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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我想吃肉]女戶(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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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7 20:36:1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3
本帖最後由 蔡仲子 於 2016-7-13 00:45 編輯

【書名】:女戶

【作者】:我想吃肉

【內容簡介】:

  所謂女戶,便是戶無男丁,女人做了戶主。

  但凡這樣的人家,有個兒子還好,待到兒子長大成人,也就與大家一樣了。

  若不幸再沒個兒子,只好再招一次贅婿。

  憑你花容月貌、本領通天,不到走投無路,也沒什麼好男子肯入贅。

  這是一個出身略少見的姑娘從容成長的故事。

  莫笑女兒癲,莫笑女兒狂,世上的事情本荒唐,我也只有荒唐對荒唐。

  第一個非重生非穿越坑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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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7 20:36:3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初始

  「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南方的春天充滿了詩情畫意。江州府[1]地處南方,又是近臨運河之地,水陸便利,正是一處交通要道。運河擦著府城東沿略彎了一道弧形,從南往北而過。城之西南有幾座青山,山並不高,卻頗靈秀,也有幾座靈驗的廟庵,又有前朝大賢隱居之廬舍。

  此地風調雨順,又得運河之便,少有旱澇之災。水田頗多、來往客商也樂得在此歇息貿易,故而民少饑餒。其地既靈,少不得出幾個「人傑」,一時雖無大儒名家,也頗有些考得功名的讀書人。

  照此看來江州府算得上是得天獨厚了,活在此地,應該美滿安康、心情舒暢才是。然而這世上從來都是有人歡喜有人憂,無論貧富貴賤,總不能事事如意。

  江州城程宅裡如今正經歷著一件磨人的事兒——程家獨女程秀英在生產。上至程老太公下至看門老僕,都萬分焦急,女人們口中念念有詞:「一定要生個哥兒啊。」男人們口上不說,心裡想的也是一般。

  收生婆是早就訂下來的城中老手,又有程家養娘裡有經驗的老媽媽陪著,為了這次生產,程家實是把能做的都做了。頭胎卻總是艱難,從未時起直到掌燈時分,還是沒有消息。家中主人齊聚在程秀英的房外,真真是翹首以盼。

  秀英之母實在受不了這樣的煎熬,扶著小丫頭焚香去了自己房裡,對著小佛龕念念有詞。

  不多時,室內傳出一聲嬰兒的啼哭,程老太公也顧不得矜持了,攔著出門的收生婆問:「如何?」

  收生婆王媽媽十分為難,硬是堆起笑來道:「生了個標緻的姐兒,大小平安。」

  林老安人腳下一個踉蹌,虧得身邊的吳媽媽眼明手快又給扶住了。吃這一嚇,老安人也回過味兒來,發話道:「生受你了。」又讓給酬勞。

  王媽媽接了個紅包,悄悄捏上一捏,知道份量不輕,笑容真誠了許多,卻也不敢多留,囑咐道:「頭胎都艱難,略有些累著了,還要好生調養才是。」話音一落便彷彿被人追趕似地匆匆回家了。

  王媽媽緊趕慢趕,於宵禁之前回到了家裡,她兒媳婦上前接了來,這兒媳婦口舌很是伶俐:「已進了家門了,您老慢著些兒,沖的新茶在窠子裡放著,溫溫的正好入口。飯在灶上,我給您拿去。」

  王媽媽進了堂屋,自己倒了杯茶,果然是正好入口,連灌了三杯,兒媳婦已經使張托盤托了一碗白飯、一道菜湯、小小一碗紅燒肉進來。在四方桌上擺放停當,王媽媽面南坐著,拿著筷子一指西邊的條凳:「你也坐。」

  兒媳婦坐下,看王媽媽扒了半碗飯,吃盡了紅燒肉,慢慢喝湯時方問道:「程家這回可是大喜事?」

  王媽媽嘴巴比兒媳婦還俐落,啪一下把筷子扣到桌子上,長籲短歎了起來:「哪家生孩子不是喜事?我活了五十歲了,見的多了。要說生兒生女都是生,越是富貴人家,多個女兒還多個好女婿哩。唉,偏偏這程家,生兒生女還真不一樣!老安人那般要強,自己只生了個素姐,素姐也只得秀娘一個女兒,秀娘於今也只生了個姐兒。」

  兒媳婦作也跟著捂嘴驚訝:「居然又是個姐兒麼?您老在那裡可是生受了。」心中暗道,可見這人的福氣是有數兒的,這一處多了,那一處就要少。這程家娘子們也是蜜罐裡生蜜罐裡長的,竟生不出兒子來,要恁多家產又有何用?還不是要招贅?已招過兩代了,眼瞅著這一輩兒又是個姐兒。

  王媽媽袖子裡摸出紅包:「誰說不是呢?一家子臉都不好看,這要是個哥兒,這封兒怕不要再大一倍,如今只有這些了。」說著,打開了捏出一個銀角子給了兒媳婦作家用,餘下的還包起來袖了。

  兒媳婦接了銀角子,一試就知有一兩多沉,笑瞇著眼:「到底是您老,尋常人收生哪有這個價?」

  王媽媽被兒媳婦捧了一回,頗為暢意,又念叨起程家來:「我倒盼著他家能生個大胖兒子,必有厚賞。」

  要是能有個男孩兒,讓程老太公封上十兩雪花銀都行!問題是,這生確實是個女孩兒。

  正在念佛的新晉外祖母手中菩提子串的珠串兒落了地:「是個姐兒?」

  焚香低聲道:「是。」

  「扶我起來,去看看秀英。」

  「是。」

  隨著小女嬰的落地,被王媽媽稱為「素姐」的婦人正式成為祖母輩的人,事實上她還不到四十歲。二十歲上生了女兒程秀英,程秀英今年十七歲,程素姐恰是三十七歲。她當年也是盼著生個兒子,卻只得一女,如今女兒又走了自己的老路,程素姐深知這其中的為難。

  程素姐去看女兒不提,程老太公與林老安人也是犯愁。

  程家家境不錯,程老太公名祖興,是個秀才。林老安人是娘家老來女,與程老太公門當戶對,自幼慣出來的脾氣,持家倒也過得去。林老安人扯著一張帕子揉來搓去:「我叫阿謙去寫帖子、備酒席了,眼下這可如何是好?」

  程老太公道:「對孫女婿不要呼呼喝喝的,雖是入贅咱們家,人家也是讀書人家子弟,若非遭了天災,也不至於入贅。對他好一點,他才好對秀英真心些。」

  林老安人咕噥一聲:「那也是我孫女婿,吩咐些事情又怎麼了?他敢對我秀英不好!」

  程老太公歎一聲:「我不與你說這些,且說正事,秀英剛生產完,家裡上上下下的事情不要讓她操心了,素姐向來是個萬事不做的人,你多照看著。讓秀英安心調養,再生個哥兒才好。」

  「還用你說?」林老安人白了丈夫一句。

  程老太公扶杖起身:「趁我這把老骨頭還沒散,一定要早早地生個兒子啊……」

  林老安人聽得焦躁,她比程老太公小上三、四歲,生素姐的時候她已三十,今年已是六十七歲了,確實擔心看不到子孫平安康泰。一不高興她嘴上也不和氣了:「你這是埋怨我沒給你生個兒子了?」

  程祖興閉眼皺眉,一語不發。

  林老安人恨恨地轉身:「我看秀英去。」

  林老安人自嫁與程老太安,也是個好強婦人,輕易不肯令丈夫納妾蓄婢。只恨自己十餘年沒得一個兒子,眼看程老太公過了三十,若大家業後繼無人,不得不令程老太公蓄婢產子,生下一個兒子,取名程質,林老安人轉手把婢女賣掉,兒子就只當是自己生的。

  程質三歲上,林老安人生了素姐,此後便再無所出。程質生得俊俏,人又聰明,林老安人養他也是真心養,十三歲中了秀才,十七歲中了舉人,正要一鼓作氣考個進士做個官,好封妻蔭子、光宗耀祖,卻於趕考路上病死了。

  林老安人夫、子皆未做官,被稱一聲「老安人」,實是世人好討個好口彩,時人都這麼叫罷了。

  程老太公看著老妻的背影,也只好再長歎一聲了。人生七十古來稀,他老人家去年做七十大壽,孫女兒(實則是外孫女)有孕,當時開心得多喝了一整壺老酒,而今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生個女兒不打緊,他們家再生女兒就不太妙了,程老太公十分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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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秀英

  林老安人進程秀英臥房,見女兒素姐在床頭上了把椅子,正滿臉慈愛地拿著手巾給已經脫力睡著了的秀英擦臉。

  見林老安人來了,程素姐停下手,起身,她聲音軟軟糯糯的:「娘。」年紀已經不輕了,這把聲音卻聽著極是養耳朵。

  林老安人看到女兒就不由頭疼。

  程素姐是林老安人獨生女,出生那會兒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家產頗豐,程質又是個上進的好少年,萬事不用素姐操心,只管養在深閨,鎮日裡讀書寫字、彈琴作畫,念幾首酸酸的小詩,歎一回春花秋月,便養成了她軟糯糯的個性。上頭有個舉人哥哥的時候,這樣的個性沒問題,林老安人自認安排家務等事也教導得女兒很好,長大了陪嫁一筆豐厚的嫁妝,嫁到一個殷實厚道的人家,萬事大吉。

  不料晴天一道霹靂,程質死了,程素姐的個性就很成問題了——她實當不得頂樑柱!彼時程老太公已老,再想生個兒子也只是白花了兩注買婢女的錢,老夫婦兩個一合計,原本要說的親事也只好撂開手去,張羅著給素姐招贅了個老實女婿,只盼生個白胖外孫,趁老人還在,教導出個頂門立戶的好男兒出來,不意素姐與乃母一脈相承,竟也只生了秀英一個女兒。

  畢竟是疼愛了許多年的親生女兒,林老安人無力地擺擺手,走到床前看(外)孫女,眼神頗為復雜:「這都是受得什麼罪喲~」

  吸取了女兒的教訓,教導程秀英的時候無論是程老太公還是林老安人都十分注意,誓不令與素姐相像。秀英也爭氣,家裡家外都能拾得起放得下,素姐倒要秀英來看顧。把家交給秀英,林老安人放了大半的心,心疼秀英太累卻也無可奈何。

  素姐一意要留下來照看女兒,林老安人小聲問道:「你女婿呢?秀英這樣累,他也不來看看?」

  素姐道:「他去忙外頭的事兒了,男人進產房,不好。」

  林老安人哼了一聲,一旁小丫頭迎兒心道,這不是老安人您讓姑爺去寫帖子的麼?眼看秀英沒醒,林老安人道:「你自己也不是什麼好身子,常有病痛的,不要熬著了,也去睡,明天她才能醒呢。叫她們守著罷。」又看曾孫女兒。

  小嬰兒還沒長開,皮膚紅紅皺皺,看到老安人與素姐眼裡卻是怎麼看怎麼可愛。旁人家盼男孩兒的,一旦生了個女孩兒就不喜歡,程家卻不一樣,甭管怎麼說,眼下她是根獨苗苗,除非秀英再生個兒子,不然這閨女也得精心養著。

  小女嬰睡得香甜,老安人對乳母李氏道:「用心看好姐兒,且有你的好處。」李氏是個三十上下的婦人,一身細布衣裳頗為乾淨,頭髮梳得一絲不亂,是個整潔婦人。聽老安人吩咐下,恭敬地應道:「安人放心,小婦人該當盡心的。」

  素姐扶著老安人出了房門,程家是三進宅子,外面是客廳,中間正房住著程老太公夫婦,素姐原本帶著女兒住在最裡一進。秀英招婿之後,小兩口便搬到素姐房屋東邊小院和居住。林老安人要回房,須得往西過了素姐房邊再折向南。

  素姐一臉的悵然,有些惶惶地拉著林老安人的袖子:「娘,這可怎麼是好?這可怎麼是好?我可真是愁……」

  林老安人沒好氣地道:「你愁的什麼?你愁也愁不出辦法來,你道秀英是你?就知道愁?養好了身子,再生就是了。你這性子,可怎麼是好?睡去罷!過兩日擺酒,你舅母她們你得應酬著!不許躲!」

  素姐含羞點頭。她亦是招贅,不特是贅婿在旁人眼裡抬不起頭來,便是招贅的婦人,又有甚好顯擺的呢?終究是命裡有所不足。

  程秀英醒來的時候,睜眼就看到了母親,心中一暖,掙紮著要起來。素姐忙上來按著她:「你身子虛,多躺一陣兒。我叫焚香給你打水拿青鹽,你洗臉擦牙,喝盅雞湯,好好歇歇。」

  程秀英知道自己生了個女兒,昨天是看了一眼才脫力睡去的,此時忙不迭地問:「孩子呢?」

  素姐道:「早起吃過奶,又睡了,你先洗臉。」

  焚香與程秀英的使丫頭小喜捧了臉盆、青鹽等物上前,又有兩三個小丫環一起上來,服侍著程秀英洗了臉、擦了牙。程秀英一看,家中統共這麼幾個丫頭,自己眼前就堆了四個,想祖母那裡還當有一、二服侍的,如今又要準備著家中孩子的洗三、滿月等事,為來往之客上茶,恐怕不夠用的,又有些頭疼了。

  喝了兩口雞湯,程秀英實在放心不下家裡,情知母親是個萬事不沾手的人,還是忍不住捧著碗問素姐:「他們在忙什麼呢?」

  素姐驚訝地道:「自然是忙著洗兒、滿月,接待親朋了。」

  那就是不知道外面怎麼樣了。程秀英習慣了,她娘對這些是真的不在行。聽素姐說她:「你還在月子裡,萬要保重自己,就清清淨淨歇這一個月,萬事自有人張羅……」又絮絮說些產後注意事項來。

  程秀英聽著她娘讓她歇著,滿心無力,暗道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小的剛生出來,老的都快七十了,哪能放得下心呢?孩子爹倒是個男人,可惜是個招贅來的,有些事兒上畢竟不太方便。看一眼還在念叨的素姐,秀英無奈了:本來這個正當年的母親該擔當起來的,可是……還是算了吧。

  程秀英一點頭:「娘,我知道了。」

  程素姐本就不是個多話的人,遇上女兒生育才說了這一遭,見女兒答應了,也就住了口,接過湯碗:「要不要再來一點?再撕點胸脯肉。」

  程秀英堆起笑:「叫她們去弄罷,這兩天娘也累著了,我怕阿翁阿婆也累著,娘幫我看看去唄。」

  程素姐應了一聲:「是呢,你阿婆是勞神費力這許久,還看著廚下煮紅蛋呢。」

  待程素姐出去了,小喜已經麻利地又盛了一碗雞湯,洗手要撕肉。程秀英道:「且不忙,我有話問你。」

  小喜忙垂下手,快步走到床前道:「娘子只管問。」

  「家裡眼下情形如何?」

  小喜道:「姑爺寫好了帖子,又親往幾處老親家投了帖子,眼下正在太公那裡。眼瞅就是洗三了,客也要上門了,正商議著如何接待呢。前面院子都要打掃了。老安人正吩咐人收拾院子哩。」

  「家裡人手呢?」

  小喜情知秀英問的是什麼,答得清清爽爽:「到了日子,廚下恐缺人,老安人說,如今又添了姐兒,怕更要短了人使,叫雇了幾個短工,都是手腳極乾淨的婦人。」

  「叫門上的人仔細些,備些新錢,有討喜氣的就散些,不許人在門上鬧。」

  「太公和老安人也是這般說的,老安人還使多煮了二百枚雞子兒,到了日子有路過的都散些。」

  程秀英暗想一回,這才春天,家裡的田地早已播種,還沒到夏天使水的時候,兩個鋪子也沒到結算的日子,便是租出去給人使的臨河倉棧,也與鋪子一般——確是再無多少大事了。忽然心頭一動:「來回人情他們可有記下了?」

  小喜道:「姑爺在的時候是姑爺記著,姑爺出門了,又從鋪子裡把馮管事給叫了來幫忙。」

  程秀英方舒了一口氣:「把姐兒抱來我看看。」小喜答應一聲,去廂房裡喊來乳母李氏:「李嬸子,娘子要看姐兒哩。」小喜年方十二,是個清秀伶俐的女孩兒,又因李氏是小主人乳母,故而口上很順當地給李氏長了一輩兒。

  李氏答應一聲,拿繈褓裹了孩子,小心翼翼地抱到正房裡來。程秀英見李氏抱孩子的手法頗為熟練,暗道這乳母找得倒好。李氏因抱了孩子,行動間不免慢上半怕,秀英也不惱,就著李氏的懷裡看女兒:「這麼小。」

  李氏笑道:「才生出來的孩子,大姐兒這已是長得極好的了,府上精細,到滿月的時候就能長開些了。姐兒這眉眼,標緻著呢。」

  程秀英也歡喜了一回:「你好生奶大了她,我自虧不了你。」

  李氏謝了。

  程秀英又愁道:「也是個勞碌的命,偏就生了她,女人家有什麼好。」

  李氏道:「這是姐姐帶著弟弟走。」

  程秀英的臉板了一板,弄得李氏、小喜都有些摸不著頭腦,不知何處惹得她不快了。她們到程家日子尚淺,卻不知秀英幼時並不叫秀英,卻有個名兒叫招弟,端看程家眼下就她一根獨苗,便知這名兒挺不合她意的。

  還是小嬰兒忽然哭了起來才救了場——尿布濕了。

  秀英沒帶過孩子,留神看李氏如何給女兒換尿布,又怎麼餵奶。看大姐兒吃飽了打了個嗝兒,又瞇起眼睛睡得香,程秀英也不再說什麼,從李氏手裡接過孩子,看著她發了一回愣。

  老安人也看了一回曾外孫女,也與程秀英一般囑咐,方命李氏把大姐兒抱了下去。把眼一張望,林老安人張口便問小喜道:「你姑爺呢?怎地他娘子生完孩子醒了,他倒不見人了?」

  程秀英心想,把人支使得往外跑的,怕不是您老?且您老人家在這兒,倒叫他怎麼能站得住呢?

  小喜正要答話,外面響起聲音來,小喜一樂:「說人人到,這彷彿是郎君的聲氣。」

  林老安人有些訕訕,待外孫女婿進來問過她好,也未追問他今天都做了什麼,只說:「你們小兩口好生說話,我去廚下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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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贅婿

  程秀英見丈夫來了,也是歡喜。佯怒地嗔視了他一眼,自己先繃不住了:「累壞了罷?」

  程謙淡淡一笑。他本就生得好看,這一笑起來居然有些滿室生輝的樣子,把程秀英因為擔心家務而焦急的心給安撫了下來,看著夫婿心中頗有幾分暖意。要說這家裡還有什麼不焦心的,就是這個如意郎君了。

  自程秀英十二歲上起,程老太公就開始為她的婚事發愁,千挑萬選到了十六歲,方取中了程謙。

  程謙原不姓程,也不是江州府人士,乃是三年前,北地有了災情,隨著遊民趁食。一路走一路看,見江州府特產豐饒,又是交通便宜,便居於此處。巧了程老太公正要招募個能寫能算的人守個倉棧,程謙便為程家幫傭了。

  說來程家在這江州府也算是個殷實人家了,家中頗有些錢糧。連同林老安人的嫁妝,有水田四十頃、旱田四十頃,鋪子兩處共十間,兩個大倉棧、一個小倉棧。江州臨河,總有些南來北往的商客,於此地屯些貨物,低買高賣的賺些差價,更有一等精明之人,專一均其有無,從南地販絲綢放到江州,待北地商人來買,又有從西面進了藥材,專等東面客商收購。江州府略有些家業門路的人家,都好臨河弄幾處倉棧,租與商客們屯貨。

  程謙流浪到江州府的時候,程老太公將將又買了一處小倉棧,乃是京中一官員的產業,因京中變故,不得不賣了倉棧。程老太公既得倉棧,又未租出去,乃需要人手來看。正好趁食人多,他挑來揀去,就看中了程謙——彼時他正為孫女婿的人選發愁。

  自來男人入贅就被人瞧不起,不特是住在妻家吃軟飯這麼簡單,還要改了姓氏,隨了老婆的姓,便似女人嫁了丈夫從此姓氏面前要冠夫姓一般,實是難為情。是以除非實在遇到了難事兒,但凡有氣性、還不至餓死的人,都不肯做贅婿的。程謙彼時自稱姓洪,程老太公見他談吐也不凡,手上只有些筆繭與似是習武留下的繭子,又見他能寫會算,也打聽他來歷:「我看你不是尋常人家出來的,怎地拋家別業出來與我傭作?」

  洪謙面色略有沉鬱:「天災人禍,奈何奈何。」

  程老太公心道,此人看似不凡,我便幫他一幫,便不招作孫女婿,他日後有出息,也要念我一份情誼,日後能幫襯家裡也未可知。且此他口音,乃是地道官話,也是有些墨水的人,如今正好用得上。便對洪謙極是客氣,也說些自己年輕時艱苦,又說些「志當存高遠」一類的話。林老安人不解,程老太公猶言「莫欺少年窮。」

  朝廷戶籍本是管得頗嚴,然遇到這等災事民人四散,原有的黃冊也不頂用了——大海撈針,如何一一核對?不得不從權,洪謙到了江州府,只與流民一處登了名字,就算是暫居趁食人口了。兩月之後朝廷頒令,為安撫民人,趁食之人可於災後返鄉,不欲返者,亦可留居趁食之處。

  程老太公惦記洪謙,這小子為人處事都來得,實不捨他走。又欲提拔他做管事,又起招贅之心——不辱沒孫女的贅婿,實是不好找——把洪謙找來細問了一回。洪謙所言寥寥:「父母兄弟皆已不在了。」便閉口不欲再提,顯是說到傷心處了。

  程老太公不便細究,又問他將來打算:「男兒立志須趁早,數月已過,如今朝廷令下,你或要返鄉,或是留居,總要有個章程。你若願返鄉,我與你盤纏,你若想留下,且與我做一管事。」

  洪謙道:「家鄉傷心地家中又無他人,我便留居於此罷,總是已經做得熟了。不瞞老丈,往日,實不曾為衣食愁過,如今謀食之術乏夷。待過三五年,遷了父母墳塋方好。」

  程老太公心頭一喜,心道洪小子這也是自謙了,觀他言談,很是能來事的一個人,本事還是有的。觀他原是富貴人家,如今無族人幫襯,是以不能立業。他又說父母墳塋之事,想是個有根的人。平日裡也會耍幾手槍棒,身子康健,不便是個短命的人。再算一回發給洪謙的薪水,這小子再混上十年也未必買得起宅子。沒有一處宅子,便娶不上識文斷字舉案齊眉的好娘子——以洪謙的模樣兒,次些的他也看不上……

  程老太公心頭活泛,進有了個外孫女婿,退有了個能幹管事,當下應允:「你便留下罷。這縣令我也識得,你便落戶在這江州府。」

  洪謙在江州府便紮了根,漸次開朗起來,也不多言家鄉中事。人皆道他傷心家業凋零,也不多提。他倒是辦事心用,然舉止之間頗與尋常僕役不同,程老太公也高看他一眼。終於提及招贅之事,程老太公的意思,招洪謙為婿,日後這一份家業自然都是孫女孫女婿的。

  洪謙自知何為招贅,一時皺眉不語。程老太公心頭一緊,他也知洪謙為何不一口答應:誰樂意做贅婿呢?

  洪謙緩緩道:「老丈待我恩重如山,本不該辭,只是……這確是有些為難。」

  這二年間洪謙也知道程老太公家的為難事兒,也知道程老太公的外孫女兒確是個樣樣好的姑娘,事情壞就壞在樣樣都好,捨不得弄個粗人來辱沒了姑娘。程秀英但凡有個兄弟,嫁個官宦人家是一點問題也沒有的。洪謙居留此事,也是欠了程老太公人情,是須得還的。然而無論如何,他是不想吃軟飯的。

  程老太公有些灰心:「也是我強求了。」

  不意洪謙緩道:「然我承老丈之恩,是必要還報的,老丈衣食無憂,所慮者唯此一事,若拿旁的來搪塞,是我不誠了。既如此,不如這樣,定一年限如何?」

  程老太公心頭大喜,自來招贅女婿的便有兩種,一種就是徹底歸了岳家的養老女婿,立契女婿改姓,所育子女悉歸岳家,要與妻子一道為妻族盡力,與原生父母家便無瓜葛;另一種乃是有年限的,立契女婿改姓,所育子女之歸屬亦有分配,大致按昭穆,長子隨母姓則次子隨父姓,到了年限,贅婿改回原姓,妻子亦隨夫歸家。因贅婿多半貧苦,與妻家嗣子留下祖業,還可在契書中注明付與贅婿些銀錢。好比打了個短工。

  洪謙既肯入贅,又有自立之志,可見不是個貪圖富貴的人——或可託付哩!

  程秀英自己好強,實不欲嫁與個窩囊男子,她也知家中有個洪小管事樣樣不錯,也曾隔著簾子聽他回事——心裡是頗為樂意的。好事便成。

  當下邀了中人擺酒立契,往衙裡備了案。洪謙改姓為程,入程家十五年,十五年滿,所生之子對半分之。程老太公也大方,稱一應家業,所有曾孫均分。洪謙一直辦事也妥當,婚後不久程秀英倒有孕,把程老太公喜得眉開眼笑。只可惜終是生了個女孩兒。

  程謙待妻子確是不錯,聽程秀英問他,緩緩一笑:「累不著我。倒是你,方才在門上聽小喜一串兒一串兒地數落人,又是人發令?剛生完孩子,且歇一歇。」

  程秀英聽了這話就有些不好了:「我也想歇,卻要把家交給哪個?!外頭的事你能跑,內裡呢?劈你作八個,將將忙得過來!」

  程謙本有淡淡不悅——他本好心讓妻子休息,秀英卻又劈頭蓋臉來了這一頓。這妻子樣樣都來得,便是拿到京裡,也是個好娘子,只有這脾氣要命——愛管事兒、偏好強,性子又強。然而聽了秀英這一串子,又安靜了下來,程老太公與林老安人年近七十,放到哪裡都是該安享清福的年紀了——朝廷裡老當益壯的老狐狸除外。一個岳母……真是不提也罷,這樣大一個家,還能交給誰呢?總不好主人家事事一問,悉推與家僕罷?

  想到妻子也是不容易,程謙的脾氣也下來了:「縱有天大的本事,也劈不出八個我來。不如安臥,看看大姐兒。」

  程秀英說完丈夫又有些悔意。

  她更是嬌養大的姑娘,也被教養得有些能力與手腕,有脾氣才有活兒,幹得多了,自然有資源抱怨——自有一副脾氣。這不怨她,須知從小到大,程秀英林老安人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不要學你那沒用的娘!」小時候還為母親辯護兩句,越長大,越管事兒,越被這悲春傷秋的母親弄得頭大,終於明白外祖母的心情——恨鐵不成鋼吶!

  平日裡發作也就罷了,如今丈夫累了半天來撫慰自己,也是出於好心。且程秀英心裡明白,程謙只因命不好,遇上了天災方不得回鄉,否則斷不至做了贅婿的。與他相處,且知他模樣好、脾氣好,又會辦事,平素對她也好,也是難得的如意郎君。

  程謙是個贅婿,處境本就尷尬。如今自己脾氣上來,倒把他又埋怨一回,他也不好發脾氣。程秀英有些訕訕:「我也是急,家裡你也知道的,總是你多擔待。叫李媽媽把大姐兒抱來罷,可憐見的,我還沒多看她幾眼呢。」兩人一個真心道歉,一個有意諒解,倒也別有一番風趣。

  李媽媽把大姐兒抱進來時,小夫妻又已和好如初了。

  頭回做父母,兩人都覺得新鮮,縱是個女兒,心底小有不足,也看大姐兒與別人不同。一個點著大姐兒的下巴,一個輕撫她的小腦袋,心中自有一番甜蜜。程秀英歎道:「萬不要像我,事事煩心。」程謙道:「那就叫她使喚兄弟去,只管把她打扮得像朵花兒,嫁個好人家。」

  又說些女兒長得像誰一類的傻話,正在其樂融融處,小喜卻臉色不太好地進來了:「娘子、郎君,吳家來人了,說要看大姐兒,叫門上程福攔下了。」

  程秀英氣得柳眉倒豎:「他們還來作甚?!你又回我作甚?這還用回?還不與我打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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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吳家

  程秀英發火,程謙也跟著頭疼,大喜的日子遇上這等煩心事,是誰都要生氣的。

  小喜見兩位面色不愉,快要哭了:「大姐兒的好日子,這般鬧,總是不好看。」

  程秀英定了定神問道:「都來了誰?太公和阿婆知道了麼?唔,他們一定是知道了,我娘知不知道?現在誰在門上?」

  小喜道:「我從門裡看了一眼,來了三五個人,有男有女,那個……不在裡面,打頭的是個老媽媽。太公和老安人必是知道了,沒人往佛堂裡傳……」因素姐常年吃齋念佛,家下人等便稱她那間供佛像的屋子為佛堂了。

  程謙道:「老人家都上了歲數,還是我去看一看罷。」

  程秀英恨恨地道:「他們不給我臉,你也不須給他們留情。」

  程謙微一頷首:「至多不過一鬧,那些人也掀不起風浪來,就是惡心一下,並不是大事。」

  程秀英氣鼓鼓地點了點頭。

  小喜見此情景,一縮頭,立到床邊一聲不敢再吭——吳家人是最能使娘子生怒的,此時最好不要在娘子面前出頭。

  程謙一掀門簾出去了,程秀英恨得捶床。

  程謙在門口遇到了程老太公,程老太公一臉沉肅:「你也知道了?一道看看罷。」言罷並不搭理吳家人,只讓程謙來應對。程謙一眼掃過去,心頭先泛起絲厭惡。他先前過過富貴日子,次後雖落魄了些時日,見多了市井百態,吳家來的這些人,還是讓他惡心。

  出身的影響仍在,程謙極不願見衣飾不整之人。吳家打頭的是一個老婆子,看著像有五、六十歲了,她身後的一男一女,三人在門口一通亂擁,已經是衣亂髮蓬,十分不成體統。

  這就是吳家來人了。

  運氣不好的人總會遇到幾門掰扯不清的極品親戚,吹不得打不得,不想翻臉就得忍著,縱使翻了臉,還要防他使壞。吳家就是一個讓程家人恨得咬牙的存在。

  這吳家,乃是程秀英的親生父親家。吳家過世的太公是個老秀才,家有幾畝薄田,養了兩兒一女,兒女都念幾本書,識幾個字,日子原也過得下去。天有不測風雲,有人旦夕禍福。窮文富武,先是吳大郎屢考不中,空費了許多銀錢。吳老秀才本對兒子寄予厚望,失望之下又一病不起,看病把家中銀錢花了個精光,病沒看好,人還死了。他這一去,秀才娘子也病了一場跟著去了,吳家大郎業已娶妻,張羅著賣田賣地辦完喪事,家底子也沒了,還欠了些債務。

  若吳家還有原本的田產,日子也能將就過下去,然而田已賣了,再無出息之項。幸爾兄弟倆還識得幾個字,替人抄一點書、寫幾封信,也能賺幾個錢糊口。只恨家中人口太多,除卻一弟一妹,吳大郎自己尚有妻兒要養,眼看二弟一年大似一年,卻是一文娶妻的錢也沒有了,連飯都要吃不上了。妹子只得早早送人做了童養媳,這弟弟總不能也送人做童養媳罷?

  三年孝期一過,吳大娘子又懷孕生子,一年之後吳大郎便統共有三子兩女,又捨不得賣掉溺死。女孩兒養到七八歲上,便可步她們姑母的後塵,還能省一注嫁妝錢,否則備不起嫁妝恐也嫁不出去。兒子還沒長大,且不用愁,愁的是弟弟長大了!

  無奈之下,吳大郎只好把弟弟送去做贅婿。做贅婿極其丟人,卻也不失為過不下去的人家的一條活路,況且吳家也沒錢給吳二郎娶妻了。恰遇上程老太公為女擇婿,一看這吳二郎生得也是端正,也識文解字,家貧是因為父母之喪,並不是因為遊手好閒。

  吳太公曾做過秀才,程老太公也是知道他們家的,吳家兄弟也知些禮儀,性情也算和順。程老太公便與妻子商議:「素姐性情柔和,必轄制不住夫婿,須得一個知禮和順的,待你我百年之後,素姐方才不至被欺負了去。」

  林老安人想的卻是:「不是他們,難道要尋莊稼漢?一朵嬌花似的女兒,也只有配個斯文人方好。沒了吳二郎,上哪裡尋個斯文人肯做贅婿的呢?」

  老兩口商議畢,也央了中人,也寫了契書。程老太公因想,吳家自有大郎延續香火,自家女兒又不頂大用,須要個男子相伴一生給她倚仗,便要立一個死契。這契書與程謙立的就不一樣,沒個年限的,乃是一輩子的事兒。

  吳家兄弟猶豫許久,想拿喬,卻也耗不下去——家裡已經揭不開鍋了。

  就這麼定了契書,往衙裡備了案。吳二郎自入贅之後,亦改姓程,把絹羅衫替了粗布衣,不必吃糠咽菜,細米白麵管夠,閒時還能看程老太公之藏書,又有娘子塞他零花錢為岳家巡看鋪子還有孝敬。除開林老安人略厲害,程老太公卻極講理,素姐又實是個溫柔淑女。日子過得比在家舒服了何止百倍?

  只是吳二郎這贅婿做得極沒職業道德,早忘了快要餓死時發的願「但助我過這一關,必有厚報」。快要餓死時拿臉換飯吃,吃飽了又覺得做贅婿不好。時人是鄙視贅婿,他也頗聽了幾句不好聽的。真有信義的,就一路做下去。真有骨氣的,就離了岳家。吳二郎卻做了一件讓人瞠目的事情——他拿著岳家的錢,在外頭包了個賣唱的。

  那一年程老太公做壽,也熱熱鬧鬧弄了兩三個唱的來,也擺了幾桌酒席,可恨內裡有個賣唱女,把勾魂眼往吳二郎身上一溜,勾出了吳二郎三魂七魄來。也是孽緣,後幾日吳二郎往外頭收賬,過一酒樓,又遇這賣唱的。賣唱女,顏色但好些,便免不得被揩些油水,又演出一場英雄救美的好戲來。

  吳二郎被賣唱女子幾句:「得郎相救,奴奴感激不盡。」弄得飄飄然起來,稀裡糊塗就收了人家繡帕。次日他又出門,賣唱女等在巷口,又與他果子吃。一來二去,兩人便成其好事,吳二郎手上也有幾個私房了,便出錢在江州城裡賃了間院子與這賣唱女子住,居然也置起外宅來了。

  這賣唱女子極有風情,倚他吃飯,自把他捧得似個英雄。家中素姐雖對他好,奈何吳二郎總覺得抬不起頭來,彷彿連看門掃地的僕役都瞧不起他似的。只恨他現在還要倚著岳家吃飯,不得與賣唱女子長相廝守。

  沒多久,素姐生下女兒,彼時家中略失望,為這女兒取名招弟,盼著素姐能再得一子。然素姐卻始終沒有喜信,倒是外頭賣唱的給吳二郎生了個兒子,算起來,還真是秀英的弟弟了。

  女人生了兒子,就打起了小算盤,勒逼著吳二郎把母子接進程家去:「奴敬她為主,只把她當親姐姐侍奉,哥兒總是你兒子,姐姐……豈不正缺一個兒子?哪家兒子,也只是大娘的兒子。」

  吳二郎亦想自己一家骨肉團聚,且對男人而言,兒子總是更重要的——傳宗接代是大事。素姐生的兒子必要姓程,這一個,許能姓吳呢?又思素姐素來柔弱,極好說話。只要素姐答應了,一同去求太公安人,事情多半能成。說辭他都想好了:「總是招弟的兄弟,抱了來,只作個引子,素姐見了,許就能生兒子了呢?」

  卻不想程老太公與林老安人卻不是吃素的!程老太公還虎著臉,林老安人先暴跳如雷了:「招你來可不是為了給你養野種的!」林老安人原也是富人家閨女,嫁與程老太公也是富貴娘子,教養本是不壞的,這回是真被氣得狠了,且自此之後,兇悍之性就越來越顯。

  素姐還未如何,程老太公先動了,他也不與上門女婿磨牙,只管拿了人,往衙裡一送。賣唱女聽說「須得到衙裡立個文書,說分明了」,還道程太公是為了不令親外孫吃虧要往衙裡立書講分家產的事。

  暗想這程家果然好說話,這是要接她進去享福,想了許多應對的話,暗想就是眼下應下了不分家產又如何?兒子是我生的,兩個老東西去了,夫是我的、兒是我的,程家一嬌弱娘子如何能與我比?只是程老太公一雙利眼,她繞不過去,眼下須得應下了,不過是虛應一回故事,先得進了門,萬事才好說。否則吳二郎並不掌家中銀錢,她在家外,日子是比不得程宅富貴的,故而與吳二郎兩個居然應了「偷奸」以證兒子是吳二郎的。

  既有男子休妻,就有岳家請贅婿滾蛋。姦夫淫婦自己都認了,還有甚好說的?程老太公在衙門裡當場翻臉,與吳家解了契,只許吳二郎穿著隨身衣裳趕了出去。這一對兒野鴛鴦還一頭霧水呢,就什麼都沒了。賣唱的一看勢頭不好,孩子丟與吳二郎,自謀生路去了。她原在賤籍,行院裡常有這等出來趕趁的,只要依時交了抽頭,自在外面快活,遇上個冤大頭,倒好替她贖身。如今外面沒個好日子了,往院子裡一縮,改個花名兒,依舊勾搭來往孤老。

  吳二郎彼時袖裡還有幾個銀角子,換了錢,抱了孩子,往依兄嫂過活。過上了苦日子,方知以前在享福,再痛哭流涕想回來,又哪有這等好事?兒子饑一頓飽一頓,活到四歲上一病死了。吳二郎還想抱著兒子往程家求「救救招弟兄弟」,被程老太公一頓亂棒打出。

  吳二郎本無錢,再娶不得新婦,若無這「偷養娼婦」之事,憑一副好皮相倒可做贅婿,眼下卻連寡婦都不肯招他入贅了。從此渾噩度日,替人寫封信,換幾個錢,喝個爛醉,就開始哭兒子,又念叨女兒,一時又恨起程家「見死不救」來,亦往程家鬧過幾回事。

  有些人窮且益堅,有些人就窮生奸計,吳家隔些時日就想來占些便宜打些秋風。遇到年節,也拿一些老茄子、醃鹹菜來作禮相送,程老太公為圖清淨,心情好時與他們幾個錢。從此就有不少磨牙事。素姐柔弱,又只知哭泣,逼得秀英不得不早早擔當起來。

  不想這樣好日子,他們又來了,實是掃興!

  程謙出來吩咐:「廚下雞子兒煮好了麼?街坊四鄰,父老鄉親,來道喜的都與些雞子兒。只是家裡女人多,倒恕不能一一迎進來吃茶了。」便是把吳家人當街坊,散與幾個紅蛋,頂多抓一把錢,打發他們走人——家門是萬不能讓他們再進了的。

  這老婆子卻是吳二郎的大嫂,初嫁時也是斯斯文文,被日子一煎熬,也潑辣了起來,硬想往裡擠:「不吃茶不吃茶,就是看看侄孫女兒……」

  程謙沉下臉來:「內有產婦,老媽媽尊重些!拿些紅蛋,早些家去罷!」

  吳大娘子登時放賴,在門口打起滾來:「你不過也是一贅婿,何苦為難我們家?!竟不讓登門了!誰與誰還不是一樣的!幾個雞子兒就要打發了我!」她的小兒子也要娶親,卻沒甚錢,尋思趁著喜事來討好一二,程家富貴人家好面子,總能弄些錢來。

  有幾個看客掩口笑了起來,程謙臉上黑得能擰出墨汁子來了。看事不能了,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喝令拿棍棒來打。程老太公也怒了,程謙處事,並無不妥,只恨這婆子不要臉!終歸是一笑話,須顧不得臉面了。

  惡人膽虛,吳大娘三人挨了幾下,哭也不哭了,從地上爬起來就跑。虧得程謙還能打起精神,沖四下一拱手:「於今是捨下好日子,各位見笑了。因弄瓦之喜,還請街坊鄰居取些雞子再走。」

  門前又重新喜氣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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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7 20:37:2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太公

  程謙這事兒辦得頗老道,程太公也算滿意,然而遇上此等掃興事,門內終究不快。

  何況家中還有一個素姐,終於聽說吳家又來了,不由垂淚。她自與吳二郎離婚,就吃齋念佛,收了艷色衣裳,也不妝飾。近因外孫女出生,重做了一身新衣,杏黃短襖、挑線裙子,外罩玫瑰紫繡纏枝蓮紋的褙子,頭上也極難得插了一支金步搖,鬢邊一朵絹花。

  本是開開心心與林老安人商議著:「大姐兒該起個名兒了。」原本眾人盼望是一舉得男,暗中打的腹稿都是男名,生下的是個女孩兒,名字當然要重起了。

  林老安人卻是沒想到這件事,皺眉道:「晚間說與你爹,讓他想罷。」

  正說話間,門上報說吳家來人鬧,程素姐就有些坐立難安,林老安人看在眼裡,斥道:「你有點出息!」

  程素姐說:「大好的日子,他們也艱難,與他們幾貫錢,打發了就是。」

  氣得林老安人往她身上狠拍了幾下:「你能不能有些氣性?!」眼見素姐又要哭,林老安人一陣脫力,「這事須不用你管,到後頭歇著去罷。你管也管不得!」

  程謙去與妻子說門前之事,程老太公往見老妻,如此這般一說。

  林老安人不打素姐了,又忍不住擔心女兒,哭道:「我的兒,我若死了,你可怎麼辦?!!!」她雖不喜女兒性情軟弱,卻是真心疼女兒的,口上利害,心裡難受。這吳二郎也不是素姐自己挑的,卻是他們給選的,一時不察瞎了一回眼,惹出無數麻煩,還耽誤了女兒一生,外孫女兒也要受氣,林老安人越想越傷心。

  程老太公卻沒有安慰老妻,聽了林老安人的話,不由悚然——他的心病正在於此:他年事已高,未知壽數幾何,明天無疾而終都不是不可能。介裡家中可如何是好?一家子三,哦,現在是四代全是女子,一個程謙雖好,卻是贅婿無有功名。介時不止吳家鬧事,只恐有人見區區一吳家尚且不能轄制,又要借機生事了。

  縱是要死,也要將這事料理了再死!

  林老安人不見丈夫安慰,心頭生怒,抬眼欲待說話,卻見程老太公面色不好,不由降了火氣、壓低了嗓音:「你又發什麼呆?」說著拿帕子壓了壓眼角。

  程老太公道:「晚間再與你細說。」老兩口先把家內家外的事兒安頓好,又使人分發紅蛋等物,還商議去乞百家衣等事。闔家上下無人再提吳家人,縱是秀英心惱,也不想在好日子裡說晦氣話。

  林老安人還記得程老太公白天說有事相商,待送走了客人,咐囑下人關門收拾了家什,又叮囑小心燈火一類,與程老太公點起燈燭來自在內室說話。程老太公聽老妻詢問,不由鄭重地道:「這吳家實是個禍害,須得讓他不能再鬧了方好。」

  林老安人啐了一口:「呸,我道還是什麼事!」

  「你不懂你不懂,」程老太公拖長了調子,「你我在日倒好,你我一去見祖宗了,素姐能頂用?秀英兩口子倒好,卻又是晚輩了,這是那家娘子來,換了吳二,秀英又能如何?」

  孝字大如天,縱使是被趕出去的贅婿,終是程秀英親生父親,林老安人沉默了。

  程老太公道:「往日不肯把事做絕,是一要為家裡積些功德,求個後繼有人。二也是因吳二確是秀英生父,面子上須不好看。眼下你我年事已高,我一去了,一家子孤兒寡婦恐扛不住這些無賴——秀英再好強,終是女子。趁我還活著,把這後患剪了去方好。」

  林老安人不焦躁了,咬了咬帕子:「只怕辦起來不容易。」

  程老太公笑了:「你聽我說,當日我中秀才便搬來這府城居住,後來縱大郎早逝,我也沒帶你們返鄉,你道是為的什麼?一是鄉人過於淳厚,見你我無兒,恐有說道,不好相與。二也是因這裡是江州府哩!這裡連著東西南北,但有什麼事兒,便能隨著往來商客的嘴傳得四處皆聞。無論縣、府,做事都要看著公平方好!有這一條,就吃不了大虧。」

  林老安人一點就透:「凡事總不會默默無聞了。」心中記下了,若受了欺負,只管宣揚出去,官府是不會不管的。總比在鄉下地方,出了什麼事兒就悄無聲息了的好。

  程老太公道:「我讀書上頭不如大郎,世情卻也知道一二的,這世上更有一等禦史,最愛聽些事兒,有事無事奏上一本,嘿!」

  林老安人道:「我卻總有些不安,只怕官府瞧家裡這般,要論些銀錢。」

  程老太公傲道:「這幾十年,我與他們雖不能親近,卻也不遠哩,府中主簿也都相熟。且大郎曾是舉人,嗐,他昔年中舉時,有不少同年,我與幾位也有些往來,你道是為了什麼?我還有些同窗,雖不是什麼大人物,也能說上幾句話。」

  林老安人略放心了:「這事先不令素姐知道,我去穩住她!我再與我哥哥、侄子去封信。」林老安人的哥哥也是舉人,雖未做官,也是地方士紳,侄子已進學,也是能說上幾句話的人。

  老兩口商議定,又微透其意與秀英夫婦,秀英心情略復雜,林老安人正好拉了素姐來與她說話。程謙自陪著程老太公寫狀子、上下打點,一狀把吳家送上公堂。

  昔年素姐與吳二離婚,程老太公就耍詐,含糊其辭先誘得吳二郎與外室自承罪行。今日也是這般作派,因大姐兒滿月將至,吳家卻是記吃不記打,再來打秋風。這一回,卻是吳二郎被兄嫂弄了來,有兩侄相隨。

  程謙虎著一張臉,手提馬鞭在門旁攔住了,令裡頭抬出二十貫錢來:「我知你為何而來,把錢與你們,給我走罷!」

  吳家來人看到錢眼都直了,吳二郎還要發作:「我自來看外孫女,你還是我女兒秀英贅婿,居然這般托大。鬧將起來,也不怕人笑話!」

  程謙一反手,招出兩個小廝,作勢要把錢抬回:「少囉嗦,痛快拿錢走便罷,否則拿你等去見官。上回好日子你們攪了,早被笑話了!」又有兩強壯家丁執棍棒而來。

  上一回就挨過打了,吳家侄子乖覺:「好好好,好妹夫,你說甚便是甚。把錢與我,我們便走。」就要上前抬錢。

  程謙伸手一攔:「與你倒好,只恐你拿了錢卻又生事,須與我立一字據!今日收了錢便走,大姐兒周歲也不許再來!」吳二郎要翻臉,程謙就令人把錢抬回去,吳家兩侄子忙不迭答應,皆想:先收了錢,到外甥女兒周歲,堂舅舅們再來趁些酒錢。

  吳二郎也缺錢,被侄子一掇攛,也勉強應了,心中卻與侄子想的一想:幾個臭錢就想打發了人,你們想錯了我!區區二十貫就令人不認親女,你們想得倒美!

  吳二郎也讀書識字,當場立下字據,某年月日,取程家錢二十貫,許大姐兒滿月周歲不再登門。程謙又央里正作證人,皆簽字畫押,程家是拿進去程太公簽花押。

  一貫錢一千文,串起來老大一捧,何況二十貫?幾十斤的銅錢,三人分背著,猶要爭你多我少,來往路人看得分明。

  至些,套兒已經做下了,程老太公書就狀紙,招來程謙:「與我換了衣裳,送吳家上公堂去罷!」

  俗話說得好,「前生不善,今生知縣;前生作惡,知縣附廓;惡貫滿盈,附廓省城」,本地名叫安順縣,就是一個附廓之縣。縣令與知府呆在同一座城裡,做好做歹,上峰全看在眼裡。虧得地方富足,縣令又有些門路,方忍住了呆得下去,與知府倒也處得來。

  這個縣令最近脾氣十分之不好,他乃是東宮一系,本人本事不大,且入不了核心。他的身份好有一比,便如那名師的「記名弟子」。近來東宮不順,弄得縣令也跟著暴躁,雜事推與主簿等。

  接了程老太公狀紙,縣令不由皺眉,縣令往日也是見過這程老太公的,三節兩壽,程老太公也都要備一份禮物送來。且知他是有功名之人,這狀紙是不能不接的了。

  程老太公平素因家中無男丁,倒也著意交好些差役,圖個好使喚。他自己是秀才,死了的兒子是舉人,又有些家業,也算是士紳一流。縣令一看他,須發皆白,一身褐色綢袍,紗帽裡一根金簪,腰帶上懸下條絲絛結著塊翠玉,看上去十分整潔,心中自生幾分好感。

  再看吳家一干人等,布衣蓬頭,縮手縮腳,又有些鼻歪眼斜,就十分不喜。

  等看了狀紙,縣令便把這不喜變成了惱怒。狀子上寫的是:原有贅婿吳二,因偷家中銀錢偷養賣唱女,被逐出,今又訛詐。我家自姓程,他自姓吳,兩姓旁人,今日要十貫,明日要十貫,是欲集腋成裘,奪我家產,乞明公垂憐。

  內有主簿,也與程老太公相熟。程質在日,曾為他說項過,倒也承一分一情,自知該怎麼做——收拾吳家人不用費什麼事、擔什麼風險,又能賣程太公一個好,得些回報,何樂而不為?

  主簿便上前悄聲道:「刁民欺士紳,一目了然,且……您這是附廓,萬不可有慢待士紳的名聲傳出啊!」

  此語正合縣令之心!又假意翻一回舊檔。

  果然是已解了契的,且錯在吳二郎。縣令正不痛快,斷起案來比平日都俐落了幾分,端的是快刀斬亂麻。縣令讀書人,見這先背棄祖宗名姓,又對不起後頭岳家的破落戶極沒好感。又見程太公所呈所前吳二所立字據,合著狀紙一看,坐實了是吳家訛詐。

  縣令又傳里正,里正也會說話:「吳家三番五次上門,欺淩老弱,每每拿了錢去,花完了又來,竟是不把程家錢拿完不肯干休!」

  縣令大怒:「先前既是贅婿,兒女自不與你相干。兩姓旁人、無義之輩,有何面目再登人家門?!國家不寧,皆因有些無賴之輩不安本份、謀圖旁人之業,實是可恨!既生非份之想,便不得不開導一二了!」當下發簽,把吳家人挨著個兒狠打。

  世人總瞧不起一贅婿,無事尚要欺上一欺,何況有事?這些人,打便打了,連事後報復都沒本事的,這等出氣筒,實是難得——縣令近來心情不好,連帶衙內諸人都跟著受罪,皆憋了一肚子火了。

  吳家又無錢打點,著實了打,這一頓是打得皮開肉綻。上下衙役自己樂意出力,程謙先又請他們吃過一回酒,眾人心中有數,下手更不留情。人雖未打死,卻要好生將養數月才醫得這棒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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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玉姐

  據說連鬼神都要怕惡人,無賴就更不用說了。

  以往程老太公慈眉善目,林老安人只是嘴上厲害,素姐又抹不開面子,秀英等更是晚輩,吳家登門,就沒有空手而歸的時候,便以程家好欺。程老太公把吳二郎等揪往衙裡,吳家且不當一回事。

  吳家並不住在江州城內,吳二郎叔侄幾個挨了板子,歪歪斜斜回到家裡,日已偏西。吳大娘子一見兒子被打了,登時火冒三丈,還要往城中程家門前叫罵:「程家忒奸滑,錢是他們要給的,又拐我們立下字據,再反手去告……」吳大郎見弟弟和兒子都被打了,也是不忿,並不阻攔。

  四下鄉民聽了,不由咋舌:這吳家實是夠不講道理的,誰沒事兒倒好給你們錢呢?還不是你們總上門訛人家?弄得人家忍不了了,瞧,吃虧了吧?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吶。

  吳大娘子猶自憤憤:「天已黑了,家中也沒幾個錢了,今日請不得大夫了,討了錢來,必要好好調養!」

  奈何程家住在城外,天色已晚,城門已關了,只得忍一時之氣,待次日清早再入城去。

  時已入夏,江州頗多雨水,次日逢雨,吳大娘上了年紀,腿腳不甚靈便,路上要過橋過河十分不便,只得再緩一日。

  第三日天氣放晴,吳大娘整裝待發,還拉上了大兒媳婦:「你男人叫程家人給打了,你與我去他家門口哭去!」

  不等她們娘兒倆往城裡走,城中又有差役來尋她們了。

  卻是程老太公又與主簿等暗示,翻出吳家欠了逋租未繳,並追究吳二郎先前拐帶婦女等事,一並發落——總要弄得絕了後患才好。此事縣中主簿便可辦了,為了向程老太公討個好,一大清早的,就派人上門抓人來了。

  吳大娘子原本憋著一股勁兒預備大鬧一場,弄上二、三十貫錢來回來好嚼用,一看這如狼似虎的差役,登時洩了氣。吳家只因人窮故而志短,卻不太笨,看這架勢便知有程家故事在內,也不敢再鬧了。

  差役說得還極慈悲:「你們年年欠賦,實是可惡,然則我卻是心軟的,家中有棒瘡的拿了去,怕不要死在牢裡?留與你們將養,這好手好腳的,就隨我走一趟罷!」

  吳大娘子枉為潑婦,居然不聲不響看著差役把丈夫與小兒子一齊拘到城中。原是想去程家鬧一鬧的,現在也不敢了,咬著指頭只知說:「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大兒媳婦道:「這怕是惹得二娘家人惱,須得再往二娘家討個人情方好。」

  吳二郎與室內聽到了,還嘶啞著嗓子道:「程家狠毒,我沒這樣的娘子!」

  大兒媳婦又央吳大娘子去:「秀英妹子新有了姐兒,總是吳家骨肉,不看僧面看佛面……」

  吳大娘子怒道:「要去你自去,我怕去了他們要拿我去打哩!你不怕你就去。」

  說得兒媳婦也不敢去了。

  如是過了三五日,終於還是忍不住打聽了下消息。卻得知衙裡都沒過堂,把沒打傷的男丁往牢裡一關了事,又放出話來:還了陳年的逋賦就放人。吳家能動的都關起來了,又能拿甚去換?吳大娘子丈夫可以不要,兒子卻不能不管,打點著又賣了些歷年從程家討錢置下的東西,東拼西湊,還是不夠。

  吳大郎父子於獄中缺吃少喝,苦不堪言,吳二郎叔侄地家中淒風冷雨,病勢沉重——吳家有甚好吃喝好膏藥?

  程老太公與縣衙素有些關係,聽了相熟的小吏特特遣了差役來報喜:「能動的都關了,前日他們家大娘子還到衙裡來討情,央著先還一半,把人放出來想辦法哩。」

  程老太公一眼悲憫:「你們辛苦啦,大熱的天還要跑這一趟,當差實是不易。平安,取個封兒來,請他們喝涼茶去暑氣。」

  差役笑開了:「謝太公賞哩~」接著紅包去復命了。

  程老太公踱著四方步,跑去看曾孫女兒了。秀英出了月子就又急急忙忙接管了一應家務,與程謙兩個同進同出,裡裡外外地忙活著。程謙是贅婿,許多事情上有人不肯聽,須得正經程家人壓降。秀英又是女子,拋頭露面畢竟不夠規矩。正好結伴理事,程老太公也日漸放手與他們夫婦。

  大姐兒就由李媽媽帶著,鎮日在林老安人與素姐面前承歡。程老太公偶爾應酬一二,大把閒暇時光便或往後花園裡烹茶賞花,或往郊外踏青。今日事畢,忽地念起大姐兒來,便往老妻那裡去。老兩口是萬不肯把小孩子交給素姐來帶的,唯恐她給養成一個面團性子。

  大姐兒在睡覺,睡得頗香,林老安人與素姐只趴在床邊兒看她,就覺得有無限樂趣。素姐還小聲與林老安人說:「她再有個兄弟就圓滿了。」

  林老安人道:「總會有的!」

  素姐道:「還沒個名兒呢,多少先起個小名兒罷。」

  程老太公拖遝著步子緩緩進來,素姐忙起身,叫了一聲:「爹。」便再無言語。

  林老安人道:「你來得正好,先前素姐便說與我,要給大姐兒起個名兒,你給想一個罷——要好聽的。」

  素姐猶猶豫豫,要說不說的,程老太公看在眼裡,問她:「素姐想好名兒了?」

  素姐小聲道:「大名兒還得爹來起,又或者女婿斯文人,起個雅致名兒,這小名兒,就叫引弟?討個口彩罷。」

  程老太安未置可否,林老安人道:「胡說!她娘原叫招弟,她如何叫得這個名兒?」

  素姐垂下了頭。

  程老太公道:「待秀英兩口子回來再說罷。」他心裡實是取不中素姐所思之名,只想這女兒素來柔軟,明著說了,恐又要哭泣,是以拖延。

  後半晌程謙與秀英回來,看了一回女兒,大姐兒中間醒過兩回,一回是吃奶,一回是換尿布。秀英興沖沖過來,就只看到一張睡臉,不由怏怏戳了戳大姐兒的臉。程謙只微笑,並不說話。

  晚飯是闔家一起吃的,程家吃得不錯,因家業頗豐,倒也餐餐有魚有肉,精米細面。林老安人對孫女兒格外關切:「新買的涼茶,大熱天兒喝一盞方好——也不要多飲,怕傷身。」

  秀英一笑:「曉得啦~大姐兒今天沒鬧罷?」

  林老安人笑瞇了眼:「可是聽話咧。」

  程老太公一抬眼,見程謙挾菜的筷子穩穩,臉上笑意淡淡,這個孫女婿吃飯時總不肯說話的。程家原也有「食不語」的規矩,後來卻被打破了,究其原因,大約是當初吳二郎帶來的壞影響罷。吳家貧寒些,規矩不多,是以常會飯桌上說些閒談,程老太公不喜,素姐卻每每要給他做臉,與他接話。

  怎麼又想起那一家子來了?程老太公一皺眉,咳嗽一聲:「吃完飯我有話說。」言罷就專心喝酒,又揀煮得爛爛的茴香豆嚼了。

  旁人不知端底,恐有要事,便不再言語。

  飯罷,人手一盞新茶,都聽程老太公說話。程老太公說的是大姐兒的名字:「滿月也過了,百家衣也穿上身了,看著倒好,取個名兒也不嫌太早了。你們想過沒有?」

  素姐因林老安人駁了意見,便不再插言,秀英想了半天,總覺得無論哪個名兒都不夠周全、不能滿意、配不上她的女兒。程謙倒有心一想,卻又有些不是滋味:恐起的名兒不能通過。

  程老太公見女兒低頭,老妻與孫女兒一勁皺眉,乾脆越過女人,直問孫婿:「阿謙看來如何?」

  程謙道:「但憑太公作主。」

  程老太公一捋須:「你我皆寫幾個,一同參詳。」

  程謙推辭不過,只得與程老太公起身,一人寫了數個名字。素姐頗喜「思」字,老安人倒覺「蓮」字頗好,嘰喳個不停。程老太公復與孫婿商議,看程謙顏色,終是定了一個「玉」字。

  這名兒是程謙所書,程老太公道:「有五德,潤澤以溫,仁之方也,甚好!甚好!」素姐讀書頗多,也附和:「君子比德如玉。」秀英雖讀書,卻最恨有人拽文:「就叫玉姐了罷!」

  小小嬰兒便有了正式的名字——程玉姐。

  林老安人大樂,抱起曾孫女兒便道:「以後咱就是玉姐兒了!」

  玉姐兒白天睡得足,長輩們吃完飯將要歇息的時候,她倒來了精神,先吃一回奶,再換一回尿布,開始唔唔啊啊,間或哭上兩聲。被秀英抱著來回晃著,又笑了。

  小小姑娘還不知道,她曾外祖父已經把外祖父家給弄得幾近家破人亡了。

  卻說自打玉姐兒有了名字,程家日見安穩,忽忽數月並無甚大事發生。

  程素姐還奇怪:「這般安寧,總似有什麼事兒我給忘了。」

  忘掉的自然是吳家了,吳大郎父子已被關了數月了,吳大娘子滿心營救丈夫兒子,並無心情再鬧。吳二郎本就無家無業,也無人精心照看,一病而亡。吳大娘子兩個年長兒子因缺醫藥,腿腳落了殘疾的毛病,吃這一回大虧,始知畏懼——皆不敢上門來鬧了。

  吳大郎父子在獄中被差役日日「敲打」,苦不堪言。

  不特中秋,連冬至、新年,吳家都無力再鬧。

  程老太公見火候差不多了,與主簿遞一消息,把吳家父子放出來,勒令補還欠款。又與程老太公道:「也就是太公有話,我才擔著風險。這因逋賦未納而抓人入獄,本就有些不妥,再耽誤些時日,人死在獄中,卻不好交待。」

  程老太公會意,與了主簿一把銀壺、四隻銀杯,又備了豬蹄、燒鵝、鮮魚等,號稱是拜年之禮。兩下便宜。

  時已入冬,寒氣逼人,年關又近。吳大娘子把吳大郎罵了一回:「若非我還了大半欠租,你何得回來?」

  吳大郎挨了罵,也不回話,拿眼睛把屋裡一掃,已是家徒四壁:「休要吵鬧!還有幾貫未還,早早還來,免得再拿了去關。」不得不動腦筋要把妻女賣了償還。

  吳大娘子年老,並無人買。其餘有兩媳,皆是鄉中女眷,一日舒心日子未曾過得,相貌也不甚好,賣不上幾個錢,唯有賣到旁人不願去之地,方能多拿幾個錢。吳大郎與兒子一商議,便都賣了——女兒是早就賣了的,只恨命薄已亡,不及賣第二回。

  拿了幾貫錢,還了逋租逋賦,連抓藥的錢也無有,索性換了酒食。吳大娘子心疼:「好歹留幾個錢好過活。」被吳大郎打了一頓,一腳踢在胸口上,再不敢說話。

  吳家父子開懷暢飲,又爭酒食。牢裡飯食粗礪,一朝開葷,居然積食,吳大郎活撐死了。餘下弟兄三個,無家無業,又有棒瘡未癒,彼時天寒,酒醉之人不覺,睡夢中竟凍死了。

  隱患既除,程謙看得暗自佩服。林老安人還嗔道:「老東西,早有辦法,如何不早用?」

  程老太公道:「皆有失陰毒,我本不欲生事,奈何奈何。」又私下教秀英,「要便不做,要便做絕,休要磨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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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三年

  「玉姐聽話,給你繫長命縷的時候不許說話,聽到沒?」程秀英左手拎著女兒,右手拎著五彩絲線結的端午索。

  玉姐奶聲奶氣地道:「娘,你先把我鐲子卸了再繫啊。」

  「我還沒說到呢,你就這般性子急。」

  素姐不由失笑,「性子急」這三個字,旁人說猶可,偏偏是秀英這個連坐月子都不肯安生、必要過問家務一天聽不到回報就急得捶床的人來說,未免讓人覺得有趣。

  時距玉姐出生已三年有餘,沒了吳家時不時登門騷擾,程家日子過得端得快活。輕鬆的日子跑得快,程家的日子一如概往地豐足又不致過於忙碌。程秀英已接手了大半的家業,程老太公退居家中,得空就把玉姐抱到膝頭,教她認幾個字、讀兩本蒙書。

  玉姐生來聰敏,過目成誦,程老太公既喜且歎。喜的是曾孫女兒早慧明達,歎的是可惜是個女兒身,若是個男兒,好生教著讀書,為聘名師,早早進學,許能中進士哩。如此發家可待了。更有一等傷心事——自玉姐出生,秀英就再沒有消息,闔家上下未免著急。

  這種焦急的情緒並不是時時彌漫在程宅上空的,遇上了歡喜的事情、歡喜的日子,程家的生活還是頗為愉快的。比如過節,比如程秀英親自給女兒繫五色縷。闔家上下就這麼一個寶貝疙瘩,三個女人搶著帶她,奶娘且要靠後。這一日,連程老太公都很想給曾孫女兒繫一長命縷,只恨大家都搶不過孩子娘。

  這樣的場景看過許多次,程謙依然覺得有趣,雖已看了過幾次,依舊坐在一旁看著妻子給女兒繫五色縷看得出神。

  林老安人閒不住,也拿了條續命索給程老太公:「你也繫一條。」程老太公樂呵呵地道:「是得繫一條。」還要活著看到曾孫出世哩。

  程秀英給玉姐繫完五色縷,取方帕子包了玉姐的金鐲子,交給小喜:「收好了放我的妝匣裡,過幾日再取出來給玉姐戴。」小喜笑著接了。程秀英一指一張紅漆的托盤:「再數出四條來,餘下的你們也分去戴了。」

  小喜笑道:「我放了大姐兒的鐲子再來拿去分與他們。」腿腳靈便地趨回程秀英的臥室,把鐲子放好了,回來拿五色縷,卻聽到已經繫好了五色縷的程秀英在與林老安人說話:「雄黃酒我看著他們泡好了,菖蒲、艾草一大早就叫他們掛上了。」說著又拿起艾草來給玉姐佩上。

  把女兒推後兩步,程秀英仔細端詳玉姐,眉心點了一抹朱砂,頭髮繫起,因年幼,插不得簪子,便在發帶上繫上了些鑲著細小寶石的金銀墜腳。頸間一個明晃晃的金項圈兒,又有金鎖片兒,大紅的衣褲,皆繡著花——此地多繡娘,便是普通人家女子手藝也是極好——腳上一雙小紅繡鞋,鞋頭還各縫一個大絨球。

  看得滿意了,程秀英方轉頭與程謙說話,冷不防看到程謙看女兒正看得入神,不由伸手推了他一把:「看什麼呢?閨女好看吧?」

  程謙咳嗽一聲,上前一步抱起玉姐來:「我閨女,自是好看的。」

  程秀英一聲嗤笑:「那是你閨女?就沒我的份了?」

  話音未落,又被素姐瞪了一眼,程秀英方不言語了。素姐又輕聲開口:「玉姐本就生得像女婿。」程秀英怏怏地哼了一聲:「我還瞅著像我呢。」

  玉姐被父親單手抱著,小下巴被程謙用一根食指點頭,樂得咯咯直笑:「癢癢~」程謙終於失笑,偏點著她的下巴:「癢不癢?癢不癢?」

  連程老太公都覺得詫異,這孫女婿素來嚴謹平和,這般活潑的樣子還真是少見,到底是父女天性,作不得一絲假來。

  父女倆傻樂著,程秀英又閒不住地與林老安人對家裡的粽子數目:「這時節登門,無論原備下了什麼禮,總要再附些粽子的,已叫人拿上好的匣子裝了六十匣,該夠用了。」程家說小不小,說大卻也不大,算不得什麼豪門深庭,更兼親友漸次凋零,六十匣精裝的粽子倒也夠用了。

  程老太公聽得孫女兒與老妻兩個嘰嘰喳喳,再看孫女婿抱著曾孫女兒傻樂,眼風一轉,又看到揉帕子的女兒,沒來由一陣頭疼。簡直胡鬧,陰陽顛倒!男人逗孩子,女人主事!程老太公心中固知程謙不是個不頂事的人,然則他們家實是與尋常人家不同!這等連著三代於今到玉姐為止,止有女子之事,刺痛了程老太公的心。

  原本還樂呵呵的程老太公,笑容便有些勉強了,咳嗽一聲:「多預備些兒,你們早出晚歸的不知道,這條街上要搬新鄰居來了。」

  程秀英與程謙都望了過來,程秀英問道:「是東頭那處宅子?早聽說賣給個官人家,前陣兒還來人新粉了牆哩,人多口雜的,害我拘著丫頭們不要亂跑。」

  程老太公一點頭:「正是,雖不是什麼大官兒,但是這縣裡的主簿也要好好相處才是。」

  程秀英道:「我省得的,現官不如現管,何況有這樣一個人在,咱們這裡也更乾淨些。只可惜原來的王主簿已是養得熟了的,偏又調走了,且不知這新簿情性情如何,好不好相處。」

  程老太公道:「剛正不阿豈不可好?若不剛正,就更好辦了。」

  程秀英頗為無奈地道:「待搬過來,便下張帖子罷。近日且與左鄰右舍打交道。」

  程老太公一點頭。

  端午節前後,玉姐日日換了新衣,被打扮得極是可愛,每日在家中長輩手裡傳來傳去。便連左鄰右舍,撇卻程家無男的歎息,對玉姐也是贊不絕口的,這其中看似最喜玉姐的卻是左鄰趙家的兒媳林氏。

  程家左鄰的趙家娘子娘家姓林,恰與林老安人同姓,年紀卻與程秀英相仿,嫁至趙家不久,娘家人探知趙家有這麼一個鄰居,林娘子的父親便認了林老安人做個乾娘,與尋常鄰居又稍有不同。因有程家這個鄰居在,林娘子在夫家過日子,也頗覺心裡有底。

  今日卻是林娘子親自扶著個小丫頭,帶著兩個家中婆子過來送粽子。林娘子生得一如所有江州女子一般,令人一眼看去就覺得這是個南方人,雖不是極出挑的美人兒,也別有一番婉約的樣子。只生了個兒子,比玉姐略長一歲,取名文郎,因無子,便喜歡別人家的女孩兒,借著端午節互贈粽子、鴨蛋的機會,又送玉姐幾樣新巧玩器。抱著玉姐來玩耍:「玉姐比前些日子見著時又長大了些了,瞧這小模樣,越來越標緻了。」邊說邊撫著玉姐柔細的頭髮。

  林氏是養過孩子的,無論是撫是抱,皆頗有章法。程秀英看她抱得在行,心中也是歡喜:「只盼以後別長得走了形兒才好,」又令小喜取早訂的文房四寶來,「你家文郎足有四歲了罷?再過些日子就要發蒙了,此事宜早不宜遲,我這也是湊個熱鬧了。」

  林氏笑盈盈地收下:「妹子有心啦。今日我們太公要聽他背詩,我才沒帶他過來,過兩天帶他過來給你磕頭謝賞哩。」

  程秀英笑道:「值什麼,以後侄兒高官得做駿馬得騎,我們說出去也光彩。」

  兩位母親互相吹捧著,玉姐扭著小身子,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烏黑的眼睛眨巴兩下,只覺得母親與「嬸子」說話頗為有趣,居然記下了幾句。回去與小喜玩,自家扮作母親,讓小喜扮作林氏,一言一語,分毫不爽,看得程秀英羞嗔了她一眼,把張小臉揉來捏去——這是後話了。

  當日林氏只說:「承你吉言啦。」程秀英便說起了街東要有新街坊搬了來的事兒:「怕只在這幾日了,打聽得這新來的主簿家姓紀,他家娘子姓何,兩個是同庚,今年都是三十歲,有個兒子十歲、一個女兒八歲。」

  林氏訝道:「妹子消息倒是靈通。」

  程秀英道:「哪是我消息靈通?不過是先前走了的王主簿家娘子說的,我去與她送行,故而知道了。」因約林氏屆時如果紀主簿家娘子好相處,將來也好多走動走動。

  林氏聽了這話再沒有不答應的,卻仍要說:「我須得報與家裡。」

  程秀英道:「這是自然。」

  林氏暗想,尋常出來不易,難得到了程家一趟,又有了上面的消息,正可多與秀英說說話,也鬆快鬆快。當下又說起一事來:「我家那位太婆婆,九月裡要做七十大壽,從現在就開始忙上了,阿家說這老人家一輩子不容易,要大辦……」

  兩人隨口說些閒話,五月夏日暖烘烘的,熏得人直打盹兒。玉姐小孩子,精力居然比成人旺盛,越是晌午越不肯睡,程秀英不得不把她抱了來困在懷裡,又嫌她太熱:「叫李媽媽帶你去阿婆那裡。」

  林氏也起身:「我得回去啦,做人媳婦,總得自在。」程秀英歎道:「各人有各人的難處。」玉姐且不令李媽媽抱著,只摟著程秀英的脖子,依舊是左看右看,不消說,又記得這兩位的話了。

  程秀英親自抱著女兒送林氏到門口:「紀家來了我家那口子就要送拜貼了,你家也盡早些。」

  林氏再三感謝,回家匯報與丈夫、公婆等人,趙家亦遣人回一帖子與程家,謝了程家提醒之義。因程家與別家不同,林氏的婆婆與公公各拿帖子,使人分送與程老太公與林老安人,兩人約定屆時一同拜會紀家。程家是秀英夫婦,趙家是林氏與丈夫趙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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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紀宅

  紀主簿家很快便到了江州城,紀家車隊頗長,足有十餘輛大車,僕婦也有那麼十餘個。程老太公的小廝來安守在門旁一一看了、數了,飛奔回來報與家主:「前上四輛車裡坐人,後頭幾輛裡是貨,也有跟車的、也有押貨的,他家隨了衣裳包袱,還帶了好些擺設,光燦燦的,可晃眼哩。」

  林老安人道:「看來實不是那一等窮宦,倒好說話。」

  程老太公道:「以一舉人,能謀到這處差使,自不是窮宦。只是不知……」

  程老太公語調低了下去,林老安人未聽清楚,還追問了一句:「甚麼?」

  程秀英介面道:「打發人去瞧瞧,可有幫忙的地方兒,縱不用咱們家的人進屋幫忙,為他們家指個路,何處買米、何處買菜還是使得的。」

  程老太公道:「這個妥當。叫程福去罷。」

  程謙起身道:「我與他說去。」

  程老太公滿意地一點頭。這程福是程家積年老僕,他父親與程老太公一起長大,比程老太公略長幾歲,極得程老太公之信。前幾年死了,程福便子承父業,做了程家的管家。程家家小,也沒甚內外管事、大小管事之細分,統由他來管。內院裡女主人又多,並不且他管,他只管外頭一應雜事,卻總稱一句管事。

  聽了程謙所言,程福也不敢托大,當即道:「小老兒這便去,是不是得帶幾張家裡的帖子?」

  一語提醒了程謙:「正是,老丈稍等。」便喚小廝捧硯去回程老太公等人,再去取帖子。捧硯原名二狗,外頭買進來的,程謙也懶得與他改名,還是程老太公覺得這名兒聽起來不雅相,給改了現有的名兒。

  捧硯一去,就把程謙和程福閃在一處了,程福待這位姑爺也著實客氣,不疾不徐地把待會兒要做的事情都與程謙說了:「小老兒且去看新街坊好不好相處,回來便與主家說。大小是個官兒,若不好相處,須得早作打算哩。」

  程謙認真聽著,不時點點頭。

  程福頗為滿意,又道:「姑爺原是在外頭做事的,有些事兒不須小老兒多言。」程謙未入贅時便與他共過事,是個頗會行事的年輕人。再者這一位簽的又不是賣身契,乃是打短工,過上幾年程謙還要恢復舊姓,程秀英也要「嫁」作洪家婦。這就與上一輩兒入贅的吳二郎很不相同,哪怕要鄙視,深淺也是不同。

  不一時捧硯取了拜帖來,總拿一塊包袱皮兒包好了,至了跟前,打開了與兩人看:「有太公的、有安人的、有娘子的、有姑爺的,統共四份兒。」一一點清了,與程福交割完畢。程福又向程謙解釋一回:「這樣就夠了,差了一份兒的,也無須向主簿家分說,想來會有人說的。」

  接了包袱,灶上又送來兩匣子粽子鴨蛋,程福叫門上個雜役拎著,自家揣了拜帖,往紀宅而去。

  紀主簿剛到,家中忙亂,自去衙內先辦了些交接,又認一認上司同僚,衙內諸人相約了晚間設宴為他接風洗塵。紀主簿想家裡亂亂糟糟,娘子又嘴巴厲害,索性留於衙內,既令耳根清淨,也給上峰留下勤勉的印象。

  當下一拱手:「下官初到,不敢躲懶,否則晚間可無法厚道吃這頓酒席了。」

  李縣令聽了一笑:「那你便留下罷,如今無事。」

  便有捧哏代李縣令表白:「春耕已過,秋收未至,風調雨順,四民皆安。只依例而行便可,正適合上手。」

  紀主簿一臉驚詫的笑意:「明公大材。最難得是防患於未然,令諸事不生哩。」

  李縣令吹捧的話聽得多了,自家也吹捧過不少人,如今聽了紀主簿這番話,卻也暢快,一擺手:「猶須努力。」

  兩人一上一下,身邊尚有湊趣之人,你吹我捧,好不快活。

  程福至紀宅,就只有紀家娘子在家了。紀娘子隔著珠簾聽了程福的話,程福垂手先道:「我家主人遣小老兒來問府上郎君娘子安。知府上新遷了來,怕要安置,故不敢魯莽打擾,待府上安頓好了,攜酒暖宅,」說著就奉上了拜帖,又說,「家中娘子吩咐,怕府上人生地不熟,若有甚買米買油買菜買肉等等的不知道地方的,令小老兒來說與府上管事的,倒省得再打聽。」

  一面恭敬地說,一面暗想,這紀家也算是有門第的人了,家中娘子並不出來見人,還要隔道簾子,怕還不夠富貴,這城中再富貴一等的人家,如縣令那裡,是斷不能讓這別家男僕輕易見了女主人的。

  裡面紀家娘子何氏開口了,她略帶些西面的口音,聽起來倒不算吃力,說的還是一口官話:「那便有勞了。」一面翻著手裡的拜帖,見是四份兒,心中頗為奇怪,誰家送帖子不是送男女各一份的呢?

  何氏亦想,講究人家該有個管事娘子來見我哩,這程家也就是個不上不下罷。口上卻令程福轉告,先謝了新鄰熱心,喚了家中管事來與程福相認,又問程福個中緣由。

  程福道:「我家太公安人年老,腿腳不甚靈便,上拜帖以示尊重。暖宅時要來的是小娘子和小郎君,先混個眼熟罷咧。」

  紀氏笑了,她也粗識幾個字,粗懂些規矩,然則看這鄰居丈夫叫「程謙」、娘子是「程氏」,肚裡納罕:同姓不婚哩,怎麼夫婦同一個姓?細細一看,是夫婦二人沒錯,並不是兄妹——她並不曾想到贅婿上頭去,畢竟少見。卻也不好當面問這個,只問這街上都住了哪些人家,有什麼人口。

  程福一一說了:「這街上極是清淨了,除開府上與我主人家,還有趙家、李家、王家、楊家、柳家,都是中等人家——比不得府上,比下卻是有餘的。」又分說各家人口,不過粗粗一提。

  何氏也只記了個大概,又令給了一百賞錢,方請程福帶自家管事的去認個路。

  不一時,趙家等街坊家中有管事的遣管事來送帖子,這條街上住的都是殷實人家,是有僕役的多,縱沒有管事,也有幾個幫傭,倒是都很體面。

  何娘子也就從一家那裡問另一家的事兒,知道程家是招贅婿的,知道趙家有個寡居的老媽媽一類。肚裡一輪回,只覺程家辦事倒比旁人周到,連何處采買都告知了。程福還略提一句近來縣令李略有心事,並不出來走動一類。

  晚間紀主簿回來,何娘子本想把這些說與紀主簿聽,不意紀主簿帶著一身脂粉氣回來了。何娘子登時臉上變色,冷笑數聲,讓使女打了盆冷水來潑了一頭一臉。

  紀主簿被冷水一激,酒醒了七分,一看老婆,就有些惱:「你這婦人,這是要作甚?」

  何娘子冷笑一聲,僕役四散,乳母養娘拉著哥兒姐兒就跑。何娘子把腰一叉:「縣令近來心緒不好,你頭日來便這般模樣,可是嫌日子太順?」

  紀主簿道:「我便是與他吃酒來——你如何得知他心緒不好?」

  何娘子一轉頭,進房去了。紀主簿抬起濕漉漉的袖子擦一把臉,跟了進去:「說啊,你!」

  何娘子聽他這聲氣不對,這才把白天的事兒說了。紀主簿摸著下巴:「怪道他臉上淡淡的,我們皆不敢痛飲。」

  何娘子欲待要說「不敢痛飲還醉成這樣,一身騷狐狸味兒回來了」,又想起丈夫已做了官,又是舉人出身,與往日有所不同,方忍了下來。又說起街坊要拜訪暖宅之事,紀主簿道:「這兩日怕不得閒,衙中同僚還未請哩,今日在泰豐樓裡吃的酒,想是他們都吃慣那裡的,你取了錢來,去那裡訂幾桌酒席,還有他們的家眷也要一道。又有,大郎也要讀書,還要請教他們這裡有甚好先生、好書院哩。」

  何娘子道:「我醒得了,明日叫他們拿了你的帖子,一一回了。」

  紀主簿忽地打了個噴嚏,才發覺自己穿了濕衣說了半天的夜,跳腳道:「快取了幹衣裳來與我換了!」

  紀主簿換了衣衫,何娘子嘴巴閒得無聊,又說起街坊來。最有談資的無過於程家了:「只可惜了他們家,原也有個中了舉的小郎,竟於趕考路上病死了。又兩代沒兒子了,這一門子,可怎麼過好喲~好好的姑娘,嫁不了門當戶對的人,嘖嘖。」

  人便是這樣,口上說得慈悲的,大半會攙著些玩味,未必是幸災樂禍了,只要顯得自家過得好。

  紀主簿把臉一板:「女戶單丁,蓋天民之窮者也,古之王者首務恤此。豈可這般幸災樂禍?好好與人相處,那家太公既是秀才、又養過舉人兒子,想是有些不凡之處的。我如今做官,要重名聲,娘子也要仔細才是。」

  何娘子伸出指頭,虛空點了他幾下,啐道:「呸!我是那樣的人麼?不過是說與你知道,你不想知道,往後我便不說,看你丟不丟醜。你還是先寫了書信,明早發往鄉里吧。」

  紀主簿一拍額頭:「正是,這是再不能忘的。還要為叔伯們辦事哩。」又想,這娘子潑辣是潑辣了些,大事上卻是不錯的。

  何娘子忍不住嘲道:「他們供你讀書,可不是為了著你辦事,你既醒了酒,我便認真與你說。你家原沒錢供你讀書,他們有錢又供了你,是恩情,你得還。如今你是官兒了,幫不幫得上忙是兩說,是要有個心意。只你要記得,貪贓枉法的事兒,你不許去做,或為了爬上去為他們撐腰就胡作非為,可是為你死去的爹娘丟臉,阿家阿翁過世前要我盯著你,我可不敢忘。」

  紀主簿道:「你又想到哪裡去了?他們不過因自家是商戶,易為人所輕,方借族內子弟讀書,不圖大利,買平安耳。這些年,他們為我們出力不少,這個官兒,也是得他們的錢疏通才有,做人豈可忘本?」

  何娘子心道,我可沒忘了你差點兒就娶了你族叔外甥女兒的事!口上只說:「我只說與你知道,你站得穩了,方能幫得到他們。若為眼前事失了根基,才叫人笑。」

  紀主簿道:「知道了知道了,歇下罷,明日還有事呢。」

  因紀家有事,諸街坊只收了回帖,等過了幾日之後,紀家方邀諸人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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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7 20:38:07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暖宅

  厚德巷在江州府裡頗有來歷,原是豪門世家之宅地。世間總有這種地方,無論你昔日如何,天不湊巧,王謝堂前燕也只好飛入尋常百姓家。街名倒是存了下來,現住的人家雖不是世家,也還殷實,也不算很辱沒這巷名。只可惜這巷子裡住的,已不是什麼高官顯宦了。

  如今厚德巷裡終於搬來了一個官兒,官雖不大,卻是現管,他既請客,眾街坊便都與他做臉,個個把做客的衣裳穿起來,女人們把頂好的首飾插戴上,整整齊齊過來赴宴。

  紀家娘子何氏待街坊極是客氣,紀家門內悉歸她管,門外之事她也能做個三分主,然則此番卻是聽了紀主簿之言,安心要與鄰居們相處。初時何氏熱炭般心思,自以從此結交官人家娘子,自家也是高人一等。孰料三日過後,縣令家娘子還要往知府娘子跟前周旋一二,何氏一區區縣中主簿娘子,初來乍地,誥命且無一個,知府娘子那裡未免插不進腳。

  回來與紀主簿抱怨道:「搬來這幾日,前三日上,自縣令家娘子往下都極客氣,過了三日,便似不認識我一般,且要我蹭前擦後奉承,氣煞我也。」

  紀主簿舉人出身,略有些傲氣,然則本朝之官,除非蔭官,餘者皆考試而來,能做官的,大半是進士、同進士,區區一舉人,委實傲不起來。與同僚一處說話,並不比人高,紀主簿反而勸他娘子:「縱奉承得好,我也只是個舉人哩,舉人做官,難哦。你做好面子情便是。倒不如結好鄰居,可不敢小看這城裡人,那程家老爹是秀才,他死了的兒子也是舉人。旁人家子弟也有讀書的,說不定還能出進士。」

  何氏一轉眼睛,拍掌道:「曉得,這些人不定在巷子裡住了幾輩子,就是地頭蛇,不定知道城裡什麼事。且你是官,他們家無官,且要巴結我。待他們好了,是我們仁慈,於你官聲也好哩。」

  紀主簿難得被娘子誇贊,也捋著新蓄的鬍鬚一笑。

  何氏道:「既如此,我便多與程家娘子說話罷,她家最可憐。程家娘子又年輕,二三年生幾個小子,家業又立起來了。倒比那楊家、柳家還易興旺哩。」

  紀主簿道:「這又作怪,程家兒子也無一個,如何比得楊家、柳家人丁興旺?」

  「你就只會讀書罷哩,甚都不懂。楊家四個兒子,柳家三個兒子還有兩個閨女未出閣,我看他們各家使喚來送帖子的人,樣子與程家也差不多,又同住一條巷子,可見家業也差不多,兩家老爹一去,分個家,一拆二拆,還剩多少?反不如人口略少些。經過事的人家,比之過慣順當日子的,更會過活。」

  紀主簿暗想一回,道:「這話有道理。」

  何氏便興興頭頭地下了帖子回請眾街坊,把一身新做的夏衫拿出來穿,又把離家前族裡嬸娘送的一套金頭面拿出來插戴,翻箱子把最寶貝的一雙羊脂玉鐲子也套手上,命小丫頭捧著菱花鏡,自家看個不住。

  紀主簿夫婦有心交好街坊,諸街坊也想與這在衙門裡的主簿交好,賓主各各有心,這一日紀主簿家裡人人笑意盈盈。賓客們也笑意盈盈,男女各開一處謀面,酒食皆從酒樓中訂來,十分整潔。

  男子那一處,推杯換盞,投壺為戲,又有兩三個賣唱的被紀主簿花錢請了來,因娘子們在不遠處,且不知紀主簿家風氣如何,故而不敢調笑。紀主簿一看,肚裡放下心裡:此地民風淳樸,甚好,甚好。

  紀家小廝晃晃手裡的酒壺,拔開蓋一看,見底了,放到一旁一張高幾上,見高幾上已有五個空壺,向旁邊人說一聲:「我去廚下灌酒。」一手勾著三隻空壺,搖搖晃晃去了廚下。

  因菜是外頭叫的,廚下今日不甚忙,紀家廚下也有五、六個幫廚,年輕些的都去上菜勸酒,止一四十餘歲的老媽媽領著兩個粗使丫頭看著灶火,預備著煮那醒酒湯——宴才開始,聽得外面絲竹聲聲,十分難耐。

  見這小廝過來,兩個丫頭取了空壺、開了酒壇子,使個小些的那個有八、九歲的丫頭,口稱「哥哥」:「又罄了這幾壺,前頭可能喝。」大些的那個有十一、二歲,也說:「哥,外頭可熱鬧?都是甚樣人哩?」

  小廝見老媽媽並不阻攔,堆起個笑臉兒來問了一句:「媽媽好。」方咳嗽一聲,講了起來:「外頭郎君們,與咱家郎君喝得開心哩,都與郎君投契,」把頭一低,擠了擠眼睛,「見了唱的都不敢抬眼看,看一眼唱的,還要看一眼後堂——都怕自家娘子……」

  冷不防被老媽媽一巴掌拍在背上:「酒灌好了,你還不快取了去,耽誤了客們吃酒,看不打折你的腳!再在丫頭們面前胡唚,老大耳刮子打你。」

  大丫頭取一張黑漆的托盤來,把灌好的酒壺往上一放:「使這個托著去,好拿。」

  小廝兒涎著臉向老媽媽討了一回饒,托著托盤,一道煙往前頭送酒去了。留下兩個丫頭問老媽媽:「江州府裡也有與咱家郎君一樣怕娘子的人啊?」

  老媽媽且氣且笑:「哪個教的你們背後嚼主人家舌頭?看在眼裡的,不要放到舌頭上!守些本份罷,咱家娘子不好相與!」

  兩個丫頭一齊點頭:「好媽媽,再也不敢了。」想娘子連郎君都要打罵,又央求老媽媽不要告訴何氏。

  老媽媽拿捏了一會兒陣子,小個兒的丫頭機靈些,上來給她捏肩捶背,半晌方換回一句:「往後小心些,如今郎君做了官兒,下人也要比旁人更有樣子哩。」

  小丫頭們一齊稱是。

  且不說廚下一老兩小如何打發時間,席上又是另一種熱鬧。

  男人這裡,已改了客氣稱呼,年紀相仿的稱兄弟,紀主簿已管柳家四十餘歲那位老書生叫起「老丈」來了。諸鄰之中,紀主簿最喜程謙。

  紀主簿初見程謙,幾乎沒回過神來,程謙於今二十餘歲,尚未蓄須,面如冠玉唇若塗朱,生得劍眉星目,江州左近男子膚色都不甚黑,程謙生得尤其好,且身玉立,站在一班街坊裡,真真鶴立雞群。紀主簿一看這班鄰居,旁人是矮的矮、老的老,談吐也不如。更兼程謙又識音律,一手投壺的絕技,劃拳行令等等竟無一不通。

  紀主簿心中本已擬定了要看顧程家一二,圖個好名聲,見他這樣更喜:我還恐程家人畏縮,十分不雅相,如果相交,委實令人苦悶。如今他這般,倒好多相處。又拿眼睛看程謙,忽地皺起眉來。

  程謙入門見這紀主簿,三十餘歲,五短身材,面皮微黃,蓄著須,一口官話略帶些口音。一雙眼睛不大不小、一張臉不醜不俊,說話聲音不高不低,極普通一個人。程謙常在外頭應酬,對這紀主簿也是不卑不亢。

  眾鄰居內卻有些不忿之人,諸人皆是鄰裡,平素抬頭見低頭見,然則見新鄰對程謙這個贅婿與旁人不同,不由極不服氣。世人說起一個妒字,便要賴到女人頭上,連這個字,都要寫做女字旁,實不知這男人妒起來,比女人要狠上千面倍。

  程謙既生得好,行事也樣樣出色,就招人妒。街坊教子,時而拿他作比:「程家女婿,樣樣比你強,止不幸父母雙亡。你也止在父母上強些,我若死了,你還有甚?」因他是個贅婿,與大家不同,也翻不了身,平素年輕男子們也就壓著這份心。今日卻是主人家格外厚待他,雖不至形影不離,語調聲氣乃至眼神,都有些不同了——不由愧恨,便要讓程謙出一出醜。

  先是柳家柳三郎拎只酒壺,先敬主人家,次便與程謙碰杯:「素日不常見姐夫,今借主簿的酒,我與姐夫喝幾盅。」

  次是楊家楊二郎:「能與他喝,也要與我喝哩。」

  又有李家大郎等依次排上了隊,趙家娘子的丈夫趙大郎見不是個事兒,思自家與程家極近,娘子又與老安人認了幹親,上來與程謙解圍。紀主簿欲待相攔,程謙對他微微搖頭。又有同來赴宴之里正、諸老者,因未有人醉酒鬧事,且非在自己家中,皆不好阻止。

  程謙見趙大郎喝了十盅眼神有些直,拎起他衣領,把他安到座兒上,自拎了壺酒,與人周旋。不多時,楊二李大柳三皆倒於桌下,程謙臉泛桃花,捏著酒盅兒在燈下冷笑。

  鄰裡一陣叫好,三人兄弟把醉死的人拖了下去。程謙心裡不定,不知他娘子在後頭是不是也遇到一般的事情,托辭解手,袖裡捏出個小銀角子,央來送解酒湯的老媽媽:「勞煩媽媽去看我家娘子,她今日穿繡葡萄紅綾小襖,白挑線裙子,二十上下,頭上有枝梅花簪子的就是。」

  卻說這老媽媽正是紀家廚下老廚娘,恐前頭席上人吃醉了出醜態,故不令小丫頭往前頭送醒酒湯,自家與小廝往前頭送湯,卻命小丫頭到後頭幫忙。財神開路,老媽媽暗道真是好人有好報,又見個俏後生心疼娘子,沒口子地答應了:「老身這就去。」

  到得後頭,女人們卻不興灌酒,都斯斯文文地喝——多半是吃菜、說話。

  紀家一兒一女宴前都叫來見過街坊認人,眼下雖已不在席上,尚有不少娘子都在誇他們。何氏聽得開心,又牢記著與丈夫所議之事,且見秀英生得俊俏,更兼說話痛快並不怯場,各述來歷畢,又為林氏引見——極對胃口。

  程秀英也喜歡何氏。這何氏三十上下年紀,長得不俊不醜,個頭不高不矮,看著就是個尋常人。相貌雖普通些,倒是個爽快人,說話略帶些西面的口音,卻咬字清楚,聽得人神清氣爽。她知這紀家之事,紀家娘子頗厲害,暗合程秀英的脾氣。

  然則兩個脾氣相投、一見如故之人,卻未能比旁人多言語幾句。柳家二娘子誇一句:「娘子家大郎好模樣。」李家大娘子就介面道:「又有禮數又斯文,到底是讀書人家的小郎,比我家那個活猴強百倍。」

  幾人一搭一唱,勾著何氏說著養孩子如何如何。程秀英心中暗惱,冷眼瞅著,這些人一坐,各自結成片兒,獨趙家娘子林氏與她說話還自在些。旁人似畏與她說話一般,直如怕她磕了碰了——程秀英暗想,竟是把人不當好人看了。

  恰廚下老媽媽進來,何氏眼尖:「你這老貨,又來何事?」老媽媽笑道:「我怕小丫頭在前頭扎手紮腳,令她們來伺候娘子,老身自到前頭送湯,遇一個好俊的郎君,央我來看他家娘子哩,道是穿紅小襖兒、白挑線裙子,頭上有梅花簪子的便上。」

  眾女眼神四飄,一見便是秀英。何氏道:「妹子生得好,怪道你家郎君心疼。老貨,說與程家郎君,他娘子在我這裡,我看顧著,好著哩。」

  幾個娘子一齊道:「她家郎君是疼她。」又一齊息聲。屋裡靜得好不尷尬。何氏心中有數,也不點破,卻有些為程秀英難過——好好個人兒,自家樣樣周全,唯缺一兄弟,便有這尷尬處境。聽縣令娘子說西南山上寺廟頗靈,不如邀她一山拜拜,自家求前程,好使程娘子求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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