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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陳毓華】紅袖東家(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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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01:19:19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請來貴客到揚州

  不是花事正盛的陽春三月,因為纏綿的雨,掃了行人的游興,小秦淮河沿岸兩旁的街肆歌館幽靜不少,畫舫經過,如同看見一片靜默的幽景。

  城內水道縱橫,戴著笠帽蓑衣、撐篙劃船的舟女船夫把小烏篷泊在家家戶戶後宅的小碼頭上,希望天晴後,看能不能或多或少攬些生意。

  畫舫穿橋而過,細密的雨簾遮去了如煙的岸柳,鹽商林園中,各色鮮妍的花丼林木伸出牆角檐頂,看似不張揚,但不經意回眸,人就裹在香氣裡。

  沿河住戶枕河而居,單門獨院,粉牆黛」和河水相映成趣。

  而此時應該在府中處理公事的湛天動,歪在精致畫舫的軟榻上,幾案上有剛沏上的香茗,琺琅彩瓷孔雀碗裝著黑菱、橄欖、紫葡萄、合歡果等水果。

  一旁除了煮茶童子搨著紅泥小火爐,別無閑雜人。

  他眯著眼看半煮沸的水冒著裊裊水氣,蒸騰混入煙雨的空氣裡,瞬間不見。人跟這煙霧有什麼兩樣?丟入海裡,就好像丟掉了。

  他手裡拎著一張紙頭,那是西太瀞捎回來的信。

  令他不滿的是,都兩個月過去了,總共就收到兩封信,一封簡短的寫著「平安抵達」四個字,這一封,昨日收到,一樣四個字——「轉往他國」。

  也就是說,她還沒打算回來。

  這陽奉陰違的家伙!

  明面上確實給他信了,可六十天裡就只得到八個字。

  他好不習慣,身邊少了個奉茶倒水傳飯研墨的小廝,換了一個又一個,就沒一個看得順眼的。

  他壓根忘記自己以前身邊也沒放過誰,卻自從西太瀞以後,眼前沒人不習慣,多個人也不習慣,無論換再多的人來,那身形,那輪廓,那模樣,都不是那個丫頭,一窩邪火沒處去,看那童子也不順眼,可那童子卻是乖覺,一發現主子的氣場不對,垂眉低頭的退到湛天動看不見的地方去了。

  湛天動又重新把信紙放到眼前。

  她的字不帶女子的秀麗溫婉,又不似男人的鐵畫銀鉤,而是帶著屬於她自己的筋骨,每個字在捺和鉤的地方,筆劃特別重,這是別人學也學不來,屬於她自己的字。

  「主子。」水出現在前頭。

  「什麼事?」湛天動不動聲色的將那紙張放進胸口處。

  「京裡有飛鴿傳書,請主子過目。」兩個月前,他發現主子開始認字,從一開始的大發脾氣,指天畫地大罵發明文字的人,到咬牙切齒,拗斷了數十枝珍貴的狼毫筆,至今,還是會丟得滿地的紙,不過,主子「閉關」有成,一般書信往來已經能看個大概,進步的速度,連二當家都嘖嘖稱奇。那書信上封著火漆,湛天動接過來,破壞漆印,拆開信封,拿出信紙,第一行字便叫他挺起腰杆,深邃的眼眸竟掠過無法置信和一股凌厲的銳芒。

  他抬頭望向水。「搜集這消息的人可信度如何?」

  「回主子,京中分壇主派出去的這探子,是這行業裡最頂尖的,做事會再三求證,為人膽大心細,絕少出錯。主子可是覺得有什麼不妥?」

  「這上面寫著,已經去世的西府老爺有嫡子嫡女一對龍鳳胎,這事,外界聞所未聞。」世間人皆知京城西府只有一個嫡子,那便是西太尹。

  「孿生姐弟?還是兄妹?」

  「是姐弟。」主子這些日子一直注意著西府的動靜,水也多少知道西府那點子事。

  湛天動沒有回應,沉浸在自己的思維裡。

  「那探子好本事,找著了龍鳳胎的奶娘,那奶娘親口證實,當年西夫人的確產下一兒一女。」

  「龍鳳胎是天大的喜事,為什麼對外聲稱鳳胎天折了?」

  「因為龍胎還沒出月子便被診斷出來眼睛無法視物,遍訪名醫無效。」瞎子,就等於是棄子,在任何家庭,沒有生產力的人都是無用的。

  可西玄是什麼人,他政商關系良好,太尹行可以排得上是京中十大商行之一,他怎麼可能讓自己後繼無人?

  但兒子既然眼睛瞎了,能撐起西府太尹行的家業嗎?

  當然不能。

  那麼,他見過、知道的那個太尹行年輕當家又是誰?

  湛天動的心滾起了千層浪,一波比一波更加洶湧。莫非是那個女兒……女扮男裝?

  可能嗎?他最近受女扮男裝的西太瀞影響,滿腦子都是這些怪誕的聯想,這裡面疑竇重重……慢著!西太瀞、西太尹?他不是沒想過這兩人的關聯,不過當時不曾深入去細想,只是,天下有這麼不合理的事情嗎?

  他兩手相疊放在膝上,閉眼靠向椅背,一張臉色沉靜得嚇人,一句話都沒再開口。水知道他在沉思,不敢打擾,不著痕跡的退到他身側。

  接著,湛天動猛然一震,想到一件有點久又不太久的事情,他霍然起身,只覺喉嚨裡發干,腦子裡嗡嗡聲不絕。

  他氣湧丹田,身子凌空飛起,在朦朧的雨霧中猶如一只鷹,先是在船舷上一點,隨後藉力飛向離他最近的枕河小樓屋頂。

  水見狀,尾隨而去,也是瞬間不見。

  湛天動直奔自家府中,他飛檐走壁,省卻那些彎彎繞繞,直到西太瀞住的縹渺樓。藏在暗處的府中護院頭子警覺有人,卻赫然發現是自家主子,個個面面相覷。

  湛天動也知道他太過心急,驚動了府中護院,輕輕一彈指,不知道從哪裡來的護院,很快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穿窗而入,落在二樓,西太瀞的臥房。

  這臥房經過西太瀞大力清空,已經少了當日的錦帶銀鉤、綺麗滿室,湛天動無暇細看,環顧四周,在三面九幅青竹繪有牡丹的湘簾高案下,發現一個牌位。

  他大步流星走近,跳過祖妣那一行,看見了牌位上寫著「顯考西公諱玄君」字樣。他凝住不動,眸裡,是不見底的風暴在旋轉。

  一個眼瞎的西太尹,一個牌位上的西玄,那麼,住在縹緲樓裡的西太瀞……她堅強剛毅,能審時度勢,聰慧靈巧,這些,和那個不識字、懦弱溫馴的錦娘判若兩人。這中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這縹渺樓裡的西太瀞究竟又是誰?

  有些人在心底從來沒忘記,有些事,有些夢,還找不到謎底——「水。」

  「屬下在。」

  「那個眼睛瞎了的西府嫡子還活著吧?」他斂睫,再睜眼,不見底的黑已經變回清明,可余漾著的是他不敢去准「的微微波瀾。

  「探子說西府的深宅裡,的確有這麼個人。」

  「我要見他,最遲二十天我要見到人。」他頓了下,想到如果那個養在「深閨」裡的西太尹是西太瀞的弟弟……「別傷了他。」

  「是。」揚州城和京城相距千裡遠,主子真的是考驗他的能力了。

  「叫風、林、火分頭去查當年曾與西府當家「西太尹」有過契約書信往來的貨行商家,我要他的親筆字跡。」

  「事隔多年,太尹行幾年前又已經換了當家,這恐怕沒有那麼容易。」居然要隱在暗處的風、林、火出動,主子是認真的了。

  「就算挖地三尺也要給我找出來!」

  「屬下遵命。」

  水倏來忽往,西太瀞的房裡剩下湛天動一個人。

  方才他一心想確定自己的揣測,如今定下心來往四周一看——房裡最顯眼的,是一整塊羊脂白玉透雕的漕運盛景屏風,各式大船高桅爭道,上有栩栩如生的纖夫、漕船。河道支流處,有著靠著河岸洗滌的婦女、戲鬧的小兒、眼眉生動的眾生,不得不佩服她的好眼光,這座屏風價值連城,居然被她一眼挑中。

  簡單優雅的紅木大床,荷花草葉紋的五鬥櫃,八角高架上放著的不是切花,紫地粉彩盆栽裡乍看什麼都沒有,走近端詳,卻發現泥土冒著嫩嫩的小芽,看不出是什麼,他戳了戳土,還帶著濕,顯然那個叫春水的丫頭還算盡責。

  沒有鏡台,沒胭脂水粉,沒有金釵翠鈿,只有一把骨篦隨意擱著。

  軟榻旁一冊書隨意的放著,好像她的人剛走開,去做別的事。幾邊放著看似是她經常用的廣彩大瓷杯……她懶得使喚人,所以用大瓷杯喝水,省卻跑來跑去的工夫嗎?他唇角勾笑,這府裡,丫頭多得數不完,她不用人,到底要這麼多丫頭婆子做什麼呢?

  可他隨即想到她女扮男裝的事,莫非是怕人識破她的真實身分,所以,婆子丫頭也不敢使,就怕人多,易曝露自己的原來身分?她曾說她有想要保護的,而這麼自苦,究竟是為了保護什麼?

  環顧一切,布置看似完全以舒適為主,可是少得可憐的物品,也表示她並沒有在這久居的打算。

  這一想,他心裡好像被塞進了一塊冰。

  他非常不喜歡這種感覺,非常、非常。

  碧葉紅花一直連到天邊的夏荷開盡了,池塘裡只見殘枝腐葉,但缽大的山茶花和白芙蓉綴在染黃了的香楓林裡,又是另外一番景致。

  吃過金黃香甜的杏子,中秋來了。

  站在正廳上的男人很痩,一件天青色的長袍穿在身上,顯得有些松垮垮的,但他直挺挺像根青竹站在那,沒有人敢看輕他,遺憾的是當他抬起眼來的時候,長長的睫毛下,本該是清澈明亮如同秋水的眼中蒙著一層薄翳。

  那是一雙無法視物的眼睛。

  他的一旁單膝跪著雙手被捆綁,又被點穴而無法動彈的男子,男子長得劍眉星目、英氣勃發,有種江湖人的氣息,此時怒目瞪著站在湛天動旁邊的水。

  「西公子,用這樣的方式請你來實在情非得已,我的手下出手太重,傷了貴府的人,還請見諒。」湛天動打量他有一會兒了,他有一張和記憶中那人一模一樣的臉,不過就算事隔多年,他還是能確定,自己當年見過的不是這個年紀比他大上幾歲的溫文君子。

  兩相比較的話,那個人多了一些這位西公子沒有的柔潤和自若,修長溫和的眉目,總給人雌雄莫辨的感覺,而眼前這個西公子,雖然痩得好像風吹就會倒,但是不會給人錯認為女子的感覺。

  「他是來保護我的人,請不要為難他。」雖然聽得出來惱怒,但西太尹聲音仍舊給人舒適干淨的感覺。

  「要不是他難纏,我何必捆著他!就算捆著,我一路上也沒少他一頓飯吃。」難得有脾氣的水居然出聲。是這家伙太不識相,一路上罵罵咧咧的,他干脆點了對方的啞穴,以求耳根清靜,不然他怎麼會出手這麼粗暴。

  從西府中不動聲色帶走一個人,對水來說易如反掌,但他沒想到,西太尹這不受西府重視的嫡子身邊,居然藏著一個武功高強的保鏢。

  他們兩人幾度交手,勢均力敵,他連鑽空子的機會都沒有。

  可他沒有時間跟這保鏢耗,主子給的期限那麼緊,他早逾期,最後只得以調虎離山計把保鏢引走,他再潛入西府把人帶走。

  保鏢發現不對往回趕時,他已經挾著西太尹上了船。

  然而以為擺脫掉的人卻陰魂不散的跟上船,最後水只能以人多勢眾、勝之不武的方式把人擒下,一並將他帶回揚州。

  「鷹兄不是我府中的人,他是受人之托來保護我。我知道你們要的人是我,你們有事衝著我來,請不要傷害他。」西太尹發現鷹的時候,曾經試圖套問是誰托他來保護自己的,鷹卻說那是他們行裡的規矩,不能透露雇主的消息,所以至今他也還不知道鷹是誰的人。

  湛天動聽得出來西太尹語中對那保鏢的維護,這西太尹不是個怕事的,不像他以為的那樣,因為多年都在宅子裡,養成唯唯諾諾的個性。

  「放開他。」

  這裡是他漕幫地盤,想鬧事,得有本事,但是他相信這個叫鷹的男人不會連這點眼色也沒有。「西公子請坐,來人奉茶。」對方這般客套,倒是讓西太尹意外,但,在不知對方企圖的情況下,他仍是萬分小心的落坐。

  「你這是盜匪行徑。」西太尹斥責。

  「事急從權。」湛天動也不否認,回應得無比爽快。

  這人聽他言語倒不像拐彎抹角之輩,西太尹問道:「敢問尊姓大名?」

  「湛天動。」

  「湛爺。」水是個守口如瓶的人,這一路跟一個悶葫蘆沒兩樣,從不曾對西太尹提及這位爺的身分,所以,他即便已經站在人家的地盤上,也不知道對方的來路。

  「我請西公子到揚州,來是有幾件事要請教。」湛天動也不與西太尹客套。

  「我一個無用之人,對湛爺能有什麼幫助?」看來是個霸氣任性妄為的人,為了問事,就把他無禮的從京中「請」到這裡,而他手無縛雞之力,只能任人宰割。

  「據說你還有一個嫡姐,你們是龍鳳胎。」

  「這是我府中的家務舊事,不知道湛爺為什麼提起?又是怎麼知道的?」西府有嫡女這件事只有少數的人知道,自從姐姐去世後,西府裡已經沒有真正的嫡子,只有妾室生的「庶子女」,可他西府的事又怎麼會扯上這位爺了?

  「我和當年太尹行的年輕當家曾有過幾面之緣,人雖然去了,可是我心裡還是有很多迷底解不開。」

  「我沒有義務替湛爺解釋什麼,子不言父過,那是家父心中的一塊傷痛,不說也罷。」西太尹不語。

  湛天動觀他顏色,心中已經有數。

  「西公子坐了多日漕船也倦怠了,難得來上一趟揚州,不如在我府中多留幾日,說不定有意外的驚喜。」談話有度,進退有序,不得不說這西太尹要是個明眼人,必有一番成就。

  「如果我堅持要回京,湛爺放人嗎?」費那麼大的勁把他擄到這裡來,西太尹不以為只是要問話這麼簡單。

  「你離家已有數月之久,可是西府對你的失蹤卻三緘其口,你對他們來說,是可有可無的吧?」雖是問句,但湛天動意思已經非常明顯,一個大活人失蹤了,既不報官,也不派人捜尋,西太尹一不見,看起來那些西府的搞不好是覺得去了一個心腹大患。

  西太尹面色難看,摟得死緊的雙手冒著一條條青筋。

  「我對西公子沒有惡意,但我說令姐還活著,你信嗎?」湛天動再加一句。

  西太尹帶翳的眼眸直直看著湛天動,就算看不到人,面色也還是自持著冷靜,唯喉頭擠命滾動。「請不要妄言,這是不可能的事!」

  「因為她出海經商,人不在,我也無法確定她的真實身分,但你們既是姐弟,所以請你住下來,我需要西公子幫忙。」湛天動不卑不亢,但無論西太尹願不願意,他是在湛府裡住定了。

  「你不覺得荒謬可笑嗎?」姐姐都走了兩年多了,怎麼可能!

  「與其覺得荒謬不可信,我倒希望她真的活著。」西太尹微微的動容了,他不知道湛天動是什麼人,可是希望姐姐活著的人,原來不是只有他一人。

  他沉默了好一會。「那有勞了。」

  於是,西太尹在湛府住了下來,他的院子臨近著外府,園中遍植修竹和蘭草,屋子以竹子和木頭建造,十分清雅,後頭有著供小船畫舫出入的水門,他想去哪裡出入都非常方便。一日三餐自然有人打理,又撥了幾個丫頭小廝伺候,鷹自然是他走到哪跟到哪,盡量讓西太尹覺得與在家中別無二樣。

  其實湛天動不知道,落地的鳳凰和雞沒什麼兩樣,對西府來說,白白養著對他們而言毫無用處的西太尹是很迫不得已的,別說克扣膳食用度,最後連唯一替他跑腿的小廝也攆走一個雙目失明的人,這不是要他自生自滅嗎?

  若非西太瀞替他安排了鷹這個熱血漢子,西太尹真的有可能會在富貴到流油的家裡死於飢餓。

  西太尹並沒有被這些突來的好待遇迷了眼,他明白自己的身分,不過就是個客,在家的時候做什麼,在這也一樣,盡量做到不給人添麻煩、不欠人的程度。「屬下有錯,向主子請罪!」水單膝跪下。

  這趟任務雖然已經順利將人帶回,不過時間上卻是延宕太久,回來之後,主子卻對這件事問也不問,可主子能不問,他不能不認。

  「你做錯了什麼?」湛天動問得漫不經心。

  「屬下沒有在主子給的時間裡把人帶回來。」

  「你覺得我應該怎麼罰你?」

  「屬下願自毀一臂一腿!」

  「不成!」水面色微變,眼眶泛紅,右手兩指一張,便要往雙目剜去!

  湛天動翻腕並指,止住他那雙指的去勢,「你這是做什麼?把自己弄瞎就了事了嗎?你瞎了,以後誰來做我的貼身護衛?」

  「屬下……」

  「我還沒想到怎麼罰你,你先戴罪,等我想到了再說。」他最近心情還不壞,不想罰人,等哪天心情不好再來找水麻煩好了。

  「謝主子!」

  湛天動懶懶的揮手,坐回竹軒花廳的椅子上,水也回到他該在的地方。

  不消片刻,宮中太醫走了出來,湛天動劈頭便問:「如何?」這位老太醫,有神醫之名,據說舉手能回春,即便如公侯伯爵也不一定請得動他。湛天動打發水去請西太尹之際,便想到他的眼睛看不見已不是一兩年的事,如果能將他眼睛治好,那從海外回來的西太瀞該有多歡喜?就因為這一點點不確定的揣測,所以,便托了朱璋將人請到江南來。

  他之所以這麼確定西太瀞就是在他心裡徘徊不去的那個人,是因為這段時間裡,風林火從一個貨商手中拿到當年與太尹行的契約書,貨商言之鑿上這契書是太尹行當家的字。

  而他拿去和西太瀞留下來的字跡一比對,那絕對是出自同一個人的筆跡。

  很離譜,可是已經沒有任何原因能解釋。

  他不信鬼神之說,但是種種跡像都告訴他,待在他身邊的那個女子是西太瀞,是當年那個女扮男裝與他相遇的太尹行年輕當家。

  倘若西太瀞回來的時候,能瞧見西太尹,又如果自己能把西太尹的眼睛治好,她會有多高興?

  就只為這「倘若」二字,一向不曾求過朱璋什麼的他,便要來了燕神醫。

  「那位公子的眼睛看不見是胎裡毒所致,也拖了這許多年,完全治瘡雖然並非不可能,但是需要時間,短則一年,長則三年不定,老夫不敢給爺打包票。」

  「神醫的意思是有可能重見光明?」

  「最起碼視物是可以的,但是要恢復到一般人的眼力,就要看他的運氣了。」燕神醫不誇大,就事論事。

  「那這段時間就有勞神醫了!」

  「這是老夫的本分,不必言謝,再說,老夫從沒想過有生之年能來江南長住,這得感謝湛爺。」燕神醫笑笑,他已經過了知天命的年歲,是該想著告老返鄉了,但家人早已凋零,剩下孫兒輩,回去又有何用?這揚州,不如就住住看吧。

  「神醫客氣了。」

  燕神醫揖了揖,下去了。這消息很快傳到西太尹耳裡。

  「這話不假?」

  「我親耳聽到的,那個老太醫說你的眼睛有得治。」方才他們談話的時候,鷹就趴在牆下,說也奇怪,那位湛爺明明就發現他在偷聽,卻也不阻止,分明是要藉他的嘴回來告訴西太尹這件事。

  鷹與西太尹日夜相處,表面上是主僕關系,但有時候更像朋友。

  「真的嗎?」對自己的雙眼西太尹早已不抱希望,想不到時移世易,卻露出一線曙光,可也不見他任何欣喜表情,對他來說抱著越高的希望,失望的時候就越慘痛,平常心吧。

  「可是這位湛爺到底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這麼費勁?」他早就一無所有了。而能請得動宮中太醫,這人必然大有來歷。這個麿也無法回應。一只老虎不吃人已是好事,可他要對你示好,內情就值得玩味了。

  「你可打探到這位湛爺的身分?」西太尹也想知道了。

  「來頭大著,湛天動,漕河江蘇幫主,江蘇、浙江、松江都唯他馬首是瞻,一條南糧河都歸他管,日前剛合並常州幫,若照著這個勢頭,九省漕幫說不定都會落在他手裡。」西太尹愣住了。

  這些年,他雖然對外界一無所知,但以前姐姐還在的時候,總會不時的來看他,說了好些外頭的事情給他聽,這其中,自然少不了能載著貨物糧食進進出出的漕河。

  而他,現在就在這無法想像的大人物府中?

  這湛天動對姐姐的事情十分感興趣,但是姐姐已經不在了,這其中,還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嗎?

  真是令人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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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01:19:3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果然就是心上人

  十一月,海河已經飄著薄冰,漕河已是水淺,眼看過不了幾日便要冰封。

  出海已久的湛氏商船卻趕在這時候回來了。

  風塵僕僕的西太瀞不會騎馬,只能坐馬車,昆叔卻沒這層顧慮。

  此行收獲豐富,他從來沒想過一趟海外行不只見識到海外風光民俗,而且他們載去的漆器、玉器皆是當地頗為稀罕的物品,大受歡迎之際,不只換回許多當地珍奇寶物,對方還希望他們一年最少可以去到該國三趟,以利貨物暢通。

  而這一切都要歸功坐上馬車的西太瀞,這一趟海外行路要不是有她精通異國語言,手腕圓滑,不可能讓那些異國人輕易接納他們,他和西太瀞打了招呼,便騎馬先走了。

  在馬車裡的西太瀞不像昆叔這麼急著要回去,她吩咐車夫慢慢走,晃悠悠的瞧著錦簾子外面街市的人間煙火。

  那府中沒有誰會等著她,她用不著急著往回趕。

  也不知道是不是歡迎她回來,白雪扯棉絮似的落了下來,一時間點點雪花落在她伸出去的手心上,瞬間融去。

  她忽然想念起北方的冬天,大雪覆蓋了整片世界,把京裡所有的顏色都蓋上厚厚的白,人們舉步維艱,只有小孩毫不知愁的玩雪球、打雪仗,然後挨娘親一頓罵。

  這算鄉愁嗎?

  她想家,很想很想,那個家有爹娘,有弟弟,有她從小到大住在那裡的花草樹木和僕人,可為什麼她連家中豢養的兔子和鸚鵡都惦記上了呢?

  她離開家太久了,一腳踏上自己國家的土地,就開始想家了。

  南方很少有雪的,不到片刻,也就停了。

  等她回到湛府,已是掌燈時分,通往正廳的雕花青石磚的數十盞琉璃燈柱全部點亮,正廳裡的鯉魚躍龍門屏燈也灼灼發光。

  幫眾早已通報了湛天動,他穿著一襲繡工精致的寶藍色袍子,髻罩金紗,身邊還有因為長駐淮安總壇忙於幫務的張渤,正對著他嘀嘀咕咕的不知道說些什麼。

  屏燈將湛天動的面龐照得清清楚楚,幾月不見,眉還是那眉,眼還是那眼,還是那不苟言笑的勁,氣勢依舊凌人,可不知道為什麼,看見他,她心裡奇異的湧起一股激越的歡喜,歡喜得想直直走到他面前,告訴他這幾月來所發生的一切,一件件,一樣樣,都說給他聽。

  她這時候才意識到,她想他。

  其實,心不在焉聽著張渤聊家常的湛天動,自從聽見幫眾來報說西太瀞回府,眼睛就一直望著門外。

  當他看見一抹月白的影子朝自己走來時,目光生輝,專注而深邃。

  她身子拉長了一些,裝扮也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但光是看著她大步而行,舉止大方利落,還是一派男子作風,他便忽然想起她唯二次的女裝打扮,那靜止時娉婷的模樣,叫他倍感懷念。如今他已經有八成把握她是那個人,剩下兩成,就等著她回來印證了,他一定要弄明白她是誰。

  這些日子,他總在不知不覺的盼著日子能過得快一點,但是盼完之後,又希望時間照著原來的步調-。

  這般矛盾反復著,與他的行事風格大相逕庭,眼巴巴的盼著她回來,就為能證實她的確是他心裡夢想的那個人,但如果不是……他的身體不由得緊繃僵硬。

  她跨過門檻,躬身作揖,聲音沉靜如海。「大當家、二當家,小的回來了。」

  「哈哈,你再不回來俺可就走了,要碰上你一面真不容易!」張渤起身,兩個跨步就來到西太瀞面前,在他眼中,西太瀞還是痩得跟小雞沒兩樣。

  「二當家這麼趕?」

  「沒辦法,幫裡事情多,等會兒俺就得走人了。」

  「天寒了,路上滑溜,二當家得仔細些。」

  「這路俺蒙著眼睛都能走,倒是你,身上怎麼還是這點肉,是不是昆叔那老家伙克扣你?」西太瀞見到張渤倍感親切。「我出門都靠昆叔關照,身子好得很,就算要和二當家比臂力都沒問題!」

  「哈哈,就憑你這小拳頭,俺一根指頭就能扳倒你,下次回來,你就等著俺去找你!還有啊,你這洗塵宴俺下次還來」他拍著西太瀞的小肩膀。

  張潮完全沒想到若非此刻湛天動的心思不在這上頭,他的爪子有可能會被卸下來。

  「說定了,我等二當家的!」

  張渤笑呵呵的離開了。

  很難得,她和張渤說了那麼久的話,湛天動卻只是靜靜的看著他倆,喝荼,撤茶葉沫子,眼裡溫柔得不像話。

  「大當家。」

  「嗯,回來了。」

  看了她半晌,只覺得人還是那個人,卻有些不同的地方,一陣子不見,眉眼開了些,也長了個頭,人家都說女大十八變,就像她這樣嗎?

  他還滿喜歡她這模樣的。

  「是。」

  「去了哪,這會兒才到家?」看著她走近,他收斂了瞳眸底洶湧的火熱,恢復一如往常的高深莫測。

  「小的見時間還早,到市集去閑晃了一下。」

  「市集有什麼新鮮的嗎?」他問得很起勁,就好像只要攸關她的事情,芝麻綠豆也好,他都想知道,一樣也不能漏。

  「我到揚州有些時日,還不曾仔細看過這裡的任何一處地方,心中起念,這才回來晚了。」

  「是這樣子啊……龍雲寺的海棠、法源寺的丁香都是出了名的,別說小秦淮河你也沒去游過河吧?」無論是龍雲寺的海棠、法源寺的丁香、小秦淮河的過橋,往後他都會帶她去,就算揚州景致都看游遍了,還有二十四橋明月夜的杭州痩西湖,還有她在淮安沒吃到的白魚,她想去哪,他都會帶她去。

  他這在做什麼?推敲著要帶她出游嗎?西太瀞愣住,繼而皺著眉頭,狐疑的說:

  「有關商船的事,想必昆叔都向大當家回報過了,要是沒事,小的下去了。」

  「昆叔說此行收獲頗豐,還尋到了貨路子,你辛苦了。」他回過神,告訴自己必須忍著,別嚇跑了她。

  這般小心翼翼,他從來沒有對誰有過。

  「去休息吧,梳洗過後,我們一起吃飯。」他雲淡風輕的丟下這幾個字。

  「……是。」一起用膳?有必要嗎?他如果要找人吃飯談天,怎麼也輪不到她啊。著他那沒得商最的神情,西太潘只得躬身退去。

  「西太瀞……」她沒能聽見他低低的喚聲,因為除了湛天動自己,不會有人察覺到他八風吹不動的外表下,評評跳著的心。

  西太瀞回到自己屋裡,正坐在羅漢床上納鞋底的春水早已望穿秋水,一只鞋底的針腳別說整齊了,還不時的戳到手指,就在氣惱的同時,抬頭見到西太瀞,她喜出望外,丟下手裡的東西就樸了討夾。

  「哥!!

  西太瀞被她這一撲差點沒倒退好幾步。「春水,你沉了。」春水正想和想念了好幾個月的「哥哥」好好訴訴思念之情,被西太瀞這一打岔,頓時哇哇大叫,「哪裡哪裡?腰嗎?還是大腿?要不胳臂,還是臉蛋?」愛美是女子天性,這會兒,春水緊張著自己是不是真的胖了,不會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巴著主子說想她。

  「沒,事實上你出落得越來越標致了。」

  「才沒有呢……倒是哥,你又痩了一圈。」春水放開捏著自己腿肉的手,細細的將西太瀞打量個夠,越看越心疼。

  「在外面跑來跑去,能生出肉來才奇怪!」她不以為意。

  「以後能不能不要去了?這麼大的屋子只有我一個人我不怕,可是一想著你在海中央,那有大風大浪和海賊,我就會睡不著。」春水幾乎是天下最好命的丫鬟了,一開始湛爺把她調到廚房去,可自從她的主子出海去,他又把她調回來,要她好好的守著縹渺樓。她吃得好,穿得好,住的外間也比其他人都好,所以她每天除了抹那干淨到纖塵不染的桌子,連夜壺也只需倒自己的,想躺想睡自由得要命……可她無事可做啊,這樣的假主子她沒那命當,她受不了啊,她寧願要她的主子回來,就算住小屋、吃粟米她都可以。

  掙那樣的錢,一不小心就沒命花了啊。

  「傻孩子,我這不是好端端的回來了?」她懷念的摸摸春水的發。

  「哥……」春水不依了。

  「我要沐浴,要泡熱騰騰的熱水澡。」

  「瞧我淨嘀咕,忘記哥剛進門,要先把身上的塵埃洗掉,換件干淨的衣衫。我馬上去叫人抬木桶和准備水!」春水旋風般的卷出去了。

  直到這時候西太瀞才有空坐下來,自己倒了水喝。

  「太瀞小哥?」外面有著陌生嗓音的丫頭。

  「有事進來說吧。」她實在懶得動了。

  兩個丫鬟手中各自捧著雕葡萄藤子漆盤,上面放著衣服和女子首飾。兩人也不明白為什麼大當家叫她們送來女子的衣服和頭面,可也不敢胡亂猜測。

  「大當家吩咐我們把這些送來,請你務必換上。」她看了一眼,這湛天動在打什麼主意?

  「放下吧,我知道了。」

  兩個丫鬟不見她生氣,還是一如往常的清淡口氣,放下長漆盤,福了福身,趕緊走人暖閣裡,香氣、熱氣融融,溫暖如春八面的格子窗掛著重重疊疊的鮫綃紗幔,這紗幔看似輕透,隱隱能讓暖閣裡的人能看見九曲橋上各色的奇花異草,和精雕細琢的仕女石燈光亮,卻不知使了什麼法子,讓寒風透不進來。

  西太瀞一踏進來也不覺得驚異,湛天動宴客會友向來派頭不小,不過她只是個屬下,用得著這麼大費周章嗎?

  這讓她想起湛天動的與眾不同。

  揚州是有名的煙花之地,在這裡,商人們談生意、官員們接待訪客或朝中官員,大多會召妓陪席,說說笑笑,風雅風流的就把正事辦了,即便是文人雅士也皆多情,就算出門,吟詩會友也會有美人在側。

  湛天動卻不會,這些應酬他或許會讓別人去,就算親自出馬,也從不召妓,他這樣在南漕河跺跺腳都能讓風雲變色的男人,屋裡卻連一個照顧的人也沒有,要不是身有某方面的殘疾,要不,就是非常難得的好男人。

  如果是後者,這樣的男人,要是能成為他的妻子,和他一輩子攜手偕老,那該是多幸福的一件事。

  她心理想著這些,坐在暖閣裡的湛天動卻眼眨也不眨的看著向他走來的倩影。

  她穿著他為她准備的衣裳,頭發也重新梳過了,發上簪著一根玉簪子。

  他把簪子給了她,心裡沒有「萬一她非他所想的那個人,該怎麼辦?」的這個問題。那麼多的證據,唯一的解釋是,她就是那個人,毋庸置疑。

  她走得有點小心翼翼,顯然並不是很習慣小手小腳的踩著步子,又要小心腳下的裙子絆腳,一小段路總提著裙擺。眼看著就要跨進暖閣的門檻,因為看到了湛天動膠著在她身上的目光,他的表情深邃明亮,又含著讓人琢磨不透的意味,這麼分心看他一眼,她一腳便踏上了裙擺,一踩,人整個就往前摔去。她已經有心理准備要摔了個難看,哪知道回過神來,一雙結實強健的臂膀穩穩將她撈了起來。

  因為來得太突然,加上他的眼裡有太多東西,西太瀞一下看不清楚那是什麼,而他手臂的溫度還有胸膛裡強壯的心跳,已經透過布料清楚的傳透她的肌膚。

  男人的力氣和女子是截然不同的,那力道,那觸感,那溫度,讓她一下不知所措,身子失去了力氣。

  因為不確定對方眼裡的人真的是自己,又因為探索得太過專注,他們都沒發現彼此的鼻息交融,湛天動的唇幾乎要碰著西太靜的。

  時間凝結在不小心對上的兩雙眼睛裡,他像是收進滿天星辰的眼睛裡有她的影子,而她水漾的眸子也映著令她心裡沸騰起來的黑眸。

  晚風徐徐吹過,樹葉發出沙沙聲響,從慌亂裡先回神的西太潘挺直勝杆,離開湛天動太過親密、已經超越分際的懷抱,卻在發現自己站穩了之後十指依舊抓著他的胳臂,她近乎失態的收了回來,手藏進寬袖裡,悄悄捏緊。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懊惱。「我不太習慣穿這麼長的裙子。」

  「凡事一開始總是會不習慣,久了,就好了。」他好整以暇的欣賞她的慌亂,她對他並非無動於衷,這小小的發現,讓他的心開始歡唱,開出花朵來了。

  雖然很是不舍,但他終究是等她站穩之後,放開了雙手。

  「為什麼要我穿女裝?多不自在!」她沒有臉紅吧?眼裡沒有泄漏太多不該有的情緒吧?沒有出現不該有的樣子吧?

  「你是姑娘家,穿女裝很正常。」看著她嬙紅的雙頰,他眸中光彩四溢。

  她臉紅的樣子真好看。

  諒西太瀞向來沉穩淡定,也被此時的他盯得莫名心。「坐吧。」湛天動轉身落坐。

  桌上的菜色居然都是她愛吃的?他是如何知道她喜歡這些吃食的?算了,也許只是湊巧。西太瀞想。

  這些當然不是湊巧,而是湛天動從西太尹的口中問來的。

  西太瀞不忸怩,也直爽的坐了下來。

  湛天動很自然的陪著她吃了幾口菜,這些都是地道的北方菜,也是地道的北方廚子煮出來的,看她吃得歡快,他想,這個冬天可以在她身上養些肉出來,這樣手感應該會更好些。

  西太瀞哪知道他打的是這種歪主意,「府裡的大廚換人了?」大戶人家通常不只有一個廚子,常因主人家的口味會將南地北處的廚子都請來,彰顯自己對吃食的講究。

  「嗯,喜歡這些菜色嗎?」

  「很是懷念。」

  南方人喜歡大米、糯米、小米,不管炒什麼菜都放一點糖,連飯裡面也少不了甜,她對軟糯香滑的江南米勉強可以接受,不過每次吃還是覺得甜到掉牙。

  她喜歡鹹,面食、包子和韻頭,總覺得肚子裡要有這些東西才會覺得飽。

  難得看見家鄉菜,她喝了一大碗的松茸燒野雞湯,雞肉鮮美,松茸清香,讓她胃口大開的花椒腌魚,加油炸過的冬筍,放下香蒜、青蔥,燉上小半個時辰,滋味噴香,她最喜歡魚頭,棄了筷子,不顧形像的將魚頭肉舔得干干淨淨。

  吃完發現手中油膩,湛天動已經遞來巾子。看到她的不拘小節,他還是頭一回見到她的這一面。

  她道謝擦了手,他又拿起酒壺,替兩人的酒杯斟滿了酒。

  他堂堂一個漕幫幫主,明明這種事由小廝代勞就好,可是她這時候才發現暖閣裡除了他們倆,一個人都沒有。

  「來,敬我們都是北方人。」說罷,他仰頭干了那杯酒。

  「什麼?大當家也住過北地?」她不像他一飲而盡,只啜了一小口,畢竟這身子的酒量只能算是平常。但醇酒還未入喉已是清香撲鼻,咽入口中,酒水味甜,滑潤順口,只覺得全身上下都泛起一股暖意,通體舒暢。

  「小時候。」他一邊說,又一邊為她倒酒。

  西太瀞覺得這酒喝起來甜甜的,放下戒心,他倒一杯,她就喝一杯。

  「我七歲的時候爹娘就都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在漕河碼頭上跟著幾個我爹舊時的老友撿零碎工作討生活,但是盡管那些叔伯們護著我,家家都是窮戶,養自己家裡的人口都不夠了,哪有余裕顧到我。那時的我經常為了和一樣年紀的孩子搶工作、搶一處晚上可以過夜的地方,甚至搶一塊烙餅大打出手,常常全身都是傷,人不像人。

  「一直到了十歲的時候,我記得那天因為得到一份臨時工,有個以為我搶了他工作的大個子帶了一群孩子把我打得幾乎沒有還手之力,我倒在碼頭倉庫的角落裡,以為我肯定看不見明天的太陽了……」他說到這裡故意頓了下,見她沒有特別反應,又往下說道:「那一晚,天上有一輪滿月,雖是滿月,可月色卻很淡、很淡,有一個像從畫裡走出來的天人向我走了過來,問我為什麼受傷,為什麼沒人理我,然後掏出巾子替我把流血的傷口止住,再叫人送我去看大夫……」

  「噗……咳咳咳——」西太瀞狠狠嗆到了,有什麼似曾相識的片段從遙遠的記憶裡翻了出來。

  「怎麼,還好嗎?」湛天動的俊陣裡有一些東西在湧動,他直直盯著她看,逼視如火炬,仿佛要從她的表情裡讀出他非要不可的答案。

  直到見她揮手表示無恙。

  「我只是喝急了。」那是一段從太久遠記憶裡翻出來的扉頁,因為只是一件小事,她不曾放在心上,隨著時光過去,逐漸荒蕪而忘卻。

  「我傷好後,又見過「他」幾回,這才知道「他」是京裡商行的少東家。

  跟著父親進進出出碼頭,每次,我總是很認真打理自己,要自己不要太過狼狽,也只敢逮遠地看著「他」,可是連這都很難,我身上常常不是髒,就是傷口,要保持干淨談何容易?」要對著畫裡走出來的天人不動心很難,可動心不是愛,他只是遠遠地望著,連前進一步都不敢,可是那綺念已生,天人是少年第一次心動的人,不分男女的初戀情人。

  西太瀞在他那樣迫切的目光下幾乎招架不住了,她不自覺的喝了半壇子的酒,她想起來,想起那個整整小她五歲的少年了。

  那時的她是爹的小尾巴,經常隨著爹出入漕河碼頭。她干笑。「那後來呢?」

  「又有一回「他」找到我,給我一帕子的糕點,說那是別的地方吃不到的好東西,可「他」吃得太飽,吃不完,浪費了,便硬是塞給我,看我吃,又和我坐在肮髒的地方,告訴我若不想受人欺負,就要想辦法站起來。「他」指著碼頭上成千上百的挑夫和持著扁擔爭搶活計的運丁說,君子不立巍之下,拼力氣,你不如那些大漢,可是你可以去想想有什麼法子將這些為了討口飯吃的人組織起來,結成一股可用的力量,那麼就永遠再也不會受人欺負了。」

  「你做得很好,你做到了不是?!」酒勁上湧,還有些頭暈目眩,想到當年那孩子如今已經變成展翅大鵬,西太瀞酸楚中也衷心的替他歡喜,壓根忘記現在的自己並不是那個西府少東了。

  她又想起他書房裡的九省漕幫掛圖,明白他的夢想可不僅止於此,他的心可大了。

  「你覺得我做得很好?」這是有生以來,第一回有人誇他做得好,就連爹娘在世前都不曾說過他好。他雙手微微顫抖,心中喜悅如排山倒海,不能自己。

  他被誇獎了

  「你辛苦了。」要打下這樣的地盤談何容易?

  「不……一點都不辛苦。」從來沒有人用那樣溫柔的眼光看他,告訴他,說他辛苦了,她不知道,每次他在拼搏的時候,每次他遇到險阻、快要倒下去的時候,都會想到她,每次都是她賦予他無盡的力量,讓他一直往前進。

  他笑了,笑得眉眼倶張,笑得豪邁瀟灑,深邃的眼底迸放著瀲灘波光,就像得到天下至寶。

  「你笑什麼?」他的人怎麼變成好幾個了?

  「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他笑得十分溫柔。「你知道你發上這根簪子的由來嗎?」

  「什麼?」那些年,他還以為自己喜歡上一個男人,快要瘋掉,綺念卻根深蒂固的長在心裡,他死死壓箸不敢讓它萌芽,想讓它就那樣爛在心頭,他也一直自己做到了,直到聞知「他」的死訊。

  「我讓人打了一根簪子,卻特意做成女子用,打算送給」他」以表傾慕敬仰之情,也順便要了結不可為的妄念。」

  「「他」是男人,而且年紀大你那麼多,你再喜歡都沒用。何況「他」死了,被劍從後背剌進前胸,一劍斃命!」被這樣告知,一點都不好玩,又思及他對自己曾有這麼深的心思,西太瀞頭更暈,臉更燒,心亂如麻。

  「你怎麼會知道?」

  「因為劍捅進肉裡面很痛,痛得我想哭都哭不出來。」武器剌入肉體的聲音、血噴濺的溫熱,生命在消失的感覺她沒有忘記。

  湛天動心神狂亂,他那八成把握,如今已是十成,聽她親口承認她就是他多年放不下、忘不了的那個人。

  他的心情激越,像山澗湍水,水花四濺,又像夢境,不知是幻是真?明日醒來,不會是-場空吧?

  他的心還未踏實,人已情不自禁的握住她的手,輕輕的、小心的覆上去,手指一根根的握緊她。

  今生,再也不放手了。

  西太瀞沒注意到他的逾矩。

  「你是如何遛到別人暗算的?」他用的是「你」字,可她醉了,醉得無法思?考,只忙著想穩住自己好像越來越坐不住的身子。

  「我要知道早把真凶揪出來了,都怪我死得太快,連凶手的臉都沒見著。」她十分懊惱,懊惱得恨不得掮自己耳光。

  湛天動目露凶狠的戾芒,鋒利得像殺人不見血的刀,可也只是一剎那,又刻意的壓抑下去了。

  「那你為什麼會換成這個身體?」

  「我也不想。我一醒過來,不只換了一個身子,還成了人家的外室,最扯的是我才十四歲,那麼多事情都要重來一遍,而我什麼都做不了,就連弟弟還身陷在西府裡,我真不知道那些人會對他做出什麼事情來。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可以哭,其實我好害怕,我得想什麼時候才能把弟弟帶出來?什麼時候才能報仇?什麼時候才能將屬於我的東西拿回來?」她語帶哽咽。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麼睜著眼睛數日子,熬到今天的。

  「你放心,我不會饒過那個人的。」他的聲音很輕,為的是不想嚇到她,一向他說出口的話,絕對做到。

  「這不關你的事……」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要不是親眼所見、親耳聽到,曾經以為天人永隔的人,曾經以為今生無望的人,竟變成坐在他眼前的這個女子,就是那個「他」!

  過了十幾年,他總算找到自己的心。

  西太瀞搖搖頭,這一搖,身子便往一旁歪去,要不是湛天動手伸得及時,她就會掉到地上去了。

  她倒入他懷裡,敵不過醉意和從海上歸來的疲倦,沉沉的睡去了。

  抱著醉臥在他懷裡的人,湛天動輕輕伸手撩開她掉在瞼頰的碎發,然後無比鄭重的將她看了又看,隨手找來一件大擎將她像粽子一樣的裹住,萬分珍惜的將她摟在懷裡。

  夜漸漸深沉,他毫無知覺,那般認真的看著她的眉、眼、鼻、唇,任何小地方都不放過,因為喝了酒的她,五官都漾著粉粉的嫣紅,美得不似人間女子。

  他的心,不是沒有掙扎過。

  多少無眠的夜,因為她,他的心情高高低低、起起伏伏,每天心中那條系著的繩索都和自己拉扯——是她嗎?不是她嗎?是她嗎?不是她嗎?

  如果是,他該怎麼辦?如果答案不是他想要的,那又該怎麼辦?

  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這麼婆媽,就像無數少年才會有的青澀情懷,不安忐忑,一會兒愁,一會兒笑,只因為身上處處都是謎團的她有可能是他心裡夢裡的那個人。

  就因為這少許的不確定,所以,只要遇上她,他總是一而再的打破自己的規矩,忘記一切縱著她,就只為了看她宛如花朵一樣的笑靨和換來她衷心的快樂。

  很多事情的起始,都只是希望她快樂就好。

  他亦曾想過,好吧,就算人不一樣,但是他不介意,他喜歡的是現在這個她骨子裡的個性,和過往什麼人都無關。

  但是就在方才,她親口承認她就是那個「他」,那巨大如錢塘江潮的狂喜讓他幾乎失態、不敢置信,整個人漂浮在雲端裡。然而一再用目光描繪她的眉眼,終於讓他從雲端下來了,心踏實了,失而復得的感覺讓他歡喜不已,歡喜到想昭告天下,讓他身邊的人都知道她,但是又有更多的心思是想把她藏起來,只讓他一個人看,她只能是他一個人的。

  她的上一輩子,他錯失了,讓他後悔到痛不欲生,這一回,他不會再干那種傻事。是啊,在她還沒有成為他的小媳婦之前,這秘密,他誰也不說!

  他不會再讓她從自己手中溜走!

  想到這裡,他對著她粉紅的小嘴俯身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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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01:19:4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姐弟重逢

  西太瀞睡到第二天的中午才醒。

  當她睜開眼晴,發現自己的頭痛得好像快要裂開。

  宿醉嗎?昨晚那喝起來像果子汁的酒,想不到後勁這麼強悍,都隔了一夜了,陣陣的痛。

  酒力通常是越練越好,她怎麼卻越練越退步了?

  她哪知道那千樨香露是湛天動放在酒窖裡的佳釀,看似小小一杯,後勁卻是極強,她喝了小半壇子,哪能不頭痛?

  「小姐,您醒了?」

  西太瀞下意識的朝著聲音看過去,是春水,正端著銅盆和棉巾進來,准備伺候她漱洗。西太瀞發現自己躺的是在縹緲樓的臥房。

  「我睡很久了嗎?現在幾時了?」她記得她在湖心的暖閣裡,好像說了很多話,最後是怎麼回來的?

  「還不到下晌。」

  看著外面天色,她居然睡了這麼久?

  「爺吩咐小姐要是醒過來,先把醒酒湯喝了。」

  「你怎麼又喊我小姐了?」她一口喝光。

  「爺說以後不許再喊小姐「哥」。」

  「你是我的人,干麼一直聽他的?」

  春水將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她小聲。「爺在樓下等小姐,一早就來了,這一等可是有半天了。」她可不要小姐和爺杠上了。「這春水不知道,不過昨夜是爺把小姐送回來的。」抱著,沿路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小姐往後就算穿男裝,也不會有人當她是男子了。

  見她要下床,春水趕緊擰了熱巾子遞給她。「小姐要沐浴更衣嗎?」西太瀞聞了下自己的衣領。「酒氣很重嗎?」

  「在爺面前,我們總不好失禮。」她一個丫頭都看得出來爺對小姐很不一樣,估計,昨夜的事,整個府邸的人都傳遍了,怎麼當事人卻一點感覺都沒有?

  就連娉婷姐姐都說,像爺這樣的男人,心就像岩石一樣剛硬,從不知道什麼叫憐香惜玉,那一路將小姐從暖閣抱回樓裡,已經是破天荒了。而且,這樣的男人,很難喜歡上一個人,但是一旦喜歡,就會是一生一世,她也曾妄想爺能看她一眼,只可惜,爺的心從來不在她身上。

  聽春水說的有理,她開始卸衣……「他大男人守在樓下算什麼規矩?春水,你請他回去,我沐浴後就去見他。」也只有她敢用這種大不敬的態度對他說話。

  「小姐,您怎麼就忘了這整個宅子都是爺的,他想待在哪,誰敢說不?」還請他回去?

  爺對小姐的冒犯可能不覺得有什麼,可她只是個小小的下人,還得留著好伺候小姐,命可不能弄丟了。

  西太瀞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對,「我就是心裡覺得忸怩。」又不是夫妻,她沐浴,他守在樓下,這說不過去,理字上他站得住腳嘛他?

  「我的好小姐,春水覺得倒不如您趕快洗洗,別讓爺等太久的好。」也罷,西太瀞索性照著春水的話,用最快的速度洗了澡,也許是因為身子清爽了,又喝了醒酒湯的緣故,宿醉的頭痛居然好多了。春水挑了件珍珠色的小羊皮對襟外裳,茜色縑絲織繁花錦裙,一雙金綢繡青鸞的繡花「我不穿那個,太麻煩了。」顏色都是她喜歡的,只是昨夜已經穿過一次女裝,夠了,她不想花那麼多時間精神只是為了打扮自己。

  「這套衣服是爺一早送來的,吩咐小姐著裝的時候要穿。」

  「他這是管頭管腳,管我管成習慣了是嗎?」

  「小姐您打扮起來不知道有多好看,春水今天給您梳個別致的髻,您一定會喜歡的。」她才不敢說大當家挑的衣服肯定是因為他喜歡,她要照實說了,小姐肯定會直接把衣服丟進衣箱的。

  她也記得,當初她們要不是為了躲避那連朝塵的追捕,小姐壓根沒想過要躲到湛爺這把大傘下面來遮雨。如今處處得聽他們的,她能體諒小姐心裡的不舒服,可換個角度說,只要是有眼睛的女子都看得出來,這是爺的示好吧,她可沒聽過有哪個男人會隨便送這麼貴的衣服給女人,小姐啊,您也太不解風情了。

  西太瀞無奈的坐下,托著腮。「春水,你說他費那麼多心思到底想做什麼?不會只是為了心血來潮,逗著我玩吧?」

  「爺的心思哪是我能猜測的,不過小姐您可以想想,一個男人會隨便給女子送衣裳服飾嗎?」春水手腳麻利,將西太瀞如雲般的黑發挽了個別致的驚鵠髻,正想插上那根玉簪子,卻讓西太瀞阻止了。

  她記得湛天動好像說過,這根簪子是要用來表達心意的,是要給……不,是要送給傾慕之人的發簪,那她這是被表白了嗎?

  可他要給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人間,她如今這臉、這身子早就不是西府的西太瀞了,她哪能收下如此貴重的東西?「不要這個,隨便找支步搖就可以了。」她把那根溫潤有著和闐玉美麗獨特色澤的簪子收進袖底。

  春水只好從螺鈿匣子裡找了支水晶步搖給她插上。

  其實有一瞬間,西太瀞並不是很認得銅鏡裡的人是自己,眼角就算不笑,也會滲出點嫵媚,可她也只貪戀地瞥了一眼。好看又怎樣?她要做的事情那麼多,一樣都沒有完成,把自己打扮得再美又如何?

  她匆匆下樓了。

  斜坐在椅榻上的湛天動支著肘,正在看一本書,西太瀞多看了兩眼。

  不是她看不起湛天動是個粗人,她知道他識字的,但也才多久不見,他已經進步到可以看稗官野史的地步了,叫人驚嘆。

  湛天動一聽見腳步聲,就放下手裡的書,把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細細的看過一遍,心想這套衣服果然再適合她不過了,硬要挑剔的話就是有那麼一點——「不喜歡我給的簪子嗎?怎麼不戴?」

  「我正想和大當家的說這事,」她從袖口拿出那根簪子,觸手潤滑,其實她真的喜歡,可是不該歸她的東西,做人不能貪心得取。

  「我記得你說這簪子是要給很重要的人,太貴重了,我不能要,大當家您還是收回去,若是哪天遇到您真正喜歡的女子,再送給她。」

  「你一夜醒來把自己說過的話給忘了,這可不行,你收了我的定情禮,沒有退還的道理。」他一手拿走她手裡的玉簪,另一只手抽去她發上的步搖,然後換上那根玉簪,左右端詳了後,嘀咕著,「如果早知道你是個姑娘家,我就讓工匠打得精致些,難道你不喜歡?」

  「不不不,我不是不喜歡,您是知道我這性子的,可您不是說這玉簪是要給別人的定情物,我怎麼能拿?」她的腦子裡有些亂,咬了唇瓣也不自知。就知道酒醉會誤事,她昨晚到底都說了些什麼?不會把自己的底細全抖出來了吧?她如遭雷擊,有一下子眼珠轉來轉去,卻說不出一個字來,最後只能硬著頭皮道:

  「……我昨夜喝醉了,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那不能算數的。」

  「你醉了,可我清醒得很,你收下玉簪,答應我的求親,你覺得我們何時完婚比較好?

  春天百花盛開,是個好季節。」湛天動可樂了,嘴角咧到耳後,他這模樣要叫府裡的人看見了,肯定以為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我這樣子哪裡像「他」了?「他」是男子。」這些話言不由衷,連她自己都不信了。

  湛天動是何等人物,人家都說酒後吐真言,他哪還會相信她現下說的話?

  「她女扮男裝和父親在外行商,年過十六,女子特質越來越明顯,只好稱病不出,這些不都是你告訴我的?」凡事都有脈絡可尋,前半段是他自己經過一夜整理出來的結論,最後一句話自然是唬她的。

  「我……連這些都說了?」然而他也深信不疑?她的目光湛湛如水,迎上他深情到幾乎要溢出水來的眼神,整個人在一瞬間清醒了起來,似乎有什麼變得不同了。「你得先想好再說,你的答案會取決你等一下能不能見到一個人……你很想念的人喔。」他不管是什麼原因,總之西太瀞的靈魂鑽進了這個叫錦娘的皮囊裡,西太尹是他對她最後的一道試煉。

  兩顆堅韌又不安的心正嘗試著靠近,他喜歡她,太喜歡了,那是一日日累積出來的喜歡,那麼多的喜歡是無論如何也放不下這個人了,所以看著垂睫不語的她,就連他自己都感覺不到自己的心是熱、是涼還是疼痛。

  她的話,能左右他的情緒,之前還不知道她真實身分的時候,她的無理取鬧、不受控制,就讓他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這段日子,他晚上作夢是她,醒來就想見到她,他喜歡聽她喊他「大當家」的聲音,往後如果成為他的妻,那麼她會改口叫他什麼?

  他非常非常的期待。

  「我昨兒個說了很多話?」她試探,為什麼她一點都不記得了?

  「嗯。」

  「如果我是男人你也要我?不管我年紀是不是比你還大?就算如今的我不是那個你以為的西太瀞了?」

  「是。」她震撼得說不出話來,變得無比沉默,她傻傻的看著他。世上真有一個男子這般待她,無關她是男是女,無關她是哪一張面容,無論她的出身樣貌才情家世,就只要她這個人?她感動得要死,她真有那麼好,值得他做到這地步嗎?

  「如果沒有你就不會有今天的我。」他起身,走到她面前。「別苦著臉了,我雖然不敢說自己是什麼天下絕無僅有的好男人,不過只要是你不喜歡的,我都會改,你說好不好?」臉上溫柔的神色一閃而過,那溫柔卻是他自己都沒見過,不知道自己能有的。

  「你言重了,你的成就都歸功於你自己,我真的沒什麼好的,女紅、廚藝皆不會,就連納個鞋底我都不成,一無是處。」她絞著手指,未語先羞,湛天動卻覺得她這模樣可愛極了。

  「那種東西只要學了就會,沒什麼了不起,但你不同,你堅強勇敢,有主見能吃苦,這些特質再加上擁有別人一輩子可能學也學不來的經商能力,夠多了。」他不需要什麼精通繡工還是廚藝的妻子,只要是她,西太瀞就可以了。

  女人對他而言,一直就是軟弱和倚賴的化身,像他娘,他也一直以為這天下所有的女人都該是那個樣子,可是,西太瀞讓他看見了那些他以為男人才會有的特質,她讓他驚詫了,繼而心儀了。

  而站在他眼前的這個西太瀞,她有著男人般堅定的意志,女性化明媚艷麗的容貌,她簡直就是老天爺讓一個男人美夢成真的恩賜。

  「我只怪你一樣事——」他靠近她,近到可以聞到她發上、身上的干淨香味,兩人的呼吸和心跳似乎糾纏在一起,危險得快一觸即發。

  她揚眉,仍看得出一臉苦惱。

  「你這女扮男裝幾乎要誤了我的終生,我想好了,雖然我不覺得春天太趕,甚至如果你肯點頭,明日我就可以給你一個盛大的婚禮,可是,我知道你還有心事未了,所以,我願意等你及笄,過了及笄禮,我們就完婚,好嗎?」這已經是他的極限了。

  西太瀞陷入一片餛亂裡,眼神迷蒙。

  她明白他自小失去父母,一個人在碼頭苦苦掙扎的活著,十一歲之後,又為了打下這片旁人可能終其畢生之力也打不下來的大業而拼搏,短短十年,艱苦奮鬥,那得吃多少苦頭?

  他心裡有多寂寞,她能體會,他不過也只是想要有個人可以陪著他。

  但她能嗎?她心疼他,可是眼前等著她的不是他喜不喜歡她的問題,是她要不起這份感情……「來,我們去見一個人。」她還在想著他,卻小手一暖,已經被他握入大掌裡。

  「欸,這……」湛天動不給她反應的機會,拉著她的手便往前去。一直以來,他的付出總是很小心,以後不了,她這朵他年幼時無意發現的花,曾誤以為今生已經失去,心傷欲裂,是老天爺給他機會,讓他失而復得,他再也不會放手,朝花夕拾,雖然晚了點,不過她得補償他漫長的等待。

  他放在案頭,天天瞧著,偏偏它就那德性,多一寸都不肯長。

  「你怎麼把我的山蘄帶走了?」難怪她一早起來發現花架上空落落的。

  「因為我想你。」睹物思人,那小芽兒既然是她養的,看著,多少能排解一些想她的情緒,要不,每天想來想去,只有她,卻連一件可以寄情的物品也沒有,於是他便光明正大的把盆栽帶回自己屋裡去了。

  西太瀞羞不可遏,眼睛往旁邊飄。「還給我!」

  「你說它得怎麼養呢?無論我怎麼威脅它,就是不聽我的。」西太瀞噗昧一笑,露出一抹撩人的美麗。「注意澆水,必要時要遮蔭,它不太需要陽光,這會兒是冬天,長得慢,也是正常的。」不會養,居然還不告而取!

  「原來如此,不過山蘄……不就是當歸嗎?」

  「是一味中藥。」

  當歸、當歸,他總有一種感覺,她可能不會一直待在他身邊,果然,她一心想回家?

  很可惜,他不會讓她如願,待會兒回去,他就先掐斷那當歸的芽再說!

  「我們這是要去哪?」他們走進一個她沒來過的院落,夏日的時候這裡想必竹葉習習,居居幽筆,別有一番清淨雅致,只是現下天氣寒冷,住在這裡的人不覺得太過冷涼嗎?

  「我不是說要帶你去見一個人?」

  「誰?」

  「見著了就知道了。」

  還賣關子呢,看他神秘的樣子,西太瀞也不問了,隨著湛天動穿過院子和檐下,走進西太尹的屋裡。

  屋裡各個角落都放著盆火,大格子窗也都用厚厚的布簾子擋住風,屋內倒是十分暖和。

  「是湛大當家和一位姑娘來了。」鷹看見兩人,多瞧了一眼西太瀞後,向西太尹稟了聲。

  雙眼裹著白布的西太尹轉過臉來,唇邊笑意浸染。「大當家。」經過這些時日相處,西太尹發現湛天動是個直爽的漢子,對他的印像大為改觀。西太潘卻是痴了。

  她慢慢的靠近西太尹,她的嘴兒翹著,眼圈兒頓時紅了,有著掩不住的歡喜。那此只有自己一人的日子,吃了苦,遭了罪,沒有人可以傾拆的時候,她總會想,雖是弟弟,如果有他在一起,還有他的肩膀可以靠一靠,互相安慰打氣,可是她隨即又會告訴自己,好在弟弟不在,不必跟著她一路逃亡,吃苦受罪。

  她掙脫了湛天動的手,小心的靠近弟弟。

  被她掙脫,那種手心落空的感覺,湛天動有些不是很喜歡,但隨即跟著她到了西太尹面前。

  鷹露出奇怪的神色。「你是……」為什麼會覺得眼熟?他一定是在哪見過這位姑娘。「鷹大俠。」西太瀞施了禮。

  鷹仔細的多看了兩眼,腦中雖是靈光一現,卻有點不解。「不敢,你……怎麼是這扮相?」

  「這才是我原來的樣子。」她簡單帶過。

  他恍然大悟。「鷹,是你認識的人?」西太尹很好奇,他還不知道鷹在這裡有朋友,看起來鷹還是交游廣闊。

  「就是這位姑娘花了重資,以一年為期,托我去西府保護你的。」當事人都面對面了,看起來沒有保密的必要了。

  西太尹雖然無法視物,他還是轉過臉來,對著西太瀞,雙手作揖。「但不知小姐如何稱呼?不知為何要對在下施以援手?」

  「欸,別哭了。」湛天動眸光溫軟,以指輕輕的抹了西太瀞的淚,她那無聲的哭,恍若能泛濫到他這裡來,令他心中如被千蟲萬蟻啃噬。

  「我哭了嗎?」

  他柔情繾綣的對她一笑,鼓勵的摸摸她的頭,卻對西太尹說:「她就是我跟你說過的令姐。」

  西太尹懵了。

  湛天動輕輕推了西太瀞一把,近鄉情怯,近親人也亦然。

  「尹弟。」

  西太尹卻毫不遲疑道:「你不是我姐姐,聲音不對。」在家中,他和姐姐的感情最好,也許是因為龍鳳胎的關系,有許多事情不必言語,用心神便能領會,這女子,一開始聲音就不對了。

  「我連人都不是了。」

  「什麼意思?」西太尹如墜五裡霧中。

  「大家坐下來談吧,這可能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事。」湛天動出聲。

  於是,三個人都坐了下來,倒是鷹知道這是人家的家務事,謹守分際的退到一旁去了。經過一個時辰,西太瀞將所有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說了一遍。「這些就是事情的經過,你能信也好,不信也沒關系,因為打從一開始,我也不是很能接受。」屋外碎裂的日影,已然攀上綠竹的一端了。

  西太尹沉思了半晌,忽然問:「我相信小姐不會眶我,不過既然你是我姐,我想問一下,我身上可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特征?」他這是不信她了,不過西太瀞並不難過,正常人誰都不可能一下就接受這種神鬼之說,就連她也花了很多時間才適應自己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不為人知的特征嗎?」她想了下,「我記得七歲的時候,你有一次淘氣,打破我的頭,後來哭哭啼啼來我床邊認錯的時候,因為你一直低著頭,我看見你的發旋處有粒朱砂痣。」

  西太尹不得不信了,他發頂有顆朱砂痣的事情,除了奶娘,沒有人知道。「這太不可思議,太令人無法置信了……」他打破姐姐的頭,這也是家事,外人不可能知道。

  「你的膝蓋還有條疤,那是姨娘的長子把你推進草叢裡,你撞到石頭,留下來的疤;你的左手內側曾被蛇咬過,痊愈之後留下兩個小點。」

  她越說西太尹越是心驚,因為一件件、一樁樁,都是只有他們姐弟知道、發生過的事情,他心顫了,「西太瀞……姐,真的是你!」

  姐弟倆抱頭痛哭,心中酸澀難挨,這樣重逢,宛如隔了長長的時間河,每人都不一樣好不容易,兩人互相幫對方拭了眼淚,恢復鎮靜,緩了口氣後,西太尹提出悶在心裡頭很久的疑問。

  「姐,他們說你是暴斃而亡,我卻以為不可能,到底你是怎麼死的?」她搖頭,這才想起弟弟看不見,緩緩出聲說道:「一刀斃命。」西太尹捏緊了拳頭,「凶手究竟是誰?」

  「我沒看見,不過既然老天爺讓我重活一遍,我總會查出來的,不會讓那惡人逍遙法外。殺人償命,我一定要那個人付出代價!」

  「其實,」湛天動慢悠悠的插嘴。「凶手是誰,這不難猜,西府是行商之家,得罪同業這事多少免不了,但是因而惹來殺機,倒也不至於,要能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摸進內院,進了一個姑娘家的屋裡,除了內神通外鬼,還有一個最大的可能性,那就是你可曾想過,撇開你弟弟不算,西府偌大的家業,若你爹和你都沒了,誰能得到最大利益?」西太瀞心神陡然大跳。她想遍了所有的可能,為什麼就沒有往這方面去思考過?

  答案呼之欲出。

  姨娘嗎?

  人都有私心的,自從姨娘進門,陸續給爹添了兩子,在她不管事的那些時候,家產就一步步的落入姨娘手裡。她不計較,因為當時爹還在,而現下的太尹行也確實是由兩個庶弟在看管著。

  可能嗎?

  爹對兩個弟弟一視同仁,從不曾虧待他們,可是人心隔肚皮,姨娘那斤斤計較、事事要搶功又貪財的性子……背後真的這麼不堪醜陋嗎?

  「姐姐可能不知道,自從你死……那個了以後,姨娘就將她的娘家人接進府裡,甚至,連舊情人也在府裡稱爺,把自己當一家之主了。如今府中的大小管事,連門房都是他們莫家的人了。」西府等於變天了。

  「什麼?!她當我西府的人都死絕了嗎?」她憤而拍桌,臉色氣得通紅,牙齒咬得咯略作響。

  如果真是姨娘做的好事,她絕對不會原諒!

  「我懷疑爹的死,和她也有關系。」

  「怎麼說?!

  「爹長年躺在病床上,吃食用藥都是經過姨娘的手,我曾建議姨娘換個大夫來看爹的病,她卻不肯。再者,你一出事,她把消息遮得密不透風,沒多久爹就跟著走了,剩下一個沒有用的我,這裡面難道沒有蹊蹺?」他雖然眼瞎了,心可是明白得很。

  西太瀞仰頭將心裡的激動從眼眶裡逼回去。「既然你安然無恙,那我還有什麼顧慮?等你把眼睛治好,我們一起回去把這筆帳要回來,一筆一筆算清楚,我一定要她付出慘痛的代價!」她從來不擔心要面對的是怎樣的敵人,只擔心弟弟,既然她已經沒有後顧之憂,那麼,那些要她命、叫她西府家破人亡的人就要有所覺悟,她會把屬於自己和弟弟的東西要回來「這一切都怪我不好,要不是我的軟弱和無能,沒有毅力堅持把眼睛治好,也不至於造成今日這樣的錯誤。姐姐,我是個沒用的弟弟,幫不到你的忙,還讓你吃盡苦頭。」西太尹怎能不自責,他一個男子漢,卻讓身為女子的姐姐吃盡苦頭,這一切都是他的錯。

  「你幫得上忙的,那就是把眼睛治好,等我把我們家的家業拿回來以後,還得靠你繼承。」

  「你有什麼法子可以從他們手裡把家產奪回來?」他姐姐本來就聰明過人,有著不輸男子的氣概,這一番話下來,本來還微微有些懷疑的心,踏實了,她的確是他以前熟識的那個姐姐西太瀞。

  「我要先去查查太尹行如今的狀況,詳細計畫,我們再慢慢的來商量。」她不想再見到那些人的嘴臉,與其回去和他們鬥得你死我活,浪費精神體力,還不如換個方式。既然她是商人,就用商人的辦法來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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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01:20:11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夫人要跑了

  離開西太尹住的竹屋,湛天動和西太瀞同行走在長長的甬道上。

  「大當家是如何知道禍首是我姨娘的?」

  他一戳她的額頭。「不都因為你。」

  西太瀞摸著被戳的額頭,默默看著湛天動,眸中難掩驚訝。她想起自己變成錦娘沒多久,擋不住思念,跑回西府看弟弟的時候,曾經在西府門口碰見過他和張渤,莫非,他那個時候就已經著手打探她的死因了?

  她了解的湛天動不是那種無的放矢的人,他有的是那種倏忽來去的手下,能替他搜集、傳遞他想知道的任何消息,所以從他口中講出來的話,都有著絕對的可信度。

  「你那姨娘是個心機深沉的女人,她禍害嫡女和丈夫的事情極其隱密,除了她的姘夫和心腹管家,就連自己的兒子也不知道。」

  西太瀞雙手抓住他的胳臂。「我爹的死……真是那個毒婦下的手?」人家不都說一夜夫妻百世恩,她好狠的心,對同床共枕的人居然能下這種毒手!

  「你爹在的一日,西府的萬貫家產就不可能輪到她兩個兒子繼承,你在的一天,道理一樣,而且,她控制不了你。至於太尹,她不一定要他死,一來因為太尹眼睛看不見,妨礙不了她,二來,她以為太尹身上還有一件很重要的東西,她非拿到不可,才有可能將西府的產業生意全部擴進手裡,都這些年了,還為這事亂著呢。」這天下除非是他不關心的事情,一旦他想知道,什麼事情也瞞不過他,事關西太瀞,他說過,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挖出真相來!

  「非拿到手不可的東西嗎?」她心中一咯噔。是她當日回府時來不及拿出來的憑信和私章嗎?爹當年要將太尹行交給她的時候,帶著她一個個認識了那些供貨的大貨商,向來,他們只認爹和她,後來她雖然不管事了,那些大貨商仍舊需要她的手令和私章才肯給貨,自從她死後,私章可以假造,但是憑信卻不能,姨娘拿不出憑信,這些供貨來源自然就斷了,姨娘難道以為憑信是放在太尹那裡?

  反正現在有沒有憑信已經不要緊,她還是有辦法對付莫氏的!她心中竟是連姨娘也不願意再稱呼了。

  「想什麼想得走岔路了都不知?」湛天動拉住她的手,把她往回帶。西太瀞腳步一滯,這才發現自己真的不知不覺走到別處了。

  西太瀞轉身,看著自己被握住的手,看著湛天動飛揚的眉、挺直的鼻梁、略寬的嘴唇和閃爍著精光的雙眸,她忽然雙膝跪下。

  湛天動不讓她跪。「這是做什麼?」

  「大當家對我有大恩,雖說大恩不言謝,可是你醫治我弟弟的雙目,又把他平安的帶到我身邊,大恩大德,我一輩子都不會忘。」這份情,叫她怎麼還?

  他把她拉起來,摟過來,和她眼對眼、鼻對鼻,唇和唇之間也只留寸余。「如果你要以身相許,我很樂意。」雖然她平日行事像個男人,但畢竟是女子,和湛天動身子對身子這樣熨貼著,又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張臉因為羞赧簡直艷紅如天邊晚霞。

  「這對我來說不算什麼,我也不要你覺得欠了我什麼,我做這些,替我將來的妻子照顧小舅子,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他的聲音像下蠱似的哄著她,讓她覺得自己是他捧在手心裡的珍寶。

  她沉默不語。

  「你心裡是有我的對不對?」怎麼不說話呢?她就是有辦法叫他心慌,叫他看不懂!

  「你若不嫁我,我終身也不娶了。」他用大掌托住她的臉,不許她逃避,想從她清澈的目光裡看出一些所以然來。

  「你這是何苦?」這人一旦看不懂一件事,就會說起幼稚的話。她心裡的確有他,要不然豈會讓他這樣摟著自己?她要不對他上心,就算他對她有天大的恩情,她一根指頭也不會讓他碰的。

  一雙水眸倒映入眼中,那眼裡靜靜的停佇著自己,湛天動聲音如泉水輕淙,在她耳邊低聲道「我原本打算帶你去游河,花前月下的時候再把這些話說出來,想必你會比較感動,允婚的機會也比較大,可是我一看見你,就按捺不住。」他心高氣傲,獨獨對她,心高不起來,氣也難傲。「現在冬天哪來的花前月下?」

  「此時河面如琉璃凍得剔透,把你裹實了,坐上冰筏,一樣可以游河。」難得一個不識情趣的人能想出這個法子來,到時候人都凍成冰棍子了,最好還生得出情趣來,但是,她為他這餿主意整個心都暖了起來。

  問心,她明明很喜歡他,問情,她對他也動了情。在海外時,她曾對他欲罷不能的牽腸掛肚,那時的她便問過自己,不放手會痛,放手更痛,可是……愛情?

  那時的她知道有些事比愛情還要重要,所以她選擇了當做沒這回事。

  即便他對她的一片好,但凡只要是女子,有誰能不心動?「你曾說我是一座大山、一棵能遮蔭的樹,如今你願意到這座山上歇息,在樹下乘涼,陪這座山說說話,陪著大樹看日升月落嗎?」只見西太瀞目光盈盈,宛如一泓秋水,淺笑溫潤如月,眼裡漾了淚。

  「好。」

  「就算你說不願我也不會放你走……你說好?」他憤憤說道,卻突然一窒,他聽錯了嗎?

  她答應了,答應得這麼輕描淡寫,他好沒真實感。

  「你還有沒有別的要求?」

  「有。」他一顆心吊回喉嚨口。

  「我還有家仇未報,那些人還未受到該得的懲罰之前,我無心談及婚嫁,大當家若不能等,我可以體諒。」

  「要我說,直接宰了那些人就是了。」他眼裡閃過一絲挫敗。

  「他們不值得弄髒你的手,而且一刀殺了他們太便宜了,那些人得用一生來還欠我西家的血債!」她捏緊了拳頭,言語神情都是傷心氣憤,然而她的手被湛天動溫暖的大手包裹住「就一會兒,一會兒就好。」察覺她想掙脫,他如墨玉般的眼睛明亮又灼熱,神情帶著一絲迫切和乞求。

  「你只要把京裡的事了了,就嫁我是嗎?」

  「是。」

  他雙眼放光,笑得歡暢,有些東西似是苒也難以壓抑,發自內心的歡喜,一絲絲從眉目間滿溢了出來,雙目燜燜發亮,大手捧過她的小雎袋,沒頭沒雎的便吻了下去。

  西太瀞縮手敲打了他幾下,他卻不痛不癢,又拿鼻子沿著她的臉頰碰蝕而下,最後回到她的朱唇,先是淺當即止,復又戀戀不舍的欺上去,以舌撬開她的貝齒,深探到唇齒之間,再也不肯放開。

  要他等,他就等,但是收點利息不為過吧?天氣入了冬,能不出門的人家,幾乎是家家戶戶緊閉門戶,西太瀞卻不然,她依舊卯時即起,比那些需要上朝點卯的官員們還要勤奮。

  她哪都不去,梳洗過後第一件事就去竹屋陪西太尹吃早膳,姐弟倆談天說地,分別日久,有一肚子話要說,用過飯,她便指點他經商的知識。

  一開始,西太尹並不以為自己可以。

  「那些商事我都不懂,而且我都二十七了,學這些會不會太遲?」

  「誰說無用?尹弟,你是我西府的嫡子,府裡的生意,等我們從莫氏的手中拿回來,你不打理,要由誰打理?」

  「還有姐姐你啊!」

  「你要看看我的臉嗎?我已經不是舊時西太瀞的模樣了。」她拉起西太尹的雙手碰觸她的臉,他只摸了她臉上的眉眼和輪廓便倏然縮回雙手。

  那不是他姐姐的臉,根本是另外一個人。「我的臉不管用什麼理由再也沒辦法說服人,我也厭倦了那種忙碌、爾虞我詐的商人生活,尹弟,姐相信你可以的,你身上留著爹的血液,且算學一向比我好,隨便就能舉一反三,腦筋又聰明,你的眼睛要是好的,咱們西府這些生意鋪子你覺得還輪得到我去忙和嗎?」

  「我的眼睛不見得能好。」

  「將來會變成怎樣,我們無法預知,也看不到,可是姐姐相信燕神醫的醫術,何況燕神醫也說你大有進步,我相信你的眼睛總有一天會見到光明。商道,姐姐可以教你,只要你願意學,天下沒有學不來的東西。」她緊緊握住西太尹雙手,她相信只要姐弟團結同心,其利可以斷金。

  他們會把該屬於他們的東西都拿回來的!

  「我知道了,姐姐說的對,只要我肯學,我再也不要做那個懦弱無能的西太尹,我要變強,我要保護姐姐,要做一個能支撐門戶的男子漢,要光耀我西府的門楣!」家變之後,他痛定思痛,深深覺得對不起爹,對不起自己嫡親姐姐。姐姐為了那個家,犧牲了女子所有該有的待遇,又因為那可笑的身分,拖到了大齡仍舊和婚姻無緣,這一切最該怪的人就是他,這一次,無論如何,他要改寫這一切!

  西太瀞欣慰的看著依舊清痩,但神情越發堅毅的弟弟,覆住他的手,她要竭盡全力將自己懂的經商竅門都教給他。

  「你告訴我,我們要先怎麼做?」西太尹不再遲疑,他要盡快把眼睛治好,盡快學得所有商業技能,盡快回京去。

  「面對敵人,不見得非得面對面的拼殺……」

  姐弟倆一個將實戰經驗盡力傳授,一個像棉花般盡力吸收,而且居然從中摸索到一種自己從來沒有得過的趣味。到用飯時間,春水看見過了時辰還在認真說話的兩人,只能大膽的來敲門喊停,然而,這兩人用膳的時候,你一來我一接的互相給對方夾菜,也能有事談,下人收拾了碗筷,又沏上茶來,直到掌燈,兩人依舊沒有歇息的意思。

  於是接下來這幾天,湛天動過得可憋屈了。

  他大爺每天一早練完功,沐浴過後,趕到縹緲樓去,總是晚了一步,西太瀞早不見人影。隨後去到竹屋,見那兩姐弟說說笑笑,要不就頭對著頭埋在公文堆裡,盡管他明知道西太尹眼睛不方便,姐弟倆就算頭埋著頭又能怎樣,可還是眼紅得很。

  明明答應要給他做媳婦兒的人,心裡頭只惦著自己的同胞弟弟,瞧她跑竹屋跑得多勤快,一待就是一整日,她心上可有他這未來的夫君?

  就算婚期未定,她也不能這麼偏心,這一連三天,她應該連想也沒想過他吧!他大爺打翻了醋壇子,等在西太瀞要回縹緲樓的路上,就差沒將那條路踱出,條溝來,總算讓他看見一邊揉眼睛一邊走過來的西太瀞。

  哈,讓他逮著人了吧!

  「要回房了?」她怎麼看起來一臉倦意,是這些天早起晚睡,精神不濟嗎?可一見到他以後便錠開笑容,害他剛才的怒氣不知道哪去了。誰能面對著一張笑臉,尤其是她的,還能生氣的?

  他沒辦法。

  「大當家這麼晚怎麼還在這?」見他神情有些慍怒,她這些天沒做什麼惹他生氣的事吧?

  「你也知道晚了?」

  「是晚了,都掌燈時分了,大當家不高興,可是幫裡發生了什麼事讓你煩心操勞的?」

  「算你有良心,看得出來我臉色難看!」

  「難道,你遲遲不肯在爭儲中選邊站,已經開始有人打壓你了?」她方才困頓的倦意都不見了。

  當今皇帝的子嗣以一國之君,又坐擁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來說,數量是不算多,總共就五個。這五位龍子能在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莫名其妙翹辮子的皇宮裡安然長大,其背後肯定都有一番令人難以忽視的勢力和支持者。

  不過,皇帝正值壯年,立儲對他來說還不是太必要的事,也監於自古以來,龍子爭位的事件層出不窮,認為可以多觀察個幾年,好品品幾個兒子的個性,再來決定儲君人選也不但人就是這樣,既然身為皇子,怎麼可以不為那張龍椅拼搏一下,暗地裡各個躍躍欲試,該籠絡的人心、該表現威勢的,各自進行著。

  可天高皇帝遠,無論京裡如何風雲湧動,如何天翻地覆,都翻不到江南這塊地頭來。

  有鐵杆四爺黨對四爺說江南湛天動不滅之,必成大患;也有人進言,九省潛幫湛天動已經拿下其四,江南可是京裡的錢袋子,若能拿下此人,還怕天下不能盡入掌握?偏偏,這位爺哪一套都不吃,不入京,不站隊,一心只想合並漕幫。

  而直隸、河南、安徽、!!!東、兩湖莫不提心吊膽,等著湛天動接下來要對誰出手|「打壓我,我就斷了糧河,京裡那些個王公大爺靠什麼吃?啃草去吧!」

  「那就好、那就好。」誰想坐那把椅子,誰想稱王稱帝,都不關他們的事,如果可以,她只想做一個安分守己,守著自己平安幸福的小百姓。

  「你是怎麼知道那些皇子們的事?」盡管知道她和別的女子不同,但她已經好些天不出門,他也不許管事在她面前亂嚼舌根,這些消息是怎麼傳入她耳裡的?

  「你忘記我是商人,商人消息耳目再多不過了。」她沒出門,不代表就對外面的狀況一無所知,炎成為准備下一趟出海的諸多事情,日日跟著昆叔出入各地貨商牙行,她又怎麼會不知道江蘇最近的動靜。湛天動不許她再穿男裝,如今在府中的她只能以女裝出現,這樣的她,完全顛覆了大家以往對她的印像,哪能不聽到一些指指點點。可是她沒有,就連炎成第一次見到她穿女裝出現,也只瞪大兩眼,然後一張臉紅到耳根子,便落荒而逃,亦沒有哪個丫頭婆子小廝家丁對她多說一句不該說的,可她有眼睛,他們那錯愕到硬生生反應過來的表情,她想也知道,肯定是湛天動封了他們的口。

  湛天動治家極嚴,下人只要有個錯處,絕對沒有貳話,一切就是照著規矩走,既然他不許下人聲張,就不會有人敢多嘴。

  他為她做這些,她心裡感激,對他,就算是鐵石心腸也會融化的。

  「你要答應我,不會摻和到那些爺的事裡去。」

  「你當我是傻的,我好好的人不當,干麼去當人家的奴才?」他怎麼不知道那些爺一個個都想算計他,但唯獨只有朱璋,他還摸不清。

  那家伙每次來就顧著吃喝玩樂,朝中的事一個字都不談,朱璋不談,他也跟著虛耗著,到時候看誰先撐不住吧!至於眼前這個能攪得他心煩意亂的,他也不明白,明明她都答應與他成親了,為什麼他還是放不下,放不下到吃不下、睡不香,一天到晚想著她的那種程度。

  「能讓我煩心的只有你,你你你你知道你有多不負責任嗎?」他利用身子先天的優勢把西太瀞擠到牆邊。

  「我哪裡不負責了?」

  「你可知道做出讓對方擔心的事情就是不負責任,你」他低下的頭幾乎要抵著她的鼻子,「這些天,半點都不曾掛心我?你知道我幾天沒見到你了?你有沒有一點身為未婚妻的自覺?」她對他,究竟有沒有他愛她的十分之一?

  西太瀞看著他不豫的臉色,心想,一個大男人那麼愛鬧別扭,是怎樣?不過,千萬別去惹一頭快發怒的獅子,只能順著毛摸。

  「你為什麼生氣?臉臭臭的,莫非……你這是醋意大發?」她看他的臉色。

  「就是,我吃醋,看著你眼裡只有弟弟,心裡不舒坦!」他居然坦白承認,聲音軟軟的,一點都不怕跌了自己的面子。

  這樣的嫉妒吃醋雖然很可笑,可是兩次都迷上同一個女人的他,更好笑!「太尹是我弟弟,他怎麼能和你比?」

  「我不管!反正你就是我的,就是我的!」他嘟喔,眼神像一頭受傷的小獸。

  西太瀞被他那傻傻的樣子弄得很想笑,又有點感動,靠前一小步,在他還不知道她想做什麼的時候,雙手圈住他的腰,人偎進他懷裡,頭埋著他的肩。

  湛天動一愣,幾乎是驚喜的把她摟進懷抱,感受到他的小媳婦嬌小軟綿的身子和屬於她的芳香。

  一顆心,就像飛到雲朵上去了似的。「謝謝你讓我留在你身邊。」

  湛天動摸著她如瀑的發絲,纖細的腰肢,聲音裡帶著無盡的歡喜。「我要你一輩子能的留在我身邊。」

  「你知道我是拒絕不了你的。」

  「你有那麼聽話才怪,往後嫁了我要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說的話都要聽!」他眼裡帶著一簇光。

  「好,都聽你的,你要我向東我不敢向西,你要我吃雞我不敢吃鵝,這樣可以吧?」她笑得很歡。

  聽起來似乎沒什麼不對,可這樣哪裡還像他喜歡的西太瀞?

  「這個就免了,你還是做你自己吧,你要變成那個樣,我也不習慣。」他刮了下她鼻子,又點了下,表情盡是疼愛寵溺。

  「謝謝大當家!」

  「其實見不著你,我心裡不好受。」他勒緊她,但一下子便放開,他知道自己手勁大,要是勒疼了她可不好。

  「我雖然人和尹弟在一起,也是有想著你的。」

  「會掛念我?算你有良心!」他的俊眸被點亮,重新將香香軟軟的小媳婦摟著,希望時間一直停在這裡,不要過去。

  西太瀞心裡舒了口氣,這是氣消了吧?

  夜裡,春水伺候著給西太瀞更衣,眼看著她要上床就寢了,春水卻沒有退下去。

  「有事?」

  她吶吶的說道:「小姐……」

  「不是說了要喊我姐姐的。」

  「當初在船上,那只是權宜之計。」

  西太瀞拉著春水的手坐在榻上,之前喊哥的時候不也挺順溜的,這會兒倒不願意喊姐姐了,心裡堵著什麼呢?

  「你心裡到底有什麼不痛快,直說吧。」

  「春水不知道該不該問。」

  「我們還分彼此嗎?我可曾把你當外人看?」

  「不曾,小姐對我好到不能再好了,就算我爹娘都在,也不可能像小姐對我這麼好。」

  「哦,那心裡不痛快為什麼不告訴我?」

  「沒有不痛快,只是春水不明白小姐,叫竹屋那位西公子「弟弟」,可他年紀大小姐一大截,當您哥哥都綽綽有余了,我實在想不通您和那位公子到底是什麼關系?」對啊,她怎麼就沒想到這一層?這些天,她因為看見尹弟平安無事,把這些人事都給忘得一干二淨了?

  難道,湛天動早就想到這一層了嗎?

  只要她在竹屋,太尹身邊伺候的人一概被遣出去,只讓春水伺候茶水飯食,她一開始還以為是為了人少安靜,想不到為的是這個。

  她恢復女兒身的事、稱呼的事,這些看似都是小事,但是他一個大男人卻處處替她設想,不讓她受一點點委屈,他的貼心,一件件,一樣樣,叫她無法不動心,原來她真的沒看錯人,他是個好男人,想必婚後,也會是個好夫君。

  而她現下這模樣,卻讓一個成年男子叫她姐姐,不能怪別人會胡思亂想的。

  「我不會告訴你說他是我庶兄,因為你也知道錦娘家中只有一個弟弟,這年紀怎麼都究不上的,太尹,他是我同胞弟弟。」

  「同胞弟弟?這……」春水眼光茫然,已然不知道要怎麼回復。

  「這故事很長,春水你一直以來也覺得我很奇怪吧?」

  「我哪敢……」她扳過春水的下巴。「對著我的眼睛再說一遍你哪敢!」

  「小姐!」春水急,也慌了。「好啦,春水的確是覺得小姐處處都是蹊蹺,有很多事情都讓我想不通。」對下人,小姐有情有義不說,識字了,能言善道了,還能和外邦的人對答如流,還會經商嫌錢,她心裡隱約明白,這個每天和她住在同一個樓裡的小姐,絕對不是以前的錦娘。

  西太瀞也不戲弄她了。「說起來呢,你不要覺得驚世駭俗,這個叫錦娘的女子並不是我,她在上吊自盡的時候便死了,我是西府的長女,西太瀞是我的本名,我死於非命,也不知道怎麼著,一縷魂魄飄飄蕩蕩便住進了錦娘的身體,我這說法,不會嚇著你吧?」

  春水搖頭,她早心裡有數,這麼長一段日子,她早知道不對頭,但畢竟自己胡亂猜測和親口聽小姐說出來是不一樣的,好一下才緩過氣來。

  「所以那位西公子真的是小姐的弟弟?」

  「真的。」

  「春水慶幸能遇到小姐這麼好的人,春水可以說謝謝小姐住到錦主子的身子裡嗎?」

  西太瀞捏了一下她的頰,哭笑不得。「不謝、不謝,這會兒還跟我生分嗎?」

  春水起來欠身,「那姐姐早點休息。」

  「要來和我一塊睡嗎?冬天兩個人一塊睡比較暖和。」

  「欸,好。」春水利索的脫了外衣,穿著中衣,鑽進被子裡,兩人笑嘻嘻的談了小半夜的悄悄話,這才睡著。

  湛天動進來的時候,見著的就是兩個姑娘家同榻而睡的樣子,他不悅了。

  「水。」

  「在。」暗夜裡傳來聲音。

  「把這丫頭弄走。」

  「呃,是。」常人看不見水在何處,主子一個眼神,卻讓他從心底到骨頭縫都發冷。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點了春水的穴道,隨便抓來條被子裹著她,扛上肩頭,毫無聲息跳出窗外,瞬間消失不見。

  障礙物消除,湛大爺很自然的脫下外衣,只剩一件貼身杭綢中衣和白緞褲子,摸上了他起先不敢動,就靠著床沿那一點邊,靜靜的看著西太瀞那睡熟了的臉蛋,粉撲撲的招他眼饞,隔著被子抱住,然而,西太瀞感覺到頸子忽然湊過來的鼻息,叫她僵起了身子,雙眼t即睜開,一只手抽起頭下的枕頭便往來人打去。

  「別打別打,是我。」湛天動一臂仍舊抱著她,兩人因為這一動,發絲相互糾在一塊,竟有些分不清是誰的發了。

  她使勁的打了兩下也沒能抽離他的懷抱。「你給我滾遠一點!」湛天動本以為自己讓她打個兩下,她也出了氣,沒想到那雙清亮的明眸卻是怒目嗔視著他,這嗔怒挾著盈盈秋波的風情,讓他一時看呆了。

  「你別罵我,我這不就隔著被子,你一根指頭我都沒碰到。我是聽那些小丫頭說冬天你怕冷,總是睡不暖,才要她們多給你兩個火盆,又想我一年到頭身體都是暖的,想說給你暖腳,包管你可以一覺到天亮。」他的聲音喜孜孜的,很舍不得的松了手,像偷吃到魚的貓。

  「傻子!」幸福無關地位和錢財,他這樣一個威武的大男人,怕她罵,偷偷上她的床,只為了要幫她暖腳,即便他無財無勢,她也願意和他攜手白頭偕老,一生同行。

  心裡感激他的細心,可這些日子她也多少摸清了他一點個性,這人的眼裡完全是視禮法為無物的,要縱容著他,自己將來就沒有名聲可言了。

  西太瀞半嗔半喜的紅著臉佯怒,「以後不許再來!」

  湛大當家的頭一次夜襲,以完敗告終。

  一年過去。

  這一年裡,湛天動除了已經統合的部分,又拿下直隸、安徽,一張運河圖裡僅剩下山東和河南,合並漕幫已是早晚的事。

  漕幫本來就各自為政,誰也不服誰,他要是能統一九省的幫派,漕幫有了個主心骨,對天下民生來說是一大利事,所以,朝廷看著,百姓也瞧著,能看懂風勢的天下商賈和高官貴人更是輪流宴請,無論總壇的二當家還是湛府,每天接到的名帖多如小山,天天大宴小酌,幾天沒回家都是常事。

  他忙,西太瀞也沒能閑著,該出海的時候,依舊男裝一換,隨著昆叔到處去,一年裡她也總有七、八個月不在府裡,生意足跡慢慢遍布整個西方,沒有人知道她究竟替湛天動賺了多少錢,但是她的名氣不比湛天動小,人人皆知湛天動養了一只會下金蛋的母雞。

  兩個月前,西太尹眼睛上的白布終於拆下來了,眼力恢復了九成,又經過燕神醫精心調養,他剛恢復清明的眼睛在兩個月後,幾乎與常人無異了。

  在海上的西太瀞接到消息,高興得在甲板上轉起圈圈來,這趟生意原來就已經做得差不多,船上的貨物也幾乎要滿載,她知會了昆叔以後,便決定不再去別處,商船直接回航。

  大家都知道她心急著想見弟弟,商船一抵達港口,她便馬不停蹄的直往湛府奔,一下馬車,連自己的房間都沒回,直直的往竹屋而去。

  「夫人回來了,爺還未得到通報吧?!門房急匆匆的來回報管家。

  管家一臉「不好了!的著急神色。「應該是還未曾。」

  「那就是說,夫人也不知道內院裡多出來的那些個人?」

  「夫人剛下船,小的看夫人衣服也沒換就往竹屋而去,想必是去見西公子,這些糟心事應該還沒有機會傳入她耳裡。」夫人雖然還沒和大當家的成親,但是漕幫上上下下都知道她坐穩了湛府正室的位置,所以個個一口一個夫人的喊著,只是隨著大爺的身分日加顯赫,夫人不在府裡的這段時間,那些京裡的爺兒們一個個像比寒似的竟相往府裡頭放人,美艷動人的、才華洋溢的、婉約多情的……爺日夜為了幫裡的事務忙得連府裡都很少回來了,哪有空處理那些女人,只好一古腦全往內院扔著。

  然後,誰都沒料到夫人會在這節骨眼提前回府。

  男人家中放個三妻四妾,事屬尋常,但是他們這些下面的人有哪個不知道大當家獨獨鍾情夫人,在夫人之前,內院裡就娉婷一個管事的女子而已。

  「找一個腿快的,快把夫人回府的事情稟了大當家!」管家當機立斷。

  他在府裡年深月久,明白大爺馭下極嚴,只要犯事,通常沒有任何情面可以講,但是只要有辦法求到夫人面前去,這位夫人的性子是世間少有的雍容大度,她會在理法上留一絲情面,讓下人有悔過自新的機會。然而若你要一而再的觸犯到她的底線,抱歉,往後你在揚州恐無立足之地了。

  「小的立即就去!」

  西太瀞自然不知道這個中曲折,她來到竹屋,一進門就看見坐在屋裡看書的西太尹。她看過去,只見西太尹一身玄色直裰,腰束一條鈕銀玉帶,膊間一塊白如意,看似簡單的穿著,卻是如月清高,淡定而溫潤。

  聽見動靜,西太尹抬起頭來,花葉重重裡,看見一個雖是男裝打扮,但眼眸燦若星辰,眉梢蘊著淡淡風情,芳菲嫵媚的女子。

  「姑娘是……」

  「尹弟!」西太瀞幾乎是撲過來的,興奮不己的繞著他轉,不敢置信的豎起三根纖白的指頭,嚷嚷:「你看得見東西了?那我呢?看得清楚阿姐的模樣嗎?來!你瞧瞧這是幾根栺頭?!西太尹被她繞得有些眼花,這聲音他太熟了,熟得不必著到人都能知道是誰,不過,這張臉,是生平第一次見到。

  「姐,停一停,是三,我看得很清楚。」他攤開雙臂,不讓她繼續繞圈圈,嘴角帶笑的把她按坐在椅子上。

  「真的痊愈了?我要去謝謝燕神醫,謝他老人家醫術不凡。」她毫無顧忌的摸著西太尹的眉眼,一把想將他摟進懷裡,只可惜,她的胳臂不夠長,壓根環不住西太尹的腰,可她不肯放,抓著他的腰,把頭往他胸膛埋了進去。

  西太尹張著兩臂一時不知道要往哪擱,雖是姐弟,但男女終究是授受不親,不過見她那真情流露的模樣,自己亦激動難掩,最後只摸了摸她的頭。

  「噗!」西太瀞揚起頭來,眼睛亮晶晶的,長長的睫毛還顫巍巍的帶著淚珠,「被你這一摸,我好像成了你的妹子。」

  「我眼睛好了,這是喜事,怎麼哭呢?再說,我倆還不知道誰是哥誰是妹子,要是娘還在,就可以問個清楚了。」以前他們也常為這事拌嘴。

  「你最討厭了,一輩子都跟我計較出生的前後順序!」她跺腳,方才的悲傷氣氛總算一掃而空。

  「不計較了,以後再也不會。」他給西太瀞倒了杯香茗,眼中帶著隱隱的果決。

  「不過我想我的眼睛已然好了,也該回京裡去了。」他有這念頭不奇怪,這一年裡,他不只有等著把眼睛治好這一件事。

  西太瀞仗著有漕幫當靠山,讓炎成在杭州、揚州……江南四省設了十二處的「太記牙行」,也在這各處州縣取得了絲綢、糧食、鐵、藥料、陶瓷……的貨源,以低價入貨物,走漕運,直供京城和黃淮以北,當西太瀞分不開身看那些生意帳冊的時候,都是由西太尹理事的,而能替他讀帳冊、看供貨簽約內容的眼睛便是鷹。

  鷹起初繼續留在湛府,原本著契約一到他就要走人的打算,但是,西太尹與他日夜生活在一起,對鷹有患難與共的感情,他知道鷹在這裡覺得英雄無用武之地,所以,他很故意的讓鷹忙得腳不沾地,一年下來,對商事毫無興趣的鷹,如今出了門仍是西太尹的護衛,入了門卻是實打實文武雙全,能理事的大管家了。

  「我們一起回去!」他們離家太久,真的該回家了。

  「好是好,不過你舍得大當家嗎?」

  「我又不是不回來了,他的運河圖上就差那麼幾筆,便能統一整個漕幫,我們的家務事,我們自己來!」她和湛天動雖然還沒有實際的夫妻名分,但是他從沒拘過她什麼,她花錢,他說花得好;她賺了銀子,他說女人怎麼可以沒有體己錢,讓她自己留著;她要開牙行,他說他會找信得過的掌櫃去幫忙;她要他等她,他雖然萬分不情願,但仍舊痴痴的候著,唯——絲不讓的就是晚上一定要抱著她睡覺,要不就要她枕著自己的胳臂睡。

  她還能說什麼?這男人與她命運相系,反正她和他之間已經理不清、道不明,心既已給了他,就只是同榻而眠,她又何必矯情?

  「我們該回去收割了!」除了壯大牙行,他也沒忘記用這份力量打擊太尹行的生意,如今的太尹行,僅剩下苟延殘喘的一口氣。

  「那當然!我們就風風光光的回去,氣死那個莫氏!」她以前占了弟弟嫡子的名分,讓弟弟無名無分的活著,可她死了,西府的一切也全部落入莫氏手裡,如今,她要讓那些人知道,西府真正的嫡子不只活得好好的,而且要回去拿回所有屬於他的一切。

  和弟弟商量好了大致細節,決定啟程日期,西太瀞這才回到自己的院落去,人剛歪在軟榻上,端茶進來的春水卻一臉不高興。

  「妹子不高興我回來啊?」

  「姐姐又笑話我,是外頭那幾個鶯鶯燕燕們說非要給姐姐你見禮不可,我說你人累,得歇會兒身子,她們也不肯走,真是一群厚臉皮的!」春水開口便罵。

  「鶯鶯燕燕?」她不在家這段時間,發生了她不知情的事情了嗎?

  「是爺最近收進來的人,說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送的,退也退不掉就先擱著。」春水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直往西太瀞身上飄來飄去。「要是姐姐和爺早早把婚事辦了,這些人哪敢那麼囂張!」

  「既然那麼想見我,就讓她們都進來吧!」她可沒那個時間一個個見。春水放下茶,去請那些表面說是要來請安,骨子裡卻不知道打什麼主意的女人進屋。

  五個女人按著她們自己從哪個府邸出來、原主子的身分地位排序,一個個裊娜多姿的走進來,的確,每個都有沉魚落雁之貌。

  西太瀞正咬著一個蘋果吃,幾個女子見狀,各個臉上都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

  果然就像傳言說的,這個湛天動內院獨寵的「夫人」別說帶有一絲高門大戶的素養,要容貌沒容貌,看看那是什麼打扮,還穿著男裝?!就一個粗鄙的女子,想把她從夫人的位置踢下去,簡直易如反掌!

  「你們堅持要進來,我連吃飯換衣服再見客的時間都沒有,只好啃蘋果充飢,別怪我沒禮貌,不過,還請長話短說,我很忙。」西太瀞才不管這些女子內心在罵她不懂禮數還是什麼的,她也沒那時間陪她們慢慢過招,既然是非要見她不可,她也見了,滿足了她們的要求,之後那就不關她的事了。

  「我叫數兒,數兒新來乍到,往後要和姐姐一起伺候大爺,妹妹要有不懂的地方,還請姐姐多指教。」

  「別別別,大家都不認識,就別什麼姐姐妹妹的叫了,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內院的事,我向來不管,也管不著,你們有事,看誰把你們收進來的就去找誰。還有,大爺那塊香噴噴的肉,你們喜歡的話,自己各憑本事,誰能打動他的心,誰就拿去,我言盡於此,你們都請回吧!」她出氣的把蘋果咬到剩下一個核,核籽隨手栽進最靠近她的泥盆裡,很用力的壓了下去。

  誰造的孽,誰自己去收拾。

  她這番驚世駭俗的話雷焦了所有想來示威、想試探風向和展示美顏的女人們,她們有哪個不知道自己被送入湛府的目的是什麼?但在目的之外,見識到湛天動的有錢有勢,又有男子氣魄,一顆芳心,很快淪落。

  她一發話完,春水簡直是用攆的把這些女人都攆出了院子,待回到屋裡,只聽見西太激淡淡地說道——

  「妹子,過兩天我要回京,我原來並不打算帶你回去的,不過……」

  瞅了眼剛剛那些女人離去的方向,她續道:「你要不要一起走?」

  *西太尹潛回到京城,如何要回西府的一切、如何修理那狠心的莫氏?而湛天動又要如何安撫、追回她這個落跑的未婚妻?兩人的爛桃花不斷,她真能順利嫁進湛家,穩坐湛家主母的位置?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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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毓華 - 紅袖東家(下)

皇天不負苦情郎,湛天動終於得以和心上人雙宿雙飛,
他懷著好心情帶西太瀞游山玩水,為將來的恩愛日子預習,
哪知道他把一切想得太美好了,現在就松懈,太早!
他家那口子不讓人省心,上街閑逛順帶招來一朵皇家級桃花,
人家貴為皇子,貌美似妖孽,行事如霸王,人見人怕,
但很抱歉!他是漕幫幫主,上了陸地照樣霸氣外漏硬杠上!
他的原則是︰愛妻除了不拱手讓人,更要好好寵才守得住,
因此娘子惹的麻煩他收拾,娘子要救濟人做善事,他出錢還出力,
當師母帶著愛慕他的師妹登門來嗆聲,要她讓出正妻位,
他也跳出來相挺,宣揚他今生就只要她了,多余的人請靠邊站!
只是他和愛妻新婚甜蜜,還是遭到命運之神無情地玩弄,
他受命押糧上京,與愛妻別離,心已經夠苦,
得知賢內助為他的事業四處奔走忙碌,讓他更是操心操不完,
好不容易獲准回家,期待與她團聚,竟迎來她重病的惡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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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01:21:3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重回西府

  京城。

  要西太瀞說,回西府除了要把父親留給她的憑證和私章拿回來,為了西太尹將來能光明正大的在京城立足,他們更得回來。

  她打著「太記牙行」的名號,然後將當家主子是西太尹的消息散播出去,說他並非失蹤,也不是死亡,而是因病出海尋求名醫,因緣際會在海外得到許多奇珍異寶,回國後又遇見漕幫貴人,開設牙行,如今風光的回來了。

  這消息一傳出去,京裡無論大小行商,都對這已經日漸頹敗的太尹行嫡子回來,充滿了無比的好奇心。

  有漕幫當靠山,那可是一座金山銀礦,不倒的靠山啊!

  京裡的大小商家都知道,自從西府真正會做生意的少年當家過世以後,老當家也跟著走了,偌大的西府後繼無人,很多人暗地裡就在等著太尹行垮台。

  經商這種事,世代交替,除了天分,很重要的是學習,沒有從小培養,那種半路出家的,除非天縱奇才,要不然生意眨眼就會被虎視眈眈的其他人搶走。

  西府兩個庶子從小居有華屋,食有肉,出門有車,想玩耍有走狗,從來沒學過一絲半點賺錢的方法,後來趕鴨子上架的坐上當家的位置,起先,因為老夥計、老掌櫃都還在,生意倒也維持著昔日水准,加上兩人一開始也很有心,想做出成就來讓大家瞧瞧他們的能力,畢竟除了自尊心,還有宗室那些長老們也瞧著他們倆。

  太尹行賺的錢可攸關他們每年可以拿到的分紅,自然不可能放任兩個庶子把會賺錢的生意給做垮,兩人的壓力可想而知。

  但商人談生意,絕對免不了青樓酒館,應酬酒肉,後來兩人發現即使不用自己半分力氣,西府的商行還是賺錢的,很快松懈了戒心,大筆大筆銀子往外花,毫不心痛。

  他們哪裡知道,幾乎是兩代在商行裡做事的夥計管事們,早預測這樣的太尹行不會長久,有的看了風向忍痛辭工,有的因為忠言逆耳被辭退,逐漸的,替西府生意打下基業的老人們都走了,雪上加霜的是商行的生意又經常被人暗中破壞,爭取到的幾筆生意不是貨物出問題,就是資金不夠,再不然就是手下人不老實,簡直是令他們焦頭爛額。

  這些糟心事,不否認,太記牙行多少是插上一杠子的。

  太記牙行能成功,一開始,的確是仗著漕幫這後台,人人願意賣它面子,但這太記牙行守信用,說一不二,貨真價實,品質絕對不蒙混,答應交貨日期,絕不會讓你多等一天,自然創造了好名聲。

  最令人津津樂道的是去年歲末,有人眼紅它的火熱,在生意上使絆子,以次等貨充當上級品,那當家一確定那的確是批次等貨,立即一把火燒了那些三七中藥,這一燒,即便是次等貨,也要好幾萬兩銀子。這還沒完,那當家居然答應買主,除了賠償買主要的上等三七,還全數免費,只請對方寬限他幾天日期,好讓他能湊齊對方需要的藥材。

  最後,果然如期交貨,好幾船的藥材皆是等級最高的,沒有一個是混充的。

  他那一把火燒出了如日中天的名聲,人人巴不得那神秘的當家能把牙行設到京裡來,不論貨商、牙行、商家都想與他簽上供貨契約。

  因此,西太瀞和西太尹一踏上碼頭,傾城的大大大小商賈都動了起來,莫不希望先混個臉熟也好。

  最令眾人驚奇的是,這太記牙行的掌櫃真的是已經失蹤多年的西府少當家,大家睜著眼睛看,西府這會子又要再一次變天了吧!

  西太尹也沒讓去碼頭迎接的人失望,他大方的露臉,讓眾人看清楚他的臉以後,便吩咐車夫回西府去了。

  西太瀞則是從頭到尾坐在馬車裡,即便回到西府,包括莫氏、兩個庶弟都不知道這西太尹帶回來的女子是誰。

  西太尹失蹤時,莫氏起先曾有過百般揣測,但是她以為一個瞎子走出了西府,要不在路上讓車撞了,要不就淪為乞丐,家中也不用再多養一個吃閑飯的。而且他這一失蹤,坐實了整個西府都是她的了,心頭一根刺終於拔除,那種痛快,筆墨難以形容。

  她哪裡想得到,西太尹這會不只好端端的回來了,眼睛居然也好了

  她氣急攻心,又不能不端起西府的女主人架子,虛與委蛇。

  自從獲知西太尹安然無恙回來的消息以後,只有西府的人知道,莫氏發了好幾頓脾氣,屋子裡能砸的都砸了,倒楣的下人們動不動就吃排頭,她身邊貼身伺候的嬤嬤、婆子有多遠就躲多遠,生怕遭到池魚之殃,等到莫氏親眼見到西太尹的人,確定那身形、那模樣,一分不差就是那個礙眼的瞎子,一顆心如在火裡烤、油裡煎,恨不得撕裂他的臉!

  幾人各自一番虛禮,進了屋,莫氏壓著心火,對西太尹是如何離開西府,在外可曾遇到什麼凶險,別說一句關懷也沒有,就只差沒說—— 你這眼中釘、肉中刺為什麼不死在外面,回來做什麼的?

  「這位姑娘是……」

  西太瀞穿著薄如蟬翼的朱紫紋絲衫子,廣袖用赤金臂環束住,頸後盤桓的發髻上只有一根玉簪,一雙繡鞋居然是用一顆顆大小一致的珍珠繡上的,沒有大紅大紫,沒有珠翠滿頭,但只要有眼色的人都看得出來,她身上這些個玩意,沒有萬金買不到。

  又看她身後居然還跟著丫頭,那丫頭的打扮雖然沒有主子出色,可是那穿著和身上隨便一樣配件,都不是尋常人家拿得出來的,這一打量,便以為西太尹有今日的風光,說不定是攀上了什麼高枝了。

  「我的客人,姨娘無須理會。」這些時日西太尹和西太瀞在一起,學到了圓滑和不動聲色,他不敢相信自己見到莫氏,還能維持著優雅笑容而不是上前去掐死她。

  「既然是客人,那麼就安排她住到冬院去吧,那裡清幽。」這是沒把她這主子放在眼底是嗎?居然叫她不必理會?

  「不,我性子懶,從冬院到正廳得走那麼遠,我住夏院,想去哪都方便。」西府的房屋格局分春夏秋冬,春院自然是她爹娘以前住的正屋,而她身為嫡女住夏院,弟弟住秋院,這會她不會和莫氏搶正屋住,反正莫氏再住也不會太久了。

  「那院子自從出過事,再也沒有人敢住。」莫氏的眼光閃了下,她是如何知道冬院距離正廳最遠、最偏僻的?

  「不就死過人?多叫幾個人打掃乾淨就好,何況那裡我一向住慣了的。」

  西太瀞撂下這麼一句話,卻讓莫氏的心咯噔了下,一時驚疑不定。

  那個夏院自從她被抬進西府以來,就只住了一個西府大小姐,這西太尹帶回來的女子究竟是誰?

  不可能、不可能,這人都死了多久了,何況這女子別說模樣不像,個頭也沒那麼高,她是瘋魔了嗎?怎麼可能把兩個人想成同一個人?

  「那我也住老地方,劉冬兒還在吧?讓他來伺候我。」西太尹一錘定音。

  「秋院這會兒讓你兩個弟弟住了,一下子要他們搬到哪裡去的好?」一回來就喧賓奪主,蹬鼻子上臉嗎?得看看她允是不允!

  「他們本來住哪,就搬回哪去。」

  「你……」莫氏欲要上前理論,卻被一個長臉削瘦的婆子給扯了下,一拉一拽之間,莫氏居然在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很快壓抑住方才被西太尹挑起來的怒氣。

  這舉動,沒逃過西太瀞的眼。

  那嬤嬤,她依稀有印像,叫什麼來著……黃婆子是吧?是莫氏的奶娘,這會兒衣著光鮮,如今身為莫氏的心腹管事,看來是越發有頭有臉了。

  害死她爹,這婆子也有分對吧?

  她把眼睫輕輕垂了下去,告訴自己要沉住氣……

  「你好大的氣派,叫我們搬就搬?你也不想想如今這個家是誰在作主,就算你是嫡子又如何?可別太把自己當回事,現在的西府可不是以前的西府了。」莫氏雖說看似忍住了一口氣,但是尖酸的口氣並沒有多幾分客氣,在她看來,那個軟弱到近乎無用的西太尹,就算敲鑼打鼓、衣錦還鄉似的回來了,想翻出她的手掌心?作夢!

  她壓根沒把他放在眼裡。

  「住得舒坦,不想搬?」西太尹也不惱,慢條斯理的說道。

  「自然!」兩個庶弟倒是異口同聲。

  西太尹故做困擾狀,朝向正在品茶的西太瀞眨眼。「看起來,我們的家人似乎都不怎麼歡迎我們,要不,我們也別在這招人怨,東西拿了就走吧!」他把「家人」二字說得極重,只要是有耳朵的人,都不難聽出來他話裡的諷刺意味。

  莫氏和她身邊的幾個人各個覷了一眼,有志一同的裝死。

  「也罷,這屋子的品味不如從前好,我看著也憋屈,太久沒回京,京裡頭又不知道開了多少家酒樓客棧,不如咱們去輪流住住,圖個新鮮怎樣?」西太瀞瞥了一眼廳堂裡的擺設,放下杯盞。

  那氣定神閑的樣子看得莫氏一肚子火,恨不得把茶盞往西太瀞臉上砸。

  「這主意聽起來不錯。」姊弟倆唱雙簧,一唱一和,搭配得天衣無縫。

  殊不知莫氏卻是腦門子生煙,只差沒有指著他們的鼻子罵,然而卻只把雙手攥進袖子裡,指甲掐進了肉裡——

  「你的意思是要讓鄉親父老罵我是個不能容人的姨娘?你只差沒繞城一周,宣告整個京裡人你回來了,這會才進門就要搬出去,是想落我的臉面,讓我不用做人了嗎?」莫氏已經氣到七竅生煙,就連黃婆子一直給她遞眼色也看不見了。

  「你要是個能容人的,我西府會落得如今這種慘況?」

  西太瀞的聲音不輕不重,卻不知怎地讓莫氏手腳發涼。

  「你這蹄子,我要撕了你的嘴—— 」

  「娘,大哥好不容易回來,一進門,屁股還沒坐熱,你跟他置什麼氣?再說人家姑娘來者是客,您這麼凶,會把人家嚇跑的。」兩個庶子倒還記得幾分兄弟情,見自己的娘親越說越過分,不由得勸阻,自然,西太瀞這副錦娘的美貌也非常令人垂涎。

  「你們這兩個沒用的,你以為他回來安的是什麼好心眼嗎?他可是要回來和你們搶家產的!」

  「搶……」身為庶長子的西太和總算比弟弟多了份心眼,臉色瞬間不善起來。

  「姨娘,你說錯了,這府裡就算一把椅子椅腳、一塊地磚都是我的,我用得著和兩個弟弟搶嗎?」如今的西太尹已非那個軟柿子,字字犀利如刀。

  「你……」莫氏幾乎要吐血。這還是那個懦弱到下人都看不起他的西府嫡子嗎?

  「娘,大哥說的有理,以前爹和大姊在的時候,我們不也每天吃好用好的?而且不用像現在忙得像頭驢子似的,每天為了生意和人斤斤計較,在那裡幾分錢幾分錢的算著……哎喲,娘,您干麼打我?」西太汾身為麼兒,這些年的商賈歷練讓他吃盡苦頭,要他說,他覺得自己還是當個公子哥最舒服了。

  「你這個不成器的!」莫氏大罵。也不想想她用心計較到底是為了誰

  西太瀞可不想看那自亂陣腳的一家人,她舉步便往裡去,西太尹也站起來隨行。

  「還記得東西擺在哪嗎?」

  「東西我放的,我自然知道它在哪。」

  「拿一拿我們趕緊走人吧。」

  「不,我改變主意,我們留下來吧。」

  「咦?」

  她壓低聲音,「雖然知道爹的死和莫氏有關,但是,我們缺乏直接的證據……她那麼好面子,怕人家說三道四,又想表現她對嫡子女的情深意重,非要我們住下來不可,既然人家熱情一片,我們就別不識抬舉,壞了人家的好意。」

  「你心裡又在打什麼歪主意?」

  「哪有,不過又是船又是車的,既然到家,就別窮折騰自己了,這麼大一間宅子,好吃好用的都讓給別人,未免太對不起我們自己了。」她嘖嘖道。

  「好吧,都聽你的。」姊弟倆說說笑笑。

  「慢著!你們想去哪?來人!你們都是死人,不會攔著嗎?」回過神來的莫氏 喝咆哮。

  真是個沉不住氣的。

  果然,下一瞬間,四周湧出不少家丁打手。

  「姊,你說這怎麼辦?」西太尹的話裡沒有一絲懼意,反倒是調侃的意味濃厚,可是沒有人聽出來他的意有所指到底是什麼,莫氏母子皆被他那個「姊」字又驚嚇了一回。

  「你說呢?」西太瀞挑眉。

  西太尹欣然轉身,心中已經有了計較。

  「姨娘不是堅持要我住下來?太尹就不客氣了,別人的東西我用不慣,就有勞姨娘將我的秋院還有姊姊的夏院一並清掃整理出來吧。我們這趟船搭得又久又累,極需要休息,姨娘,您的動作也最好快些。」

  「這秋院……」

  西太尹攔住她的話。「欸,打點床鋪、生爐子暖炕、整理我的家當衣裳,勞駕姨娘快使人把劉冬兒叫來,有他在,一切才能妥當處理。」當初她狠心的連他唯一的小廝都給撤走,分明是要他死,若非有鷹,他必死無疑,這帳,他會慢慢跟她算的,欠他的,她一樣都逃不掉!

  「你這是把我當婆子使了嗎?」

  「您是姨娘,本就該替我和姊姊打理這些不是?不然,我爹何必抬你回來?」

  在正室夫人的牌位面前,姨娘必須用妾禮磕頭下跪;在嫡子面前,她若值得人尊敬,這姨娘的名稱,他願意給予,但是當她不值得的時候,在他眼裡,她……就什麼都不是了!

  當年,他們姊弟對這姨娘尊敬有加,克盡人子的禮數,縱使沒有血緣上的關系,但是從小失去親娘的他和姊姊,都以為家裡有娘是一件好事,有了姨娘,他們就不再是沒有娘親的孩子,他們一家就圓滿了,誰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進了西家門的是這麼一個居心叵測、陰險狡詐又自私自利的女人。

  他們,包括他爹都看走眼了。

  西太尹冰冷的撂下話,甩袖施施的走了。

  家丁打手,丫鬟婆子,俱駭得啞口無言。

  至於受刺激最大的莫氏,幾乎咬碎一口銀牙。「沒家教的賤種……」

  黃婆子阻止自家主母的口無遮攔,急急的說道:「夫人,您這是在甩自己的臉,尹少爺怎麼說也是您尹家的兒子,千萬別罵他沒家教……」這沒有家教,不就是給自己吐口沫嗎?

  下一刻,黃婆子吃了莫氏一記非常響亮的耳刮子。

  西太瀞坐在自己舊時的屋子裡,手托著腮幫子,肘頂著圓桌有些老舊的織錦流蘇桌巾,目光沉沉。

  當她一腳穿過月亮門,踏進院子的時候,心情恍如隔世。

  莫氏沒騙她,這個院子的確荒煙漫草的不能住人了,就算經過下人的極力拾掇,一屋子的蒼涼也已經難以入眼。

  這裡,有她身為西家嫡女時一輩子的回憶。

  春水來問過她,真的要把妝奩和箱籠整理起來嗎?

  她搖搖頭,只說想靜一下,春水很乖覺的退出去了。

  「怎麼發愣呢?看起來不太像舊地重游高興的樣子?」窗外有道風吹進屋裡,又瞬間消失,此時人應該在江南的湛天動卻出現在她面前了。

  他看見她眼裡帶著淺淺的哀傷,伸臂將眼前的女子攬進懷裡。

  她沒有拒絕,先是偎著,熨貼的體溫、熟悉的氣息、強壯的身軀,撫慰了她心裡荒涼的感覺,再看見他英俊剽悍的臉龐,整個人便湊了上去,把頭埋進充滿他味道的胸膛裡,雙臂摟著他的腰。

  他是她的避風港,她的樹,她的大山,當她在惶惑無助的時候,他總是會出現來幫助她。

  湛天動受寵若驚。

  「你想我了?」

  她點頭,老實承認。「很想。」

  是很想,不是很簡單的那種想念,他幾乎要唱歌了。

  他輕輕的搖晃她,像是在哄一個孩子,「想我卻不打一聲招呼就走了?你從海上回來,我連一面都沒見著,你可知道我盼了好久?」

  西太瀞被他晃得有些暈陶陶的,他的懷抱太溫暖,像明亮的太陽,除去她心裡的黑暗;他的胸膛太結實,像是能為她遮風擋雨的巨石,但是她忽然醒過來,鼻子哼了哼,猝不及防離開他的懷抱。「想我想到在內院放了一群活色生香的美女,我很能明白你想我的程度有多深刻。」

  他心中一涼,來了、來了,不吭一聲離家,果然是要發火的,她想罵,就讓她罵好了,但是有一事要先澄清——「你可不能為了那些我連長相都記不住的女人和我生氣,我把她們都送走了,你回家後,保證一個都不會見著。」

  「誰說我還要回去的?」這純粹是氣話,不負責任。

  「不回去也可以,我們就在京裡置一間宅子住下來,看你喜歡多大的,我們就買多大的。」

  「你當成買豆腐板哪 」還喜歡多大就買多大的?算了,這個人,一耍起性子來,什麼事都敢做,「幫裡那麼多事,你怎麼就扔下跑來了?」被他一攪和,她方才那些個悲秋傷春都跑個精光,什麼都沒有了,反倒看著他風塵僕僕的臉,頭發都亂了也沒感覺,心裡有些不忍。

  她讓他側過身去,將他頭上的冠摘下來,拔出玉笄,掏出隨身帶著的梳子緩緩的替他梳理起如黑色絲綢般的頭發。

  「我的小媳婦都跑了,哪有心情應付那些閑雜人等。」他不敢表現得太歡喜,媳婦肯替他梳頭不見得氣就是消的,不過—— 「以後不許這樣了,不要一聲不吭的消失,以後不准了。」

  「生氣嗎?」她重新將湛天動的黑發束起、盤妥,戴上玉冠,簪上玉笄,滿意的點點頭。

  「不原諒,很生氣!」

  「大當家的以後要是更發達了,人家送來的女人只會更多不會少,那麼—— 」她的嘴被湛天動一下子摀住,他烏黑的眼裡有委屈。

  「你知道我這輩子只想要一個女人,她是我一生的夢想。」

  「不怕人家笑話你家有母老虎?」

  湛天動笑得自然又豪邁。「我本來就不認為自己是什麼爺,我就是個粗人。我娘說一個鍋配一個蓋,把鍋裡的飯菜煮得好吃,生一窩小兔崽子,人生就再圓滿不過,我要那些多余的蓋子做什麼 」

  比喻得通俗,西太瀞卻被他形容的美景給勾動了,心頭起伏如潮,忍不住偎入了他的懷裡。「等我把這裡的事了了,咱們就回家吧。」

  「嗯,回家成親。」

  西太瀞拍了下湛天動的肩,笑著,有如開到最極致的花。

  他看著,忍不住心蕩神馳,重新抱過她來放在大腿上,壓著自個的虎軀,一手托著她的後腦勺,俯身覆上她的唇,然後撬開貝齒,汲取只屬於她一個人的芬芳。大掌游移過她身上的肌膚,當指尖劃過一處圓潤起伏,掌心趁勢而上,撫上那片嬌小的隆起。

  西太瀞輕輕嬌吟,然而發現自己的胸口凸起處被灼熱的男性手掌包裹,發軟的身子突然一顫,連忙推開了湛天動。

  她臉蛋兒酡紅如醉,話也不說一句,轉身離開屋子。

  湛天動也知道自己孟浪了,但是他一點都不後悔,她是他的女人,他想對她做所有男人會對自己心愛女人做的事,何況他已經認定她是他的小媳婦了,自然不需要歉疚。

  他看看依舊還有觸感的掌心,比偷到腥的貓還愉悅。

  「小媳婦要去哪?」他很快追上自家媳婦的步子。

  「大當家的,這裡是內院,你這算私闖民宅,要是被發現,得送官府嚴辦的。」這男人壓根沒把西府內宅當回事吧?坦蕩蕩的看她往哪走,他就跟著往哪走,好像逛的是他湛天動自家的大院子,他完全不在乎這是別人家的內宅吧?

  幸好他還知道她不想旁生枝節,遇到經過的下人,他倒消失得很快。

  那些個下人像也知道她不好惹,在客客氣氣的問她要往哪去,得不到回應之後,一個個灰溜溜的告退。

  看起來她動作得快點了,那屋子她待不下去,但是她得拿了她想要的才能離開。

  畢竟是自己住了二十幾年的地方,她穿花扶柳,穿垂門、繞假山,進了一間看似很久沒有人進來過的黑漆雙門,門環和窗框上都是灰塵。

  她不費吹灰之力便打開了門,塵埃隨著光影在空氣中湧動狂舞,這裡有多久沒有人來打掃了?

  這裡是她爹西玄,西府老爺的書房。

  裡頭的東西書籍很亂,像是經過天翻地覆的翻找破壞之後留下來的殘局。

  莫氏顯然沒放棄過這裡。

  她還沒有時間感懷,已經聽見丫鬟婆子的聲音,這莫氏來得倒好快!

  除了丫鬟婆子,莫氏身邊還跟著一個個頭不算太高的男人,面目有幾分風流,但眼神不定,一看就是那種心術不正的人,他便是莫氏的姘頭柴青山。

  莫氏讓丫鬟婆子留在外面,和那男人進了書房。

  「你這是做什麼?沒有經過主人家的允許,擅入我西府重地,想偷東西?打你一來我就知道你不是什麼好貨色!果真如此。」莫氏看見西太瀞對自己的話充耳不聞,這裡摸摸,那裡瞧瞧,心裡的驚疑幾乎已經滿到喉嚨,再看見她很自在地伸手在多寶槅上的彌勒佛上轉了轉,咯吱聲響,一個不會有人注意的暗屜就跑了出來。

  西太瀞伸手進去拿出一個囊袋。

  「那是什麼?你休想從我西府拿走任何東西!」莫氏兩眼發光的盯著那囊袋,想到了一件東西。

  這些年她朝思暮想著卻怎麼都找不到的東西居然在這裡 難怪她就算把西太瀞那丫頭的屋子翻了個遍,或從西太尹那裡不斷追問,怎麼也挖不出那東西的下落。

  她明明找過幾千萬遍,只差沒有拆了這裡了。

  她不顧身分,伸手便要去搶。

  西太瀞一個扭身,躲開她長長的爪子,哪知道莫氏暴跳如雷,大聲 喝著柴青山,「你是死人嗎?!這丫頭手上有我們要的東西,快搶下來!」

  柴青山二話不說,從另一頭包抄過去,想用兩頭包夾的方式去搶,眼看著他的髒手就要往西太瀞的肩頭抓去,天外卻不知道飛來什麼東西,不只斷他的五指,一只膀子居然毫無預警的軟軟垂了下去,再也不能動彈了。

  「啊啊啊……我的膀子……」柴青山叫聲凄厲。

  莫氏也被姘夫的慘叫喊出一身汗來,方才如果碰到這丫頭的人是她,那麼斷臂的人不就是自己了?

  「你你你你究竟是誰?」一股惡寒頂著肺,她氣噎難言。

  西太瀞一看柴青山的樣子就知道是誰的手筆,讓她本來酸澀的心頓時滾燙熨貼,百般滿足。

  「姨娘,你聽過殺人償命吧?」西太瀞逼近她。「你叫你的姘頭殺了我,我可以原諒你,可你殺了我爹,我無法原諒!」

  「不不,你不是那個自輕自賤、不男不女的妖怪……你你想嚇唬我,沒那麼簡單!」她是怎麼知道這事的?這分明是威脅!莫氏的肺快要氣炸,人又驚又乍,腦子都成漿糊了。

  「真可惜,你身上穿的、嘴裡吃的,都是我這不男不女的去賺回來的……」她直戳莫氏心窩,面上帶笑,眼裡刀光劍影。

  莫氏心裡有鬼,又怒極攻心,一口氣喘不上來,心疼得背過了氣倒下去。

  「姊?」西太尹帶著劉冬兒排開人群也趕來了,看著躺在地上的柴青山和莫氏,「這對奸夫淫婦對你做了什麼?」

  「你應該問我對他們做了什麼?」

  西太尹溫文一笑,他都准備好要打上一架了,結果完全用不到他上場,他這姊姊的攻擊力和防御力大大超出他的想像。

  他完全不知道自家姊姊還有一個躲在暗處、非常護短的黑暗騎士。

  西太瀞才不管整個西府裡鬧成什麼樣子,幾個人大大方方的離開了府邸,分乘兩輛馬車,他們接下來要做的,才是此行真正的目標——拿回屬於西府的全部產業。

  十幾條大街,九家的太記牙行同時新開張,這可是京裡從不曾有的事,震天價響的鞭炮聲和各處來道賀的人川流不息,京裡只要叫得出名號的王公大臣都被驚動了,即便是幾位親王皇子都送了禮。

  西太尹在數天之內將已經不再供貨給太尹行的大貨商全收攏,成了京裡一奇,又因著太記牙行傳說是漕幫的產業,卻是他出頭領事,這不知是多大的手筆?京裡的茶樓酒館,男人們嗑牙嘮叨,談的全是這回事。

  且這件事還沒了,太記牙行只要是上門的生意沒有不做的,唯獨不和太尹行往來,與他們有關連的商家也一概恕不招待,這風向很明白了。再說了,西府那點子事,正經主子要不死了,要不失蹤,妾室生的兩個兒子卻是活得活蹦亂跳,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怎麼猜也能猜出個脈絡來。

  此事終於驚動了西家長老,特意叫了西太尹過去,問他這些年西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些長老在西玄當家的時候,幾乎個個都吃過他們這一房的甜頭,西太尹心想,以前當爹老了、病了、莫氏拋棄他這嫡子的時候,也沒見這些長老們替他說過一句公平公正的話,如今他發跡了,倒是不忘要撲上來拿好處了。

  但是他已經不是昔日的西太尹,應付這些水蛭般的人綽綽有余,索性一五一十的將自己的過去和父親的遭遇都告訴了長老。

  這些所謂的長老,說穿了不過是年紀大一些,祖產比旁人多些,多讀了點書,平時就最愛擺出派頭,至於事實上如何,大家心裡都有本子,心知肚明得很。

  而這些老頭子後來據說將莫氏叫來大罵了一頓,那些他也已經不關心。

  眼裡只有利字的商人早就不看好太尹行,再瞧瞧如同浴火重生的太記牙行,這是人家嫡子回來重整家門了,還有堅硬的靠山、有手段,誰都知道該往哪邊靠。

  太記每天該開門的時候開門,該打烊休息的時候休息,按著太陽和月亮的起落來過活,可對莫氏來說,日子可就難過了,鋪子一間間關門,天天對著越發難看的帳冊子,長老們越發難看的臉色,她再也忍不下這口氣,帶著家丁氣勢洶洶的殺到太記的總行。

  「叫你們的掌櫃出來說話!」人橫習慣了,來到人家的地頭上,就算屢屢吃虧,依舊學不會什麼叫教訓。

  西太瀞從裡頭出來,發現其實愚蠢的人不是莫氏,是她自己。

  以前的她,對人沒有防心,忘記人都是私心的,你對誰好,那個人不見得會掏出同樣的心來對你,讓她懂得這道理的人是莫氏。可是也有一種人,不想得到你半點好處,一心待你,那個讓她懂得的人,是湛天動。

  這世間人,千奇百怪,有人教會她做人不要太天真,可也有人教懂她,這世間,也不全是為了財去謀人命的惡人。

  「這位夫人,不知道您找我們家掌櫃的有何事?」

  「我就說你們肯定有什麼不乾不淨的關系,要不然一個姑娘家守著一個男人的鋪子,算什麼回事?我不跟你說話,叫西太尹出來!」

  「我們太尹掌櫃可不像夫人這麼閑,每天生意忙得腳不沾地,哪來的時間耗在鋪子裡,您有事與我說也是一樣的。」西太瀞氣定神閑。

  「行,既然你口氣這麼大,我就跟你說了,這有飯大家吃是牙行的規矩,太記衝著我們西府來,整個京城的人都知道你們看我們母子不順眼,不給我們留活路,你今天非要給我說出個道理來,要不然我就讓人砸了這裡!」怒火攻心已經無法形容莫氏此時的驚悸和害怕了。

  「我好害怕,這京裡沒王法了,你想砸就砸,請便!」西太瀞隨手一揮,轉頭吩咐一旁夥計待著,「隨便這位夫人要怎麼砸,她砸壞了什麼東西一樣樣記下來,一樣樣叫她賠!」

  「這位夫人,不知道您找我們家掌櫃的有何事?」

  「我就說你們肯定有什麼不干不淨的關系,要不然一個姑娘家守著一個男人的鋪子,算什麼回事?我不跟你說話,叫西太尹出來!」

  「我們太尹掌櫃可不像夫人這麼閑,每天生意忙得腳不沾地,哪來的時間耗在鋪子裡,您有事與我說也是一樣的。」西太瀞氣定神閑。

  「行,既然你口氣這麼大,我就跟你說了,這有飯大家吃是牙行的規矩,太記衝著我們西府來,整個京城的人都知道你們看我們母子不順眼,不給我們留活路,你今天非要給我說出個道理來,要不然我就讓人砸了這裡!」怒火攻心已經無法形容莫氏此時的驚悸和害怕「我好害怕,這京裡沒王法了,你想砸就砸,請便!」西太瀞隨手一揮,轉頭吩咐一旁伙計待著,「隨便這位夫人要怎麼砸,她砸壞了什麼東西一樣樣記下來,一樣樣叫她賠!」伙計居然真的去拿了筆和紙,准備記上了。

  「你這賤人!!

  「這是毀謗,一條。」她豎起一根指頭。

  莫氏這時才發現這個女子是個油鹽不進的,「你到底要怎樣才肯放過我們母子?」

  「你早這樣問,我們大家就不需要浪費彼此那麼多時間了,不是嗎?很簡單,我只有一個條件,搬出西府,把產權房契交出來。」

  「什麼?!

  「或者你要我把你和舊情人謀財害命的醜事抖出來,讓你和兩個兒子沒有臉面在京裡頭混,去到哪都給人吐口水?」

  「你這是血口噴人!」這分明是威脅!

  「真是的,不見棺材不掉淚,夫人那位柴爺可是眼見風頭不好,卷了夫人的床頭金跑了?這時候約莫逃外縣去了,不過只要請官爺們發個緝捕文書,也不是找不回來。你也知道那位爺不是什麼骨頭強硬的人,不用嚴刑拷打也能問出話來,到時候人證有了,你還想賴得掉嗎?」西太瀞溫溫的說著,閑閑的低頭盯著自己的指甲。

  「你……欺人太甚,這叫我們母子怎麼活下去?」

  「夫人有兩個兒子,好手好腳,還怕沒人養你,吃不上一口飯?真要如此,那就是你的命-」莫氏再也忍不住,一口血噴出來,暈倒在地。

  「讓人把她抬回去。」西太瀞輕聲道。

  這莫氏不是好人,可是她那兩個庶弟卻沒做過什麼大過錯,留下莫氏一條命,她也算仁至義盡了。

  然而,她沒有絲毫復仇後的快感,只覺得滿心疲憊。

  「爹應該可以安心的閉眼了吧……」

  「五爺。」

  「這稱呼改了,就知道瞞不過你。」朱璋還是一團和氣笑咪咪的,臉上表情只變了那麼一下,不是長年待在他身邊的人壓根不會察覺。

  他下首坐著的是湛天動。

  「衝著我們多年的交情,我也不和五爺客套,我這可是給五爺送禮來了,事了,便要趕回江南。」大家都有不願意說的事,雖說一直裝傻下去他也沒什麼損失,不過為了想安生的過往後的日子,牌還是得攤。

  「送禮?你連開九家牙記,我送的賀禮還少嗎?你這是大撈一筆了,哪裡會好心還禮?」這些高高在上、俯瞰眾生的大人物們最喜歡這些彎彎曲曲的話,湛天動和這些人打交道的總結就是,聽小媳婦的話絕對不會錯,那就是別慘和。

  「不過我得先請問五爺一件事。」

  「我們之間有什麼事要這麼拐彎抹角的?」

  「皇子年過二十,不就藩,不當官,准許在京城開府留住、長伴天子左右的,得到這般寵待的只有你一人,五爺有心坐那把人人都想要的椅子嗎?」

  「你這是想做什麼呢?」朱撞終於皺起了眉頭。

  「這些年五爺誠心以待,所以,我這一生也只問五爺這一回。」朱璋又覷了湛天動一眼,然後用指沾茶,在幾上寫了個字,隨即抹去。

  「那我這禮可就送對了。托五爺的福,我在京裡開了九家牙行,掌櫃的是我未來的舅子,人我信得過,是個會辦事的人才,而對五爺來說,人脈和朝中勢力都有,但是,因為朝廷不重商,也不允皇子們經營商事,所以沒有足夠的財力來支撐將來想成就的事情,因此我把這幾家牙記全送給了五爺,充作您的錢袋子。」

  「當真?」他可真沒想到。

  「我從不說虛話。」

  將太記送給了朱璋,西太尹在京裡有了倚仗,他也還了朱璋多年交友之情,往後,無論誰坐上那把椅子,天高皇帝遠,他誰也管不著,誰也別想來管他。

  他只要管好他家的小媳婦就好了。

  湛天動心中打的是這萬無一失的盤算,只不過,他並不知道等他離開朱璋府邸後,朱府來了幾個不速之客。

  「二皇兄、三皇兄、四皇兄。」朱璋知道他們早晚會出現,但是湛天動前腳才離開,他這些住在封地的皇兄們就來了?看起來是早就在京裡待著了,除了大皇子,那個永遠不顯山、不露水的,其余都到齊了,速度之快可見,他府中的各路人馬眼線還是清得不夠干淨。

  「父皇果然比較偏心五弟,你看看,這臨清的琉璃磚、太湖斑石、房山漢白玉、兩湖松木都是天下最好的……」穿四爪緙絲蟒袍的男子語帶嘲諷,利如寒刃的眼光射過來,帶著令人心寒的庚氣。

  「不過都照著宮中該有的格局走,有什麼特別的?幾位哥哥們的府邸據說雕金砌銀,我這府邸算什麼呢?」朱璋毫不動怒,就像個沒脾氣的面團子,任人捏扁搓圓都無所謂。

  「是啊,比起能嫌得缽滿盆滿的九家牙行,的確不算什麼。這漕幫湛天動好大的氣魄,本皇子是小看他一個區區奴才了。」目中無人的四皇子並沒把湛天動這樣的江湖人放在眼底,但口氣裡卻忍不住捻酸。

  「四哥,你這是眼紅小弟的小外快?九家牙行不過是九牛一毛,哪比得上四哥蘇杭上萬的蠶園,上千的織機坊和織造局?」朱璋涼涼說道。

  江南絲綢名滿天下,尤其以蘇州絲綢為甚,織造局的成品除了專供皇官大內,還課以重稅傾銷天下。

  人家只是不說,他還以為別人都不知道嗎?

  「小弟還是一如從前的幽默……」

  「喝茶喝茶,這茶可是剛到手的貢茶。」

  「對,喝茶喝茶,唯茶無大事。」

  看起來一屋子的兄友弟恭,然而清明蔚藍的天際,慢慢地,風起雲湧……兩天後,一輛馬車從京裡出發。

  湛天動和西太瀞帶著春水和水向著南方而去,這回,他們不搭船,要慢慢走,看看沒有看過的風景,走走不曾走過的路,而前方等著他們的是江南水鄉,春光明媚的美好日子和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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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01:21:4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了卻心願返揚州

  初夏,天氣不熱不冷,恰到好處。

  京城西郊萬法寺的素齋是出了名的,一年四季,游客絡繹不絕。

  一行人在寺裡吃了齋飯,又聽了卻大師講禪,眼看前山的香客絲毫沒有減少的趨勢,便打算從後山下去。

  後山十分幽瀞,艷杜鵑、粉桃花、嫩迎春,參天古木郁郁蔥蔥,重重疊疊,寬大的樹枝各自伸展橫g,不時在林間跳來跳去的松鼠見著人,用兩只骨碌碌的眼珠瞅著你,一眨眼又抱著松果,不知所蹤了。

  西太瀞摸著吃到微凸的肚子。「這萬法寺的齋菜的確好吃,就連一碟小小的腌菜也別有風味,難怪那些貴婦、夫人要聞香而來,當真是賺錢的行當,不知住持大師有意在各地開設分號沒有?」湛天動差點脫口而笑,盡管掩飾得當,劍眉卻依舊可疑的聳動。

  「三句不離本行,既然是出來玩,那些嫌銀子的事情就先放下吧!了卻大師要是知道你把主意打到他頭上,晚上誦經參禪敲錯木魚看你怎麼辦?」他恐嚇她。

  「大師既然是得道高僧,自然一笑置之,不跟我道俗人計較嘍。」她暗自腹誹自己,每天都在孔方兄上頭打滾,一個不小心就原形畢露了。

  湛天動別不開眼睛,她那一副「你根本是嚇唬人」的表情,眼兒亮晶晶,嘴兒紅艷艷,神情顯得格外生動,他不自覺的因為她的微笑而微笑。

  「這裡的齋菜你覺得好吃,要不,在這裡小住幾天?」

  「倒也不必,路還長著,說不定前面還有更好吃、更好玩的等著我們呢。」齋菜好吃,風景倒是平平,加上如織的香客,只為了吃,就不必了。

  「你以前住在京裡,常出城踏青嗎?」湛天動心念一動,她很少提及有關自己的童年。

  「你大概也知道我家的情況,十五歲以前,我看的是我爹的背影,像個陀螺似的跟著他老人家整天在外頭轉;十五歲以後,看的是我房裡的梁,活得無聲無息,生怕一點點不該有的蛛絲馬跡傳出去會影響到弟弟。」所以她沒有手帕交,沒有所謂的青梅竹馬,更甭提出門串親戚、燒香拜佛、踏青這類女子平常會有的交際活動。

  湛天動即使早知她的遭遇,心中仍舊泛起酸澀的疼,知道自己問了不該問的。

  在他不知情的那些歲月裡,她一個人默默承受了那樣荒腔走板的日子,之後換了一身子,日子也沒有比較好,一年裡沒有幾個月是腳踏實地的,總在海上遭罪,絞盡腦汁的想著賺錢,不是為自己的榮華富貴,而是為著血親的仇,為了一口吞不下去的氣。

  他不能阻止,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守護著她。

  她的點點滴滴,他看在眼底,每多知道一點,就會對她更加心疼一些。

  「我說這個,不是要你替我難過的,如今,京裡的事了了,我覺得就連骨頭都好像輕了起來,我很久沒有這種輕松愜意的感覺了。」她的聲音轉為輕快,總覺得雨過天青,卸下兩肩的擔子。

  「你是該歇歇了。」

  湛天動決定,這一路就由著她玩,她想去哪,他們就去哪,這趟路由她開始,也由她喊重新上路,這回,是真的遠遠離開京城,官道上,天空湛藍如綢。

  馬車總少不了顛簸,但湛天動讓人打造的車就是舒服,車廂簡樸,看起來平平無奇,但有眼力的人一看就知道,車壁是用厚實的楠木板制成,下面有隔層,裡頭暗屜機關處處,想臥想坐,想沏茶、下棋、看書,甚至可以整個攤開來當成床都沒問題,兩匹馬高高壯壯,毛發油亮,姿態神俊,一看就是好馬。

  西太瀞一上馬車,眼珠子就沒歇過,什麼都看得津津有味。

  說到底,她是喜歡玩樂的,只是一直沒有什麼機會,別瞧她一年有大半時間在外面奔波,看似到處都去過,可像這般難得沒有摻雜任何目的,純玩樂為名的游山玩水,簡直就是兩輩子的頭一次,她哪能不興奮莫名?

  湛天動也由著她。

  看著她美麗的小臉滿是認真和專注,時而蹙起秀眉,令他不自覺也擰起眉頭,時而歡欣而笑,他也不由自主勾起唇角,無論哪種神情,都格外活潑有生氣。

  他們一路往南,沒有特定目標,走到哪覺得這處景致看了順眼,就下來瞅瞅,喜歡的話逗留久一點,要不小心錯過宿頭,若有民宅可以借宿是最好,非得要露宿荒郊野外,男人會先在四周撒上驅蟲藥,生篝火,壘石塊,放上鐵鍋,分工合作,熟稔之至。

  令西太瀞驚訝不已的是,湛天動的野外求生經驗十分豐富,能分辨出哪種植物可以吃,哪些不能吃,蒲公英、馬齒莧、刺兒草可以就著干糧吃,吃膩了野菜,這些在船上討生活的男人們打只獐子還是野兔回來加餐也不成問題。

  日子過得飛快,沒多久,輕薄的夏衫也抵不住盛夏的熱氣,就算坐著不動,都能出一身薄汗,從市集裡買來的紈扇無論怎麼掮都掮不出一絲涼風,不論坐車還是騎馬的人,都有點吃不消了。

  午後,吃過隨身攜帶的干糧肉脯,一行人歇在離安途縣城一裡外的山坡樹蔭下。

  他們並不打算進城,歇過午,想直接往三家灣去。

  水四處勘杳,打馬回來,馬脖子上系著兩粒用草繩裡著的眘皮大寒瓜。

  「是寒瓜!」樹蔭下,被蟬聲吵得昏昏欲睡的西太瀞眼睛一亮,眼神都亮了。

  湛天動看著她孩子氣的歡喜,眼裡漾著淡淡的笑意。

  「要是能在井裡泡一泡就更好了。」西太瀞惋惜。

  夏天就是要吃清涼解渴的寒瓜才叫夏天,尤其泡在井水裡再切開來吃,那簡直是人間極品。

  「水井嗎?」湛天動問。

  「如果有就好了。」她不是很在意的說。

  出門在外,哪能像在家那麼講究。

  「有,跟我來。」他一聲呼哨,叫回坐騎,躍上馬背,然後向西太瀞伸手。

  「讓我騎嗎?」她一路要求要騎馬,都被湛天動面無表情的拒絕,趁著他還沒反悔,她一伸手,藉著他的力量坐上了馬背。

  「握著這個,」他把韁繩遞給她。「要它往前走,扯一下繩索,像這樣,你看,它就往前了對不對?」兩人背貼著胸,夏衫衣料輕薄,就好像赤裸的貼著,加上湛天動的臉貼過來,靠著她耳邊低語,兩只微繭的大掌握著她的手,西太瀞的眼睛頓時睜得圓溜,身軀騰地熱了起來,幸好湛天動沒有進一步動作,馬兒也在他們的驅使下,走往一條分岔小路。

  她的目光被不同高度所見的風景吸引,又是第一次騎馬,新鮮得不得了,沒看見的是湛天動因為貼近她,因著她發間的香氣,因著她衫下隱隱約約的雪白肌膚,平日冷清自持的眼燃燒起一小簇的火苗,胳臂上因為極力的自制,冒出了筋。

  他告誡自己不要去在意她,可是眼光卻總不由自主回落在她身上。

  坐在馬背上的她,腰背部的曲線很美,流暢的斜線在臀部形成弧度轉折而下,臉龐在陽光下瑩瑩生光,忽然轉過頭來睞了他一眼,烏黑的眸子晶瑩剔透,貝齒笑得閃閃發亮,那眉眼間自然而然的一股嫵媚動人,令湛天動的心幾乎要為之失序。

  他告誡自己不要再胡思亂想,勉力的收斂心神後,才開始專心一意的帶著她騎馬。離開主要道路不遠,是個村子,三十幾戶人家,參差散落在黃土丘上,間歇聽得到雞犬相聞。又多走了半裡路,有一間白牆紅瓦的屋子,一個小籬笆院,一棵幾個男人懷抱那麼粗大的棗樹,推開矮木門,院子裡恰恰有一口井。

  「你怎知道這裡有住家?」扶著湛天動的手下了馬背,瞧著這半成新的四合院,西太瀞吱嘎一聲,把木門推開了些。

  湛天動把馬交給跟上來的水,眼裡帶著一些些遙遠的懷念,但一閃而逝,眼中又是一片清明了。

  他和她並肩站在木門前,誰都沒有先進去的意思。

  「這是我家。」他的聲音有一種從心頭迸發出來的苦笑。

  雖然有爹有娘的時間那麼短,但是誰能忘記這輩子有人無條件的疼你、無條件的呵護你?還有他們曾經說過的那些只字片語?

  但孑然一身的他,在下九流裡混江湖的他,年少時的莫名委屈憤怒隨著江湖風霜的經歷,見慣生死榮辱以後,已經不那麼強烈了。

  他和父母的緣淺。

  人終究抵不過命運。

  「大當家本來打算過家門而不入嗎?」

  「人都不在了,何必徒增無聊思緒。我爹還在的時候念念不忘要給我娘蓋一間這樣的房子,他沒能做到,我只是完成他的遺願罷了。」像是無關緊要的語氣,淡淡帶過。

  人都不在了,他卻讓人把舊居整理成如今這模樣,留著這樣一個念想,怕去碰觸,卻又放不下。她明白那樣的痛,因為這樣的痛楚她也有過,無法用筆墨言語來形容,只能擱著,等歲月來撫平。

  「你做得很好,你爹娘會因為有這樣的兒子覺得驕傲的。」

  「那你呢?你會因為我覺得驕傲?」他眼裡有股不易察覺的迫切,像討安慰的孩子。

  「那得看你嗤,看你對我好不好,我可不隨便說別人好話。」他能走到今天,不容易,這還是客氣的說,其實光宗耀祖的程度,都夠他橫行一輩子了。

  「我一定會對你好的,不對你好,我能對誰好?」他的心被撓了下,眼中的烏雲淡去,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眸,心情恢復不少。

  「大當家可要說話算話。」

  「你知道我喜歡你很久了,兩輩子的喜歡,夠不夠?」他的聲音因為微漾的感情如春雨般動聽。

  這般露骨,她的臉羞成一塊大紅布。她垂下頭,干澀的腦子想辦法顧左右而言他,卻也只能干巴巴的提了最不成理由的理由。「來都來了,我可以去看看裡面的模樣嗎?」湛天動輕輕捏了下她的手心,心中頗為感動。是的,她什麼安慰的話都沒說,他卻明白她眼眸裡的溫柔。

  「有什麼可不可以的?」於是西太瀞推了門,走進去。

  她也好奇,想看看出自湛天動爹娘口中的屋子會是什麼模樣?忽然,茅屋裡傳來桌椅磕碰的雜亂聲。

  湛天動慵懶的神色霎時不見,一腳踹開了木門。

  「誰在裡面?滾出來!」他的聲音如長劍出鞘。

  壓抑的驚喘被硬生生掐斷,只剩下一片淺淺的呼吸。

  「是個孩子。」打開門,日光讓屋子變得亮堂,西太瀞發現窩在櫃子下的小身板。看不出年齡的孩子有雙狼也似的眼眸,防又驚懼的看著他們。

  他也不知道多久沒沐浴過,渾身有股酸味,一件襤褸的破襖子掛在身上,一把瘦骨頭都撐不起來。

  聽見屋裡的動瀞,後頭忙著搬東西的水、春水和湛天動給西太瀞買的兩個丫頭、車夫都進來了。

  湛府的規矩是,沒有主子的叫喚,下人是不可以隨便進屋子的,但是出門在外,一切從權,一聽見屋裡聲響,所有的人都進來了。

  男孩看見那麼多的大人,身軀更往後退縮,像面對的是無數豺狼。

  「我……以為這間屋子沒人住。我只是想進來找點吃的,不是小偷……屋子裡的東西,我一樣都沒動,我發誓,我……什麼都沒拿。」他聲音沙啞,卻很有眼色的避開湛天動那帶著寒氣的雙眼,只敢偶爾瞟一眼比較和顏悅色的西太瀞。

  「你爹娘呢?」西太瀞輕聲問道。

  「不在了!」男孩眼神一黯,抿唇,本想裝出堅強的樣子,好像那是不值得一提的事,聲音卻泄了底。

  「請老爺、夫人不要把我送官府,我馬上就走。」他見兩人沒反應……慌了。

  西太瀞不置可否,看著湛天動。至於稱呼,她沒有費力去糾正。

  「反正也沒損失什麼,對吧?」她望著湛天動。

  「這點小事,你看著辦就好。」湛天動瞧見西太瀞對那孩子眼中似有柔軟之色,而且,對他來說這的確也不是什麼大事,便自己抬腳走出屋子。

  他一走,一群人自然也跟著去了大半,留下春水和兩個丫頭十九和湯兒。

  「你走吧。」西太瀞也很干脆。

  「謝謝夫人。」他叩了個頭,踏腳要起身,哪知道還沒直起身子,忽然往旁邊歪去,這一歪就站不起來了。

  春水快步把他軟趴趴的身子翻過,竟是昏了過去。

  「好臭!」摸過了,才慢半拍的用帕子搗著鼻。

  「先別管他身上如何,趕緊送醫館!」西太瀞淡淡說道,語氣卻是不容置疑。

  兩個丫頭自從西太瀞在京城落腳便陪在她身邊,時間雖然只有幾個月,對自家姑娘的脾氣也有幾分了解,她很少責罵下人,平常話也少,但只要開口說話,沒有人敢打對折。

  十九知道自己力氣沒有湯兒大,她安分自覺的出去叫車夫套車,幾個人很快便進城去。

  「不打緊,這孩子是餓壞的,醒來喝碗粥就沒事了,只是……」安途縣城白發蒼蒼的老大夫按著脈搏,掀了掀那男孩的眼皮,做如是說,但是患者那骨痩如柴小身子上的大小新舊疤痕,卻叫已經一把年紀的老大夫看了猶自驚心,頻頻皺眉頭。

  「……小小年紀,他的父母怎放心他一個人在外流浪?」

  「大夫問倒了我,這孩子是我半路撿到的,小女子也不知他的來由。」

  「非親非故,姑娘倒有副菩薩心腸。」不知來由還敢救人?!就算對方只是個孩子,平常人也唯恐不及,這女子還敢伸手救人?這世間可見好人還是居多。

  「一事不勞一至,這傷,大夫瞧著可嚴重?」

  「沒有傷筋動骨,多在床上休息個幾天,我開個方子和膏藥,內服外用,效果會好許多。」

  「有勞了。」

  老大夫揮揮手,不以為意,開方子去了。

  片刻不到,那孩子一聲呻吟也無,便睜開眼睛醒了過來,看是陌生的地方,就著急的想下榻。

  「欸,你這是做什麼?我警告你,你的腳趾尖要是敢碰到地一下,我就請大夫把你扔出去!」用紅漆盤端著一碗白粥的春水看見蠢蠢欲動的小鬼,老實不客氣的吼了他一嗓子。

  她這粥可是借了老大夫家的鍋灶熬出來的,除了小姐,她可還不曾給誰熬過粥,這小鬼可別想白費她一番苦心。

  男孩看著一臉沒得商量的春水,又看看坐在圈椅上一語不發、用茶蓋抹著茶葉沫子的西太瀞,把腳尖縮了回去。

  「大夫說你餓太久,醒來只能先喝粥,暖暖胃。」春水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

  「等胃口要開了,再給你做別的吃。」

  男孩看著自己一身干淨的衣著,鼻子聞到粥的味道,他有些恍惚,他有多久沒穿過干淨舒適的衣物?有多久沒吃過熱騰騰的食物了?

  「這衣服是夫人為我換的?」他有些尷尬。

  「你想太多了,是春水姐姐我給你換的,想謝就謝我吧。」想讓小姐給他換衣服,他算哪根蔥!

  「謝謝春水姐姐。」他的胸中有種熱熱的情緒,只覺得快要噴薄出來。

  「謝什麼謝?把粥喝了才是正事,再不喝要涼了。」平常不是個嘮叨人的春水,絲毫沒有感覺自己的態度已經超過對待陌生人的方式。

  「我可以自己來。」男孩拒絕春水的喂食。

  西太瀞贊嘆的點頭,這孩子堅強的心性令人刮目相看。明明還是個孩子,談吐間卻在努力把自己當大人,可他也沒有急吼吼的表現出飢餓吞食的樣子。

  他把碗放在大腿,有些不好意思的對著西太瀞說:「可是夫人……我說過我沒有錢可以付帳,這些東西……」

  「先糾正你一件事,我還未婚。還有,誰要你的錢了?」西太瀞看那男孩依舊警戒的眼神,有些失笑。

  「你的春水姐姐不是說了,粥要趁熱吃,涼了就不好了。」在外面看見太多人情冷暖,已經不相信有不求回報這種事情了嗎?

  「沒銀子,你就以身相許吧!我們家小姐還欠一個小廝。」春水自作主張,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

  「妹子!」西太瀞阻止。這樣隨便決定一個孩子的未來,太草率了。

  「姐姐,春水知道逾越了,我不應該自作主張,可是我們要是不管他,他又不知道會流浪到哪裡去,太可憐了。」春水踱回西太瀞身邊,小小聲的認錯,「回去小姐怎麼罰我都可以,我認罰。」

  「你叫我怎麼說你才好?這不是件大事,但我們要用人,總得和大當家打聲招呼,也得問問這孩子願不願意。」

  「是春水不好,他讓我想起了留在家鄉的弟弟。」春水低下了頭。

  她知道。

  但那孩子來路不明,只要是正經人家都不會要他的。

  可西太瀞什麼都沒說,留下春水照料病人,自己慢慢走出醫館內堂。

  「沒事了吧?」醫館外,看著遠處的湛天動感覺到那股若有似無的清香,不用回頭看就知道來的人是誰。

  「只是餓昏頭,還有一些小小皮肉傷,不礙事的。」

  「嗯。」這世間,一擲千金、沒把錢當錢在花的人很多,像那樣失去父母的孩子,一條漕河裡,他也見過不少,可他的心腸沒有西太瀞柔軟,也沒有她悲天憫人的性格,他只管自己該管的,而西太瀞就歸他管。

  「想把那孩子留下來嗎?」

  「沒這想法。」

  「那為什麼要幫?」

  「只是舉手之勞。」

  「舉手之勞嗎?」他有些玩味,她即便走南闖北,看見許多人性,卻仍有一顆為善不欲人知的良善心腸,這多難得。

  「你想說什麼?」西太瀞瞅他一眼,長長的睫毛覆蓋在眼周,不用動都像會說話一般,眸尾波光魅且惑。

  「不如我們把你爹娘的屋子收拾收拾,住上幾天?」

  「喜歡這裡?」他心裡又酸又燙。

  「喜歡,光待著就覺得通體舒暢。大熱天的趕路,又熱又辛苦,不如住下來,讓大家歇幾天。」

  「你說住,我們就住……等回去,我們就成親吧?」三言兩語就將終身大事提上日程一直以來,他以為她並沒有把他放在心上,在為數不多的幾次擁抱和親吻中,他都能敏銳的察覺她總是身子一僵,才慢慢放柔,對他並未完全敞開心扉。

  不過,她從不曾拒絕他的接近,也允了婚事,那麼,他還是有機會把她的心全部收攏過來,歸他所有的是不是?

  這個問題很深刻,她也沒怪湛天動獨斷,但被他灼熱的目光看得渾身冒煙,嗓子發干。

  「……不是已經說好了嗎?」

  他放下漕幫事務,在京裡一待就是幾個月,這期間,不知替她擋去了多少艱難的眼光和注目,替她撐腰,給她當門神,這世上,像他擁有這般地位的男人,誰肯放下身段為一個女子做這些?

  他待她好,護著她,她明白的。

  她這是害羞了吧?看著她仰起頭,膚白如蜜,陣含羞澀的春光,唇如花瓣,那露出的一截水嫩脖頸如粉藕般線條優美,湛天動幾乎痴了。

  「我收了你的玉簪,這樣你還不明白我的心意嗎?」她垂下頭盯著自己的腳尖。

  她對自己的婚姻一直沒有太多想像,也不敢想像。

  她和其他同齡的女子不一樣,她們從小被灌輸婚姻的觀念,那些什麼門當戶對、郎才女貌,又想著女子是潑出去的水,對家裡的唯一幫助就是嫁個好人家,行有余裕了,能回來幫助娘家,幫助弟妹。

  她沒有那些憧憬,沒有年紀一到,便有長輩到處為她相看對像,品頭論足。

  平常女子要是一帆風順的說上了還可以的人家,便要開始緊鑼密鼓的張羅嫁妝,有著一顆待嫁女兒心。

  這些,她都沒有。

  因為沒有可以倚仗的人為她盤算終身幸福,她的丈夫得自己找,所以她自然得想明白。

  捫心自問,嫁給湛天動也不算盲婚啞嫁,最起碼,她是有些明白這個男人的性子,比之那些婚前見不到一面,真的見著面已是洞房花燭夜的男女,幸運多了。

  「我一直怕你改變心意。」在外,他能撐起一片天,對這小女人,他卻除了不確定,還是不定。

  「我認定了的人,絕對不會三心兩意。」

  「瀞兒。」他的聲音沙啞,蓄滿濃情。

  看著她似風一吹就能刮走的窈窕身子,他眼中隱隱的陰霾都化了去,心中大石也落了地,笑意浮起,嘴角似是想掩飾又掩不住的向上彎。

  他決定馬上飛鴿傳書,讓府裡的人先把一切布置起來,等他們一回去,馬上成親!他幾乎有些迫不及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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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01:22:0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大街遇險

  翌日。

  安途縣城裡,六條井字大街,客棧、絲綢莊、錢莊、染布坊、酒肆、打鐵鋪、藥鋪……應有盡有,一早的市集裡,打幾裡外的小鎮還是村子來的農家小販早早占了位置,賣的是自家母雞產的雞蛋,順便帶幾幅自家閨女的繡品;賣跌打膏藥、祖傳秘方的漢子也不遑多讓,裸著精光的胸膛,吹噓藥效;賣玉蘭花的小媳婦,收拾得一身干淨,鬢邊簪著自家的玉蘭花,就算不買看著人也舒坦,豬肉攤子的屠夫,那肋骨剁得可利落著;顧著竹籠子裡裝著活蹦亂跳雞只的老婦人,口沬橫飛的吆喝聲……很吵,很入世的鮮活氣氛。

  湛天動畢竟是男人,於生活頊事並不入心,也不甚明白,青蔥和白蒜不都長得一個樣?反正都是能下肚的,原來自告奮勇要陪同的腳步一看見那些大小媳婦、大姉大娘,很果斷的打了退堂鼓,轉而去茶樓喝茶去了。

  西太瀞並不介意,事實上,除了生孩子外,很多事情女人獨自也可以干,何況有春水在,也用不著她操心。

  屋子裡有十九和湯兒,那些家務事沒春水的分,也插不上手,閑著也是閑著的情況下,便跟來湊熱鬧。

  隨著越發能干的春水,看她那裡割一刀肉,這裡扯幾尺棉布,瞧瞧攤子上五花八門、見也沒見過的在地商品,西太瀞什麼都看得津津有味。

  「我想說給海靖那孩子縫兩身衣服,他身上就一件成衣鋪子買來臨時湊合的衣服,實在不成樣子。」春水對自己拿主意留下海靖的事還是有些過意不去,雖然後來小姐和大當家都沒吱聲,算是默許了她的自作主張,她心裡還是有幾分不確定。

  就算小姐認她當義妹,在她心裡怎麼說,都還當自己是湛府的半個僕人。

  「既然要給他裁衣服,就別省那幾個錢,料子別挑太差的。」西太瀞雖然看似心不在焉、左瞧右看的,可春水說的話倒一字不漏的聽了進去。

  「你也別忘記要叮嚀他,大當家說了,漕幫不留沒用的人,他要有用,沒有人會趕他走的。」春水扳著指頭數。「他可勤勞了,才能下床,一早就跟著老姜上山撿柴火,回來之後還喂馬……十一歲的孩子,看不出來吧,個頭那麼小,能干的活卻不少。」老姜、老左是車夫,對漕幫的人來說,車夫不見得就是車夫,他們都有一身武藝,必要的時候,可以是護院,也可以是許多角色。

  「貧苦的孩子早當家。」春水自己也是貧苦家庭出身,細細數來,言下多有維護之意,西太瀞明白,卻沒點破。「那就多買兩只雞吧,孩子正在長,喜歡吃肉不是?」

  「姐姐的意思是?」

  「既然肯守規矩懂分寸,我們也不能虧待他,不多吃點哪來的力氣做事干活?」就算隨手救起來的一條命,就算只是個孩子,也得從外圈一步步做起,只要他勤勞誠懇,不會有人虧待他的。

  於是,她們又多要了兩只雞,說好讓賣雞的老婦人給殺雞拔毛去內髒,完事後送到茶樓,會另外給錢。

  半個時辰後,買齊了東西,兩人往回走,遠離吵雜的市集。

  安途縣城的路雖然都是黃泥路,倒也平整,道路不算寬闊,因著車不多,大家都守著規矩,也少有糾紛,不料才這麼覺得,穿過十字街的這邊,卻不是那個樣子了。

  大街上橫著兩輛馬車,一左一右,正好把整條路都堵上了,這邊人過不去,那邊的人過不來,加上好事者圍觀,塞了半條街。

  兩人不必刻意去探聽,路人的七嘴八舌和你一言我一語,很快就讓人把事情給摸清楚一個輪廓了。

  事由很簡單,路太小,加大型的馬車在兩方會車時,一個小擦撞就演變成其中一方被惹惱了,使出馬鞭,這一打,就不可開交了。

  「換條路走。」西太瀞做下結論。

  對這種互相讓一步就可以萬事皆休的意氣用事,她半點興趣也無。

  她轉身想走,然後也不知道誰喊了聲「打」,一群各為其主的奴才便出了拳頭,很快,棍棒、刀械、店家的桌椅都成了鬥毆的犧牲品。

  「這安途縣我們不熟,姐姐你待著別動,我去問一下店家有沒有其他往茶樓去的路?」春水待在西太瀞身邊幾年,早已經不是那個沒有見識的丫鬟,她機靈地匆匆鑽進一旁的藥鋪去問路。

  西太瀞知道刀劍不長眼,便想退到後面去,這一退,還沒站定,一個從鬥毆人群裡橫飛過來的身體眼看就要砸到人了一一旁觀者眼明腳快的速速退了個干淨,可也因為倉促,你逃我躲,有摔跤有互揸有磕碰的,叫爹叫娘的大有人在。

  在西太瀞看來,要遭池魚之殃的男人明明只要輕輕一躲,就能避過迎面而來的人肉包子,誰知道背著雙手的他,眼睛看也不看,人閃也不閃,他身邊人潮退個干淨,他卻振袖一揮,陡然一抓,好死不死,剛剛退到他身邊的她很不幸就像自動送上門的替罪羔羊,一瞬間只覺得領口一緊,頸子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掐住,被騰空舉起了。

  她手裡的東西一下全掉光,雙手死死的抓住那男人的胳膊,「你」呼吸被扼殺在胸臆間令她無法喘息,她強抑住五髒六腑如火燒般的劇烈疼痛,只是一瞬間,已經覺得遍體生她相信,這人的兩根手指只要稍許用力,她就會像被捏死的螞蟻般,在下一刻無聲無息的死去,要不就鶴了人家的刀,死於非命。

  她的運氣實在也太差了。

  男人已經打算要將手中隨意抓來的人往外拋,以一種睥睨的姿態施舍的低首看了她一眼。

  「女人?」那深沉到近乎妖氣的眼眸森然的瞄著她。

  他從不介意出手殺人,但是女人除外!

  只是剎那,他伸腳一踹,踢走橫飛過來的漢子,那漢子在空中翻了兩圈掉下地已經不會動,袖手旁觀的另一只胳臂,硬生生接了從旁過來想近他身的大塊頭一刀,鮮血淋漓的同時,手掌翻轉,捏斷了行凶之人的頸子,那人白眼一翻,倒地身亡。

  男人一腳踩在那人背上,煞氣重重,陰鷲之氣暴漲。

  大白天穿著一色黑衣的領頭看見男人遭受波及,手下竟不再留情,片刻後就連看情勢不對躲在馬車裡的縣太爺兒子都拉出來,t斬於刀下。

  這下群眾嘩然了。

  縣太爺是什麼?老百姓眼裡,縣太爺就是天。

  父母官的獨子被人殺了,這是會塌天的大事啊!

  沒有人敢再看熱鬧,一個兩個三個……轟地全腳底抹油,回家關門落門。店家一看不對勁,店門亦紛紛掛上門板,生意也不做了。

  風頭能避一時就避,這凶神惡煞到底是打哪來的,竟然連縣太爺的獨生兒子都給宰了,他們這些小老百姓要倒大霉,事情鬧大了!

  街心瞬間空無一人。

  那黑衣領頭和他的手下全數單膝跪下,看著男人手上那一條血痕滴滴滴的滴入泥地裡,都有自己小命不保的念頭,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去勸他止血。

  西太瀞的鼻腔口腔已經泛滿血腥的鏽味,「……放我……下來!」她用盡最後的力氣掐他腰肉。

  男人神情陰郁,姿態毫不憐惜,更無絲毫愧疚的像燙手似的松手,任憑西太瀞跌落。

  西太瀞人沒站穩,是衝出來的春水死死的攬著她的腰,她才不至於倒地。

  春水感覺到西太瀞無法遏抑的顫抖,隨著她的雙臂傳到她四肢百骸。

  方才她從藥鋪出來,看見西太瀞被一個陌生的男人掐住脖子,早就驚得魂飛天外,可是剛剛那場面太過混亂,她摔了好幾跤,卻擠也擠不進去暴風中心,直到人潮退光,才得以衝出來。

  「你陰我,想讓我當替死鬼?」西太瀞咳了又咳,但很快定了定神,看著這裹著一身夏紗綢緞的男人。

  「有何不可?」慵懶醇厚的聲音,悠悠滑過她的耳邊。

  有種人天生不只身上會散發魅力,就連聲音也如此,但是西太瀞走商閱人多矣,海內外的美男子見過不知道有多少,對他邪侫的美貌不但不動心,反而因為這人的冷血至此,心裡只有一肚子火,更別提什麼客套了。

  「你可惡至極!」

  「你是頭一個敢指著我、罵我的女人。」

  她有一雙好眼睛,俏麗而明亮,眼尾的風情讓人難以忽視,這會一反方才蒼白的臉色,臉蛋紅撲撲的,一雙怒目燃著火,雖是眼神惑人,卻難以讓人聯想到輕浮,身上一件多余的裝飾都沒有,素裝之下,散發驚人的艷麗。

  是誰家女兒?剛剛從生死一線回來,不怕嗎?竟然還想教訓他!

  「我不齒你的為人,你到底把人命當成什麼了?!」

  「哦,」他挑眉,好像挨罵是一件稀奇的事,只是他這一挑眉,俊美到近乎張狂的五官當真是光彩流溢,百花失色。「聖賢言一一女子要貞瀞、慎言,要守三從四德,你一個女子在大街上拋頭露面,又糾纏到男人糾紛上面來,無論發生什麼事,只有「活該」二字可以形容,還敢反問於我?」女人的名聲就是命沒錯。

  這兩年在湛天動的縱容下,她習慣了南方和京裡開放自由的風氣,忘記這裡是保守、把禮法規矩放在任何事情前面的小地方,隨興的出了門,沒把帷帽戴上,這男人就尋著這空子,戳著她脊梁骨罵嗎?

  偏她不吃這一套,要咬文嚼字欺她不會嗎?

  「聖賢言:男子要修身養性,要有浩然正氣,要勇於舍身取義,嚴以律己,你指摘別人的時候,先想想自己,引起事端的你既無正義、善心,還把人命當草芥,就算身披綾羅綢緞,不過是只披著人皮的狼。」這種人還是少打交道為妙,她還不屑為伍呢。

  這話講得犀利又精明,銳利得像把刀,一行黑衣衛聽得目瞪口呆。

  這是大不韙啊!

  聽見了這些,他們還會有命在嗎?

  至於主子……

  西太瀞再不看他一眼,轉向春水,「道裡有只臭蟲,討瞅得很,換地方去!」她扶著春水的手逕自走了,沒人看見她裙下的腿肚子像跑了十裡路那麼抖。

  男人慢吞吞的點了胳膊上幾個穴道,止了血,然後露出冷冽的笑。

  「罵我臭蟲,你倒是頭一份,敢掐我,你也獨占鰲頭,敢當眾罵我是披著人皮的狼這樣的女子,最好別再讓本王瞧見。」若不然,這後果,可難說了。

  他不殺女人,不屑與女子計較,也沒有人膽敢來犯他,這女子,要是有機會再見,結果是好是壞,那……視他的心情而定。而向來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能見一面就在他心裡留下印像,她這也算獨一份了——有意思啊有意思!

  西太瀞帶著春水去喝了杯涼茶,又買了一包金絲蜜棗,歇了會腿,直到一顆心直的篤畝了,這才來到茶樓。

  看兩人兩手空空回來,連竹籃子也不見了,湛天動只在西太瀞的裙子上梭巡了一遍,又覷了眼沒膽躲在大樹後頭裝鴕鳥的春水,什麼都沒說。

  回程的馬車裡——

  「妹子,你這樣不行。」西太瀞輕拍春水的臉頰,後者一臉活像被嚇傻的黐鶉,臉色這麼有異,回去以後那麼多只眼睛,不露出馬腳才怪。

  而平常總會問東問西的湛天動這次卻什麼都沒問、什麼都沒說,這反常的態度也讓人心裡打鼓。

  向來,他對她的事情雖說不到巨細靡遺、掉一根頭發都要問的地步,可憑他那股精明勁,她很難有事能瞞過他。

  這只是偶發事件,沒必要驚動別人,她這樣告訴自己。

  「姐姐……你差點被殺了。」春水想起來還手腳發顫。「這件事一定得讓大當家知道,叫大當家給你討個公道,我們不能這樣白白被欺負。」看起來方才的歇腿和涼水絲毫沒能鎮瀞春水所受到的驚嚇。

  「我這會兒不是好端端的在這裡?我們得裝得若無其事,就只是到市集去閑逛一圈而已,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知道嗎?」明明套過招的,可看著春水還沒恢復過來的神色,西太瀞知道自己是為難她了,干脆說道:「瞧你手腳冰冷的,要不,一到家,你就去房裡歇著,暫時別出來了。」

  「姐姐,你一定要聽我的勸。」論理說,她先是小姐的丫頭,才是府裡的人,就算認了小姐當義姐,可事關重大,她不以為隱瞞是件好事。「這件事一定得讓大當家知道。」當下,西太瀞拍拍春水的手,便不多說什麼了。

  她是想息事寧人。

  她不是安途縣人,那個男人看起來也不像,既然他膽大包天到縱容自己的手下殺了縣太爺的兒子,橫街而過,肯定有來路。

  他們的目的在游山玩水,不是惹麻煩。

  她進了廳堂,手往茶壺伸去,另一只手拿杯,茶水卻始終沒有從壺口流下來。

  湛天動進門,腳一跨,端正的在長條木椅上坐定,修長的手指搭在膝上,一聲不響的冷眼看著西太瀞。

  西太瀞呆了一小會兒,趨吉避凶的本能覺醒,發現湛天動不聲不響的坐著,趕緊倒了杯茶捧上去。

  他一口喝光,放下杯盞。

  這是還要一杯嗎?

  方才不是在茶樓灌了一肚子的水,回來還喝?

  見他面沉如水,她只好道:「別氣了吧?」

  「你知道我在生氣?」湛天動用一雙幽黑的眸子看著她。

  她小心的試探,「我可以說不知道嗎?」她揣測了一路,他果然是有幾分懷疑的。

  至於他為什麼會起疑心?西太瀞在春水為她拍去裙擺污泥的時候,約莫就知道湛天動絕對是會問的了。

  這是龜縮吧?湛天動看著她有些茫然的眼睛,幾不可察的嘆了口氣,「出了那麼大的事情,你打算什麼時候才告訴我?」她心裡一跳,遲疑道:「我好端端的……」還好端端的?非要見血才叫出事嗎?湛天動想氣又不知道要怎麼氣,一把將西太瀞拉入懷裡,臂力一使,箍得她驚呼了聲,也不管她小小掙扎,就要埋頭在她肩頸,然而,觸目所及,她纖細的頸子上有抹瘀青,他索性粗暴的用腿勾住她的腿,用力的困住她,用力到她覺得腿都快斷了,然後動手去扯她衣服上的盤扣。

  西太瀞滿臉通紅。「你……想……做什麼?」

  「慌什麼?」他戲謔的眼梭巡過她如美玉般白皙的頸子,怒了。

  「這是什麼?!」

  一排觸目驚心的指印已經轉為紫瘀。

  她還來不及因為被剝光惱羞成怒,長長的睫毛已垂下來,沉寂的蓋住眸中秀美的光彩,頸項無力的彎曲著,帶著無辜脆弱的羸弱,透明的指甲因為微微用力的抓著他襟口,帶上粉紅的色澤,像極了稚嫩柔軟的花瓣。

  湛天動緩緩的放開她,但仍困著她,力道不輕不重,卻也讓她逃不了,目光依舊隱含凌厲。

  這女人,他連她的一根手指都小心翼翼對待,此時被人欺了,他只覺疼得像自己被剜了一塊肉一樣……不!比挖他一塊肉還要痛!

  「想想你的身分,你也有點出息吧,在外面吃了虧、受了罪也悶聲不吭。雖然你不指望著我過日子,可無論對方的來頭大小,替你出氣,我還是做得到的。」他冷凝又憤怒,還有點恨鐵不成鋼。

  「不,」西太瀞抬起眼,眼中一片澄澈。「我是指望著你過日子的,所以,我得替你想,別說你漕幫幫主的身分,出門在外能少一事就少一事的好,我們人在外,更以不惹事為原則,我不希望因為我一個人,陷大家於一團慌亂裡。」湛天動深深地看著她,他很生氣,氣她不相信自己,但又不得不承認她的顧慮該死的對。

  他忽然一陣大怒,把茶壺全掃在地上。

  就算她都說對了,可是,一個男人要是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他算什麼男人?!西太瀞有些花容失色,她從來沒見過這樣乖戾的湛天動,遂用力捶了他兩下,見他仍舊沒有消氣的樣子,不禁頭大了,生氣的男人該怎麼對待?事情還是她惹出來的。

  湛天動把她箍緊了幾分,順著她的脖子沒頭沒腦的胡亂親一氣。

  他要把那人在她脖子上留下來的指印消除!

  大掌中的粗繭摩挲著她水嫩的肌膚,西太瀞心底莫名的慌亂襲來,但是知道他正在氣頭上,也沒敢太過推拒。

  「我的女人被欺凌了,我還得忍著這口氣嗎?那我湛天動三個字倒過來寫好了」」男人的自尊心通常會因覺得屬於自己的東西被染指而更壯大,是可忍,孰不可忍,湛天動向來是個冷瀞自持又深沉的男人,他卻選擇不忍。

  西太瀞的眼睛因為他的真心濕潤了,她不擅長流淚,眼眶的濕意一閃即干,可她看見了這男人對她的珍視。

  他忍不住咬了一口她圓潤小巧的耳垂。

  西太瀞恨不得撓他一把!這男人脖子也啃了,這會兒連耳珠子也不放過,隨時不忘占她便宜?

  湛天動依依不舍的放開西太瀞那玲瓏可愛的耳垂,吩咐水去拿東西。

  進門的水一眼瞥見主子們曖昧的姿態,眼觀鼻,鼻觀心,得了命令立刻消失,不消片刻,拿著一個潤白薄胎小瓷瓶回來。

  「這是玉露膏,化瘀活血效果最好,你拿著用,要是用完了我再讓人去拿。」哪知道湛天動被瞪得非常受用,直到西太瀞進屋裡去,他臉上的輕狂涓滴不剩,眼中有隱隱的風暴。「把林叫來,另外,從你的手下挑一個人,我要用。最後一件事,我要知道事情的始末和那人的底細。」

  「是!」水是個通透的明白人,只消主子說個頭他就能理會。

  「屬下一查到消息,立刻回報!」說完抱拳出去。

  「是我太掉以輕心了。」湛天動自責,手背青筋直冒,內力絲毫未用,桌角竟被他扳下一塊。

  以為安途這鄉下縣城,用不著草木皆兵,便放任她只帶一個丫鬟出門,失誤的是他自須臾,一個略帶低」的女聲在門外響起。「爺。」

  「進來。」林是湛天動的四大暗」其中一個,他認得,另外一個跟著進堂屋的個頭嬌小,但林穿的是銀色勁裝,她穿的是青色制服,階級上就是比林低了一階不只,若要比容貌卻勝過林許「叫什麼名字?」嬌小的青衣」聲音有股清甜軟糯,「屬下齊。」湛天動身邊的護」名字都只有一個字,因為出任務的關系,他們有可能一去不回,就算取了再完整的名字也無用。

  「從今日開始,你和林就伺候在太瀞小姐身邊,她生你們生,她要有個萬一,你們就提頭來見!」

  「是!」

  對林來說,身為暗衛,她與水的共同性就是唯命是從,主子吩咐什麼,他們去徹底執行命令,沒有反駁,沒有第二句話,至於主子要給她編派什麼手下,她一點意見都沒有。

  這邊沒有貳話,至於關上房門的西太瀞,在鏡子面前檢查自己,然後從頭到腳把那個陰森自大又狂妄的登徒子罵了一遍。

  她把湛天動給的藥膏往頸子上塗,所到之處一片沁涼,那種不適感等整個塗完一遍後,已經消失不少。

  真是個好東西!她做如是想。

  經過街上那番折騰,直到這會兒安穩的歪靠在炕上,她才有點後怕,那男人要再心狠手辣一點,她一條小命就得掛在他手上了。

  如此極端涼薄的男人,想起來就令人起一身雞皮疙瘩,如果沒有必要,今生最好不要再相見了。

  為了撫慰自己受傷的心,她一頭鑽進被窩,自欺欺人的把自己裹成,團,努力分心想一些不相干的事情,希望趕快忘記這件壞事。

  以前她一心全在賺錢上頭,這些日子不用和那些商賈們斡旋,實在很輕松。不用想辦法從他們口袋掏銀子出來;也不必在陌生的海域裡顛來倒去,擔心著出沒不定的海盜和氣候、擔心著要是血本無歸怎麼辦?以往要擔心操煩的事情太多了,就算人休息了,腦子裡根本不是那回事,直到這一路南下,左右無事,才發現睡到自然醒是那麼令人快樂的事情。

  想賴床就可以賴,要賴多久都不會有誰來嘮叨,起床了,有人伺候,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簡直頹廢到一個極致,她兩世為女子,卻在遇到湛天動以後,才能過上這樣的日子。

  沒志氣嗎?好像也不至於吧!

  不過她這麼懶散,會不會遭人詬病?閨謄難聽,以遭退貨雲雲?可只要她認定的這個男人不開口說話,其他人要說什麼她管不了,也不關她的事就是了。

  這般胡思亂想,她想得昏昏欲睡,卻沒料到簾子一動,林低頭反手撐住簾子,讓湛天動進來,她和齊才側身跟著進屋。

  湛天動一進來就見到西太瀞人在炕上,身上蓋著一條白狐皮褥,小臉悶得紅彤彤的樣子,那雞窩頭和整個人包在白狐皮褥裡的糗樣,令他頓時悶悶笑了起來。

  西太瀞聽見聲響,趕緊掀開被褥,努力收拾妝容。被逮到白晝睡回籠覺,她松開了咬緊的唇,玉面微紅,「我晨起的時候忘記鋪床了。」鋪床疊被可從來都不是她的事,這下是越描越黑了。

  湛天動錯愕了下,化悶笑為朗聲大笑,「需要我回避一下,讓你覺得可以見人了再出來?」這根本是調侃她!西太瀞在心裡把湛天動臭罵了一頓。這人真是越來越壞了。

  屋不大,就一間堂屋,兩間耳房,加上後面的小廚房,所以也沒法子像在揚州的時候分個裡外,她緩緩捋平衣裙,攏了攏頭發,趿了鞋子,擺出端莊形像,也不忸怩的露出小小貝齒,對著林和齊說:「見笑了。」都是面生的人,能隨著湛天動進房,一定有要事。

  「往後她們就跟著你。」湛天動也不挑她的刺,沒什麼拐彎抹角,直奔主題。在湛天動身後一小步的林和齊站出來。

  林有張銀盤似的臉,倔強的淡眉,平淡的容貌,但勝在個子高姚,穿著男裝,目光換過幾遍的看著西太瀞,只覺得新奇,沒有惡意。

  左「林見過太瀞小姐。」人沒什麼特色,就連請安的聲音也一樣,平鋪直敘,讓人一聽即或許就因為她不起眼,正是暗衛的好人選。

  「齊見過太瀞小姐。」她一說話就眼挑眉毛動的,很有股風情。

  西太瀞忍不住把眼光轉回去看湛天動。

  「她們以後負責保護你的安全,今天的事,再也不許發生了。」

  「我哪需要什麼護衛……」一想到今兒個的事,理不直,氣不壯,在看到湛天動無可商量的表情後,西太瀞很孬的把余話吞進肚子。

  「你啊,沒有一個地方不讓人操心。」見她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自己,他心情復雜的看著她那眉眼生媚的可口模樣,斂下不該有的想法,「對你好,你也看不出來!」

  「大當家賞賜,那我就卻之不恭了。」話都說到這分上了,要說不收,她就太不知好歹湛天動見她收了人,淡聲說了要出去聽事便走了。

  西太瀞和氣的笑了笑,將兩手交疊在腿上,看著穿勁裝的林,細聲的問:「你是姑娘家吧?!「我是個寡婦。」林頓了下,看西太瀞沒有別的表情,又繼續說:「我十四歲嫁人衝喜,他……我那口子沒半年就去了。」

  「那怎麼會變成大當家的暗衛?」

  「我那男人去了,我一個婦道人家,不懂事又沒有兒女傍身,公婆說我克夫,妯娌笑我是不會下蛋的母雞,我忍了三年,一過喪期就逃了。我一個孤身女子,路上遇險,雙拳難敵四手,是大當家救了我,我發過誓,自己這條命就是大當家的,不論水裡來火裡去,我都不會有第二句話。」沒有感嘆自己孤苦伶仃,沒有自嘆苦命,像在談天氣似的。

  西太瀞聽了,久久無語。

  女人是菜籽命,扔到哪長到哪,運氣好的,掉到肥沃的土地,能長得肥美鮮研,要落在貧瘠的沙地上,就只能自立自強了。

  「不要往心裡去,反正那些讓你惡心的人以後都不會再見,我們要往前看,過自己的日子要緊。」

  「小姐說的是。」她這是在開解自己嗎?林頗為驚訝,這位小姐給人的印像和一般小姐截然不同,聽說她頗為厲害,賺錢的手段尋常男人都不及她半分,在印像中應該是精明干練、冷淡又倨傲的人,可而止的關懷不冷淡,也尤過,反而讓人覺得自在。

  果然,聽說都是不准的。

  「再說一次你叫什麼名字?」

  「林。」

  居然是四大暗衛其中一個。

  「那你呢?」她微微偏了頭,轉向齊。

  「小姐問我名字嗎?我叫齊,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齊。」齊笑得很天真,讓人不覺得她在賣弄。

  「讀過書?」

  「要替大當家辦事,多少都得認著點字。」況且她又比別人認真。

  齊有問必答,一雙黑溜溜的眼珠看似靈活,在和西太瀞對話的時候卻眨也不眨。西太瀞不知道湛天動的護」都是百裡挑一的,那條件並不比皇城裡的羽林軍要來得遜色,他的手下豈有省油的燈。

  林和齊?「這是姓氏還是名字?」都只一個字,可以是姓氏,也可以是名字。

  齊看著默不作聲好像有她代答就可以什麼都不說的林,道:「我們沒有姓氏,也沒有名字,只有代號。」

  「你們往後要和我在一個院子裡,林,你可還記得自己以前的名字?如果想拿回來用,我不反對。」

  「前塵往事奴婢已經忘了,請小姐賜名。」既是暗衛,也要由屬下改口叫奴婢了。誰見過小姐給奴婢命名還要問過奴婢的?就這麼小的事,西太瀞因為去過不少國家、島嶼和地方,更懂得發揮收服人心的技巧。

  西太瀞沉吟了下。「就叫麟囊吧。」

  林怔了下,這可不是什麼春蘭秋菊、夏荷冬梅那種落了俗套的奴婢名字,她淡淡的眉和平凡的眼仍舊沒有什麼波動,可心裡不知道為什麼有些歡喜。

  「謝小姐賜名!」她第一次給西太瀞行了個福禮。

  齊見林得了名字,也眼巴巴的瞅著她的新主子。

  她其實是有些忐忑的,女子就算生下來是奴婢的命,也分三六九等的,她的容貌不是女主子小姐姑娘會喜歡的那種類型,被誤會嫌棄、被當成她就是那種等著要爬上男主子床的狐媚子女人,也是常事。

  當西太瀞的眸光移到她身上時,她已經做好被「退貨」拒絕的准備。

  「你長得好看,性子看起來也活潑,就叫婳兒好了。」

  「小姐……要用奴婢?」用她是因為不好拂了大爺的面子,或是有別的打算?

  西太瀞只覺她的反應有趣,「你覺得自己能力不夠,不足以留在這裡嗎?」

  「當然不。」當一個被人使喚的丫頭和打打殺殺比起來,至少有幾天安穩的日子可以過不是?「奴婢是怕小姐不喜歡奴婢。」

  「只要你安分誠懇,沒有不該有的分外心思,我不是個難相處的人。至於喜不喜,那就得看你們以後的表現。」她不是那種第一眼就以貌取人的人,可是她有雙眼,她會瞧著。

  「奴婢省得。」

  「我喜歡安瀞,能進我屋裡的沒多少人,春水是我義妹,她不算的話,我身邊就兩個丫頭。這會兒她該在屋外間,你們趁機去認認,混了臉熟,以後也好做事。」兩人聽話退下。

  「我留守,你去吧!」林……呃,她現在叫麟囊了。

  「我們總得有人護著小姐。」這是規矩。

  還有,她對與人打交道沒有興趣。

  婳兒也不推辭,麟囊的身分比她高,聽命行事是理所當然,她點點頭。「我小半時辰就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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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01:22:1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囂張大皇子

  這天的午飯擺在庭院裡,吃的是現摘的蔬果和剛打下來的野味,喝的是井裡冰鎮過的綠豆湯,野山菌菇餡和肉末的水餃,鮮美生香,竹笙百合煨老母雞,嫩筍尖涼拌魚皮,豆瓣河魚和花椒鱔魚湯。

  老左請了附近獵戶的媳婦過來給他們煮飯,那獵戶媳婦有意大展身手,煮出來的飯菜就連一向胃口普通的西太瀞都多吃了兩碗。

  出門時,湛天動曾吩咐在外一切從簡,所以,這些日子以來不論主僕都在一起吃飯,其他人也習慣了主子的因地制宜,慢慢不覺得什麼,只有海靖連菜都不敢多夾。

  老姜和老左看他拘謹得要命,知道他沒見過僕役可以和主子一起用飯的,心裡那震撼肯定不是一時半刻能釋懷的,他們一剛開始不也是這樣過來的?於是,為了不讓他分心多想,你一筷我一筷,輪留給他夾菜,可憐的海靖只能拼了命扒飯。

  位置末端還有麟囊和婳兒,她們起初也是不習慣的,但是兩人的適應力很好,自始至終垂著眼,只努力耕耘自己眼前的一畝三分地,把食不言寢不語做了非常完美的示範。

  西太瀞看著越來越多一起吃飯的人,臉上的笑容非常真心,可回過神來,自己的碗裡不知何時也堆了一座小山丘。

  她偏食得厲害,向來對蔬果的喜好多過肉類,眼見碗裡面除了肉還是肉,這叫人怎麼吃?

  「作奸犯科」的人還能有誰?她身邊那個男人對她嘿嘿一笑,「你看你身上好不容易養了一冬的肉,全賠上了。」當我是豬嗎?西太瀞咬牙,可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她什麼也不能說,只能咧出珍珠般的小牙,低頭發憤撲滅了小山丘。

  湛天動心中那個成就感,簡直無法言喻。

  吃過飯,一切收拾干淨,春水發給獵戶的媳婦說好的兩大串銅錢,除此之外,說小姐誇她菜煮得好,多給了兩顆銀錁子,還說因著夏天肉食容易壞,讓她把廚房裡多出來的雞鴨帶回家。

  鄉下人家中能多幾文余錢就已經很了不起,一兩銀子有人從小活到老沒見過,遑論銀錁子,獵戶媳婦千恩萬謝,幾乎要跪下來,最後笑得闔不攏嘴的帶著大包小包,直奔自己家門而去。

  「明明是小姐見她生活不寬裕,家裡老老少少十幾口人,才讓她把肉菜帶回去的,你怎麼這麼說?」湯兒和西太瀞相處的時間不到半年,對主子的行徑仍然不是太明白,她年紀小和春水最親,幫襯著把食物打包後,等獵戶媳婦走了,這才不解的問著春水。

  「姐姐說施恩要有度,就算與人恩惠,也要照顧到旁人的自尊,如果不說那些食物怕壞掉,她一定不會拿。十幾口人老的老、小的小,只靠一個男人打獵過活,我們能幫一點是一」自尊嗎?湯兒聽完,若有所思。

  至於放下碗筷沒多久,因為填飽肚皮,眼皮子跟著松垮的某人,心裡正打算把早上沒有睡成的回籠覺補回來,卻讓某個獨斷獨行,說是怕她積食的男人拉到後山散步去了,以至於衙役官差來敲門,表明因為大街嗓血一案,要捉拿一女子歸案的時候,沒能親眼目睹自家房子被翻箱倒櫃的樣子。

  沒憑沒據,話說得很重,強硬的態度目中無人,一聽說主子不在,進來就要搜。

  自古以來,百姓怕見官,據說民告官的話,須得先滾釘板、過刑堂,剝了層皮後,若還能有口氣在,才能見著青天大老爺的面,至於最後能不能沉冤昭雪,還得看你的運氣夠不夠好,所以,一般百姓對官衙,是絕對的敬而遠之。

  其實,有武功不凡的麟囊和婳兒坐鎮,哪有那些衙役仗勢欺人的分,而且老左和老姜也不是軟腳蝦,有個不願意,這幾個衙役根本不夠他們幾腳下去。他們忍只因為沒有主子吩咐,只能沉著臉,護住女眷小孩,而被破壞拿取的身外之物,即便他們是奴才,必要的時候也放沒在眼底。

  可湛天動是什麼人?就算出門在外,吃穿用度也絕非這鄉下潑皮般的官差所能想像,那些捜出的金銀細軟讓他們眼發綠光,直喊嫌到了。

  這時,靈敏的海靖扯了一下麟囊的衣擺,手指往後門比了比。

  麟囊了然,掩護著海靖,趁看顧他們的衙役注意力都在箱籠上的時候,讓他矮著身子,一溜煙小跑出去報信去了。

  湛天動和西太瀞踏進家門的時候,鬧劇已經結束,那幾個趾高氣揚的衙役正在清算戰利品,所以就連主人家回來了還一無所覺。

  「當家的,這些奴才欺人太甚!」老姜看見主子回來,氣魄膽量全回來了,一狀就告上湛天動伸出一掌阻止他。

  幾個正在分贓的嘍羅總算意識到正主子出現了,其中一個吊兒郎當的回過頭來,「正好連人帶證物一起帶走……」話還留在舌尖上,卻被湛天動無懈可擊的氣勢駭得咬到了舌尖。

  年紀大些的老油條在安途縣打滾了半輩子,也沒見過這般岳峙淵淳、氣度沉雄的男人,他就只是冷冷的站在那裡,連開口說話都沒有,閑閑的背著手,卻讓人驚得心肝都快跳出他撒手放下手裡的精致物品,心裡有了很不好的預兆。

  「看起來幾位大人對我湛某人的家當頗為中意?」多年不曾返家,縣城裡的天地翻轉過了?身為父母官的底下人是這副德性,這知縣又能愛民如子到哪去?

  「這些是物證,我們要帶走!」到嘴的熟鴨子,怎麼能放走?眼皮子淺的衙役還咬死不放。

  「也行。」不過是九牛一毛的東西。

  他這般大方,令幾個衙役暗自竊喜,還要無限上綱。

  「我們奉了知縣大人命令,為了大人公子一案而來,你家人犯了事,得跟我們回去過堂問話,誰敢拒捕,別怪我們不客氣!」不去緝拿真凶,倒把他們這群外地人當軟柿子拿捏了。

  「你總得指出個人來,不會我們一行人都犯事了?」

  「有人親眼目睹事發當時,這位姑娘在場。」指著西太瀞的人被她的容貌給震了一下。

  「去不?」湛天動不再理會那些人,忽然轉向沒離他太遠的西太瀞,那軟眉溫顏和看著那些衙役走狗完全是兩張臉。

  「我一個女人家的,外面,不都是男人的事?」她說得俏皮,做出一副小女子無知,唯大人馬首是瞻的神情。

  她不喜歡以勢壓人,但有的人就吃這一套。

  有湛天動這尊大佛,她就算不能像螃蟹一樣到處橫著走,但虧也輪不到她來吃對不對?

  這男人叨念她沒出息,那她就出息一回吧!

  那聲音真好聽,讓人舒服受用,湛天動輕笑一聲,手一攤,「有人親眼目睹,我們不如去瞧瞧他們看到了什麼?」

  「我們要見知縣大人,要不我趕緊回屋洗臉,重新梳妝再出發?」既然縣太爺在衙門擺著譜,不如讓他多等幾個時辰好了。

  湛天動這邊本來一臉憤恨的眾人,聽到主子們的對話,聽出了味兒,一邊揩著眼,一邊全轉過臉去努力別讓自己的神色因憋笑太過扭曲。

  敢讓縣太爺等,主子是要給那個不長眼的官一個下馬威,他們自然要配合。

  老姜的定力好上許多,已嫻熟的套好馬車,就等主子上車了。

  「姐姐,帶上春水吧?」

  「又不是沒出過門,你帶著十九和湯兒好好看家,我可不想回來還看到那一團亂。」她指著屋裡。

  春水隨即意會,不再勉強。

  西太瀞姿態嫻雅的上了車。

  無須吩咐,麟囊和婳兒自是無聲無息的跟上了。

  湛天動則是策馬而行。

  沒道理被拘提的人犯還這麼舒適囂張吧?

  一干衙役面面相覷,誰都不想放棄眼前的箱籠,忙了半天這才荒腔走板的跟上,西太激的車早不知去向了。

  且不提安途知縣中年喪子有多痛徹心扉、難以承受,對百姓來說,這結果不過是咎由自取。

  這安途知縣向來官謄不佳,教子無方是一樁,無心地方事又是一樁,這次大張旗鼓、挨家挨戶盤問捜捕人犯,直撹得百姓叫苦連天,怨聲載星:

  小百姓自顧不暇,哪來閑情逸致到衙門前來看熱鬧、瞧門道?

  這衙門口出人意外的門可羅雀。

  老姜挑了簾子讓西太瀞下車。

  這次她很小心的戴了帷帽,看誰還來挑她錯處?

  唔,小小縣衙,卻是好大氣派。「要沒個一萬八千兩的,恐怕堆砌不出來這安途縣衙門。」她喃喃自語。

  「姑娘也有同感?」語調不鹹不淡,聲音如金玉相擊,只要聽過一次,就算不費心也能記住。

  她很不情願的轉過頭,這男人很有魅惑眾生的本錢,即便面無表情,一雙鳳眼剔透如冰,渾身是剌也懶得掩蓋,仿佛有見識過戰場生死,足以震懾人靈魂的氣息。他腳踩蟠龍靴,絛紫色高束腰長衫,腰系織金雲血色玉佩腰帶,彩絛下又是兩塊四爪墨龍玉佩。

  「想不到我們這麼快又見面,很可惜你這回戴了帷帽,這玩意真是殺風景的東西。」雖然接連著見了兩次面,可他們還是沒有互相介紹過的陌生人,這麼直接說人家戴帷帽可惜,十分唐突。

  西太瀞轉身的時候,那莫名所起的驚懼已經蕩然無存,她臉上浮起一個不以為然的笑容,才不管對方看不看得到。

  「客氣了。」

  上回抨擊她不懂禮教,這回嫌棄她規行矩步,卻對自己差點錯殺她的事情只字不提,這種人只會放大別人的小錯處,卻放肆寬縱自己,嚴以待人,寬以律己,對付他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論他狗嘴裡吐出來的是什麼,不理會就是了。

  多與他說上一句話,都是給自己添堵。

  她冷著臉,不著痕跡的拉開兩人太過接近的距離。

  朱毓看在眼裡,怎麼?她這沒頭沒腦的拉開和他的距離,不會是欲擒故縱手段的一種朱毓的面貌的確是男人中少見的美男子,只是他自大的猜錯了西太瀞的想法,西太瀞頂多覺得他比一般男人好看些,但不會因此意亂情迷。

  「這位公子可能不知道什麼叫道歉吧?你欠小女子一個道歉,若是不願、不想、不稀罕,也可以,小女子往後為了自保,不會再與公子說上一個字。」這一步的距離,麟囊和婳兒已閃身出來,擋住朱毓放肆的目光和動作。

  「喲,有護衛了?是該這樣沒錯,這年頭壞人多得很,姑娘家身邊是得帶個有用的人……你說什麼?」朱毓瞧著身上銀色綢衣短打裝扮,護腕皮靴齊全的兩個女護衛,原本戲誠的笑著,但聽完西太瀞話裡的每一個字,眼中不再有半點輕浮的顏色。

  道歉?

  長這麼大,被一個女人指著鼻子罵,他的直覺就是應該掐斷她的脖子讓她閉嘴,但他為什麼會有種奇怪的感覺,很想聽聽,從她嘴裡你能說出什麼樣的話來?

  他不想高看對方,卻好像也不能小看她了。

  一個女人可以向他要金銀珠寶,可以要寵愛疼惜,可道歉?一個女子向他要敬重?

  可笑之至!

  「怎麼回事?」湛天動往前一站,方才西太瀞和這男人的對話他都聽見了。

  他的出現,輕易的把朱毓的眼光由西太瀞身上挪到自己這裡,兩人的眼神定在彼此的黑瞳中,有一股火花碰撞了出來,那是一種掂量。

  朱毓在北疆多年,什麼人沒見過,但眼前這男人,昂藏七尺勾勒出他天地崩於前也不變色的沉穩和冷峻,簡單一襲玄色刻絲箭袖紗袍,黑絹面厚履,看似平民,可那氣度又帶著江湖草莽和上位人才有的不凡,到底是什麼來路?

  「但不知臨王爺是奉旨入京,還是有其他公務?」湛天動不見特別的姿態,平淡如水的說道。

  「你好利的眼睛。」他還以為只有宮裡的大大大小,才有這般火眼金睛。

  「四爪墨龍玉佩可是只有王爺才能配戴,安途又是通往京城的必要道路,回京之人皆行此道。據聞大皇子被封臨王爺,十幾歲便就藩統領封地,久居北疆,肅清大草原羯奴,開墾良田,屯兵戍邊,草民想不出除了臨王爺,還有別人能這般大氣。」顧左右而言他嗎?無所謂,他對朱毓的意圖也不感興趣,但…朱毓傷了瀞兒,瀞兒性善只要一個道歉,可對他來說,這件事不能善了。

  「原來是這樣露了餡。」朱毓絲毫不以為意。

  被識破行藏的朱毓大方承認,證實了水帶回來的消息和湛天動的揣測。

  這位大皇子多年來馳騁沙場,甚少回京,要見他一面,難如登天。

  他若領著聖旨返京,皇上要立儲的意思便有跡可循,若無詔私自進京,不知道會在本來水就渾的京裡又掀起什麼事端?

  「能認出本王,本王卻不知道你是何方人,久久不履中土,眼拙了。」

  「不敢,草民籍籍無名,不值一提,豈敢在臨王爺面前班門弄斧。」好你個籍籍無名,朱毓想說這男人一口一個「草民」,不可能是權貴宗室,但看那氣度,就算知曉他的身分也不見結交之意?罷了,江湖上多的是自以為是的奇人異士,人不來就他,也不值得他折節下交。

  「一事不勞二主,這安途知縣之子一事,就請臨王爺全權處理了,務必給草民一個交代。」人是他殺的,西太瀞脖子上的瘀痕是他掐的,禍是他惹出來的,換言之,這安途知縣可是替皇帝辦差的奴才,他身為大皇子,要收拾得不漂亮,別忘記,皇帝老爺下面有養著一群可以指手畫腳、最愛作文章的尚書、閣老,那些輿論可以指摘他包庇縱容屬下,有損皇帝威望,這事傳進皇上耳裡,他的儲君大位恐有異變,若是懲凶除惡、打抱不平,回到朝堂,可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一般來說,身為地方父母官也算有那麼點底氣,除非你犯的是通敵賣國,或是意圖謀反這等誅九族的砍頭大罪,稍微搶民女,手上沾了幾條人命,甚至貪污腐敗幾下,也不是不能草草帶過。

  這事,是臨王爺開的頭,他要輕輕放過,還是大肆操辦,就看安途知縣的運氣如何了。

  「向本王要交代?本王若安心做個甩手掌櫃呢?」這家伙想吃定他?朱毓輕輕瞥了湛天動一眼。

  然而湛天動眉毛都沒抖一下。「臨王爺不會的,您正是需要名聲的時候。」幾位皇子分散各地,勢力卻在京城經營不少年,明裡暗裡關系盤根錯節,傳言臨王爺當年帶兵就藩,手中控著一支極為剽焊的兵馬,平了羯奴以後,兵符也未被收回,時至今日,手中仍握有兵權。可即便如此,北疆那不毛之地,縱使握有軍權卻缺乏財力做後盾,他若想在現今的京城和幾位早他一,步回去的皇子互相叫板,只有軍權是決計不夠的。

  他需要別的籌碼,最起碼輿論不能站在別人那一邊。

  太子之位只有一個,為了得到那個位置,宮中爭鬥從來都是刀不血刃的,而且沒有一個皇子是省油的燈,只是看戲的話,還可以當成談資,普通人還是不要參與其中。

  湛天動不參與皇子立儲還是爭大位那些糟心事,但這些皇子們一舉一動都牽系著整條漕河的未來,他也不能不留心。

  「本王若看不上那虛名又如何?」

  「臨王爺哪只手碰了她的脖子,我就要那只手。」湛天動淡淡的說。

  此話一出,所有的人都神色微變。

  「她是你的誰?」

  「草民未過門的妻子。」

  「你知道威脅皇室會有什麼下場?」

  「那又怎樣?臨王爺理虧在先,難道為著你舒服了,我就要不舒服嗎?我沒錯,也不必非要低聲下氣不可。」

  「給本王報上你的名來!」這人竟敢口出狂言?看來絕非池中物。

  「湛天動。」

  「本王記下了!」

  「瀞了王爺惦記。」湛天動不驚不懼,腰也不曾多彎一分。

  「來人,拿我的印信把安途知縣喚出來!」朱毓陰陰一笑。

  他的手下人接過印信,立即領命而去。

  不到片刻,只見安途知縣和師爺主簿一干人等慌慌張張的撩著袍服,扯著歪了的官帽急奔而來。

  「下官不知道臨王爺駕到,有失……遠迎……」黃景廷這一縣之官可從來沒想過這鳥不生蛋的安途縣會有皇子駕臨,這是多大的榮幸,就連兒子的慘死都先被他放到一邊去了。

  朱毓居高臨下,看見跪在地上的黃景廷。「聽說黃知縣正在大堂審案?」

  「犬子在縣境內被惡徒所殺,死狀凄慘,下官管轄境內出現這等惡徒,怎可不將其人繩之於法,給地方百姓們一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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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01:22:33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柔軟的善良

  哇,好一個明鏡高懸的青天大老爺,這官字兩張嘴,果然所謂的官方說法和真實狀況,相去……好個千裡遠。

  「本王就是你口中的惡徒,一縣之子,不知努力向上,以報朝廷之恩,欺男霸女,魚肉鄉裡,各樣荒唐事沒少做,你的兒子為本王擊斃,你可有怨言?」黃景廷聞這惡耗,兩腿一軟。

  可有怨言?可有怨言?他有怨哪!可站在他跟前的人是誰?是天儔王朝的臨王爺,是大皇子,德蘭太後最疼的皇長孫,若以此序論,他極有可能是將來的皇帝,就算現今還不是,他可也是殺人如麻的北疆殺神,想要他這小小七品官的腦袋,只要一句話。

  他垂首,每說一個字心就痛一次,「下官管教無方,犬子作惡多端,罪有應得。」

  「你知道最好。你身為百姓父母官,不思好好經營地方,修橋鋪路,鼓勵農桑,只知中飽私囊,圖謀私利,縱子行凶,有失德行,不配為父母官……再加一條罪過,貪贓枉法。多罪並發,來人!摘了他的烏紗帽,關進大牢,快馬通知州知府過來處理。」

  「臨王爺,請饒命,請饒下官一條小命……」被摘去烏紗帽的黃景廷眼淚鼻涕齊流,模樣凄慘,但仍被朱毓手下強行拖走。

  至於那些污人銀兩錢財的衙役自然下場也不會太好,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

  他的判決雷厲風行,頗有軍風,但西太瀞以為還談不上大快人心,畢竟那些失去性命的人,永遠都不會回來了,那些被凌辱欺負的女子,誰又來還她們清白?但是這本來就是個權力至上的世界,權勢決定一切,朱毓如此手段,起碼能讓安途縣民過上一段不必擔驚受怕的日子。

  一個高高在上的人物能做到這樣,無論他是為了把事情抹平,還是為著哪些她不明白的原因,合著他們之間,前後就是場誤會,自己莫名其妙卷進人家的糾紛裡挨了打,他方才也算給了湛天動面子,扯平了。

  「臨王爺還有路要趕,草民不送了。」

  兩軍對陣,必須地位實力相等,今日臨王爺理虧於他,他得到了想要的結果,可是臨王爺身分依舊是大皇子,面子上該給的仍舊得留著,禮節上他不能怠慢。

  「兩位完婚那天可別忘給本王發張帖子。」朱毓上轎前笑得勾魂,叫人心中微顫。

  這笑看著不對啊,可不對在哪?一時卻也沒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山高水遠,不敢勞臨王爺過來喝一杯水酒了。」這是很徹底的告訴朱毓,對別人的女人不要有任何想法。

  「本王優點不多,說話算話是一項。」過河拆橋嗎?他返京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徹查湛天動這個人。

  這是霸王硬上弓了?不過,發喜帖的人是他,他就不相信朱毓能厚著臉皮沒拿帖來喝他的喜酒。

  「我們走!」他懶懶的對西太瀞說。

  兩人一前一後的離開朱毓的視線。

  「你戴帷帽出門是因為他?」湛天動先開的口。

  大太陽底下,西太瀞覺得腳板颼颼擦過涼風,怎麼聽著的聲音裡,帶著一股子很微妙的醋味?

  「只是不想落人口舌,煩!」

  有一種人你跟他說也說不清,講也講不明白,不如做得讓他挑不出一絲錯處,滿足他的大男人心態,他就會失去和你抬杠和找碴的興趣,既然能省事,戴個帽子算什麼?

  有事沒事擺著驕傲姿態,她可不認為有什麼好處?自然,這些指沒有人踩到她底線的時候。

  換句話說,她需要在外面走動,能不惹人注目,最好就是假裝低頭小心著。沒有人知道在她心裡所謂的「爭氣」,不是爭這些是非,而是計較能嫌多少銀子,有多少進帳,這些實打實的東西,才能真的叫她斤斤計較。

  湛天動不是不知道這年頭階層等級分明,對女子束縛很多,可他從來不覺得他必須像別的男子那樣,理所當然的認為未過門的妻子也應當順從自己。她是對禮教不太在乎的商家女,她有自己的主張,行事也不據常理,這是他欣賞她的地方,讓他不舒坦的,是她為了一個陌生的男人妥協了。

  「我湛天動的女人誰敢品頭論足?你喜歡做什麼就做什麼,誰敢多話,我就跟他沒完!」這完全是護短的行為,自從發現她是自己以為失去了的人,他對她就只有維護,誰想動她一根寒毛都會惹毛他。

  「他無禮,我們又何必因為他自覺被貶低身分?要是戴帽子能讓他閉嘴,我就當戴帽遮陽護膚好了。樹立一個敵人很快,但又何必?」她是欠缺女子溫柔,但她不是聽不出來湛天動語意中對她的護短。

  可他仍舊不高興。

  直到上馬車,兩人並沒能談出個所以然來。

  這是這麼久的時間以來,兩人第一次鬧了莫名的小別扭。

  「大當家的?!

  西太瀞打起車窗簾子,喊住騎馬和馬車並行的湛天動。

  「有話就說,干麼吞吞吐吐?!

  「今天今天謝謝你。」她的手撩著簾子,水袖掉在肘子上,露出光裸雪白胳臂,青蔥般的手指在碎金的日光下,展現著只有女子才能有的纖細。

  他一愣,有些沒好氣。「謝什麼」別以為聲音放軟了就能叫他氣消。

  可一抬頭,見她一娉一笑,煞是嬌媚動人,清風刮起她一綹青絲,纏纏綿綿的往後飄,她的語氣又微微帶著撒嬌,加上這模樣,看心跳神迷,那一絲堅持消失得無影無蹤。

  「下次放聰明一點就是了。」

  西太瀞應了聲。「我知道了。」方才她在車裡想了半晌,對他,她是該放軟著點。

  一直以來都是他讓著她,把她捧在手掌心,她哪知道男人要怎麼籠絡?她好像從來沒討好過她這未來的夫婿呢。

  可是剛剛她覺得自己過分了。

  她太把他給的好當成理當然,忘記自己也應該要對等付出,可是該給他什麼樣的甜頭呢?

  因為要靠近他,見湛天動的馬和馬車靠得近,她的手似自有意志的拉住他的衣擺。她有些羞的說:「有你真好。」給她臉面,給她倚仗,給她出氣,讓她可以把他當靠山,而她的實際年紀都二十七比他大了呢。身為一個心智成熟的女子,她感受得到他對她的愛意,所以,她還有什麼需要矜持,不能表示自己對他的回應的?

  這世間真有幾個男人會這樣一心一意的對待一個女子?不去想往後他會待她如何,如今這些,就很足夠了。

  湛天動瞧著被拉住的衣擺,她的手不到他的一半大,青天大白日的,又在大街上,干什麼呢這是……她從未主動對他表示過什麼……不,有的,那是一次銷魂的吻,為了感激他對西太尹的付出,他喜歡那個吻,卻不是很喜歡她的目的。

  可是,她說「有你真好」,這是誇獎,而且,人前第一次拉著他,那倚賴的模樣,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他一個遲疑,一拉一扯,覆住她的小手。

  軟軟的蕭手,吐氣如蘭的氣息,這麼貼近……湛天動身子一震,身體某個部分立刻有了變化,而且硬得差點要炸開。

  「我們也回家吧。」

  「乏了嗎?我讓老姜把馬車趕快一點。」趕快點,趕快點做什麼?他好不容易克制住的欲望又崩了一角。

  「我的意思是我們回江南吧,我想家了。」

  她說她想家了,她把揚州那個府邸當做家?這是她第一次承認那是她的家,而且用的是那種細細柔柔、溫婉旖旎到極致的聲音,若非自己自制力甚強,他恨不得想對著她說;再用那種聲調講一遍給爺回味……然後將她一把摟住,嵌進身體裡,融為一體。

  「好,我們回家。」回家成親。

  總算沒有就地化為禽獸,那、那就先辦正事吧!正事辦妥,他才能辦他心裡早就叫囂到幾乎要撲上去的私事……湛天動的眼裡幾乎冒出火來,只覺得全身都在躁動,再也管不了自己在馬背上,扳過她的頭,面紅耳赤吻了上去。

  西太瀞只覺得自己好像是一頓好吃的飯菜,被湛天動瘋狂又粗魯的啃著吸著咽著吞睡著,幾乎要融化。

  「你給我差不多一點……」等到能偷到一點呼吸,她也用力的回啃了那個欲求不滿、幾乎要在大街上演出活春宮來的男人。

  聽到含糊的吃痛聲,管不了那麼多,她火速的落下窗簾子。

  西太瀞是個能在海上航行,做生意如家常便飯的女子,青樓酒館那些肆意的調情和煽情,她見過不少,可她的心思在賺錢上頭,對這些男女之情只有從一開始的驚愕到不動如山。可認識湛天動以後,她在這男人身上看見待人以誠,她也回報他,待他以誠,但老實說,她沒想到兩人有天會走到以身相許的這一步。

  有情人易得,一心人難得。

  她對他動情了,願意托付終身。

  是的,人非草木,是感情的動物,他對她百般好,她如何不動容?她以前是個看似無憂無慮的商家小姐,為了保護弟弟跟著父親四處游走,斤斤計較著做人的方式,事事要靠自己籌謀著過生活,這些都是環境逼迫出來的,可當她遇見了湛天動,她認了真。算不得光亮的馬車裡,此刻她面色艷紅,從雙頰蔓延到頸子下面,明艷得不可方物。

  不過,這個吻給她的感覺太可怕了,男人不能隨便點火,那火要撲滅不了,會引火自焚的。

  支著香腮,她想得十分認真,忽然簾聲一動,一包帶著食物香氣的東西遞了進來。

  她認得那是湛天動的手。

  「糖餅?」她掀起簾子,索性扣在掛勾上。

  「一個老人家給的。」

  她一下沒回過神來。「因為你長得俊,想把閨女兒嫁給你嗎?」湛天動有時候真覺得她很叫人恨得牙癢癢的,偏偏又拿她沒奈何。

  「老伯說你曾和他說了半晌的話。」他轉述,方才攔住老左的一個老漢這麼說,於是老左把他找了去。

  她想起來,那是一個老人家帶著孫女,守著一個簡陋的攤子,祖孫倆身上穿著到處是補釘的衣服,小小的爐子放上一個鍋子煮著砂糖,然後再倒入板子上面和面皮壓成圓狀,吃起來焦香甜蜜還帶著脆度,十分受小孩歡迎。

  然而一個市集裡這樣的小攤子不少,老人家喊得聲嘶力竭,生意還是不佳。

  同樣的東西,缺乏特色,老的捎帶個幼的,又因為惜物,賣不出去的糖餅烤了又烤,失去原味,賣相也不佳,生意就雪上加霜,哪好得起來?

  因為生意差,即便自家賣的是香噴噴的糖餅,西太瀞聽見那小女孩腹中雷鳴滾滾,小小口的吞咽著口水,也沒敢向爺爺討一塊來吃。

  她說那是要賣錢的,賣了錢,才有糙米飯吃,她要多吃了一塊,爺爺就會少嫌一文錢,晚上會挨餓。

  不過,爺爺生意不好,一鍋糖餅常常從早到晚賣不完……「老人家說要不是你教他在糖餅上烙上各種可愛圖案,糖餅不會不到兩個時辰就賣光,他想親自來跟你道謝。」湛天動不驚訝她會做這種事,她寬和厚道,從來不看重自己,也不看輕任何人,想出手幫忙就出手,一件事了了,便不再掛心。

  眼前這女子,他一直覺得自己不曾看錯人。

  「只是舉手之勞。」

  「我也這麼跟他說了,可他堅持要見你,要道謝。」

  「你為什麼不叫我停車?」西太瀞拉著車壁上的鈴,馬車緩緩停了下來,原來那鈴鐺可以通到車轅,只要鈴一響,馬車夫就能明白主子的意思,節省人力又方便。

  湛天動一聽,敢情他還傳達得太慢了?對她,他還真不能計較,他跑腿,竟一點功勞也居不上。

  「老姜,車轉回頭。」西太瀞吩咐。

  「是。」坐在車轅上的老姜可把主子們剛剛的對話聽了個七八分,不是他愛聽壁腳,他趕車的人就在一旁,就算灌「不聽都不成。

  車子轉頭,片刻後,停在路邊。

  西太瀞雙腳才跨出去,一只長手給她掀了簾子,是麟囊。

  有武藝傍身的人,反應還真不一樣。

  老人就候在路邊,眼帶滄桑,臉上皺紋刻劃著歲月痕跡,下巴有著霜白胡子,年紀大概五十開外,身邊帶著一個頭綁羊角辮子,面目清秀的孩子,他見到西太瀞,帶著孩子跪下,重重地給她磕了個頭。

  「小姐。」老人精神矍鑠,聲音中氣十足。

  「蔡伯,這是做什麼?趕快起來。」她不覺得自己擔得起人家這一跪,親手把人扶了起來。

  「小姐幫了老朽一個大忙,讓我爺兒倆得以溫飽,跟再生父母沒兩樣。」他可不曾想過攤子有門庭若市的一天,這感激,怎麼都說不盡的。

  「小姐幫了老朽一個大忙,讓我爺兒倆得以溫飽,跟再生父母沒兩樣。」他可不曾想過攤子有門庭若市的一天,這感激,怎麼都說不盡的。

  「言重了,小事一樁,我只是耍個嘴皮子,您別放在心上。」她真的只是隨手一幫,誰叫她最見不得老人和孩子難過。

  「不不不,小姐,您可知您這一幫,讓老頭子幾鍋餅都賣到缺貨了。老頭子自從賣餅以來,沒嫌過這麼多錢。」那種感激無法用言語形容,是由衷的。

  「也不過半天,您還沒真的嫌到銀兩呢。」

  「老朽只要小孫女能得個溫飽就很滿足了,再說您是外地人,我怕一個粗心您就離開這裡,老頭子想道謝都沒處去,幸好,我收了攤守在這,沒守錯地方,終於是見到了小姐您。」西太瀞長長一嘆。

  「不瞞您說,您這生意,好光景是不長的,糖餅上烙圖樣,很快大家就會學去,要我說,趁這一陣子大家還圖個新鮮,小嫌一筆就好,若是見到有人開始模仿,就別死守,趕快換個法子。」

  「請小姐說直白些,指點要怎麼個換法子?老朽感激不盡。」換個法子?怎麼換?這實在難為他了。

  西太瀞下車,四個丫頭自然跟了過來,平常只要西太瀞說什麼就聽什麼的十九主動端了一盤糕點過來,哄著乖巧拉著蔡伯衣角、吃著大拇指的小丫頭。

  小孩子看到五顏六色的點心哪有不饞的,眼巴巴的希望祖父可以點頭,只見蔡伯摸摸孫女的頭,臉龐慈祥。「別忘記要謝謝姐姐們。」小丫頭笑開了花,露出燦爛的純真笑容,用力的點頭,然後讓十九和湯兒拉著小手,帶到一旁去了。

  「……要我說糖餅不只面皮裹了糖就叫糖餅,可以加進餡料,就像各個季節水果、腌漬的蜜餞,若能加上野蜂蜜互相混和就更好。用料實在,花樣新穎,有別人學不來的口味,生意要做得長久便不成問題。」西太瀞又把各種餡料的做法細細的說了一遍。

  蔡伯沒想到這位善心的姑娘不只回過頭來見他,還願意進一步指點他賴以維生的小生意,老眼感動的蒙著水氣,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餡料不同,價錢上自然要做調整,至於價錢怎麼拿捏,您自己看著辦。」

  「是,老朽省得。」蔡伯不明白的地方又提出來問,直到他點頭把話都聽懂了,西太瀞這才在他差點又老淚縱橫的目光下坐上車。

  湛天動也跟著進來。

  「在想什麼?」

  「沒事。」她心軟,見不得離別的場面。

  「一起分著吃?」他拿著看似已經涼了的糖餅問。

  「好……慢著,這是蔡伯要給我的。」

  「一個人吃獨食,好沒良心。」

  「這年頭良心不值錢。」

  「哦,那你方才是做什麼去了?」湛某人慢悠悠的咬了一大口糖餅。

  這是倒打一耙嗎?好吧,也沒什麼不行。

  「為什麼不直接拿銀子濟助那老人家?」他問得漫不經心,不溫不熱的目光裡藏著一閃而逝的精光。

  「給他魚吃,銀子再多總有用光的一天,不如給一把釣竿,想吃魚去釣就有魚吃。」她嚼嚼嚼,三口啃光了一塊糖餅,指腹沾了點糖漬,想朝嘴裡送。

  在她口中,他每次都能聽見和別人不一樣的理由,余光覷著她雪白指上的一抹琥珀色,他毫不含糊的相中,舔了上去……回到老屋,主子說要啟程回揚州,眾人歡呼,效率展現在很快就收拾好的行李上,水則是提著走到哪帶到哪的籠子,放出一只海東青,知會幫主要回去的消息。

  要回去之前,西太瀞忽然想到一件事。

  她讓人把海靖找來。

  喚海靖的人並沒有告訴他主子找他要做什麼,自從他餓昏被送去醫館再回來,那位漂亮的小姐就再也沒有找他問過話、說過事。他以為自己被遺忘了,可這裡的人待他和善,在這裡,他吃得飽、穿得暖,只要盡了本分,做好交代的事情,不會動輒被拳打腳踢,大家說說笑笑,就好像一家人似的。

  這會兒,因為不確定,他心裡打的小鼓越來越急促。

  「小姐。」他學會了如何給主子請安。

  西太瀞從來不擺什麼主子派頭,老實說,在她眼裡,她自己也是寄人籬下,眾人看在湛天動的面子上稱呼她一聲小姐,但是她可不會因為這樣,就真端起千金小姐的架子,所以無論她的丫頭還是湛府裡的任何一個人,她都一視同仁,少有疾言厲色。

  說起她的丫頭,以前只有春水作伴,人少輕省,現在多了四個丫頭,幾個人陪著她的時間卻都不長,她還在觀察她們,也不會以為那些人馬上就會對她死心塌地,全心全意對她盡忠,基本上,也沒有誰犯在她手上,所以,她哪來的疾言厲色?

  「我們要回江南去,我必須知道一下你的想法,那麼遠的地方,你要跟著我們回去,還是留在這裡?如果你想留下來,我可以給你一筆銀子,你是個拎得清的孩子,聰明又機靈,想必討生活不會有問題一一」

  「海靖要跟隨大爺和小姐!」他顧不了下人不得打斷主子的話,怕自己真的被丟下來,捏著拳頭,很大聲的說,眼底的急迫讓人看見他的真心。

  「想留下來,就必須賣身,你願意嗎?我也不要你簽死契,以五年為期,五年後你也十六歲了,以男人來說年紀不算大。」

  「不簽死契是因為小姐信不過我嗎?」他有些怯怯的問。

  他是個來路不明的,去到哪裡都不會有人想用他這樣的人。

  「你想到哪去了?優秀的人才誰不想挪為己用?所謂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說過你聰明,將來一定有出息,我只是希望多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過個幾年,說不定你有別的想法,我愛惜你,所以才想給你可以重新選擇的機會。」海靖錯愕。小姐這是替他設想,設想到五年後的他了?不是每個人都能得到這樣的待遇的。

  他的想法原來很簡單,就是能吃得飽、穿得暖、不挨打,但是,有人在他面前點燃一盞燈,他的人生,只要他肯努力,一定會不一樣,對吧?

  他熱血沸騰了起來。

  他不會辜負小姐的!

  一天後,一行人在三家灣的小碼頭上,踏上了分壇派來的河船舳舨。

  對這種規模的迎接場面西太瀞和其他人並不覺什麼,只有第一次見到這麼多人的海靖睜大眼,禁不住好奇的張望,看見旗幟上大大的「漕」字,心想他家主子到底是什麼人?

  雖然坐了整整一天的馬車,骨頭被顛得快要散架,西太瀞卻沒有一上船就往船艙去,她靠在甲板上,聽著熟悉的水聲拍打著船身,摸著船舷,吹著晚風,感覺著船微微地晃蕩,忽然發現自己婆媽了起來。

  她想念這些。

  和分壇主說過話的湛天動走過來,看著想把被風吹來吹去的長發歸成一束,攬在一側的西太瀞,想也不想的接過手,將她的頭發全部攏在大掌裡,有些笨拙的挽起來。

  「欸,我自己來就可以了。」男人不知輕重的手有些拉疼了她的發,又這麼多眼睛在看,都不用替她留點閨謄,替他自己留點大當家的尊嚴嗎?

  這男人一向不管不顧,雖然不至於沒把王法看在眼裡,但是看他和臨王爺你來我往下來,可見他的確不太把這些皇室宗親們擺在眼裡,所以這些枝微末節的事情,他又怎麼會放在心裡?

  她也真是遲鈍,到這節骨眼才想明白,一直以來他便如此,想碰她就碰她,想牽她的手就牽,何時把別人放在眼裡了?

  「就快好了。」想了半晌,他拉下自己的寶石環扣,固定在她不怎麼聽話的烏黑秀發上。

  這算什麼?西太瀞看了那實在不怎樣的發式,但見他辛苦的擺弄了半天,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仍感謝的對他嫣然一笑,「謝大當家的!」湛天動也坦然受之,翹鼻子瞪眼睛,表情逗趣。「不是不隨便給發的你道是三生有幸。」瞧瞧,給了台階就上樓了。

  她笑了,笑得自然生動,舉手投足、由裡到外都像一朵正要綻放的花。

  每每多看她一眼,他就走不了。

  「一上船就發呆,甲板上風大呢。」喜歡一個人,果然日子越久越深,越無法自拔。

  「在想……太尹在京裡過得可好?」

  「你得相信他的能力,他是個能干的,牙行有他掌握著,不成問題的。」已經不能說西太尹是孩子了,他的年紀甚至比湛天動都還要大。

  「難得聽見你說他的好話。」

  「這樣說好像我是個壞人似的。」姐姐偏心弟弟,她什麼時候會偏心起他來?她輕捶一下他。

  湛天動不痛不癢,表情卻很開心。

  距離西太瀞幾步外的麟囊又再度看傻眼,沒錯,再度一一也不過相隔一天,兩次深受剌激。

  不只因為時間短暫,所以記憶猶新,而是上回在馬車看見自家主子彎身進車窗簾裡做的事太過刺激,太過叫人臉紅心跳,太太太叫人不知道要怎麼辦了。

  她不是那種未經人事的女子,她嫁過人,知道男女之間的情事,那種男女間由衷散發出來的戀慕,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可是,她的主子是什麼人?他不是常人,一條漕河上諸多錯綜復雜的人事,各派人馬廝殺,其中詭譎陰狠不可勝數,要是沒有明快的思緒,異於旁人的魄力,霹靂的行事手段,如何統領將近十萬的人手?

  她的主子只有別人對他馬首是瞻,就算面對再凶狠的對手也不假辭色,對女子,亦從來沒見過他對誰軟和過臉色。

  而他們幾個暗衛,眼裡心中也只有主子的存在,即便知道主子的身邊有西太瀞這麼個人,都不會當回事。

  直到她被派到太瀞小姐的身邊來,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知道主子要成婚了,還吩咐要大肆操辦,主子的事情輪不到她來置喙,她只是著著兩人的互動,想起自己的過去,微微的心生惆悵而己。

  這些想法在她腦子裡一閃而過,她退開,隱到暗處,這種多余的感情是她身為暗衛最不需要的,所以立刻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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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0 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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