    所以雖然大公子說話時,眼神清亮,一副絕無虛言的樣子,可雲歌卻听得只是樂,站起身子給大公子行禮,一副害怕恐懼的樣子,拿腔拿調地說︰「王爺,民女無知,還求王爺饒了民女一命。」

    大公子笑起來,隨意擺了擺手,「你這丫頭的脾氣!我是王爺,你也不見得怕我,不見得就會不捉弄我,我不是王爺,你也不見得就不尊重。倒是難得的有意思的人,我舍不得殺你。唉!可惜……可惜……是老三要的人……」

    他拿眼上下看著雲歌,嘴里低聲嘟囔著什麼,嘴角曖昧不清的笑讓雲歌十分不自在。

    雲歌板著臉說︰「你……你別打壞主意,你若惹我,下次可不是這麼簡單就了事的。」

    大公子從藤蘿間站起,一步步向雲歌行去,「本來倒是沒有主意,可听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想看看你還能有什麼花招。」

    雲歌心中緊張,但知道此時可不能露了怕意,否則以後定然被這人欺負死。

    面上笑吟吟地看著他,「極西極西之地,有一種花,當地人稱食蠅花,花的汁液有惡臭,其臭聞者即吐,一旦沾身,年余不去。如果大公子不小心沾染了一二滴,那你的那些美人們只怕是要受苦了,而最終苦得只怕是大公子呢!」

    大公子停住腳步,指著雲歌笑起來,「你倒仔細說說我受的是什麼苦?」

    雲歌臉頰滾燙,想張口說話,卻實在說不出來。

    「敢說卻不敢解釋。」大公子笑坐了回去,「不逗你了。雲歌,不如過幾日去我府里玩,那里有很多好玩的東西。」

    雲歌笑皺了皺鼻子,「你除了玩、玩、玩,可還有別的事情?」

    大公子表情驀然鄭重起來,似乎很認真的思索了一會,嘴角慢慢勾了笑,笑得沒心沒肺的樣子,低沉沉的語聲在夜風中卻蕩出了蒼涼,「沒有別的事情了,也最好不要有別的事情,整天玩、玩、玩,不但對我好,對別人也好。」

    雲歌朝他做了個鬼臉,「趕明我離開長安時,你和我一塊去玩。論吃喝玩樂,我可也算半個精通之人,我們可以出海去吃海味,躺在甲板上看海鷗,還可以去爬雪山,有一種雪雉,配著雪蓮炖了,那個滋味管保讓你吃了連姓名都忘記。天山去過嗎?天池是賞月色的最好地點,晚上把小舟蕩出去,一壺酒,幾碟小菜,人間仙境四字絕不為過。世人只知道山頂上看日出,其實海上日出的壯美也是……」

    雲歌說得開心,大公子听得神往,最後打量著雲歌嘆贊︰「我還一直以為自己才是吃喝玩樂的高手,大半個漢朝我都偷偷摸摸地逛完了,結果和你一比倒變得象是籠子中的金絲雀和大雕吹噓自己見多識廣。黃金的籠子,翡翠的架子又如何?終究是關在籠子里。」

    雲歌笑吐了吐舌頭,起身離去,「去睡覺了,不陪你玩了。記得把琴帶給玉之王。」

    雲歌已走得遠了,身後的琴音不成章法的響起,但一曲負荊請罪還听得大致分明。

    雲歌沒有回頭,只唇邊抿起了笑。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3-29 08:35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