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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淡抹濃妝 -【朕與將軍解戰袍】《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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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8 09:14:5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2
【書名】:朕與將軍解戰袍

【作者】:淡抹濃妝

【內容簡介】:

    上得戰場,爬得龍床,忍得了調戲,鬥得過流氓。

    我會告訴你,女扮男裝神馬的,也是一項技術活麼?-3-

    圍觀群眾:等等……流氓?哪兒來的流氓?

    段雲亭:朕神馬也不知道呀。╮( ̄▽ ̄")╭

    沈秋:等老娘翻身了……狗皇帝你就死定了!(╯#‵□′)╯︵╩▂╩

    ◎這是一個【悶騷吐槽女主】女扮男裝,

    在【腹黑騷包男主】的摧殘折磨兼揩油下,

    逐漸煉成金剛不壞之身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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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8 09:15:12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元盛十八年春,西秦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太子冀封,即將大婚。

    冀封乃是當今皇帝的長子,生得龍章鳳姿,舉止溫文爾雅。雖是太子之尊,卻從不驕矜自傲,無論是在朝上商議國事,還是於街中體察民情,都是同樣的文質彬彬。故朝臣贊許,百姓推崇,毫無疑問便是下一任的西秦之主。

    而他今日所娶的女子,乃是鎮國大將軍沈威的獨女,名喚沈秋。此女身為將門之後,又是太子原配,大婚一成,儼然便將是一代後宮之主。

    據說這門婚事定得極快,自皇帝頒佈旨意到二人大婚,也只不過半月的功夫。而關於這位未來的「後宮之主」,見過正主的人並不多,但便只在這半月之間,市井之中的傳說,已可謂是五花八門,版本繁多。

    有人說她貌美如花,似天仙下凡;也有人說她形貌黑醜,如李逵再世。

    有人說她武藝高強,不遜男兒;也有人說她剽悍暴力,不像女人。

    有人說她曾變裝上街,遇惡少調戲民女,三棍便將那人打得跪地求饒。那少女見她眉目清秀,舉止瀟灑,頃刻一見鍾情,非她不嫁。後得知真相,大病半月,方才見好;也有人說那日她根本不曾動手,只一聲大喝,便將那惡少嚇得尿了褲子,落荒而逃。而那少女見她面貌兇狠,舉止猥瑣,頃刻也嚇暈了過去。回家病了大半個月,方才見好。

    ……

    故大婚當日,長安城街道兩側觀者如潮,一半是為瞻仰冀封的風采而來,而另一半卻是為了瞧瞧這個不可思議的准太子妃。

    是日冀封一身明豔的喜袍高坐於馬上,身姿挺拔,豐神如玉。在熱鬧的歌吹之中,他側頭朝人群中望去,微微一笑,頃刻便如三月春風拂過,讓長安城大半的女子碎了芳心。

    然而誰也不曾想到的是,便是這麼一個「西秦第一美男」,大婚當日,居然跑了新娘子。

    這便是第二件大事了。

    據宮中傳言說,那日宮門外,眼見從轎子裡出來的居然是個男的,饒是冀封涵養再好,也繃不住綠了臉。

    勉強沉住了氣,他撿起地上的鳳冠握在手裡,問道:「你……是何人?沈秋又在何處?」

    那人顯然是被五花大綁塞進轎子裡的,口裡還堵了塊布。解綁之後,他「撲通」一聲便跪在了冀封面前,哭哭啼啼地說了一通。大意是自己乃是沈府裡的家奴,白日裡幫襯著張羅婚事,不知何故被人打暈了,醒來之後發現人已經在轎子裡了。想掙扎,奈何被綁得死緊;想喊叫,奈何敲鑼打鼓太熱鬧。

    聽完這一席話,冀封扶了扶額,顯然是有些無奈。他轉頭對一旁的侍衛吩咐道:「立刻去沈府,看看沈秋還在不在!」

    半個時辰後,侍衛來報,沈秋果然已不在府中。沈大將軍自己將府邸翻了個底朝天,也沒見著半分人影。

    此時賓客已盡數散去,冀封獨自坐在佈置一新的新房內,一身大紅的喜袍亦未褪去。聽聞此言,他用力握了握座椅的扶手,低不可聞地歎息了一聲。

    「傳令下去,即刻封鎖城門,加緊盤查,務必將人找到。」頓了頓,「此事暗中進行,不得對外聲張。」

    侍衛領命而去,冀封靠坐回椅子裡,仰臉看著房內滿眼的紅燭綢幔,有些哭笑不得。

    ——秋妹,原來你說不願嫁我……竟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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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8 09:15:3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淩亂的馬嘶聲響起,驀地打破了平野上的寧靜。

    回音未散,幾匹快馬已然從兩側沖出,將道中的一輛馬車圍在中央。

    馬上的人生得五大三粗,且各個手持大刀,毫無疑問便是專營攔路打劫的山賊。見那馬車無奈停下,為首的山賊立刻打馬上前,目光在那裝飾華美的車闈上掃了一圈,心知此番定是逮了個有錢的主兒,便揚聲喝道:「此處乃本大爺的地盤,既然來了,要麼留下錢財,要麼留下性命!否則,莫怪爺不客氣!」

    那車前坐著的不過區區兩個家丁,觀之形貌瘦小,顯然不是那群劫匪的對手。只是二人見此情形,卻也並未如常人一般嚇得哆嗦,其中一人側身將門簾掀開一角,低聲同裡面說著什麼。

    隨後,車裡伸出一段寶藍底滾著金邊的衣袖,將一錠金子按在了那家丁的掌中。隨後家丁走上前來,對匪首陪笑道:「區區一點心意,還望大爺笑納,權且……放我等一馬吧!」

    然而那匪首此時對錢財已然全無興趣,他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門簾,嘴角漸漸浮現出一抹淫邪的笑來。

    打馬朝馬車走近了幾分,他揚聲笑道:「這車中之人為何既不露面也不開口,莫非是哪家久居閨中的小娘子,生怕被我等窺去了容貌?」

    他此言一出,身後的小嘍囉們當即一陣哄笑。

    而車中之人卻當真仍是半點回應也無,反倒是那家丁連忙上前阻攔道:「大爺誤會了,實不相瞞,裡面坐著的乃是我家公子。」

    「公子?公子會這般羞羞答答不願見人?公子會穿著這麼明明豔豔的袍子?」家丁如此說辭,倒反教那匪首越發確信,車裡坐著的決計是個國色天香的小娘子,「來來來,快出來讓大夥兒看看!若是教本大爺看上了,娶你上山做壓寨夫人,也算你八輩子修來的福分了!」

    他一個示意,身後的一個小嘍囉便當即翻身下了馬。一把推開家丁,上前便要去掀門簾。

    然而手還未碰到馬車,口中便已傳出一聲慘叫。

    眾人定睛一看,只見一條長鞭不知從何處揮出,已卷著那小嘍囉的手腕往後一扯,將人生生地掀翻在地,結結實實摔了個狗啃泥。

    「誰?!」眾匪循聲望去,但見車頂上不知何時已然多了一人。那人一身灰衣,身形並不高大,頭臉亦是髒兮兮的,看來頗有幾分落魄的樣子。

    「來了個不怕死的麼?」匪首一聲冷笑,揮起大刀,躍身而上。

    然而只聽鞭聲響起,他人剛一離開馬背,便又重重地跌坐下來,雙手死死扣住脖子上纏繞著的鞭子,倉皇地喘著粗氣。

    而車上那人卻是縱身一躍,已然穩穩地在車前立定。沒說話,只是用力一扯手裡的長鞭,那匪首的臉色立刻就難看了幾分。

    「大俠饒命,大俠饒命!」劫匪多是欺軟怕硬的,並沒什麼真本事。那匪首一見這人形容雖然落魄,但身手絕不含糊,當即便招呼著身後的小嘍囉們放下手中大刀,孫子似的「撲通撲通」跪了一地。

    「意欲輕薄人家小姐,此事就這麼算了,怕是不好吧。」而灰衣人仿佛是並不吃這一套,歪過頭將那匪首瞧了半天,口中道,「不如……你吃我一鞭,再帶著你的人趕緊滾,如何?」

    「自然是大俠說了算,大俠說了算!」匪首連忙應下,心道自己皮糙肉厚的,這區區一鞭,如何也不至於要了小命吧?

    說罷他抬起眼來,滿目誠懇地看向對方,卻發現那灰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眉間斂起,仿佛是認真而又苦惱地思考著什麼。

    不知為何,他忽然有了一絲不好的預感。

    果然便在下一刻,灰衣人忽地一揚鞭子,便將他提著脖子拉起身來。順勢收鞭在空中劃了個乾脆漂亮的弧度,隨即又揮了出去……直奔匪首的下身。

    待到鞭子再度收回的時候,周遭小嘍囉們身子紛紛一抖,不由自主地發出「嘶」的一聲感歎,心道這鞭子挑得的地方也實在太毒辣了。

    「滾吧。」而灰衣人仿佛毫不在意那一鞭揮出所帶來的悲慘後果,神情依舊是淡淡的。抱手看著那匪首在眾嘍囉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上馬遠走開去,這才回過身來。

    而這時,那家丁已然上前過來,拱手謝道:「少俠好功夫,此番多謝少俠相救了。」

    「小事一樁,不必言謝。」那人抬眼看了一眼馬車,隨即低頭把長鞭掛回腰間,轉身便要走,「此處荒郊野外,絕少人煙,還請帶著你家小姐速速離開吧。」

    然而還未走出幾步,便聽聞身後懶懶散散地飄出一個聲音:「本公子玉樹臨風,風流倜儻,哪裡像姑娘了?」

    定住步子回頭,但見車前不知何時已然立了一個公子模樣的人。那人一身錦緞繡金長袍,色澤明豔逼人,然而神情卻頗為閒散,手裡慢慢地搖著一把摺扇,嘴角亦是噙著一抹懶懶的笑。

    沈秋愣了一下,心中實在很想給這人也來一鞭子。一個盛年男子路遇劫匪居然躲在車裡,連面也不敢露,算什麼男人?而自己這樣是算泥菩薩過江,早知這人根本無劫色之虞,又何必來蹚這趟渾水?

    忽地想起什麼,她抬眼往來時的方向望瞭望,人雖然還未追上來,不過……只怕也不遠了吧。

    「既如此,還請公子多加保重,」於是她也無心在此事上過多糾纏,只沖著那人一抱拳,道,「在下有要事在身,不宜久留,便先行告辭了。」

    「兄台且留步。」然而還未轉身,卻見那藍衣公子一拱手道,「在下柳雲亭,敢問兄台高姓大名?」

    「萍水相逢,日後有緣自當再見,」沈秋急著離去,便推辭道,「這名諱……便算了吧。」

    誰知這柳雲亭分外纏人,聞言仍是不依道:「『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此乃君子之道,兄台勿要為難在下嘛。日後若有人問及在下今日際遇,在下連恩公的名諱也說不出來,豈非要為人所恥笑?少俠這般,教在下日後如何在江湖上立足啊……」

    沈秋聽那人自顧自地說著,心想便是你這般縮頭縮尾的行徑,教旁人知曉了,還談什麼「混跡江湖」?

    只是她著實無心同這人糾纏,這話便也只能忍著吞進肚裡。抬眼又朝遠處匆匆望了一眼,她脫口而出道:「在下沈秋。」想了想,又道,「山丘的丘。」

    「原是沈兄。」柳雲亭這才眯起眼笑了笑,拱手道,「方才倒忘了,在下之名,乃是『尋花問柳』的柳,『巫山雲雨』的雲……」

    沈秋低咳了幾聲打斷,心下開始覺得自己是不是順手救了個麻煩……

    然而正此時,餘光卻瞥見兩匹快馬在不遠處露出了隱約的行跡。

    心知壞了,此刻縱是想躲,怕也來不及了。舉目四顧,她將目光定在馬車上,忽然縱身便鑽了進去。

    暗罵都是這柳雲亭囉囉嗦嗦壞了事,想了想,她又掀起簾子露出半張臉來,對他匆匆道:「公子若能替我打發了那兩人,今日之事,便是在下欠公子的了!」

    「哦?」柳雲亭看著她再度拉了簾子沒了動靜,哪裡還有方才威風淩淩的大俠做派?雖然有些莫名其妙,然而心裡卻也覺出了幾分意思。

    他收回目光,悠悠展開摺扇。抬起眼,看著遠處朝這邊趕來的快馬,唇角慢慢地浮起一縷微笑。

    馬上的乃是幾個官差模樣的人,見了此處的馬車便停下來問道:「方才可曾看見一人獨自經過?灰衣,身長不盈七尺,形容落魄。」

    柳雲亭搖首道:「不曾。」

    官差遺憾地歎了一聲,然而看見一旁的馬車,又問道:「這車可是你的?」

    「是。」柳雲亭搖扇頷首,全然一副良民的做派。

    官差眯起眼,狐疑道:「車裡可還有人?」

    「有。」柳雲亭如實道。

    「皇命在身,不敢有違。」那官差聞言當即坐正了身子,警覺道,「還請掀開門簾讓我等驗上一驗。」

    「這個……」柳雲亭面露難色,「恐怕不太方便。」

    「是何緣由?」官差心下愈發覺得可疑,聲音也厲然了許多,「休要隱瞞,還不快如實道來?」

    「官爺,實不相瞞,車內乃是我家娘子,方才我二人一時興起……在車裡……忍不住……嘿嘿……」柳雲亭面上露出一抹羞澀而逼真的傻笑,隨即又為難道,「娘子衣飾繁多,此刻……只怕著實不便出來相見。」

    官差聞言,臉上顏色各異。相視一眼,對此人大概都無話可說,便只得揮起馬鞭,遠走而去。

    柳雲亭搖著扇子目送二人遠去,一回頭,見沈秋已然掀開門簾,面色跟吞了蒼蠅似的難看。

    他哈哈笑了笑,道:「信口胡謅的段子,看來倒頗為管用哪!」言語間神情得瑟,想來是對這段子十分滿意。

    沈秋懶得搭理他,跳下車來,道:「剛才多謝公子相助,這便告辭了。」

    「等等,」柳雲亭忽然收了摺扇,伸手攔住她的路道,「沈兄方才可是說過,大發了官差,便欠在下一個人情?」

    「這……」沈秋頓住步子,心道方才不過情急之下的隨口說辭,這人莫非還真厚得下面皮要這個「人情」?

    但這話畢竟是自己說的,沈秋只得吶吶道:「不知在下還有什麼能幫得到柳兄?」

    柳雲亭看了看她,笑道:「觀方才情形……沈兄可是正為官差所緝捕?」

    沈秋歎道:「便如公子所見。」

    「在下觀沈兄氣度形貌,如何也不像作奸犯科之人,想來這其中必是有誤會吧?」柳雲亭挑眉笑了笑,卻也沒有細問,轉而道,「實不相瞞,在下乃東齊人氏,遊玩至此處。因不習武,故時常路遇劫匪,今見沈兄武藝高強,願請沈兄相伴一程。待回到東齊,必有重金相酬。不知此不情之請,沈兄意下如何?」

    沈秋早便從口音中聽出此人不是本地人氏,此番聞言,明白他是有意讓自己做為護衛,保他一程。她暗自思量,如若留在西秦,且不論終有一日會被捉了回去,便是這整日躲躲藏藏,藏頭露尾的,倒真不如先去東齊避避風頭。待到事情平息了,再借機回來不遲。

    雖名曰還柳雲亭的「人情」,實則於自己而言倒也有益無害。再觀這柳雲亭必是富家子弟,一路同行,日子必不會艱苦。

    如此思量了一番,她開口道:「不是在下不願,只是……實不相瞞,在下戴罪之身,莫說是這西秦國境,便是長安城,只怕也難以脫身。」

    然而柳雲亭卻懶懶一擺手,輕描淡寫地笑道:「只要沈兄應承下來,此事便不必擔心,在下自有辦法。」

    沈秋狐疑地看了看他,終於頷首,隨他上了車。上車之前,不動聲色地往臉上又抹了一把灰。

    車上,柳雲亭精神極好,一路上望著窗外哼著曲,愜意非常。而沈秋因為躲避追捕,可謂是整日整日的提心吊膽,此刻得了安生便直想好好睡一覺。嫌他吵鬧,又不便多說,一路上便只是昏昏沉沉,半夢半醒。

    車行數百里,終是到達城門處。由於最近正嚴令盤查,故車馬人流積聚在門口,排起了長龍。

    沈秋好不容易睡著了,忽然被柳雲亭一胳膊肘捅在腰上,立刻嚇醒了,本能地便往車角縮了縮。

    而柳雲亭毫不知覺,他一邊看著窗外,一邊還往空氣裡捅了兩下,口裡道:「這牆上貼滿了通緝令,不知沈兄是哪一個?讓在下瞧瞧你犯的是什麼罪。」

    沈秋湊過去,只見馬車停下的地方恰是佈告欄的位置,上面貼著的頭像,新的舊的加在一起,少說也有十來個。

    她暗暗痛恨柳雲亭如此旺盛的好奇心,然而此時正是過城門的生死存亡之秋,卻不得不在他面前伏低做小一陣。

    於是只得匆匆一眼掃過去,排除掉一些鬍子拉茬五大三粗,明顯同自己不合的形象,隨手指了指一個看起來比較斯文秀氣的面孔,說:「那個。」

    柳雲亭「哦」了一聲,隨即眯起眼,一字一句地念著上面的字。

    他一開口沈秋就後悔了,還不如指剛才那幾個鬍子大漢呢!

    「……強暴婦女三人……未遂……猥褻男子一人……亦未遂……」柳雲亭念了幾句,又回過頭來意味深長地看她,「嘖嘖嘖,沈兄涉獵之廣,實在讓在下開了眼界啊。雖然欠些手段,不過勇氣實在可嘉,在下自今日起還是要對你刮目相看了啊。」

    「彼時年少無知,一時衝動,讓公子見笑了,呵呵呵呵呵。」沈秋笑得嘴角抽搐。

    正此時,馬車朝前動了動,便聽車外守衛道:「車裡的人都下來,驗長相!」

    沈秋的心驀地提了起來,心想這城門盤查不比路上偶遇的官差,插科打諢定然蒙混不過去。看這柳雲亭如此成竹在胸的樣子,卻不知究竟有什麼辦法應對。

    正思量間,卻見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從懷中掏出一物,從視窗遞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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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8 09:15:5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片刻之後,那物被返還回來,侍衛居然再沒說一句話,便將馬車放行了。

    柳雲亭將那東西重新塞進懷中時,沈秋隱約看到是個權杖似的物件。只是她在西秦宮內這麼多年,卻是從未聽過有什麼權杖,能讓人全不受阻地便通過所有關卡。

    之後一路往東,憑著此物,馬車過了重重關卡,俱是暢通無阻。

    沈秋心內的疑惑暗暗加深,卻終究只是不動聲色。心下明白,既能在西秦自由進出,此物此人,定然非比尋常。

    不覺間半月已過,眼看已出了西秦國境,沈秋道:「不知柳兄家在何處?」此時二人已有些熟稔,她便改掉了那蹩腳的「公子」稱謂,因為這人雖然家境富庶,衣著華美,卻著實沒個公子的正形兒。

    柳雲亭此時正懶懶地靠在車壁上,擺弄著手中的一隻白玉兔子,聞言伸了個懶腰道:「洛陽。」

    沈秋沉吟著洛陽乃東齊國都,物阜民豐,也著實是個落腳的好去處,便道:「如此甚好,在下正有去洛陽之意。」

    「不過說來……在下一時倒也不急著回去,」柳雲亭終於坐正了身子,道,「回洛陽之前,且先往南去,拜訪一個人。」

    見他話語至此沒了後文,沈秋知他無心多講,便只是「嗯」了一聲,沒有多問。

    黃昏時分,馬車停在了一座山谷裡。谷中鳥語花香,青山碧水,有如世外桃源。

    柳雲亭跳下車來,長長地舒展了身子,又深深地吸了一口香氣,感歎道:「這幾日總在車上顛簸,太過煩悶,此處風景甚好,且不如多住幾日,沈兄以為如何?」

    沈秋自然求之不得,趕緊應下。畢竟終於出了西秦,不必提心吊膽,暫時尋個隱蔽清靜的地方落落腳,也算不錯。

    柳雲亭見她無異議,便吩咐兩名家奴在原地候著,自己則帶著沈秋往山谷山谷深處走,來到了一處小茅屋前。小茅屋坐落在穀中極不起眼的一角,然而門外小橋流水,百花爭豔,卻是個絕好的去處。

    柳雲亭叩響了小茅屋的門,很快一個老者便打開了門,見了柳雲亭一驚道:「公子今日如何來了?」說罷側開身子,讓出門口的路。

    柳雲亭毫不客氣地走了進去,笑道:「想念杜伯此處的山山水水了,便過來小住幾日,卻不知杜伯是否歡迎?」

    「公子要來,老夫豈有推拒之理?公子的上房老夫還留著呢。」那杜伯說罷,看了看柳雲亭身旁的沈秋,遲疑道,「不知這位公子是……?」

    柳雲亭三言兩語交代了二人相遇的經過,不過自然省去了他自己縮在車裡不敢露面的種種。沈秋瞥了他一眼,才拱手對那杜伯道:「在下姓沈名丘,承蒙杜伯多多關照。」

    「沈公子客氣了,」杜伯盯著她的風塵僕僕的臉看了看,笑道,「說來二位公子舟車勞頓,此時天色已晚,老夫也不便再囉嗦,不如打點打點,早些歇息吧。」

    「杜伯說的極是。」柳雲亭順著他的眼光看去,明白了他話裡隱晦的意思,便笑道,「實不相瞞,我這位沈兄有個癖好,便是不喜沐浴。若是哪日沐浴了,便要難受三日。故這般髒兮兮的,對他是再好不過了。」

    他說話的時候,沈秋不住狠狠瞪他,但全無作用。

    說來一路上經過的客棧無數,以柳雲亭之性,所住自然無不是天字一號房。然而無論他如何抗議,沈秋每次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總是一張髒兮兮的臉,只道自己仍是重犯,白日在外行走恐怕被人認出。而柳雲亭衣著素來光鮮,身邊所用眼中所見,也無不是賞心悅目,每日看到身邊跟著這麼一張黑臉,便覺頗煞風景。怨念積攢久了,今日便要在嘴上討回來。

    「原是如此。」杜伯聞言長長地「哦」了一聲,道,「那正好,那沈公子沐浴的湯水,老夫也正可省下了。」

    沈秋瞪著柳雲亭腹誹,恨不能問候問候他八輩祖宗,而對方卻聳肩微笑,一臉無辜狀。

    是夜,西秦太子冀封房內。

    「金玉牌?」聽罷密報,冀封看著面前的小校,面色一點一點變得深沉,道,「確定……不會有誤?」

    「不敢有誤。」那小校回道,「小人已派人打探過,自長安城起,一路往東諸多關卡,均有人出示金玉牌,此時……許是已出了西秦。」

    冀封半晌不語,沉聲道:「半月已過,為何現在才奏報?」

    小校聞言默然不語。

    冀封此問一出,也自覺有些不妥。畢竟這金玉牌事屬隱秘,各路關卡守衛所知也不過「見金玉牌即放行」這七個字。不得同旁人提及,不得對持牌之人過問一句,此二者於軍中上下俱是心知肚明的規矩。

    若非此事當真蹊蹺,若非是自己親信的下屬,只怕從頭至尾也不敢對他提及一個字。

    至於那金玉牌是什麼,又有何來由,縱是皇室中人,知曉內情的也只是少數。

    冀封身為太子,自然便是其中之一。

    正因如此,聽聞此言,他才覺事態發展,已然超乎自己的想像。

    天下之大,但有那金玉牌的卻只可能是一人,而如若此人牽扯進來,事情將變得複雜許多。

    「罷了,你且退下吧。」沉吟了許久,他擺擺手,摒退了小校,沒有再說一句話。

    沈秋自然不可能不沐浴。當日她在房中憋到三更半夜,確認周遭已無人聲時,這才悄悄地推了門,往外走。

    她的房間在南側,柳雲亭的房間在北側,是出門的必經之途。

    經過回廊的時候,她意外地發現柳雲亭房內的燈是亮著的,且裡面隱約傳來言語之聲。

    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貼在紙窗邊側耳靜聽。

    一個蒼老的聲音無疑是那杜伯,而另一個年輕的聲音……雖是柳雲亭,但言語中的腔調卻竟是完全不同。

    聽慣了柳雲亭懶懶散散,玩世不恭的語調,此刻耳中這正經沉穩的聲音險些讓她分辨不出。

    二人之間的談話似是剛剛開始。

    隱約間,她聽到杜伯道:「……公子這病可曾好些?」

    柳雲亭聲音竟有幾分黯然,「有勞杜伯掛心了。實則這病若無契機,平素裡便也算不得什麼。」

    杜伯歎道:「公子日後還需多加注意才是啊……」

    二人說話的聲音太小,起初還能完整地聽到幾句,末了,二人進了裡室,便什麼也聽不清了。

    只是沈秋心下疑惑,自己跟著柳雲亭也有數月了,卻是從不曾見過他有何病症的。

    但疑惑歸疑惑,卻不能耽誤了難得的沐浴時機。見裡面的聲音已然無法辨認,她便輕手輕腳地出了屋子,尋了個小池塘,洗去了白日的風塵。

    當然,臨走前不忘捎帶上一包灰土。

    回來時再度經過那條回廊,卻驚見柳雲亭房內的燈依舊亮著。只是側耳細聽,裡面一片靜謐,卻並沒有說話的聲音。

    次日一早,沈秋照例灰頭土臉地出現在柳雲亭面前。

    而柳雲亭今日一身淡金色水紋長袍,仍是穿金戴玉,華貴非常的打扮。他素來便喜著明豔的色澤,繁複的衣飾。只是平心而論,柳雲亭眉宇不凡,舉手投足頗有些富貴之氣,故這分明的一身俗物,穿戴在他身上,卻並不落俗。

    早膳的時候,沈秋回想起昨夜所之事,便不覺盯著他久了些。

    「沈兄為何盯著在下?」柳雲亭用筷子戳了戳粥裡面那一顆有些發黑的米,抬起眼沖她揚眉笑道,「在下長得……莫非很像沈兄猥褻而不得的那名男子?」

    沈秋無語扭頭,心裡默默地想,昨夜那一定是幻覺……一定是……

    早膳之後,柳雲亭只道天色大好,要去周遭賞玩一番,沈秋也只得隨行,二人一道作別了杜伯,便往山谷的另一側而去。

    柳雲亭四顧著周遭的風景,搖著扇子悠悠閑閑地走著,口中唏噓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只可惜良辰美景,無美人相伴哪!」

    沈秋因為昨夜沐浴,睡眠不足,聞言只是百無聊賴地打了一個哈欠。擦了擦眼淚,發現柳雲亭回頭正疑惑地看著她,便趕緊清了清嗓子,隨口扯了個話題道:「柳兄可曾娶親?」

    「自然是沒有的,」不料柳雲亭聞言微微一頓,聲音竟是低了幾分,「誰教人生在世,身不由己之事不可勝數呢。」

    沈秋聽他語調竟意外地有些黯然,詫異之下,不由笑道:「柳兄如此才俊,竟會沒有妻室?莫非是『曾經滄海』,便瞧不上『弱水三千』了?」

    柳雲亭懶懶地擺手,不置可否,卻很快笑歎道:「家有妻妾,哪比得上此時風流瀟灑?在下倒是想將碧春樓的頭牌們都娶回去,只可惜……哎,其中苦楚,沈兄你不會明白啊。」

    沈秋無語,自己果然是想多了……

    二人行了片刻,她忽然想起什麼,又問:「那日柳兄為賊劫匪所截,為何寧肯教其誤認為女子,也不願出聲露面?」她忽然覺得,以此人厚顏以及巧舌程度,縱是忽悠得那匪首請他回去做山大王,她也分毫不會覺得意外。

    而柳雲亭看了她一眼,卻聳肩笑道:「沈兄若猜得到,在下便告訴你!」

    沈秋再次無語。她越發確信,從這人口中若想套出什麼實在話,實在是比登天還難。

    二人行至一條小溪流邊,見柳雲亭手下的兩個家丁正牽著馬飲水。柳雲亭走過去,一面撫摸著馬背,一面同那兩個家丁說著什麼。

    沈秋佩服他逮著家丁都能滔滔不絕,只可惜自己對他東扯西拉的話題全無興趣,便走出幾步,在溪流邊坐下。

    溪水很清澈,一低頭,便能在倒影裡看見自己髒兮兮的臉。

    沈秋定定地看著,不知為何,慢慢地竟有些出神。

    此刻自己已然出了西秦,置身國境之外,再往東走,便該離長安越來越遠了。這一去,卻不知何時能回。想到這裡,心裡隱隱有些恍惚。

    從小到大,她都絕不是一個任性的人,然而此番偶爾衝動一回,便掀起了這般軒然大波。

    這般結果並非她所願,她只是……不願做違心之事而已。

    「嘖嘖嘖,不料沈兄也是如此自戀之人,盯著自己的倒影都能出神至此。」

    耳邊忽然冒出一句話。沈秋驚得一抬眼,發現柳雲亭不知何時已經坐在她旁邊了。此時他側過臉,眯起眼,正很近地盯著自己看。

    女扮男裝的功夫再爐火純青,被這麼盯著也不可能泰然自若。沈秋下意識地朝後面避了避,警惕道:「柳兄這是做什麼?」

    但柳雲亭前傾身子,卻是鍥而不捨地跟了過來,雙眼仍是牢牢地盯著她。過了一會兒,才慨歎道:「經過方才的細微觀察,在下發現,沈兄實則也是有一副好皮囊的啊!若是洗去了這臉上的灰土,想來比起那『西秦第一美男』冀封,也不輸分毫啊。」

    沈秋如何聽不出,他這是花言巧語「誘惑」自己洗掉臉上的灰土?正待「呵呵」裝傻糊弄過去的時候,卻驀地聽聞話尾「冀封」這個名字。心裡一緊,便是百味陳雜,不由道:「柳兄見過西秦太子?」

    柳雲亭哈哈笑道:「既然來此遊歷,又怎能不跟風瞧瞧?只可惜那冀封近日跑了太子妃,想必正是苦惱非常吧。」

    沈秋想到柳雲亭近日在西秦遊玩,想必也是圍觀過太子娶親的盛況。念及冀封意氣風發的一場大婚,末了卻落得這般慘澹收場,心裡有些歉意,卻也並不後悔自己當初的決定。

    只能待到日後歸返之際,再同他說清楚吧。

    正沉吟之際,手卻被人一把拉扯住。

    沈秋抬頭,卻見柳雲亭眯了眼,正警惕地看著遠方,口中低聲道:「噓,有人!」

    沈秋屏息細聽,果然隱約感到周遭似有人聲。四顧之下,正欲尋個隱蔽之處棲身,卻被對方一把拉了起來,道:「快走!」

    話音方落,不遠處的兩個家丁已然翻身上了同一匹馬,並牽著另一匹飛馳而來。

    「公子,快上馬!」到了近前,後面那個家丁把韁繩用力拋至柳雲亭手中,那身手矯健得絕非不會武功。

    而柳雲亭卻是當真不會武功的,他接過韁繩轉手就拋給了沈秋,自己笨笨拙拙地上了馬,卻是騰出身前的位置,用力拍著馬背催促道:「沈兄,快走!」

    沈秋無言地翻身坐上馬背,提起韁繩便隨著那兩個家丁往穀口狂奔。身後柳雲亭忽然伸出雙手,死死地摟著她的腰,仿佛很怕會掉下來似的。

    沈秋一驚,衝動之下差點沒把人甩出去。好在那手只是單純地緊摟著,並無不軌之舉。她忍了忍,暗暗告訴自己:我是男人我是男人我是男人……男子之間這麼摟摟很正常很正常很正常……

    如此三心二意地奔了一陣,眼見著已到了谷口。眼見前面兩個家丁陡然勒馬停住,沈秋也跟著停了下來,然而對此時的情形,卻依舊有些不明所以。

    不過很快,她就明白了幾分。

    因為一列人馬,已然軍容肅整地守在了谷外,一眼望去,足有數千人。

    再一回身望向來的方向,谷裡那埋伏著的人馬,也不再隱蔽,盡數現了形。

    他們這兩匹馬四個人,便這般成了甕中之鼈。

    沈秋雙目牢牢盯住前方,見此情形一手已然按住腰間長鞭,蓄勢待發。微微向後傾了身子,她低聲道:「柳兄,這些究竟是何人?」心下暗忖,這柳雲亭平日裡嘻嘻哈哈沒個正形兒,暗地裡竟開罪了如此仇家,莫非……是誘騙了哪家的千金小姐?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柳雲亭沒有回答。不僅如此,那些人馬眼見他們落入網中,卻也不急著動手,依舊只是嚴陣以待的姿態,仿佛在等待著什麼。

    確認對方當真沒有出手之意,沈秋謹慎地回頭看了一眼柳雲亭,卻發現一貫嬉笑的他,此刻面上竟是一點笑意也無。雙眼靜靜地盯著前方,目光之中的沉凝肅穆,是自打相遇以來,沈秋從未見過的。

    故原本想說的話,也忽然便忘了開口。

    然而便只在下一刻,柳雲亭又恢復了懶懶散散的神態。他伸手扶了扶額,歎道:「哎,藏在這裡也能被你們找到,當真不該小瞧了你們。竇原,你這禁衛軍統領都跑到宮外來了,還真是分外稱職啊!」

    他這話卻是居高臨下地,對著那軍中說的。

    沈秋還未領悟出他話中之意,卻見柳雲亭話音落了,軍中為首的將軍便已然翻身下馬,伏地叩拜。淩亂的鎧甲摩擦聲響中,他身後的士兵們也紛紛跪了一地。

    那名喚竇原的將軍跪下身來對著這邊一抱拳,卻是有些無奈地歎息一聲。

    「陛下,回去吧。」

    沈秋聞言,霍然回頭看向柳雲亭。

    然而柳雲亭垂眼看著面前跪了一地的人,神情平靜深沉,似又帶著些許不甘。

    那一刻,她忽然記起來。東齊國姓為段,而那繼位不足三載的新帝,乃是老皇帝庶出的第四子。

    繼位一事據說牽扯出一段慘烈且不可提及的宮廷秘聞,由是這些年來人人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然而有一點卻是足以肯定的。

    這繼位的庶子,姓段,名雲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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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8 09:16:0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柳雲亭——哦不對,現在應該改口喚他段雲亭了——靠在車壁的一側,掀著簾子的一角,神情懨懨地望向窗外,難得一路上沒說幾句話。

    窗外幾個騎兵仿佛生怕他跳窗而逃一般,神情緊張地跟著,而車後帶著的長長的尾巴,自然也不必多說。

    沈秋倚靠在車壁另一側,身子隨著馬車的顛簸微微晃動著,雙眼卻總是忍不住要往段雲亭那兒瞅。雖說原本已覺得此人應是出身高門富貴之家,卻著實未曾想到,但他是東齊皇帝這件事,實在是太令人震驚了。她便是到了此刻,還覺得不可思議。

    似乎是感覺到了她的目光,段雲亭回過頭來和她對視了片刻,不滿道:「沈兄老盯著我作什麼?莫非我是皇帝,便這麼不可思議?」他雖這麼說,但口中的自稱卻並未改變。

    沈秋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道:「哪裡哪裡,在下早便覺得陛下玉樹臨風,風流倜儻,此時方知當真是真龍不露相啊。」

    不過口中雖如此調侃,但沈秋不得不承認,雖然此人做派亂七八糟,但身上那富貴優柔的氣度,仔細想想,卻也只能出自皇室中人。總體而言,應屬於……皇室中人的特例?

    見段雲亭沖她癟癟嘴,不答話只是再度望向窗外,似是心裡煩著。遲疑片刻,沈秋又道:「這便是你為何寧肯被劫匪當成姑娘,也不願露面的緣故?」

    段雲亭仍舊望著窗外,聞言哀歎一聲道:「我若那時露了臉,只怕一出西秦邊境,便要被人逮回去。」

    沈秋心道你身為一國之君,哪有如此東奔西走的道理?不逮你回去,才是怪事吧?

    遲疑片刻後,她還是問道:「那你……又為何要逃出宮去?」

    聽聞此言,段雲亭回過頭,不回答,只是看著她。

    沈秋同他對視著,只覺得他神情似乎凝重了幾分,似是有話要說。

    心內忽然越發好奇,隱約地有了一種感覺:這人看似全無城府,實則周身上下處處深藏不漏。

    「陛下可是有什麼苦衷?」於是她特意改了稱呼,借機試探道,「若信得過在下,在下願與陛下分憂。」

    「實不相瞞,」段雲亭「哎」了一聲,片刻之後,終於開口道,「你可知這宮裡……」

    沈秋湊上去,道:「這宮裡……如何?」

    段雲亭頓了頓,又長長地歎出了一口氣,接著方才的話,以悲愴又憤懣的口吻道:「你可知這宮裡的女人……比起那青樓的頭牌,差得可不是一點兩點啊!」

    沈秋氣結。心道自己要是再信這人,就是傻子!

    車內安靜了片刻,這次卻是段雲亭先開了口,道:「不知沈兄日後有何打算?」

    沈秋心知自己既已出了西秦,便再無回頭之路了。她聳聳肩,道:「天下之大,何處不為家?走一步算一步,先去洛陽吧。」

    段雲亭回頭看了看她,忽然道:「沈兄可願進宮?」見沈秋皺眉,又挑眉一笑,道,「我這一路頻頻遇險,自打得沈兄相伴,一路上可謂風平浪靜。看來沈兄于我,著實有逢凶化吉之能,既然沈兄暫無打算,不如先隨我進了宮,做個御前侍衛……長!在宮中錦衣玉食,吃穿無憂,且有朕護著,沒人能耐你何!」

    沈秋聽他說得天花亂墜,末了更是搬出「朕」來撐場面,只覺哭笑不得。但轉念一想,覺得這也並非不是一條出路。畢竟比起在洛陽城裡艱難謀生,這一步登天的好事,換了誰都要心動幾分。再者,探探這東齊宮中的情形,日後回了西秦,也只是有益無害。

    於是她想了想,道:「陛下這提議未嘗不可……只是在下有一要求。」

    「沈兄但講無妨。」

    沈秋擺出一副「江湖人士」的做派道:「在下久在江湖,若是在宮裡呆不慣了有一日要走,還請陛下勿要阻攔才是。」

    「朕依你。」段雲亭沉吟片刻,笑道,「只要朕在一日,便絕不食言。」

    「都好幾個月了,人還沒找到?」年邁的西秦皇帝坐在禦案後,重重地「哎」了一聲,「這秋丫頭怎麼如此不識抬舉?」

    「父皇還請息怒,」冀封立於堂下,拱手道,「這婚事她本不願,原是……原是兒臣強加于她,還望父皇勿要因此而牽罪于沈家。」

    老皇帝聞言,有些疲憊地靠坐回椅子裡。他心下雖惱這沈秋不顧天家顏面,逃婚而去留下一堆爛攤子,但也知其父沈威身為護國大將軍,戰功卓著,聲威顯赫,自己也斷然不能因了此等緣故,而奈他何。況那沈威也已親自前來請罪數次,亦是心急如焚,自己這廂也不好多加怪罪。

    「罷了,朕老了,有些事也無力顧及了。太子,這本是你的事,便且全權交付與你罷了。」他歎息一聲,「儘快將人找到便是。」

    「兒臣遵旨,謝父皇開恩。」冀封深深叩拜。

    「你們且去吧,朕乏了。」老皇帝擺擺手。

    殿中二人依言告辭,出了門,方才立于冀封身旁一直一言不發的人,這才開了口。

    這人便是西秦二皇子,冀禪。兄弟二人雖生得有七八分相似,但較之冀封,這冀禪無論面容輪廓是還是行事作風,都要剛硬冷峻幾分。為人不易親近,加之又是次子,故他在朝中的聲威遠不如其兄。

    而冀封為人寬和從善,待自己這個一母所出的二弟,二十餘年來,卻也未有半分疏離。

    冀禪追上冀封匆匆的步子,道:「這西秦之內,多少人要巴望著成為當今太子妃而不得,卻不料這秋丫頭竟寧肯出逃,也不願嫁與大哥。」略一遲疑,慢慢道,「既然她走得如此不留情面,大哥且隨她便是,又何苦這般念念不忘?」

    他能感覺到,自打沈秋逃婚之後,這數月裡,自己大哥整個人都變得黯然了許多。

    冀封聞言沉默了片刻,伸手在他肩頭輕輕拍了拍。歎息一聲,道:「秋妹若當真對我無意,待她回來,我……同她退婚便是,只是,她又何苦……躲我躲到如此地步?」

    這句話音落下,周遭便只剩得一片沉默。冀禪看著他,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勸慰。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小校模樣的人自遠而來,行至二人面前恭敬一禮。

    冀封認出此人乃是派去探聽沈秋下落的,便收回思緒問道:「可有什麼消息?」

    那小校抬起眼,謹慎地望瞭望冀封身後的冀禪,不說話。

    冀封會意道:「你直言便是,二皇子面前,不需有所顧慮。」

    然而冀禪仍是識趣地走開了幾步,遠遠地只見那小校同冀封說著什麼,冀封神情裡閃過一絲明顯的失落,末了擺擺手,將人摒退。

    見人走了,冀禪這才重新走回冀封身邊,卻知分寸地什麼也不問。

    「走吧。」冀封只道。

    二人默默地走出幾步,一路無言。忽然,冀禪聽到冀封開了口,低聲道:「秋妹……大概已經離開西秦了。」

    冀禪一驚,道:「大哥既已下令,封鎖城門,嚴查出城之人,又怎會讓人給跑了?」

    冀封聞言半晌沒說話。許久之後,才道:「數月前,自長安開始,一路往東的關卡處,均有人出城的時候……出示了金玉牌。」

    「金玉牌?!」冀禪深知,有了這金玉牌,便能在西秦城內暢通無阻,進出自如,且可避開任何盤查。只是此物,卻非常人能有。略一沉吟,他壓低了聲音道,「秋丫頭會不會去了東齊?」

    「暫且不知。現在只知,她仍沒有消息,便連是否當真離開了西秦……也尚不能確定。」冀封低聲歎道,「此事你不要聲張,我自會有所決斷。」

    「是。」冀禪立在原處,定睛看著自己大哥離去的背影,慢慢地眯起了眼。

    半月之後,沈秋以御前侍衛長的身份,隨段雲亭回到了東齊國都,洛陽。

    回宮的當日,宮外齊刷刷地跪滿了身著朝服的大臣。

    段雲亭下了馬車,朝他們掃了一眼,仍是一副懶懶散散的樣子,道:「都起來吧。」說罷撩起袍子,抬腳便往殿內走去。

    大臣聞言,又齊刷刷地站起身來。為首的一人有些年邁,起身後立即跟了上來,作揖道:「國不可一日無君,陛下可算是回來了。日後且萬萬不要如此,置國事於不顧啊!」

    段雲亭顯然是對此人十分不待見,垂眼瞟了瞟他,不冷不熱道:「這些時日有勞首輔大人掛心了,朕現在已經乖乖回來了,大人也趕緊安安心吧。」

    東齊首輔秦仁嵩聽聞此言,卻也不惱,仍是一臉恭敬道:「陛下離京這些時日,朝中事務積累了許多,如今既已歸返,便還請速速過目吧。」

    段雲亭「哦」了一聲,道:「首輔大人還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秦仁嵩頓了頓,抬眼望向段雲亭身後的沈秋,道,「這位看著面生,卻不知……」

    「此人於半路救朕性命,日後便是朕的御前侍衛長,」段雲亭頓住步子,回頭看他,一字一句道,「不知首輔大人是否有異議?」

    「不敢不敢,此事全憑陛下做主。」

    段雲亭不再理會他,只對沈秋道了一聲「走」,便邁著大步便進了大殿。

    秦仁嵩拱手立在原地,見對方已走遠,才抬起眼,眸光裡閃過一絲陰沉之色。

    沈秋跟在段雲亭身後,目睹方才情形,心下暗暗震驚。雖然知道她他行為怪誕,玩世不恭,卻未曾想到這人身為一國之君,竟當著眾臣之面如此肆意妄為,毫無顧忌。

    還真是……結結實實的一副昏君做派。也不知自己跟在他身邊,日後會不會被人當做奸佞記載史冊,遺臭萬年……

    正滿腹心思地沉思著,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一頭撞上什麼。她倉皇地頓住了步子,卻見段雲亭不知何時已然在一間屋子門口站住了腳步,看著她笑道:「沈愛卿這御前侍衛長做得可是頗為專注啊。」

    沈秋抬起眼,見他方才還咄咄逼人,此刻卻已然嬉皮笑臉如常。心下不由感歎,此人變臉速度果然天下無人能敵。她收斂了心神,低咳了一聲,道:「陛下……接下來要去何處?」說實在的,這人前日還稱兄道弟的,今日進了宮忽然得改口成陛下,這般喚起來倒著實彆扭得緊。

    「朕要沐浴,」段雲亭挑眉道,「不知沈愛卿跟得這麼緊,是不是有意觀摩觀摩?」

    沈秋朝他身後望去,這才注意到半開的門裡,水霧繚繞間,隱約可見有一個大池子。幾個宮女正提著木桶從他身後的門走進,將桶裡的水慢慢倒進池子裡。

    收回目光,沈秋窘迫道:「在下……呃……臣還是在門口守著吧。」

    段雲亭輕笑一聲,忽然伸手在她臉上摸了一把。

    沈秋驚得後退一步,卻見段雲亭十分嫌棄地搓掉了指尖的細灰塵,盯著她的髒臉道:「嘖嘖嘖,沈愛卿還是速速將自己打點打點吧。」

    「來人,伺候沈愛卿沐浴!」

    留下這句話,他懶懶地舒展了身子,轉身走了進去。

    沈秋自然不能讓旁人伺候她沐浴,當日好說歹說軟硬兼施才哄走了那幾個宮女。洗去了一身塵土,照例用繃帶纏了胸,換上宮女們留下的侍衛裝束,規規矩矩地束好了頭髮,戴上官帽……

    末了,她立在銅鏡前看著自己,半晌後默默地想:應該能混過去……吧。

    沈秋自幼喪母,跟著父親沈威長大。沈威戎馬一生,可惜平生膝下僅此一獨女,無法繼承大將軍衣缽。但這獨女骨子裡卻是承襲了父親的性子,自小便對那胭脂水粉,琴棋書畫全無興趣,相比之下,卻是頗為鍾情於刀槍棍棒。

    於是她身邊的閨中密友沒幾個,作伴的全是沈大將軍的武將門生。自幼看的是兵法,耍的是槍棒,女紅針線全不會,十八般武藝倒是樣樣精通。

    故較之其他同齡女子,她雖出身名門,卻並無女兒的嬌柔作態。加之從小到大身邊全是武勇的男兒,故扮起男子來作態來,不說是毫無紕漏,但至少還算得上遊刃有餘。

    這也是她敢時不時地變裝外出,在街市上晃悠的重要緣由。

    站在女兒堆裡,她不柔,不媚,不嬌,不嗔,算不得天香國色,但若變裝立於男兒之列,雖顯單薄瘦弱幾分,但在旁人眼中,卻也配得上「清俊」二字。

    穿戴完畢之後,有宮女前來,說陛下召她過去。

    沈秋再度理了理儀容,確認並無差池之後,便攜了佩劍,跟著那宮女往殿上去。

    還未入得殿來,便聽聞裡面歌台暖響,似是熱鬧非凡。及至到了殿門,一抬眼,便見一列宮裝女子揮著廣袖,正在殿中翩躚起舞。

    而段雲亭已經換了一身明黃的長袍,正歪歪斜斜地坐在殿上。嘴裡叼著酒杯,手裡還拈著一串葡萄,隨著歌舞的節奏悠悠地晃動著。他身旁立著一人,時不時地替他斟著酒,二人有說有笑,倒是好一對昏君佞臣。

    沈秋在門外一連求見了三次,段雲亭似乎才聽到聲響。在一片彩袖殷勤的縫隙中,他歪過頭,對著沈秋招招手,算是示意她上來。

    沈秋頗有些無奈,但轉眼見殿中諸多侍衛宮女皆是一臉淡定之色,顯然是習慣了他這副做派,便只得硬著頭皮,從大殿一側走了上去,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

    「起來吧。」段雲亭叼著的酒杯含糊道,說罷又把酒杯從口中取下,放回幾案上。旁邊那人當即拿起酒壺,殷勤地替他斟滿。

    沈秋不自在地咳了一聲,站直了身子,道:「陛下召臣前來,不知有何吩咐?」

    段雲亭將葡萄皮吐在一旁的玉盤裡,似是準備說什麼。然而不經意抬眼朝她一看,目光便忽然明顯地亮了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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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8 09:16:1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沈秋有些緊張,畢竟在這宮裡不能往臉上抹灰,沒了遮掩,卻不知會不會教人看出端倪。

    「喲,不錯啊。」而段雲亭顯然並未看出什麼,他挑了挑眉,笑道,「沈兄果然一副好皮相,不枉朕的眼光將你帶進宮來!先前何必讓那灰土遮掩了,教美玉蒙塵,卻是不值,不值!」

    「宮外兇險,實在身不由己。」沈秋吶吶地搪塞了一句。雖然心裡覺得他這比喻彆扭得緊,但卻也暗暗鬆了口氣,看來這女扮男裝一事,並未露出馬腳來。

    正「呵呵」地糊弄著,卻聽段雲亭道:「對了,朕險些忘了,此番喚你前來,是讓你去打發打發門口那些老傢伙的。」

    「嗯?」陡然聽聞,沈秋有些莫名其妙。

    這時旁邊那人便上前解釋道:「便是宮門外候著的那群大臣,陛下不勝其擾,沈大人且去將他們都勸回去吧。」

    沈秋想起白日那首輔秦仁嵩曾勸段雲亭打理積攢下的政務,再一看這人此時正悠悠閑閑地聽歌賞舞,便全然明白了。

    還真是昏君得毫不含糊。沈秋暗想,這若是在西秦,自己見了如此情形,說不定能沖上去給那皇帝兩下子。但這畢竟人家東齊的內事,人道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便且恭敬不如從命吧。

    只是想到冀封,想起對方尚且身為太子,卻還是每日打理政務直至深夜的情形,心內不由得空了一空。

    正待領命而去,卻又聽段雲亭道:「蘇愛卿,沈愛卿初來乍到,對諸事不甚瞭解,此番你且帶他前去吧。」

    旁邊那人當即應下,隨後對沈秋客客氣氣地道:「沈大人請。」

    沈秋隨著他走出大殿,方行了幾步,那人卻忽地停了下來,回身沖她率先一拱手,道:「在下蘇逸,現任禮部侍郎,日後還請沈大人多多關照。」

    這蘇逸一身白衣,面容白淨,舉手投足頗為斯文從容,說話亦是輕聲細語。看起來倒不像是溜鬚拍馬的奸佞之徒,不過,既然能同段雲亭這麼一拍即合,只怕……也不會是純良之輩。

    「蘇大人客氣了。」沈秋藏起思緒,沖他回禮。

    二人閒話了幾句,蘇逸忽然道:「說起來,陛下這還是頭一回從宮外直接帶人回來,任御前侍衛長這般親近的職務。」

    沈秋聽出他話中有話,便不回答,只是看著他,等待著下文。

    蘇逸同她對視了一刻,忽然垂眼笑了笑,卻道:「在下此問著實有些失禮了,還望大人莫要見怪。」

    沈秋自然知道他絕非失言,方才那話便是有意說給自己聽的,應是……有意暗示著什麼。然而她生來便不是心思百轉千回的人,聞言便直言道:「在下初來乍到,尚有許多事不甚明瞭,還望大人能不假保留,多多提點。」

    蘇逸微微眯起眼,笑道:「自然,自然。」他在沈秋的目光裡頓了許久,才悠悠道,「不知沈大人可知,陛下身旁上一任御前侍衛長,是如何而終的麼?」

    沈秋雖已做好了準備,卻未了他突然開了口,竟是這麼一句。莫名覺得他話中似是暗藏了太多隱情,便一時沒有發問。

    蘇逸仍是笑,那神情若是在手里加一把摺扇,活脫脫就是一個清雅版本的段雲亭。

    不愧是一對君臣,沈秋隱隱打了個寒戰,覺得自己此番頗有羊入虎口的嫌疑了。

    而這時蘇逸卻不待她發問,自行開了口。

    「實則談不上提點,在下這裡也只有一句話,望大人能稍加留意,」他可以地頓了頓,一字一句道,「既然隨陛下進了宮,便勿要生出半分二心,否則……」微微一笑,卻有意言止於此。

    這話說得沈秋越發莫名,還未琢磨透其中的意思,前方卻忽然傳來陣陣嘈雜之聲。

    抬眼望去,卻見一人已從回廊那邊走來。定睛一看,正是那首輔秦仁嵩。

    見他沒有皇帝允許便這般擅自入宮來,沈秋上前一步,正待阻攔,卻被蘇逸扯住了手,不動聲色拉了回來。

    沈秋回頭,只見他眯了眼,沖她極慢地搖頭示意。

    便只在這功夫間,那秦仁嵩已然走到面前。

    「臣蘇逸見過首輔大人。」蘇逸已然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拱手一拜。沈秋見勢,也只得跟著他一拜。

    秦仁嵩停下步子,滿目鄙夷地沖他冷哼一聲,道:「陛下現在何處?」

    蘇逸面不改色,仍是保持著拱手的姿勢道:「榮祿宮。」

    話音剛落,秦仁嵩便舉步走了過去。

    待人走得遠了,沈秋有些狐疑地看向蘇逸。對方似是明白她有何疑問,便輕輕歎道:「早知今日是首輔親來,你我也不必費心思去攔那些大臣了。」

    「這宮中禁衛,竟攔不住一個首輔大臣?」沈秋仍是不解。

    蘇逸抬眼看了看她,卻什麼也沒答,只道:「走吧。你我二人也速速回去吧。」

    回到榮祿宮的時候,裡面的歌吹已然停了下來。沈秋隨著蘇逸恭恭敬敬地立在門外,卻聽不到裡面的任何聲響。

    過了許久,秦仁嵩推門而出,帶著殘餘的怒氣看了看他二人,從鼻息裡「哼」了一聲,大步而去。神情舉止,同今日回宮時群臣面前的恭敬和善大相徑庭。

    而蘇逸似是毫不奇怪,見人離去,伸手拉了沈秋一把,道:「進去吧。」

    沈秋隨著他走入殿內,只見大殿裡雖仍是燈火通明,但撤去歌舞之後,卻顯出一派空寂寥落。

    段雲亭仍坐在方才的位置,已是獨自一人。他垂著頭,面容隱沒在額前散落的發裡,似是很久沒有動過。

    蘇逸見狀上前一步,低聲道:「陛下。」

    段雲亭似是這才回過神來,抬眼看了看他二人,輕笑道:「好你個蘇逸,方才躲到哪裡去了,也不來替朕解解圍!」

    雖是責怪之言,然而語氣裡卻沒有半分怒意;雖然開著玩笑,但神情裡卻隱約有幾分黯然之色。

    沈秋看著,不知為何,心裡竟是微微一顫。驀地便想起了山谷裡的那個夜晚,段雲亭與平素截然不同的低沉聲音。

    而蘇逸聞言只是笑了笑,拱手道:「臣死罪。」

    「罷了罷了。」段雲亭擺手,面上亦是多了幾點笑意,「你便是知道朕治不了你的罪,才敢如此放肆。」

    蘇逸面上的笑意卻明顯了幾分,口中卻仍是乖順道:「臣不敢。」觀其舉止,對段雲亭的秉性應是摸得十分通透。

    「不提這廂了,」這一來二去的,段雲亭心情似乎好了不少,他一展腰身,笑道,「人生得意須盡歡,那老傢伙走了,該繼續的還繼續吧!」

    眼看著方才撤出的舞女再度魚貫而入,沈秋無言地望向蘇逸,不知是該高興還是無奈。而對方卻沖她一笑,笑裡隱約有幾分難以言喻的東西。

    自打入宮之後,沈秋便過上了「陛下坐著我站著,陛下吃著我看著」的日子。

    身為御前侍衛長,她手下管著十來個御前侍衛,在段雲亭寢宮外宿值當班。御前侍衛們尚能輪流作息,而她自己卻不得不日日貼身跟著這位皇帝陛下,寸步不離。

    而且段雲亭這人,是個極難伺候的主兒。

    沈秋原以為自己第一日見到他的做派已經足夠荒唐,然而日後才知,這僅僅只是冰山一角。

    這幾日內,粗略算來,自己已經替他擋過十來回大臣,回陪他玩了七八回蹴鞠,跟他在御花園捉了五六回黃雀,鬥了三四回蛐蛐,甚至替他批過一兩回奏摺……

    彼時自己被迫坐在禦案邊心懷忐忑地提著筆,而對方卻是懶洋洋地靠在軟榻上,晃蕩著手裡的酒杯,悠然道:「愛卿莫要緊張,奏摺內容看不看並無所謂,全部朱批一個『准』便是。若有差池,算在朕的頭上便是!」

    沈秋覺得,自己除了御前侍衛該做的事,幾乎什麼都包乾了……

    這日一早,她又一次親眼目睹了段雲亭上朝時的「奇觀」。

    按例,皇帝上朝,御前侍衛不得入殿,只能守候在門外。沈秋扶著腰間佩劍,眼看著殿內段雲亭東倒西歪地坐在龍椅上,自顧自地低頭擺弄著禦案上的什麼東西。

    底下的某個大臣還在滔滔不覺地說著什麼,他卻似全不在意。片刻之後,那大臣說完了,在底下立了半天,而他好像是並未發覺,仍是自顧自地玩著。

    大殿裡許久無聲,底下一排人皆是大眼瞪小眼。待到那大臣終於忍不住了,試探著喚了一聲「陛下」,段雲亭才似猛然回過神來。

    「奏完了?」起初疑惑地四處看了看,很快又變臉嬉笑道,「愛卿方才所言甚是有理,此事……嗯,便交由首輔大人去辦吧!」

    接連幾人上奏,都如同對牛彈琴一般。

    末了,首輔秦仁嵩上前,似是有本要奏。段雲亭准了,卻仍不抬頭。

    待到秦仁嵩說了片刻之後,忽然響起的破碎聲,讓大殿再一次霎然安靜下來。

    打破沉默的是段雲亭的驚呼,只見他「蹭」地竄起身,一臉痛惜地奔下堂來,撿起碎片唉聲歎氣。

    「哎哎哎,這翡翠仙鶴可是朕從緬甸帶回的,摔斷了脖子可怎麼辦喲!」大殿之中無人說話,唯有他長籲短歎的聲音。而地下群臣皆是一臉震驚,又似乎習以為常的無奈表情。

    秦仁嵩仍是立在原處,但面對著這荒唐行徑,面上顯然是有些掛不住。

    過了一會兒,段雲亭似乎是意識到這是在朝上。他抬頭四顧了一圈,用衣擺兜了碎片,帶著面上殘餘的哀慟之色,終於坐回了龍椅。

    「各位大人繼續,繼續。」他一邊低頭擺弄著碎片,似是傻傻地想要將它們拼接回去,口中一邊道,「待到首輔大人奏罷了,今日便趕緊退朝吧。」

    秦仁嵩被他這麼一鬧騰,尷尬地立在堂中,哪裡還奏得下去?沉默了半晌,只能鐵著臉道:「臣奏完了。」

    「哦,奏完了?」段雲亭聞言立刻抬了頭,喜悅之情溢於言表,「那便退朝吧!」

    說罷不待宮人喚出「退朝」二字,便已經捧著翡翠仙鶴的碎片,飛快地奔出殿來。

    「走吧,回去!」退朝之後的段雲亭,看來心情大好,一拍沈秋的肩,把「寶貝翡翠仙鶴」往她懷裡一塞,便哼著曲兒大步走開了。

    哪裡還有剛才如喪考妣的樣子?

    而身後群臣們的歎氣聲還是清晰可聞。臨走之前,沈秋回頭朝殿內看了一眼,只見秦仁嵩正抬眼望著這邊,眸光面色,俱是一般的深沉。

    回想起那日蘇逸意味深長的笑,隱約間,她似是覺出了什麼。

    不過沈秋不曾想到的是,只在次日,她便再次見到了這位首輔大人。

    被傳入秦府的時候,秦仁嵩正坐在房內的太師椅上,手邊是一杯還在冒著熱氣的茶。

    沈秋走上前去,一禮道:「不知大人喚臣前來,有何吩咐?」

    秦仁嵩沒有立刻作答,只道:「你不是東齊人氏,為何會被陛下帶入宮中?」

    沈秋慢慢道:「此事大人或許應當問陛下才是。」她言語間雖有些不卑不亢的意味,但說的到底也是實話。說來到底是如何被段雲亭就這麼弄進宮來的,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很好。比起你的前任,你可是要機靈不少啊。」但秦仁嵩聞言卻只是輕輕笑了笑,並無惱意。他拿起手邊的茶,不緊不慢地啜了一口,「且不論如何,既然成了陛下身邊的人,光是機靈不夠,日後便需得放老實些。在這宮中什麼事該做,什麼話該聽,心中應當有數才是。」

    對方言語之中的警告之意,已是分外明顯。眼見他提起段雲亭時,遠無於眾人面前的那般恭敬唯諾,沈秋默默地聽著,一言不發。

    秦仁嵩放下茶杯,繼續道:「陛下繼位不久,又尚還年少,難免有些荒唐之舉。你們這些做臣下的,應當多多扶持幫襯,而不是跟著陛下胡鬧。這話……你可明白?」

    沈秋心中暗暗生疑,面上卻也只能不動聲色,拱手道:「是,臣明白。」

    「明白便好,明白了,我自然不會虧待於你。」秦仁嵩往椅背上靠了靠,慢慢道,「你且去吧。日後,興許我還會傳你過來。」

    如此沈秋已然明白,這秦仁嵩今日喚她前來,便是為了探探她的口風。興許……是要將她收做眼線。

    只是,一個首輔大臣,為何需要在皇帝身邊安插眼線?

    回想起蘇逸問她可知上一任御前侍衛長是如何而終的,沈秋心有所感,只覺得這宮中暗湧,似乎遠沒有表面看來那麼簡單。

    而不知從何時起,似乎已被捲入其中。

    自打上次在朝上大鬧了一回,段雲亭似乎安分了些日子。不過,這種安分只是相對而言的。

    該賞的歌舞照樣賞,該玩的遊戲照玩,該打理的政務也是照樣堆著不動。

    這日沈秋方進禦書房,一眼便見段雲亭靠在軟榻上,手裡翻著一卷書。

    不用懷疑,決計不會是正經書。

    「沈愛卿你可算是來了!來來來,快過來幫幫蘇愛卿,替朕把這堆奏摺批了!老堆在這兒占地方!」見她來了,段雲亭笑眯眯地沖她招招手,又伸手指了指桌案上的一大摞東西。

    沈秋抬眼,這才發現蘇逸已然站在房中了。二人對視了一眼,沈秋無奈聳肩,蘇逸倒是一副司空見慣的樣子,已然舉步走到桌案邊,拿起奏摺。

    沈秋沒辦法,也只能跟了上去。粗略翻看了一下,見所奏皆非大事,便也懶得細看,就著段雲亭的意思,刷刷刷地朱批著「准」字。

    段雲亭一見二人已經開工,便十分滿意地繼續沉浸在書海之中。

    「陛下,」室內沉默了一陣,忽然蘇逸開了口。沈秋循聲望去,但見他面色之中隱隱有些肅然。

    段雲亭亦是從書中抬了眼,道:「何事?」

    蘇逸抬眼同他對視,許久後慢慢道:「攝政王上了奏摺,下月初三……回京。」

    聽聞此言的剎那,沈秋注意到段雲亭的面色,竟是微微的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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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8 09:16:56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那眼中一閃而過的深沉,一瞬間讓他幾乎判若兩人。然而也只有一瞬間而已,很快段雲亭面上的笑容恢復了幾分,換做一副若無其事的神情,道:「皇叔可曾說過為何而來?」

    「據摺子裡說,乃是入京探望其長女。」

    「看來朕這皇叔對朕倒並不是太惦念,倒是朕多慮了。」段雲亭默然許久,笑道,「他此番入京,所帶人馬多少?」

    蘇逸看了一眼奏摺,道:「千餘人。」

    段雲亭聞言沉默。

    「陛下……」蘇逸欲言又止,然而瞥了一眼沈秋,卻終究沒有繼續說下去。

    段雲亭放下手中書卷,站起身來,背身望向窗外,半晌後才道:「罷了,你二人且退下吧。」他聲音格外低沉,便有如那夜穀中小屋裡,沈秋曾聽到的一般。

    覺出幾分異樣,沈秋意欲說什麼,而蘇逸遞給他一個眼色,口中已稱告辭。

    出了禦書房,蘇逸輕輕將門帶上。沈秋看了他片刻,終於道:「事已至此,我是如何也脫不開干係了吧。究竟是何事,為何……仍不教我知道?」

    蘇逸沒有回答,只慢慢道:「陛下等這一日等了三年,你……且讓他好好想想吧。」說罷他抬眼,朝遠處的天邊望瞭望。那裡濃雲密佈,已非昨日那般晴朗。

    他忽然歎了一聲,道:「眼看著……這天就要變了。」

    當夜輪到沈秋宿值,段雲亭破天荒地沒讓她進入房中。故自黃昏時分起,她便只是侍立在段雲亭寢宮外,寢宮裡始終一片燈火通明,直到月上中天,裡面都不曾有過動靜。

    沒有人進出,也沒有半點聲響。

    眼見著夜已深了,沈秋站得也有些乏了,便悄悄走到回廊邊,坐了下來。

    抬頭看著空中月色,許多事浮出腦海,似有所頭緒,卻又不甚明朗。

    對於這東齊宮中的事,她本無心過多牽扯進來,只是這置身事外的感覺,不免讓人有幾分失落。

    正此時,聽聞「吱呀」一聲,身後明顯地有燈光投了過來。

    沈秋一回頭,只見段雲亭一身明黃的袍子,正抱著手歪斜地靠在門邊。

    「今夜是你當值?」他的面容隱沒在背光的陰影之中,似是微微地挑了挑眉。

    沈秋趕忙站起身來,以為此番這小小的偷懶被他逮住,雖不至於治罪,但也免不了一頓調侃奚落。

    然而段雲亭只是卻走到她身旁,撩起袍子坐了下來。

    「算你有運氣,朕今日心情大好,便權當不曾見過。你且坐下吧。」他雖作此言,然而語氣淡淡的,卻是教人決計看不出心情哪裡好了。

    沈秋依只得言坐下,見他半晌不語,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問道:「陛下……可是有何心事?」

    段雲亭聞言抬眼望向天際,他的側臉在月色之中被鍍上了一層銀白,眼中神情亦是極為少見的柔和。

    「朕便這麼藏不住心事,一眼便能教旁人看出?」他保持著仰頭的姿勢沒有動,只是輕輕地笑了一聲。

    沈秋無聲地看著他,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朕今日倒當真是有些話想找人說說,「然而段雲亭很快笑道,「只是這話你若聽了,便只能對朕死心塌地;但凡有半分忤逆,則將是死路一條。」頓了一頓,他才轉眼望向沈秋,聲音變得緩慢而低沉,「若是如此,你可還願一聽?」

    沈秋靜靜地同他對視,只覺對方話中之言分明給人以選擇,但那神情,卻又強勢得不容拒絕。

    她笑了笑,道:「陛下該知,自打我被首輔大人單獨喚入房中的那一刻,便已然無法退步抽身了。且不論我今日聽與不聽,只要對你有半分忤逆,便照樣難逃一死。」

    「你果真聰明。」段雲亭聞言笑了,道,「應是蘇逸提點過你的吧。」

    沈秋明白,蘇逸口中所提及的上一任御前侍衛長,只怕便是未能經受住秦仁嵩的壓迫和利誘而做了眼線,從而被段雲亭處置了。

    此時此刻她也已然明白,段雲亭什麼都知道,他從不荒唐,也不糊塗。

    他只是在做戲而已。而這場戲,一做便是三年。

    如今,似乎到了該作結的時候了。

    正沉吟之際,段雲亭已然幽幽地開了口:「你且聽朕講個故事,如何?」

    「好。」沈秋靜靜地看著他,頷首。

    段雲亭講了一個簡單而又複雜的故事:

    很久以前,宮中有個妃子產下了一名皇子。但因為皇帝懷疑這妃子同宮中侍衛有染,便暗自認定這孩子不是自己所出。故那孩子雖頂著皇子之名,母子二人在宮中卻是備受冷落,人盡可欺。

    待到皇子十八歲那年,皇帝駕崩。然而屍骨未寒之際,宮中發生了一場政變。皇帝的三弟——即舞陽王——連同身為朝中宰相的老丈人,以「妖後禍國」之名,將皇后送入皇陵中殉葬。這場政變將朝中外戚一黨一網打盡,並處死了本應繼位的嫡長子,甚至連同嫡出的二子三子也不曾放過。

    這本是朝中權力更替的一次全盤洗刷,卻意外地將那個最不可能繼任皇位的皇子推上了前臺。

    因為彼時,那個皇子的母妃已死。他孤身一人,無權無勢,最適合做傀儡皇帝,任人擺佈。

    政變那日,他獨自一人蜷縮在黑暗宮殿的角落,看著窗門上投射著的刀光劍影,聽著門外不曾斷絕的哭喊聲,砍殺聲,心內是從未有過的恐懼和絕望。

    然而下一刻,宮門洞開,火光投射進來,將門外人的一道道身影拉得老長。

    他們忽然跪下,道:「恭迎陛下登基!」

    自此,舞陽王成了攝政王,手握軍權;丞相成了首輔,總攬內政。而他名為天子,實則卻不過是個被架空了權力的傀儡皇帝。

    他心裡明白,既是傀儡,便終有一日會被棄置。他不甘如此,沒有一日,甘願過……

    段雲亭話音落了,二人之間便只剩下一片沉默。唯有夜風吹動著院中枝葉,搖曳間沙沙作響的聲音。

    沈秋忽然明白,為何禁軍無數,那日竟攔不住一個秦仁嵩。只因段雲亭雖貴為天子之尊,手中卻從來未曾有過一兵一卒。

    半晌之後,她聽見段雲亭道:「你心下定是十分好奇,朕為何要將你帶回宮中吧?」

    沈秋轉頭看著他,等待著他的答案。

    「實不相瞞,只因這內宮之中,朕並無一人可以拖信,倒不如尋一宮外之人,來得妥帖。」但段雲亭沒有同她對視,只是低著頭,輕輕笑了笑,笑裡隱約有些自嘲,「有個武藝高強,又值得拖信之人護衛在周身,心裡總是要安穩些。朕興許是怕兔死狗烹,鳥盡弓藏,自己哪一日……便不明不白地死了吧……」

    沈秋看著他,訝異之下,只覺心裡堵堵的,莫名難受。

    若不是今日親眼所見,誰又能想見,平素嘻嘻哈哈,老不正經的段雲亭,也會有這樣的一面?

    沉默了許久,段雲亭神情裡似是恢復了幾分輕鬆。他笑了笑,道:「不過,實則朕方才所言……倒有一句不實。」

    沈秋轉頭看他,還未發問,卻被他忽然伸手攬住了肩頭,登時渾身僵硬,表情也不自然起來。幸而有夜色遮掩,方才沒有露陷。

    「實則自打你跟著進了宮的那一日,朕便已然將你視作自己的人。方才那番話,無論你聽或不聽,一樣的別無退路。」段雲亭用力將她攬近了幾分,笑了笑,低聲道,「此事……你該明白。」

    他語聲可稱柔和,然而話中之意卻又是少見的強勢。沈秋聞聲不由轉過頭去看他此刻的表情,然而對方不知何時已然恢復了一臉滿不在意的笑。

    下一刻,段雲亭又忽然放開手,站起身來,若無其事地伸了個懶腰。仿佛剛才並未說過那麼一番話一般,笑道:「夜已深了,朕且去休息了。」

    沈秋站起身來,看著他轉身進了房間。只覺得方才被他摟過的地方,到現在都還有些不自在。

    次月初三,常年鎮守邊關的攝政王段霆均回京。他此行為探親而來,故所帶不過千餘人馬,盡數駐紮在城外。

    是日,群臣于宮門外迎接,聲勢浩大,卻唯獨不見段雲亭。

    段霆均身形高大魁梧,目光如炬地在人群中掃了一眼,道:「為何不見陛下?」

    他一開口便是氣勢雄渾,聲如雷霆。魄力之下,群臣一時無人應答。唯有他老丈人秦仁嵩上前道:「尚且不知何故未曾前來……已然派人去催了。」

    「不必了,他不見蹤影,本王親自去見便是。」段霆均哼了一聲,撩起披風,大步而去。

    段霆均來到寢宮的時候,段雲亭正爛醉如泥地癱倒在軟榻上,杯壺散亂了一地,滿室刺鼻的酒氣。

    沈秋立在他身後,見段霆均氣勢洶洶地走了進來,便作勢伸手推了推他。

    段雲亭不為所動,口中還喃喃地說著夢話。

    沈秋原以為段霆均會同秦仁嵩一般尷尬地立在原地,誰知他竟大步沖上前去,拎起段雲亭的衣襟便將人提起了幾分。

    沈秋本能地上前阻攔,卻被他怒喝道:「你算什麼東西?滾開!」

    沈秋看了一眼段雲亭,在他的眼光示意下,退到了一旁。

    段雲亭身子隨著段霆均的力道晃了晃,似是酒醒了幾分。他終於坐正了身子,帶著醉意,看著對方懶懶笑道:「原來是皇叔啊……」

    「你倒是還認得本王?」段霆均用力地鬆開手,滿目怒容,「今日本王回京,你竟連面也不露,豈非是有心給本王難堪?!」

    段雲亭重重地摔回軟榻上,仿佛才意識到什麼,伸手揉了揉朦朧的眼,軟綿綿地道:「小侄豈敢給皇叔難堪,實在是一時醉宿……哎,忘了迎皇叔回京。」段霆均面前,他竟連自稱也改了,二人私底下是何等的情形,有此可見一斑。

    段霆均怒道:「你繼位好歹已有三年,本王立你為帝,錦衣玉食供著你,難道便是為了看你三天兩頭不上朝,沒事便往宮外跑?縱是傀儡也該有個傀儡的樣子,如此不成氣候,本王要你何用?」

    「皇叔,小侄若太過成器,豈非要教你頭疼了?」段雲亭伸手理了理散開的衣襟,半睜著眼,看著他懶懶笑道,「小侄自以為除卻平日貪玩了些,其餘事上還是頗為聽話的,如此……豈非正合皇叔之意?若是換了旁人,難保不會為皇叔添些麻煩吧?」

    「你還算明白自己的身份地位,」段霆均平復了幾分怒氣,冷笑一聲,幽幽道,「只是你若當真明白,便該知道,這世上能替代你的人太多,你若再這般不識好歹,末了便莫要怪本王不留你!」

    這話說得分外深重,變臉沈秋也忍不住微微變色,而段雲亭卻只是面不改色地徐徐笑道:「皇叔大可放心,朕每日有得吃喝有得玩樂,便分外滿足了。自然不會不識抬舉,將這天上這掉下來的餡餅拱手送人。」

    「但願你記得今日這番話!」段霆均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室內安靜下來,段雲亭仰面歪斜地靠在軟榻上,沒有動。只是保持著原本的姿勢,伸出手臂遮住了眼。

    沈秋走上前去,想說什麼,他卻仿佛已經預知一般,輕輕道:「朕沒事。」

    沈秋默然地看著他。今日所見,讓她對段雲亭那夜所言,才當真有了幾分感同身受。若非親眼所見,又有誰能想到,這荒唐無理,不務正業的東齊皇帝,私底下過著的竟是這樣的一種日子?

    「蘇逸已然離宮,」半晌之後,段雲亭終於又開了口,聲音裡全無一絲醉意,「明日朝上,一切自見分曉。」

    當夜,沈秋照例幫著段雲亭批閱奏摺。

    此刻她也明白,面對著這些奏摺,為何段雲亭能如此隨意地讓旁人代勞,只批一個「准」字了事。

    因為到他手中的奏摺,實則已是拍板定下的決議。無論他准或不准,結果都並無差池。

    段雲亭那晚格外安靜,只是背身立在窗邊,看著窗外無邊的夜色,一言不發

    沈秋批閱奏摺之餘,抬眼看向他,只見他一身明黃的錦袍,長身玉立,整個人在室內的燈火通明之中,竟同時給人以雍容和冷寂這兩種矛盾著的感覺。

    而他心內所想,自己幾乎可以感同身受。

    沈秋靜靜地看著他,不覺出了神。直到門外忽然響起一個聲音:「小姐,不可如此冒然進去,且待在下稟報一聲,再……」

    然而門已經被從外推開。一個粉衣女子出現在門邊,往室內掃視一圈,目光落在段雲亭處,面上明顯露出笑顏。

    「楚楚,你怎麼來了?」段雲亭聞聲回過身來,有些驚詫。

    那喚作楚楚的女子幾步走到段雲亭面前,笑道:「我此番隨父親一同回來,也……抽空來看看陛下。」頓了頓,垂下眼去,面上分明是微微地泛起了紅,「一別數載,不知陛下一向可好?」

    「是啊,想來已有數載未見了。」段雲亭垂眼看著她,目光裡一霎間顯現出少見的柔和,「楚楚此番……是背著你父親來的吧?」

    楚楚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沈秋發覺自己有些多餘,便遲疑著站起身來,道:「陛下,臣……」

    「對了,朕險些忘了,」然而人還未走出幾步,便見段雲亭似是猛然想起什麼,道,「你快去替朕催催鶯鶯和嬌紅,傳了那麼久,怎麼還不過來?春宵一刻值千金,再這麼等,朕的頭髮都快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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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8 09:56:37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蔡仲子 於 2016-9-28 09:57 編輯

    【第六章】

    他這一開口,又恢復了往日玩世不恭的調調。方才眼中那一縷難得的溫存,也已然不見痕跡。

    沈秋微微一怔,隨即也會過意來,便應聲道:「臣這便去。」

    段雲亭頷首,重新望向楚楚,若無其事笑道:「朕貴為一國之君,在宮中錦衣玉食,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比起當年自然是好上太多,又何勞楚楚掛心?卻不知楚楚今日特意前來,可是有什麼要事?」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陛下果然是不同了。」那楚楚起初亦是怔了怔,隨即忽然自嘲地笑了一聲,只留下一句「告辭」,便霍然轉身,竟是趕在沈秋前,便出了門。

    沈秋立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回頭看段雲亭。段雲亭沖她擺擺手,輕歎一聲道:「不必去了,回來吧。」

    那女子離開之後,沈秋只覺室內的靜默讓她頗為不自在。縱然段雲亭似是無心與那女子有過多的牽扯,但方才他眼中不易覺察的情意,卻不是假的。

    縱然不知緣由,沈秋心中卻能如此肯定。沉默片刻之後,她終於按捺不住,有些刻意地調侃道:「那女子清婉可人,對陛下又是一往情深,陛下方才那般將人氣走,莫非心中已有所屬?」

    出乎意料的是,段雲亭並未接她的調侃,聞言只是慢慢道:「朕此刻若待她好,便是害了她。」

    他聲音裡異乎尋常的低沉讓沈秋再度抬起眼,卻見對方已然恢復成背身而立的姿勢,教人看不見面上神情。

    正不解他話中之意,卻又聽段雲亭慢慢道:「……她是段霆均的養女。」

    次日上朝,段雲亭難得早早地便到了殿內。

    親王回京,照例要於朝中彙報當地事宜。故一開始,沈霆均便走上前去,只道有本要奏。

    然而段雲亭卻先行站起身來,看著他笑道:「在皇叔開口之前,可否容朕先宣讀一封詔書?」

    今日,他一身明黃的紫金龍袍,高坐于龍椅之上。神情之中雖仍是帶著笑,但那笑意和往日卻已大有不同。

    段霆均隱約聽出,他這言語看似畢恭畢敬,實則其中已然帶著幾分挑釁。縱然心下微惱,然而在這檯面之上,段雲亭畢竟是君,他畢竟是臣。略一遲疑,他退身回列中,沉聲道:「自然是……陛下先請。」

    段雲亭回身從龍椅邊拿起一封親筆詔書,對著殿門一個示意,沈秋便在眾目睽睽之下走了出來。

    一路走到段雲亭面前,她拱手一禮,從對方手裡接過詔書。

    段雲亭撩起衣擺,慢慢地坐回龍椅。抬眼看著立在一側的她,面上帶著幾分含而不露的笑意。

    沈秋略略環視了底下群臣,隨即展開詔書,一字一句念道:「攝政王段霆均並首輔秦仁嵩,相互勾結,於建業二十七年政變竄上,誅太后,弒先帝長子段雲樓,次子段雲台,三子段雲閣,此為不忠;朕繼位之後,二人大權獨攬,黨羽遍植,凡不與為伍者則屠戮殆盡,所留唯肯狼狽為奸者,此為不義;以朕之名橫徵暴斂,中飽私囊,陷百姓于水火,此為不仁;妄自擅權,置王法於無物,視朕若無睹,此為不臣。如此不忠不義,不仁不臣者,禍亂朝綱,為害社稷,罪無可赦,即處斬立決!即朕今日親擬此詔,以示天下!」

    及至最後一個字音落下,殿內已是一片鴉雀無聲,甚至無人動一下。便連段霆均和秦仁嵩二人,面上都有些怔愣,顯然是頗為意外。

    但很快,段霆均回過神來,撫掌大笑道:「很好,陛下果真是長成了,氣度膽量已然是今非昔比啊!」

    「二位是當真沒有想到,昔日不裡政務,花天酒地的小皇帝,也有今日吧?」段雲亭徐徐站起身來,笑得冷靜而沉穩。

    秦仁嵩突逢這變故,有些手足無措,而段霆均終究是老道幾分,他卻是沉住了氣,笑容裡並無慌亂之色,仍是慢慢道:「為了今日,陛下蟄伏了三年裝瘋賣傻,騙過我等耳目,此舉當真教本王有幾分佩服。」頓了頓,聲音低沉了幾分,「只是陛下大概忘了,縱然你下了這詔書,也不過一紙空文而已。重演三年前的變故,于本王而言,也並不是難事!」他忽然揚聲道,「禁衛軍聽令!將段雲亭拿下!」

    三年前,他便是暗中控制了禁衛軍,方才能在宮中肆無忌憚,隨意殺戮。這也是他此刻能沉得住氣的主要緣由。

    然而三年之後他這一聲喚出,卻並沒有回應。

    段霆均微微有些怔住,複又揚聲喚了一聲,而大殿裡卻仍只是一派沉默。所有人俱是回頭望向殿門,卻並未見到一個禁衛軍的影子。

    段霆均回頭看向面前的段雲亭,目光這才有些變了。

    而段雲亭一襲華美的龍袍,長身玉立於大殿之上,卻是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同他對視著。只不過他眉梢眼角帶著的笑意,此刻已然變得明顯。

    過去的時日裡,滿朝文物沒有一人覺得他像個皇帝;然而此時此刻,他這笑容裡的風華氣度,卻讓人霎然覺得,世上沒有誰能比他更擔得起「君臨天下」這四個字。

    「皇叔,你但凡平日裡對朕少幾分輕視,便不會發現不了,這禁衛軍已早在朕的掌控之中。」段雲亭微微一頓,隨即揚了揚聲,道,「禁衛軍聽令,擒得攝政王並首輔其中一人者,賞金千兩!」

    此言一出,只聽殿外一陣刀槍轟鳴之聲。禁衛軍如流水一般湧入大殿,頃刻便將殿內眾人包圍得水泄不通。沈秋眼見為首之人,正是那日接段雲亭回宮的將軍竇原,起初一怔,隨即會意一笑。

    那日在山谷之中被捉回,只怕也是讓竇原取信于沈霆均,使其放鬆警惕的一計吧,

    殿內亂作一團,大臣們抱頭鼠竄,不知如何是好。

    段雲亭低頭望向段霆均,道:「朕知道皇叔在城外還有千餘人馬,只可惜……」他俯身向前,略略壓低了聲音,笑得肆意,「……遠水救不了近火。」

    若段霆均事先有所防備,尚還能以這幾千人馬做個籌碼,保全自己的性命。然而他太過自大,從不曾把一無是處的段雲亭放在眼中,故這一步棋未先布下,此時他便連退路也無。

    段霆均聞言赫然惱羞成怒,大喝一聲,已然推開身前幾名大臣沖上殿來,出手直取段雲亭。

    沈秋早有準備,將人往身後一拉,自己已然橫劍在胸,攔在前面。

    不料便在片刻之間,沈霆均已然從靴中抽出一把短刀,刀劍相碰,發出極為清脆刺耳的聲響,驚得所有人都循聲望去,然而卻沒有人能近身上前。

    段雲亭在一旁站穩了步子,見狀喝道:「攝政王于靴中暗藏短刀,這居心豈非太過明顯?」按例,任何大臣是不得攜帶武器上朝的,便是佩了劍的侍衛,也只能守在殿外。

    事到如今,段霆均已然什麼也顧不得了。他一心只欲揮開沈秋,將段雲亭斬倒。擒王在手,他便不需有什麼顧慮了。

    沈秋左右抵擋,心知若拼氣力,自己絕不是這段霆均的對手。故她一面護衛著身後的段雲亭,一面于手中小心施以巧勁,化解段霆均的蠻力。

    她一心只想段雲亭趕快跑下殿去遠離危險,如此也好讓她放開些手腳。然而對方偏不走開,反而在她身後「老鷹捉小雞」一般地左右晃悠。

    沈秋急了,怒道:「陛下,還不快下去?!」別的不好說,但她知道段雲亭在武功上的遲鈍程度,決計不是裝出來的。

    段雲亭聞言,似是回過神了幾分。然而正待沈秋鬆了口氣的時候,他卻忽然從她身後跑開,往一側大步奔去。

    眼看著沈霆均立刻棄自己而追他而去,沈秋心裡直罵他沒腦子,人卻也在第一時刻跟著攔了過去。

    沈霆均對她的糾纏頗為不耐,但一時又避不開,便只能匆忙迎戰,下手力道卻越發魯莽,震得沈秋掌劍的虎口都有些微微發麻。

    然而正在思量下一步該當如何的時候,沈霆均的動作卻忽然停住了。

    整個人如同定住了一般,紋絲不動。

    沈秋立刻舉起劍,抵在了他的喉頭。側眼往他身後一看,才算明白了狀況。

    段雲亭手持一把長劍,劍尖閃著凜冽的寒光,直指沈段霆均後頸。見對方不再動彈,他挑起嘴角,慢慢笑道:「皇叔,別以為只有你會藏武器,朕的龍椅後面,刀刀劍劍的可是有一堆呢。」

    沈秋這才明白,他方才忽然跑開,原是拿劍去了。看來這人雖然行事作風不太著調,但卻也比自己想像中的要有心思得多。

    陡然處於劣勢,段霆均的面色這才不加掩飾地難看起來。然而前後被兩把長劍指著,他的境況已可謂是插翅難飛。

    段雲亭對著底下看呆了的禁衛軍們一個示意,後者立刻回過神來,奔湧而上將段霆均綁得跟肉粽子似的,推到了早已被五花大綁好的秦仁嵩身邊。

    段霆均沒有再說一句話,只剩眼底止不住地挫敗和憤然。

    段雲亭垂眼看了他片刻,唇角的弧度慢慢地變得明顯,然而有別於平素的玩世不恭,這笑意裡卻是透著幾分如刀的冷冽。

    「將這二人推出去斬了,」終於,他慢慢開口,聲音裡滿是屬於帝王的冰冷和鐵血,「不得有片刻耽擱!」

    待到二人被拖了下去,他抬起眼,徐徐掃視過大殿。目光之中那判若兩人的沉穩,教所有大臣都暗暗一驚。

    「他二人是何下場,想必諸位愛卿今日也看清楚了。」段雲亭漸漸收了笑意,沉聲道,「對於諸位愛卿,朕便不再計較前嫌,只是日後……還望各位亦是好自為之。」

    「謝陛下開恩!」群臣聞言,當即齊齊跪下。

    「今日便且到此為止吧,」段雲亭拂袖回身,扶著劍,瀟瀟灑灑地在龍椅上坐下,揚聲道,「退朝!」

    兩個字出口擲地有聲,一語落下,仿佛能激起千重浪。段雲亭靜坐在龍椅上,一言不發地看著群臣倉皇退下。眉目深沉,氣勢淩人,竟是一夜之間,便將過去三年所隱藏的鋒芒,盡數地展露了出來。

    沈秋在一旁看著,一時不禁覺得,自己當初果真是錯怪他了。

    然而直到群臣盡退之後,耳畔突然響起「碰」的一聲。

    沈秋一回頭,只見段雲亭甩了長劍,歪歪斜斜地靠在龍椅一側。他用手直拍著心口,一副驚魂未定且極沒出息的表情。

    「哎哎哎,方才真是好險!刀劍這種東西果真不適合朕……還好方才忍住了沒腿軟,否則可就是大失形象了……哎哎哎,哎哎哎……」

    默默地收起讚美之詞,沈秋心下覺得,這人還是不能太高估了……

    次日一早,蘇逸回宮,帶來了兩個好消息。

    其一,段霆均駐紮在城外的一千人馬群龍無首,被他『順路』給收了。

    其二,此行他不負段雲亭所托,帶回了二十三人。

    聽到第一條消息,段雲亭滿意一笑,道:「那麼過段時間,便派你去邊城,將段霆均手裡剩下十萬大軍也『順便』收一收好了。」換來蘇逸一聲哀嚎。

    而聽到第二條消息後,段雲亭倒當真是面露喜色,當即讓蘇逸鋪紙,沈秋磨墨,親筆草擬了他掌權以來的第一封詔書。

    幾乎是文不加點地,便將朝中那些靠依附段、秦二人上位,實則全無用處的官員撤了個乾淨,讓二十三人取而代之。

    這些人來自天南海北,有北齊人氏,有西秦人氏,有南蜀人氏,甚至還有北方異族。後來沈秋才知,原來他們皆是段雲亭在偷溜出宮,四處遊歷的路上,通過各種手段籠絡收服的。

    原來他連出宮遊玩,也不是閑著的……

    沈秋越發覺得,此人心深,只怕是無人能懂。縱然自己這般日夜跟在他周圍,對他所瞭解的,大概也不過冰山一角吧。

    不知為何,每每思及此,心中便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便只在次日,段雲亭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大刀闊斧地撤換了段、秦二人在朝中的殘餘勢力,並將蘇逸帶回來的二十三人盡數任用,各司其職。而原本暗中跟著他的朝臣,也各自加了官,進了爵。

    不過……

    得知消息之後,沈秋憤然推門而入,不平道:「杜煦、蘇逸封左右相,竇原任禁軍統領,便連富貴、榮華也成了千夫長,為什麼只有我還是御前侍衛?」

    說明一下,杜煦是那山谷裡的杜伯,竇原是那日迎段雲亭回宮時的將軍,而富貴、榮華則是他出遊時,趕車的那兩個家丁……

    「是御前侍衛『長』,」此時段雲亭正隨手翻著奏摺,聞言首先糾正了她的錯誤,隨即伸了個懶腰笑道,「怪只怪這麼些時日裡,愛卿將朕伺候得太好了。朕此時已然習慣愛卿伺候,倘若換個人,必然不及愛卿用著順手,必然不利於朕打理政務,必然影響國之社稷,必然危及百姓安樂,必然……」

    沈秋無言地歎了口氣。越發覺得,得同這人理論,無論何時都絕不是一個正確的決定。

    「……所以,愛卿便暫且委屈委屈好了。」段雲亭洋洋灑灑地說了一通,頓了頓,又道,」再者,朕不是已將你下屬十人增至二十人了麼?如此也算是給愛卿升了官嘛!」

    沈秋實在不知該用什麼回他,正無語之際,忽聽宮人來報:「陛下,靜琬公主求見。」

    沈秋詫異道:「靜琬公主?」來了這麼久,還是頭一次聽到這號人物。

    段雲亭筆尖頓了頓,終是放下,道:「便是段楚楚。他父親死後,朕便認她做了幹妹妹,封她為靜琬公主。」

    沈秋聞言「哦」了一聲,當即抱拳道:「臣告退。」說罷轉身便要走。

    「等等。」段雲亭將人喚住,隨即起身走過去,歪著臉打量著她了半晌,才慢慢地笑道,「朕還沒說見不見她,你卻為何這麼急著告退?」

    他這麼一說,沈秋也意識到自己方才的反應似是過激了。然而同他這麼對視著,只覺對方的目光太過洞察,仿佛什麼也瞞不過他一般,不自覺地便垂下眼,避了開去去。

    「便說朕不在,派人送她回去!」段雲亭對著外面揚聲,目光卻仍是留在沈秋面上,眼中漸漸露出幾分玩味的笑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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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8 09:58:0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沈秋還沒被人這麼赤裸裸地看著過,此時縱然面上裝得再淡定,耳根也已經有些發熱。

    「莫非……」段雲亭的目光在她面上又流連了許久,終於開了口。只是距離相隔太近,說話間,口中溫熱的氣息幾乎就噴薄在她耳側。

    沈秋的心跳忽然加快了,她極力地控制著自己,卻仍是本能地想要躲閃。

    然而就在她幾乎要向後退出步子的那一刻,卻聽段雲亭道:「莫非……愛卿是看上朕這幹妹妹了?」

    沈秋一怔。方才心跳頭暈氣短等一系列反應,一瞬間全沒了。

    而段雲亭說完這句話,已經負手踱了開去。一面背身望著窗外,一面口中滔滔不絕道:「愛卿若當真作此想,朕自然是百分之百贊同的,畢竟俗話說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再說了,朕這幹妹妹啊……」

    「陛下多慮了,」沈秋咳了咳,打斷道,「臣並無此意。」

    「哦?」段雲亭聞言回過身來看她,似是十分詫異,「難不成……朕這幹妹妹哪裡教愛卿看不上了?」

    沈秋還有些驚魂未定的,實在沒心思同他糾纏這個問題,便趕緊搪塞道:「豈敢豈敢,是臣高攀不上靜琬公主而已,陛下著實誤會了。」

    段雲亭聞言長長地「哦」了一聲,又笑道:「無妨無妨。不過愛卿若有了心儀的女子,千萬莫要瞞朕,朕定然全力撮合!」頓了頓,壓低聲音,作神秘狀道,「愛卿只管放心,你過去那些『年少衝動』的秘密,朕定然守口如瓶!」

    「多、多謝陛下……」沈秋嘴角抽搐地「謝恩」,心裡悲哀地想,就光這件事足夠他念叨一輩子了吧……但一轉念,實在是怕他以此為由頭把自己調侃一通,便趕緊推說有事,匆匆告退。

    段雲亭斜斜地靠在窗邊,眼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帶著些許倉皇之意。待到門掩上之後,他微微眯起眼,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笑來。

    西秦皇宮內,老皇帝看罷手中奏摺,唏噓慨歎道:「朕當那東齊那小皇帝不成氣候,不料竟當真有些手段。」

    冀封坐在下首,聞言介面贊許道:「且不說他此番兵不血刃地便重掌大權,單論假作懦弱無能之輩隱忍三年,這胸襟氣度,便遠非旁人能及。」頓了頓,道,「父皇,兒臣以為,此時應當遣人去東齊走一遭。」

    「哦?」老皇帝聞言一挑眉,很快卻也頷首道,「我西秦同東齊自打三十年前達成盟約之後,雖一直相安無事,但雙方往來卻也日漸稀疏。東齊此番新主掌權,于情於理,我等應當會會此人。」

    冀封聞言當即起身,拱手道:「兒臣願為使節親往。」

    然而便是在他開口的同時,另一個聲音也說出了同樣的話。

    說話間,冀禪亦是站起身來。他同冀封對視了片刻,低聲道:「大哥乃天子儲君,國之根本,怎可輕易離開國都?出使一事,且由我代勞吧。」

    冀封聞言,有些欲言又止,卻終是沒有說什麼。

    「禪兒說得有理,」老皇帝沉吟片刻後道,「封兒,國中事務如今大半已交於你手,身為太子,你著實不宜擅離。」

    冀封心內也深知此理,只是……

    冀禪明白他心中的顧慮,便道:「大哥若信得過我,便讓我去吧。」

    冀封看了他片刻,終於頷首,道:「那麼此行……便有勞二弟了。」

    二人告辭出了宮門,冀禪看了看冀封,道:「大哥此番……是想親自去尋秋丫頭吧。」

    「果真什麼都瞞不過二弟。」冀封笑得有些黯然,「西秦這邊太久沒有消息,只能冒然一試了。」

    「大哥只管安心留在京中便是,」冀禪出言寬慰道,「我此行若是遇到秋丫頭,便是綁也要將她綁回;若不曾遇到,也定當竭盡全力替大哥探聽些消息回來。」

    冀封被他說得笑了笑,遲疑了片刻,道:「我這裡有一物,二弟此行興許會用得上。今日你且去我府中用晚膳吧,之後,我將東西交付與你,再同你細說。」說罷拍了拍他的肩頭,「走吧。」

    冀禪立在原地看著他遠走的背影,頓了頓,才舉步跟了上去。

    縱然冀封沒有說明,但此物是什麼,他心中卻似乎已然猜到。

    冀禪坐在轎子裡,身形隨著顛簸微微地晃動著。

    自太子府回來的此時,已是月上中天。月光隔窗透入,光陰柔和如紗,將他一半的面容照亮了幾分。

    而他此時此刻正低著頭,神情專注地看著自己懷中之物。

    一個精緻的錦盒。

    片刻之後,冀禪伸出手,慢慢將其打開。錦盒裡,一個鑲著金邊的玉牌,在燭光的照耀之下,泛著圓潤的光澤。

    金玉牌。

    這是西秦、東齊兩國三十年前簽訂盟約時唯一的信物。有金玉牌在手,便可自由出入敵方國境,不受阻礙盤查,這便是所謂的「見金玉牌即放行」。

    若兩國因故生了間隙,在驚動全國之前,國君可私下往來調劑而不受盤查限制,這原本是此規定的初衷。然而兩國之間雖已三十年無戰事,但國君的關係已遠不如其祖輩,盟約本身也在日漸淡化,故這金玉牌便鮮少露面了。

    但有一點是從來不曾改變的:金玉牌,僅僅是世代國君相傳。

    冀封暗中將此物交給他隨行,雖然多少有些壞了規矩,但冀禪心知,縱然表面上平靜如常,實則自打沈秋逃婚而去後,自己這個大哥心內早已亂了方寸。

    只是與此同時他也意識到,冀封太子之身,此時已擁有金玉牌,便說明……老皇帝已然有意傳位於他。也許是一載之後,也許是數月之後,也許,不過幾日之後……

    他忽然發現,自己竟是半點機會也無。

    當真……是半點機會也沒有了麼?

    冀禪將手伸入錦盒內,觸到這冰涼溫潤之物。慢慢托起,用力握在掌心。

    感覺到它慢慢變得溫熱,他靜靜地看著,目光卻是一點點變得深邃。

    忽然就著這握著金玉牌的姿勢,一拳打在車壁上,力道之大,連帶著錦盒也微微晃動起來。

    ——大哥,我……不甘心!

    自打重掌大權之後,段雲亭一改昔日荒唐作風,一夕之間一鳴驚人,成了個勵精圖治,廢寢忘食的聖明天子。

    起初那些朝中舊臣還頗有些不習慣,上朝奏本時都忍不住偷眼看他。然而段雲亭規規矩矩地坐在龍椅上聽著,聽罷內容,准奏的准奏,再議的再議,倒也處理得井井有條。

    於是群臣們紛紛含淚奔相走告:陛、陛下當真轉性了!

    但……這只是表像而已。這一點,沒人能比沈秋更清楚。

    這日退朝之後,她照例站在書案邊,替段雲亭打理奏摺兼磨墨。由於蘇逸當真被派去邊城收繳段霆均留下的人馬去了,故這段時日只剩沈秋一人受段雲亭的折磨。

    身旁沒有外人的時候,段雲亭便恢復了本性。此時他一手撐著側臉,歪歪斜斜地坐在椅子上,雙眼倒還是盯著手邊的奏摺。

    沈秋見他這副樣子,心裡實在很想損他幾句,但忍了忍,終於沒有開口。

    「哎哎哎,這些大臣也真是,朕如此日理萬機,他們還成天給朕找事,」正此時,段雲亭舉起幾本奏摺晃了晃,倒是先說話了,「你看看,趙大人彈劾朱大人強娶民女,朱大人彈劾鄭大人始亂終棄,鄭大人彈劾李大人豢養歌妓卻從不娶親,李大人彈劾葛大人家裡妻妾成群,這葛文忠倒好,直接上摺子說朕該成婚了!」

    沈秋聞言,心想前面幾人彈劾得雖不靠譜,但這葛大人所言卻是在理。你一國之君,如此年紀還不成婚,日後哪兒來的子嗣?但不知為何,這番話她在心底打了個轉兒,卻終究沒有說出口來。

    段雲亭拿眼睛瞥了瞥她,見她並不回話,便把奏摺往桌上一扔,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站起身來。

    「走,隨朕出宮轉轉!」

    「嗯?」沈秋回過神來,看了一眼桌案上堆積成山的奏摺,遲疑道,「陛下,這摺子……」

    「放一會兒不礙事,」段雲亭笑著擺擺手道,「晚上回來,朕熬夜也一定批完,如何?」

    沈秋自然也不能說什麼,便只能換了一身便服,跟著他微服出了宮。

    洛陽城街市繁華,人聲鼎沸。段雲亭一身素白錦緞長衫,外面罩著鑲金邊的碧翠長袍,手裡搖晃著摺扇,此時已然換做一副風流公子的形象。而他姿態閒雅,氣度雍容,卻又絕非一般紈絝可比,故而在車水馬龍裡悠閒地走了幾步,便立刻引得街邊少女紛紛掩口側目。

    段雲亭一臉受用的表情,卻偏生要裝作毫不知情,一邊走還一邊若無其事地感慨道:「哎哎哎,想想過去被人管束著,便連出個宮也要偷偷摸摸。到底還是今日這般自己做主,無拘無束的好啊!」

    沈秋默默地跟在他後面,滿心滿意只覺得他今日這身衣服……實在像極了一顆白菜。

    行至一家教坊前,段雲亭聽聞裡面傳出的歌舞聲,立刻頓住了步子。

    收了摺扇往裡面一指,看著沈秋道:「進去看看?」

    沈秋能說什麼?聳聳肩,只能跟著他往裡面走。

    段雲亭輕車熟路,進了門便尋了個靠窗的上座坐了,搖搖扇子道:「來來來,把你們這裡唱曲兒唱得最好的姑娘叫來!」說罷還一拍身旁的席位,沖立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沈秋一招手,興致勃勃道,「沈兄還站著做什麼,還不趕緊坐下!」

    沈秋僵硬地在他身邊坐下,只覺渾身跟爬了螞蟻似的,難受至極。

    老實說,對於這種鶯歌燕舞的溫柔鄉,她豈止是不曾進去過,便連聽也著實未曾聽過幾回。相比之下,打打殺殺的習武場對她而言,反而更為熟悉。

    很快,侍女端上了酒水和果點。段雲亭啜了幾口酒,滿意地點點頭,複又催促讓歌伎快快上來。

    沒過一會兒,一個淡衣女子抱著琵琶,終是盈盈款款地便走了出來。她在二人面前停下一禮,抬眼見了段雲亭更是不勝嬌羞地一笑。眼中情愫流轉,顧盼生波,看得沈秋登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連骨頭都酥了半邊。

    及至坐下彈琵琶,更是每撥幾個音便要抬起頭來拋個媚眼。多數是沖著段雲亭去的,只在極少情況下偶爾照顧一下旁邊那個「不解風情」的沈公子。

    沈秋低頭看著酒杯裡自己的臉,默默感慨:同樣是女人,差好多……

    段雲亭一邊閑閑地喝著酒,倒是照單全收,熟稔地同那女子眉來眼去了一番。時不時地心生感慨,還偏過頭來同沈秋低聲私語。

    「說實在的,此女曲子唱得一般,為人倒頗有幾番風韻。」段雲亭如是評價。

    沈秋哼道:「她方才媚眼拋得眼珠子都快飛出去了,豈能沒有風韻?」但話一出口,轉念一想,這與我何干?為什麼方才那語氣裡似乎有點……氣憤的意思?

    有些心虛地轉頭看了看段雲亭,對方一面同那女子進行著「眼神交流」,一面還跟著曲兒打著節拍,想來十分忙碌,對自己方才的話應是無暇留意。

    低頭喝了一口悶酒,沈秋覺得自己還是不說話為好。

    不過一曲終了,面對滿場亂飛的秋波,她實在看不下去了。起身推說如廁,便逃也似地來到教坊門口透透氣。

    方一站定,便看見一抹熟悉的身影自面前走過。

    而與此同時,那身影一回頭間,正好同她四目相對。

    沈秋原本想躲,但此時也已晚了,便只得硬著頭皮走上前去,低聲道:「靜琬公主。」

    段楚楚看了看她,複又移開目光望向她身後的教坊,末了垂下眼去,慢慢道:「他……在裡面?」

    此番相見,她竟好似驟然變得成熟了許多,過去眉間眼底那天真無憂的神情,此時已是蕩然無存。

    「是。」沈秋只得如實相告。

    段楚楚聞言自嘲地笑了一聲,沒有說話。

    沈秋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二人正尷尬之時,卻感到一隻從後面手拍在自己肩頭。

    剛一回頭,便見段雲亭走了過來,嬉笑道:「沈兄,正奇怪你怎麼突然沒了影子,原是勾搭上了……」

    話音在看到段楚楚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陛……」段楚楚靜靜地同他四目相對,一個字喚出口,似覺不妥,便只是沉默下去。

    段雲亭定睛看了看她,很快收了手,展開摺扇,若無其事地笑道:「看來趁著今日天氣好出來轉悠的,倒不止我一個。楚楚怎麼也有閒暇出來逛逛?」

    段楚楚聞言並不作答,只是抬眼看著他,目光裡有恨意也有不甘。

    段雲亭分明看在眼中,卻只是移開目光,轉眼望向她身後跟隨著的一男一女。心知應是侍衛並丫鬟,便沉聲道:「今日公主既出來散心,你二人便需務必盡到護衛之責,若有半分閃失,唯你們是問。」

    二人對視一眼,不能叩拜,便只能低低道了聲「是」。

    段雲亭這才收回目光,看著段楚楚恢復了笑意,道:「既然難得出了宮,便多去幾處走動走動。有他二人跟著,我便也放心了。」說罷對沈秋一個示意,便要有意要走。

    「四哥!」段楚楚卻忽然叫住他,以一種沈秋不曾聽過的稱呼。

    段雲亭驟然停住了步子,卻沒有回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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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8 09:58:14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早知……會有如今恨你的一日,」段楚楚看著他的背影,一字一句說得艱難,末了語聲之中竟是添了哽咽,「當初……當初這第一聲『四哥』,我便不該喚出口……」

    段雲亭沒有動,只是低下頭,輕笑一聲,慢慢道:「段霆均雖於我是敵,然而收你養你多年,於你的恩情我也自然明白。此番雖已封你為公主,卻也知這遠不能彌補你的喪父之痛。你若恨我便恨吧,這……本是常理。」說罷他不再停留,舉步便往前走去。

    段楚楚淚流滿面地在原地立了片刻,才慢慢轉身離去。

    沈秋立在原地看了她片刻,方才轉身意欲跟上段雲亭。回過身卻發現對方已然在長街的一頭立定,目光定定地落在段楚楚離去的方向,似已久久未動。

    她看著他,慢慢地走了過去,說不清心中是怎樣的感覺。

    眼見著段楚楚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之中,段雲亭收回目光,這才發現沈秋不知何時已然立在一旁,正有些出神地看著自己。

    段雲亭頓了片刻,忽然「唰」地一聲展開手中摺扇,轉過頭沖她揚眉一笑,道:「沈兄可是也覺得在下玉樹臨風,英俊過人啊?」

    沈秋猛然回過神來,匆匆收回目光,不自然地咳了幾聲。覺得有些窘迫,卻又不願落了下乘,便終於將埋在心底的話說出口道:「段兄著實自作多情了。實不相瞞,段兄今日這身行頭……實在很像一顆翠綠欲滴的白菜。」

    這偶爾的回擊來得分外犀利,段雲亭蒙受打擊,臉也跟著綠了綠。不過幸得生而面皮厚,很快無所謂地聳了聳肩,搖頭晃腦道:「在下明白你是因為心中嫉妒,沈兄不必隱瞞。」

    沈秋不以為意地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二人之間有那麼一刻的空白,似是心照不宣地沒有提及方才的事。

    然而沈秋卻終於沒有忍住,開口打破了沉默。

    「那靜琬公主……對你並非是一廂情願吧?」憶起段雲亭方才望向遠處的神情,這個念頭便在心中盤旋著,揮之不去。以至於她是如此急於求證,卻又在心頭寧肯得到否定的答案。

    而段雲亭聞聲低頭看了看他,笑了笑,卻直言道:「實不相瞞,我確實……有過要娶她的念頭。」

    縱然早已猜到,但聽聞此言,沈秋心頭仍是止不住地一震。她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道:「果然……」

    「不過……」段雲亭收回落在她這裡的目光,抬起眼望向遠方,神情略微有些恍惚,「……那已是我登基前的事了。」

    沈秋看清了他眼底一閃而過的黯然,本想追問下去,猶豫之下,卻終是沒有開口。

    並非不方便追問,只是忽然……不願知道而已……

    「沈兄在想什麼?」而段雲亭卻驀地扯了扯她的手臂,偏過頭來看她。

    沈秋不得不極快地收拾起莫名的情緒,搪塞笑道:「只是沒想到,段兄也是個情種。」

    「過獎過獎,我若是情種,此刻便該妻妾成群了。」段雲亭搖搖扇子,不以為意。眼見天邊日已西斜,便道,「時候不早了,趕緊回去吧。哎,書房裡還剩著一堆奏摺……」

    然而他自顧自地走出兩步,卻意外地發現沈秋沒有跟上。

    回身正欲催促,一回頭,卻發現沈秋正怔怔地看著前方。眼光裡有震撼,有訝異,有難過,有驚喜……太多情感混在一處,已非言語所能形容。

    這樣的神情,是自打相遇以來,段雲亭從未見過的。

    段雲亭快步走過去,伸手覆住她的手背,道:「怎麼了?」

    沈秋身子一抖,這才回過神來。她驀然抽了手,複又朝遠處看了看,這一次,神情裡只剩下了失落。

    「沒事。方才一時走了神,這便……趕緊走罷。」她低垂下頭去,笑了笑,但到底有些勉強。

    說罷也不等段雲亭,便匆匆離開。

    段雲亭立在原處,回身朝她方才目光所及的方向望去,卻見人流如潮,縱是當真有過什麼,此刻也已然了無痕跡了吧。

    他收回目光,低頭看向自己的掌心,搖搖頭,有些自嘲地笑了一聲。

    段雲亭雖承諾回宮之後要批閱奏摺,然而事實證明,他遠遠低估了那一堆奏摺所需的時間。

    時已三更,他對著剩下的十餘本奏摺,大大地打出了今夜的第二十個呵欠,淚眼婆娑地轉頭看向沈秋。

    沈秋立在一旁替他整理著批好的奏摺,神情卻分明有些心不在焉。段雲亭看在心裡,卻只做不知,片刻之後忽然撂下攤子起身道:「哎哎哎,朕困得字都認不清了,這些……呃……且留到明日再批吧!」

    沈秋知道以他的德行,說出這話不過是遲早的事。聞言一點沒訝異,只道:「明日還有早朝,陛下龍體要緊,既如此,便趕緊去歇息吧。」

    然而段雲亭卻未立即離開,卻是看著她問道:「今夜可是你宿值?」

    沈秋搖頭否認,道:「臣理好這些奏摺便也該回去了。」

    段雲亭「哦」了一聲,卻仍未走,在原地立了片刻,忽然一把按在沈秋面前的一遝奏摺上。

    不過,此時沈秋的手也正搭在奏摺上。於是,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總之他的手便「剛好」按在沈秋的手背上。

    沈秋本能地要抽手,但轉念一想,一個大老爺們被人抓了手,反應太激烈或許反而不正常?也許……他只是不小心按偏了位置?於是她忍了忍,沒有動,只是貌似淡定地抬眼看向段雲亭。

    段雲亭眯起眼,微微前傾了身子,細細打量著她的神情。過了一會兒問道:「今日在街上,你看見什麼了?」

    沈秋一怔,本能地垂下眼道:「沒什麼。」

    段雲亭聞言卻笑了,道:「你看看你這丟魂落魄樣子……能瞞得過朕麼?」

    沈秋不答,只是暗暗覺得他這話怎麼聽著怪怪的。

    「哎哎哎,像朕這麼關心臣下疾苦的皇帝,天底下哪裡找啊?偏生有人還如此不領情。」段雲亭待了片刻,無奈聳肩道,「罷了罷了,你若不願說,朕也逼你不得。朕先去歇息了,你也早點回去吧。」

    說罷收了手,在沈秋肩頭拍了拍,伸著懶腰轉身出了門。

    見段雲亭離去,沈秋心底才算是鬆了一口氣。她低下頭看著面前成摞的奏摺,指尖用力握住,心思卻已然南轅北轍。

    她從未想過,不過是看到一個同冀封相似的背影而已,自己竟會產生如此之大的震撼。

    不知為何,只是那一眼,便仿佛戳中了心底某一個最柔軟的部分,教她頭一次地,竟有些動搖。

    她不禁懷疑,當初那貿然離去的做法,究竟是對還是錯?不禁會想像,日後如若再見冀封,二人之間會是怎樣的情形?

    如果白日那見到的背影當真是他本人,自己是否會就此跟著他離去?

    思緒有些淩亂,牽扯出無數疑問卻又無法作答。心下卻也知道,落葉終究歸根,逃避不過一時之舉。縱然在此地已暫時落了足,自己卻終有回去的一日。畢竟此處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到底不是自己的歸屬。

    卻不知為什麼,心底竟有了一絲不舍。

    她轉過身,靠坐在桌案上,低低地歎息一聲。

    而房門外,段雲亭側身靠在窗畔,透過紙窗的縫隙看著房內的情形,面色是少見的深沉。

    由於昨夜的消極怠工,段雲亭次日在朝上便可謂舉步維艱。

    工部尚書最先上前奏道:「陛下,前日大雨,不少宮殿出現漏水現象。關於修繕宮殿一事,臣前日已然在奏摺說明細則,不知陛下以為如何?」

    段雲亭愣了一下,在腦中實在想不起此事,便含糊笑道:「呃,此中預算朕覺得尚還有些不妥……再議、再議吧!」

    那工部尚書不依不撓,又道:「陛下請三思!房屋漏水,室內潮濕,必將危及六部裡存放的資料帳簿。臣摺子裡所列的預算已然不能再低,若是再議,這般拖延下去,恐有不妥啊!」

    段雲亭私下只怪自己平日太隨和,把這些大臣都慣壞了,一個個都是直言犯諫的,脾氣還死倔。但他也知道,就此事而言,確實是自己的一時偷了懶,故回話的時候底氣便有些不足。

    「既然何大人這麼說了,那退朝之後你且來朕禦書房一趟,個中細則,咱們君臣二人再細細商議一回。」心下盤算著到時讓那工部尚書在門外待上三炷香的時間,自己趕緊看罷了奏摺再同他商議。

    但不幸的是,工部尚書方才作罷,戶部侍郎又站了出來,道:「陛下,減輕賦稅,勢在必行!只是不知為何,臣上的摺子,久久不見批復?」

    段雲亭暗暗頭痛。這人是出了名的諫臣,耿直到段雲亭都有些怕他。好在他平素面皮厚,反應快,縱然被陡然這麼問了,還能鎮定地清了清嗓子,裝作成竹在胸的樣子道:「劉大人所言極是,賦稅一事乎關朝廷安危,百姓疾苦。太重,則國庫空虛;太輕,則民生不濟;說起來,朕確是早有減稅之意的。劉大人摺子上所言耿直懇切,詳盡周到,正中朕的下懷,只是此事事關重大,容不得半分疏忽,故也不可急在一時。須得細細商議之後,再作決定。所以此事……劉大人若還有什麼提議,退朝之後同朕細說如何?」

    那劉大人聽聞此言,也只得依言歸列,然而退下之後過了很久才發現:陛下方才雖是說了一大通,可他具體到底說什麼了?

    應付完了各路大臣,段雲亭一見退朝,不由悄悄抹了一把汗。

    然而回到禦書房還沒坐穩,那些朝堂上被他「私下約見」的大臣已然接二連三地求見。

    心下感歎大臣們如此積極自然是好的,可問題是皇帝只有一個啊!

    哀歎了幾聲,段雲亭趕緊下令,傳沈秋進來給他打下手。

    當沈秋撥開重重大臣擠進門後,眼見段雲亭對著一桌奏摺焦頭爛額,抓耳撓腮的樣子,便當即明白了此刻的情形。

    她忍住笑道:「看來陛下今日過得十分充實。」

    段雲亭見她幸災樂禍,不滿道:「愛卿何來這麼多廢話?身為堂堂御前侍衛長,怎能眼見朕置身於水深火熱而不顧?還不快給朕幫襯幫襯!」

    然而沈秋卻沒有動,她立在原地頓了頓,看著段雲亭桌上亂七八糟的摺子,皺眉道:「這麼些摺子,想來陛下一時也看不完吧。便縱是趕著看過了,想來也不容得仔細思量,不如還是請各位大人先行回去,改日再商議吧。」

    而段雲亭怎會不知自己親手挑揀出的那幫臣子是何等的牛脾氣,聞言不以為意地哼道:「愛卿說得如此容易,便替朕去請請?」

    他本不過無心之言,不料沈秋一頷首,竟當真轉身走出門去。

    沈秋出了門,先急急對門外守候的宮人道:「快!快傳御醫來,陛下有恙!」待那宮人火急火燎地走了,她才轉向等待著的群臣,清了清嗓子歎道:「實不相瞞,這些時日陛下身子多有不適,怕耽誤朝政,才不讓各位大人知曉。臣以為,陛下龍體為上,各位……可否改日再來?」

    眾臣皆知陛下這位御前侍衛長,平素話不太多,然而對陛下忠心耿耿,在朝中口碑卻是不錯。加之沈秋說話的時候,神情極為誠懇,末了還深深地斂起眉,想來是十分憂慮的。

    他們隱約回想起段雲亭在朝上頻頻抹汗,面色不佳的情景,慢慢有些恍然。便不再強求,只留下一句「自然是陛下龍體要緊,臣告退了」,便紛紛告辭離去。

    看著眾人離去,沈秋對身旁的另一個宮人道:「待會兒御醫來了,便說陛下已然無恙,讓他不必進來了。」

    說罷聳聳肩,在那宮人訝異的目光裡轉身進了門。

    返回書房時,段雲亭正躲在門縫裡偷看著外面的情形,見她真把人統統騙走了,不由得唏噓地歎道:「嘖嘖嘖,這麼快便深得朕之精髓,沈愛卿不枉是朕身邊的人。」

    沈秋心道這跟你那些損招比起來,完全是小巫見大巫吧?不過轉念一想,這段雲亭大事上心眼重重,深謀遠慮,遇到此等小事卻反而呆頭呆腦,死心眼不懂變通,不由又覺得有幾分好笑。

    只是她忽然發現,自己方才那一招……怎麼好像很有段雲亭的風格?

    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麼?

    她趕緊咳了咳,否認掉這個想法,走過去替段雲亭把亂七八糟的奏摺整理在一起,催促道:「陛下還是速速把這些摺子看了吧,今日又送上來了十幾本。這裝病的辦法,瞞不了多久。」

    段雲亭沒辦法,只好老老實實地開始看奏摺。

    不過這也只是暫時的……

    起初的情形,還是段雲亭坐在書案前,沈秋伴在一旁替他磨墨理奏摺,但到後面坐在書案前的卻變成了沈秋,而段雲亭則是懶懶地靠在軟榻上。

    不過他二人都並未閑著。

    「陛下,鴻臚寺胡大人請求告假一月。」

    「准了。此事他同朕說過太多次了,嘴皮子都要磨破了。朕若不答應,還得受他嘮叨。」

    沈秋提筆朱批一個「准」字。

    「陛下,吏部白大人彈劾禮部閔大人受賄五百兩白銀。」

    「哦?竟有此事?膽子不小啊!且按下,交給刑部去查查。」

    沈秋把奏摺放在桌角的另一邊。

    「陛下,右丞相蘇逸已將段霆均兵權盡數收回……」

    「不錯不錯,告訴他鎮守邊城的將軍朕心中已有人選,過些時日便派遣過去。」

    「丞相還說,善後事宜太多,他懇請三個月後歸返……」

    「不准!以為朕不知道他是想趁機在外面玩玩?讓他下月初回來!遲了朕罰他俸祿!」

    沈秋提起筆,頓了頓,在奏摺上一筆一劃地寫道:「若是下月初不回,便罰你做御前侍衛長。」然後默默地放在一旁。

    「陛下……」隨後她拿起一本新的奏摺,展開。然而這兩個字出了口,話音卻戛然而止。

    這奏摺是由禮部尚書所上,而裡面夾著的,卻是轉呈西秦使者的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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