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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陳毓華】紅袖東家(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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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01:16:18 |顯示全部樓層
陳毓華 - 紅袖東家(上)

西太瀞原為富商嫡女,女扮男裝代病弱弟弟掌管產業卻無端遭人害死,
如今她懷著怨恨從地獄爬回人間,心底只有一個念頭──復仇!
然而,老天爺為她安排的新人生簡直比戲文還精彩,
死後重生,發現自己成了別人偷養的准小妾,雖說幸好她年紀小,惡狼吃不了,
這不算最勁爆,沒想到那廝還是負心漢,為謀前途要把她轉手給別人?!
她從前縱橫商場,自然不同一般女子逆來順受,果斷卷鋪蓋走人,
不想假扮男裝的她,很衰的誤上一個「壞心大爺」的賊船……
這位大爺是仗義豪俠,還是漕幫頭子,連官兵都得敬三分,
她見他威武義氣,才有心拉攏這位大靠山暫時投靠,
豈知大爺心如海底針,難以捉摸,令她搞不懂啊,
明明,他對船上的其他弟兄公正無私,偏偏老愛對她使壞心眼,
可要說他壞,他賞她好吃的、賞她單間艙房,還會替她出頭,
令她又小小懷疑……他一個大男人對她一個「少年」這麼好,
莫非是有那斷什麼、什麼袖的小癖好……(惡寒)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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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01:16:40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一章 新的身分

  她兩眼睜開的時候,一屋子的雞貓子喊叫立刻噤了聲,就算地上掉根針也能聽到。

  她昏昏沉沉的,眼睛酸澀難當,喉嚨辣辣的像有把火在燒,四肢僵硬得如同別人的手腳,而不是她的。

  可是,有痛覺,這就表示她是活著的,不是夢。

  不是夢,那麼……她吃力的摸著心口,平坦光滑,沒有半點傷口。

  她不是已經死在旁人劍下了?

  一個約莫四十歲的婆子靠過來,看了她睜開卻略顯呆滯的眼睛,連忙對外頭 喝:「小姐醒了,去廚下兌些溫水,趕緊。」

  外頭有人應聲去了。

  婆子回過頭來見她支著身子想起身,也不阻止,只是動手將她扶起來,又把幾個秋香色引枕往她背後放。婆子力氣大,行動起來毫不吃力。

  這時敲門聲響,腳步聲傳來,一個丫頭端著漆盤進來,漆盤上有個白瓷茶盅。

  婆子試了試茶盅上的溫度,掀開茶蓋,捧著讓她喝水,用眼神示意丫頭到外頭去守著。

  西太瀞發現自己的胳臂還不能運用自如,想自己喝水顯然有難度,雖然不喜讓人喂食,也只能張嘴。

  水一入嘴,沒能像平時那樣滑順的流入咽喉,陣陣刺痛讓她難以吞咽,她皺著眉,好不容易才把水喝完。

  見她臉色不像剛剛那麼嚇人,婆子壯起膽說道:「小姐,奴婢是個粗人,可也知道人活著不容易,您穿金戴銀,過的是奴婢們想都不敢想的日子,犯得著負氣想不開嗎?這脖子一吊,要不是發現得早……要有個萬一,奴婢們這幾個就算有十條命都不夠向老爺交代。」

  這小姐一向對老爺千依百順,叫她往東不敢往西,叫她待在屋子裡就不敢胡亂出門,怎麼卻在這節骨眼鑽起牛角尖來,真要命!

  這婆子面生,身上一件七成新的夏衫,發髻是一根扁頭銅包金簪子,看她方才的處事樣子,應該是這裡說得上話的人,又聽她絮叨的說下來,雖然不了解究竟是什麼情況,但是西太瀞慢慢推敲……她這是自盡嗎?

  雖然覺得不對勁,可她也沒打算要打草驚蛇,平常與人生意往來,也接觸過不少人物,養成她處變不驚、謀定而後動的能力,即便現下的情況看起來有些不尋常,她依舊沉得住氣,不動聲色。

  「要奴婢說,老爺要將小姐送人,是看得起小姐,那可是京裡的官人,是個官哪,不是像我們這樣的平頭百姓,您這是飛上枝頭,老婆子要是年輕個二十幾歲,就算用爬的也會爬去……」

  這話越說越不成體統,西太瀞覷了口沫橫飛的婆子一眼,她似乎也覺得自己說得太過,老臉有些不自在,口氣緩了緩。

  「小姐,您想想,前幾年老爺好吃好用的把您供著,婆子也為您高興,這會老爺改變心意……哎喲,只要能吃飽穿暖,過上好日子,待在哪裡不都一樣?您鬧了這一出,也叫人心涼不是?」

  這婆子倒是個忠心的,只不過忠心的對像不是躺在床上的她。

  至於那位婆子開口閉口提到的「老爺」?她……爹要將她送人?

  不可能,她爹可以送走府裡的任何人,但絕對不會是她,也就是說,這是哪門子的老爺?又或許指的是這裡的主子?

  她想說點什麼,喉頭硬是擠不出半個字來。

  婆子見狀道:「果然像郎中說的,是傷到嗓子了,老爺常說小姐的聲音比黃鶯唱歌還好聽,這下可怎麼辦?春水,讓你熬的藥好了沒?」婆子不羅唆了,大步流星的走到門口去大聲 喝,又折身回來。

  「這春水做事就是溫吞,小姐若不舒服,郎中開了外敷內服的藥,要不,奴婢拿藥膏給您抹一抹?」

  「得了,你下去吧!」比砂礫還粗糙的聲音,也就幾個字,她喉嚨緊痛得像被馬車輾過去一樣。

  「那奴婢去看看藥煎好了沒?」婆子也知道自己逾越了,放低姿態施了半禮,出去又把門攏上了。

  屋子裡,這時候才算真正的安靜下來。

  家裡的規矩,不到主子問話,奴才不能開口,這婆子和丫頭一看就知道都是未經調教出來的,非是做慣奴才的下人,若非如此,便是小門小戶人家,下人都是外頭找的,所以才不講究那許多規矩。

  她滿心疑惑,那婆子究竟把她當成誰了?她可以確定自己沒見過這個僕婦。

  陌生的屋子,不認識的人,她心裡大是煩悶。

  如果不是這婆子認錯人,那麼問題就出在她自個兒的身上了。

  她想從螺鈿床翻身起來,還未掀開薄薄的綢被,只覺一陣暈眩,人倒回引枕,痛是不痛,卻只能乾瞪著蔥綠雙繡卉草蟲的紗帳,等那陣暈眩過去。

  沒多久,門外有人出聲:「小姐,藥煎好了,奴婢春水給您送來。」

  丫頭是知道主子傷了嗓子的,也沒候著回應,推門便進來,將漆盤往八仙桌上放之後,端起青瓷碗,拿起瓷勺,准備喂西太瀞吃藥。

  她可不耐煩這個,那藥,一勺一勺喝,比一口喝光還要苦,發現膀子能動了,她接過碗,在丫頭無比驚訝的目光下,屏著氣,咕嚕咕嚕喝完了那黑漆漆的藥汁。

  她把碗交給丫頭,比了比鏡台。

  春水很確定的從鏡台上拿起一面小巧手鏡給她。

  不是春水伶俐靈巧,而是小姐無論走到哪,時時刻刻都不忘打點自己的妝容,手鏡幾乎隨身攜帶著,所以小姐一指,她便能意會。

  西太瀞看著鏡子裡那張陌生的臉,穿著的是女裝,發呆了好一會兒。

  自有記憶以來,她穿女裝的機會五根手指都數得出來。

  她把鏡子倒扣,擱在枕邊,閉上眼睛,揮手讓丫頭下去。

  丫頭退下了,反手攏上門,西太瀞卻是伸手,再度拾起那手鏡,仔細一看,鏡子裡還是那張陌生的臉。

  她沒放聲大叫,也沒有發瘋,如果是死而復生,她或許可以理解,可軀殼完全換了一個人,這是借屍還魂嗎?

  她沒想到自己能那麼平靜,或者要歸功於她不是從小養在深閨裡的姑娘,鏡子裡的臉蛋不是自己的,怎麼看也不順眼,可事實擺在眼前,即便她從不曾乞求生命能再度來臨,但一旦擁有,絕不輕易拋棄。人活一世是應命,能活兩世是福氣,無論是命運還是福氣,無論她願還是不願,既來之,則安之。

  自我安慰後,她把臉埋進被子裡,讓自己昏睡過去。

  消沉的過了兩天,她本性裡的韌性終究克服了這玄幻離奇、令人難以置信的情形,接受了現實。

  這副身子本來不過是受驚有頸傷,苦藥灌了幾帖,藥膏擦了又擦,「病情」也就穩定了下來,只是皓白頸子難免還留著未褪的瘀痕。

  她住的這屋子,家具皆是簇新花樣,一式黃花梨木的衣箱中,衣裙也是鮮色錦繡,一樣樣都是京裡仕女們流行的花樣,但屋子裡的窗子小,窗紗密又厚,悶不透風,采光不好,她待不住,能自由活動起身時,一到午後便讓人搬了張方凳、茶點,到兩進小院乘涼。

  院子少說有六百步方圓,高高的院牆中間挖了一個小水塘,幾尾小魚在荷葉間優游自在,荷花暗暗的淡香拂風而來,叫人暑氣全消。

  被她明令禁止後,沒有她的傳喚,沒有婆子丫頭敢來打擾。

  她大大地伸著懶腰。

  這兩天,江婆子對她仍舊頗有微詞,這也難怪,畢竟她扮了二十幾年男裝,一下子要她進入狀況回到矜持閨秀的樣子,談何容易?

  一開始她是真的沒注意到這個,下人們進來送水、伺候時見她兩腳大開,舉止動作、生活習慣都是一派「粗鄙」作風,驚得瞠目結舌,竊竊私語,說是不是因為上吊弄傷了腦子,她這才處處收斂,又不讓她們再隨意進出她的屋子,才沒有露出更多馬腳。

  這男人不好當,女人就容易了嗎?

  她的記憶裡沒有這個身體原主人的過去,但也總不能兩眼一抹黑,什麼都不知情,知己知彼,才能曉得她下一步路要怎麼走。

  既然下人都以為她傷了腦子,她也打蛇隨棍上,趁機說她忘了很多事情,讓春水和江婆子說說她的過去。

  那江婆子就是嘴碎的,也該說這身體的原主人其實也沒什麼驚天動地的過去,她把江婆子和春水的話對照過一遍,就明白了一個大概。

  她們說,她叫錦娘。

  這個錦娘就是個窮人家的女兒,爹爹是漕河的纖夫,因為閘口坍塌壓壞了船,帶下去十幾個人,她爹人命沒丟,卻賠了一條腿,此時又屋漏偏逢連夜雨,弟弟重病,爺兒倆要看醫用藥,她娘只好作主讓人牙子把她帶走,換了六兩銀子,這還是看在她容貌清妍秀麗,可以抬高價錢賣出去,才給提上去的。

  她檢視過現在這個新的身軀,年紀大概只有十三、四歲,額發齊眉,小巧的瓜子臉上一雙狹長的鳳眼,一邊單一邊雙,偶爾眼皮抿深的時候,深深的雙眼皮便似會掃到鬢角去,一雙黛眉有點濃,身子纖細,和上一世英氣勃勃的自己有著異曲同工的巧妙。

  至於女人家最在意的胸部,也不知道是發育慢還是怎地,都十幾歲了,居然還是一馬平川,起碼她前生還有兩個小包子好不好?真是江河日下,泣。

  這色相,過個幾年或許會越長越好,但也是後話了。

  春水說那位將她買來的連大爺,本來是打算將她當外室養的,礙於她年紀尚小,這些年便只是這樣把她放著,得空來看看她,買她喜歡的布料、釵環討她歡喜,前些日子動了想捐官的念頭,便說要把她送人。

  這些官商往來饋贈,西太瀞看過不少,就算在風氣開放的當今,男人還是以家裡妾室多少作為炫耀本錢,男人與男人間互相饋贈的,無論是錢帛還是女子都是常事,對他們來說這些不過是一種手段,沒什麼了不起的。

  事不關己的時候,人,很多事情都能淡然看待,但事情輪到自己了,可就淡定不起來了。

  她乍聽時,咬牙的想,這位連大爺敢情是把她當揚州瘦馬、行院戲子使了

  而這個叫錦娘的女子鬧自盡,是因為以為可以托付終身的良人,要拿她去換官位,不願意,才用自盡以明志嗎?

  看起來是個死心眼的傻姑娘,男子三妻四妾是很平常的事情,且一般來說背著妻子在外納妾的,不外乎懼內,害怕家裡的河東獅吼,不敢明目張膽帶回宅子去,要不就是抱著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得不到的東西永遠最好的心態,純粹為了找刺激罷了。

  只是那個「正宮」錦娘香消玉殞了,卻留給她這外來者這麼個身分,她的前世是商家嫡女,家中老大,一手打理老爹的生意,自尊心就算沒有比天高,但要她做人外室算什麼?

  不是正正經經抬進門裡的妾,放在小門小戶裡,純粹是發泄用的,可以直接拋開對正妻所有的世俗禮節,享受赤裸裸的性慾、極樂的快感,這就是外室的用處。

  或許錦娘不覺得自己委身為人家外室是什麼見不得光的事情,因為世情如此,可她西太瀞淪落到當人家玩物,相較於前生自己清白的身世,情何以堪!她的心裡很難平衡啊!

  打擊太大,她悲憤了半天,越發覺得自己苦命,勞碌半生也就算了,最後死於非命,意外重生,沒投身到好人家也就算了,卻還魂到這麼個主兒的身上,好在她不是消極的人,經過幾天沉澱,便不再糾結。

  她想的是,雖然身體成了錦娘,不代表她想成為錦娘,她不能什麼都不做,就算目前還沒有明確的方向,但是她還是得想辦法改變自己目前的處境才行。

  換上從江婆子男人那裡偷來的粗布衣,西太瀞扮成小廝,雇了騾車,從通州來到京裡,可站在自家府邸門口,卻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帽兒胡同西府,門上掛著兩盞寫著「西府」的紅燈籠,不是示喪的白燈籠訃告。

  她的死,對她的親人來說不算什麼嗎?因為無關緊要,所以不痛不癢,連起碼的喪禮也沒有,這到底算什麼?

  她一顆心熱了又冷,不敢貿然去叩門,轉向附近店家鋪子鄰舍打聽自家的事,不料,聽完之後,整個人心灰意冷,如同枯木。

  原來,西府的當家「西太尹」已經失蹤兩年。

  她一時無法消化自己已經死了兩年的消息,又聽說西太尹的失蹤訊息西府原想密而不宣,最初是稱病不出,但日子一天天過去,西太尹是什麼人?「他」這一病,總有來往行幫來探病,一來二去卻沒有誰能見到他本人,紙包不住火,消息這才傳了開來。

  當時聽完,她慢慢走回西府,心裡百轉千回,眼前一片黑,說不出的滋味,腦子一片空白。她幽魂似的繞著牆根走了半圈,七彎八拐,胡同底就是死巷。

  瞅著沒有人,她飛快蹲下,雙手往牆角處扒,扒開一堆看似腐爛沒人要的木料,又用力掰開一塊大石塊,見到裸露的青磚,她用指甲去摳一旁軟泥處,摳出一條縫隙,可實在是太久沒有人動過了,她花了一點力氣才把那些看似結實,其實是活動的磚塊搬空,搬空後,赫然露出一個黑黝黝的狗洞。

  這狗洞是她小時候不想繞著宅子走一大圈,為求方便,央著如今已經去世了的老管家給她挖的,年紀漸長後,忘了自己干過的事,也就沒讓人填補回去,想不到經過好些年,狗洞竟然還在,也好在現在這身子纖細,擠進去不成問題。

  兩年過去,這西府還好端端的,姨娘和兩個庶弟日子應該不會難過,可是她得親眼去看看和自己有血緣關系的弟弟。

  弟弟與她是孿生子,當年娘親生下他們這對龍鳳胎時,爹欣喜若狂,以為後繼有人,不料沒多久,奶娘便發現弟弟的眼睛不能視物,明明生下來好端端的孩子莫名變得如此,後來找遍京城高明的藥堂坐堂大夫、郎中,都說藥石罔效,還在坐月子的娘親日夜傷心啼哭,終是哭壞了身子,拖了一年半載,走了。

  也就是從大夫們聲稱弟弟的眼睛沒有治癒的機會那時開始,爹便將她帶在身邊,對外聲稱龍鳳胎中的鳳兒已然夭折,接著將接生婆、奶娘這些知情知事的人打發了,自此她就是男裝打扮,行為舉止活脫脫就和男子沒兩樣。

  這樣竟也瞞過了眾人。

  男子有開枝散葉的使命,爹郁郁寡歡了幾年,終究還是納了妾。

  她猜想,爹也知道不男不女的她這一生是別想嫁人了,弟弟呢,身分隱晦,深居簡出,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莫說攤在陽光下做人,就算能替西家傳承香火,但要將一個孩子培養成能接替家業擔子的成人,沒有十幾年光景,談何容易?

  姨娘進門後,爹的兒子們陸續誕生,終於,她到了十五、六歲,身上男子特徵一樣也無,雖說天儔王朝風氣開放,未出嫁的姑娘可以隨意出門看戲、串門子、吃茶、賞花出游,可女子從商,仍是聞所未聞。

  後悔不迭的爹、騎虎難下的她,灰心喪志拒絕再接受治療的弟弟……爹至此不得不將她是女子的真相說給姨娘聽,姨娘怪爹耽誤了她的終生,要她減少出門,生意上的事她只要負責決策,外面一切交給可以信任的老人便可,非得要她出面的應酬,也是能推就推了。

  姨娘說的話句句在理,她只能順從。

  過了些年,爹的身子逐漸不好,在她仍在的最後那幾年已經無法下床,卻讓她看清楚姨娘越發輕狂的嘴臉。

  而她爹,據她打探消息的鄰居說……爹在她「失蹤」後沒多久的一個月後也歸西了,死不瞑目。

  死不瞑目嗎?

  她的心很痛,痛到沒了表情。

  西府足有七畝地,占了半個胡同,前後四進院子,三十幾間屋子,各兩進便有個花園,到底,還有個後花園,這個家她從小住到大,沒有人比她還要熟悉地形路徑。

  她避開後宅兩進屋舍,也不走青石大道,挑著人少的偏僻小路,偷偷摸摸、躲躲藏藏的走進,可就這麼點小事,這錦娘的身子居然就不好使喚了,著實是養尊處優慣了的,往後有機會不多加鍛鏈可不行。

  一路上偶爾撞見經過的丫鬟婆子,稀奇的是居然沒一個她臉熟的,她不禁要想,她不在的這兩年,當家的換了人,宅子裡的人又或許已然經過撤換,老人們都被打發了。

  萬分辛苦的進了南邊一個小院,小院裡安靜寂然,和外頭的人來人往全然是兩個世界。

  敞廳的格子花窗是開著的,一個穿著素衣的青年臨窗坐著,外頭春光如何爛漫,花樹滿眼,都與他無關。

  「誰?誰在外面?」

  隔著彎曲小徑,那青年出聲。

  聽見那熟悉的聲音,又見他一身為爹爹守孝的素服,西太瀞紅了眼,忍了半天的哀慟終於潰堤,淚一滴一滴往下墜。

  她掩著嘴,咬著唇,無聲的哭,兩條蜿蜒的淚滾燙滾燙。

  她是個不孝女兒,不僅不知道爹的死訊,也沒能守過一天的孝。

  爹,您老是說老天爺給的考驗都是人可以承受的,可是對我的卻不是這樣,落在我肩膀上的負擔,女兒承受不了,那麼沉重,那麼殘忍,爹,這時候的我該怎麼辦?

  隔著窗,看著彷佛又清瘦了許多的親弟弟西太尹—— 沒錯,她在外行商走動,用的是弟弟的名字,這家業,她只是替弟弟扛著,只盼之後能交到他手裡,他能享福就好。

  可是她的家如今已碎成這樣,看看現在的自己,她要怎麼才能告訴弟弟自己是他姊姊?她連光明正大的回來看他都做不到,遑論其他。

  她本想偷偷看一眼就走的,卻因為看著看著,情不自禁越靠越近,忘了弟弟因為看不見,他的聽力比一般人要靈敏。

  「是誰?有人在那裡,是劉冬兒嗎?」西太尹起身,面向外面。劉冬兒是他的貼身小廝,替他跑腿辦事去了。

  西太瀞直愣愣看著弟弟彷佛更瘦了的面孔,心中萬分舍不得,可是,她是怎麼進來的她沒忘,這裡隨時都會有人經過,於是她珍惜的看了弟弟最後一眼,咬著牙,毅然走出院子。

  她放心不下太尹,可是她能怎麼辦?

  她自欺欺人的想,兩年了,太尹看起來還可以,那些躲在不明處的惡徒不會趕盡殺絕吧?或許他們想對付的人只有她,對吧?對吧?

  所以,他能平平安安的等她來接他吧?

  她思前想後,頭痛欲裂,卻是一籌莫展,冷不防前頭迎來幾個說笑的丫鬟。

  要糟!她想得太認真,忘了要遮掩自己,冷汗直流的同時她胡亂的抹臉,確定如常後硬著頭皮迎上去,笑咪咪的朝幾個丫鬟拱手。

  「各位漂亮的姊姊們好,姊姊們辛苦了。」

  好話人人愛聽,那幾個丫鬟也是笑嘻嘻的。「小哥是新來的嗎?」

  「是啊,往後要請幾位姊姊多多照顧指教了。」她半垂著頭,不讓她們看清自己的臉。

  「我們也進來沒多久,大家互相照應。」一個年紀稍大的客氣欠身行禮。

  「姊姊們敢情都是出挑的,要不哪能進府裡來?」

  「小哥好甜的嘴。」

  「主子交代下來的差事有點急,我得趕著去辦,姊姊們慢走!」她彎腰後退兩步,自然的轉身,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她本來還想去拿一樣東西的,這下,是沒法子了。

  她走著走著有些遠了,隱約才聽見尖叫:「……後院哪來的新小廝?他是怎麼進二門的?」

  西太瀞總算回到偏僻的北側,她毫不猶豫的爬出狗洞,飛快的用全部的磚塊把狗洞填滿,恢復它原來的樣子,然後頹然跪倒,重重地朝著西府方向磕了三個頭。

  她把頭抵在地上,絕望的痛哭,淚全部傾倒在黃泥地上。「爹,請您不要記掛女兒,請好好的走……」宛如泥塑的身子定住不動,好半晌,她才起身。

  她頂著一雙腫得像核桃似的眸子,心如火在燒,全身被痛苦撕裂,吞蝕著她的意志,那傷心過度、死不瞑目的爹,孤立無援、未來成謎的弟弟,被一劍穿心的自己、落入旁人手裡的家業,這些,都叫她痛極又恨極。

  她完全沒想到路口處兩個坐在馬背上的男人正低聲交談著。

  「大當家的,這人死了,這事,要俺說,就讓它過去吧。」說話的男人聲音宏亮如鐘,一張方形臉、粗眉毛、闊嘴,一看就知道是那種豪爽不拘小節的人,但這時候也壓低著聲音,沒敢放肆半點。

  那位被稱做大當家的男子看起來非常高大,坐在馬背上,彷佛能頂天似的,他眺望著遠方,臉上冰冷如雪原,長長的沉默著。

  勸解人實在不是他張渤的專長,但他真是受不了這種氛圍,他娘的,這時候要是昆叔在就好了,他那張嘴,死的也能說成活的。

  他乾巴巴的想著措詞,「咱們得信的時候已經是遲了,船上又耽誤了快兩個月,掐頭去尾,就耗了小半年,也沒有人知道一個好端端的人會說沒就沒了。那位當家跟咱們生意上也沒什麼來往,大當家能來這一趟,已經是給他天大的面子,仁至義盡了。」這沒親沒故的,他從來也不知道自己的兄弟認識這麼一號人物,怎麼就惦記上了?

  自從知道那位失蹤,又秘密查出是死訊之後,大當家的臉色就像吃了十斤砒霜,大家全部縮著頭當龜孫子過日子,這會兒日夜兼程趕來了,站在人家府邸門口,得知那位少當家死得千真萬確,別提上香,連門也不進去了。

  粗獷漢子說了一堆話,那位大當家也只是握緊了手裡的馬鞭,臉色一如踏上這塊土地時的鐵青,眸色陰狠凌厲。

  是啊,一個在南,一個在北,一直刻意不去打探留意那人的消息,看似也平平靜靜的過去那麼些年,不料,竟然會聽見「他」的死訊。

  「真的是被殺,一刀斃命?」湛天動的聲音像冰片劃過,讓人不由自主起了一身疙瘩。

  「是。」

  「他」真的死了?

  清秀如菊的那張臉,要細想,他似乎忘了那人的長相,十幾年不見,可「他」的一舉一動、曾經說過的話,他卻深深記得,那是一種古怪的感覺,極不真實,卻發自心底深處,無人能理解。

  久久沒有動靜,張渤不安的覷著湛天動,對這認識多年的拜把兄弟,他發現,這一陣子他已經和別人沒什麼不一樣,很難看懂自家老大在想什麼。

  「讓京裡分點的人去查,連掉在地上的一塊渣都不許漏!」他說得冷酷無比。

  「大當家,你也知道直隸這一塊是潘冷的地盤。」江蘇與直隸向來井水不犯河水,「要先去打個招呼嗎?」

  「多事!」

  「是,我讓人查去。」

  這情況下,湛天動忽然把頭轉回來,他聽覺敏銳,眼光掃到從胡同裡出來的西太瀞身上。

  西太瀞沒想到路口會有人,只覺一道犀利的眼光從臉上掃過,她一點感覺也沒有,她的心已經痛到盡頭,現在就算有人一刀把她砍了,她都不覺得痛。

  「抱歉,借道。」她向前兩步,斜斜的日光刺痛了她發腫的兩眼,她卻眯也不眯一下,眼裡漾著火焰。

  湛天動沒有表情的臉因著她那雙眼有些變了,雖說眼中精光也未露,但那種左右他人的氣勢還是一點都不簡單,眼角眉梢都是深刻的凜冽滄桑,如刀斧砍鑿的懾人身姿充滿冷銳。

  他定定的看她一眼,勒馬韁,馬兒很聽話的退了兩步。

  她抱拳道謝,轉頭就走,一點也沒把他們放在心上。

  「嘖,那眼睛是怎麼回事?臉比貓還花,」張渤不滿。「還有,大當家你做啥要聽那臭小子的,叫咱們讓咱們就要讓?那小子算什麼東西!」

  「是我們擋了別人的道。」

  「這小子好膽子,居然敢叫大當家讓道,有種 有種!」

  張渤兀自呱叫,湛天動卻已輕一揮馬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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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偷渡逃亡

  至於匆匆趕回通州去的西太瀞,當她回到那胡同裡的小院子門口,一敲門,來應門的是江婆子的男人,男人先是錯愕,又仔細看了她一眼後,像是認出人來。

  「哎喲,小姐,你可是回來了,你偷偷出門,不帶個丫鬟,也沒告訴我那婆子一聲,還一個晚上不回來,又是這打扮……要出大事了!」

  「大事?能有什麼大事?」

  濃濃的鼻音讓江婆子的男人不由得一呆。她逕自進了門,赫然看見院子裡跪了一排人,小院子裡的下人一個不漏,每個垂著頭像待宰的羔羊,也不知道跪了多久。

  一看見她,幾個丫頭全都露出哀求的眼神。

  「這是怎麼回事?」她問春水。

  「老……老爺來了。」

  原來這些人會在這裡跪成一片,是真的當家主子來了。

  她走進堂屋,首位上坐著一個穿著鴉青杭緞開衩長袍,腰系五彩絲絛刺金線葫蘆荷包,頭發束起用玉冠扣住,垂著睫,正用茶蓋兒抹著茶沫的男子。

  他的手修長優雅,動作悠然閑散,年紀約莫三十歲左右。

  這人是那位連大爺,連朝塵?

  無可否認,英俊的五官非常具桃花相,迷人深邃的眼睛,修長的眉毛,膚白無須,微勾的唇,他這長相讓人不得不說,這人是少見的美男子。

  她還以為喜歡在外偷腥的男人要不是腦滿腸肥的紈褲子弟,要不就是飽暖思淫慾的人,原來和她想像中有點出入呢。

  「去哪裡了?為什麼一個人也沒帶?」低啞磁性的聲音響起,連朝塵視線緩緩抬起,先是在她眼中看到戒備。呵,她這是在瞪他嗎?又上下打量她那身穿著,接著大皺其眉。

  他從來沒有不許她出門,可這些年來,她表現得安分守己,乖巧聽話,必要出門也會把丫鬟婆子帶上,從沒發生過悶聲不吭,一個人半夜出去那麼久的事情過。

  這次是為什麼?而且那眼睛和鼻子都是紅的,像是狠狠哭過了的樣子。

  更令連朝塵看不懂的是她表現出來的疏離和陌生。她站在門口,和他距離十幾步的距離,看起來,她氣得不輕。

  發現他用深思的目光看著自己,西太瀞心裡警戒更深,對這位連大爺,她完全不知深淺,如果一開始就把人得罪了,這對現在的她來說並沒好處。

  謀定而後動,向來,沒把事情想透之前,她不會貿然去做沒把握的事。

  「不解釋嗎?下人找了你一整夜,主子出錯,受罰的是外頭那幾個,你不愧疚嗎?」

  這是試探她的心軟嗎?

  她避開連朝塵咄咄逼人的目光。「就出去走走。」

  她回答得很簡潔,也不打算解釋什麼,表面看似很識時務的放低姿態,但垂下的眼底卻是一片冷凝和冷靜。

  這種謊話就算三歲小孩也不會信。

  她這態度讓連朝塵挑起了眉。鬧脾氣嗎?

  女人偶爾耍耍脾氣、使使性子是可愛,他也以為她柔弱乖巧,就算哭鬧也鬧不出大事,但是,繼上吊自盡後不告出門,逼他不得不來見她,這些日子對她的冷淡還不夠她掂清自己的分量嗎?

  他十分震怒!

  他是商人,講究在商言商,無可否認,當初買下她,是看上她長相秀麗,直覺養個幾年必有用處。

  至於帶回家嘛,大可不必,正室和妾他分得很清楚,各司其職,絕不混淆,就隨手把她放在外頭。如今,她連番鬧出這些動靜,她這是舍不得他,還是不願意去服侍別人耍的手段?

  這些年來,他也看得出來,她就是一個心思單純的小姑娘,不過他連朝塵向來只有掌控女人的分,哪能讓女人爬到頭上,左右決定!

  「錦娘,你想留在爺的身邊吧?」

  其實,送人也不見得非她不可,比她更漂亮的絕色哪裡沒有,既然她痴心的只想跟著他,也不是不能。

  無論如何,小花兒養了這些年,她既然愛他愛到無法自拔,那麼,他就當施舍,先收點利息回來吧,往後的事可以慢慢再說。

  仔細看她年輕而嬌嫩的臉蛋,仿佛是臨風含苞待放的花朵,雖是男裝打扮,乍看有點不倫不類,但細細打量,多一分冷即看不出性別,少一分則別有一番風情,看起來他的花兒正等著他摘下來呢。

  想到這裡,他的眼色變深,胯下變得緊繃,體內火熱了起來。

  連朝塵起身站直,修長的身挺和身高更為凸顯,再加上那風流倜儻的桃花眼,當他慢慢往自己靠近,那種被狼盯住的感覺讓西太瀞不只胳膊,整個人都起雞皮搭瘩了。

  她提高警覺的看著他,他向前一步,她退一步,連番後退後沒想到後面便是門檻,一個踉蹌,差點絆倒。

  她是未經人事,但他這種色迷迷的表情,任何女子一看都知道這男子心底打著什麼歪主意,以為人長得好看,就能迷惑她嗎?她不吃這一套!

  其實她只要站穩腳步,或是扳住門板就可以免於摔得鼻青臉腫,可她什麼都沒做,就讓自己一屁股摔在水磨石子地上。

  連朝塵嘴角的笑意更深。這是推拒嗎?他似乎小看了這朵小花,她也學到勾引男人的手段了嗎?

  「春水,把小姐扶起來。」

  西太瀞等的就是這句話。

  院子裡已經跪到兩腿失去知覺的春水一聽見召喚,哪管得了腿還麻不麻,爬起來三步並兩步,伸手便要將西太瀞扶起來。

  既然戲要做足,西太瀞就不介意繼續照著她想的方向去做,她起身的同時,看似不舒服的搗著小腹,神色不自在又帶羞的湊在春水耳邊不知道說了什麼。

  春水有些不解,但既然小姐小小聲的和她說了,她也小小聲的回。「可……小姐你的小日子不是……」才過去?

  雖然不知道小姐為什麼要這麼說,但是她好像看得懂小姐的眼神,她是小姐撿回來的奴才,小姐怎麼說她就怎麼做。

  「你們這是要往哪去?」連朝塵看著一主一奴要往裡走,絲毫沒將他放在眼底的行為,發火了。

  「稟老爺,小姐……來潮……怕髒了老爺的眼,讓奴婢……」春水坑坑巴巴的解釋。

  「夠了,那麼該死的湊巧!」她這年紀是該來癸水了,卻該死的挑了今日。習慣向來說了算的男人,在最難忍的節骨眼被迫喊停,真是晦氣!抱著一肚子邪火,連朝塵悻悻然出了門。

  「小姐,奴婢不明白,您……這麼好的機會不把握……您不是一直盼著老爺能來?要是能和爺好上了,小姐就不必擔心被送走了。」回了屋裡,春水先去張羅了熱水和巾子,伺候過主子換洗後,才怯怯地問出口。

  其實她不是沒有感覺到這些天他們家小姐不太一樣了,喜歡的食物、潔淨的方式都不一樣,不喜歡人聒噪,不再動不動就睜著水蒙蒙的眼睛發呆,不再懦弱無主見,就連天天盼著、思思念念的老爺看起來也沒那麼喜歡了。

  還有,就算有時候她說錯了什麼,小姐也不會生氣,反而會鼓勵她想到什麼就說,要勇於表達,也因此,她才敢壯起膽子這麼問。

  「人總是一直在變,有時候也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我不想做一個讓人隨便買賣的商品,你懂嗎?」不變的是錦娘,想改變的是西太瀞,她不渴望春水能多明白。

  這天下女子,不是靠家世吃飯,就是靠臉吃飯。她的前世,倚仗爹爹的余蔭不愁吃穿,經歷了閨閣女子一輩子大概都看不見的風景;這一生,用錦娘的身子活下來,可她沒有靠臉蛋吃飯的打算,畢竟這世道,男子對女子的恩寵能有多長?她不以為憑著錦娘的臉蛋,能有多少年光景可以風光,色衰愛弛,屢見不鮮,她可不想到時候再來哭。

  春水臨走前擔心的問:「小姐,奴婢在門外候著,您有事叫一聲,奴婢都能聽見。」這是不打算放她一個人獨處了?也是啦,職責所在,畢竟一朝被蛇咬,她要再出事,一屋子的下人都難逃被打發賣人的命運。

  她看重人命,可也想一走了之,她保不住爹,保不住弟弟,現下也快自身難保了,又何來保住他們其中任何一個人的能力?

  他們有的有老子娘,有的有家眷,春水是孤兒,可和其他人一樣,賣身契都在連朝塵那裡……不,她霍然坐起來,春水說自己是讓錦娘撿回來的吧?那麼,春水的賣身契應該在她這裡。

  她看得出來這些人中並非每個都真的擔心她,可也是有人真心待她好的,像春水。

  她下床,趿了繡花鞋,顧不得身上只有一件中衣,一格格打開鏡台的小抽屜,最後在放金釵首飾的螺鈿匣子的底部找到一張紙。

  那的確是春水的賣身契。

  「小姐?」春水聽見裡面的動靜,輕輕的問了聲。

  「沒事,睡相不好,不小心硌到床欄了。」她捏緊了那張紙。現下還不是時候。「要奴婢幫您揉揉嗎?」

  「你回自己的房裡去睡吧,杵在外頭,要是著了涼,我可不管你。」她頓了頓。「我累得很,你不必擔心我會跑出去,安心去睡吧。」

  「奴婢……」

  「我說話算話,你窮擔心什麼!」

  「是,那奴婢回房,小姐也早些歇息。」春水是感激的,以前的小姐雖然不是什麼刻薄的主子,卻不曾站在下人的立場為他們設想過什麼,自從吊了脖子以後,總覺得很不一樣外頭沒聲響了,西太瀞放下春水的契紙。

  她必須離開這裡。

  她以為就連錦娘自盡也表現得那麼漠然的男子,不會這麼快找上門,誰知道人算不如天連朝塵想要她初夜的表現,幾乎就只差沒有昭告天下而已,雖說三貞九烈這東西和生存比毫不值錢,可她就是不想把貞操給了這種男人。

  要逃,第一個問題便是錢。

  鏡台上這些金釵翠鈿、寶石珠箍拿去變賣應該能值不少,從帳上看,連朝塵每個月給的家用也有三十兩之多,這些既然都是他給的,她也不客氣,只是帶著沉重的銀子上路實在不方便,得去銀號換成票子才成。

  她點點下巴,想著好像漏了什麼……珠寶銀飾拿去變賣,是可以換不少錢沒錯,但首飾鋪要有憑有據,有心人一查,她跑了,勢必會拖累春水他們。既然她沒打算叫他們任何人去替她跑腿辦這事,能讓他們少遭罪的事,她也不想做,這樣,春水也就能夠干干淨淨的從這個家離開。

  如此,這些價值不菲的珠寶只能便宜當鋪了。

  再來是逃亡路線。

  雖說用身子不方便的理由暫時可以瞞過連朝塵,往後,他應該會有四、五日不會出現,可也就是說,她必須在這有限的時間裡,能走多遠就走多遠。

  「小姐,這行不通的……逃奴、逃妾,都不會有好下場的,不要說離開通州,您一個人,離開了這裡要怎麼活?就算您賣掉了那些……還有,您的賣身契在老爺手中……啊!小姐您這是做什麼?」看著已經換上男裝的主子拿起剪子,將長至腰下的黑發剪掉一大截,毫不猶豫的把頭發高高束起,跟在身邊團團轉又哀求的春水差點昏倒。

  不是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嗎?她沒讀書,不識字,也懂這道理,可小姐這舉動……是瘋了嗎?

  「小姐,奴婢真的不明白您在想什麼?」

  西太瀞轉過身,「不必明白,我走了之後,你也趕快收拾收拾,找一個地方先安頓下來,其他的事情,自己再看著辦。」對她來說,就算這身體的年紀還不到十五,要在外面走動,扮男子只有好處沒壞處。

  「小姐……您不要這樣。」春水兩泡眼淚掛在眼眶邊緣,幾乎要哭了。

  「不必擔心我,你只要把自己顧好,不要生病,好好過日子,過幾年要是遇到好的男人嫁了,生兒育女,這樣就好了。」

  她能理解春水不讓她離開的理由,在這宅子,所有的人都依附連朝塵這棵所謂的大樹生存著,她所謂的尊嚴也是他給的,但是她之所以不同,是因為她從沒有真正的依賴他。

  小姐說話時,目光清澈深沉,專注的盯著她,那種威嚴,令春水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她沒見過這樣的小姐,不容人小覷,不知不覺被震懾住了。

  「對了,這是你的賣身契,拿回去趕快燒了,知道嗎?」看著放進自己手裡的紙,春水不只不敢置信,她張著嘴,已經說不出話來。

  這是賣身契,上面有她捺的手印,小姐就這樣還給她了?

  「還有這個,雖然不太多,應該可以讓你過一段日子。」春水還沒從驚喜裡回過神,眼前又出現兩張寫著紋銀五百兩的銀票還有一小包碎銀。

  這是天大的數目啊!

  春水砰一聲的跪下。

  「小姐,春水不要這個,您帶奴婢走吧!」

  「各生歡喜吧。」每個人都有不得已,都有自己的路,她給不起這樣的承諾。

  西太瀞走了,她去了張家灣碼頭。

  西府的貨船總是在這碼頭卸貨、上貨,她記憶裡的碼頭綾羅綢緞、茶葉、陶瓷貨品堆積如山,碼頭內外,檣桅林立,彩旗飄揚,熙熙攘攘,這時節的碼頭正是江南各府將漕糧送到漕河各碼頭、運到京城的日子,各個行幫堂口伙計吆喝聲此起彼落,強壯的大漢肩挑手扛著貨物往返於貨船與倉庫之間,商行內,帳房在櫃台後劈哩啪啦的打著算籌,而行商則奔走在夷館和商行裡。

  這些,曾是她生活寫照的一部分,如今卻是如夢一場。

  就算換了身分,她的骨子裡還是西太瀞,阻止心裡太多無謂的傷感,她又不是不回來了,總看一天,一定!

  她要去南方。

  她盤算過,天儔王朝和海外的國家在典章制度、風情民俗、人文地理上大致相同,差別在民風更為開放,因為在位君主極力想擴張領土,曾派遣使者出使西域各國,長距離的航行,在諸國間,無人能出其右,除了宣揚國威,也因此為天儔帶來經濟貿易和觀念上的刺激,外來的刺激連帶影響對女子的觀念,即便小地方規矩死,但是南邊和北邊的大城鎮,對女子的束縛便不那麼苛刻,富戶女眷結文社、出門踏青,還是設宴邀友小聚,都不會有人說什麼,甚至,在有人陪同的情況下和男人說話,都不算什麼。

  北方她是待不下去了,要不了多久,連朝塵就會發現她不見,被抓回去,肯定要脫一層皮,趁著能跑的時候,有多遠就走多遠,再者,若避到那種規矩多如牛毛的小地方,豈不是自找不痛快?

  既然南方適合姑娘過日子,她身上有錢,她就要去那裡。

  碼頭上運糧的船多,回程的船也不少,既是回程,載私貨、接私客,做居中買賣的掮客牙僧多的是。

  她沒有路引,寸步難行,誰叫她扛著這身分,拿路引,不是就告訴官府的人——我在這兒,你趕快來抓我吧!

  所以她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牙儈身上。

  不過,既然是私客,哪有什麼好待遇,她和一群三教九流的人一塊吃喝拉撒,處在船艙最底層,第一夜,戰戰兢兢將就著用事先准備的窩窩頭和涼水熬過了,感覺肚子好像揣了一塊冰似的,非到逼不得已,才趁著夜深,避開人,爬上甲板去找地方小解,再偷偷溜回來,晌午前,船到了天津渡口。

  才一天,她就覺得度日如年,這簡直不是人過的。

  船艙裡別說貨和人擠在一起,隔著一道牆還有畜生,空氣不流通,各種聲音吵得不得安寧,又怕官兵查緝,心裡壓著一塊石頭,這一來,脾氣哪好得起來?且她還比別人多怕一樣,怕被一船的男人發現自己是女子。

  那結果,她不敢去想。

  前世她不是沒有和男子共處一室的經驗,可多在生意場所,她身邊也都帶著人,這回,只有她一個人,她時時刻刻警戒,覺也不敢睡,瑟縮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也才一天,人已經有些撐不住了。

  繼續熬下去,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之前,下一站,她想不如先下船好了,到陸地上緩個兩天,等其他的船來再往南走,可要運氣差一點,在這時候被抓回去……這種險不冒也罷,她立即殲滅這個剛冒出頭的爛主意。

  偏偏人就這樣,越是怕什麼越來什麼,漕船每到,處,總會有官兵上來查視一下,官面文章上說是查緝私貨、鹽梟買賣,但能在這條運糧河上行走,怎麼可能不打點疏通好關系?漕運原是官、民合營,這條河一年有多少進帳,雙方都心知肚明,人人有好處撈,自然也就睜只眼閉只眼,大家落個清靜。

  所以,就算有官兵上船,也都只是走個形式,並不會真的追究。

  不過,這裡面也不是沒有私弊,譬如小魚也想撿點蝦渣吃的時候。

  漕河上水手和河標兵、府衙衙役對峙械鬥,時有所聞,有許多時候官兵便因為這樣而來。

  知道這次上船的官兵動真格的,一層層查起貨艙,西太瀞頭冒冷汗,她明白,這些札心趁機揩油的人並不敢真的去驚動住在上層船艙的客人,卻會把他們這些私客整得死去活來。

  她不能在這裡坐以待斃。

  於是她打開自己的隨身小包裹,重新系緊,拉住兩端扔到背後,接著在胸前狠狠打了死結,那裡面可是她全部家當,命要逃,活命的東西也不能少。

  河標兵一來,水手們都聚到甲板上去了,她像小老鼠躲躲藏藏、偷偷摸摸,也算順利的來到最上層船艙。

  自從她換了這個身子後,怎麼好像常干這種藏藏掖掖的事……轉過幾處昏暗的走道,上來是上來了,看著幾道緊閉的艙門,她又不能隨便去敲門,叫人家暫時收留她,要是敲錯門,她可能會死得更難看。

  這樣不行,那樣也不行,她一顆心比熱鍋上的螞蟻還要急。

  「俺說你這哪來的小子,這地方是你能來的嗎?看你鬼頭鬼腦的樣子,誰派你來的?」突然一陣青天霹靂,雷打的嗓子讓西太瀞駭得幾乎腿軟,反應過來後,人蹦得老高,轉身便要跑。

  「哪裡去?」

  下一刻,她只覺得雙腳騰空,瞬間離開地面。

  「你太失禮了!誰讓你動手動腳?不知道男女有別……」話沒嚷完,她自己先住嘴。最近是太心浮氣躁了嗎?隨便都能露餡,希望這粗大個沒聽懂她在說什麼才好。

  「比俺還凶?俺都還沒問你來這裡做啥,沒有人告訴你這裡不是阿貓阿狗可以進來的?」張渤瞪著被提到他面前,不想與他對視,撇開著臉卻不服輸,用,只眼反瞪著他看的臭小子,稀奇的叫。

  「要俺說……你這臉很熟啊,在哪見過啊」

  他瞧了又瞧,一只手把她的臉扳過來面對他,哈的一聲,猛拍大腿,「不就那天的花貓臉?」

  「你才大狗臉呢!」被人叫花貓是什麼光榮的事嗎?不過,他說見過她?西太激看著他那方形臉和闊嘴,想到了什麼。

  「俺娘以前是都叫我狗子。」

  「放我下來,這樣很不舒服。」既然有一面之緣,凡事好商量吧?老天爺,謝謝稱從夫上丟下這一塊大餡餅?

  「不成,俺問你的話你一句都沒回答。」他也是個死心眼。

  「放我下來!」他不知道把她當小雞拎著,人會沒氣嗎?

  「不放!哇嗚你怎地咬人?貓是用爪子的」因為痛,他蒲扇般的大手一甩在他手背上狠狠咬出一個牙印的西太瀞甩了出去。

  眨眼之間,看見她那飛出去的身子張渤便有些後悔,他跟一個小子計較什麼?一個箭步想上前將她撈回來,她那眼看要砸破頭的身子卻被一只突如其來的大手給抓住,免了頭破血流之災。

  西太瀞暈頭轉向的想,今天肯定是諸事不宜的黑道日。

  「這是做什麼?還有心情在這裡胡鬧?」湛天動像鷹隼一樣犀利的眼神,奪人心魄的從她垂著的頭頂掠過,定在張渤身上。

  「大當家,你記得吧,這小子我們見過。」張渤嘿嘿笑。

  湛天動將手往上提了提。

  「抬頭。」他的聲音帶著一種令人服從的力量,那是一種領袖才有的魄力。

  西太瀞蔫蔫的揚起臉來。對於她刻意抹黑的臉,他不置一語,但是那雙看起來沒什麼精神的雙眼,和出乎意外輕的分量令他有種說不上來的不悅。

  又或者……西府旁的胡同口,她那雙宛如著了火的眼眸太叫人印像深刻。

  對西太瀞來說,湛天動叫人心生懼意的目光並沒有讓她覺得畏懼還是恐怖,經商多年,眼界她還是有的,兩次打照面,第一次因為傷心,並沒有很留意他,這次,她的直覺是,這是個難纏的人。

  她不想引起他的注意,所以也沒敢往他臉上多瞧,裝成一副沒見過世面、很怕他的樣有傲氣的人,最看不起像她這副樣子的人了。

  這也算人生何處不相逢,她笑,指著自己的衣領,要他放她下來。

  有求於人的時候,什麼都是次要的。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根據她的直覺,和這種人比心計,根本是找死,裝傻是最保險的。

  「咚。」湛天動把她放下來。

  她穩穩的站著,他卻已經轉向張渤——

  「沒聽見上面有動靜嗎?派個兄弟去看著。」

  「是兵丁來查私,那些河標兵是吃飽了撐著,想多撈點油水,他們要知道大當家的你在這裡,包准張渤笑得可得意了。

  湛天動只略略用眼皮掃過他,他馬上跳起來。

  「我去處理,叫他有多遠y多遍一下子便不見人影。

  湛天動轉身往自己的艙門走,眼角瞄到絲毫沒有意思要離開的西太瀞。

  她有些局促。

  他一腳踩出去,聲音很淡,卻讓人無法說不。「從哪裡來,就從哪裡回去!」他這是要趕她走?當然不成!「我能不能在這裡多留一會?」他就那麼盯著她的眼,害她的心突然跳起來,感覺自己的情形極為危險,只要他一句什麼話,便能定她生死。

  自上的船?」

  「哪有,我可是付了很貴的船費,我只是拿不到路引。」上一句話很大聲,後面細如蚊蚋。就知道瞞不過這種老江湖。

  湛天動看著她如墨染的眉毛,紅潤的嘴唇,重疊了他印像中那雙紅腫卻噴著火的眼眸,低低的丟下一句,「就在這裡候著,哪裡都不許去。」人施施的走了。

  西太瀞不敢相信他這麼好說話,驚喜得連謝都忘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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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01:17:25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章 丫鬟跟上船

  西太瀞的一口氣還沒歇足,又見離開沒多久的張渤回來,一臉惱。

  「這些狗養的,真不是個東西,明明是良家婦女,卻說人家逃奴,不就是看她一個小姑娘家又住在最便宜的底層。這些個破玩意,還頂著個官字,干的全是雞鳴狗盜的事,我呸!這官,和俺張渤吃的不是一個碗裡的飯,說的不是一個道上的話,干麼俺得聽他們放屁!」

  他指天畫地的罵,什麼土話方言全冒出來了。

  「狗子怎麼了?」

  「臭小子,俺的名字是你能叫的?」他一巴掌巴了她的頭。

  「既然是名字,有什麼叫不得的?」嗤,痛啊!

  「叫俺大哥、大哥!」

  「大哥,你氣什麼?我看你頭頂都冒煙了。」

  「還不是那些兵丁,他們把一船的私貨和私客都抓也就算了,連個小姑娘也要欺凌,俺還真佩服這些混帳。可憐那小姑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直嚷著她是良民,連閨名都嚷得人盡皆知了。」他摩挲著下巴。

  「這也難怪,姑娘家出門,要是好人家的女兒,身邊卻沒半個隨行的,這說不過去啊。」他一年到頭跟著漕船跑比待在府裡的時間還多,這種事情早就司空見慣,可每回看到,每回還是氣到不行。

  「大哥心腸真好……不過那位姑娘叫什麼啊?」她問得不是很經心,但是對自己能逃過一劫十分慶幸。

  「你問這做啥……好像叫什麼水的……對了,叫春水!」西太瀞的腦袋一空。

  春水?她為什麼會在船上?她不是讓她回去了?或許同名字而已,不是她認得的那個。

  「那些官兵那麼囂張,你為什麼不管管?」她吼。

  張渤被她嚇得眉毛豎起來。「喂,你這兔崽子凶什麼凶?載私貨私客還有道理了?」凡事都有規則,他們敢帶私貨,是他們的本事,那些敢充私客的人,自己敢冒險,碰到事情就得自己承擔。

  欸!她跺腳,拔腿就朝通往甲板的梯子衝,形如風火。

  「那是什麼了不起的名字嗎?一聽到就緊張成那樣?」張渤一臉疑問。可他還沒理出什麼頭緒,咚咚咚的腳步忽然停滯了一下,接著又響,剛剛才往上爬的人,這會兒是往下衝,衝到他面前,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大哥,我叫你大哥對吧?那麼我有事的時候,大哥會挺我吧?」

  喝!哪有人這樣子的,叫了兩聲便宜大哥,就得替他做什麼去,他張渤可是隨便人都叫得上的嗎?

  「大哥。」她的聲音緊了。

  「忙什麼?你先說說跟那小姑娘是什麼關系?」

  「先幫我,回來,我什麼都跟你交代。」她這一去,只有四個字「自投羅網」,等她想清這點,立刻轉頭回來。

  她現在最希望的就是這個「春水」,不是她認識的那個「春水」,只是同名之誤。

  「他娘的,叫大哥的時候要先自稱小弟好不好,這點道理都不懂……嘖,要俺幫啥先說清楚再說!」這小子干麼水汪汪的看著他,那表情,他受不了。

  「我把身上的銀子都給你,叫我做什麼都可以!只要你幫我把春水從那些人手裡救回來,我什麼都答應你!」她解去包袱,一古腦塞進張渤手中。

  除死無大事,銀子再嫌就有了。

  他掂也不掂那包袱的分量,銀子他多得是,只是被激起了一些好奇心。

  「無論我說什麼你都答應嗎?」

  這來路不明的兔崽子,身分來路還沒摸清呢,要幫錯了怎麼辦?不過自己一定是被驢子踢了,看他那副急得快上吊的樣子,居然就被他拉著走了。他們追上的時候,那些河標兵剛上岸,一部分忙著搬貨,小貓兩三只看守著像待宰羔羊的私客。

  西太瀞一眼就看到人群堆裡把眼淚流成河的春水,真的是她!

  「春水、春水!」

  她穿過那些正想盡辦法從口袋裡找錢,好讓自己脫身的私客,跑到瑟縮在最邊上的春水面前。

  春水張大眼睛,不敢置信的抖了抖嘴唇。「小……」想不到感人的場面還沒出現,她一把讓西太瀞給塢住了嘴。

  「叫哥哥。」西太瀞表面上像是要去抹她的眼淚,宛如真的兄妹重逢,卻壓低了嗓子,緊張的吩咐她。

  春水轉了轉眼珠,見西太瀞那打扮,意會過來。「哥哥……」兩泡眼淚又滑了下來。

  她這輩子最慘的時候莫過於爹娘死了,她一個人在街頭流浪,可那時,有小姐把她帶了回去,這回,嗚哇……她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有人來救她,小姐又出現,她……好感動……那些兵丁一個個忙著清點收獲,沒防著有人敢一下衝撞過來,一兩個性子急的鏘地抽出了亮晃晃的刀,就要往西太瀞的脖子抵去。

  她一邊朝那些人作揖,一邊用力的縮脖子,免得那刀子真的往自己身上招呼,卻又反身護住春水。

  「各位官爺,這是小的妹妹,不知道怎麼冒犯了各位爺,小的在這裡跟各位爺賠不是-」

  「你是個什麼東西,她是爺看上的,就得留下來!」

  「是是是,小的是東西,爺不是東西。」那幾個人沒意會過來,倒是晚到一步的張渤哈哈大笑。「你這兔崽子,說話怎就這麼合俺的胃口。」而且膽識不錯,幾把刀在他臉上晃來晃去,看他驚得眼珠都快凸出來了,卻動也沒動。

  威風還沒顯擺完的兵丁回過頭看見張渤,臉色倶變了變。

  他們剛剛能順利行事,是因為這位二當家只來看了一眼,吭也沒吭的走了,若非甲板上的動靜太大,他們相信這位爺連瞧都不會來多瞧一眼。其實,他們最早以為這條漕船載的都是一般尋常客人,見到這位有「暴閻王」之稱的江蘇幫二當家出現在船上時,差點沒腿軟。

  漕河沿岸原有一百三十三個大小幫派,這些幫派都是水手、船工、搬運工,個個青壯好勇鬥狠,各霸一方而形成,但沿海漕幫勝在有漕船,經過一再的衝突、合並,各地漕幫和這些幫派慢慢被吸收,分成了九幫,這九省漕幫裡的江蘇、浙江、松江唯湛天動馬首是瞻,這位大當家據說心性手段狠戾,心機城府深奧,是一將功成萬骨枯的那種人,而這位和湛天動一起打天下的二當家也不遑多讓,脾氣是一等一的壞。

  不過這位爺方才不是沒事了,這會又記掛起什麼來著?

  「春水,你的臉怎麼了?誰打你了?」一見到張渤出聲,西太瀞感覺到春水緊緊抓住她衣袖,本來想輕聲安慰的,一回頭卻看見春水腫了半邊的臉,火氣騰地冒了出來,而且燒得很火旺。

  春水的唇嚅動了下,什麼都沒說,可是那委屈都寫在臉上。

  「哪一個打了你?可惡,居然敢對女人動手,我要宰了他們!」西太瀞捋起袖子,一副要去與人拼命的樣子。

  她可不是擺擺樣子,她最恨打女人的男人。

  因為天生力氣不一樣,女人在體力上本來就比不過男人,但就算力氣不如人,憑什麼就要挨打?這些狐假虎威的混賬居然還動粗,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小……我真的沒事,能再見到小……哥,奴……春水真的好高興。」春水拉緊西太瀞的袖子,只求息事寧人。

  欸,這個丫頭,改不了口的稱呼,慢慢來吧,可不讓這些假公濟私、狐假虎威的混帳吃點苦頭,難消她心頭火。「大哥,這些官爺不分青紅皂白的抓走了我妹妹,還打她,你說這怎麼辦?」她把燙手山芋丟給了張渤。

  他的兩顆銅鈴眼一瞪,「怎麼辦嗎?」然後,陰氣森森的笑,兩根大拇指插在腰帶上,「哪個帶頭的?出來回話!」帶頭的兵丁很不情願的站出來,這跟上斷頭台有什麼兩樣?

  「你們是市舶司衙門什麼人?」

  「卑職……卑職是黃大人的手下人。」兵丁已經詞不達意,連以下對上的自稱都出來「黃遠嗎?要查私貨就照規章查,別把手伸得太長,拿了不該拿的。」要是沒有他允許,這些人,誰也別想上他的船。

  再說了,這些市舶司可是納稅大戶,一年上繳戶部的稅額,比起北方一些窮困的省還遠遠超過,在他面前喊窮?他娘的!

  「張二當家的,兄弟們手頭緊,實在不是故意的,請包涵則個,您放過小的這一回,小的年年絕不會忘記孝敬二當家。」帶頭的低聲下氣求饒,什麼囂張氣焰都沒了。

  其實,一條大運河那麼長,想在漕船上榨點油水的人不會比地上的螞蟻還要少,大家互惠真的沒什麼,多少年來,這邊孝敬一些,那邊換你孝敬別人,是陋規,也成習,沒什麼大不了的,張渤並不想追究,至於這些蝦兵蟹將的孝敬,得了,他還看不上。

  「包涵你娘個屁!這個小雛兒……咱兄弟的妹子俺要帶走,你有什麼話說?」

  「小的有眼不識泰山,二當家要多少人都隨意……」就算要他把今天吞的私貨都吐出來,能把這尊暴閻王送走都願意。

  這條河,誰都好商量,唯獨漕幫的主子們,就連他們上頭的也不是很願意沾。

  此時,高高的船舷上出現一個男子,負著手,如天神傲立在上面,冷冷的看著這一切。

  「當老子吃飽了撐著嗎?那些人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那些貨,老子也當沒見過,不吱聲的時候,你最好就乖乖的摸著鼻子走,那已經是給你面子。」張渤威風十足。「謝謝二當家的!」那帶頭兵丁的沒想到這麼簡單有了結果,高興的帶著人、貨一下退得干干淨淨。

  雖然不能明著替春水討回公道,西太瀞不是很滿意,但是漕河有漕河道上的規矩,只要春水平安,這口氣她就忍下。

  「大哥英明神武,小弟太佩服了!」

  「你這馬屁拍得俺舒服。」張渤一臉受用。

  此時,船舷上的人已經不見,碼頭上的三人都沒發現曾經被注視過。

  「謝謝大哥仗義。」

  「你和妹妹有話要說是吧?」張渤看似個大老粗,對這種人情世故卻比誰都明白。

  西太瀞笑嘻嘻的把人送走了,轉過來,臉色一變,看著春水就開罵:「你腦子長草了,為什麼在這裡?」

  「小姐——」春水哽咽。小姐翻臉像翻書,可她這是關心自己吧?

  「不是讓你回家,好好過日子嗎?」

  春水哇地一聲哭出來,邊說邊哭。「奴婢早就沒有家了,一個人不知道要怎麼過日子,對奴婢來說,小姐就是唯一的親人,小姐要流浪,奴婢就陪著小姐流浪,小姐要逃,如果被抓到了,好歹奴婢可以擋一擋。奴婢不要錢,不管怎樣我就是要跟著小姐。」

  「眼淚不要錢嗎?醜死了!」西太瀞用袖子替她抹淚。

  「小姐……」

  「春水,如果真的過不了一個人的生活,那麼去找戶人家做丫頭吧,簽活契的,想走隨時都可以那種,別跟著我,我都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裡了,也沒有銀兩可以支給你,知道嗎?」

  「小姐不是把首飾都換了銀票?」那可是不少錢,買地、買屋、買鋪子都綽綽有余了。「都扔水裡去了。」她說得雲淡風輕,那些錢去了哪,只有她自己知道。

  「啊……好可惜,不怕,春水的銀子還在。」春水從貼身衣袋裡掏出小姐給的銀子和銀西太瀞把她手裡的貼身荷包推回去。

  「不論你去到哪裡都要記得,錢不露白,這世上黑心人最多,就算有錢千萬別顯擺,要被劫財又劫色,有得你哭的。還有,銀子給你就是你的,女人沒有一點私房錢怎麼做女人?」

  春水忽驚忽喜,忽然又哭了起來,像被人丟棄的小動物。

  「怎麼又哭?是氣我剛剛沒有替你討回公道嗎?」

  「挨個巴掌算什麼?小時候流浪街頭,奴婢挨的白眼可多著,那可比巴掌痛多了,小姐肯站在奴婢這邊,奴婢已經很感動了。」

  西太瀞摸摸她的頭。「這有什麼好哭的?別人會真當是我欺負你,來來去去的人都快把我當成登徒子調戲你這良家婦女呢。」

  這話一半是安慰春水,一半是真的讓她別再哭了,至於那些眼光什麼的,她從沒在乎過。

  「你是怎麼知道我上了這艘船的?」

  「奴婢猜的,就扔銅錢……正面的話小姐雇車走官道,反面走水路。」

  「你喔,叫我說什麼。」西太瀞嘆氣,整個無語問蒼天。

  「所以,小姐,您就帶著奴婢吧,好歹可以作伴說話,奴婢很能干,什麼都能做的。」

  「你以後要是後悔,哭死了,我可不管!」

  「小姐答應了嗎?」見小姐點頭答應,春水雀躍的團團轉,眼睛發亮發光,看似比撿到兀寶還高興。

  「以後你就當我妹妹吧,所以,別稱自己是奴婢了。」西太瀞真想不到她哪來那麼多眼淚,簡直就是水做的,別跟我說話……還有記得,以後要叫我哥哥。」

  「大當家,你都不知道那小子多有趣,看起來唇紅齒白的,沒半點分量,刀子擱到他頸子的時候,居然吭都沒吭,還為了一個不知道哪來的小丫頭,把身上的包袱都給俺了。他啊,一點都不怕俺,放眼兩淮,還沒見過這麼大膽的小子,俺欣賞他,這趟路總算有點滋味了。」

  張渤「暴閻王」的綽號可是貨真價實,整個江蘇幫,除了大當家,沒有人能叫他做事,那小子卻是使他使得非常順手。

  又是給銀子,又是諂媚,又是巴結,臉皮比城牆還厚,他一定不知道自己一巴掌就能讓他飛到天邊去,光這點,已經很讓人另眼相看了。

  湛天動穿著一件紫羅繡雲團袍子,玉帶纏腰,束發帶冠,靜靜喝茶,這時的他面色漠然,情緒半點不外露,可卻絲毫無損那渾身氣勢。

  老二自從進門到現在一口水沒喝,談的都是他口中的小子。

  他那二當家的身分擺著,兩淮裡誰敢不給他面子?並非那來路不明的小子有趣,那小子是狡猾。這時有人來報,西太瀞求見。

  「大當家,讓他進來嗎?還是俺出去見他?」

  湛天動瞥來一眼,這一眼就連長年待在他身邊的張渤也覺得周身有些涼颼颼的。

  「俺知道大當家心裡有事,這小子滑頭,咱們這一路回蘇州也要不少時日,大當家見見他,也許能排解一點煩悶。」他不敢再提西府的事,大當家往北趕的時候臉半邊是黑的,現在要往南回,臉是全黑的,要和這樣的大當家形影不離的待在一個船上,會比死還難過。

  「隨便你。」有人終於開了金口。

  於是,西太靜帶著春水進來了。

  「見過大當家、二當家。」她規規矩矩行禮,沒有四處打量這船艙的擺設,只是垂首候著,等張渤問話。

  春水也怯怯地施禮,便躲到西太瀞身後去了。

  小姐變了很多,已經不是她以前熟識的那個,可是,她一點都不覺得哪裡不好,就後現在,她沒見過任何世面,幫不上小姐的忙,可小姐呢,面對這些帶著草莽氣息,又帶著精明模樣的男人卻沒有半點怯懦,這樣的小姐如果不能倚靠,她還倚靠誰呢?「你這是要夾奪代你和這小姑娘的關系了?」張渤問。

  「春水是我爹娘認下的女兒,是小人的義妹,小的就這麼個妹妹,沒想到我離家,她也追出來了。」她剛剛和春水已經套好說詞,對外,無論她說什麼,春水只要點頭稱是就好。

  「是長得很不一樣。」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兩人都秀麗。哥哥嘛,帶著雌雄莫辨的氣質,很難判辨男女,妹妹比較一般些,一看就是那種純真的小姑娘。

  「小人還有一件事,就是小人的包袱……」

  「不是都要給俺了?後悔了?」他瞪眼,本來眼睛就很大的人又瞪起人來,平常人只有嚇破膽的分。

  「是裡面有件東西想拿回來,二當家的您可能也用不著。」西太瀞還在笑。

  「什麼東西我用不著了?」被他隨手丟著的灰色布包袱就在黃花梨束腰大圓桌上,他大手一抓拿過來,扔在西太瀞懷裡。「打開來看。」西太瀞打開包袱,拿出一件用舊衣服包裹著的東西。

  張潮掀眉。「那是什麼?」

  她掀開一角,是一塊長條狀木頭,然後抱在胸口。「是我爹娘的牌位。」父母雙亡的孤兒嗎?湛天動看了她一眼。

  「你叫啥?總有個名字吧?」張渤問。

  「西太瀞。」外人知曉的只有西太尹,沒有人知道西太瀞是誰。

  西?湛天動漫不經心的目光原已打算要收回,這下可是凝住了。

  「這名字倒是怪好聽的,俺看你穿著,你以為你爹娘會叫你阿貓還是阿狗的。」

  「狗子是二當家的大名,我怎敢拿來用。」她沒心沒肺的咧著嘴道。

  「這倒是。」有時很缺心眼的二當家完全沒想到別處去。

  湛天動把整張臉全轉了過來。

  這小子果然賊溜,不想自己被人家當成阿貓阿狗,拐著彎罵老二才是狗,如果你挑他錯處,他又沒說錯什麼,老二的小名是叫狗子沒錯,他一路以來陰澀如驟雨欲來的心情,居然感覺到了少許陰霾被掃去的感覺。還有,他姓西,這個姓氏在京城不常見,且他曾在西府附近出沒……當時他應該讓人進胡同去瞧瞧,那到底是一條死巷子還是他人府邸的後門……這不是他湛天動的作風,因為心亂,他錯過了不該錯的細節。

  但,就算姓西又如何?西府的少當家死得確鑿,這小子或許就只是單純的和那位同姓罷了,死人是不會活過來的,他用得著杯弓蛇影嗎?

  他現下能做的,就是查出幕後凶手,為之復仇。

  他要讓那殺人凶手付出幾百倍的代價出來!

  「吼,小子,這就是你說的,身上所有的銀子?」張渤很隨意的掏弄包褓裡僅有的幾樣東西,全是不值錢的,兩件舊衣服,兩個窩窩頭,摸到最底,卻是由紙包起來的一小包碎銀,算完面額後,一口茶噴了出來。

  十兩!他居然為了區區十兩銀子去給人出頭,他是被這臭小子給唬了嗎?他好嘔,嘔得想打人了!

  她面不改色。「大哥,這些可都是我爹娘留下的全部財產了。」張渤一怔,拳頭放下來。「你把全部財產都給了俺,往後怎麼活?」

  「所以,以後我們兄妹都要靠大哥照顧了。」張渤看看湛天動又看看西太瀞,搔搔頭,怎麼糊裡糊塗真的多了個小弟……和妹子……沒有人看見湛天動的唇微微勾笑,多日無法闔上的眼皮,輕輕的閉上了。

  於是,西太瀞有了住處,不必再回到暗無天日、空氣又不流通的貨艙去,不過,她這身分,也只有在下層船艙睡通鋪。

  然而她在慶幸自己終於脫離黑暗、老鼠和各種牲畜味道,不必硌得全身都痛的窩在角落裡睡覺時,忘記一件事……「那不是要和許多男子一起……」春水幾乎要暈倒,那個「睡」字她無論如何都說不出D。

  船工、水手、跑腿打雜、廚房下手……什麼樣的男人都有,小姐可是姑娘家啊!

  西太瀞想了一下,安慰看起來有些瀕臨崩潰的春水。「我這身分也不可能整天沒事做,晚上能回去睡個覺就很偷笑了。我會一沾枕頭就睡覺,什麼事都不會有的。」

  「小姐……」

  「叫哥哥。」

  「現在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春水難得的有了氣勢。「小姐,您委屈些來和奴婢住吧,和那些男子住在一起,別說女子的身分要是被拆穿怎麼辦?小姐以後要嫁人的,這事情傳出去怎麼辦?:「「你真是個愛操心的。」西太瀞咕噥。

  她怎麼會不明白女扮男裝的自己就算扮得再像,畢竟不是男人,而且和一堆臭男人,且幾乎都是成年男子睡在一個通鋪上,光想,雞皮疙瘩就掉滿地,可是還能有更好的辦法嗎?

  已經是騎虎難下了。

  「我穿這樣去和你睡一間房不是更奇怪?」現在的她可是男子,就算是兄妹也沒同睡一間房的道理。「你只要給我准備沐浴擦澡的水就成了。」她每天不擦擦洗洗就渾身不舒服,現在春水有自己的房間,總算有地方可以洗刷。洗刷身子不會花太多時間,別人問起來,兩人是兄妹關系,就說她來探望妹妹,誰敢吱聲說不因為是白天,通鋪裡空無一人,所有人都干活去了,這讓心裡七上八下的西太瀞無端松了口氣。

  她放好從張渤那裡拿回來的小包只,包只裡自然只剩下爹娘的牌位和舊衣服,不過那十兩銀子他還真的沒收了。「爹、娘,因為時間上有點趕,這牌位稍微簡陋了些,爹娘別跟女兒計較,你們在這委屈幾天,無聊的時候可以上甲板看看海,吹吹風,過些日子,能下船了,女兒一定會幫你們找一處光敞的地方,讓爹娘舒服的待著。」她把包裹父母牌位的布拆開,放正,輕輕的雙手合十,眼底帶著水光。

  「爹,您可不可以告訴我,女兒這麼做對嗎?我離家那麼遠,做了這樣的選擇,卻不知道結果會是什麼,我不知道未來會變成怎樣,會轉好,還是更壞?可是對於現在的我來說,對於沒有回頭路的我來說,您可不可以告訴我,以後要怎麼走下去?」一室寂然。

  她知道不會有人給她答案,這條路,不管未來是光明還是黑暗到底,她好像都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不過,爹您放心,哭是一天,笑也是一天,您別太擔心女兒,我會很堅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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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01:17:32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章 無法排遣的遺憾

  春水是女子,在船上沒用處,西太瀞卻不然,她好歹是個「男人」,可指派她做事的漢子打量了她半天,著實的不滿意。

  個子小,一看也不是那種能做力氣活的,二當家給他這樣的人,是在考驗他的能力嗎?

  不抱什麼希望,也沒多看她一眼,便把人派到了供應全船飯食的廚房。

  廚房雖然又熱又吵,削萊菔、甘薯和剝菜……那些娘兒們能做的,這小不點也能做吧?了不起再搬搬菜簍子、水產什麼的,要是連這些還干不了,就是個廢物,他會直接回報二當家,讓人下水喂魚算了。

  從來沒進過廚房的西太瀞對那些成山的蔬菜瓜果簡直嘆為觀止,那些男人的胃是無底洞嗎?這些不會只是一天的菜量吧?

  她不敢想,只要細想,她可能會連動手的力氣都消失,這光榮的半天……不,對她來說是吃盡苦頭的半天,單單刨那些甘薯皮,就幾度失手,差點削下自己的手指和手皮,給大家加菜了。

  等所有的人用過飯,她以為可以休息喘口氣了,沒想到還有可怕的碗盤筷箸山等著她。

  那真是大工程,她第一次見到,差點傻眼,有好幾個片刻動不了,可是,沒把碗洗完,她就沒飯吃。

  怎麼辦?認命唄。

  當她把那堆以為永遠洗不完的碗盤全部洗淨,吃著殘羹剩飯,兩只手已經動不了。起先她還以為刨皮剝菜已經是最辛苦的活了,可在山丘般的碗盤面前,真的只是小菜一碟。

  她是不知道錦娘在成為連朝塵的外室以前過的是什麼日子,但前世的西太瀞,並沒有真正體會過底層生活的艱辛。

  她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經過一天的磨練,她明白了一件事,在這裡,不會有人因為她是張渤的小弟給她特別待遇,在這裡,你不出賣勞力就沒飯吃,因為漕幫不收不會做事的人,尤其在湛天動這位大當家的底下。可她也不是能一直待在廚房的,大廚房用不著她的時候,她就得去打雜,誰有需要就喊她,跑腿、收纜索、洗船板,晚上和其他水手輪更值……什麼都做,每當把事情做完,顫著腿回到春水房裡去洗沐時,她常常泡著腳,泡著泡著眼皮子就崔下來了。因為她一再的吩咐,春水也沒敢這樣就讓她睡在房裡,而是無奈的叫醒她,讓她回通鋪去。

  說到那間什麼味道都有的通鋪,其實她一天也沒去睡過,男人的汗味、腳丫子的臭味、不洗身的酸味、肆無忌憚的高聲談笑,她只看了一眼就落荒而逃。

  她沒告訴春水她在別處設了窩,怕春水大驚小怪的擔心。

  那地方是船只設計時,因為配置問題多出來的小旮旯,放東西,地方不夠,拿來放她卻剛剛好。

  地方雖小,但不招眼,上頭有什麼動靜又聽得到,不怕誤事。

  她一開始為了要跟那五大三粗的男人們睡通鋪,不是沒煩惱過,心裡煩,還有忙不完的事等著她,可沒想到帶著煩惱到處跑腿之際,卻發現了這裡。剛開始發現,她也沒敢立刻挪窩,晚上就隨便找一處避風的地方蹲著,幾回辦事的時候故意繞到這裡來察看,確定真不會有人往這裡來,才放心的把自己重要的包袱,和屬於她的被褥枕頭都搬過來。

  她就著上方小窗照進來的稀疏月光,被褥」拉蓋上肚臍眼,眼一閉,兩手一攤,就睡著又到了夜裡,船靠岸。

  漕河上的船依舊如織,只不過,到了戌時末,白天的塵囂少了許多,船工和水手都躲著喝小酒、賭牌、睡覺去了,甲板上只剩下值更人和西太瀞還沒有洗完的船板。

  河裡的水是取之不盡的,因著船高,想提水,人必須掛在軟繩梯上,再將水桶拋入水裡,利用轆轤往上拉,甲板上的另一人往上提,就有水用,可兩人的工作活,卻只見西太瀞一個人忙著。

  偏偏腕力是她最缺乏的,從水中吊一桶水上來,一來二去,手心、虎口已幾乎被粗繩磨去一層皮。

  她一只腳踩在繩梯上,斜著半個身子還得提水,人加上水桶重量,驚險萬狀,搖搖晃晃之際,腳底不小心一滑,差點栽入水中,心正嚇得撲通亂跳,一只有力的手臂將她連人帶水桶撈了起來。

  「太危險了,怎麼只有你一人?石頭那小子又溜班,把事情全推給你了嗎?」

  「炎大哥?」被放在甲板上的西太瀞一臉不好意思和驚喜。

  炎成是船老大,對她態度友好,知道她帶著妹妹要往南去依親,這才說起他家中也有兩個像她一樣年紀的弟弟,或許是因有了親自要是在巡邏時碰見她,也會出手幫襯她一些她不太做得來的事情。

  她心裡感激,卻又因著不能表明身分,騙了這麼好的人而覺得歉疚。原來読話就是這樣形成的,說了一個接著一個,便回不了頭了。

  此刻的炎成有些發怔,這小子的身子真輕軟,像個姑娘家。但是他為人忠厚,馬上拍了下自己的腦勺,胡想什麼,西太瀞可是有帶把的臭小子呢!

  「石頭又偷懶了?就你好說話,這是第幾回了?」她嘿嘿笑。「石頭哥和人約好下船去找樂子,說怕去遲了,對人不好意思。」

  「是去青樓窯子找樂子吧。」船上生活枯燥乏味,乏善可陳,靠岸下船能去的地方也就那幾個。

  這話題西太瀞很難接。

  炎成也發現自己失言,怎麼看西太瀞都還是個小少年,在他面前提及風月場所,畢竟對這少年身心都不好。他哪裡知道前世的西太瀞對於那些風月場所並不陌生,有些生意非要去青樓才能談成,美食與情欲,醇酒與美女,在商場,都是必須的武器。

  縱使她再不喜歡那種場合,人在江湖,有很多的身不由己。「我想說到了淮安再帶妹妹上岸去逛逛,她一個人總悶在房裡,淮安是大城,新奇的玩意肯定也多,她一定會喜歡。」這趟水路,因著水源充足,航運正常,順風順水的情況下,應該不久就可以到揚州了。

  「太瀞真是個好哥哥。」

  「哪裡,我可比不上炎大哥。」

  「反正我也沒事了,我來幫你刷船板吧。」

  他個性憨實裡帶著韌性,韌性裡參雜著剛烈,家原來住在漕河沿岸的小村莊裡,莊裡二十幾戶人家都靠田地過活,卻因為黃河長期奪淮,整個村莊被淹沒數次,為了養活大水中幸存的家人,他毅然棄了被淹過一遍又一遍的田地房子,上船討生活。他對西太瀞雖然說不上一見如故,但是一個人的好壞通常可以從他做事是不是誠懇盡責看得出來,這小子做事不馬虎、不偷慷、不摸魚,態度審慎有禮,在漕船上,這樣的人並不多見。

  「我自己的活,哪能每次都麻煩炎大哥?」船上的活沒一樣是輕松的,每個人都很辛苦,自己得管好自己的事。

  「大家都在一艘船上,兄弟互相幫忙,客氣什麼?」取水對他這麼粗壯的人來說根本不算什麼,對這小不點,卻著實困難了點。

  「謝謝炎大哥。」

  「就說了別跟我客氣,反正我手頭上沒事,我們一起把事了了,你也好早點去歇著。」

  「那我從這頭,大哥從對面刷過來,這樣看起來比較好玩。」她抓起刷子,也不跟炎成客氣,笑得一臉燦爛。

  湛天動上甲板來的時候見到的就這副情況,一個少年和一個青年各拿一把刷子從對面刷過來,交會時,嘻嘻一笑,到底了,轉身,換一條路線再刷回去。那少年偶爾調皮,彈那青年幾滴水珠,青年倒是老實,就這樣讓他彈,開心得像個寵弟弟的哥哥。那景像,仿佛洗船板是一件非常快樂的事。

  他走路向來無聲,這會卻重重踩了一腳,果然,炎成和西太瀞都同時抬起頭來,看見了湛天動。

  「大當家。」炎成畢恭畢敬。

  「見過大當家。」這是西太瀞,一點驚慌也沒有。

  夜裡的湛天動穿著很隨意,黑青色潞綢直裰,腳蹬黃鹿油靴,長發不像白天束起戴冠,而是散在肩後用玄色發帶束起,看起來少了白天的嚴酷冷肅,反而有種說不出來的魅力。

  這位當家很少上甲板來,聽說連房的門也絕少出來,也就是說,自從上船那日之後,她就再也沒有見過他,這會兒,他上來做什麼?

  西太瀞浮想聯翩,可也醒得很快。

  人家上來做什麼,你管得著嗎?這整艘五百石的大船都是他的,不,據說,這條大運河有九成以上的船只都是這位大當家的,他就算想在甲板上站一個晚上也沒你的事。

  「你在這裡做什麼?」他淡淡一瞥,跋扈囂張的眉毛眼睛動也沒動。

  炎成卻好像知道他的不耐煩,抱歉的朝著西太瀞笑笑,又有點不是很放心的多看一眼,才垂首退下。

  「哼,你也給我滾!」這個沒眼色的小子,還留在這裡做什麼?

  「回大當家的話,我的活還沒做完,要丟下不管,明兒個,頭子會找我算帳的。」他看起來心情很差的樣子,上甲板吹夜風,是能讓人抒解心情,可他要是在這裡耗一晚……她的活還沒做完,不就得一直等著這尊大神直到心情轉好,一夜甭睡了?

  那可不成,這些天她睡不好、吃不好,精神已經夠難維持的了,今晚要是不讓她睡,明日她爬得起來才有鬼!「我沒有讓你在這時候就滾遠一點。另外,誰讓你我啊我啊自稱的?不懂尊卑,需要再訓練!」

  「大當家的,你這樣說就錯了,小的是在船上謀一份糊口差事,又不是賣身為奴,什麼訓練……」她嘀嘀咕咕,聲音含在嘴裡,但也深知在人家屋檐下,要萬事退一步的道理,很快便見風轉舵,放大聲音。「大當家體恤下人,小的這就下去休息了,小的告退。」敢情好,她早就想回去洗洗睡了。

  湛天動上上下下的打量了西太瀞一圈。

  真是個滑頭,隨便的時候沒有尊卑的自稱我我我,一要求了,立刻改成小的,為這種小事治他罪,難以服眾,可不給他一點苦頭吃,他壓根沒把自己放在眼底。

  到底是誰給他這膽子的?

  他不是沒發現,見到他,這小子的態度很平常,那沉著好像是這小子骨子裡的氣質,天生的,不管是不是當了打雜的船工,都不會改變,不到情非得已,才敷衍一下。

  應該說這小子一開始就這副德性。

  他叫老二一聲大哥,也只是為了好能名正言順的待在船上,上船後,便不曾再見他來獻過絲毫殷勤,隨便安插個位置,也不見他來要求好待遇,可說他知進退,感覺也不完全是那回事,見到他幾次,自己一直有這種感覺,這小子真的不怕他。

  他會記住這小子,除了對方的姓氏,或許也因為他這點和旁人不一樣的與眾不同吧。

  「我沒有叫你走,你就在這裡待著,伺候茶水。」想走?他就不讓他如願!

  「大當家的怎麼可以說話不算話!」西太瀞快樂的收拾著刷子、抹布和水桶,聞言,瞪了他一眼。

  這小子這是瞪他嗎?

  「誰說我說話一定要算話的?」自己還沒想好要怎麼處罰這小子呢,他又以下犯上了。

  「小的的意思是說,您身邊不都有專門伺候的人,哪輪得到我,若伺候個不周,我不是又要倒霉了?」她委屈又生氣,這是找碴,他看她哪裡不順眼了?這是禍從天降!

  「要怕我不滿意,就給我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來。」瞧瞧,這家伙不是又忘記要自稱小的了。算了,他大人大量不計較這個,可是不想伺候他?可知道這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事,這小子居然嫌棄?

  只是,他怎麼了?竟然和一個小家伙一句來一句去的?

  其實這些日子,他的心情沒好過,一直在後悔。

  當初如果不是為了想一展雄心壯志,不是為了「他」的鼓勵,想讓那個人看見他衣錦還鄉的樣子而離開通州碼頭,他也不會在「他」死了一年半後才得知消息。

  他離開通州碼頭那年十一歲,花了四年隨著師父學武,花了五年在血泊裡站穩腳步,殺出一片地盤,又因為自己的心魔,想親近那個人,卻恨自己居然喜歡上一個男子,他堂堂男子漢好男風?這有多諷刺和不堪!

  那是他多年跨不去的關卡,他別扭掙扎多時,自欺欺人的以為,憑那人的家世財力,必能安安穩穩的過完一生,所以,他從來沒有讓自己的情報網將「他」羅列其中,只求眼不見,心不煩,所以,他該死的錯過了「他」所有的一切。

  倘若他不要那麼幼稚,他心裡的痛苦和內疚今日或許可以少一點,又或許,當初就一輩子在那裡做一個為了一口飯和別人打得你死我活的小混混好了,那麼,起碼他還是可以看著「他」,就算「他」的年紀比他大,就算他們一樣都是男人,不會結婚,不能生子,可是,起碼可以多看「他」幾年,也許那樣的事情也不會發生。

  接下來,他要花上一生的時間埋葬心裡的一個人嗎?

  西太瀞見他臉色不善,一張臉陰沉得像隨時會有雷陣雨的樣子,不用看也知道不會是什麼舒心的事,分寸她懂的,也不敢太放肆,不讓她走嘛,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這樣站著實在無聊,不曾細看,西太瀞以為湛天動的年紀不小,趁機把他看了個仔細,發現他看似滄桑的外表下年齡也不大,劍眉星目,鷹勾鼻看來犀利,厚薄適中的唇與刀削般的輪廓,合成一張英俊陽剛的五官。

  河風颯颯,吹得他發絲飛揚,衣袂飄動,凸顯出他強健高大的挺體,腰窄腿長寬肩,通身氣勢稟然,是極品中的極品,這男人要是讓她瞧上一輩子,都不會厭煩。

  但想歸想,她卻對湛天動沒有任何奢想。

  她一直是那種很實際理智的人,不過萍水相逢,只要到南方,她就會帶著春水離開,這沿路上無論看到的人事物,對她來說都只是風景而已。

  她想得迷迷糊糊,除了眼皮開始垂下來,腦子也不管用了,這時候要是有張床就好了。

  也難怪她累,每日她幾乎從一張眼就像陀螺似的轉個不停,就算吃飯時也有可能被其他人叫去跑腿做事,所以她每天最巴望的就是天黑和睡覺……如果能夠睡個三天三夜就完美無缺了。此時為了不讓自己真睡著,她擰了自己一把,看著甲板上的工具,索性蹲下去一邊整理,一邊打盹。

  湛天動的目光轉過來,就看見西太瀞身子搖搖晃晃,不時揉著眼睛,不時捶著頸子,像條蟲動來動去的,這一看,心裡就有氣。

  又沒叫他做什麼,有這麼累嗎?

  轉眼看到他黑痩的十指都是傷口,沒錯,十根,沒一根是完好的,再到他的小臉,也才幾天,人沒養出三兩肉來就算了,比第一次見的時候還痩上一圈,自己可不是那種苛待手下的主子,這小子是怎麼回事?

  理智上湛天動極力去忽略心底發出的不悅聲音,既看這小子那雙手不順眼,又覺得這小子只是個無所謂的人,他不熟悉那感覺,也不曾有過,一時之間,對這種陌生感只能推想到不知是身體不舒服,還是單純覺得這人礙眼?

  他忍不住呵斥:「怎麼這麼沒規矩?」

  「大當家教訓的是。」她頭也沒抬,聲音懶洋洋的,讓人一聽就知道是那種很應付的。

  這是本能反應嗎?湛天動幾乎失笑。

  「我就問你一個問題,你要回答得叫我滿意了,我就放過你。」他的聲音聽似凶狠,低沉裡卻帶著股柔軟的醇厚,只聽聲音不看人,很容易會喜歡上這個人。西太瀞拍拍自己的臉,胡思亂想些什麼呢?他聲音再好聽也不關她的事。

  「大當家吩咐。」她支起身子站起來。

  這小子的確是痩了,不是暗夜中的錯覺,不是眼花,這樣的他看起來比之前更小,看來自己得讓人去問問廚房,到底怎麼管飯的。

  見他眼巴巴的望著自己,一單一雙的眼皮不知道為什麼變成了雙單。

  「你這眼皮,本來不是一雙一單的嗎?」

  「小的沒睡飽,雙眼皮就會不見。」還有這樣子的?「你的意思是都沒睡飽?」

  「大當家的,這是第二個問題了。」他終於有些明白,為什麼老二只要一見到這小子,就會一驚一咋,又笑又瞪眼,脾氣跟失控的馬車一樣,這小子真有這本事,氣死人不償命。

  「滾吧!」

  他可不要讓一個臭小子小看他,說他說話不算話,就算他剛剛要問的根本不是這些。西太瀞拖著腳走了。

  很好,讓他走,他連禮貌也省了。甲板上空蕩蕩了,只半息時間,湛天動便覺得無趣,轉身欲回艙房,踩著階梯,遠遠看見西太靜從放雜物的小室出來,卻不是往底層的工人通鋪去。這小子看起來是累壞了,腳步有些虛浮,也沒注意周遭是不是有誰,逕自往外園的走道去了。

  這不是通往大廚房倉庫的通道?這小子不是累得要死?這是要上哪去?

  湛天動跟著,無聲無息。

  這小子如果是別人派來的細作,也不是不可能,他的行為、說話、模樣,他的一切全透著一股奇怪,如果是他人的眼線,是誰?宮中、漕幫,還是埋伏在暗中的對手?

  他靜靜的隨著進了倉庫的小門,然後,西太瀞消失了。

  湛天動不急,不著痕跡走過去,屏息到處梭巡,這是廚房放干貨的地方,而常用的干料都放在最前頭,後面這一塊,如非必要,不會有人來,那小子一下消失不見,難道這裡有可以藏匿不被發現,好讓他來與人通風報信的地方?他是練武之人,就算在黑暗裡,目也能視物,正疑心那小子藏到哪去,忽然,聽見打呼聲。

  他循聲而至,眼前的景像讓他一下子說不出話來,所有的戒備消失了。

  那是一塊靠著小窗的地方,地方很小,小得比西太瀞大不了多少,他就躺在那裡,應該是睡得很熟,自己來到他身邊他都沒感覺。

  兩只還帶潮的皂靴規矩的放在一邊,被子因為拉得很高,蓋住半張臉,被子下端露出了兩只小腳。

  那兩只腳,有著白嫩嫩的腳祉和白生生的腳背。

  湛天動很用力才將自己的眼睛從那白兔子一樣的腳趾上拔開。

  明明有通鋪可以睡的人,為什麼要睡在這裡?

  通鋪絕對比濕冷的地面要舒服多了,這小子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不是那種會帶著疑問入睡的人。「西太瀞!」湛天動用了兩分內力,聲音直貫西太澈耳裡,像一道冷箭直穿腦子,她打了一機靈,縱使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卻立刻睜大了眼睛。

  打雷了嗎?

  這一路以來,她睡得淺,因為心裡要擔心的事情太多,擔心被認出來,擔心被人發現睡在這裡,擔心要是被發現女兒身怎麼辦?

  今天一不小心睡過去,哪知道眼前站著的就是最不應該會在這裡的人。

  西太瀞那比銅鈴還大的眼、好像見鬼的表情令湛天動眼底露出一絲異樣光芒。欺負這家伙還挺好玩的,起碼心情不悶火了。「你打呼的聲音真難聽。」西太瀞顯然是嚇傻了,臉白得跟紙片一樣,一張嘴就結巴,一個字都發不出聲音,接著,她將稍稍滑落的被往上拉,直蓋到脖子,剩下一個頭。

  完全的龜縮行為。

  「大……當……家的?」她弱弱的問。

  她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嗎?發現她是女子了嗎?應該不是,她感覺裹胸還在,三層衣服也還穿在身上,她的心悄悄放下一半。

  「看起來你還記得我是誰。」他溫吞吞的說道,卻讓人感覺磨刀霍霍。

  「您……有什麼吩咐?」她慢慢回過神來。敵不動,我不動,這位叫人摸不著頭緒的大當家是怎麼摸到這裡來的?

  湛天動俯視西太瀞,不同於在甲板上的活潑燦爛,此刻這小子眼裡有很多東西,擔心害怕、惶恐著急,可是都只有一瞬間,小臉上又恢復一片無事了。

  一個人的臉上哪來那麼多表情,豐富得讓人來不及解讀,且那最後的是什麼?活像一只待宰羔羊,而他堂堂湛大當家是對他有什麼非分之想的狼……這念頭鑽進腦子,他一下咬牙切齒起來。

  「你那是什麼表情?馬上給我收回去,要不然有得你受的!」這小子好本事,一下惹人心花開,一下又讓人恨不得踢他兩腳。

  西太瀞垂下眼恭敬無聲。

  但是湛天動心情並沒有因為她委縮下去的神情好轉。「你這是什麼死樣子?」

  「大當家的……」她拉長聲音。橫豎都不對嗎?「您呢,要是心情不好,小的建議您到甲板上吼一吼,吼完,我俁證您心情就會整個舒暢,心曠神怡,就能好好回去睡大覺。」不必在這裡折騰她了。

  ……他就是要拿他出氣不行嗎?

  「不好嗎?!

  ……沒得商量!

  「要不,您給小的說說,您為什麼心情不好?不過先說好,」她伸出一掌,「如果有關什麼國家幫派機密,我都不想知道,小的還有妹妹要養,還想活著。」能讓這位當家心情郁悶、急欲找人發泄的,通常都不會是什麼芝麻綠豆小事,但這種事情抵然不為人知,更忌諱是她這種人應該知道的,耳朵一聽完,小命也嗚呼維這種事,她絕對不想摻和。

  「既然想活著,又何必知道?」他似笑非笑。

  「小的可以說實話嗎?」西太瀞背脊一僵,霎時腳底的寒氣泛至四肢。

  「你要敢有半個虛字……」他的表情冷厲,叫人不寒而栗。

  「您心情欠佳,大概小的也甭想睡覺,小的要是哄得您心情好,也許我還能有半宿可以睡。」欸,用得著用那種片魚的刀眼割她嗎?她不是很真心的想知道別人心事好不好。

  「睡覺那麼重要?」哼!居然還有點眼力,「先說說你為什麼好好的通鋪不睡,人卻在這?!

  「小的有潔癖,那些大哥們不沐浴、不擦洗,那腳丫子每天臭烘烘的,熏得小的螺心,睡不著覺。」

  「就這麼簡單?」

  「不然能有其他的嗎?」

  也不無可能,有的人的確對潔淨挑剔,連襪子都脫了才睡,再說,在船上干活的人誰穿襪了?這小子模樣看起來就是個愛干淨的,和那些蓬頭垢面的粗漢很不同。

  「最後問你一件事。」

  她連忙點頭。

  「你說一個人死了,會不會記得活著的人?」他的聲音有些個不清不楚,幽遠了些。

  西太瀞只想趕快把他打發走,但,她也死過一次,以她的立場來說,死亡不是什麼值得傳授的好經驗,但是看他的眼神,又不像說笑,也不是閑得慌找她的碴,那麼專注看著她的他,嘴角堅毅抿著,冷硬的輪廓在隱約的光線下似乎柔和了不少。

  雖然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她還是微微的失神了一下,之後將心比心的說道:

  「如果我死了,我希望我的親人、我認識的人在用淚水送走我以後,很快把我忘掉,繼續他們的日子。」如果可以,她希望連淚水都不要有,而是帶著微笑送她走。

  「為什麼?」湛天動沒聽過這種說法,也不是真心以為能從這小子這裡得到什麼,卻為了他的說法屏息了。

  「活者為大,一直傷心痛苦,怎麼過日子?所以,我希望他們難過之後,要打起精神,更努力、更精彩的過自己的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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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01:17:58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章 追兵出現

  天光大亮,面色端凝的湛天動對著一早就來回事的張渤道:「京裡那邊消息如何了?」

  「大當家,那事已有線索,分點的李」親自帶人循線去查了。」

  「叫他盯著,有進一步的消息,馬上送回來。」

  「是。」就算不是很清楚大當家查那些陳年爛谷子事有什麼用,向來對湛天動唯命是從的張渤也不會多問。

  「讓他進來吧。」湛天動移到備好飯的織錦圓桌上,桌布上擺了豆苗燴雙色刀魚、魚翅豆腐粥、野豬瓜齎、口蘑燒薺菜、雞蛋春餅、一碟杏仁糕,他夾起一塊魚肉吃著,在西太瀞跨進門的當兒,眼睛眨也沒眨。

  「吃了嗎?」

  「呢,還未曾……大當家叫我來有事?」一早就讓人把她叫起來,她那個……她辛辛苦苦才找到的窩,以後住不了了,這個心腸腹黑、品格下流的惡霸,她哪裡得罪他了?他都沒看到春水看見她睡在那裡的表情有多精彩,她不過就是不願意和那些臭男人一起同床罷了,就算他們是香的,她也不要,所以,他有必要給她捅破嗎?

  一想到今晚不知道要流落到哪去,她的心頭就一把火焰熊熊燃燒著。

  「倒是老實,來人!」

  「在。」外頭聲音宏亮。

  「多備一副碗筷來。」

  「是。」

  西太瀞可管不著他要做什麼,房裡靜悄悄的,只有湛天動偶爾動筷子的聲音,不一會兒,腳步聲響起,貼身護衛送進來一副碗筷。

  「餓了?」湛天動放下牙箸。這麼一早就被他叫來,這小子那一盼惺忪的樣子,別說用飯,肯定人都還沒醒。

  「氣都氣飽了!」

  「嗯?」他濃眉略挑,深眸微昧。

  西太瀞被盯得腿肚子打顫,氣苦的堆笑。「回大當家的話,我不餓……一點都不餓,若是無事,容小的告退。」她都沒跟他計較自己的窩沒了,他還凶什麼凶?莫非,她昨晚說錯話了,所以他一早給她臉子看?

  昨晚她為什麼不裝死算了?!還安慰他,接下來不知道你有幾天要熬,之前雖然累人,可日子過得飛快,這會兒要是被莫名其妙盯上,這是叫人不用活了嗎?

  她得想法子離這位當家遠一點。

  「我沒讓你走,不餓就站著。」剛剛在這小子臉上閃過的是不快嗎?

  西太瀞額頭冒汗,這是擺明著不讓她走?還是猶豫著怎麼處置她?她明明都說了,她睡在貨倉的角落是有苦衷的。小心的瞄了他一眼,只見他眼眸輕垂,修長的手仍舊夾著魚吃,看起來一大桌菜,他就喜歡那盤魚,是個偏食的。

  看他半晌沒聲音,她也不敢再說要告退,那張冷靜過頭的臉,看起來實在比閻王還叫人渾身發毛,「小的……剛剛不覺得餓,現下……發現餓得很。」

  「嗯?」湛天動重重哼了聲,居然掏了下耳朵。

  這是假裝沒聽見嗎?

  西太瀞愣了一下,滅了不久的火氣又冒上來,小臉也跟著熱騰騰的漲紅,「大當家的,我餓了!」湛天動睞著她又是氣又是惱,又是想搨自己耳光,五花八門的表情,心想這小家伙腦子裡都裝了些什麼?

  那個護衛又進來,在羅漢床的腳踏前擺了矮桌,湛天動隨便點了三個菜和魚翅豆腐粥,還有一盤她想都沒想到的杏仁糕。

  甜點,她有多久沒吃過杏仁糕了?她最喜歡杏仁糕了。

  她吃過最好吃的杏仁糕是一個東胡外商與她談生意時,聊到家鄉的杏仁糕,他說東胡人習慣從奶皮子中提取,經過一個夏天晾干,然後將它放在鍋子裡煮,分離出上下兩層,上層黃色的是黃油,下層白色的叫酸油,用黃油加上杏仁等配料,就能做出最好吃的杏仁糕,他因為離鄉,帶著一塊裝著黃油的小羊肚子,食用的時候打開,依舊新鮮滋潤。

  他還親自切開,挖了一塊黃油,讓她嘗嘗。

  她笑著說味道獨特,想不到事後他讓人送來一整塊噴香的杏仁糕,後來,生意談成,他常笑說他的生意是用杏仁糕換來的。

  想起以前,仿佛還是昨日,可昨日已遙遠……

  變成錦娘後,雖然想吃什麼有什麼,心裡卻是極端復雜,既懸掛著太尹,又看不到自己的後路在哪,哪有心情品嘗什麼美味食物?到了後來混上船,窩窩頭還要省著吃,再來,體力活粗重,無論吃什麼,只求不要餓肚子就好,才能保持體力可以干活,今天,居然看見久違了的甜點,令她一時感動得情難自己。她嘴饞的對那盤甜點流口水,雖然看似極力控制的樣子,卻不再需要人催促,很快的行禮謝過,一屁股在腳踏上坐下來,開始喝起稀飯。

  湛天動忍笑連連,真難想像一盤甜點就能把這小子給收買了,可是看他那吃相,應該是餓慘了吧,偏偏舉箸夾菜嚼飯,都透著一股高門大戶出來的優雅從容,他,究竟什麼出身?

  屋裡又是一片靜悄悄,一個忙著填飽肚皮,一個慢慢的喝起茶來。

  西太瀞很快把粥菜都橫掃干淨,起身。「大當家,小的想把糕點帶回去慢慢吃。」

  「既然賞給你了,隨你。」看他剛剛兩眼放光的樣子,居然忍得住?

  「謝謝這位大哥!」她轉向護衛要了一張油紙,將杏仁糕小心翼翼包起來,放入袖子裡,臉上一片欣喜。

  「往後,我吃什麼,你跟著吃什麼。」湛天動不動聲色看著她。

  「從今日開始,你只要在門上待著,沒有我的召喚,不許進來,以後就睡在外間。」

  「擺設嗎?」只讓她顧門,還有外間可以睡,她熱血一下衝上頭頂。

  「你覺得你長得像花瓶、家具,有那麼值錢嗎?你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擺設?看這小子行為舉止,就算聽那些船工說葷段子也不會臉紅,動作言談坐沒坐相、站沒站樣,人呢,隨便到沒大沒小、不分尊卑的地步,那模樣,男生女相,小胳膊、小臉蛋、小腳趾頭……湛天動硬生生甩掉昨晚看見的景像,看著就給人錯覺,看了就鬧心。

  偏生,看著覺得鬧心,卻牢牢的將他說過的話一字不漏記住。昨夜,這小子說話的樣子,誠心誠意,情真意摯,或許不知道那些話抹去了什麼,對他有什麼意義,但是,的確安慰了他心底不為人知的陰霾。

  若非如此,他犯得著把一個來路不明、沒根沒底的人擺到跟前來,他樂意了嗎?「大當家教訓的是,小的太隨便了!」西太瀞乖乖的挨罵。

  「你別高興得太早,我知道你要到揚州依親,地頭一到,你就下船,我再也不想多看你一眼。」看著西太瀞一下就低頭,那滿不在乎又帶股認真的氣質,讓他很悶。這小子有什麼好的,不過在船上相處了,段時日,難道因為這樣便有了感情?為了這種沒有價值的習慣,他做了多余的事情了。

  「小的一到地頭,一定馬上滾蛋,但無論如何,謝謝大當家!」她以從來沒有過的尊敬態度朝他躬身施禮,雙手放在膝上。

  「多謝大當家替小的做的一切。」顧忌她微薄可憐的自尊,讓妹妹春水來喚她,而不是隨便指派」一個男人戳破她睡小貨倉的秘密;看著她在甲板上辛勞,給她安插一個他根本不需要的職位,知道她不願意和別人睡一個床位,甚至給了外間房,還給了跟他一樣的吃食待只是萍水相逢,他卻為罾了那麼多。

  這些看似沒什麼,貴在他身為漕河幾萬眾的幫主,外表冷酷嚴峻,有謀略手段,不講情面,其實卻比誰都細心妥貼,這男人真好。然而這世上沒有無條件的好,人最怕看不清自己的位置,貪心折損情分,她也不是那種真的不知進退的人,再不識相就難看了。

  湛天動以為西太瀞還會繼續蹬鼻子上臉,不料這小子一反常態,這模樣神態怎麼那麼像一個人……那人,性子淡得寧靜雅致,笑的時候宛如雨後初晴長空。

  可荒謬的是他怎麼會把兩人聯想在一起?

  不是看不出來,這小子身上帶著一種復雜氣質,好像一直就應該是清矜雍容,無論怎樣的欺凌侮辱,無論怎麼踩他,他不高興的時候,也生不出半點奴性,高興的時候,或許是掐到他的短處時,才很看心情的捧你兩句,這樣的人,自己居然和心裡念念不忘的人放在一起,湛天動很少這麼無力過,應該說只要和這小子在一起,沒有不被他氣得腦殼直抽疼的時候,但是抽著抽著,怎麼也有幾分習慣……這種習慣是惡習,立即要改,這回,是看在他敏感而聰慧的分上,就放他一馬。「知道就好。」

  「那小的去把家當搬過來。」他沒發話,西太瀞自然的走了。

  「水-」

  門外有聲。「在。」

  「跟著去,看看他弄什麼玄虛。」

  「是。」

  那叫水的護」走了,不到一炷香時間就回來。「主子?」

  「說。」

  「與妹妹兩人分食了,神情還頗偷快,那小姑娘倒是哭個不停。」

  「不是個吃獨食的?」

  「不是。收拾了包袱,正往這裡來。」

  「嗯,下去吧。」

  「哥哥,咱們不如在這裡落腳吧?你看,客棧、高塔、酒樓,到處都是宴飲游樂,每個人都穿那麼漂亮,好不熱鬧,不住這,要住哪呢?」春水蹦蹦跳跳的對著運河沿岸的屋宅林園外觀和鋪子、販夫走卒、人間煙火贊不絕口,像被放出鳥籠的小鳥,興奮個沒完,看見聽見的都是美好的一面,恨不得不要走了。

  「這些時日把你關著,關出一肚子學問,還掉書袋了。」依舊小撕打扮的西太瀞卻是安靜許多。

  南方的繁華和北地的綺秀大氣不同,它屬於一種軟調子,溫溫的、細膩的,全然紙醉金迷的。

  船到淮安,得經過盤查手續,老早就計畫要帶春水上岸的西太瀞兩天前已經稟過湛天動,得了允許,兩人便上岸來了。

  「還不是你逼我嘛,我只是現學現賣,你可別繼續問,我肚子裡什麼都沒有了。」她已經慢慢熟悉自己多了個「哥哥」,經過西太瀞一番調教,也不再奴婢、奴婢的自稱,覺得自己低到泥土裡去了。

  「說我逼你,你可知道要在船上找書有多難,而且你看起來也沒有不樂意啊。」一開始教春水認字是怕她終日待在船上無聊,想不到慢慢學著,學出興趣,倒纏著自己不放了。

  「好啦、好啦,我說不過你。哥,我們在這裡住下吧,感覺這裡挺好的,安頓下來,你也不用再穿男裝混在男人堆裡,害我每天提心吊膽,想說要是穿幫了怎麼辦?你這會兒跟在那位大當家身邊,春水雖然沒能見過那位爺幾回,但能是九省漕幫幫主之一的人,會是好相與的嗎?你的身分不曝露也罷,要讓那位當家知道你的身分,知道我們欺瞞了他,那種人會使出什麼雷厲風行的手段?真叫人煩惱,我們早點離開早安心,你說是不是?」

  西太瀞看著春水蹙緊眉頭的臉,知道春水是真心為她煩惱。

  這事她不是不知道,湛天動一看就是那種眼裡揉不進沙子的人,要讓他知道自己是女子,身分可疑的出外闖蕩,雖說不得已,又有幾個人能明白她的不得已?

  「你說得有理,能腳踏實地的感覺真好,也許也不見得非要去揚州不可,這裡通都大邑,看起來機會多,咱們要是謀生做小生意應該會容易些。」踏在土地上的感覺和踩在船上是完全不一樣,果然還是陸地上最好。

  雖然到目前她還沒能想出確切的嫌錢辦法,但是一進城裡,物產豐饒,生機勃勃,一切叫人心動。當初想在揚州落腳,因為一心想逃,只覺得離通州越遠越好,現在一看春水的話也不無道理,這裡也是不錯的選擇。

  「小姐這是決定了?」春水看起來比正主子還開心。

  「瞧你樂的,既然決定把這兒當做新的開始,」懶得再去糾正她的稱呼,西太瀞道:

  「聽說淮河的白魚是這裡最有名的淮菜之一,咱們先去嘗嘗,然後再到處瞧瞧,如果真要住下,就必須先決定住處,然後再回去把包袱都拿了。」感覺也是有一大堆事情要做,但是,總算是新的開始,這樣離回家的路就近了一步了,她不由得也跟著雀躍。

  「小姐身上還有銀子嗎?」春水很懷疑。

  「一條魚我還請得起。」好吧,她是阮囊羞澀,身上只有一吊錢,也好在這陣子吃住都在船上,沒有別的花費,才能攢下這一吊錢。錦娘的金銀珠寶首飾華衣,當初全部進了當鋪,當鋪供奉狡猾,一看那些她典當的物品,便知道無法拿到首飾鋪子變賣的東西個中必有隱情,開口就折了三成,她不豫的要將所有物品拿回來,供奉見她不像作假,才說如果她願意死當,願再多給一成。

  連朝塵是個闊的,他給錦娘的首飾可都是好的,這般趁火打劫,若是平常,這樣的虧她絕對不吃,可那節骨眼,她無話可說,拿了銀子,逕自去了戰勝鏢局,這間鏢局在京城頗有口碑,她以前和爹一起做生意,陸上送貨,需要鏢局護鏢,用的便是這局裡的人。

  她以五百兩雇了一個武功高強,聽說是鏢局第一把交椅的鏢師,讓他貼身保護西太尹,說定之後,她私下又將身上的五千兩給了那個沉默寡言的鏢師,言明每年她都會再寄五千兩給他,只有一個要求,要滴水不漏的保護西太尹。

  那人臉上有驚愕,花這麼多錢保護一個人,對像也不是王孫貴族……但是他沒多問,收下錢,承諾會盡責。

  最後的五百兩紋銀她給了春水,所以夯不啷當身上剩下二十兩,八兩買了船票,剩下的十兩在張渤那,就剩下幾枚銅錢,落實「窮光蛋」三個字。

  另外,她必須在一年內想辦法嫌五千兩,弟弟是她唯一的血親,她不能不管不顧。

  「哥,你真不是個適合管錢的,那麼多銀票也能掉水裡去。」

  「不就是嗎?掉水裡,全泡爛了。」

  「你一直把春水當外人是吧?」

  「你說的是什麼?」

  「哥如果真心把春水當妹子,就不要跟我見外,春水的銀子都是你給的,我們如果在這裡定下來,要賃屋,要花費,而且也不見得一開始就能找到活兒。如果打算做生意,也要本錢,兩手空空,半步也出不去,我的銀子你都拿去用吧。」

  「我知道了。」西太瀞也不是矯情的人,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現下,她是什麼都沒有了,但是,她相信自己的能力,她會走出一條活路來的。「往後,我會嫌一座金山銀山還給你。」

  「這倒不必,我只要跟著哥可以養老就好了。」

  「切,幾歲人就談老?」兩人說得歡欣,還沒進酒樓大門,就見裡面有兩個男子站在櫃台前不知和掌櫃的說些什麼,她和春水一進門,其中一人的目光掃了過來,經過她,又經過春水,然後慢吞吞的收回來,回到春水臉上。

  春水被那人的眼光看得瑟縮了下。

  西太瀞覺得那人的眼光也太過放肆了,卻看見那漢子拿起櫃台上的一張紙,紙上隱約有個人頭,忽地指著春水說:「是其中一個。」西太瀞心叫不好,拉著春水的手就往外奔。

  「哥!」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春水只能被拉著走。

  那兩個勁裝打扮的男人或許剛開始還有些不確定,西太瀞一轉身拉著春水奪門而出,兩人立即追出來。

  「竟然追到這地界來,連朝塵是瘋了嗎?」西太瀞低吼。錦娘不過就是一個外室,外室跑了,用得著大張旗鼓的讓人追到這裡來嗎?

  原來她們以為已經擺脫的如影隨形的鬼魅,其實還在身邊。

  她不相信連朝塵是出自於喜歡她,不願放手,而是那樣的男人,心高氣傲,受不得人家給的窩窶氣。

  這一路安安靜靜,她以為連朝塵早已放棄,淮安已經夠遠的了,不料還緊追不放。她對淮安陌生,慌不擇路的情況下只能看見胡同巷子小路就往裡鑽。她女扮男裝,這陣子在甲板上沒日沒夜的曬,人又黑又干,她確定那兩人一開始並沒有認出她來,可沒認出她來,卻認出了春水。

  這連朝塵是個狠的,發現她不見,春水也消失,便把她們聯想在一起,如果春水肯聽她的話,找個地方安穩的過小日子,興許不會受這種驚慌。

  她拐進一條幽暗的巷子,拉著手裡的人往最陰暗的角落去。

  「脫。」她嘶啞著聲音。

  「什麼?」春水杏眼睜得老大,小嘴輕喘,她不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卻一下沒反應過來西太瀞要她脫什麼?

  「沒時間解釋,你把外裳裙子脫下來,然後換上我的,記得要把頭發挽起來……還有,無論聽到什麼聲音都別出來,忍忍,我會來接你的。」她聽著那兩個男人的腳步聲從巷子經過,她知道,要是前頭尋不到人,他們很快會回頭,也不等春水同意,就開始扒拉她的襖春水就這樣讓她剝了,想死守清白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面裙你自己解,趕快!」她開始脫下自己身上的短褐外衣。

  一陣兵荒馬亂,兩人互換好衣服,西太瀞沒忘記隨便盤了個髻,胡亂插上春水發上的兩朵絨花,撒開腳丫子就跑。

  「小姐!」春水抱著一身衣服,胡亂往身上套的同時,瑟瑟發抖,眼淚迸了出來。

  「我很快就回來。」西太瀞臨行前這麼安慰她。

  她一跑出巷子,也才轉彎,那兩個追著她們不放的男人很快發現她的蹤跡。

  他們認出西太瀞身上穿的那套湖水綠衣服。

  「是那丫頭!」

  「還有一個男的。」

  「男的不重要,上頭要的是女的,逮到一個,不相信逮不著另外一個。」

  「真是賊溜!」把他們的對話聽得明白,西太瀞破口大罵。

  不知道是要慶幸她們倆個子差不多,還是混亂裡那兩個漢子沒眼力,總之,只見他們緊追不舍,面目猙獰。

  一想到春水應該會安全無虞,西太瀞兩條腿更拼了命的往前,人越多的地方,她越往裡鑽,雖然驚險中幾度絆倒了人家的菜籃子,撞翻了賣孩子玩意的小攤子……她連番致歉,險險被抓到,但感謝這些日子來她的身子被鍛鏈到已經有了某種程度進展,幾次危險都被她泥鰍般的閃過。

  只不過,人呢,有時候不要高興太早,好運也不是用不完的,她不顧一切亂竄逃命的時候,一個硬邦邦的東西對准了她的後背而來,她被打中的瞬間,只覺得腑髒翻轉,氣血洶湧,被擊中處痛不可當,一個趔趄,趴倒泥地,抬頭的同時看見一顆拳頭大的子母鐵膽因為打中她後去勢太急,彈飛嵌在別人家的柱子下。

  混蛋,居然用那麼硬的東西打她,骨頭不會斷了吧?

  那兩個漢子一前一後上來,一個用腳踩住她的膊,耝魯的將她的胳臂往後社——喀拉,小胳臂的脫臼聲和她的哼叫一時嚇跑了柄在屋檐上琢拾羽毛的麻雀。

  路人指指點點說兩人惡霸,只聽那人開口便說:「這是我府上逃奴,無關人等別管閑事!」既然是逃奴,主子怎麼處置,沒人管得了,便三三兩兩散了。

  西太瀞痛得冷汗直流,喉頭有股腥甜一直往上湧,她忍不住,嘔出一小口血來。

  「既然得手,何必下手這麼狠?」撿回鐵膽的漢子有些不以為然。

  胚,我呸,你剛剛打我就不狠了啊?西太瀞心裡把他唾棄一百回。

  「反正上頭也沒說要活的還是死的,既然無論死活,能交代就好。再說有哪個女子像她道麼滑溜的?為了安全起見,先卸了她的膀子再說。」出手的漢子不為所動,提起西太瀞松垮的胳臂。

  誰知道她旋身,一只腳猝不及防的朝他胯下踢去,雖然沒中,他已匆忙間松開手,人凜然一退,她逮到機會,轉身箭也似的又跑了。

  想不到她垂死掙扎之際還有這麼激烈的反抗,兩個男子互看一眼,不相信她還能往哪裡跑,各分兩頭,准備包抄。

  至於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的西太瀞忍著眼中漸漸籠上來的紅霧和膀子的劇痛,拖著身體,幾乎是純直覺的,有彎就拐,有巷子就鑽,有空屋就躲,到後來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哪穿著春水那比她大上幾寸的繡鞋,奔跑中,鞋子掉了,她也沒回頭去撿,迷迷糊糊的,她強迫自己睜開朦朧雙眼,忽然聽見淙淙水聲和絲竹管弦的聲音。

  她循聲而去,回廊盡頭有樂伎嬌柔彈唱,繾綣之聲隔水而來,水榭裡,有人在見客飲眼看要抓她的人就在不到一丈之內,她要不投水,要不,就得祈禱水榭裡有人可以幫她一把她絕對不會投水的,她還有仇未報,怎麼可以讓這些莫名其妙的人把她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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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01:18:09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章 火大的救星

  西太瀞力竭,軟軟倒在四面簾櫳之下,隔簾只見花草掩映的水榭回廊盡頭。

  聽見聲響,所有的彈唱聲戛然而止,隱藏在暗地的水立即出現,一把森然長劍擱在西太瀞脖子上。

  但當他看清那張臉蛋的同時,向來平靜無波的眼閃過一抹疑惑,還來不及向裡面的人稟報,感覺到有殺氣逼近,頓時將長劍右移朝下,嚴陣以待。

  「什麼人?報上名來!」

  兩個賞金獵人也止步於水樹前,看著水樹中不動聲色、猶然自若飲酒的兩個男人,再看著與他們一樣散發同樣氣息,但氣勢更為驚人的護衛,多年的獵人生涯讓他們立即察知對手高低,這一掂量,兩人心裡都有數,裡頭的人非同小可。

  「此女子是連府逃奴,我兄弟追拿至此,驚擾貴人多有得罪。」一人抱拳,完全是江湖作派。

  「我……聽你……在放屁!」極度暈眩又疲累,加上驚嚇,萎在地上的西太靜用完好的那只手吃力撐起身子,不期然看見水那張千年寒冰臉,宛如看見救星,心裡生出一絲希望。

  水護衛在這裡,不就代表大當家也在?可他不是到漕幫總壇去了?

  「水大哥,他們是壞人……」情緒一激動,胸口痛,胳臂痛,牽連到全身都痛,她又從口裡嘔出血絲。

  水看了她一身女裝,卻很男子的用大拇指指腹擦掉血絲,臉上有些傷,真叫人此雄莫辨。

  而裡面聽見她聲音的人手中半盞的酒潑出去了少許,他這動作使得和他對酌的公子生出興趣。

  「熟人嗎?不去瞧瞧?」

  湛天動一口將酒喝光。

  那人也不等他回應,讓侍女掀了簾子,走出來了。

  眾人只覺得眼前一亮,男子清朗俊秀,近似瑭珀的眸子眼波清澈,有一雙漂亮到非常過分的眼睛,眉毛黑濃修長,弧度恰到好處的嘴唇,著月白宮綢箭袖衣、織金蟒紋香囊、玉腰帶,五彩絲攢花結長穗,下面是歲寒三友白玉塊、金雲頭緞子靴,身軀略帶圓潤,面目白皙得像團白雪。

  是一個非常出色的男子,如人中龍鳳。

  他不出來還好,一出面,刷刷刷,許多黑衣人不知道從何而來,其中一個乍然出現在水護衛身旁,手中也是一柄長劍。

  水護衛篤定如常,像是早就習以為常這樣的陣仗。

  兩人一灰一黑,像兩尊門神,容貌一樣冰冷,氣勢不分上下的驚人。

  賞金獵人露出懼色,這種突發狀況是他們預料不到的,不過一個連府逃奴,他們本來還覺得自己大材小用了,怎麼看起來似乎不是這麼回事。「大驚小怪,叫他們下去。」白袍男子直率坦白的眼裡都是厭煩。

  黑衣男子發出一聲低哨,那些黑影瞬間消失無蹤,不懂武功的西太瀞完全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出於本能,她目光越過白袍男子,瞧的是隨著他出來的湛天動。

  看見湛天動,她眼淚汪汪,卻忽然想到自己不倫不類的裝扮。前有猛虎,後有追兵,又想到湛天動忽冷忽熱、忽喜忽怒,反復無常的性子,滿腦門子汗全迸出來,她怎麼有那種捅了馬蜂窩,命懸一線的感覺……湛天動一襲玄黑繭綢長袍,窄袖束腰,領口和袖口繡著萬事如意銀紋,雅致貴氣,一張氣宇軒昂的臉,眉鼻開闊大氣,身長如擎天。他一眼看見萎在地上的女子,那秀麗的瓜子臉,和不知道為什麼從一單一雙變成兩只單眼皮的杏眼,那張他熟到不用特意去想,自然而然就能描繪出來的輪廓,這會兒,發型變了,衣著變了,那模樣,算不得美人,可他的心尖卻被什麼摔了下。

  他猛然想起那夜指腹觸到那柔軟的肌膚和白玉小趾頭的感覺,心如電擊。

  女裝的她,嫩得像塊小豆腐,單薄得像根音蔥,但是他也沒忽略她嘴角的血淸和她那不自然垂著的勝子,以及裙擺的泥和缺了鞋的腳。

  她真是狼狽得可以。

  西太瀞可不知道湛天動此刻心裡想的是什麼,她發現他看見她的一瞬間臉色登時黒\如鍋底,然後就這麼凶猛的瞪著她,好似她頭上活生生長角,角上還冒出了花朵。

  她被湛天動的眼神看得一顆心打起哆嗦,腦袋幾乎要垂到胸前。

  「能站嗎?」

  西太瀞身體一輕,只覺得胳臂和腋下一熱,一雙大手將她扶了起來,男子的氣息一下迎面而來,呼吸之間心跳相交,眼神交會,她霎時覺得有些莫名口干舌燥。

  然而——喀啦,她的哀號還在喉嚨,脫臼的膀子已經被接了回去。

  她抱著膀子,眼裡含著噴薄而出的淚花,剛剛那些感激一下子不翼而飛得干干淨淨。

  「一離開我的眼皮底下就闖禍?你倒能干!」

  「哪有,我和春水只是想去吃白魚,什麼事都沒做。」這是一部分的事實,她那副委屈樣,讓人不心軟都不行。

  湛天動臉上一臊,避開她的眼。「去一邊待著。」

  「嗯。」她低低的應。

  朱璋看得興味盎然,他攏起手,張著帶笑的眼眸,繼續觀望。

  他還沒見過湛天動對哪個女人這麼說話,看似生氣,關心也占了一部分,還有一些模糊不清的……奇哉,怪哉。

  根據多年市井流傳,這男人對女子毫無興趣,就連自己那貌美如花的妹妹,他也看不上,這小姑娘是什麼來歷?真叫人好奇。

  不會是千年鐵樹開了花吧?

  湛天動踱到兩個賞金獵人面前,不怒而威。水見主子過來,很快湊在他耳邊不知說了什麼,然後規矩的退到一旁。

  水從不會胡亂揣測主子的心意,但這次他看得出來,主子不高興,很不高興。

  「一個出來回話。」湛天動的聲音自有一股威嚴。

  其中一人出來,拱手作揖。

  「連府,是哪個連府?」

  「京城。」

  「這幾年聲名鵲起的行商連朝塵?」他沉吟了下,雙目如鋒,精光閃動。

  京城排得上名次的大行商,崛起的新勢力,據說城府深沉,利之所趨,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為了一個奴隸大費周章,看來是吃不了虧的性子,聽聞,若是他志在必得的東西,就算要挖地三尺,也會把東西挖出來,他能成功,可見和這執著的個性有著非常大的關系。

  「是。」

  「你說我的人是連府逃奴,憑證呢?」

  那獵人掏出兩張畫像,一張是錦娘,也就是西太瀞的,一張是春水。

  畫像上的人和西太瀞竟有八分相似,以畫認人,他們又那麼倒霉撞上人家槍口,人家還認不出來就是個蠢的了,蠢人是當不起賞金獵人的。

  看著那兩張極度相似的畫像,湛天動語氣冷沉。「她是我湛府的下人,兩位認錯人「湛爺,您這是空口說白話,她明明就是個姑娘家,而且一見我們兄弟就跑,這是擺明著心裡有鬼。」人就要到手,沒有退讓的道理,就算心裡再沒底氣也不能退步。

  「兩位把他傷成這樣,他不逃,是蠢貨嗎?我湛府不養蠢貨。」湛天動的聲音驀然凜冽到沒有溫度。

  「總而言之,請湛爺高抬貴手,不管她是小廝還是姑娘,讓我兄弟將人帶回交差,屆時,如果不是我們要的人,我兄弟二人一定負責將人完璧歸趙。」獵人面色客氣,也表明不達成目的,誓不放手的意思。

  「西太瀞,過來。」湛天動也不回頭。

  她驚跳,這是要她做什麼?不會要她當眾驗明正身吧?他若真的當眾要她脫衣服,她不如跳河算了!

  「告訴這兩位,你是姑娘還是男人?」

  「既然是男子為什麼要扮成女子?」從事發至今,他已經被繞暈頭,現下要他去想這中間到底出了什麼差錯,他一時還真想不起來。

  「我有這種喜好不行嗎?」西太瀞已經氣到口不擇言,挖坑自己往裡跳的地步了。她的話震撼全場,尤其以湛天動為甚,震驚、惶恐、不信,還有更多更多……不必這樣看她,她自己都不相信了,這麼污蔑自己,她就快樂嗎?她撇嘴,對自己的火上加油非常鄙視。

  湛天動艱困的轉頭,「想要人,叫連朝塵自己來揚州和我說。」

  「要不,讓我們給這位小兄弟驗明一下正身,他要真是男人,我們沒有第二句話,馬上離開淮安。」湛天動輕笑,那笑裡殺氣盈然。「兩位無故毆打我湛府家丁,這筆帳我還沒算,竟然還想得寸進尺?!罷了!各留下一條膀子再走!」湛天動已經不耐煩與他們糾纏,他還有讓他更冒火的事情要處理。

  「你——」賞金獵人駭然,全身蓄勢待發,准備一拼。

  「大當家的,這件事就算了,可以嗎?」西太瀞見湛天動殺氣騰騰,小心的來求情。

  「你膽子越來越大了!」他出口便是責備,就當她是自己人,語氣裡的霸道理所當然。

  反正他罵她也不是只有這一回,「所謂兩國相爭,不斬來使,賣我一回面子,這兩位應該都靠雙手吃飯,要少了一條胳臂,還挺麻煩的。」

  湛天動看著她真摯的眼,還有扯著他衣袍一角的小手,心跳有些不穩定。「自己都自身難保了還妄想替別人求情?迂腐!」

  也不想想這禍誰闖的,還有臉皮說這些?識相的就該遠遠避開,免遭池魚之殃才對。

  「我沒求過你什麼,就這一次不成嗎?」為了不掃他的面子,她踮起腳小小聲的說。

  這讓湛天動想起,這小子第一次求老二,為的是要救他義妹,這回求自己,為的卻是兩個不相干的、還想抓他回去領賞的男人,心腸這麼軟,他是怎麼活下來的?

  那兩個賞金獵人也詫異,本來已經打算一搏,沒想到運氣這麼好,那個在他們手下吃了苦頭的小姑娘回過頭來居然替他們哥兒倆說情,他們在刀口舔血過生活,從來沒見過這種心善的,眼神不由得迷惘了。

  最後,兩人全須全尾的走了。

  湛天動轉向朱璋,感覺衣上那只小手縮回去了,茫然間有股失落,但立即對自己不該有的想法一陣心浮氣躁。

  同樣是男人,他為什麼會把持不住?難道因為太久沒有女人近身了?

  「我有家務要處理,改天再聚。」

  「你又沒有家眷,哪來的家務?如果說是幫務我還能理解。」朱璋不買帳。

  「你去京裡,也沒知會我一聲又走了,我厚著臉皮追上來,一頓飯就想充數了嗎?」

  論譎的是從來不買他帳的這位湛大當家,卻在片刻前買了那位小姑娘的帳,這裡面肯定有戲。無聊的京城,無聊的政客,無聊的送往迎來,他來揚州,是來對了。

  「飯吃了,酒也喝了,你你想怎樣?」湛天動沒好氣。

  「我還想說搭大當家的順風船到揚州。」

  「你的官船就在運河旁,搭什麼順風船?」吃飽了沒事做!

  「知道了,」身分貴不可言的朱璋絲毫不以為忤,風度翩翩的道別。「我先去揚州等你……小姑娘,再見了。」也不忘和西太瀞道別。

  西太瀞欠身福了下,「公子慢走。」

  她的目光太寧靜,明明是見到男子便該羞澀的姑娘,卻沒有一般女子見到美男子會有的羞意,這讓朱璋有些意外。

  朱璋一走,那些樂伎也跟著散了,美如天仙的侍女們也隨著他身後離開,水榭一下只剩三個人。

  湛天動沒好氣的也舉步就走。

  人家稱呼這小子「姑娘」,他就用姑娘的禮節來對應,要男子裝扮的時候,又作揖又抱拳?會被他氣死!

  他一走,水護衛對西太瀞投以同情的一眼,但也只能尾隨著自家主子。她見狀,慢吞吞跟上。

  受那鐵膽一擊,她內腑頗受震蕩,加上一路狂奔,氣血本來就紊亂,要不是方才有那麼;些些喘息時間,大概早就不省人事了。可盡管如此,還是遠遠不夠,人一走動,眼前立即一片發黑,掉了鞋的腳底也傳來一陣陣剌痛,她低頭一看,果然,白襪和腳皮已經磨破,想跟上湛天動的腳步,霎時變得像登天一樣難。

  跟不上?好吧,反正她也知道船泊在哪裡,可是春水還等著她去接……「你還蘑菇個什麼?快跟上!」湛天動忍無可忍的回頭喊了聲,卻發現她落後不只一大截,看起來舉步維艱。

  「別叫、別叫,我就跟上了。」她的聲音小得像貓叫,管他聽不聽得到。這人就不能心存一點點體貼,非得大吼大叫才叫威嚴嗎?

  平常一棒子都打不出一個字的人,今兒個話特多,看起來真的火大了,而那個惹他發怒的就是她。

  西太瀞一面腹誹一面懊悔,惹熊惹虎都好,為什麼要惹上湛大當家?但也是她走運,今天遇上的是他,才能全身而退,這讓她想起一以來忽略掉的事情,那就是要遮蔭,得找大樹,要找靠山,就得找一座最大的靠山。

  她向來獨立習慣,無論遇到什麼困難,從來沒想過要找他人幫忙,其實,她錯得離譜,那些用不著別人幫忙的事情,也許都是她能力所及,但是越來越多已經不是她能掌控擺平的突發事件發生,單憑她一個人,實在能力微薄,就像今天,要不是靠著大當家,她就有可能被抓回通州了。

  所以,她得抱一棵大樹,靠一座大山。

  而那棵大樹、那座大山,不就是……喝!她差那麼一點點就撞上去而復返的湛天動。

  「連走路都不看,你啊,就算掉進湖裡都活該!」凶巴巴、惡狠狠的男人在看到她因為不便,拉著裙擺走路而露出外面的雙腳時,一下窒息了。

  西太瀞幾乎是立刻放下襦裙,把露出一根腳趾的那只腳藏到另外一只小腿後面。

  他一定又要罵她不倫不類,不三不四,把他的臉都丟光了……也是啦,能跟在大當家身邊的,哪個不是光彩體面、走路有風,她的確是滿丟臉的。

  「水。」湛天動叫。

  「主子。」他隨傳隨到。

  「把你的靴子脫下來。」

  「呃?」就算主子要他的項上人頭,水也不會有二話,但……靴子?

  湛天動輕輕瞥他一眼,水,脫了。很快兩只白底皂靴就並排在西太瀞眼前,她覷了湛天動一眼。

  「看什麼看?換上。」他的聲音持續冷冽。

  「我穿了水護衛的鞋,那他怎麼辦?」打赤腳怎麼保護主子?也不是不成,只是有點不雅難看」罷了。

  「謝謝水大哥,我回去洗刷後,還您一雙干淨的。」西太瀞拿起水那不知道比她的腳丫子大上多少的靴子,正想套進去,已經完全無法歸納自己到底在做什麼的湛天動又喊停。

  他脫下自己的海龍皮高底靴,兩腳大咧咧的踩在地上,「穿這雙。」為什麼會有人帶著一身殺氣,把簡單的三個字說得像「找死」?西太瀞直覺這個時候什麼話都不要說最好,感覺上,這位行徑論異任性,好像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大當家,正處在一種他自己也不清楚、不明白、焦慮恍惚的狀況裡,外界一小點不該有的火花,都會讓他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瞧見西太瀞兩只腳都穿上自己的靴子,湛天動滿意的頷首。

  方才看見水的靴子,又瞧見西太瀞可能比自己巴掌還要小的腳,他忽然心頭一把火蹭上來,現下,瞧著這小子的腳安安穩穩的放在自己的靴子裡,不是別人的,自從看到他到現在一顆無法安定的心熨貼的躺回胸腔裡,萬幸。

  接著,他雙腳踩進水的靴子,取而代之,有點夾腳,不過算了,然後轉身就走。

  「真抱歉,都是因為我。」西太瀞覺得自己好像連累了水護衛。

  「不會。」他僵硬的回答。他通常不會和主子以外的任何人說話,這已經是破例了。

  「謝謝水大哥。」

  「不客氣……你看起來不是太好?」他是練武之人,看出她那蒼白的臉不是正常的臉色。

  「不要說,我今天已經給大當家添麻煩了,他要知道,一定又會生氣。」她支起兩只食指擱在頭上,佯裝怪獸模樣。

  這模樣逗得水怔了下,向來不去思考任何除了主子以外事情的腦子,忽地空白了。

  「大當家的,可不可以等我一下?」她喊。

  她還有事要請湛天動幫忙。

  湛天動橫過來尋常人一看,絕對腳軟的一眼。

  西太瀞今日究竟吃了多少的殺人眼刀已經數不清了,多一把少一把沒差,也只能厚著臉皮硬著頭皮接了,不然還能怎樣?

  「大當家……」

  他那磨牙的樣子更像在磨刀。

  「春水還在喜來酒樓附近的巷子裡,我答應會去接她。」湛天動兩條濃密的劍眉糾結在一起,向來喜怒不行於色的江蘇幫大當家居然嘆了一口氣,不再看她,「叫人去接。」水應了聲是,去交代手下。

  湛天動回船上的時候,後面跟著一條垂頭喪氣的小尾巴。

  「大當家,你不是和人談事去,怎麼……你們倆是怎麼遇上的?」正在和水手喝酒吃肉的張渤用袖子抹了抹嘴,紅光滿面,一溜小跑過來,看見西太瀞的模樣,目光都直了。

  幾個蹲坐在甲板上的水手一臉不自在的站起來,齊齊喊了聲:「大當家!」眼光溜到西太瀞身上,心裡同樣納悶,這姑娘,怎麼好熟的一張臉?

  湛天動隨意點頭,逕自進了船艙。

  張渤拉住西太瀞。「小瀞,你這是什麼打扮?」雖然怪好看的,不過,他也不是沒腦的X。「你惹惱了老大?」

  「二當家的……」

  「你別急,俺大哥心裡只要向著你,你就算殺人放火也是好的,他要覺得你不好,你說破天也沒用。」

  「謝謝二當家。」她有氣無力,現下,不管湛天動是擰也好,看她順眼也罷,今天絕對不會太好過的。

  「不過你下次別這麼穿了,害我都不知道該把手擱哪,別扭!」想拍肩膀也不是,不拍,一只手又不知往哪招呼。

  「我知道。」看見她女子裝扮,張渤也沒什麼大驚小怪,沒有用怪異的眼光瞅她,為什麼她會覺得這些河上男兒比一些高門大戶眼界都寬闊呢?

  「你被大當家嚇壞了啊?可憐一張臉白得像藕一樣。」

  「我得趕緊跟上去,待會兒,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出來?」她干笑。

  「你犯了什麼事,這麼嚴重?」他沒見過大當家臉這麼黑,沒見過小瀞這麼沒勁,到底出什麼事了?

  「我先進去了。」她揮揮手沒答,也進了船艙。

  「俺去給你壯膽,俺待在門外,大當家要是真的罰你,你就喊俺。」他說著,要陪同西太瀞一起。

  「謝謝二當家,一人做事一人擔,我自己進去就好,不會有事的。」她婉拒了。

  她揪著心進門時,湛天動提著圓桌上的茶壺正在倒茶,喝了一盞又一盞,最後干脆整壺拿起來往嘴裡倒。

  他從來就不是斯文人,那些個規矩、講究都是這些年日子好過了,一層一層套上來的。人往高處爬,水往低處流,無可厚非,但是多年的歷練也不是假的,他在涼水滑入喉嚨的同時,眼中的桀驁盡去,已然恢復一貫的冷清淡定。

  西太瀞垂首靜靜站著,等他出聲。

  他回到酸枝木圈椅上坐下,深沉的眼盯著西太瀞。

  「你那麼讓我費神,我很不高興!」

  「我很抱歉。」

  「我不管你是男是女,說吧,你的目的是什麼?」

  「我的目的很單純,只有一個,我有必須要實現的承諾,我有要守護的人,我得活下去。」她黛眉下是一雙不易馴服的眼神,靈動的表情變為沉靜清冷,仿佛這才是她最原始本來的面目。

  湛天動微怔。「不是因為有所為而來?」

  「遇見大當家,是無心。」

  「為了承諾和守護,你從連家跑出來,成了逃奴?」

  「逃了又如何?那不該是我的命運,我為什要去承擔?」她的前世,一生下來,命運就被別人安排好,沒有人問過她願不願意扮成男裝,願不願意扛起家中重擔,一生連真正屬於自己的名字都沒有,婚姻也遙遙無期,就算她竭盡全力的將權力金錢握在手中,不也只是希望能掌握自己的命運,不要受人擺布;然而,一到十五\'六歲,怕因為身為女子的身分曝露,她又被逼得退居幕後,將打下來的江山拱手讓人,這一切的原因不是因為她的無能,而是因為她的性別才不被信任。

  她不甘,但世道如此,她能如何?

  這一世,依舊身不由己,只因為女子身分,要被當成送往迎來的饋贈對像,為了想要自由,偷偷摸摸,苟活如螻蟻,但看似露出一線曙光的未來,也可能因為他們的不願與女子為伍,又變成泡沫。

  身為女子的不易,有誰會懂?!

  湛天動心中不由贊嘆。

  真大膽又犀利,這世間有哪個人能這般坦蕩蕩,就算窮其一生多數的男人,也不敢有這種念頭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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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坦白換得落腳處

  「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算一生會陷於被追逐的命運也不反悔?」

  「不那麼做,我才會永生後悔,而且我相信只要我變得強大,擁有反擊的能力,到時候誰能欺負我?」她語氣堅定,眼神清湛如秋水,臉蛋光彩照人。

  湛天動重新審視西太瀞,上上下下打量,然而,他的目光卻無法撼動後者幾許。

  他不得不為這小子的冷靜沉著和言語間的自信喝采。

  這小子的眼裡有仇恨、自責與痛苦,還有一種急欲衝出牢籠的決心,他也看見了他的孤立無援。

  讓人心疼。

  他一直不想承認自己覺得這小子特別,尤其現在與自己面對面的他,臉上帶著破釜沉舟的決心,那樣的決心在並不美艷的臉上,卻美得深入人心,無法否認,這小子吸引了他,無論「他!是男是女。

  「那麼你想怎麼做?!

  「商道。」她毫不遲疑。

  「你在和我議商?」

  「不錯。」

  「憑什麼?」這小子的表情夠坦誠,但是只憑坦誠是做不來生意的。

  「士農工商,商人向來為賤,但誰都不能否認,國家命脈,經濟與軍權並行,君主擁有權得以號令全國,你如果可以將九省漕!悉數收入囊中,漕河直水,從北到南播水迤河、黃河、淮河、長江、錢塘皆可串連,還禾宓包括海外行幫。如果人手有余裕,海外風險雖然大,但絕對不失為一條路。

  一條漕河上,官衙林立,文武交織,三教九流,盤根錯節,要能全部收歸己有,那不只是有潑天的富貴,而是無法想像的頂端了,如果能將橫水海域也盡歸自己所有,那與一個國家的王有什麼差異?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天下沒有共享的富貴。他鷹隼般的眼盯著幾乎要融入陽光中的身影,西太瀞只是淺淺的笑著,那笑裡,有種他好像從來不曾見過的氣度。

  那遙遠的自己,也曾因為一個人有那樣的風華和宛如秀竹的氣質而心動過,為什麼如今卻在別人的身上,看見那抹一直銘記在心的影子?

  「基於現實考慮,因為你有銀子,我沒有。」但是她相信自己的能力。

  「那為什麼你會以為我願意助你?」他幾乎失笑,真是坦白得叫人無法對她生氣。

  問得好!「因為目前的我需要一棵大樹,一座大山,而你就是那座山和樹;你需要我再讓你更往前進,而我是那個有能力的人,我們,互取所需。」在他面前是不允許謊言的,要是不付出最起碼的坦誠,絕得不到他的支持和信任。

  湛天動看著西太瀞凌亂的頭發、纖細的腰肢、髒污的襦裙、一雙不合腳的靴子,此刻的「他」,和清妍秀麗完全搭不上,但是絲毫不影響「他」侃侃而談。他有種荒唐的感覺,眼前這個人是有能力的,就像他記憶裡的那個人,他們倆明明是兩個不同的人,方才卻覺得他們有著同樣的靈魂,這種想法很誇張,也很不合理,可他就是這麼覺得。

  「互取所需?口氣不小,若說我滿足於現況,你對我來說就是沒有用處的人呢?」

  「你不是那種人,你有野心,寫在你的眼裡。」湛天動目光高深莫測的看著西太瀞,仿佛要探進她的靈魂深處。

  「你今年幾歲了?」

  她怔了下,「虛歲十四了。」

  「實歲只有十三。」

  「能識備字?」

  「自然?」

  能識文斷字,口才便給,這家伙總能出人意料啊!

  「我可以相信你是有能力的,你以後也必須向我證明這一點,才能得到我的全力支持,但是經商,現下的你,還無法說服任何人。」這家伙裝得再成熟、再像,還是一個毛頭小子,不論真實能力為何,就算整個漕幫給他當靠山,所謂「嘴上無毛,辦事不牢」,他再有才情,再有本事,也說服不了那些精明的商西太瀞捏緊了拳頭,心馳電轉,但無話可說。

  「最後一個問題。」初見時,這小子反應機智,後來發現他對妹妹溫暖重情;剛才說話擲地有聲,知進退,明是非,即便處於弱勢也不忮不求,到底哪個是真的他?又或者這些,全都是他?湛天動心裡已有決定。

  老實說,他並非要知道西太瀞有多能干不可,但是想留在他身邊,他可不接受敷衍,這小子最好想清楚再說。

  「大當家請說。」

  「你是男是女?」

  如果坦白承認自己是女人,情況會變得很復雜吧,但是繼續隱瞞也沒必要,連府的人追來,她是男是女已經很清楚,他要是也像天下所有的男子一樣,不願與女子為伍,覺得女子不應該拋頭露面,大不了拼個魚死網破,她帶著春水離開漕船就是了。

  「我在你面前會一直是男人的裝扮,這一點你盡管放心。」換言之,「他」是個女子。

  這幾個字鑽進腦海,湛天動已經不知道如何反應是好。

  在方才,還是更早以前,他以為西太瀞會一口咬定自己是男兒身……他這二十幾年受過的驚嚇都不會比今天得到的更多了。

  西太靜是女子!

  她怎麼可能是女子?!她每天在他眼皮子下面晃,言談舉止和一般男人沒兩樣……不,其實她有很多不同,她不粗鄙,不說話的時候一整個人秀秀氣氣的,那時候的她總會讓他覺得漂亮得不像話。她總是讓他一而再的好奇,因此就算她常常沒大沒小,老是頂嘴,他也沒較真過,一再的縱著她。

  他從來沒有細想過,這是為什麼?

  西太瀞是女子,震驚後,他心裡一陣莫名的興奮和如釋重負。對,如釋重負。

  她為男子曾讓他迷惑,讓他坐立不安,讓他幾乎要以為自己是龍陽之癖,前方等著他的是一條不歸路。如今,不用再擔心她是男子,也不用擔心自己是否真的有問題,女子就女子,起碼弄清楚了一件事,他沒有斷袖癖好。

  但是對於他為什麼要那麼在意她是男是女,被一點一點滲透的心底深處,有什麼不敢貿然翻上來審視的,他還沒想過要去正視。

  他眼睛不看西太瀞,但一下又忍不住瞟過去。「你下去整理、整理吧,其他的事,過幾天再說。」他自己的思緒也需要整理。

  經過先前一番折騰,回到船上又挨到現在,她的臉色白得幾乎透明,溫潤的唇瓣看起來干澀泛白,她的身子一定受了傷,粗心如他卻沒發覺,見她一臉僬悴,竟柔弱得讓人心跳加他的意思是她能留下來了?還是有待觀察?

  反正這會兒船還在河道上,他今日要是沒趕她下船,她留下來的機會就很大了。

  西太瀞行了半禮,靜靜離開。

  湛天動看著她悠悠轉過去的側臉,心裡打起鼓來,他以後要怎麼和她相處?把她當成女子照顧憐惜,她應該不願意,把她當男人,繼續將她呼來喝去,他做不到。

  這一天開始,湛天動多了一件不為人知,苦惱的事情。

  自從那天以後,西太瀞再也沒有見過湛天動。

  她還是住在艙房的外間,張渤和炎成輪流送來傷藥和關懷,至於春水則像只小母雞似的護著她,張羅這,張羅那,嘻笑聲比較起湛天動艙房裡的冷清,她的小房間熱鬧得像春天。

  他們不會知道,幾個隔間之外的湛天動經常氣得磨牙,但摸著良心說,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氣什麼?

  就這樣一直到了揚州。

  船一過鈔關,直入城內小秦淮河大碼頭,就見大河遼闊,千船南來北往,競發爭流,那種磅礡氣像,叫人嘆為觀止。碼頭出去就是一條林立的街肆,只見萬頭攢動,車馬熙來攘往,小秦淮河烏篷帆船爭道,沿岸歌樓酒館,燈影箏聲不斷,來來往往的人有金發碧眼的海外商人,有波斯大食胡商、新羅人,帶著異國風味的人種比比皆是,建築宏大,景色優美,一派通都大邑氣像。

  西太瀞聽說揚州繁華,卻沒想到這漕河要埠大城奢侈華靡到這種程度。

  「太尹行」放在京城,絕對算得上是人人知名的行號,可是再知名、再有錢,也沒能飛出京城,如今腳踏實地踩在這裡,西太瀞覺得以前的自己根本是井底青蛙。

  沿路,林園到處有,四月時節,大片雪白、淡紫的瓊花正當盛開,花香撲鼻,蜂蝶飛舞,美不勝收。

  湛天動的私宅,位在離小秦淮河有一段路,居城中,坐北朝南,大門出乎西太瀞意外的樸素,黑檀木門門楣上掛著一塊梨花木匾,濃墨重彩,遒勁有力的書著「江蘇湛幫」四字。繞過雪白的影壁,兩尺見方的青磚鋪設直抵正廳,無花的綠葉植物擺設兩邊,地面邊角還有相對先進的排水設備,大堂的材料用的全是楠樟這類的硬木,八扇樟木正門大開大闔,面闊五間,深進兩間,連綿的花牆游廊連接外宅與內院。

  大堂左右放有數把楠木寬椅,一看就知道是湛天動議事的地方,偌大的廳堂裡,這會兒就他們一行幾個人。

  「娉婷。」湛天動低喊了聲。

  「大爺,您回來了,二爺。」一個窈窕女子掀了簾子出來,一身薔薇色衫子、花綾裙,頭簪流蘇金釵,頸子上戴著一圈瓔輅,水目彎眉,秀外慧中的江南美人。「這回京裡行,一切可順利?」盈盈見禮後,從言談,從衣著,西太瀞看出這位娉婷姑娘在府中的地位肯定不低。

  「小娉婷,俺呢?你怎麼就不問問俺過得怎樣?」張渤就是個不甘寂寞的,忙著來打趣一下也好。

  只見娉婷嫣然一笑,露出一排貝齒。「這可輪不到婢子操心,二爺家的幾個姐姐們可是早在家裡叨念著了呢。二爺出門在外,耳朵都不癢嗎?」她說得輕快俏皮,給人好感。

  果然,張渤哈哈大笑,「她們會惦記的,不就是俺有沒有從京裡帶新式的胭脂水粉、布料頭面……」揮揮手,逕自去了。

  湛天動也不以為意,他坐在首位楠木大椅上,喝著家僕沏好的茶。「這是京裡來的客人,給他們兄妹安排一個院子。」

  「同一個院子嗎?」娉婷不解,按理說,妹妹住內院,哥哥是男人自然住外宅,哪可能同住一個院子?

  湛天動壓根沒想到這裡,內院的事都由娉婷管著,經她一提醒,驀然想到西太瀞的身分,他瞪了她一眼——你就是個找麻煩的!

  西太瀞聳肩,又不是她願意的。

  外宅都是男人,他哪能將西太瀞放到男人堆裡?「她住東南角的縹緲樓。」

  「縹緲樓嗎?婢子立即讓人整理出來。」娉婷微愣,不由得多看西太瀞兩眼。

  縹緲樓離主子的波光閣不遠,一個獨立的院落,從來不曾用來待客,想不到這未及弱冠的少年竟有資格進住。

  但是她也知道通常能讓大爺帶回來的客人都不是普通人,望向面目清俊、淺淺帶笑的西太瀞和春水,心中不免有些疑惑。說是兄妹,還真沒幾分像,衣著也普通,可雖然心中疑惑,也不敢怠慢,轉頭招來一個二十出頭歲的大丫鬟,吩咐下去,讓她帶人用最快的速度將縹緲樓整理出來待客。

  那大丫鬟也不含糊,點點頭隨即下去辦事。

  可見湛天動這私宅常有客人留宿,丫鬟們對這些事已經司空見慣。

  隨後,娉婷領著兩人,便往後頭去了。

  她們前腳剛走,一名男子未經通報,進了正廳,扎著紅腰巾的兩名手下皆認得這個人,無須通報就讓他進了門。

  「屬下拜見幫主。」

  「不必多禮。」

  「謝幫主。」男子恭敬道。

  「如何?」

  「屬下已將那人的身分查清楚了,據屬下調查,這錦娘年十三,個性柔弱,父親原是漕河的纖夫,因為閘口坍塌,折了一條腿,為了父親和弟弟的醫藥費,被娘親賣給人牙子,最後落到了連朝塵的手中,如今不知去向。」

  「她父親沒有得到任何撫恤嗎?」

  「沒有」

  「這些狗官,真是欺人太甚!繼續!」官衙裡克扣的肮髒事可多著,流血流汗的命最不值錢。

  「錦娘是連朝塵的外室。」

  湛天動皺了下眉。「外室?她幾歲時賣人的?」

  「十歲。」

  「為什麼過了三年後才想要逃?」聽著屬下的報告,湛天動若有所思的摸著桌子上的木頭紋路。

  「據說連朝塵想捐官,要將她送人。」

  「不願意去服侍別人嗎?」依照他這些天觀察,西太瀞的所做所為都異於常人,要不是別有居心,要不就另有隱情。

  無論怎麼看她都不像那個性情柔弱,叫錦娘的女子。

  「據情報,這錦娘大字不識一個,沒上過一天私塾。」不識字?的女子,他侃侃而談,和他分析經濟情勢,親口說她能識文斷字?

  這不合理。「消息上還說,數月之前,她曾懸梁自盡,從鬼門關回來後,性子、生活習慣都變了,就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這些消息都確定?」

  「回幫主,這名探子以膽大心細出名,是業界的高手,應該不會有誤。」湛天動心想。完全變了一個人嗎?

  「另外……」

  「另外還有什麼?」

  「跟在那人身邊的是她的貼身丫鬟。」

  「丫頭嗎?我知道了。」既然確定是錦娘身邊伺候的丫鬟,那這錦娘便不可能是假的,那模樣也不像易容,問題究竟出在哪裡?

  一個十歲被賣,個性柔弱的姑娘,不識字,好端端的在連朝塵給她安排的宅子裡住了三年,懸梁自盡後,不但能識字,個性更變得堅毅無比,還知道要女扮男裝逃亡?

  「挑四個最俊的揚馬蘇戲子給連朝塵送去,然後讓他簽字畫押,將錦娘的賣身契拿回來。」賠了一個賺了四個,只要是生意人都會知道這生意劃算。

  「是。」

  「去辦你的事吧。」他的眼光晦暗裡有璀燦,明滅不定,令人無法捉摸。

  男子應聲退下。

  大堂裡剩下湛天動一人,食指輕敲桌面,陷入深思,但更多的是迷惘。這西太瀞、錦娘,錦娘、西太瀞、西……慢著,他心裡躐起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她和西府到底是什麼關系?西太瀞、西太尹,西太瀞、西太尹,他忽然一凜,心狂跳得不能自己。

  「我聽說你回來了,京城的事可都辦妥了?」一聲朗笑,一名年約五十的中年人一腳跨進正廳,他有著彎刀的眉,精明的雙眼和半白的頭發。

  「昆叔。」湛天動起身,神情已然一片平靜。

  林昆也不與他客氣,進了廳,便在次位上坐下。

  「看茶。」湛天動喚。

  很快便有人送了一盞香氣四溢的霍山黃芽,霍山黃芽形似雀舌,嫩綠披毫,香氣持久,滋味濃厚回甘,湯色微黃,明亮清澈,是林昆最喜歡的茶品。

  「你不是經常抱怨身邊沒有好使喚的人,我這趟,給你帶來一個伶俐的,你用用看,說不定會喜歡。」蘇州漕幫的生意多半交由林昆打理,各地文書往來也由他一肩承擔回復,責任不可謂不重。

  只有少數的人才知道,他湛天動,不識幾個大字。

  「你不會誆我這老頭子吧?」那西府當家的死讓大當家非常不高興,不同於北上時陰郁的神情,方才抬眼看他,還瞄見大當家嘴角勾著笑,是他老了眼花還是怎麼著?或者,真有人能引起大當家的注意,讓他不再因為西太尹的死而暴躁陰沉?

  莫非就是大當家口中伶俐好使喚的人?

  呵呵,他倒要瞧瞧。

  「你談生意的時候可以捎上她,探探她的深淺,我真想看看她能有什麼用處?」他好摩拳擦掌的瞧著。

  「大當家哪裡找來這麼讓你感到有趣的人?」林昆好奇了。

  「半路撿來的。」他和林昆感情上形同父子,有些不為人道的,多少,他會向這個老者吐露一點。

  「隨便把人帶回來不像你的行事風格。」動兒行事果決,雷厲風行,有上位者的堅韌,狠絕的心智,看似冷酷,其實最沉得住氣,絕非感情用事的人,這次貿然帶回來一個人,居然將能他堅硬的心軟化了,這麼特別的孩子,林昆非得見見不可。

  在他以為,這是好事。

  動兒這孩子太辛苦,一個沒根沒底的孤兒要如何能坐上這江蘇幫的幫主位置,那可不是搶食一塊肉餅這麼簡單的事。鹽場干戈、漕幫風雲、壇口惡鬥、漕司官僚,扯爛帳的事情太多,可是他都走過來了,只是身邊始終沒有一個人能走進他的心、住下來,給他撫慰,使他變得更強壯,更無畏。

  林昆從來沒想過有人能改變他,因為自己在他身邊這麼多年都做不到。

  「我也不知道她是什麼,為什麼讓我那麼在意?我有時候會懷疑,她到底對我做了什麼?」最近看到她,他的心都會評評跳,真的不妙。林昆微笑,能讓這孩子掛在嘴上的人…哎呀,這是開竅了吧?好現像,好現像,他都開始期待了起來。

  「人與人互相吸引,都是從這樣來的。」

  吸引?有嗎?西太瀞滿腦子大概只有嫌錢這件事。

  「對了,大當家不在的這些日子積了不少幫務,總商們、漕運司邀宴的帖子都積著沒回,那位貴胄也在瀲瀠湖住下,說要等著當家的你回來……」

  「成!先挑一些無關緊要的幫務公文給我,朱璋嘛,反正他也跑不了,他要是知道我回來,悶了,自然會來找我。」人家處理公文不都是從重要的為先?

  不過林昆素來知道湛天動不會做無用之功,他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放在書房,重要性從上而下,當家的一看就知道。」

  「來人,去叫西太瀞來。」湛天動拉開嗓子喊。

  想到有理由把她找來,這些天不知道該怎麼跟她搭話的煩悶心情一掃而空,如同雨後晴空。從來富貴迷人眼,這宅邸大處氣派,小處精巧,既保有江南圜林的巧思精致,也不乏北方的寬闊特色。

  西太瀞很平常心的看過去,畢竟,上輩子的她經常在外面走動,眼界不低,春水則是看得贊嘆連連。的確,這一路走來,疏林橫空,小亭依著粉牆,傍有綠水,手法巧妙,揉合了景致,也將臨水房舍暈染得寫意動人,四面角樓佇立,游廊逶迤曲折隱在其中,別有曲徑通幽的感覺。

  三人都自我介紹以後,娉婷將她們引進東南角的小樓。

  小樓門有門匾,用一方大石以清漆在上面寫了「縹緲樓」三個字。

  樓有上下兩層,還各有左右兩間耳房,廊下數十盆暖房催烘的芍藥、碩大的菊花。推開門,是一扇四折玉雕花開富貴屏風,裡面一張花梨木座榻,坐榻比床短,比榻寬,三面圍欄鋪著水紋菽菠涼簞,中間放一四角小桌,兩邊可半躺一人,四角琺琅藍彩大花瓶插滿比嬰兒頭顱還要大的牡丹,唾壺、茗碗、鏡屏,無一不精致。「如果還有任何缺失,吩咐一聲,我會讓人送來。至於每日飯食就要麻煩春水姑娘到西側的廚房去領,要是不知道路,我會派人來領你過去。」娉婷客氣的說道。

  「多謝姐姐指教,春水知道了。」春水福了福。

  「西公子如果沒有吩咐,我還有事要忙,先告辭了。」娉婷行禮離開。

  「哥,我可以到處去看看吧?」娉婷一走,春水就像少了拘束的小馬,在屋裡轉了一圈後,想去其他房間轉轉,不是她大驚小怪,是她真的沒見過這麼漂亮的院子,巴不得可以立刻將這座小樓逛過一遍再說。

  「去瞧瞧你喜歡哪個房間,喜歡了就是你的。」

  「真的?」春水的臉上開出花來,「如果我爹娘知道我能住上這樣的房子,不知道會多替我開心?」自己能吃好住好卻無法和去世的父母分享,不免失落。

  「只要你過得好,你在天上的爹娘也會替你高興的。」春水這一喳呼,不免讓西太瀞想起西府裡的弟弟,心中一片黯然。

  「謝謝哥,每次都讓你安慰我。」春水很快打起精神。

  「我們是自己人你忘了?」

  「春水知道,我以後不會再說了。」

  看她點頭,春水便高高興興的出門,四處探索勘查去了。

  西太瀞環顧四周,不得不說娉婷是個能干的管事,也才多少時間,她便能讓人整理出看似精心打點的房子,就算湛天動不在家,這宅子裡都會是安然妥貼的吧。

  她的心平靜如常,應該說,那天湛天動沒有將她和春水趕下船,又給她們安排這樣的住處,她的心就安了一半,另外一半,就得看她自己了。她要是表現得好,這裡就是可以讓自己強大的地方,要是表現不好,漕幫不養不做事的人,被掃地出門是早晚的事。

  所以,她不會有像春水那般激越的情緒。

  屋子裝飾得再如何好,都不是她的家,她早已經沒有家了。

  沒有家的人,只要有瓦可遮頭,到哪都是住處,卻無法稱之為「家」了。歪在軟榻上,她正想閉眼休息,卻聽見外面有人喚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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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01:18:43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章 狐狸商女

  「小兄弟,大當家的有請。」

  「謝謝這位大哥,請先走一步,我馬上就來。」西太瀞捏捏鼻梁,好你個湛天動,連悲秋傷春的時間也不給她。

  她該謝他,還是罵他?

  看了下衣服沒有不整,她快步走出房門,知會了正從耳房過來的春水,便疾步往正廳而去。

  方才經過的路雖然復雜,卻也難不倒她,來時,她已經將沿途的路線記在腦子裡,也因此,她沒有花太多時間便來到正廳。

  「大當家,您叫我?」

  湛天動眉毛未動一分,只望著她,這是多麼奇怪的一件事,她那不動如山、清靜自若的眼神和他記憶裡的那個人一樣。可是他不喜歡她這樣的表情,讓人覺得自己不懂她,好像也沒有誰能走進她的心,這讓他心裡發慌。

  「您喚小的,有什麼差遣?」他那兩只火眼金睛盯得她全身發毛。

  「你不是急著想取信於我?我這是在給你機會。」她看起來精神不若剛剛的好,之前身上有傷,這些天還沒調理好嗎?不是讓老二給她送傷藥和參茶去了?都補到狗身上去了嗎?

  「是。」她垂睫,聲音不高不低,不卑不亢,冷冷淡淡,按著規矩來,絕不多獻一點殷勤。

  林昆蹙了下白眉。是個少年?雖然年紀看起來不大,但眉宇有股出塵氣質,高雅不俗,靜靜站著的確會令人錯眼。

  可是,怎麼會是個男的?

  會讓動兒注意的人不應該是個女子才對?他都到了該成家的年紀了。

  之前那西府當家的,因為距離遠,雖知道動兒心中有那麼個懸念,他還真不怎麼放心上,可這個……也是個男的啊!

  養小倌這種事在高官富賈中並不少見,但都在暗地,明面上全是正人君子,他萬萬想不到湛天動也喜歡變童小倌。

  林昆覺得全身力氣一下被抽光,好像老了十歲。

  湛天動完全不知道林昆心裡的天人交戰,他對著西太瀞說道:「這是昆叔,往後他出門談生意,你就跟著。」

  「昆叔好,小的叫西太瀞,昆叔叫我小瀞、阿瀞都可以。」她轉頭見禮。

  「你走近點,老夫瞧瞧。」林昆一雙眼仍瞧著西太瀞。

  她聽話的走近,停在三步以外。

  他的眼像要把她看清楚似的,一眨也不眨,話語漸漸的泛起一抹意有所指。「難怪得往府裡放,要是放在幫裡會出事的。」被林昆這樣上上下下打量,西太瀞也不惱,她穿著男裝,這老者卻能看出來她是女子,可見他的確有一套。

  「你要我把你當姑娘看?還是爺?」

  「您說呢?」

  「會叫的狗才是狗,會辦事的人我才用,老夫不在乎你是姑娘還是爺。」

  「謝謝昆叔。」西太瀞抿出一抹笑。

  「哼,我答應用你了嗎?」

  「我不是狗,我不會叫,但是跑腿我行,辦事我能,我不會扯您後腿的。」林昆又多看了她一眼,這娃兒是個反應快的,眼睛不閃不躲,晶亮有神,看起來的確招人喜歡,剛剛,他還真是白擔心了。

  「不怕拋頭露面?」

  「人生除了生死無大事。」

  「好好好,老夫欣賞你的人生除了生死無大事!」放下心裡的大石頭,已經無事,林昆便笑呵呵的走了。

  湛天動眼覷西太瀞嘴露笑意,有些不滿,想到她若是在外,面對的都是男人還如此,這一想,肚子裡就像吞了一只蛤蟆那麼不舒坦。

  「就這麼值得高興?將來吃了苦,回來不許喊累。」那口氣裡不自覺的偏袒自己都沒有感覺到。

  「能嫌錢誰會不高興?包裡有錢腰杆直,哪裡不對了?」即便還無法單獨出去和人談生意,萬丈高樓平地起,她相信會找到機會的。

  前進一步,那表示她離回家的路近了一點不是?

  「你要在外面丟了我的臉,回來看我怎麼整治你。」

  「你不會有這個機會的。」他就喜歡看她這副自信的臉龐,神采奕奕,像一朵開在朝陽下的花,看著她,心情都會為之一亮。

  「你住在我湛府,就是我的人,名為小廝,月薪一吊錢半,至於你那個丫鬟去廚房打下手,天下哪有主子干活、丫頭享受的事!」他對兩人的角色互換很不高興,之前不清楚也就算了,如今清楚兩人的底細,那麼誰該干活就很清楚了。

  「我並沒有把春水當成下人……你去調查我?」她想分辯,但馬上警覺到此事,一張小臉繃了起來。也是,像樣的人家都不會用來路不明的人,即便是家僕也多是世代傳承,關系盤根錯節,像京中有頭有臉的人家,貼身伺候的都是家生子的世僕,反觀外面買來的,無論再能干優秀,都不會受到重用,何況她這種不知根底的人。

  湛天動勢力大,這一路她看多了,官府漕司都要賣他情面,這也讓她看清,唯有漕幫是黑道、白道爪子都伸不到的地方,除了這裡,目前的她還真的無處可去。

  對上他那犀利深邃的眼眸,她壓抑下心裡的氣憤,沒吭聲。

  「還有什麼話要說?」他一直靜待她的反應。

  「……沒有。」

  「那就好。」憑良心說,湛天動不是一個好捉摸的男人,按理,她逃奴身分一旦被知道,只有被驅逐一條路可以走,可是他既沒有趕走她,也沒有深究她的逃跑原因,唯一氣了幾天,對她不理不踩,是因為知道她是個女子。

  是人都會生氣,因為她從頭到尾的撒謊,謊話向來最傷人。

  可她沒辦法對他解釋自己的苦衷。

  他給她單獨的院落,多余的丫鬟一個也沒給,是要讓她保有隱私,這麼大度的男人,是女人都會心動……好吧,他也不是全無缺點,平常愛找碴、愛罵她,但也很容易摸順他的毛……這算缺點嗎?

  其實,她對他知道得也就這麼多……不,還有在水榭的時候,他脫下鞋子給她。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隨便把自己腳下的鞋子脫給一個女人穿,想到這,她的腳底仿佛還能感受到那大鞋裡的溫度,臉無法控制的熱起來。一個人對你好還是不好,如人飲水,很容易明了的,他對她似有好感,她知道。

  怎麼說她兩世加起來的年紀早就超過三十歲,外表縱使青澀,內在卻擁有著成熟女子對感情的渴望和敏銳。

  一想到這,她的心忽然跳了一下,她會不會不知不覺中對他的印像太好了?好得一顆心已經開始偏向他?

  可是,她有什麼資格談情說愛?

  前世的她在感情上完全是一張白紙,這一輩子,她也只能如此。

  動情動心,只會害人害己。

  她是什麼?

  她是西太瀞。

  前面等著她的是還身陷在西府的弟弟、不明不白的仇人,現在的她連站穩自己的腳步都還不能,感情,是她最不需要的。

  「你在想什麼?想得眉頭都打結了。」他一瞬也不瞬的瞧著她,瞧著她的臉色變來變去,她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當一個男人除了對女子的外貌感興趣外,又開始想探索她內心的時候——湛天動不知道,自己對西太瀞已經超過好奇和興趣了。

  就算還弄不懂西太瀞之於他是什麼,更別提自己的心意,但是他能確定的是,他放不下她。

  對他來說,西太瀞很復雜,一點都不簡單,而他,喜歡富有挑戰的事情,譬如,把江蘇幫這塊人人垂涎的肥肉放到自己碗裡面;譬如,西太瀞。

  「那院子還滿意嗎?缺了什麼去向娉婷要,她是府裡的管事,府中沒什麼人,她常常沒事做,所以不用客氣。」

  「除了家具俗了些,其他都還好。」她對他的內宅並不關心。

  「那就照你的意思,想換的,都換了。」俊容潔出快意,完全不在乎她的直白。嫌棄他的眼光嗎?他倒要看看她的眼光為何。

  「我只是玩笑話,大當家的眼光獨具,我感激都來不及了。」她只是借住,有屋子住就感恩戴德了,不必多此一舉。

  她這嘴,為什麼只要碰上他就會有自我意志、不受管束了呢?

  果然言多必失。

  「西太瀞,我們認識的時間雖然不長,不過我也大略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在敷衍我,和認真的時候是不一樣的。」

  「哦?」

  「你認真和我說話的時候眼睛特別亮,敷衍我的時候,就不然了。」

  「大當家觀察入微,果然不是普通人。」那敷衍他的時候,她是什麼樣子?西太瀞幾乎要脫口問出。

  「這話,就言不由衷了。」湛天動笑道。

  西太瀞被他一雙幽深如潭的眼睛注視著,有些頭痛了。她現在發現這男人看似什麼都不在他眼裡的樣子,不是無所求,而是在他看起來,沒有東西是他得不到的,自然對什麼都無所謂,也不會想去爭取,可是一旦有他看中的,他是志在必得。

  她現在是他發現的新玩意嗎?

  「請相信你聽到的。」

  「好,你的贊美我收起來。」他是男人,也有虛榮的時候,她的話,他受用,他希望不管多久,他在她心裡都一直這麼高大。

  「大當家的叫我來,有事?」

  「跟著。」湛天動領先走出正廳,經回廊,穿垂花門,走進一間寬闊的書房。

  繞過紫檀雕蟠螭玉壁座屏,一幅巨大的九省漕幫勢力分布圖垂掛在牆壁上,上面各處漕幫的地盤劃分得清楚明白,但目前只有江蘇、浙江、松江也就是江蘇幫,是用赭紅色的塗滿。

  原來,他早有統合漕幫之意。

  把目光從那掛圖中移開,久違的書香、墨香和寧靜的氛圍,令西太瀞深深的吸了口氣。她微笑的樣子,湛天動看見了。

  那是只有喜歡書香、喜歡筆墨紙硯的人才有的神情。

  一方安寧的鬥室中,擁書閱讀,多少功名利祿盡付雲煙。

  他沒有上過一天私塾、學堂,但為了與人拼搏,間接學了不少,可是他還是不懂閱讀的樂趣,只是每每坐在這裡,他都能覓到一份心靈上的平和。

  他落坐,指著案桌上一落落的案牘說:「這些帖子和來往文書,你看著處理回復吧。」她靠近了桌案一些,一眼掃過。「這些是大當家與各處的往來公文,我怎麼能看?」壇口、分點、官府、鹽商、士紳,裡面不管有沒有機密,沒有一項是她能過目的。

  「無妨,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你拿到那邊去。」見她不動,湛天動很好心的抱了一摞書信文案給她。

  西太瀞沒辦法,只能伸手去接。

  靠著軟榻旁邊有張小幾,筆硯一應都有,她還能說什麼?

  她舉步,將文案放下,繞到小幾後面盤腿坐下,認命拿起最上面的書信拆開。

  外面是碧空如洗的好天氣,屋裡日光從漏窗裡灑進來,彩色飛禽鏤空香爐裡,伽南香煙西太瀞因為專注,微垂著頭,露出一截如同像牙白的頸子,湛天動的目光從她的頸線延伸到領子裡面,順著細肩游走到胳臂,然後到她的手指,緩慢的收回視線。屋外松濤隱隱,一室寂然。這樣,很不壞。秦淮河上的景致漸好,俯鏡清流,桃金娘花夾著綠柳河堤,華屋連苑,美不勝收,街肆、歌館、茶樓遍布兩岸,熱鬧非凡。

  路上到處可見詩社、茶會、棋館,女子戴著帷帽,就算沒有丫鬟婆子陪同,照樣大大方方的走在路上。

  這般風氣大開,全賴天儔王朝奉行「以德睦鄰,和諧周邊」的外交政策,在這種背景下,大量外交使節出使,使得各國貢使上表進貢,南洋商人進出頻繁,外貿急遽發展,不只刺激經濟,也影響了對女子綁手綁腳的態度。

  西太瀞和林昆下了馬車,一前一後進了揚州最負盛名的「客似雲來」茶館,伙計一見林昆,知他是茶館的常客,照著老規矩,二話不說將人請進了二樓的包廂雅座。

  今日,林昆和揚州行商首何軒約在這裡談生意,西太瀞隨行。這幾個月來,她白天大半時間還是湛天動的小廝,分擔了昆叔一些幫內次要的文書往返事務,另外一半則跟著昆叔走遍小半個揚州,名義上是個長隨,不需要她伺候的時候,她就和那些大小商人的下人廝混,請他們喝茶,賭牌九的時候隨便輸點小錢,贏得他們的信任。時間一久,那些人對她推心置腹,大小事沒有不可對她說的,就連那些商賈的家務事,誰又納了十八房妾、誰是懼妻一族,夜宿河房被正妻殺了個措手不及,昨夜跪了洗衣板,她也了若指掌。

  上得樓來,三個男子已經在座,一個看起來穩重練達,痩長臉、蓄須,他便是揚州行商首何軒,他以米糧起家,後來到處做生意,多方發展不知發了幾多財,到了中年,已是嫌得盆滿缽滿。

  另外一個身形高大,一頭金色及肩頭發,一雙海藍色的眸子,寬額隆鼻,雙目炯炯,竟是個南洋人。

  最後一個頭系方巾,儒衣文人打扮,還沒開始說話,卻不知為何神色緊張,一腦門子的虛汗。

  西太瀞一身青衣,不多言語,幾人都當她是長隨,對她沒有多看一眼。

  眾人坐下後,西太瀞在一旁聽著,這才明白,這個叫傑克遜的南洋大商人在他的國家擁有寶石礦坑,專門生產最頂級的原石,這次他帶著五艘南洋最上好的香料、珊瑚、瑪瑙、寶石、珍珠出海,堅持要用這些來換臨清方家的茶葉、兩湖吳家的綢緞和杭州阮家的瓷器。

  方家的玉露茶,吳家的天絲蠶、阮家的玲瓏瓷,一向奇貨可居,不是任何商人想買就買得到的,因此就連身為行商首的何軒也不敢打包票能如傑克遜所願。

  但是他看過傑克遜的寶石翡翠,眼饞到不行,想來想去,獨食吃不了,所以找來林昆,看他有無對策。

  傑克遜帶來的翻譯顯然勝任不了這份工作,詞不達意就算了,很多專業的字眼講得大家直蹙眉頭。

  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他從海外帶來的翻譯一到揚州就水土不服,腹瀉到腿都軟了,床也下不了,只好臨時請了這麼個人。

  能講多國語言的人本來就不多,這些年因為邊貿、外貿盛行,擅長他國語言的人才變得炙手可熱,可惜語言真的需要天分,能翻得地道、表達出精髓的人真的不多,海外的生意不是人人有辦法做,溝通也是一個問題。

  對林昆這種完全不解其意的人來說,這樁生意他已經有心理准備是談不成了。

  西太瀞看著眾人沉下來的臉色,慢慢踅到林昆身邊,耳語了兩句話。

  「昆叔,我覺得這筆生意可以做。」

  「你聽得懂那南洋人在說什麼?」林昆心裡一驚,卻不動聲色。

  「懂一點皮毛。」

  「他要什麼?」

  「方家的玉露茶,吳家的天絲蠶、阮家的玲瓏瓷,作為交換他五船的香料和寶石。」

  「你有把握能拿到他要的貨品?」他也不敢拍胸脯允諾能做到的事,她又怎麼敢誇口?

  「可以。」

  「確定?」他臉上的皺褶這下子全都拉直了。

  「確定!」

  「你好大膽,這可是不能玩笑的。」

  「請昆叔相信我一次。」她的眼睛亮得驚人。

  林昆凌厲的看著這些天隨他跟上跟下,就只差沒跟著他回家的丫頭,她的斬釘截鐵和氣魄讓他不由得被感染了。

  有何不可?

  她有心要試,就算不成,對商號也沒有影響。

  老實說,他也想看看她的能力到哪裡。

  「既然你這麼有把握,就去試試,可是你要知道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你代表了商號。」

  「我知道,謝謝昆叔。」被人無條件信任的感覺是那麼美好,她豈能辜負她身邊這些人?再說,這是她第一步,她一定要成功。

  她轉身,恬淡的笑著對傑克遜說:「傑克遜先生,你的生意我們接下了。」

  「真的?」她流利的異國語言讓所有人齊齊呆住了。

  「但我有一個條件。」她輕笑淺談,就好像在談今天天氣好不好一樣。

  傑克遜對她好奇了,就連何軒都不敢接的生意,這個小人兒到底有什麼能力答應?而且她還有條件?看在她說了一口流利的外語分上,他不妨聽聽。

  「你說吧!」他也爽快應答。

  「我若是談成了這筆交易,我希望傑克遜先生礦坑裡的各色寶石往後都能交給太記牙行來代理,也就是說,您的寶石除了這處以外再也不能賣給別人,您省了奔波周折,我也不會讓您吃虧的。」

  所謂的牙行,就是在市場上為買賣雙方說合,介紹交易、抽取佣金的中間商。「這個我暫時不能答應你,但如果事成以後,我會考慮。」

  能讓林軒介紹來的人絕不會是籍籍無名的商人,他信得過這一層,但他是商賈,在商言商,一開始的生意還沒有看到結果,他不會貿然去承諾什麼。

  「人無信不立,我以先簽供貨活契,您一旦不願意合作,要終止合約,隨時都可以。不過,您可以慢慢考慮,當我拿到您要的貨物時,再答復我也不遲。」

  「你要多久可以給我確實的回信?」此人開出的條件對他百利而無一害,為什麼?「請給我三天時間,三天後,我們同時間在這裡見面。」她把話說得像板上釘釘了。

  林昆把眉頭皺得老緊。三天,這不是自掘墳墓?他們和這三家商戶並沒有太多生意上的往來,人家肯買帳嗎?

  林昆的眉頭一直到上了馬車仍然沒有舒緩。「丫頭,你把話說得太滿了,吳、阮、方這三家各有背景,都不是好對付的,你拿什麼說服他們和咱們合作?」

  西太瀞微微一笑。「人家都說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不這樣,哪能拿下這筆生意?五船香料、奇珍異寶,只要能說成這筆生意,盈利有多少,我想昆叔心裡比我還明白,不試怎麼知道不成?」

  「那的確是塊大餅沒錯,你倒是給我說說,怎麼把那塊大餅吃下腹。」他像她這般年紀的時候,還只是個聽人差遣的少年,如今江山代有才人出,無論拿不拿得到這筆大生意,林昆都在她身上看見了未來。

  「人嘛,到底跟銀子沒仇,誰家都指望著銀子過活,商人又最看重利潤,誰能讓他們拿到最多利益,就能拿到生意。」她心裡有幾成把握,她自己明白。

  「既然你說得這麼篤定,就放手去做吧!」

  「是我僭越了,謝謝昆叔讓我自作主張。」

  他不以為意,「你這孩子,難怪大當家說你有意思。」什麼都沒有,居然一出手就把人駭得下巴都要掉了。

  漕幫的人脈和勢力都很深,從商只是應勢而為,並沒有去深耕這一塊,如果這丫頭真能鼓搗出什麼來,他倒是很拭目以待。

  西太瀞嘿嘿笑帶過。湛天動覺得她有意思?

  她寧可不受他待見……那家伙是整她整得很歡吧?

  「你哪裡學來的南洋語言?」

  「小時候我爹帶著我到處玩耍,認識了不少人,那些叔叔伯伯們瞧著我有趣,便教了我不少他們當地的話,想不到這會兒居然用上了。」其實是被剝奪出門權力的西太瀞,在閨中閑來無事,不顧姨娘反對,請了幾個南洋人教她語言,這一學便是好幾年,她也沒想過,當年的無心插柳,居然在今時用上了。

  「你爹也是商人?」瞧著她臉上的孺慕之情,他的眼神越來越溫軟。

  「是。」

  他們的馬車去逮了,卻不知道茶館二樓的隔壁包廂坐著兩個人,把隔間的對話全聽了去。

  「想不到你府中臥虎藏龍,居然有這等能人。」朱璋閑閑斟酒,喝的是金露酒,嘗的是淮揚小菜,白玉般的俊臉有絲疑惑,方才那聲音,似曾相識?

  你別問我,我也是剛剛才知道。湛天動其實想這麼說,但口中回應的卻是——「不過通些異國語言,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算不得什麼!」他淡淡帶過。

  對他來說,他並不當朱璋是皇室中人。

  而朱璋,也不曾表明自己的身分。

  但是湛天動真的無知嗎?卻是未必。

  朱璋願意與湛天動深交便是看中了他這一點。

  湛天動不說破他,即使知道他的真實身分為何、地位如何尊貴,但他不說,湛天動也就當做沒有那回事。

  依舊對他不冷不熱,閑時就陪陪他,一忙起來,照樣不聞不問。

  他還知道湛天動無心政治,只想守著漕河過日子,幾個皇子裡也不選邊站,這讓朱璋非常好奇,倘若有一天一定要選邊站的時候,湛天動會不會站到他身邊來?

  半個時辰前,他們前腳進了茶館,察覺隔壁有動靜,小二送來茶點的時候才告知湛天動是自己人。

  湛天動不經心的聽著、聽著,竟聽出這一番動靜來。

  牙行嗎?

  做生意上家下家,她的目標卻是中間的牙行嗎?

  這西太瀞實在太有意思了,機靈,能抓住一切對己有利的機會,該下手時毫不猶豫,小小的狡猾,不掩飾自己要的,是只狡猾的小狐狸啊。

  他想像得出來她在開口說話的當下,表情是什麼樣子,眉目又是什麼樣子……這一想,便有些神往,不禁露出興味的微笑。

  「一條糧河不夠你忙,還有心做別的?」

  「就因為吃閑飯的人太多,不得不找些活路。」他回過神來,睞著朱璋道。

  「你這是在喊窮嗎?」朱璋失笑。這是在拐彎罵他吧?他能花這人多少銀子,這小氣的!「這江蘇幫是塊肥肉,你湛大當家的要喊窮,還有沒有天理?」

  「還要我說嗎?運丁、纖夫、閘夫、苦力,賣的都是力氣活,有的一整年還嫌不上一家子的吃穿用度,要是來年不好,大水衝垮堤防水壩,死傷多少人?這塊江蘇肥肉究竟肥了誰,大家心裡都清楚明白。」江南七省高官不少,河台、漕台、河標副將、各省都巡撫大員……每年年節要孝敬上繳的銀戶能少嗎?

  該燒的香要燒,這沒辦法的事,但是有多少人拿錢不辦事的?大家心裡都明白得很。

  他們不敢和官家明著杠上,漕河上下數十萬眾,不過為了討口飯吃。

  朱璋被湛天動說得面上有些訕訕,但他不得不說,他喜歡和湛天動打交道,就因為對方直言不諱,他總能聽見一些平常聽不到的。

  湛天動不像那些官場老手,人人都戴著面具,說話斯斯文文,說不准話裡卻變法子設著鉤子、留著套子,一個不留心,便入了他的甕。

  兩人又聊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說來說去,就是不談京裡幾個爺們為了儲君位置各自鬥上的事情,便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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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01:18:54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章 揚帆待發

  過了兩日。

  「你怎麼能答應那樣的事情?」

  西太瀞和林昆從方府出來,一上馬車,林昆被驚得目瞪口呆的五官還沒能移回原來的位憑空編出一家鏢局?他好不容易憋到離開方家後,才萬分愁苦的對著西太瀞發難。「我們這不是把生意談成了嗎?」重利誘之,茶葉、綢緞、瓷器,要是能穩定的輸出海外,往返之間轉手,暴利無數,有比這更好的嫌頭,更叫人心動的建議嗎?

  那日從茶館回來,她就向吳、阮、方三家遞了帖子,這三家,又以方家為首,因此她一收到方家回帖,立刻打鐵趁熱的去赴會。

  她遞帖子,用的當然是湛天動的名義。對她來說,她嫌的銀子不可能全數歸自己囊袋,既然湛天動也有分,用他的名義便宜行事,也沒有錯處。

  就因為打著湛天動的名號,也才能這麼快收到方家的回帖。

  「何況,方主事答應負責說服吳、阮兩家,我們趕快把這消息告訴傑克遜,他會很高興的。」

  「丫頭,你覺得海上鏢局是一時三刻鼓搗得出來的嗎?」能談成這筆生意他何嘗不高興,多少商家想開拓海外市場,能不能嫌錢是一回事,但海上不確定的因素太多,賠了夫人又折兵的事情也屢見不鮮,方家擔心的是海上盜匪之流,她卻給人家拍胸脯保證漕幫底下有鏢局,海上航行,不用畏懼。

  「幫裡最不缺的就是人手,精挑細選幾個體格健碩的漢子有什麼難的?再說,打著漕幫的旗子,不只可以壯大聲勢,又能嫌錢,一舉兩得。」她完全是胸有成竹。

  接著,她去了客似雲來茶館,告訴傑克遜這好消息,傑克遜高興之余給她介紹了許多貢SZ這些貢使們因為皇帝老爺實施朝貢貿易,有像傑克遜那樣從海外來的商人,有通過絲綢之路帶來奇珍異獸、葡萄酒、地毯、寶刀,想換取紅玉、麝香、顏料的人,西太瀞全來者不拒,面面倶到的打招呼。一眾商人本來見她年紀小,並沒把她放在眼裡,但知道她攬下傑克遜的五艘船生意,又出手大方請眾人暢快的吃了酒席,見她手腕靈活,懂得花大力氣結識大家,便和她攀交了起來。

  不過她阮囊羞澀,所有花費很自然掛在湛天動名下。

  至於和她分道揚鑣,回了府裡的林昆自然把她「口出狂言」的經過向湛天動說了一遍,只是言語間不自覺的偏向著她一些。

  老實說,她談吐不俗,年紀雖小,做事卻是大氣,手段非常,若非女兒身,假以時日,揚州這些大商人的地位重新洗牌的可能性極大。

  他膽顫心驚的等著湛天動發脾氣。

  「鏢局嗎?確實是個好主意。」湛天動背起手來從外書房的這角踱到那角,沉吟了半晌說道。

  他幫裡兄弟眾多,閑時精力過剩,與民與官械鬥的事情層出不窮,不只漕司和他反應過,就連商家也會拐著彎抱怨那些漕工打壞他們的生財用具等等,不只賠銀子、賠了幫裡的名謄,把那些會惹事的叫來痛罵一頓,風頭過去,又故態復萌,叫他頭痛。

  幫裡的漢子沒一個怕水的,找些活給他們干,用不完的精力有了去處,還能嫌錢,看他們還能不能把大把時間拿來鬧事?

  有了鏢局,不只能接海上生意,陸上生意也可以考慮承接,畢竟高山狹谷常有匪類群聚,海陸兩用,一舉數得。

  他一拍大腿,露出爽朗至極的笑意。

  「昆叔,明天就讓張渤找兩撥人來,我要設鏢局,找人手,要是幫裡的兄弟找不到人,就去貼征人條子,願意來的人,薪資比其他鏢局多了二兩銀子。」設鏢局,要地要宅子,地,清幾間不常用的倉庫出來先將就,再慢慢規畫,人呢,不要花拳繡腿,實力很重要。

  「大當家,這得花上多少銀子?」林昆管帳,心裡一估摸就知道這得花不少銀兩,心裡直撓著。

  這絕對不是小錢能打發的事。

  但是湛天動做事一向雷厲風行,他既然開口,身為屬下的他們只有執行的分,林昆沒敢再勸,下去辦事了。

  可他萬萬想不到公告!貼出去,次日一條長龍在漕河碼頭排到看不到天。

  一撥人要的是木工、泥匠……能蓋宅子的專業人才,另一撥幾乎網羅了幫裡最讓人頭疼的刺兒頭,一個個問明了身家地址、有無親眷、有無在官府留下紀錄,二造冊,日後好對照工作是否賣力,作為續聘還是解雇之參考。

  一件事辦得干淨利落。

  西太瀞一從外面回來,便得知這件事,看起來,她在外面做了什麼、說了什麼,有昆叔在,什麼都瞞不過湛天動。

  她心裡琢磨著,也驚訝漕幫上下的辦事速度,這一來,不只省了她一番口舌,也算了了一件事,對未來海外生意只有好處。她並沒有存心要欺瞞湛天動什麼,只是來不及親自向金主稟報,就由昆叔的口中漏了出去,可畢竟是自作主張,不回來伏低做小、做好挨罵的准備,能怎麼辦?

  可是,湛天動有那麼好說話嗎?

  然而這不在她的考慮範圍內,她的心全擺在如何攢滿自己的金庫,如何用最快的方法把弟弟救出來、拿回西府的產業和找出是誰對她下的毒手,其他,她都沒放在心上。

  她的近程、中程、遠程目標被這些事情占得滿滿的,琢磨湛天動的個性只是為了讓自己好做事,別無他想。

  其實他對她看似凶狠,讓人無法捉摸,常常讓她恨得牙癢癢的,實則……又不然。

  他罵歸罵,從來沒有實際的傷害過她……

  難道……他有點喜歡她?這天馬行空的念頭一鑽進腦子,她立刻否認,那只是種錯覺。

  男人和女人常常在一塊,很容易產生感情的錯覺,做人呢,千萬別太容易往自己臉上貼金。自己這小身板,青澀得像沒成熟的果子,離凹凸有致、婀娜動人還有一段非常遙遠的距離,再說,能不能長得好看還是未知數,現下的她,對他有用,而他是她的大樹,也就僅僅這樣罷了。

  她站在外書房門口,裡面平靜得不像話,既沒有感到干戈之氣,也沒有人拍桌怒目砸東西的聲,湛天動馭下極嚴,沒有他的命令,外宅的人不許進內院一步,而他的內院人口非常貧乏,最高當權者只有一個娉婷。

  然而就算是娉婷,沒有他的命令,也不能隨便進出外宅。

  他雖然不喜閑人走動,但是只要人在裡面,多少會弄出一點聲響,這麼安靜,莫非人不虹「小的回來了。」先投石問路吧。

  「想在外面待多久?還不快滾進來。」她的腳步聲早就到了書房外,躊躇什麼?害他放下手裡的事,等著她進來。

  可一嗓子吼完,猛然想到她女子的身分,就有點後悔了。

  他知道自己是粗人,不懂那些文人雅±對女子該有的規矩和禮貌,但是他從來不會仗恃身分,對明顯來說就是弱者的女人做任何出格的事。

  他不貪戀女色,也不覺得非要在府裡擺上一屋子的女人才叫男人,只是西太瀞讓他在這塊從來不必花費腦筋的範疇,有了一種無從下手的顧慮。

  西太瀞跨進門檻。

  「為什麼到現在才回來?你出去兩天了。」

  「我昨天酒喝多了,直接在院子裡歇下了。」她有酒量是一回事,但是錦娘這身體又是一回事,身體不聽腦子指揮,喝了幾杯五花酒已經不勝酒力,看來想順利的打好人際關系,這酒量得把它練回來才成,否則要是哪天不小心醉在外面,事情可就難看了。

  「什麼都沒學到,小小年紀就喝酒,也不怕以後長不高。」明知道她是為了交際應酬,他卻忍不住婆媽。

  「我以後會盡量少喝的。」

  嗯,還算知進退。

  他不會拿那些對女子的框架來限制她,那樣,只會替她和自己找不快。

  她用男子的身分在外面奔走,也就早已有舍棄女子一切的決心,他若是再對她限制這個、限制那個,她也會不高興吧?

  「以後出去,讓水跟著,他的酒量可比你好太多了。」

  「那怎麼可以,水大哥是大當家的貼身護衛,您的安全對他來說才是最重要的,就算我同意,水大哥也不會答應的。」把一個堂堂護衛當酒國英雄使,大材小用,水大哥會怎麼想?他寧可抹了她的脖子吧?

  再說了,一個昆叔,她在湛天動面前已經沒有秘密,再加上一個水,安全上大抵是萬無一失了,可是人身自由呢?重重枷鎖套著自己,她往後可能喘口氣都不自在了。

  他的好意,她心領了。

  「我倒覺得二當家是個不錯的選擇。」一想到張渤那豪爽勁,喝酒是用壇子來算的,一人打垮一支軍旅不是問題,她就覺得很適合。不過身為漕幫二當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要知道她把他拿來這麼用,會直接想宰了她吧?

  她這話讓湛天動又氣又笑。「才想誇贊你是個生意人才,結果你到底有沒有臉皮?居然敢拿二當家玩笑?嫌小命過韌了嗎?」

  「小的不敢。」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對他沒大沒小,說話沒頭沒腦,卻能左右他的心情,至於個中原因,他已經不想去研究,既然已習慣了她這麼個人,對她這行為睜只眼閉只眼,也不是做不「你是來和我說鏢局的事?」

  「是,沒能在最早的時間回稟大當家,是小的失誤。」從來只要她低頭認錯,湛天動就不會和她太計較。

  「你的想法和我不謀而合,還替我解決了一件讓我苦惱的事,你辦得很好。」湛天動心情極好。

  「您的意思是說,往後我可以大搖大擺的拿著您的名號出去招搖都無所謂?」他瞪她一眼,殺傷力強悍,她雖縮了縮頭,但實際效果能有多少,湛天動也懶得追究了,反正他也只是嚇唬嚇唬她而已。

  「打著漕幫的名義也沒什麼,我讓你放手去做……」

  「謝大當家。」

  「你竟敢打斷我的話?!越來越放肆了!」他到底縱容出個什麼東西來?不男不女,不上不下,不倫不類……他頭真大了。

  「我不打斷您,您又會說小的是您的人,為您效命理所當然,招搖可以,要是過了火,一切要自理,我都能倒背如流了。」她也不是那種人好不好,必要的招搖只是一種手段,要是可以,她還恨不得低調的過生活才好。

  湛天動不自在的咳了聲。她把他說得好像嘮叨的糟老頭!「我還沒有說吧,談成這筆生意,你有一半的利潤可以拿。」論口才,他說不贏她,如果用銀子呢?

  果然,他聽見了西太瀞當著他的面咽下好大一口口水,雙眸晶亮如夜晚的星辰,笑靨如這個小財迷!

  「這一萬兩銀子你拿去用,要是不夠,再去昆叔帳上支,說是我允的。」和人談生意,秦樓楚館、宴會應酬,身邊沒銀子,撒不開手腳……想到這裡,思及真實身分是女子的她為了所謂的生意必須涉足煙花之地,心裡本來沒有的疙瘩忽然堵在他胸臆,就好像沒有咀嚼囫圇吞下湯團子,梗著,無論如何也舒坦不起來。

  「要沒有別的事就下去吧!」

  「我還有件事想和大當家的商量。」當她談成傑克遜那筆生意的時候,她心裡就已經有了另外一張藍圖。

  「說吧。」

  「我以為開拓海外市場是一條嫌錢的路徑。」

  湛天動剛拿在手上的甜白瓷茶盅裡的湯汁差點潑在身上。

  兩人相差七歲有余,看身量手腳,站在他面前的西太瀞足足小他許多,就像大人和小孩,而從下船至今也快一個月了,她身上不只沒有長半點個子和肉,看似又更痩了,可看著沒有多少分量的她,說著的卻是尋常商人……不,就連揚州大商人都不會輕易嘗試的海外買賣生意。

  她的心到底有多大?

  以為談成了一樁生意,就凡事無懼了嗎?

  即便當年的他也沒有她這份無畏的心氣。

  湛天動哪知道,西太瀞走的是一條無法回頭的路,她除了往前,沒有其他選擇。

  「別想!」他一言將她否決。海上險阻要是那般容易克服,早就是成群結隊的商旅了,還輪得到她妄想?

  「大當家的,揚州府是兩淮鹽糧貨物集散之所,天下富甲之地,而漕幫,一條漕河上下皆入大當家您的手裡,南北糧、鹽、軍、郵及往來百貨、天下商客都由您控制,可謂得天下泰半。漕幫在漕河已成壟斷之勢,可是您為了不好再進一步壓榨別人的生意空間,又不想引起朝廷的重視和忌憚,多年來只讓昆叔做些可有可無的小生意,這樣綁手綁腳,您也覺得憋屈吧?所以,我認為,海外之國的買賣是一條可行的路,您說呢?」這些個日子,她將揚州的商事摸索過一遍,大致歸納出這樣的重點,這也讓她發現湛天動的厚道。

  在上位者,能有此心,殊不易,能做到,更不容易。

  但是他做了,卻沒有人知道他這份心意。

  這些年,從來沒有人能摸清湛天動的心思,水不能,昆叔不能,張渤也不能,為什麼她卻可以,他們相處甚至不到半年?

  這些時日,每當他自以為有些了解她的時候,便會發現他壓根不懂她。

  她身上發生的每一件事,她說的每一句話和她的思維,既不能以男子的身分去考慮,也不能純以女子的想法去思考,她到底是誰?

  他會不會因為對她的過度迷惑,而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

  「你懂異國語言,又有傑克遜這條線,不代表就可行。」一旦發現事情的可行性,他從來不是那種會卻步的人,但是他必須確定西太瀞的心意。

  「不去做怎麼知道不可行?」她反問。

  不能否認,不管哪個年代,做事做人都要憑三分實力、三分運氣和四分關系,總想著輸的人,怎麼可能會贏?他不是,她也不是。

  「西太瀞,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我知道,我要嫌很多很多的銀子!」

  夠市儈,夠銅臭,夠深得他的心。「如果我應允,你准備帶幾個幫手去?」西太瀞出現一種打從心底漾在臉上的喜悅,湛天動沒有把她攆出去,這是表示他聽進去自己的話,心中其實是有這盤算的?

  他心動了嗎?

  方才來的時候,她沒一點點把握能說服他,她實打實的以為自己會被駁回,甚至討一頓臭罵。

  出海做買賣,動輒是幾萬兩起跳的出入,就算湛天動的身家厚實得無法算計,也不可能把銀子往水裡扔。

  她一個什麼都不是的人,沒根基,沒家人,他卻這樣無言的給予信任……為什麼她會有種想哭的感覺?「昆叔不能少,另外,如果可以,我還想要個人。」她成竹在胸。她下船的時候受炎成之托,將他攢來的錢交給父母,所以她去了趟炎家,也見到他那一大家子的家人。

  七口人住在西城老舊的四合院裡,長輩住一間房,和炎成相差一歲的弟弟在外打零工,因著家中拮據,晚上常常宿在外面,也許是主人家的柴房,也許是借兩把長凳子拼湊著睡,其余的弟妹和自己的妻女全部擠一間通鋪,如今是盛夏,熱不可當,冬天那滿是穿洞漏風的房子又如何難熬,不目可鳴。

  炎成勤快誠懇,人也機靈,又懂幾分把式,帶著他出去,想必大有用處。

  「你跟他是什麼關系?」那個男人他見過,一臉忠厚老實樣。

  「他是我大哥。」炎大哥要能跟著她出海,進項一定比只待在漕船上多,他那弟弟可以頂他在船上的差,家中便有兩份收入,這樣一來,就算無法一下就富裕充足,起碼有錢把房子的破洞補一補,吃上兩碗白飯。

  「哼,亂認親戚。」想起在船上這兩人的熱呼勁,她的善心原來不只於跟著她的丫鬟,就連這個叫炎成的也想照顧,那……到底誰來照顧她?

  「你出去轉轉也無不可,不過別逗留太久,最遲一個月就要傳封信回來。」

  「這有難度……」他們走的是水路,不是陸路,這書信還規定日期,他當她是出去游山玩水嗎?

  「那就別去了!」他又拗了起來。

  「我知道了,只要一得空,小的就給大當家的寫信,巨細靡遺。」他的任何刁難要求都不敵她能出海這件事。

  可他自己說的,他又沒認得幾個大字,她要是寫信回來,到底要叫誰念給他聽?不會是要拿來折紙玩的吧?

  算了,不研究!要她寫,她盡量就是了。「還有這個,」他從抽屜裡拿出一份看似文件的東西。「我替你重新辦理了一份戶籍文書,和拿回來的身契。」西太瀞瞳孔緊縮,他的一字一句全敲在她心上,聲音在舌根滯留片刻,「我的?」知道她勒著胸,看不出胸前呼息的螓巒起伏,但是湛天動在她眼中看到了不一樣的東西,那是一種讓他看到心疼得幾乎要碎了的神情。

  她把那幾張薄薄的紙拿在手裡,然後反手蓋在臉上。

  她很自然的在他面前失態。

  錦娘的賣身契,西太瀞的新身分……

  也就是說,她有了新的人生,新的開始,不用再畏懼連朝塵派人捜索她,不用擔心害迫哪裡都不能去,不用再被窒息的絕望無時不刻扼住她的呼吸。

  湛天動給予了她一份珍貴的禮物。「謝謝……我、我一下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她仿佛很久沒有呼吸過,大力的吸著生存的空氣。「謝謝你還我自由,謝謝你的信任,謝謝你所有的一切。我……為了我想要的,我也會做到對你的承諾。」要說今天之前,她想嫌錢是為了自己和弟弟,在方才那一剎那,她嫌錢的目的,又多了一個人。

  又或許,無論她賺多少銀子回來,對他來說不過是錦上添花,那也不要緊,總歸是她的心意,回報他對她,她以為不可能會有的信任。

  湛天動沒有發現自己眼底流過似水般的溫柔光芒,也從來不知道自己能有那樣的神情,他雖然不知西太瀞下的是什麼決心,她現在全身散發璀燦光亮,瞳眸閃閃發光的模樣已令他別不開眼。

  可為什麼她笑了,卻又讓人看了心酸……

  炎成從漕船被叫到大宅來,他不解又忐忑。他只是一個漕工,平常哪有機會到湛府來走動,這次被人突然叫來,壓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雖說如此,不過也沒露出什麼慌張神色,他只是靜靜的站在大堂中央,眼也沒有多瞟一然後他見到了西太瀞。

  「小兄弟!」

  「炎大哥。」

  好幾個月不見,他們臉上都露出重逢的笑容。

  炎成發現,他們分別不過幾個月,他眼中的小兄弟不大一樣了,一件細葛布月白直裰,發挽髻,用豆青色發帶固定,樣子溫文又秀氣,甚至帶了些他不敢逼視的溫潤。

  人要衣裝,這話真有道理。

  「你找我?」

  「對不起炎大哥,讓你跑這一趟,應該小弟去找你的。」既然已經決定要出海,事情便多了起來,她和昆叔整天忙得腳不沾地。

  「說的是什麼話?我們是兄弟,計較這些做什麼!」炎成不在意。

  「小弟有事想和大哥商量,我們坐著談。」她拉著局促的炎成坐下,又給他倒茶。炎成見四下沒有別人,也不同她客氣,一口喝光了茶。

  「請你來是有件事要和你商量。」西太瀞把要出海做買賣的事情從頭說了一遍。「我需要可靠、可以信任的人。」

  「小瀞……」炎成捏了下自己的臉。「不開玩笑?」西太瀞笑得如陽光燦爛。「不開玩笑。」他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一下撓頭,一下捶腿。

  「怎麼,大哥不願意嗎?」

  「我怎麼可能不願意,只是太突然。」

  「這麼大一件事,大哥回去和家人商量商量,如果可以,那麼炎二哥就補上你在通船的工缺,還有,這是安家費。」炎成被一連串的訊息衝撃得反應不過來,他看著西太瀞放在案幾上的銀子,駭了一跳。「這麼多?」那銀錠足足有五百兩。

  他就算在船上做上五年也嫌不了這麼多銀子。

  「總是要讓大哥能安然無慮的跟著我上船,要不然你怎麼能放心做事?」

  「小瀞,嫌錢不容易,大哥知道你也不是多寬裕的人,」當初這少年在船上打雜,什麼事都做的可憐模樣,他印像深刻得很。

  「日前我回家,我娘拉著我說你給二妞、大妞置了新衣服;說要去家裡蹭飯,留下銀子,卻十天半個月不見人影,這會兒,還給你炎二哥找了工作……你喊我一聲大哥,我卻什麼都沒替你做過,我很汗顏。」一條漕河,上上下下誰不大哥小弟的喊來喊去,但當真的人又有多少?他們結緣不過是共乘一條漕船,小瀞卻記住了這份情誼。

  「大哥,別說那麼見外的話,我們既然是兄弟,你幫我、我幫你,水幫角、角幫水,有錢大家一起嫌不對嗎?」

  「我知道了,下次來家裡,我讓二妞大妞給你磕頭,認了你這小叔……這樣會不會是我們高攀了?」炎成也不是別扭的人,哈哈一笑,心裡已決定要和西太瀞一起上船。

  「那我也得問問伯父伯母願不願意要我?!有爹和娘嗎?這是她從來沒想過的事。

  「那就先這麼說定了,我先回去和爹、娘、你嫂子說一聲。」他迫不及待想把這消息帶回家。

  「我等大哥的好消息!」炎成拍拍她的肩回去了。

  西太瀞也沒能閑著,人手、采買、貨物,巨細廉遺要准備,一艚船出去遙遠的海域,不知道有什麼變故。

  吃虧的情況下回來,當然,要是能嫌錢,那就更好了。

  子是她毎天忙得連湛天動的面都見不著。

  可她見不著他,昆叔卻是每日不忘回府做會報,所以無論她做了什麼,大當家沒有不知道的,也許她不在他的眼皮子下面晃、招他生氣,他的心情還會比較好一點呢。萬事都具備以後,已經是六月了。

  三艘大桅商船在晴朗無雲的某一日,從揚州港口出發,乘風破浪,迎向不可知的未來。

  至於背著手,單獨佇立在高樓的湛天動,遠眺百船待發的港口,水色淼淼,三艘漆有「湛」字的大商船依序消失在他的眼前。

  他依舊站得腰杆挺直,衣袂飄飄,風梳理不來他鬢邊的長發,所以狂妄的將它弄亂,一如他的心。

  放她自己去飛,那只雛鳥會乖乖的、安全的飛回巢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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