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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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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淡抹濃妝 -【朕與將軍解戰袍】《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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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8 09:58:28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段雲亭待了半晌沒有聽到動靜,不由得坐起身來看她。卻見沈秋握著摺子,雙眼直直地盯在上面,神情有些異樣。

    他沒有說話,只是站起身來,走到她背後站定。

    俯下身子,眯起眼,視線從她的肩頭越過,看向那奏摺。

    身後緊靠而來的觸感,讓沈秋忽然回過神來。本能地一顫,卻發現段雲亭正極近地貼在她身後,教人退無可退。

    她只能往前縮了縮,收斂起心神。心下只道,這姿勢雖是曖昧了點,但若是男子與男子之間,倒也無妨……無妨……吧?

    「哦?西秦二皇子要來?這倒是件新鮮事。」片刻之後,段雲亭的聲音貼著耳畔響起。

    沈秋只能頷首,道:「初定於兩個月之後。」

    「讓朕仔細看看。」段雲亭忽然伸手握住奏摺的一角。沈秋原以為他是要將奏摺裡夾著的書信拿過去,誰料他只是扶著一角,便就著這般動作眯著眼慢慢看著。

    他人比沈秋高大幾分,又正俯著身子貼著她站著。自她身後這般伸出手,恰好便是一個類似於環抱的姿勢。

    感到他濕熱的呼吸清晰地灑落在自己脖頸處,帶著溫度的心跳仿佛也隔著衣衫隱隱透了過來,沈秋僵硬到幾乎無法動彈。只覺所有的知覺仿佛都集中在了相貼的那處,那裡每一分細微的動靜都足以牽動全身。

    而段雲亭卻仿佛毫不知覺,只是分外認真地看著那奏摺。時不時地還前傾一下身子,似乎是遇到了看不太清楚的地方。

    他此刻的表情可謂是從未有過的正直嚴肅,除卻看奏摺的速度比以往慢了太多以外,單看他面上的神情,是決計不會教人想到別處去的。

    而沈秋的一分一秒卻忍得格外艱難。她不住地催眠著自己「你是男人你是男人你是男人」,但心跳還是止不住越來越快,幾乎要蹦出胸腔來。

    「陛下……可看清楚了?」捉摸著段雲亭這短短的奏摺看了快一炷香的時間,沈秋終於忍不住了,開口問道。

    「嗯。」段雲亭無比鎮定地收了手,直起身子,似是仍在沉思,「愛卿你說,西秦同我東齊已有三十年未有往來,這西秦二皇子忽然來訪,會是為了什麼?」

    這話一時讓沈秋忘了方才的尷尬,腦中飛快地閃過一個念頭。只是她又極快地將其否認,畢竟若當真為了尋她而來,來的該是冀封,而非他二弟。

    只是,想起昨日她於街上看到的那極似冀封的背影,沈秋一時又陷入了沉默。冀封的氣度風姿,極少有人會像到讓她錯認的地步。莫非那身影……會是冀禪?只是距這奏摺上所言的時間分明還有近兩個月,他卻為何提前來此?再者,西秦皇族來此,又何必隱瞞身份,來得如此無聲無息?

    否定掉心頭的那一絲懷疑,沈秋覺得,或許當真是她多慮了。自己離開西秦來到東齊的消息,或許冀封根本不知。也許,他早已放棄了尋找自己。

    如此,應當是最好了。待到他真正釋然甚至淡忘的那一日,自己也才能回到西秦,心平氣和地同他將一切都說明白。

    「愛卿在想什麼?」段雲亭忽然的問話,將她從沉思中拉了回來。

    沈秋趕緊低頭清了清嗓子,道:「臣在想,西秦二皇子此番前來,或許便正是為了改善兩國久無往來的狀況。如此,應是好事一件。」

    「確是如此。」段雲亭頷首,卻忽然發現沈秋話音落了,神情似乎又有些飄忽。

    故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無聲地看著對方。

    方才沈秋看著奏摺時,眼底閃過的瞬間驚惶,他不提起,並不代表並未看出,也不代表著,他不好奇,不在意。

    不過,他一向便是個沉得住氣的人。有些事,並不急在這麼一時。

    次月初,蘇逸風塵僕僕地自邊城而返。

    段雲亭見他回來,訝異之中也不忘了損他幾句,「蘇愛卿此番怎生如此聽話?莫不是這些日子玩過火了,手頭當真拮據得緊了?」

    蘇逸初聞此言頗有些莫名其妙,然而回憶起奏摺裡那奇奇怪怪的話,又看了看一旁沈秋忍笑的神情,以他之聰明,當即便明白了其中原委。

    於是他不緊不慢地從懷裡掏出段雲亭批復的奏摺,遞了過去,表情十分認真。

    「實不相瞞,臣是因了這句話,才火速趕回的。」

    段雲亭狐疑地伸手接過,低頭一看,立刻被上面的字被噎得半晌說不出話來。末了只能伸手點點沈秋道:「哈,好你個沈丘,敢假傳聖旨啊!朕要罰你做十年御前侍衛長!」

    沈秋聞聲急忙跪下,惶恐道:「陛、陛下饒命!陛下還是讓臣蹲大牢去吧!」

    段雲亭看蘇逸一臉憋笑的神情,不以為意道:「做朕的御前侍衛長乃是爾等的榮幸,旁人求還求不來!哼,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三人鬧了一通,蘇逸忽然想起了什麼,才提起正事道:「臣聽聞……西秦二皇子冀禪下月底要前來出使?」

    「確有其事。」段雲亭恢復了正經,餘光瞥了瞥一旁的沈秋,道,「此事朕已派人開始著手準備。」

    沈秋可以感覺他投來的目光,然而但她望過去的時候,對方卻已然若無其事地挪開視線。

    她遲疑了一下,沒有說話。

    若說那日陡然看到冀禪要來的消息時,一時只是震驚不已,那麼時至今日,心中所剩的,大半已是矛盾和猶疑。

    因為她明白,兩條截然不同的路已然擺在自己面前:繼續留在東齊,或者隨他回西秦。

    念及後者,沈秋只覺得無論心底已做好了怎樣的準備,這一刻來得似乎仍是早了些。

    或許她只是不知該如何做好準備,去重新面對冀封。

    說來以她的性子,絕不是這般優柔寡斷之人,卻唯獨在冀封一事上,總無法果斷。

    也許是因為她心中知道,從小到大,唯有這麼一人,會對自己的一切毫不介懷地包容。也正因如此,自己在逃婚之後,每每想起他,心中便湧起揮之不去的愧意。

    正暗自沉吟間,忽聽蘇逸道:「東齊與西秦久無往來,這冀禪此番無征無兆地便來出使,臣只覺得……」話未說完,聲音便低了下去。

    段雲亭知道他生來比旁人多個心眼,便笑道:「久無往來,也終有破冰的一日。朕知你心頭少不了重重顧慮,只是此番是他來我東齊境內,若當真有何不軌之舉,又怎能逃得過朕的耳目?」

    蘇逸心知段雲亭也不是糊塗之輩,既已著手準備,便不會想不到這一層。於是他稍稍釋然了幾分,道:「既如此,想來是臣多慮了。」

    「不如這樣,」段雲亭沉思片刻後,忽然挑眉一笑道,「既然愛卿對此事頗為掛心,不如此番接待來使一事……便交給愛卿主持吧!」

    蘇逸一聽頓時苦了臉,心道這便是所謂的自作孽不可活啊!

    並非他不願幹正經事,而是朝中人人皆知,戶部那幾個尚書侍郎無一不是分斤撥兩的主兒。雖然好處是由他們管著錢糧的這些時日,每一筆帳目記載得清清楚楚,誰也別想從他們手裡貪污濫用一分一厘,但更麻煩的是,遇到正常開支每每需要撥款撥糧的時候,也得同他們軟磨硬泡好幾回。哪怕是段雲亭下了聖旨,人家也能從帳目裡捉蟲似的挑出些「鋪張奢靡」之處來,一遍兩遍三遍地上疏。

    蘇逸知道段雲亭也是被那幫耿介的大臣弄得沒法子了,才把燙手的山芋直接扔了過來。如此他倒好,落得一身輕鬆,自己以後的麻煩卻是少不了了。

    畢竟這迎接來使一事事關國北齊西秦兩國,雖不可鋪張,卻也不能過於摳門,損了國威。蘇逸悲哀地想,自己以後可有的磨了。

    但底是推拒不得,便只得訕訕地拱手領命。

    段雲亭笑得燦爛,聞言頷首,還不忘在他肩頭拍了一拍,鼓勵道:「蘇愛卿舌綻蓮花,口若懸河,對付那幾個老頑固決計不在話下!朕看好你喲!」

    蘇逸對他無話可說。默然片刻,忽地靈機一動,道:「臣有一事相求!」

    「何事?」段雲亭挑眉看他。

    蘇逸抬眼瞥了一眼沈秋,道:「臣懇請陛下借沈大人一用!」

    段雲亭也跟著瞥了一眼沈秋,道:「你要他有何用?」

    蘇逸不緊不慢道:「沈大人原是西秦人氏,故而對西秦國情,飲食並生活等習慣均十分瞭解。此番接待西秦來使,我等若要做到盡善盡美,這其中細節便絕不可有所閃失!」

    段雲亭心下雖不願,但見他說得如此義正言辭,又無法反駁,沉默了片刻便只能道:「那……借一個月吧。」

    「一個月不夠,」蘇逸搖首,正色道,「直到使臣離去為止。」

    沈秋在一旁啞口無言,心道自己不過開了個小差的功夫,怎麼就被人討價還價地商量著要去買了?但聽到蘇逸最後半句話,她忽然意識到不對,便趕緊出口道:「不可!」

    「有何不可?」段雲亭蘇逸二人同時回頭道。不同的是,蘇逸依舊掛著那公事公辦的臉,而段雲亭眼底倒似帶著幾分玩世不恭的笑意。

    沈秋心道自己若是在冀禪面前晃悠哪怕一下,此番便是不想回,也得回了。遲疑了一下,她扯著理由吶吶道:「臣在陛下身邊已久,若離開的時日過長,此處恐怕要落下不少事務,便且……一個月罷,一個月足矣。」

    她話音剛落,段雲亭便得意道:「嘖嘖嘖,蘇愛卿你聽聽!沈愛卿果真是向著朕的,果真是離不開朕的!」說罷還轉向沈秋揚眉道,「對吧?」

    沈秋只能「呵呵呵」地裝傻。

    蘇逸見狀便也只能放棄,搖搖頭道:「那便依沈大人所言罷。」說罷對段雲亭一拱手,順勢把沈秋一拉,道,「那臣今日走馬上任,這便將沈大人帶走了。」

    段雲亭似乎是沒想到這一出,聞言一驚,道:「你……」

    沈秋對他聳聳肩,作無奈狀,隨即轉身開開心心地隨蘇逸離開了。

    二人推門而出,走在回廊裡,她對蘇逸笑道:「大人這是看我太過勞苦,有意救我於水火之中麼?」

    蘇逸全無所謂地笑道:「哪裡哪裡,我這是公事公辦。」

    沈秋盯著他看了看,終於道:「實則蘇大人對北齊出使一事,還是存有顧慮吧?」

    蘇逸轉頭看她看他,眯起眼笑道:「看來沈大人倒是十分瞭解在下。」

    「豈止我一人,」沈秋心下只覺得他君臣二人笑起來,實在是一個德行,歎了歎道,「陛下若不曾看出你這層心思,又怎會當真答應讓我離開一個月?」話一出口,暗暗覺得怎麼有些怪怪的,便一時沒說話。

    而蘇逸似乎並未掛心,沉吟了片刻,卻忽然問道:「你在西秦生活多年,可知那冀禪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沈秋聞言一時沉默。冀禪此人,自己過去出入宮中時,雖也同他打過許多照面,然而論起二人之間的真正往來,卻著實是屈指可數。

    並非她不理會冀禪,而是對方為人太過沉默疏離。雖是時常與冀封同出同入,然而若說冀封如同一潭溫潤柔和的水,那冀禪便是他身後一塊不可觸碰的冰。

    雖是兄弟二人,性格卻是差之千里。

    沈秋沉思片刻,道:「冀禪此人……性格有些清冷孤僻,同太子冀封倒是關係密切。」言及此,她話音頓了頓,笑道,「只是我雖是西秦人,卻也不過區區一個庶民,對皇族之事也不過略有耳聞而已,各中細則只怕也不甚明瞭。在西秦習俗一事上還能略盡綿薄之力,於此事……實在愛莫能助了。」

    蘇逸聞言看了看她,很快一笑道:「無妨無妨,我也不過隨口問問而已。」

    既然已經被「借讓」出去,就終於不用被段雲亭鞍前馬後地折騰了。至少,可以落得一個月的清閒。

    ——如果你當真以為如此,那可就太天真了。

    最初的十日裡,沈秋也是這麼以為的。然而便只在第十一日,在她同蘇逸商量儀仗佈置的時候,段雲亭不甘寂寞的聖旨,便穿過大半個皇宮,遙遙地來了。

    見頒旨的宮人火燒屁股一般地匆匆步入殿內,口中直喘著粗氣,二人俱是一驚,心道莫不是宮中出了什麼大事?便趕緊起身,恭恭敬敬地垂首站定,等待宣旨。

    「沈——丘——接——旨!」然而,只聽那宮人用尖細而高亢的聲音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今日批閱奏時,忽覺腹中饑餓。沈愛卿速去巧手閣購杏仁酥三盒,天黑前務必送至禦書房,不得耽擱!——欽——此!」

    話音飄飄然落下,蘇逸沈秋二人對視一眼,蘇逸忍俊不禁,沈秋欲哭無淚。

    「沈大人,還不快快起身接旨?」那宮人將聖旨卷好,看著她無比鎮定地道。

    「臣……謝主隆恩。」沈秋哀歎一聲,只能認命。這種大張旗鼓宣聖旨只為讓她買杏仁酥的事,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段雲亭幹得出來。

    「陛下反復交代過,此事萬分緊急,還請沈大人速速動身吧。」那宮人面不改色地留下這麼句話,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眼看著離天黑也沒多少時候了,沈大人還是快去吧,我給大人放幾個時辰的假便是。」宮人走後,蘇逸在一旁揶揄道,「看陛下這情況,怕是餓得不輕。若是遲了,這罪責定然不輕。」

    沈秋橫了他一眼,不予理會。她如何不知,段雲亭若是當真要那杏仁酥,隨便派個宮人去,此刻東西都已然在路上了。橫豎是幾天沒人折騰了,心裡空虛得緊吧。

    無奈之下,她匆匆換了身便服,便往宮外去。心道自己什麼時候連宮外採購這一茬都趕上了?雖然只是個御前侍衛長,但在段雲亭身邊這麼久,細細算來,還有什麼是她沒幹過的?

    心中憤憤然了一陣,便只想趕快將東西買回去交差了事。然而事與願違,待到沈秋歸返的時候,不僅天已黑了,而且她兩手還是空空如也。

    不過身後倒是跟了兩個兵卒模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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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8 09:58:40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事情還要從那巧手閣門口,沈秋剛買好了三盒杏仁酥這裡說起——

    彼時方教那店家將東西包好,沈秋忽然聽到身後傳來陣陣打鬥之聲。她生性便對刀兵一類的事物分外敏感,一回頭,便尋到了聲音的來源。

    不遠處,有兩個人正你來我往,打得熱火朝天。動靜極大,引來周遭許多人小心翼翼地圍觀,卻不敢上前阻攔。

    沈秋見狀,匆匆付了銀子,便提著杏仁酥往那邊走去。

    及至走得近了,她才看出二人出手非凡,觀其路數,應是行伍中人。而能在京城裡自由走動的,是只有九乃是宮中禁衛軍。

    若當真是禁衛軍當街鬧事,這可成何體統?沈秋本能地便意欲上前,將二人拉扯開來。然而低頭看了看手中易碎脆弱,又金貴非凡的杏仁酥,她猶豫再三,終是找了個牆角,把東西放下。

    然後她撥開人群,縱身便躍至二人中間。

    那兩人糾纏得不分你我,正是拳腳相加之際,只覺腕上一痛,不由得紛紛退開一步。再一抬眼,只見面前已站了個蒼藍袍子的人。

    其中一人似是認出沈秋來,怔了一怔,沒有說話。而另一人見她身長不盈七尺,容貌觀之亦是清秀文弱,便頗為不屑地冷哼一聲,道:「你是何人,但敢阻攔本大爺?」

    沈秋聞言笑出聲來,道:「你是何處的大爺?」派派後花園燕燕。為您整理收藏

    那人一拍胸脯,怒道:「便是你家的大爺!」說罷一躍而起,直撲向沈秋。

    眼看著人便近在眼前,沈秋一個側身,堪堪避開了這一擊。然而在那人一招落空,略為放鬆警惕的瞬間,卻忽地反手握住他的臂膀,一扣,一拉,一扭,施以巧勁,那人便應聲摔倒在地,還是個狗啃泥的姿勢。

    沈秋一撩衣擺,抬起一腿踩住他後背,那人便再也站不起來。

    此時人群中已然爆發出陣陣驚歎唏噓,甚至是叫好之聲。縱然他們並不清楚這三人是為何而打鬥,但便就是那瘦弱之人手上乾脆俐落的功夫,也足教人歎為觀止了。

    沈秋方才打得太過投入,此刻才忽然意識到自己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不由得收斂了幾分。她素來便有這個毛病,平時沉默寡言,只愛在心裡腹誹,然而一但同人比劃起來,便雙眼放光,容易忘我,那氣勢便渾然換了一個人。

    低聲咳了咳,她沉聲問那人道:「你可是禁軍中人?」

    那人一愣,脫口而出道:「你是何人?如何知道?」

    這時方才同他打鬥的另一人已然走上前來,道:「他……是陛下身邊的御前侍衛長,沈丘沈大人。」

    此時輪到沈秋一愣,轉頭看他,道:「你是何人?如何知道?」

    然而待到看清那人的面容時,她表情變得複雜了許多。

    這人便是她手下為數不多的二十來個御前侍衛的其中之一——趙挺。

    經此事一鬧,沈秋押著這兩人回宮時,天已經黑了。

    段雲亭一聽沈秋歸返,當即興衝衝地站起身來。然而一見她身後還跟著兩個人,面色頓時垮了下來。準備好譴責她耽誤時辰的一套話,也只能暫時吞回去了。

    面色不善地掃了一眼那兩人,段雲亭清了清嗓子,對沈秋道:「這二人是哪兒來的?」

    「這二人在街市上鬥毆,」沈秋指著其中一人道,「此人乃是禁衛軍的一員,名喚成渝……」

    段雲亭不耐打斷道:「禁衛軍犯事交給竇原處置便是,朕何須事必躬親?」

    沈秋無奈地指了指另一個,道:「可這另一個……是臣手下之人……」御前侍衛乃是直屬于段雲亭,故此事必須由他親自發落。

    段雲亭沒辦法推脫,只得眯起眼盯著那人看了看。過了片刻,似是想了幾分,便伸手點了點他道:「哦,你是那個……趙……趙什麼來著?」

    那人道:「在下趙挺。」

    段雲亭走回禦案後坐下,擺出一副縣官模樣道:「那便說說……你二人為何當街鬧事?」

    那趙挺苦著臉道:「我和朋友在酒館喝酒喝得好好的,此人從我身旁走過,忽然撞我!」

    成渝聞言立即辯解道:「我當時多喝了幾杯,足下不穩。並非有意為之,你又何必出口成髒!」

    「誰說你……」

    「你明明……」

    「我沒有……」

    「你就是……」

    「罷罷罷,」段雲亭被他們吵得頭痛,扶額打斷道,「此事雖是個誤會,但你二人一個是御前侍衛,一個是禁衛軍,這般當街鬧事影響太差,朕需得責罰你們,方能明法紀!」

    二人忐忑地等待著判決。

    段雲亭斂眉思量了一陣,指著成渝道:「你自今日起,便不再是禁衛軍,調為御前侍衛,歸沈丘統領。」頓了頓,看向趙挺,「你……且還是做這御前侍衛吧,只是你二人朝夕相處,須得和睦友愛,若有半分口角,這御前侍衛也不必再做了。」說罷一擺手道,「罷了,就這樣,你二人且去思過吧!」

    二人千恩萬謝地出了門。那趙挺心道,同樣是犯事,那成渝尚還調任了職位,而自己卻並無半分動靜,莫非是撿了便宜?

    但仔細想想,發現不對。這調任御前侍衛……在陛下口中怎麼變成責罰的手段了?莫非自己因為已經處在悲慘的最底層,所以才……不用責罰了?

    見那兩人終於走了,段雲亭轉頭看向沈秋道:「朕的杏仁酥呢?」

    沈秋一驚,才發現自己雙手空空如也。這才回想起來,解決完二人的打鬥一事之後,好像……便將那杏仁酥的事忘得一乾二淨了……

    她嘴角抽搐地笑了笑,道:「忘、忘在路邊了……」

    段雲亭哼了一聲,不悅道:「沈愛卿才跟了那蘇逸幾日,便不把朕放在心上了?」

    沈秋覺得這話的對象無論是男是女,聽著似乎都不太對勁。故一時有些怔愣,不知如何作答。

    然而段雲亭話出了口,卻仿佛並不曾往心裡過,很快又擺擺手,道:「罷了罷了,明日你再替朕弄六盒來便是。」頓了頓,強調道,「……自費!」

    沈秋咬牙切齒暗罵段雲亭壓榨屬下,心下卻也只能盼明日去的時候,那杏仁酥若是還在牆角便好了。

    當然,那不過是想想而已。

    次日,沈秋一早便抽空出了宮,趕在巧手閣剛開門不久,做了今日的頭一位顧客。

    然而及至回了宮,進了禦書房,卻見段雲亭正和一個女子談笑風生。沈秋提著杏仁酥在門邊一愣,立即道:「臣……告退。」

    「愛卿走得這麼急作什麼?」而段雲亭卻出言制止,還對著她指了指身旁的女子,笑道,「惜丫頭不是外人,愛卿大可不必如此拘謹。」

    沈秋瞥了一眼那女子,而對方亦是目不轉睛地同她對視著。眼中情愫流轉,笑意盈盈,倒是迫得沈秋不得不低頭收回目光,道:「在下沈丘。」

    那姑娘款款一笑,施禮道:「小女子名喚杜惜。」

    「杜伯長女,相門千金。」段雲亭端著一杯茶,在一旁補充道。

    「原是杜相千金。」沈秋急忙恭恭敬敬地拱手,卻不知二人這是唱的哪一出。

    而這時那杜惜回過身,意味深長地瞥了段雲亭一眼,又轉頭對沈秋笑道:「沈大人既已回,想必陛下正是公務在身,杜惜不便打攪,這便告辭了。」

    沈秋正欲表示沒什麼大事,而段雲亭已然熱情搶道:「且讓沈愛卿送送你吧。」

    「陛下之心杜惜已領,不必了勞煩沈沈大人了。」杜惜看著沈秋一笑,隨即以袖掩口,轉身而出。

    沈秋看著她離去,心下只覺莫名其妙。方一回過頭,卻見段雲亭不知何時已然起身,極近地站在她面前,笑容十分不懷好意。

    以為他這是要檢查自己辦的「公事」,沈秋便把手中的六盒杏仁酥舉至面前,道:「這是陛下要的杏仁酥。」

    段雲亭「哦」了一聲,道:「且放在案上吧。」

    沈秋依言而行,轉身走到禦案邊,卻聽他在身後笑道:「過去朕私下同杜伯來往時,同這惜丫頭倒是有幾分熟絡。只是自打杜伯做了左相之後,她這還是頭一次主動來找朕,你可知,她今日是為何而來?」

    沈秋聽他言語帶笑,知道他八成是又在自我得瑟了,便歎了一口氣,吶吶道:「陛下風流倜儻才華橫溢玉樹臨風人見人愛花見花開……那姑娘豈能不對陛下芳心暗許?」

    誰知段雲亭聞言卻笑了起來。

    沈秋回過身去,不解地看著他。

    段雲亭慢慢踱步過來,笑道:「實話告訴愛卿,那惜丫頭此番前來同朕閒扯了一通,明裡暗裡卻是表明了對一人的傾慕之意,有意讓朕替她撮合撮合。」

    沈秋一怔,心道這杜惜竟如此大膽直率,不由問道:「那她看上的……卻是何人?」

    段雲亭笑著在她肩頭一拍,道:「你。」

    沈秋呆住。

    段雲亭在她面前走來走去,唏噓笑歎道:「嘖嘖嘖,看不出愛卿平日裡寡言少語,木木訥訥的,竟然如此招桃花。莫非實則骨子裡卻是別有一段風流……哦不對,應該是風騷?」

    沈秋白了他一眼,心裡暗想,若論「風騷」二字,有人能比得過你麼?

    而段雲亭對她無聲的抗議視而不見,繼續道:「不過這惜丫頭朕是知道的,相貌品性俱佳,絕不會委屈了愛卿,要不……朕給你們做做這個媒?」

    不知為何,段雲亭笑得異常開心,簡直跟他自己娶妻沒兩樣。

    而沈秋一聽他這話,頭搖得像波浪鼓,忙道:「此事尚還為時過早,臣不敢勞陛下操心!」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此乃人之常情,」段雲亭饒有興致地看著她,道,「愛卿無妻無室的,為何不願娶親?」

    沈秋心道你還是皇帝,後宮居然空空如也,哪裡有資格說我?但她也只能默默腹誹,卻是萬萬不會說出口觸他黴頭的。因為她知道,在口舌之上,自己永遠占不到段雲亭半點便宜。

    由是她只能換一個理由,搪塞道:「以臣之身份……著實配不上相府千金。」

    「愛卿哪裡話?愛卿乃是朕的御前侍衛長,此等頭銜旁人求還求不來,如何會配不上那杜惜?」段雲亭孜孜不倦地勸著,末了還不以為意地一拍胸口,道,「再者,朕若下旨賜婚,誰又敢說一個不字?」

    沈秋苦著臉不知該怎麼作答,心想段雲亭你放過我吧……先是段楚楚,後是杜惜,堂堂一國之君,怎麼如此熱衷於給人做媒?

    而「媒公」段雲亭見她不再說話,便走過來瞅了她片刻,挑眉笑道:「怎麼一提到娶親,愛卿這模樣便如喪考妣?」

    沈秋不答,心下猶豫,告訴他自己是女兒身或者斷袖,哪一個比較好。

    誰知正在她糾結之時,段雲亭卻忽然笑出聲來。沈秋疑惑地挑眉看他,而對方卻忽然伸出手,在她臉上捏了一把,嘖嘖歎道:「愛卿啊,實在是太不解風情。」

    此舉實在太恐怖,沈秋驚得往後退了一大步,差點沒站穩。

    而始作俑者卻一撩衣擺,若無其事地大步走回禦案邊坐下,口中豁達道:「罷了罷了,朕方才不過說笑而已。這婚嫁一事乃是你情我願,強扭的瓜如何能甜?愛卿既然不願,朕也自然沒有勉強的道理。」仿佛剛才那個熱情說親的人,決不是他段雲亭。

    而沈秋還僵硬地在原地,驚魂未定。說不上是因為段雲亭轉變太快的態度,還是方才那怎麼想都不可理喻的舉動。

    沈秋暗自決定,下次問問蘇逸,段雲亭對旁人是否也有這等非同尋常的「愛好」。

    而禦案後段雲亭已然提起了朱筆,抬頭看了她一眼,無事一般地問道:「愛卿還有何事?」

    沈秋匆忙收起思緒,暗自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又生怕他反悔,便趕緊推說無事,轉身告退。

    正出門之際,卻在門口撞見蘇逸。對方頂著右眼上一塊濃重的青紫痕跡,抬眼的瞬間,倒是又把沈秋驚了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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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8 09:58:5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沈秋看著他道:「蘇大人這是……?」

    蘇逸尷尬地咳了咳,道:「此事……改日再細說吧。」說罷對她一拱手,匆匆往門內去。

    方一進門,眼便看見段雲亭歪歪斜斜靠在禦案後,一面垂著眼翻著奏摺,一面把玩著手中朱筆哼著曲兒,唇邊還殘留著一抹……淫笑?

    實則這種表情,蘇逸不是不曾見過。只是他心裡清楚,這笑對旁人而言……通常不是什麼好事。所以為了確保自己不被波及,他遲疑了一下,還是出言問道:「陛下今日……可是有什麼喜事?」

    原本頂著巨大的心理壓力,做好了被段雲亭嘲笑的準備,然而對方聞聲抬頭看了看他,卻仿佛什麼也沒看到一般,只道:「喜事沒有,趣事倒是有一件。」頓了頓,竟沒賣關子,直接續道,「方才那惜丫頭來過,聽她言語,似是看上沈丘了,讓朕給她撮合撮合。」話裡話外對他這傷,竟是全不過問。

    蘇逸暗自鬆了口氣,心下卻總覺得,如此反常,怎麼似乎更為可疑?然而當他聽到段雲亭提起那個名字之後,注意力已然被全部吸走,整個人明顯地呆了幾分。回過神來的時候,卻已脫口而出問道:「那沈大人是如何答覆的?」

    段雲亭聳肩,笑意明顯了幾分,慢慢道:「自然……是百般推拒,故辭不受了。」

    蘇逸不明白他為何如此高興,不過此時他也無心顧及這些,聽聞此事泡了湯,方才暗自鬆了口氣。

    而段雲亭是何等人物,怎會注意不到?見了平素精明剔透的蘇逸難得化身成了呆子,他心下滿意地笑了笑,覺得實在是有趣得很。

    先是沈秋,後是蘇逸,嗯,今天著實是令人愉快的一天。

    於是他眯起眼笑了笑,看著蘇逸有意問道:「朕聽聞……你同那惜丫頭近些時日倒少有往來了?」

    蘇逸怔了怔,口中道:「哪裡哪裡,還是……有幾分往來的。」

    段雲亭長長地「哦」了一聲,對他的搪塞只作不知。他收回目光,提起朱筆在硯臺上蘸了蘸,自顧自笑道:「既然如此,那愛卿有空便替朕勸勸她。俗話說得好『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畢竟這郎情妾意,你儂我儂,是勉強不來的。」

    蘇逸低低地「嗯」了一聲,表情有些複雜,心中卻又是哭笑不得。直至片刻之後忽然想起什麼,才收回思緒道:「陛下,臣今日前來,有要事相稟。」

    段雲亭頓住筆墨,抬起眼來,道:「何事?」

    蘇逸道:「據下面來報,這些時日,有不少操著西秦口音之人在街市上走動,所為……乃是打聽一人的下落。」

    段雲亭揚眉道:「何人?」

    「暫且不知。他們四處向人打聽時言語甚為隱晦,從未提及此人姓甚名誰呢,是何身份,」蘇逸搖首,卻從袖中取出一卷畫來,道,「唯有肖像畫一副。」

    「愛卿做事周全,果然教朕放心。」段雲亭接過畫,展開一看,但見其上所繪乃是一個宮裝女子。他眸光暗了片刻,下一刻嘴邊卻挑起一個意味不明的笑來。

    將畫卷起放在禦案邊,他看著蘇逸道:「這畫你可看過?」

    「看過。」蘇逸慢慢道,「不過現下已然忘記了。」

    「忘記了便好,」段雲亭微微一笑,「有些事記得太清楚了,倒並不是什麼好事。」

    蘇逸拱手稱是。

    「罷了,愛卿且去罷。」段雲亭沖他頷首,道,「繼續派人盯住那尋人之人,看看他們究竟是何來頭。另外,這畫的事……不得教第三人知曉。」

    「是。」蘇逸領命,頓了頓,道,「臣今日前來,還有一事。」

    「何事?」段雲亭挑眉。

    「懇請陛下准臣十日的假,」蘇逸伸手指了指自己右眼,無奈道,「這樣子……實在不好見人。」

    段雲亭看著他,終於憋不住「噗」地笑出聲來。在蘇逸苦著臉準備迎接他嘲笑的時候,他卻只是擺擺手道:「准了准了,只要莫將手中事務耽擱下來,休息幾日無妨。誰教你這理由實在太過充分,朕簡直無可反駁呢?」

    突然面對如此浩蕩的洪恩,蘇逸禁不住懷疑地看著他。

    「愛卿還有何疑議?」而段雲亭卻自顧自地再度看起了奏摺,眉尖眼角的神態恢復了方才的愜意悠閒。

    蘇逸回過神來,同沈秋一樣怕他說變就變,也來不及多想,便只是拱手謝恩,匆匆告退。

    待人出去了之後,段雲亭拿著畫站起身來,走到窗邊展開,垂眼凝眸。

    片刻之後,將視線從畫上移開,便可見沈秋扶著劍站在回廊邊,正百無聊賴地打了一個哈欠。

    他忽然笑了一聲,將畫徐徐收攏。

    沈秋原本以為,既然段雲亭不再執意說媒,此事便到此為止了,誰知遠不是如此。

    不知為何,近些時日她于宮中行走,十次有九次都能「偶遇」那上杜惜,遇上了更免不了一番煎熬似的寒暄。她本就不善言辭,而那杜惜言語間時不時還明送個秋波,或者拿話語暗示些什麼,弄得沈秋只能裝傻,「呵呵呵呵」地回應。

    雖然沈秋對此事百般不情願,無奈那杜惜偏生把聲勢弄得異常浩大。時日一長,次數一多,宮中內外簡直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並且他們都得出了一個驚人一致的結論:此二人有奸情。

    故而除卻忍受杜惜的偶遇之外,沈秋自然也少不了旁人的調侃。

    「來來來,朕給你個『東齊第一美男』的稱呼如何?依朕看,愛卿可是半分也不輸給那冀封的。」在這些調侃之人當中,段雲亭無疑是熱情最高,戰力最強的。

    而對方雖然作風大膽了些,但畢竟是女子。沈秋總不能逢人便解釋自己對她毫無意思,全是她一廂情願吧?故而她最後沒了辦法,只能處處躲著她。

    而自打那日遇上了一回蘇逸後,對方不知何故便告了假。雖是將諸多事宜安排了下去,但沈秋到底還是清閒了不少。而段雲亭見縫插針,連忙派宮人下了一道旨意,又將她拉了過去,只道幹一日是一日,待到蘇逸完假了再回去不遲。

    自打上次「杏仁酥聖旨事件」之後,沈秋對段雲亭各種稀奇古怪的旨意早已見怪不怪,相比之下,反而覺得這條實在是太正常了。於是沒辦反,只好又回到了段雲亭周遭。

    這日沈秋替段雲亭跑完腿回來覆命,方離開禦書房,一眼便看見一個疑似杜惜的影子。她渾身一個激靈,跟見了鬼似的,便當即掉頭,百里衝刺般地往宮外奔去。

    做賊似的在一片林子後躲了片刻,自覺「危險」已過,才擦了把汗,走了出來。心想自己過去仗著身手天不怕地不怕的,不料也有這麼到處躲著人的一日。

    方走出來,隱約間,便聽聞不遠處似有刀兵碰撞之聲,其間似乎還夾雜著些許人聲。

    沈秋循聲四處望瞭望,才發現自己稀裡糊塗地,已然來到禁衛軍的練武場附近。

    在西秦的時候,她幼時便常常跟著父親的門生們去練武場看人操練,偶爾找人比劃比劃,而自打來到這東齊之後,由於時常被段雲亭呼來喝去的,也沒空來這裡瞧瞧。

    而此番聽聞了聲響,心頭的衝動便忽然湧了上來。心癢難耐之下,她想也沒想,便舉步走了過去。

    此時正是黃昏時分,一日的操練已然結束,練武場裡剩下十來人,正三三兩兩地隨意比劃著。而沈秋方一立定,便聽聞身旁有人喚道:「沈大人?」

    沈秋回頭,見來者便是自己那日在街上攔下的,前任禁衛軍,現任御前侍衛成渝。

    成渝似是方同人比劃過,氣喘吁吁地小跑過來,擦了一把汗,道:「沈大人如何來了?」

    沈秋打量了他,道:「你已是御前侍衛,如何還在這裡?」

    成渝笑道:「今日不該我當值,便過來同過去的兄弟們比劃比劃。做這御前侍衛成天傻站著,沒什麼機會動手,身手都快生疏了!」

    沈秋心想他說得也確實在理,而正此時,成渝已經將場子裡的兄弟們都招呼了過來,道:「這便是我跟你們說起的沈丘沈大人,那日我便是被他三兩招就制住了手腳!我雖敗在他手下,卻是滿心佩服啊!」

    於是旁人便起哄道:「大人露個身手,同咱們比劃比劃吧!」

    沈秋見這成渝那日舉止雖蠻橫,但性子直率耿直毫不記仇,心下默默贊許。聽聞眾人起哄,不由得又暗暗回想起過去在西秦時日,於是她笑道:「既然大家都這麼說了,那沈丘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一個時辰後,禦書房。

    段雲亭頓住手中的筆,抬起頭來盯著蘇逸看了好久,嘖嘖道:「蘇愛卿傷已痊癒?」

    蘇逸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右眼,歎道:「已然無礙。」聽聞段雲亭不懷好意地一笑,生怕他又要調侃自己,便先發制人道,「對了,臣方才入宮時剛好路過練武場,恰見沈大人在那處,似是在同人比武!」

    「哦?」段雲亭果真提起了興趣,忘了自己之前的一茬,道,「他和禁衛軍在一處?」

    「正是。」蘇逸回道。

    「他倒是找到個好去處了,」段雲亭忽然扔了筆,興致勃勃道,「走!愛卿這便同朕去看看!」

    蘇逸聞言一愣,心下只怪自己多嘴,恨不能給自己一個耳光。他一介文人,對刀槍劍戟勉強分辨得出已屬不錯。平日裡在街頭見人舞刀弄槍更是躲得遠遠的,生怕波及自己,哪裡有閒心專程去看人家打架?

    但轉念一想,陛下不也是出了名的「不善習武」麼?怎麼今日忽然有了這興致?

    他回身正待發問,卻發現段雲亭早已連影子也沒了。

    歎了一聲,只得不情不願地跟了上去。

    段雲亭帶著蘇逸並幾個隨從,坐著轎子閑閑地往練武場而去。

    然而及至到了附近,才發現遠遠傳來的不是打鬥的聲音,而是……女子興奮的笑聲?

    懷著疑惑的心情,段雲亭下了轎子,步入場內,一眼便看見角落裡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子。

    還未看得清明,只聽聞一旁的蘇逸訝聲道:「那是……杜惜?」

    段雲亭聞言放眼望去,果然看見為首的女子正是杜惜。今日她一身明豔的桃紅色長裙,巧施粉黛,顯然是精心打扮過的。只是不知為何,看起來有些彆扭。

    不由得啞然失笑,心道連此處都能找來,莫非還真是對沈丘上心了?

    然而轉眼瞅了瞅蘇逸,見他目光投在杜惜那邊,神情果然已變得怔怔的。心知他為人素來精明,唯獨在此事上倒同榆木無異,段雲亭心下覺得這事與事牽絆在一起,實在太有意思,便不懷好意地在他肩頭一拍,成心笑道:「人道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果真如此啊。蘇愛卿怎麼不去打打招呼?」

    蘇逸被拍得一個踉蹌,匆匆收回目光,咳了咳,道:「不必、不必了……」抬眼只見段雲亭正笑眯眯地看著自己,不知為何,只覺一陣毛骨悚然,便趕緊調轉話題,朝不遠處一指,道,「看,沈大人在那裡!」

    這一招還真把段雲亭的注意力轉移走了。他負手朝場內走了進去,靠著一棵大樹站定,歪著腦袋,仿佛很懂似的,饒有興致地看著場內的打鬥。

    蘇逸本對刀劍一類物事避之不及,眼見場中二人只是徒手相搏,方才跟了上去。

    練武場中央,沈秋此時褪了一身鎧甲,只著黑色短衣。身形較之對面貨真價實的男子,自然要瘦弱矮小幾分,然而兩相對陣之下,卻毫不落下乘。一連幾人,俱是被她以四兩撥千斤的巧力,放倒在地。

    「嗯,嗯,」段雲亭一面目不轉睛地看著,一面頻頻頷首道,「方才那虛晃一招使得漂亮……嗯,這招出其不意的……擒拿,嗯……」想了想,自覺詞窮,「……也使得漂亮……」

    蘇逸心道你對此道一竅不通,裝什麼行家?然而可惜自己也是個外行,找不出什麼話來反駁他,便只能小雞啄米似的點頭應付,順便虛偽地附和幾句。偶爾瞅著空子偷眼看向對面的杜惜,而對方只是看著場中的沈秋,眼中全無自己,蘇逸歎息一聲,只覺心情複雜,難以言喻。

    當沈秋一個過肩摔撂倒了第十二個人的時候,耳畔立刻傳來一片夾雜著喜悅的驚呼。然而那聲音來得突兀而刺耳,跟一把利刃似的插過來,驚得沈秋手一抖,差點沒將那人直接甩出去。

    自打杜惜帶著她的閨蜜,不知從哪裡尋來了門路觀戰之後,沈秋就一直覺得頗不自在,因為不管她使出什麼招數,都會引出著一片高高低低的「回聲」……

    這讓沈秋實在覺得很有壓力。故伸手擦了一把額前的汗後,她走到被自己撂倒的那人面前,將人拉起,道:「時候不早了,今日便到此為止吧。」

    老實說,一連同十餘個人過招,還真是件考驗體力的事。

    眾人紛紛表示遺憾,卻也並未強留。沈秋只道自己今日也十分過癮,改日定當再來,便將盔甲拿在手裡,告辭轉身。

    然而待到她一回頭,卻見那群女子不知何時已然站在了自己身後,嘰嘰喳喳地看著她說笑。而那杜惜更是幾步過來,一把就將她的手挽住了。

    沈秋一愣,然後就此僵硬,也不知該如何推開。

    身後的禁衛軍們立刻唏噓著起哄,只道沈大人果真豔福不淺,桃花運十足。

    感覺著撲面而來的刺鼻香氣,沈秋心底暗暗叫苦,只後悔自己方才應該露個空子,讓人直接打暈抬回去了才好。

    頗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她還是勉強保持住了微笑,轉頭道:「杜姑娘今日如何得空來了?」

    杜惜婉轉一笑,帶著幾分羞澀道:「恰好……恰好路過。」

    沈秋「呵呵」地笑了幾聲,道:「真巧,真巧。」正發愁下面該接著說什麼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插了進來。

    「喲,幾日不見,你二人怎生如此要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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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整個場子裡的人聞聲齊齊望了過去,見了正主俱是一驚,紛紛湧過來要跪。而段雲亭閑閒散散地從樹下走出,還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根長棍,正在手中把玩。可惜技術不佳,一個完整的圈還沒轉起來,便「砰」地一聲掉在地上,惹得眾人注目。還好跟在後面的蘇逸眼尖,趕緊湊過去撿了起來,算是息事寧人。

    段雲亭微微愣了一下,面上倒是顏色不改,仿佛什麼也沒發生。只是清了清嗓子,沖眾人大大喇喇地一擺手,道:「行禮什麼的就不必了,朕和蘇愛卿也只是碰巧路過,順道來看看而已,你們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

    眾人不敢違命,只能又各自散去。而杜惜身後的閨蜜們,也被段雲亭順勢攆了個乾淨。

    於是場子裡便只剩了他們四人。

    「那個……杜姑娘……」沈秋不明顯地掙了掙,試圖抽手。然而那杜惜反而愈發用力,將她摟得更緊,而且力道之大,超乎她的想像。

    沈秋顧忌著人家姑娘的面子,不好掙扎得太過激烈,嘗試了幾回只得無奈作罷。實在沒了法子,窮途末路之際,只好向段雲亭投去求救的目光。結果段雲亭一挑眉,居然把臉別到一邊去,四處看了看,裝腔作勢地感歎道:「今日的天氣可真是大好啊!」

    沈秋哭笑不得,只能暗暗咬了咬牙,硬著頭皮賠笑道:「陛下是何時來的,怎麼也不說一聲?」

    段雲亭仿佛這才意識到她的存在,回過頭來笑道:「朕若是出聲了,你們哪兒還能這麼自在?」余光瞥見跟著沈秋旁邊的杜惜,又揚了揚眉,「說起來,惜丫頭女兒家的,怎麼也來瞧這一出了?」

    杜惜抬起眼,瞅了瞅後面的蘇逸,才把目光挪到段雲亭身上,道:「沈大人在哪裡,杜惜自然在哪裡!」

    她說話間有意往沈秋懷裡靠了靠,整個人幾乎都快掛在她身上了。

    段雲亭十分想回頭看看蘇逸此時的表情,不過幾番心理鬥爭之下還是忍住了,只是若無其事地笑了笑,嘖嘖道:「不想惜丫頭倒是個多情種子啊。」抬眼觸到沈秋朝他發出的求救目光,頓了頓,終於笑道,「不過……沈愛卿近日貪玩,半日不見影子,倒落了不少公事未辦,不知可否將人還給暫時朕用用?」

    杜惜雖然不願,但段雲亭的話好歹是皇命,沒辦法只好撒了手。

    沈秋趕緊讓開幾分,幾步來到段雲亭身邊立定。段雲亭轉過頭,得瑟地對她拋去一個「愛卿欠朕一個人情哦」的目光,不待沈秋反應,已經一把將身後那個立了很久,卻跟木頭樁子無異的人拉了過來,道:「對了,方才路上蘇愛卿便一直同朕嘀咕,說心裡有話,非要今日同你講不可!」見那人還傻站著,又把人朝前推了一把,道,「蘇愛卿有什麼便快講吧,朕還有些政務,便不在此耽擱了。」說罷對沈秋使了個眼色,道,「沈愛卿,咱們趕緊回宮吧!」

    沈秋從未覺得段雲亭是如此的英明神武高大偉岸,聞言沒有一刻遲疑,便趕緊跟了上去,待到蘇逸回過神來回頭看去的時候,兩人早已連影子也尋不到了。

    他只得不自在地咳了咳,打量了一下杜惜這一身行頭,分明是有話要說,但猶猶豫豫地終是沒有開口。

    而杜惜只做不知,連正眼也沒看他,只是忽然伸手將他還握在手裡的長棍奪了過去,在手中把玩。那技術,比段雲亭嫺熟不止十倍百倍。

    蘇逸不覺往後退了一步,心知若被她一個有意或者無意地揮到,自己這條小命沒准就交代進去了。

    「惜妹……」又遲疑了許久,他終於開口道,「那事原是我的不對,你……莫要跟我生氣了,行麼?」

    話音剛落,只聽「哢嚓」一聲,杜惜已經將手裡的棍子往膝上一扛,折成了兩截。

    雖然這對蘇逸來說早便是見怪不怪了,但猛然見了這勢頭,他整個人怔了怔,還是傻愣在原地。

    這二人之間的事,若是說起來,還要追溯到三年前。

    那時段雲亭還未掌權,蘇逸作為他身邊最親近的人,暗中肩負著替他聯絡宮外的任務。因了這般緣由,他沒少去杜伯深谷中的小屋處走動,故而同其女杜惜倒是再熟絡不過。

    因了他的身份,杜伯待他頗為周到客氣,然而那杜惜卻從不管這些,時常憑藉武力將他使喚得東跑西顛。蘇逸起初也只是讓著她,然而時日一長,卻發現彼此之間些許情愫,卻已然不言自明。

    只是可惜到了段雲亭掌權的現在,這層窗戶紙還未被捅破,這也是教他分外苦惱的地方。

    蘇逸仍舊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杜惜的時候,對方正騎著一匹快馬,揮舞著長鞭……趕鴨子。

    故他實則暗中一直不曾將杜惜當做普通女子來看,當然,這一點他是不敢說出口的。但正因如此,當他看到杜惜塗脂抹粉在沈秋面前做柔弱嬌羞狀時,心中的震驚自然已非言語所能形容。

    但他心裡還是明白,一切都是三日前那作死的媒婆惹的禍!

    說起來蘇逸此人,形貌清雅,風華正茂,年紀輕輕便封官拜相,又是皇上身邊的紅人,朝中上下暗暗相中他,想要納他為夫為婿的自然不在少數,托媒說親的自然也是比比皆是。

    對此蘇逸也沒少推拒過,當然,都是暗地為之。他也明白,此事若是讓某人知曉了,問題可就大了。

    可惜天不作美,這一次的媒婆偏生來得不巧,恰好趕上了杜惜正在他府中。於是大廳裡便出現了這麼一副情景:蘇逸杜惜俱是一言不發,唯有媒婆一個人唾沫橫飛,天花亂墜地說著人家姑娘是如何如何相貌好,性格好,家世好,針線好……說罷了還不忘扭頭對杜惜道:「來來來這位姑娘給老婆子我評評理,你說周大小姐這麼好的姑娘,蘇大人怎麼能錯過呢?」

    杜惜在一旁冷笑道:「是啊,這麼好的富家小姐,蘇大人若是錯過了,豈非要遺憾終生?依我看,即刻便該去人家府上趕緊把房給洞了,晚了小心給旁人挑走了去!」

    蘇逸伸出衣袖擦了一把汗,心裡正在醞釀該如何解決這麻煩,卻被那媒婆尖聲搶道:「大人你看,這位姑娘多明事理啊!這話雖說得直白了些,然而道理不假。大人同那周家大小姐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啊,這天時地利人和的,便只差大人一句話了……」

    蘇逸轉頭再看杜惜,而對方已經挪開目光,低頭喝著杯子裡的茶。事不幹己,若無其事。

    但蘇逸可以預感到:自己的大麻煩來了……

    礙于遣媒婆前來說親的對方也是朝中的一員重臣,蘇逸自然拉不下臉面將人直接轟出門去,忍了個把時辰,好說歹說才以「再考慮些時日」為由,將事情搪塞了過去。

    那媒婆一個勁地直歎惋惜,歎罷了還不忘看看杜惜,道:「姑娘啊,你有空替老婆子我多勸勸蘇大人吧。這等好事,以後打著燈籠可也沒處找了啊!」

    杜惜把茶碗往桌上重重地一放,一字一句笑道:「那是自然,姑娘我定會好好勸勸蘇大人。」

    蘇逸見勢不妙,趕緊促那媒婆離去。然而那媒婆在出門之前,似乎想起什麼,又回身一拍腦門道:「你看看我,人老了就是不行,同姑娘說了這麼些話,倒忘了問姑娘是蘇大人府上的哪門親戚了?」

    杜惜站起身來,掃了蘇逸一眼,道:「蘇大人?哪個蘇大人?姑娘我不認識!」說罷拍拍手,倒比那媒婆先一步出了門。

    蘇逸心道壞了,當即甩了仍在原地如墜雲中的媒婆,匆匆追了上去。

    然後,庭中傳來一聲慘叫。

    再然後,蘇逸告假休養了十來日,不敢見人。但因事務牽絆,不得不面見段雲亭時,仍會被對方嘲笑一番。

    只是不料待他完假回來之後,卻傳出了杜惜倒追沈丘的這檔子事。

    聽眾人說得眉飛色舞,蘇逸只覺得一陣哭笑不得。心下也明白,她將事情鬧得這麼大張旗鼓的,說到底也不過是為了跟自己賭氣而已。而如今這麼些時日過了,也鬧騰了一場,蘇逸心想自己再認認錯,氣也該消了吧。

    曾幾何時,他是這麼以為的。但看著對方手中那兩截斷棍,他又遲疑了……

    然而這時,杜惜卻將斷棍一把扔了,「哼」了一聲道:「你可還知道錯?」

    蘇逸伏低做小道:「自然自然,那親事我早已推了乾淨。只道蘇夫人已有人選,此生不二。」

    杜惜定睛看了看他,有意問道:「卻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蘇逸裝孫子道:「不敢胡亂說出來,怕那姑娘並不情願,倒汙了人家名聲。」

    杜惜定睛看著他,目光挪向他右眼還殘餘著的淡淡青色,不由得「撲哧」笑了出來。她沒有再追問,只是伸出衣袖把臉上的胭脂水粉蹭了個乾淨,道:「罷了罷了,這些時日我憋得也夠難受的。你今日若不請姑娘我吃頓好的,此事沒完!嗯……就去色香閣吧,那裡比較貴!」

    蘇逸淚流滿面被她拽著出了門,心想自己上輩子肯定是欠了她的……

    回到宮中,聽段雲亭說罷了前因後果,沈秋才知道,苦惱了自己這麼些日子的「桃花運」,原來當真只是個烏龍。

    暗暗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她轉念一想,忽然意識到段雲亭明明知道整件事情,卻不點破,只是在一旁隔岸觀火,哦不對,明明是煽風點火!回想起對方熱情給他說媒的時候,那笑得跟狐狸沒兩樣的表情,沈秋越發覺得這人實在可惡至極。

    由是她憤然質問道:「陛下既已知曉內情,為何不速將二人勸和,反而給臣做什麼媒?」回想起被每日緊張兮兮地被杜惜圍追堵截,攆著滿皇宮躲的情形,她覺得自己簡直比竇娥還冤!

    「愛卿此言差矣,」段雲亭端著茶杯從從容容地喝著,聞言聳聳肩,笑得人畜無害,「這俗話說得好,『解鈴還須系鈴人』,他二人自己的事,朕這旁人若是插手進去,不僅無濟於事,反而容易弄巧成拙的。」他自然不會承認,自己近日閑來無事,實在是太想看熱鬧了。

    沈秋暗想你都在一旁添亂做媒了,還插手得不夠麼?不過經過這麼些日子的磨練,她也明白,在段雲亭身邊做這御前侍衛長,身手好壞只是其次,無堅不摧的心理素質,才是成敗關鍵……

    所以深吸一口氣,她忍住了將茶杯扣在那張笑臉上的衝動,決定不和他一般計較。

    「實則男女之事,比起一味順著勸和,偶爾這般反著刺激刺激,興許也會收到不錯的效果。不信愛卿便留心著那蘇逸,報管他明日一早定是神清氣爽,滿面紅光!嗯,此事若深究起來,這大半功勞還應該算在朕的頭上才是。」而這時段雲亭此時卻又自行開口說話了,言語間仿佛深諳此道一般,老神在在,「再說了,姑娘家的倒貼,於愛卿而言也不曾吃虧嘛!這等好事,多少人求而不得!」見沈秋不作回答,看著她微微挑眉,又面露疑色道,「莫非……愛卿是當真對那惜丫頭動了情,覺得自己這般是被戲耍了,心有不甘?」

    「是是是,陛下所言極是。」太明白若任他這般說下去,還指不定會離譜成什麼樣子。沈秋也無暇生氣了,只能認輸,實在是怕了同他繼續閒扯。

    話剛說完,忽然覺得身側一涼,她抬起頭朝窗外望去,才意識到今日的天色似是黑得早了些。而窗外不知何時已然起了陣陣涼風,風聲呼呼,吹得紙窗一陣勃勃作響,分明是一派將要落雨的勢頭。於是她收回目光,對段雲亭道:「陛下若無事,今日臣便告辭了吧。」

    段雲亭閑閑地靠左在禦案上,爽快地准了,顯然心情十分之好。聞言回頭看了看身後的一摞奏摺,又道:「這些摺子朕已然看過,愛卿且拿出去,讓人分發下去吧。」頓了頓,似是想起什麼,又挑眉笑道,「莫忘了,朕方才救愛卿於水火之中,愛卿還欠著朕一個人情呢!」

    沈秋一把抱起奏摺,憤然轉身離去。然而方推開門走出去,只聽身後「啪」的一聲響起,緊接著,房內便全黑了。

    聽著耳畔明顯變大的風聲,心知怕是一時風大推開了窗,將房內的燈也一併吹滅了。沈秋抬眼看了看回廊上已然滅了大半的廊燈,趕緊吩咐門口侍立著的宮人取火柱來。

    宮人匆匆離去之後,她本也打算走人。但轉念一想,身為人臣,把陛下就這麼單獨扔在黑洞洞的間房裡,似乎有些不妥。遲疑了片刻,終是轉身望向房內。

    由於雙眼還未適應陡然而至的黑暗,目光所及之處,只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看不清段雲亭人在何處。

    她微微眯起眼,對著裡面揚聲道:「陛下稍待片刻,臣已吩咐宮人去取火燭。」

    然而話音落下,裡面竟是半晌沒有動靜。

    「陛下?」沈秋心下覺得疑惑,不由得又喚了一聲,「陛下……可好?」

    然而這一次,裡面倒是傳來了段雲亭的回應。

    「嗯,朕知道了。」只是對方的聲音很輕,甚至帶著一點隱約的低啞,「你……過來……」

    沈秋在門邊遲疑了片刻,終是應聲而入。將奏摺抱在臂彎裡,騰出一手,在黑暗中摸索著禦案的位置。

    借著窗畔隱微的光亮,隱約可以看見段雲亭模糊的影子正在禦案的前面。自窗口吹來的風不住地撩動著他的衣發,然而他本人,卻只是一動不動。

    越發覺得蹊蹺,她走過去,低聲又喚道:「陛……」

    然而一個「下」字還未出口,對面的人突然伸出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緊接著大力襲來,沈秋始料未及毫無防備,便生生摔進對方的懷裡。

    只聽「劈劈啪啪」的一陣聲響,懷抱裡的奏摺已然散落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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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8 09:59:1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她原以為,段雲亭是趁著房間裡沒光,心血來潮之下要耍什麼花樣。窘迫之際正待破口大駡,卻忽然意識到,對方此時……似是有些反常。

    或者應當說,實在是太過反常了。

    段雲亭弓身倚靠在身後的禦案邊,頭垂得很低,夜色遮掩之下看不清面上的神情。他一手仍是緊緊地扣著沈秋的手腕,只是五指間隱隱傳來的,竟是抑止不住地顫抖。

    沈秋怔怔地看著他,許久之後才意識到,二人之間的距離相隔實在太近,近到幾乎氣息相接了。頭一次的,心頭竟是莫名來由的倉皇。她匆匆將人推離幾分,想要退開。

    「別動……」段雲亭沒有抬頭,只是愈發將她拉得緊了些。

    他帶著明顯顫抖的力道自然不大,聲音也低啞得幾乎只剩了氣聲,然而沈秋聞言一怔,竟是輕而易舉地便被他拉了回來。

    段雲亭似是無聲地笑了笑,隨後慢慢前傾身子,將前額抵上了她的肩窩處。

    感到相觸及的地方帶著些潤濕和冰冷,似是被風吹涼了的汗水,沈秋心口不覺慢慢收緊。一瞬間,她忽然想起初時在杜伯小屋的深夜,段雲亭無人說話卻徹夜亮著燈的房間。以及,自己每一個宿值的夜晚,在他房間外親眼所見的燈火通明。

    莫非……

    帶著幾許試探,她低聲問道:「陛下……怕黑?」

    「別說話……」段雲亭開了口,卻不答,只是聲音聽起來有些急促,周身的顫抖也依舊是窸窸窣窣的。

    沈秋也不知自己今日為何這般聽話,聞言不僅閉了嘴,整個人也很自覺地立刻僵硬到動彈不得,簡直同木樁無異。唯獨一顆心分外不聽使喚,在胸腔裡越跳越快,最後簡直成了東奔西走,橫衝直撞的勢頭。

    也不知貼得這麼近,身前的人會不會感覺得到……

    由是二人便保持著這般姿勢,難得地沉默相對。

    窗外是呼嘯而入的夜風,牽動著窗櫺不住地來回拍動,一聲一聲格外突兀;而房內卻是鴉雀無聲,落針可聞,全部的聲音,便只來自于段雲亭抖落在耳畔的呼吸。

    沈秋感到這時急時緩,時高時低的氣息猶如一根絲線,將自己所有的思緒緊緊拉扯著,時而高高提起,時而又沉沉落下。明明是處在這分外靜謐的場景裡,心裡卻是分毫也平靜不下來。

    幾次試圖開口詢問段雲亭的反常,然而噴薄在頸項的溫熱氣息卻仿若一種蠱惑,讓她一時間,忽然不願打破這一切。

    原本並不漫長的時間,不知何故被無限拉長,幾乎恍若隔世。

    直到門外忽然響起宮人的聲音,沈秋一驚,本能地要抽身,然而段雲亭依舊倚靠在她身上,渾然不動,教她退避不得。

    聽聞聲響,段雲亭頓了頓,才對她低聲道:「讓人來點燈吧。」

    沈秋正待揚聲開口,忽然想起什麼,回過頭來重新反省了一下二人此刻的姿勢。只覺這種情形,宮人若是進來,想不往別處想只怕也是不可能的吧?

    於是她訥訥道:「陛下,那個……是否要坐下歇息歇息?」

    段雲亭很快會意,低低道:「……扶朕坐下吧。」整個人似乎已沒方才抖得那麼厲害。

    他一開口,口中陣陣濕熱的氣息便落在沈秋的頸側,癢癢的仿佛撓在人心底。沈秋再一次僵硬,愣了很久,才記起要依言而行。

    待到下人進來點燈時,段雲亭已然一言不發地坐在了禦案後。沈秋立在他身旁,眼見著房內一點一點變得明亮,不由得垂眼去看他,然而段雲亭手中握著的茶杯連同衣袖擋住了半張臉,教人看不清神情幾何。

    下人點上燈,收拾好地上散亂的奏摺,便很快離去。段雲亭似是輕輕歎息了一聲,這才將茶杯放下。聽聞聲響,沈秋回頭一看,卻見對方神色雖已恢復平靜,然而面容裡殘餘的幾許蒼白,以及額前頸側上未及幹透的細密汗珠,卻仍是清晰可見。

    她一時怔住,而段雲亭似是覺察到她的目光,伸出衣袖在面上草草拭了拭,若無其事笑道:「沈愛卿日後倘若都能如今日一般聽話,那可就太好了。」語氣雖同平常無異,只是聲音裡的氣力終究是弱了許多。

    沈秋定定地看著他,不知該作何言語。

    不知過了多久,耳畔隱約響起滴滴答答的聲音,循聲抬眼一看,卻是窗外已然落了雨。且聽這雨勢,似是來得格外急切。

    二人間暫時的沉默陡然被打破。沈秋回過神來,便趕緊走過去關了窗,將風聲雨聲一時阻隔在了外面。然而當她回過身的時候,卻發現段雲亭竟已站在了她的面前,不由得驚得往一旁退了一步。

    然而段雲亭的目光只是在她面上停留了一刻,便抬眼望向窗外,道:「眼看這雨越落越大了,愛卿還是速速回去吧。」

    「是。」沈秋趕緊應了下來。然而方一轉身正待離去,卻又聽段雲亭道:「等等。」

    沈秋只得頓住步子回身,等待著他下面的話。而段雲亭卻是回過身子,幾步朝她走來,末了在她面前立地,二人距離相隔不過一拳。

    這距離無論怎麼說,都隔得太近。沈秋垂著眼,不知為何,一時竟不敢同他對視。然而便只在下一刻,衣料摩挲的聲音間,她感到一塊陰影慢慢投來,幾乎要將她的身形盡數遮掩住。

    抬起頭,卻見段雲亭正朝她俯下身子,一點一點地靠近。眸光目不轉睛地落在她面上,在昏暗的燈光下,顯現出一種極為少見的深邃沉穩。而眼底,亦是難得地沒有笑。

    簡直……就仿如一個親吻的姿勢。

    沈秋心頭一緊,便要往後退,然而正此時對方的聲音已然慢慢落在耳側,卻是道:「方才的事……不得教任何人知曉。」

    「……是。」沈秋匆匆定住心神,低聲道。

    而段雲亭話音落下,面上似又慢慢帶了幾分笑意。仿佛不曾看穿她眼底的倉皇,只輕聲道:「此事算是朕和愛卿之間的秘密,還望愛卿……盡力替朕保守才是。」

    說這話的時候,他眼底多了幾分別樣的神情,似威迫,也似蠱惑,卻是同樣地教人不可違逆。

    沈秋看著他,心下很想問問究竟是何緣由。但卻也知道,若是段雲亭無意告知,任是誰問,都別想套出一個字來。

    默然片刻,她收回目光,再度道出一個「是」,終於拱手離去。

    掩了門轉身步入回廊,不知為何,方才沉寂下的心跳又復蘇而來。一下一下擊打著心房,教人心亂如麻。

    沈秋在回廊一角頓住了步子,背身靠上了朱紅的立柱。只覺心頭有什麼越填越滿,眼看著便要溢出,卻也說不出,那究竟是什麼。

    與此同時,段雲亭側身倚靠在靠回廊的窗邊,透過窗櫺的縫隙,一言不發地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待人離去之後,他收回目光,慢慢地握緊還有些顫抖的手,笑了一聲。

    ——不想朕這最不可告人的秘密,竟是被你第一個撞見……

    ——如此……也算是天意吧。

    次日,沈秋在禦書房外心懷忐忑地磨蹭了半天,不敢進門。直到段雲亭聽聞動靜,在門內問了聲「何人」,她才不得不硬著頭皮走了進去。

    然而及至推門而入的時候,沈秋才發現自己之前的擔憂根本就是多餘的。

    禦書房內,段雲亭明顯已經恢復了活力,生機勃勃地歪坐在禦案後,一面哼著曲兒,一面把一遝奏摺翻得「啪啪」響。

    沈秋見狀稍稍放下心來,走進去請安。

    段雲亭抬眼瞥了他一眼,微微頷首,神情與往日無異。隨即照例吩咐下清理奏摺,研磨鋪紙一類的活兒,便自顧自地沉靜在自己的小愜意裡。

    沈秋應承下來,沒多說什麼,抱著奏摺走到一旁的矮幾後。

    然而段雲亭自顧自地翻著奏摺,過了一會兒卻忽然覺得不對勁起來。他忽然抬眼望向矮幾那邊,卻剛好看到沈秋匆匆收回目光的樣子。

    縱然心裡實則是知道緣由的,段雲亭仍是謹慎地在臉上摸了一把,確認今日早膳時並未一時不慎,在上面留了米粒或者菜葉什麼的。

    可是沒過多久,那種如芒在背的感覺又出現了。兩人就這麼你看我躲地弄了數次,段雲亭終於按捺不住,決定打破這種詭異的情形。

    由是待到沈秋忐忐忑忑地翻過了幾回奏摺,一抬頭,發現段雲亭不知什麼時候竟然站在自己面前了。

    對方俯著身子,正垂著眼,笑眯眯地打量著她。

    段雲亭周圍的人都知道,他在露出這神情的之後,不出意外,准有一人要遭殃。於是沈秋見狀不自然地咳了咳,道:「陛下這般盯著在下,可是有何吩咐?」

    「沒有吩咐,只是看看。」段雲亭挑眉笑道,「愛卿方才對朕頻頻偷眼顧盼,朕此刻如何便看不得愛卿了?愛卿只管做自己的,不必在意朕。」

    偷眼顧盼……沈秋心下對段雲亭的形容一陣無語。卻也知道論嘴上功夫自己說不過他,便只得咬牙暗想,你要看便看吧。反正身上該遮的都遮嚴實了,讓他看看也不會少塊肉。

    然而沈秋畢竟不是段雲亭,沒有那銅牆鐵壁般的面皮。半炷香的功夫之後,她只覺得渾身跟爬了螞蟻似的,無一處不難受得緊。

    終於按捺不住抬起頭來,抗議道:「陛下看了這麼久,該看得也該看清楚了吧?」

    「實不相瞞,」段雲亭眯著眼笑,道,「……不曾。」

    沈秋一怔,忽然發現自己方才那話問得可是大有問題。故一時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只能憤憤地看著他,用目光示意。

    段雲亭面不改色地同她對視著,一臉若無其事的笑意。

    於是二人之間便又這般短暫地沉默了片刻,無人開口。

    沈秋忽然想起同此刻情形似曾相識的昨夜,心知若想知道究竟,此時無人打擾,莫過於最好時機。於是她遲疑了一下,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說起來,陛下昨夜……」

    「對對對!若非愛卿提及,朕倒險些忘記說你了!」不料段雲亭竟比她更先一步,將話題搶了過來,「愛卿昨夜怎生如此不小心?不過是燈突然滅了而已,怎麼腳下便站不穩了?若不是朕及時將你扶住了,磕在這禦案邊上,豈不要弄得鼻青臉腫,得跟蘇逸似的,見不得人?」

    段雲亭連珠炮似的說了一大通,全然不給沈秋插言的機會。而待到他一席話說畢,沈秋已經是呆若木雞。

    她怎麼早沒發現,這世上居然還有面皮如此之厚的人?!惡人先告狀便也算了,怎麼末了到反而成了自己欠他似的?

    而段雲亭看著她一時吃癟的模樣,面上帶著小人得志的微笑。伸手拍了拍沈秋的肩,他語重心長地道:「愛卿以後可不能如此魯莽,應當多多留心才是啊!」

    沈秋看著自己肩頭的手,心裡默念著「要淡定要淡定要淡定」,才勉強忍住了一把扯過將人過肩甩出去的衝動。

    而正此時,門外忽然響起蘇逸求見的聲音。

    段雲亭站直了身子,負手朝外面望了一眼,揚聲道:「進來吧。」

    及至蘇逸片刻後推門而入時,他好像已經全然忘記了方才的事,略路打量了對方,挑眉道:「愛卿前來所為何事啊?」

    蘇逸瞅了瞅矮幾後面的沈秋,才看向段雲亭一眼,道:「臣已然完假,此番是來領回沈大人的。」

    段雲亭聞言也回頭看向沈秋,隨即聳聳肩,道:「嗯,既如此,沈愛卿便快隨蘇愛卿去吧。」

    沈秋見他難得如此豁達,求之不得,趕緊放下手中事務,隨蘇逸往外走,然而還未出門,便聽段雲亭在裡面道:「沈愛卿先去吧,蘇愛卿且留步。」

    蘇逸只得留下,沈秋獨自離開了禦書房。

    然而待到她掩門而出的時候,才忽然想起來,自己方才要問的事呢?怎麼被打個岔就忘了?

    「混、混蛋!」在原地一跺腳,沈秋忽然發現,自己又被段雲亭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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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而房門內,段雲亭留下了蘇逸之後,立刻現出了原形。他饒有興致地圍著對方打了幾轉後,口中唏噓道:「朕看愛卿今日這滿面紅光的模樣,想來昨夜定是魚水和諧,完滿非常吧……嘖嘖嘖,莫非這便是所謂的『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蘇逸聞言,面色果然微微一赧。雖然昨夜他同杜惜二人的確是多喝了幾杯,事情也的確是朝著他喜聞樂見的方向發展,但……但這豈能讓段雲亭抓住了把柄?!

    蘇逸雖偶爾化身傻子,卻也僅限於事關杜惜,若單論口舌,他未必會敗給段雲亭。暗自想想也到了該反擊的時候了,他清了清嗓子,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問道:「臣聽聞,近日史大人趙大人何大人崔大人朱大人劉大人林大人李大人又聯名上書,促陛下成親了吧?」

    段雲亭一怔,分明是噎了一下,才佯怒道:「哈,好你個蘇逸,天子私事也敢妄論?」

    「陛下此言差矣。」蘇逸微笑道,「陛下娶親一事,往小了說雖是家事,然而若往大處著眼卻也是國事。陛下無後宮,則無子嗣,則朝廷不安,則基業不穩,則民生不堅,則天下不定……說來臣正打算聯合杜相,明日上朝也遞一封勸陛下娶親的奏摺,以表對江山社稷的無限掛懷……」

    「罷罷罷,朕不說你便是。」段雲亭被戳中的軟肋,無奈打斷他,不悅道,「朕自即位以來如此清心寡欲,不近女色,哪個皇帝能像朕這樣?你們何苦三天兩頭張羅著要給朕弄些妃嬪,莫非要逼朕淫亂一下給你們瞧瞧?」

    蘇逸未料到段雲亭這麼快便繳械投降,暗暗一笑,心想:以後翻身做主,可就指望這招了!

    不過想歸想,面上可還是要做出溫良恭謙的樣子,故他聞言立刻笑道:「在下豈敢?臣方才不過說笑而已,陛下切莫往心裡去才是。」

    段雲亭撩起袍子,轉身走回禦案邊坐下,懷疑地看著他。

    這些時日裡,他光是應付朝中那些勸他娶親的一群什麼大人,就已經足夠麻煩了,如若左右二相當真再聯名提起這茬,此事可就不能輕易按壓下去了,倒時自己免不了又惹上一頭包。

    故他伸手點了蘇逸一通,又出言「威脅」道:「你若真敢……朕、朕當真讓你替了沈丘,朕說到做到!朝中誰再提娶親一事,就讓誰來給朕做御前侍衛長!」

    蘇逸聽了心中得意,但面上仍是跟乖孫子似的應承下來。不過轉念一想,便是以他個人眼光來看,段雲亭身為一國之君,後宮無人也確是有些不合常理。

    不過段雲亭此人,倒是本身就不合常理……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試探著問道:「說來陛下如今也已大權在手,不必擔心旁人制肘,卻究竟為何……不願娶個女子放在後宮?天下之大,貌美如花或者知書達理的女子比比皆是,莫非便沒有陛下看得上的?」

    段雲亭隨手挑了一本奏摺打開,頭也不抬,只口中道:「若是朕隨意找個女子賜婚給你,保管她貌美如花,知書達理,你可願意?」

    蘇逸咳了咳,道:「臣已有了意中人,自然……是不願的。」

    「那不就得了?」段雲亭若無其事地提起筆,在硯臺上蘸了蘸。

    蘇逸怔了一下,忽然意識到段雲亭的言外之意。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麼,卻又無法確定,便只是皺著眉,懷疑地盯著段雲亭看。

    「愛卿看著朕做什麼?」段雲亭面不改色,一邊在奏摺上批著字一邊道,「朕又不是惜丫頭,有什麼好看的?」

    蘇逸被他噎了一下,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卻仍是執著不懈地試探道::「陛下方才的意思,莫非是……已有了意中人?」

    「哦?」段雲亭的筆尖驀然頓住,抬頭看向他,過了一會兒慢慢笑道,「愛卿不妨說說看,朕的意中人乃是何人啊?」

    蘇逸被他笑得一陣毛骨悚然,還好摸得准他的性子,心知自己要是接了口沒准會死無葬身之地。故他趕緊笑笑,裝傻道:「臣方才是問,陛下特意將臣留下,不知所為何事?」

    「哦對,」段雲亭微微頷首,似是才想起什麼來。他將手中的筆擱在硯臺邊,將身子靠坐在椅背上,道,「朕此番留下愛卿,是有意同愛卿商量商量,讓沈愛卿做禁衛軍教頭一事的。」

    「禁衛軍教頭?」突然聽到這麼一茬,蘇逸禁不住愣了愣。

    「沈愛卿的身手,蘇愛卿那日不是同朕一道看過了麼?總體而言,嗯……尚可。」段雲亭老神在在地下了如此定論,隨即挑眉道,「朕怕他久不動手容易生疏,若不找機會練練,萬一同朕一道遇上什麼不測,莫非還教朕護著他不成?」

    蘇逸心想人家身手再不濟,也不至於需要你護著吧。他聞言嘴角微微抽搐了幾下,終究還是痛苦地忍住了一連串的腹誹,問道:「只是倘若沈大人坐了那禁衛軍教頭,卻不知陛下身邊的事務……」

    「無妨無妨,」段雲亭擺擺手,大言不慚道,「朕有意讓他每月初一、十五兩日去帶帶禁衛軍,其餘時候仍是留在朕這裡,該做什麼做什麼,故而分毫不礙事。朕這想法,不知蘇愛卿以為如何?」

    蘇逸見他都想得如此周全了,還能說什麼?便只能訕訕道:「只要沈大人無異議,臣以為陛下此舉甚好,甚好。」

    「知朕者,蘇逸也。」段雲亭眯起眼笑了笑,道,「嗯,朕除此之外也別無什麼事了,愛卿且去吧。」

    蘇逸見他突然下了逐客令,只得拱手告退。出門之後突然發現,自己除了附和恭維以外明明什麼主意也沒有出上,段雲亭將他留下到底是幹什麼來了……

    不過很快他就明白了。因為到了這月的十五,也就是沈秋第一次帶禁衛軍操練的日子,段雲亭一早便讓人傳了蘇逸過去,美其名曰同他一道「巡查禁衛軍操練情況」。

    蘇逸對此全無興趣,又無法推拒,只得擱下手中事務,愁眉苦臉地跟在他身後。心想此番又得忍住腹誹,附和段雲亭口中極不靠譜的點評了。

    遠遠地,便聽聞練武場內傳來齊齊的呼喝聲。

    段雲亭立刻挑了挑眉,負手朝內走去。門口的守衛一眼見了他,便趕緊來拜。段玉亭擺擺手,只道自己是「微服私訪」,便帶著蘇逸尋隔了個不起眼的角落站定。

    場子內,沈秋一身幹練的段打,正穿梭於正在打拳的陣列之中。時不時地用手中的楊柳枝敲敲這個戳戳那個的,似是示意他們動作有所差池。隨是第一次上手,但那架勢,卻也有模有樣的。

    段雲亭看著看著,不光挑眉,連嘴角也跟著揚了起來。蘇逸不經意地回頭看了一眼,覺得那眼神實在很像看到羔羊的餓狼,不禁一陣惡寒。

    而場中的沈秋似乎並未覺察到自己「羔羊」的身份,倒是頗為專注地糾正著禁衛軍們的錯誤。

    實則初聽段雲亭提及讓她帶禁衛軍操練一事時,她還有些不敢相信會有這等好事,以為是段雲亭又有什麼陰謀。然而當任命的旨意當真到了她手中的時候,她才發現段雲亭竟是真的有心如此。

    她平素裡言語不多,喜怒愛憎亦不明顯,唯在兵家事上興趣十足。來到東齊這麼些時日,一來為了藏拙,二來也是當真沒有機會,眼看著身手幾乎要生疏下來。故而段雲亭這道旨意,可謂是下到了她心裡。

    念及此,心中竟隱約有些感激之意。

    然而每每回想起那個黑暗的夜裡,段雲亭低沉沙啞的氣息,強勢卻帶著蠱惑的話語,還有肢體想貼的每一分觸感……面上便不由得一陣發熱。思緒一旦觸及,心內便騰起一股不知來由的熱流,肆意流竄,頃刻便足以讓人心亂如麻。甚至已無心去追究,段雲亭這反常的反應,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這種感覺是她過去從未有過的。她暗暗疑惑捉摸了許久,卻仍是只覺得難以說清道明……

    耳畔忽然而來的呼喝聲讓沈秋微微一怔,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竟是走神了。

    抬眼朝別處望望,意欲定神,卻忽地觸到那正主的目光。

    段雲亭一身明黃的便袍,正立角落裡的一棵樹下,而身旁那身著官服的人,便是蘇逸。見沈秋望向這邊,段雲亭沖她搖搖頭,意思是讓她不必中斷操練過來請安。

    沈秋只得頷首,在他的目光之下,有些不自在地站在原地。誰知段雲亭變本加厲,緊接著竟是揚了揚眉,沖她拋了個媚眼過去,嚇得沈秋面色一赧,趕緊挪開了視線。

    一旁的蘇逸實在看不下去了,只得低聲咳了咳。而段雲亭聞聲看向他,面不改色地笑道:「蘇愛卿這是怎麼了?莫非身體哪裡不適?」

    「沒事,沒事。」蘇逸繼續咳嗽。

    而正此時,他一抬眼,卻見一大臣模樣的人,同場邊的侍衛說了些什麼,便匆匆朝這邊走過來。及至走得近了,才看出此人乃是禮部尚書。

    心知若無十萬火急之事,那禮部尚書斷不至於找到此處。蘇逸見狀回頭看向段雲亭,發現對方早已和他望向同一處,面色隱隱沉了幾分。

    大抵……是和自己想到了同一處。

    「臣見過陛下。」很快,那禮部尚書走至近前,拱手一拜。

    段雲亭看著他,沒有什麼寒暄,只問道:「愛卿這急匆匆的,卻是為了何事?」

    禮部尚書似是未曾見過他這般直入主題,愣了一愣,才道:「回陛下,方才西秦遣使而來,只道因了些許緣由,二皇子來此之期興許要提前幾分,特此請陛下首肯。」

    「哦?」段雲亭聞言似是並不訝異,只問道,「那他將何時前來?」

    那禮部尚書回道:「便只在……三日後。」

    段雲亭聞言微一沉吟,朝場中極快瞟了一眼,隨即笑道:「無妨,三日後也罷。朕屆時定當親自出城十裡,恭迎西秦二皇子大駕!」

    冀禪背身立于二樓客房的窗畔,垂眼看著洛陽城最繁華的街道上,那車水馬龍的情形。聽聞身後下人奏報,他沉默了許久,才回過身道:「既然這段雲亭答應得如此爽利,那我等也不可在此久留。吩咐下去,所有人即刻收拾整頓,兩日後同城郊的大部人馬先行會合。」

    「是。」下人聞言拱手,正待告退,卻忽然被冀禪再度叫住,只得重新回過身來。

    冀禪看著他,慢慢問道:「那畫中之人的蹤跡,時至如今還不曾有下落麼?」

    「是,」下人面露無奈地回道,「這些時日,一路經過的大小城鎮,在下都派人探查詢問古噢,只是……並無人見過畫中的女子。」

    冀禪聞言面色立刻沉了幾分,目光中的陰沉凜冽讓下人看了不禁微微一抖。

    「找不到麼?」半晌之後他才幽幽開口道,「那便繼續找,若是一點消息也探不出,那你們此番也不需跟本王回去了,便留在這西秦吧。」

    他話中語氣雖淡,然而卻透著一股陰冷的威迫。那下人不敢忤逆,忙拱手應下,只道這便多派些人手去探聽。

    冀禪慢慢頷首,看著那下人的背影,面上沒有什麼表情。然而當那人即將出門的時候,他眸光忽然一亮,揚聲道:「慢著!」

    被第二次叫住的下人只得停下步子,再一次回到房中。

    「對,對,本王如何竟險些忘了?」冀禪的眼中閃現出一絲少見的興奮,面上露出了明顯的笑意,然而那笑卻仍是陰鬱。

    「女扮男裝……」他自言自語一般地說了些話,才忽然轉向那下人道,「立刻找花匠將那女子的衣著改成男子,再派人去尋!」頓了頓,又道,「若有消息,且先勿要打草驚蛇,速速回來稟報本王。」

    下人雖不解他話中之意,然而也素知他為人陰狠,喜怒無常,便也不敢多問一句,只是諾諾地應下,匆匆告退。

    下人離去之後,冀禪背過身子,望向窗外。

    實則他心裡明白,如若沈秋當真藏在民間,這些時日的查探,她自然不會不知。如若她有心回來,早便該露了蹤跡;若是無意回來,如此找法,也自然不會有什麼結果。

    看來……果真還是在那裡麼?

    冀禪忽然抬起眼,隔著望向不遠處那金碧輝煌的宮殿。片刻之後,他微微眯起眼,唇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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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禮部的官員立在房中,一條條念著手中長長的帳目,其上所列,俱是為迎接西秦二皇子所做的預算開支。

    眼看著冀禪兩日後便要來了,蘇逸這廂準備的工作也已接近尾聲,只餘下部分細則,需得最後核實。

    沈秋一手支著腦袋,歪斜地靠在桌邊,雙目直盯著那官員,神情似是頗為專注。

    待到那官員念罷,桌邊另一側的蘇逸對照著手中的條目自習看了看,轉頭對沈秋道:「記得沈大人曾說過,較之我東齊,西秦人口味要偏鹹偏辣幾分,不知這幾位菜色大人意下如何?」

    而他話音落了,沈秋還是直勾勾地盯著那官員。

    蘇逸皺眉,稍稍探過去身子,道:「沈大人?」

    沈秋還是沒反應,倒是那官員被她毫不避諱地這麼盯著,倒有些不好意思。

    蘇逸歎了一聲,終於站起身來。伸出手去,一瞬間想到若是段雲亭,只怕該是直接戳人家腰上了吧?但……想了想還是算了,只是在她眼前胡亂晃了一下。

    「蘇大人?」沈秋猛然回過神來,仰頭看他道,「……何、何事?」

    蘇逸無奈地坐回椅子邊,重複了方才的話。沈秋低頭在長卷裡匆匆翻了一通,終於找到了對應了內容,看了看,只道菜色並無大問題,只是具體烹調的如何,改日還需她自己親自去試試。

    蘇逸頷首,隨即對那官員道:「今日暫且到此罷,其他細則,容我同沈大人細細商議後,再做定奪。」

    官員應聲而去,沈秋如釋重負地合了手中長卷,卻聽蘇逸道:「沈大人今日為何如此心神不寧的?可是有哪裡不適?」

    沈秋聞言一怔,忙搖頭笑道:「哪裡哪裡,蘇大人過慮了。」

    蘇逸低低地「哦」了一聲,看了看她,卻也沒再追問什麼。沈秋暗自鬆了口氣。

    實則蘇逸並未看走眼,自打知曉冀禪要提前來訪之後,她便一直是這般心神不寧的。

    雖然冀禪要來的消息已不新鮮,但沈秋到底不是一個心思糾結的人,過去總想著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且過一日算一日。

    只是事到如今,路和橋頭居然「唰唰唰」地忽然就到了眼前,她也跟著傻眼了。

    走,或者留?留,又該如何避開冀禪?這兩個問題再一次擺在沈秋的面前。她挖空心思想了一整日,卻仍是不知所措。

    傍晚時分,忙完了今日的事務,沈秋照例告辭離去。出了門,在半路忽然頓住步子,在原地左想右想遲疑了很久,終於決定還是改道,往段雲亭禦書房而去。

    段雲亭照舊是閑閒散散地靠坐在禦案後,見沈秋主動前來,欣慰地挑了挑眉,道:「這才幾日不見,沈愛卿便按捺不住來找朕了?到底是不比不知道,一比才知朕的好啊!」

    沈秋心亂如麻,哪裡還有心思同他廢話?也不東扯西拉,當即開口直入主題道:「陛下,臣那個……請求告假數日。」

    「告假?」段雲亭放下手中的筆,看著她道,「正是這迎接西秦來使的節骨眼,為何告假?」

    沈秋含糊道:「近日……略有不適……」

    「不適?」段雲亭微微皺眉,認真道,「朕這便教太醫替你瞧瞧?」

    「不必,不必,臣已教太醫看過,並無大礙,只是……需要靜養幾日。」沈秋趕忙胡亂便了個幌子,心道這公里自己最打不得照面的便是那些太醫了,只要他們伸手往自己手腕上這麼一搭,自己便該全露餡了。

    段雲亭聞言長長地「哦」了一聲,似是頗為理解。然而在沈秋以為他即將同意的時候,他卻道:「只是這假……朕不能准。」

    「啊?」沈秋一愣。

    「實則朕不是不准愛卿的假,」而耳畔段雲亭悠悠道,「愛卿若要告假,待這東齊二皇子離去之後,朕准你個十天半月的自然無妨,只是這西秦二皇子來訪乃是大事一件……愛卿委屈一下如何?」

    沈秋聞言滿腔憤恨,心想你周遭又不缺人,接待冀禪如何差不了我一個?明明就是自己不准!而且那句「朕准你個十天半月的自然無妨」,誰要是信了才是傻子吧?!虧得此人平日裡自我標榜「體察臣子」「關愛下屬」,關鍵時候連個假都不准!

    段雲亭抬眼看著她面上難得變化多端的表情,笑得像一隻狐狸。仿佛是她肚裡的蛔蟲一般,他頓了頓,淡定地解釋道:「愛卿莫要生氣嘛。你看看,朕周遭那群侍衛之中,除你之外哪個不是生得歪瓜裂棗?這會見東齊二皇子一事,事關重大,若帶上他們那樣的,豈不是有傷體面,大失國威?」

    沈秋知道他這廢話連篇的,便是鐵了心不會准假了。哀歎一聲,只能拱手告辭,心裡琢磨著另尋他法算了。

    段雲亭坐在禦案後,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嘴角越發上挑了幾分。

    沈秋一心希望著自己哪裡出點小毛病,便不用跟在段雲亭身後,和那冀禪打照面,但也不知是天公不作美,還是太過作美,兩日之後,她身上還當真出了點「毛病」,還是屬於那種「不可告人」的毛病。

    起因是頭一日傍晚,她自蘇逸處返回,行至半路忽然天降大雨。想著折回蘇逸處借傘路程反而繞遠了,便索性小跑著奔了回去。

    結果回去忽然發現……月事來了。

    說起來她自幼習武,身子骨必然不會太弱,縱是想病,也不是說病就能病的。然而不巧的是,月事趕上那淋雨,兩廂一攪和,便是神仙也扛不住。由是次日,她只覺小腹疼得有如刀絞。

    早晨的時候,蘇逸見她面色白得跟紙一般,不由得也嚇了一跳,忙道:「聽聞沈大人近日找陛下討過幾日假,不幸被駁回,莫非……當真身體有恙?要不要在下速去請太醫過來?」

    「無妨無妨,不敢勞蘇大人費心。」沈秋趕緊擺手,扯謊道,「只是昨夜淋了雨有些著涼。服過藥之後,已然沒有什麼大礙。」

    蘇逸有些懷疑地看著她,然而見她一派寧死不願見太醫的架勢,便歎了口氣,也不再堅持,只囑咐她若有不適,千萬莫要撐著便是。

    但沈秋還是拼死拼活撐了一個上午,直到午間的時候,她終於有些熬不住了。心知自己面上表情也許十分猙獰,怕旁人見了起疑,她便找了個空子偷偷溜出。隨便摸索到某個小園裡無人的角落,蹲下身子,用手按著小腹默默地忍痛。心下盼望這一陣子疼過了,便趕緊好起來吧。

    說來她幼時舞刀弄槍的,也沒少受過傷,但那疼痛跟這一比,簡直不值一提。沈秋咬牙切齒地暗想,下輩子索性投胎做個爺們,也少了這樁麻煩事!

    而正在劇痛中胡思亂想之際,卻聽一人道:「誰在那裡?」

    沈秋聞聲大驚,趕緊扶著牆壁站起身來,一抬眼,恰好對上那人的目光。

    卻是段楚楚。

    沈秋強忍著痛,笑道:「臣沈丘見過靜琬公主,不知公主如何在此?」心知自己這扭曲的笑容一定十分難看。

    然而段楚楚看著她面白如紙,汗如雨下的樣子,似乎覺出什麼,便支開了身旁的丫鬟,走過來打量了一下她,又道:「沈大人……可是有哪裡不適,為何獨自在此?」

    沈丘聞言沒有立刻回話。只因小腹實在疼得厲害,幾乎攫去了全部的心思和知覺。她微微弓起身子,本能地騰出一手用力捂住,緩過一口氣,慢慢道:「只是腸胃略有些不適,此刻已然好些,不知公主在此多有打攪,在下這便告辭。」說罷勉強站直了身子,便想著趕緊走人。

    然而段楚楚卻上前一步,攔在她面前,微微斂眉盯著她看了一會兒,道:「本宮雖比不得宮中太醫,然而自幼興趣所致,卻也是略通醫術的。」

    說罷不待沈秋做出反應,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沈秋嚇得趕緊抽手,然而因為下腹疼痛整個人俱是有氣無力的,一下子竟沒能掙開。感到段楚楚已然麻利地伸出二指搭上了自己的脈,腦中頓時一道驚雷劈過,沈秋心想,完了,這回可是全完了……

    而片刻後,段楚楚抬頭看了她一眼,眼中之中並無什麼異樣的神情,只是收回手道:「沈大人可願去本宮宮中一坐?本宮派人熬些藥給大人服過,這病或許能緩解幾分。」

    沈秋一時也猜測不出,對於自己的秘密,她究竟看出來沒有。報著一絲僥倖,她遲疑道:「區區小病,豈敢勞煩公主?不如……」

    而段楚楚不待她說完,已然揚聲道:「怡紅,快綠,快來扶沈大人回宮!」

    沈秋苦著臉道:「公主,在下還在蘇丞相處當差……」

    「無妨,本宮遣人同他說一聲便可。」段楚楚毫不在意,撩起衣擺對宮人一個示意,已然率先離去,「這便走吧。」

    沈秋覺得……自己簡直是被綁架過去了……

    段楚楚所居的宮室名喚漱玉宮。宮殿地處偏僻,其內陳設又頗為簡單,故而冷清得幾乎沒有多少煙火氣,仿佛是這皇城裡一處世外桃源。

    只是這宮中內外凡是有土的地方,俱是種上了各色藥草,足見段楚楚所言不假,她確是通些醫術。

    盯著窗臺邊花盆裡,那一顆小小的不知名的草藥看了半晌,沈秋蜷縮在椅子裡,一口一口喝著杯中的熱水,覺得自己這次是當真沒可能躲過一劫了……

    正此時,門被從外推開,段楚楚捧著一個青花瓷碗走了進來。沈秋見她竟是親自煎藥,驚得當即要起身,卻被她攔下,道:「別動,且坐下便是。」

    沈秋沒辦法,只得坐了回去。實則一動之下,只覺得小腹又一陣隱隱作痛,她便是有這個心,也沒這個力了。

    從段楚楚手中接過藥,沈秋低頭嗅了嗅,心裡想問這是什麼藥,能治什麼病。但想了想,段楚楚再怎麼也不至於在藥裡下毒吧?還是少些麻煩為上。

    故而她什麼也沒說,只是老老實實地接過藥汁,一飲而盡。

    段楚楚在一旁坐下,逕自斟了一杯茶。抬眼看見沈秋這情形,不由笑道:「沈大人這喝藥的樣子,倒豪邁得同飲酒無異。」

    沈秋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空碗,發現補救已然晚了,只得默默地放在一旁。然而心中暗暗揣摩段楚楚方才的話,卻又猜不出什麼言外之意,便決定繼續裝傻,吶吶笑道:「公主這般在閨房裡私藏男子,若是被旁人知曉,只怕多有不妥吧?」

    段楚楚輕輕吹著杯中熱茶,淡淡道:「若是被人知曉,本宮便說已然委身於你,此生非你不嫁。以陛下之性,莫非還能將你我殺了不成?」見沈秋聞言明顯怔住,才又笑道,「玩笑而已,沈大人莫要當真。本宮雖是舊臣遺孤,然而如今情形連陛下也需得讓本宮三分,縱是他親自來了,也不敢擅闖的。」

    沈秋被她這麼一來二去的,弄得簡直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不過好在經過了杜惜一事後,她也實在不敢胡亂相信,有哪個女子是當真看上自己了。

    然而方在心底悄悄地歎了口氣,卻又聽段楚楚道:「不過此處別無他人,沈大人也不必繼續偽裝下去了吧?」頓了頓,「或者,本宮應當改稱……沈姑娘才對?」

    對方此言既出,沈秋反而不覺得有什麼意外了。默然許久,她輕歎一聲道:「實則公主替我搭脈的時候,便已然看出來了吧?」

    「實則在園子裡見你第一眼,本宮便開始懷疑了。」段楚楚放下手中茶杯,看著她笑道,「無論何人,縱然平日裡偽裝得再滴水不漏,然而逢了病痛便難免會露出幾分馬腳。」頓了頓,伸出指尖朝她一點道,「吃壞了肚子,哪有捂著下腹的道理?更何況,男子縱是痛極,又有幾人會死咬著下唇?」

    沈秋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的情形下,原是忽略了此等細節。然而聽聞此言,心下不由得也對對方的細緻的心思添了幾分佩服之意。

    實則這一次見到段楚楚,對方再一次判若兩人的舉止,是讓她心底有些驚歎的。

    說來她自打來到東齊,同段楚楚所打的交道可謂是少之又少。掰著手指算來,總計也不過三次而已。然而便只是這三次照面,已然足見段楚楚的變化。

    第一次見時,她尚還是個天真懵懂的女子,背著養父偷偷來見段雲亭,卻被後者打了個幌子氣走。

    第二次再見,她已然是喪父的靜琬公主,長街的一頭,她看著段雲亭離去的眼神裡,有一夜蛻變後的成熟,也有愛恨交織的煎熬。

    然而這一次再見,她整個人卻是恬淡得讓沈秋訝異。舉手投足間,那種如水一般平靜,仿佛是早已看破人世間的喜怒哀樂。

    實則她這二十年來所經歷過的一切起伏跌宕,也確是旁人所不可企及的。

    收回思緒,沈秋轉眼看向段楚楚,卻見對方自顧自地喝著茶,仿佛正是很有耐心地等她發完呆。

    清了清嗓子,沈秋終於開口道:「此事……還請公主務必替我保守秘密。」

    段楚楚聞言抬眼看向她,沒有回答。頓了頓,卻忽然問道:「陛下可知此事?」

    沈秋微微一怔,笑道:「陛下若是知道,如何還容得我繼續做這御前侍衛長?」

    段楚楚定睛看著她,聞言輕輕笑了笑,沒有說話。

    沈秋被她笑得有些不自在,便只是垂下眼去,盯著桌上的空碗。

    然而還未看清那青花瓷碗上的花紋,又聽她在耳畔道:「實則……沈姑娘是喜歡陛下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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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沈秋頭一次意識到,「喜歡」這個詞居然能和段雲亭聯繫在一起……

    然而不知為何,在頭腦還是一片茫然的時候,心跳卻已然率先漏了一大拍。沈秋怔怔地看著段楚楚好一會兒,才吶吶道:「公主,這話……卻是從何說起啊……」

    段楚楚看了她一眼,淡淡笑道:「若非喜歡陛下,又怎會甘願待在他周圍?」

    沈秋一時有些迷茫,卻又分辨不出對方說這話到底玩笑還是當真,故只得支支吾吾地道:「那個……為情勢所迫,不得不離開西秦,暫尋一棲身之處。」不知為何,竟是有些心虛。

    「天下之大,何處不可棲身?為何偏是這宮中,偏是陛下身邊?」段楚楚此番聞言連眼也沒抬,只是對著杯中的熱茶輕吹了一口氣,繼續道,「陛下那性子想必你也是領教過的,這宮裡,怕是沒有幾人是能受得住的。」

    沈秋暗道,他既是一國之君,旁人受得住或是受不住,莫非還有的挑麼?不過轉念一想,自己和旁人實則又是不同的。畢竟進宮之前,段雲亭曾應承過她,或走或留,全憑她一己之願。

    她忽然發現,自己雖然對他有諸多不待見,然而打心底地卻從未真正有過離開的想法……

    念及此,她忽然語塞,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段楚楚方才那對她而言可謂是「驚世駭俗」的話,已經來不及退出腦海,仍是在思緒裡沒頭沒腦地亂撞著,惹得人心跳也不覺加快了許多。

    遲疑了許久,她低聲問道:「公主……對陛下……」

    段楚楚仿佛是極快地明白了她的意思,聞言竟是笑了一聲道:「不過年少無知而已,本宮莫非要因了這點小事,做一輩子怨婦不成?」

    沈秋定定地看著她,只見對方神情之中並無偽裝的痕跡,似乎……是當真釋懷了,且釋懷得非常徹底,心下不由暗暗驚歎服。

    而段楚楚慢慢地啜了一口茶,看了看她不覺一笑。將茶杯放下後,也不再追問之前的問題,只是道:「說來卻不知沈姑娘究竟是因何緣由,不得已要這般扮成男子,躲在此處?」

    沈秋聞言,半晌沒有說話。

    段楚楚明白她的意思,便輕輕笑道:「罷了,人人都有難言之隱。若姑娘有不得已的苦衷,本宮便也不追問了。」

    沈秋遲疑了一下,道:「公主……可否替我保守秘密?」

    「自然。」段楚楚看了她一眼,應得爽快。然而沈秋方暗自鬆了口氣,卻又聽她道,「不過……本宮有個條件。」

    沈秋怔了怔,道:「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段楚楚淡淡道:「本宮久居深宮,平素極少同人來往,而周圍的宮人丫鬟們又全無一個可信的。今日難得遇上沈姑娘這麼一個說得上話的人,不知姑娘日後可願經常來此坐坐?」

    沈秋哭笑不得道:「在下御前侍衛長的身份,如何方便時常在公主這宮中走動?」她實在不願又被段雲亭熱情說一次媒啊。

    「無妨,無妨。若陛下不允,本宮直接向他將你討來便是。」段楚楚全然不以為意,話音落了抬眼看見沈秋傻愣著的樣子,「撲哧」一聲笑出聲來,擺手道,「不過說笑而已,陛下如何捨得將沈姑娘出讓出去?」

    沈秋被她弄得一驚一乍,此刻只能抽搐著嘴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好在段楚楚沒再折騰她,閒扯了幾句,問道:「不知沈姑娘這月事疼痛,可還好些?」

    沈秋一驚,忽然發現,下腹不知何時竟已然不痛了!於是她淚流滿面地謝過「段神醫」,隨即推脫公務在身,意欲告辭。

    段楚楚似乎分外理解,便也沒有留她,只是若無其事地提醒了一下同她的「交換條件」。

    沈秋只好「呵呵呵呵」地搪塞過去,起身出門的時候,不經意地瞥見架子上好幾卷佛經,以及旁邊檀木的佛珠。心下隱約明白,這大概便是段楚楚驚人轉變的根本原由了吧。

    然而及至走出了漱玉宮,沈秋忽然發現了一個問題:這段楚楚怎麼變得和段雲亭一個德行了?!

    心知她雖是段霆均養女,同段雲亭並無血緣關係,但莫非……在段家長大的子女都是如此?

    無力扶額,心想自己招惹上一個姓段的已經足夠麻煩,如今居然又來了一個……以後只怕是有得受了。

    然而一抬眼,卻見一個宮人模樣的人,正在原處慌亂地打著轉。

    沈秋沒有太過在意,只是自顧自地走著自己的路。暗自擔心著自己這麼溜了半日,不知會不會留下什麼麻煩,故只是一心往蘇逸處趕。

    由於不再受小腹疼痛的困擾,她只覺得自己此刻可謂是身輕似燕,健步如飛。然而還未走幾步,便聽聞身後有人高呼:「沈大人!沈大人!」

    沈秋停下步子,一回頭,卻見方才那個宮人身後塵土飛揚,正以百里衝刺的速度飛奔而來,不由得被那氣勢嚇得倒退一步。

    那宮人在她面前好不容易剎住了腳,粗粗喘了幾聲,才道:「沈大人啊,小的可找到你了!」

    沈秋有些莫名其妙,不過因為認出此人乃是段雲亭身邊的,所以對他的來由……實則大概也能猜到幾分。

    果然那宮人喘足了氣,便道:「大人方才可是在靜琬公主的漱玉宮裡?」

    沈秋遲疑了一下,道:「呃……是。」

    「哎!」宮人重重歎道,「陛下半炷香之前命小的去那裡將大熱請回來,然而守衛只道若無公主首肯,如何也不放小的進去。小的正苦惱之際,還好大人出來了,這便快隨小的回宮吧!陛下說了,十萬火急啊!」

    沈秋聞言心想,段楚楚如今變得還真是厲害,連段雲亭的人都敢攔在門外。見她對段雲亭舊情已了,照這勢頭,以後沒准會成了跟他杠上的勁敵也說不定……不過及至聽到宮人最末一句「十萬火急」,她微微愣了一下,隨即嘴角抽搐地歎道:「哎……走吧。」

    宮裡人人都知道,若是段雲亭說了「十萬火急」,不出意外,一般沒什麼要緊事……

    果然等她應召來到禦書房時,段雲亭正翹著二郎腿靠在軟榻上,哼著小曲兒翻著書,好不悠閒自在。抬眼見了沈秋,挑眉笑道:「喲,聽聞愛卿下午向蘇愛卿告了假,不知是去何處快活了,此刻才捨得回來?」

    沈秋見他明明知道自己去了何處,此刻還裝模作樣,心中不由得嗤之以鼻。她一路上雖然想了許多說辭來解釋下午的事,然而一見了段雲亭,總覺得什麼幌子也瞞不過他。

    故她遲疑了一下,道:「臣忽然被靜琬公主喚入宮中,故而午後不曾去蘇大人處。」

    段雲亭瞥了她一眼,道:「不知公主找愛卿有何貴幹啊?」

    沈秋正色道:「據公主所言,此事甚為機密,吩咐臣萬萬不可同旁人透露一字,故而還請陛下諒解。」

    段雲亭挑了挑眉,顯然是被勾起了幾分興趣,便鍥而不捨追問道:「便是朕也不行?」

    「公主特意吩咐過,縱是陛下也不例外。臣不敢違命,陛下若實在想知道,不妨問問公主吧。」沈秋面上神情分外正色,然而心底暗想,索性把這爛攤子捅給段楚楚得了,讓這平分秋色的倆人窩裡鬥去吧。

    段雲亭懷疑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哼」了一聲,擺擺手不以為意道:「罷了罷了。這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別以為朕沒辦法知道!」

    沈秋立在一旁聳聳肩,心中暗想他叫特地叫自己前來,莫非只為了問這麼幾句話?正疑惑之際,卻又聽段雲亭道:「聽蘇愛卿道,沈愛卿白日面色似乎不太好,莫非是當真操勞過度,身體有恙?」

    沈秋聞言望向段雲亭,卻見對方說話間已然收回了目光,只是垂眼看著手中的書卷,神情仿佛是十分漫不經心。

    生怕露出端倪,她便隨口搪塞道:「不過是吃壞了肚子,午間的時候便已然無礙了。」

    段雲亭「哦」了一聲,側眼看了看她,慢慢笑道:「看愛卿此時的氣色,應確是無礙了。」

    段雲亭說完此言,便又低頭再度翻起了書。沈秋站在一旁,心裡只覺被這麼有一句沒一句地問著,讓人實在難受的緊。她遲疑了一下,終於出言問道:「不知陛下……還有何事吩咐?」

    「沒什麼大事。」段雲亭伸手將書翻過去一頁,頓了頓,道,「愛卿若有事務在身,便且去吧。」

    「是。」沈秋拱手告退,心下仍是莫名其妙。

    然而方一轉身,卻段雲亭聽在身後道:「愛卿稍等!」

    沈秋只得頓住步子,不情不願回頭看向他。心想若是有什麼便趕緊一起交代了吧,早死早超生啊。

    而段雲亭此時已然站起身來,一面朝她這邊走來,一面笑眯眯地道:「朕方說走愛卿就走了,這麼急做什麼?」

    沈秋無語地想,莫非我臨走之前,還應當表現出戀戀不捨之情才對?不過聽了段雲亭這話,她也知道對方大概是又太閑了,便立刻做好了被折騰的心理準備。

    好在長久地跟在段雲亭左右,已讓她練成了一種「身心分離」的功夫。哪怕心裡咬牙切齒,面上卻還能一派雲淡風輕。故此時沈秋只是吶吶道:「不知陛下還有何吩咐?」

    「不過仍是西秦二皇子來訪一事,」段雲亭點點頭,伸手在她肩頭拍了拍,從容笑道,「此事還要委屈愛卿再操勞些時日了。待到此事過了,愛卿若有所求,朕都依你!」

    而沈秋被他這麼一拍,卻是明顯地怔了怔。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也不知因何緣由,這過去再尋常不過的觸碰,似乎已變得不同尋常起來。便如同此刻,雖然她心中仍是照舊催眠著自己,可是對方掌心觸碰過的地方,卻仿佛帶著非同尋常的溫度,眼看便要化成一把火,燃至心間。

    腦中應景地浮現出段楚楚的話,她的神情立刻有些不自在起來,一時也沒有接話。

    段雲亭垂眼看著她,將一切盡收眼底,卻只是不動聲色,刻意地在二人之間留下一些沉默。

    過了一會兒,他才開了口,卻是低聲問道:「愛卿可還記得,當初進宮之前,你向朕提出的條件?」

    沈秋微微一驚,匆匆收起方才的局促,應聲回道:「自然記得。」

    段雲亭聞言頷首,慢慢笑道:「朕也記得那時應承過你,你若要走,朕絕不阻攔。」

    沈秋有些疑惑地看著他,不知他突然提起此事,究竟是何用意。只覺得對方在說出這話的時候,眼底的笑意雖變得淡了些,卻並未散去,仿佛……是深得沉入了眼底。

    不及反應,段雲亭卻已然慢慢地俯下身子,看著她輕聲問道:「那你……想過走麼?」

    而此時此刻,那笑意似乎已盡數化為眼底的波瀾,沒有在面容裡留下一分一毫。一瞬間,他整個人仿佛是難得的肅然了一回。

    沈秋怔住,道:「陛下……何來此問?」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後避了避,然而目光想躲,不知為何,一時卻竟是躲不開。

    段雲亭並不回答,定睛看著他,仍是問道:「你會走麼?」

    沈秋同他對視著,忽然產生了一刻的錯覺,只覺得對方目光之中的笑意,言語之中的氣息,仿佛是一種挽留。她終於收回目光,匆匆垂下眼去,心中莫名有些忐忑。片刻之後,如實回道:「臣……著實不知。」

    段雲亭垂眼看了她片刻,忽然站直了身子,懶懶笑道:「朕不過隨口問問,愛卿何必如此緊張?愛卿大可放心,『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朕既然答應了愛卿,便必定不會反悔。」頓了頓,一挑眉,哼道,「不過……愛卿若當真打算走了,記得提前挑個替代人選,給朕調教好了,朕才肯放你走!」

    若換了平時,聽聞此言沈秋必定暗罵他壓榨屬下。然而此番,她卻只覺得有些黯然。

    因為在聽到段雲亭發問的那一刻,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不僅從未當真想過離開,也許……心底更是不願離開的。

    這種想法究竟是自何時開始的?又究竟是為了什麼,為了……何人?

    念及此,心中一陣陣難以言喻的不安。

    段雲亭定睛看著她,似乎看出了什麼,便笑道:「看來愛卿果真是歸心似箭啊!罷罷罷,朕也不強留你,你要去且去吧!」

    沈秋依言告退,走到門邊步子頓了頓,不覺低聲地歎了一口氣。

    這聲歎息落入房中段雲亭的耳內,他望向門口的目光,當即深沉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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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洛陽城郊十裡處,今日可謂是非同尋常的熱鬧。

    蔓延碧色的平野上,華美異常的冠蓋儀仗顯得分外刺目。再往後望去,便可見分立在兩側的文臣武將。此時此刻,所有人均是定定望向遠方,翹首以待著什麼。

    唯有段雲亭與旁人不同。他擺弄著手中的玉制小馬,正懶懶地靠坐在車輿裡,每隔一會兒,偏生要回頭看看。

    趙挺剛好侍立在他後面,在段雲亭每次回頭間,總不免要同他大眼對小眼的瞪上一瞪。如此三番之後,他實在有些忍不住,便上前一步,低聲道:「陛下……可是有何吩咐?」

    段雲亭側頭看了看他,終於挑眉道:「沈愛卿如何還不見人影?」

    趙挺回道:「方才成渝已親自前去尋人,只是此刻還未回來。」自打成為御前侍衛,歸沈秋管轄之後,這二人摒棄了往日的間隙,反而好得如同一人。而因了二人容貌屬於中等偏上,故今日才被段雲亭挑揀出來,幫襯著沈秋隨侍左右。

    只是那隨侍的正主,到了如此節骨眼竟還沒有蹤影。趙挺成渝二人心下俱是莫名其妙,成渝性子急,便決定獨自去尋她,只是去了足有一炷香的時間了,卻還是沒有音信。

    段雲亭聽聞他此言,只是微微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趙挺遲疑道:「要不……臣再去找找?」

    「不必了,」而段雲亭下一刻卻又很快恢復了尋常神色,輕描淡寫道,「此事稍後再追究不遲,迎接西秦二皇子一事卻是迫在眉睫,不可有所差池。沈愛卿不在,你且暫代她便是。」

    「是。」趙挺應下,拱手退回原處。心下疑惑,以侍衛長如此認真嚴謹的性子,斷不至於犯如此過失啊。

    片刻之後,成渝歸返。他同趙挺對視一眼,搖搖頭,二人各自無奈。

    正此時,卻聽聞一陣隱約的馬蹄聲自遠處響起,連帶著大地都微微有些震顫。眼見周遭的大臣面色皆是變得肅然,二人再一次對視,隨後成渝上前一步,對段雲亭低聲道:「陛下,來了。」

    段雲亭仍是垂眼盯著玉制小馬,不過手中的動作已然停了下來。他聞言低低地「嗯」了一聲,將東西放下,一拂衣袖徐徐站起身來。

    在逐漸清晰的蹄音裡,他負起手,朝遠方眺望過去。此時視線盡頭,已然可見一列人馬露了行跡。這支人馬俱是玄衣玄甲,猶如黑雲壓城,自遠而近,氣勢雄渾。不多時,便已然到了近前。

    段雲亭面色微微沉了幾分,定定看著這整支人馬停駐在面前。下一刻,只聽聞一聲高亢的馬嘶聲響起,黑壓壓的人馬頓時從中劈開,分成兩列,一人通體玄黑,提著馬韁慢慢地走上前來。

    段雲亭眼見此人生得眉目俊朗,輪廓分明,唯獨一雙眼深若沉潭,隱約間透著幾分疏離的寒意,當下便明白,這便是東齊二皇子,冀禪。

    他當即一笑,緩步走下車輿揚聲道:「素聞二皇子乃是驍勇英武之輩,今日一見,果真不假啊哈哈!」實則他對於冀禪的瞭解,也不過從蘇逸口中聽到轉述沈秋的幾句說辭而已。不過,這等隨口胡謅且假裝自來熟的事,自然是難不倒他段雲亭的。

    冀禪將馬韁交給一旁的下人,翻身下了馬。目光在段雲亭周遭不經意地掃了一圈,末了收回,面上這才露出一點笑容,拱手道:「陛下過獎了,本王此番來得有些遲,還望陛下海涵才是。」

    「無妨,無妨,朕也剛來不久。只是那御花園中接風洗塵的宴席,想必王爺是不捨得錯過的吧?」段雲亭擺手笑了笑,隨即微微側過身子,對著車輿一伸手道,「王爺車馬勞頓,不妨同朕共坐一輿?」

    冀禪聞言挑眉看了看他,分明是對他這般大度之舉有些訝異。然而不及思量,已被段雲亭扯了手,口中說著「繁文縟節在朕這裡不過浮雲」之類的話,親親熱熱地往車上拉。

    冀禪顯然不曾經歷過如此情況,微微一愣間,已被段雲亭眼疾手快地扯上了車。他生性沉默寡言,凡事看在眼中便習慣性地按捺下來,極少說出口,然而段雲亭似乎卻是個藏不住話的,一路上不僅熱情地向他介紹著熱情東齊民俗,更時不時地便要問問西秦的情形。

    不過他問的都是一些讓冀禪不知該如何作答的問題,而且問著問著,末了基本無異於自說自話。

    比如:「聽聞長安也有牡丹,不知比朕這洛陽的如何?哎哎,只可惜王爺來此沒趕牡丹花期,實在是可惜了。王爺有所不知啊,每年四五月間,這牡丹花滿城滿城的開,真是教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啊。那顏色,紅裡透粉,分裡透白,白裡又透著紅,紅裡又透著粉……」

    冀禪:「……」

    再比如:「朕聽說西秦有味小吃名揚天下,喚作肉夾饃,朕久慕其名而不得嘗也,嗚呼哀哉!不過王爺此番既然來了東齊,有一樣東西可是萬萬不能錯過,錯過可是要抱憾終身的啊!那便是驢肉湯!王爺有所不知,這驢肉湯可是朕的最愛啊,一說起來朕這肚裡的饞蟲可都要紛紛蘇醒了!別的不說,只說這料使得啊可謂是出神入化哪,只聞其香啊便要……」

    冀禪:「……」

    還比如:「對了,長安城裡可是有座號稱『天下第一青樓』的縱君閣?說來朕這洛陽街上也有一座『天下第一青樓』,名喚『肆君閣』。朕苦思多年,卻不知究竟哪家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說起來朕雖無機會去長安城一試,但這肆君閣朕還是知道的,當真當得起這『天下第一』的稱謂啊!便單說裡面的頭牌,那個叫做青碧的吧,她啊,那相貌那身段……」

    冀禪:「……」

    故而在段雲亭的滔滔不絕之下,這一路上竟不曾冷過場。冀禪有些無奈地聽著,極少的時候才插得上一句嘴,而更多的時候則是抬眼望向車輿兩側,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隨行的侍衛大臣。許久之後,才慢慢收回。

    段雲亭坐在他一側,似乎仍是說得張牙舞爪,唾沫橫飛。不經意地側過眼,瞥見冀禪四處遊移的目光,唇角微挑,口中的話卻不曾中斷。

    二人這一路上氣氛還算得上融洽,只是緊緊跟隨在車輿後面的成渝和趙挺卻覺得有些怪怪的。

    畢竟沈大人平日跟隨在陛下身邊可謂是形影不離,陛下對沈大人的器重也可謂是盡人皆知。然而今日如此重要的場合,沈大人忽然就這麼沒了,陛下卻反而輕描淡寫地一帶而過,卻不知這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實則沈秋也並未躲到哪裡去,相反,此時此刻她正在往最「危險」的地方趕。

    因了正值仲秋時節,宮中這御花園內楓紅正好,故而蘇逸同段雲亭商定之後,便決意選定此處擺開露天宴席,一面賞楓葉,一面為冀禪接風洗塵。

    在御花園外轉悠了一圈,眼見著園內眾人俱是忙忙碌碌的樣子,沈秋心下便大抵能猜到,冀禪多半已然到了。

    略一遲疑,終於硬著頭皮朝門內走去。然而一腳還未踏進門,便被戒備森嚴的守衛一橫刀鞘攔在外面,厲聲問道:「何人?」

    沈秋定了定神,看著他面不改色道:「在下……御前侍衛長,沈丘。」

    「原是沈大人……」那侍衛一見來者乃是陛下身邊的紅人,語氣當即軟了幾分,道,「此地稍後乃是陛下同西秦二皇子的宴飲之地,不知大人來此有何貴幹?」

    沈秋故作神秘地四處看了看,隨即伸出一手握成拳,放在唇邊低咳了一聲,卻不說話。

    那侍衛見此情形,也不由得警醒起來。他探身朝沈秋湊近了幾分,神情肅穆地等著她下面的話。

    沈秋仿佛很是為難,左右遲疑了一下,才靠近他低聲道:「實不相瞞……我此行乃是奉陛下密令,只因這密令事關重大,故而不敢對外透露一字,還望這位小兄弟能見諒。」

    心知這沈大人同皇上那可是同出同入的關係,此事必不會有假。那侍衛聞言一驚,也不敢多問,當即如臨大敵道:「不知、不知沈大人可有哪裡用得到臣的?」

    沈秋伸出一指壓在唇上,示意他噤聲,隨即搖搖頭道:「我來此之事,切勿對外人提及,其餘的事……便無需小兄弟操心了。」頓了頓,問道,「敢問小兄弟名諱?」

    侍衛一愣,道:「在下名喚周林,現任……」

    「嗯,周林,我記下了。」沈秋不著痕跡地打斷,又頗為老練地拍了拍他的肩頭,「此事若成……我定會奏明陛下,算小兄弟你一份功!」

    那侍衛強壓著心中激動,忙道:「是、是!」派派後花園燕燕。為您整理收藏

    沈秋不再說話,只是同他頷首示意,隨即大步走入園中。

    暗自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心想沒段雲亭那種臉皮,糊弄人這茬,還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啊。

    不過打著段雲亭的旗號狐假虎威,這感覺還真是不壞……

    在御花園裡四顧了一下,她將目光迅速瞅准角落裡的一個侍衛。那侍衛身形並不太高大,目測之下,同自己有幾分相近,嗯,實乃下手的上佳人選。

    於是她立刻走了過去,朝對方亮了亮腰牌,道:「小兄弟可認得我麼?」

    縱然不認得她的樣子,那腰牌上金燦燦的「御前侍衛長沈丘」這七個大字還是認得。小侍衛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似的,忙道:「認得,認得!不知大人有何吩咐?」心下暗想自己這剛應徵入伍沒幾天的小兵如何被御前侍衛長找上了,莫非是一不小心得罪了什麼權貴?還是……見我資質奇佳,要給我升官?

    結果沈秋垂眼打量著他的身形,忽然道:「把衣服脫了。」

    「啊?」小侍衛嚇得不輕,一時連話都說不出來。

    沈秋收起思緒,見他一臉震驚,這才想起琢磨了一下自己方才的話。好像……是有點歧義,於是她清了清嗓子,解釋道:「我的意思是……你將這身鎧甲脫下來。」

    這話比方才容易接受了不少,小侍衛雖心下疑惑,也只得隨她往角落裡去,乖乖卸了衣甲。

    沈秋拿在手裡看了看,隨即幹乾脆脆地穿了上去。略略活動了一下手腳,發現大體而言還比較合身,便轉頭對一旁的小侍衛道:「小兄弟這身鎧甲便且先借我用用,事後定當奉還。」頓了頓,又壓低聲音,故技重施地囑咐道,「此事關乎陛下密令……切勿對外人道。」

    小侍衛不明所以,卻也只能不住地點頭。遲疑之下正準備問什麼,不遠處卻忽然傳來陣陣喧嘩聲。

    沈秋面色一凜,當即回頭望向聲音的來源。余光瞥見這御花園中人人皆是各就各位,心知段雲亭同冀禪怕是已到了門外,她將頭盔往腦袋上一套,轉身便要走。

    小侍衛在後面喊道:「大人,那臣、臣現在該如何是好?」

    沈秋回身看了看他,遲疑道:「呃,你……暫且留在此處吧,事後我定將盔甲奉還。」說罷實在無心耽擱,已然幾步走遠。

    心下默默感歎,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自己真是越來越「段雲亭」了……

    而小侍衛淚流滿面地立在原地,心中還糾結著,今天自己遇上的這茬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那小侍衛所立的位置在御花園的一角,頗不起眼,離主客的席坐又較遠,故而深得沈秋之意。她換了侍衛的鎧甲,在那裡規規矩矩地立定,沒過多久,便見段雲亭攜著冀禪的手,談笑風生地走了進來。

    沈秋嘴角抽搐地想,果真是自來熟的性子,連冀禪那麼冷硬的人都能倒貼上。然而目光落在冀禪那一身玄黑的身影上,冀封的樣子便連帶著浮現出來,一瞬間讓她的心情不由得又複雜了幾分。

    只是同冀禪不同,冀封生性不喜濃墨重彩,除卻朝服外,慣常的衣飾均是一身素淡,溫潤而又平易近人……屈指而算,自己離開西秦已有半載的光陰。卻不知時隔這麼久,冀封在西秦究竟如何?

    雖說自己潛伏在此主要是為了弄清冀禪的來意,但不可否認的是,她心中確是存了這麼一個念頭,想要借此機會一探冀封近況。

    仿佛唯有如此,才能略略消減幾分心頭的愧疚。

    正有些走神地想著,卻忽然感到一束目光投來。沈秋下意識抬眼望去,卻見段雲亭冀禪已然在主客席上坐下,三言兩語地談笑著,並無人望向她這裡。

    沈秋微微低了低頭,悄悄伸手將頭盔又下拉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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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8 10:00:17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由於一路上寒暄得太多了,仿佛把該說的都已說了個乾淨,二人到了如此正式的場面,兩位正主在席間落座之後,竟是相顧無言地沉默了片刻。

    好在段雲亭絕不是個會冷場的,他頓了頓,率先舉起酒杯,客客氣氣地連敬冀禪三杯,以示禮數。當然,他不會承認是因為自己說話太多,實在口渴難耐了。

    二人又寒暄了幾句,客套著順次感歎了這杯中的美酒,盤中的珍饈,庭中的楓葉,隨後段雲亭拍拍手,身旁的宮人會意,當即示意早先準備好的舞女上場。

    伴隨著絲竹之聲的響起,舞女們魚貫而入,舞袖翩躚,在御花園滿園落楓的映襯之下,自然是美得不可方物。段雲亭似是無比陶醉地沉靜其中,一面打著拍子,一面還忍不住跟著調子哼唱起來。

    然而他身旁的冀禪卻仿佛對此事並無興趣,秀色可餐的舞女被視若無物,他的目光卻只是一直來回掃視著園中兩側。

    待到一曲終了的時候,他收回目光,轉頭看向段雲亭。

    段雲亭當即會意,示意歌舞停下,問道:「王爺可是有話要說?」

    冀禪淡淡地笑了笑,道:「實不相瞞,本王自幼習武,對這歌舞聲樂並不十分瞭解,便是看著,也如墜雲中。」

    「無妨,那撤了便是!」段雲亭爽快道,說罷一揚聲,當真讓那些舞女一併下去了。隨後他再度轉向冀禪道,「卻不知王爺可有何提議?」

    冀禪沉吟了片刻後,道:「陛下可通武藝?」

    沈秋聽聞此言,心想這可著實是戳中段雲亭的軟肋了。誰知一念未落,卻聽段雲亭大言不慚道:「好歹是一國之君,怎能不通武藝?」

    再看冀禪,仿佛是信以為真,雙目微微一亮道:「哦?不知可否有幸一睹陛下身手?」

    沈秋心下隱約感覺到,冀禪此言是有意探段雲亭虛實,不禁微微皺了眉。不過……以個人經驗而言,想試段雲亭深淺,還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果然段雲亭聞言哈哈一笑,「謙虛」道:「兵者兇器也,朕不動武……已有好多年了。」

    冀禪不甘心,繼續道:「本王在西秦時,便聽聞陛下設計擒拿叛賊段霆均一事,能僅憑一招便拿下那段霆均,陛下身手不需多想也能知道。本王別無所好,唯習武而已,還請陛下讓本王一飽眼福吧!」這話中雖是真中有假,順帶拍馬,然而他本人神情嚴肅,語氣正經,聽著便仿佛極為誠懇。

    段雲亭暗暗想了一下,「僅憑一招便拿下那段霆均」這話說的雖然是事實,但……還真沒想到自己會被戴上如此高帽。故他微微一愣,隨即擺手笑道:「如此讚譽朕哪裡受得起啊?實不相瞞,朕對武藝是一竅不通,一竅不通的。」

    沈秋在一旁嘴角抽搐地想,明明說的是實話,聽起來卻仿佛是謙虛之辭,能扭轉乾坤到如此地步。這無論如何,也算得上是一種本事吧……

    而冀禪見他執意不願「再動刀兵」,只得作罷。然而頓了一頓,又提出讓西秦東齊各派幾名勇士,對陣幾回,一比身手。

    段雲亭見他這是和比武杠上了,便也不再推辭,一口應承下來。

    很快,席坐前面便騰出一塊空地來,空地中央用一段彩綢圍了一個大圈,按照慣例,被打出圈外著,為輸。

    冀禪站起身來,看著場子微微頷首,隨即對身後立著的隨從點頭一示意,那人沖他一拱手領命,便舉步走到空地上立定。

    段雲亭亦是回過身,朝自己周遭環視了一下,最後將目光落在趙挺成渝二人身上,心知沈秋不在,知根知底的便唯有這二人了。

    沖他們揚揚眉,段雲亭道:「你二人,誰上?」

    成渝性子急,自然搶著一抱拳道:「臣願前去!」

    「去吧。」段雲亭微微頷首,便見對方一陣風似的奔上場了。

    只可惜,半柱香之後,鎩羽而歸。

    段雲亭咳了咳,讓趙挺上去。然而沒過多久,亦是敗北。

    段雲亭雖失了些面子,倒也似全不在意的樣子,對著冀禪哈哈笑道:「西秦果真是高手如雲啊,朕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冀禪跟著客氣了幾句,雙方便各自撤回了人。

    趙挺滿頭大汗地段雲亭身邊站定,同成渝對視了一眼,挫敗地歎了口氣,湊過去壓低了聲音道:「那人身手極為了得,這西秦二皇子此番……只怕是有備而來啊。」

    成渝同那人交手之後,對趙挺的話雖是深以為然,卻到底有些不甘。他輕輕「哼」了一聲,低聲回道:「那人的身手雖是,不過依我看,倘若對手是沈大人,只怕便占卜了幾分便宜了。」自打那次在街上被沈秋掀翻了之後,他對沈秋的崇拜之情便有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

    然而他這話音剛落,卻聽一人道:「沈大人?莫非還有高人?」

    二人循聲一望,見說話的竟是冀禪,不由得俱是一驚,也不知二人悄聲的議論,究竟被聽去了多少。

    「既有高人,便還請陛下請出讓本王一開眼界吧。」然而冀禪只回頭瞟了他們一眼,口中的話卻是對著段雲亭說的。

    沈秋立在角落裡,原本還在感慨趙挺成渝二人出招太亂太急,沉不住氣,才被對方尋了空子取勝。然而不知怎麼回事,忽然便從冀禪口中聽到一句「沈大人」,她一時大驚,整個人忽然緊張得動彈不得。

    心知自己這「沈丘」的化名當時不過是隨意取的,細細想來實在是很不高明。只要冀禪聽了這名字,以他之精明,自然不會想不到這一層。

    正暗自忐忑之際,卻聽段雲亭道:「哦,這人乃是朕的御前侍衛長,不過近日被朕派往宮外辦些私事去了,故而不在宮中。說來他身手的確不錯,此番時候不巧,實在是有些可惜了。」

    成渝趙挺二人聞言這才恍然大悟:難怪陛下對沈大人的消失毫不奇怪,原是得了陛下密詔出宮去了!

    而沈秋聞言卻只覺分外疑惑。段雲亭此言,怎麼聽怎麼都是在替自己打圓場,只是自己今日冒然消失,按他的性子似乎應當氣的跳腳,到處派人找才是,為何……反而為自己回護?

    恍惚了半晌,再回過神來的時候,發覺二人的話題早已扯到了別處。沈秋怔怔地看著,然而段雲亭一面同冀禪說著什麼,一面抬眼望向周遭,目光在她這裡明顯頓了頓,竟是帶著殘餘的笑意,揚了揚眉。

    沈秋一怔,這才發現段雲亭早便知道她在此處了!然而對方的目光只是稍稍地停頓了一下,下一刻已然若無其事地收回。

    匆匆低下頭,沈秋越想此事越覺得蹊蹺。思緒如同張開觸角一般四處攀爬,忽然觸到一種可能,整個人狠狠一抖,如遭雷擊。

    次日一早,沈秋忐忑不安地來到段雲亭的禦書房「負荊請罪」。

    「打著朕的旗號招搖撞騙,沈大人近日可是長進不小啊!」段雲亭抱手倚靠在窗畔毫不客氣道,頓了頓,盯著她臉上的一對黑眼圈看了又看,道,「沈愛卿看起來仿佛是很累的樣子啊,卻不知昨夜是不是也故技重施,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去了?」

    由於來之前早已做好了十足的心理準備,沈秋此時老老實實地站在他面前,任憑他說東說西,一言不發。

    實則她還留了一部分心思,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段雲亭,然而對方舉手投足一切如常,根本沒有什麼異樣之處。

    昨天入夜之後,直到宴席散去,她眼見兩位正主已然離開,便回到林中將衣甲還給那還在傻等著的小侍衛。之後回到自己房間,以為段雲亭會立刻將她叫過去興師問罪,然而一直到深夜,都全無動靜。

    反是她自己等著等著,已然睡意全無。輾轉反側地思索著對方白日的舉動,回想著每一分細節,想要找到什麼蛛絲馬跡,能否認掉心裡的那種可能。

    只可惜,沒有任何一點蛛絲馬跡,能說服得了自己。

    故而今日一早,她決定還是主動來找段雲亭,心想是禍躲不過,早死早超生吧……

    而此時此刻,段雲亭眼見自己說了一大通,而沈秋卻是半晌沒動靜,便忽然停了下來。眯眼看了看她,再度開口,聲音已然低沉了幾分,「愛卿不願侍從在朕的身側,卻選擇喬裝改扮暗中窺探……莫非是同那東齊二皇子有什麼瓜葛?」

    忽然被他問道要害之處,沈秋心頭一緊。一時間,她竟希望聽到對方接下來立刻說出「莫非你猥褻而不得的男子,實則這冀禪?」這樣的話來,然而雙方各自默然許久,竟是無人開口。

    沈秋垂著眼,並未同段雲亭對視,然而卻仿佛能感到對方投來的目光,正帶著灼燒一般的溫度。實則她知道自己實則是不敢抬眼,她怕自己一抬眼,便在對方那帶著蠱惑意味的目光裡,將一切和盤托出。

    她隱約覺得,這一切……怕是要瞞不住了。

    只是她無法確定,段雲亭是否當真知道,又究竟知道多少。到底還是……不願放棄那一絲一毫的僥倖心理吧。

    仿佛在比較著誰更沉得住氣,誰更有耐心一般,於是二人便這般僵持著,任由房內寂寂無聲,落針可聞。

    在這空白的時間裡,沈秋腦中浮現出許多念頭。繼續裝傻,編個幌子糊弄過去,還是和盤托出,或者請求段雲亭替自己瞞天過海,或者……便索性就此機會,跟著冀禪回西秦去吧。

    段雲亭一直保持著靠窗的姿勢,一言不發地看著她,仿佛在等待著什麼。然而二人之間長久的沉默似乎讓他有些失去耐心,片刻之後,他終於站直了身子,走到沈秋面前,略一遲疑,開口道:「你……」

    一個「你」字還未出口,卻被門外宮人的聲音打斷:「陛下,二皇子來了。」

    沈秋聞言,目光裡閃過一絲明顯的訝異。她立馬抬眼看著段雲亭,儘管沒有說什麼,但目光裡明顯的哀求意味卻是過去從未有過的。

    段雲亭明白她的意思,歎了口氣,道:「你且去裡室吧。」見沈秋飛也似地便躲了進去,他無奈地搖搖頭,這才收拾好情緒,走到門邊將門打開。

    冀禪已然背身立在門外,聞聲回頭,一拱手道:「陛下。」

    段雲亭瞬間已然恢復了燦爛的笑容,道:「王爺今日怎麼這麼早啊,朕還思量著王爺昨日車馬勞累,今日要多休息些時候呢。」

    冀禪淡淡笑道:「本是習武之人,路上一點顛簸自然算不了什麼。」

    段雲亭讓出門口的路,示意冀禪進屋來坐。門口侍立的宮人立刻端上茶水,替二人斟滿。

    二人分坐在桌幾的兩側,段雲亭端起茶杯輕啜一口,頓了頓,抬眼望向冀禪道:「王爺這般專程前來,應是有要事相告吧。」

    「要事算不上,」冀禪倒也如實道,「不過本王今日來此,確是有些話,想私底下同陛下說說。」

    「哦?」段雲亭一挑眉,隨即放下手中茶杯笑道,「王爺但講無妨。」

    冀禪垂眼看了看面前的茶杯,頓了頓,慢慢道:「實不相瞞,本王此行……實則是受皇兄之托。」

    沈秋自打飛速奔回房內之後,好些時候還沒定下心神。正局促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時候,忽然聽到隔牆而來的這麼一句,整個人當即在原地怔了怔。

    回過神來之後,她輕手輕腳地朝牆邊走去,聽聞二人的聲音在牆的另一側變得清晰了幾分,這才站定了步子。

    而此時那邊段雲亭已然開了口:「哦?不知王爺此話怎講?」

    片刻之後,冀禪道:「實則得知陛下執掌大權之後,原是皇兄有意以儲君的身份前來拜會一番,」刻意頓了一下,搖搖頭笑道,「只是想必陛下也曾聽聞准太子妃出走一事,皇兄為了此著實傷了不少腦筋。」

    沈秋心頭一緊,又聽段雲亭道:「確有聽聞,卻不知此事現在如何?那太子妃可有消息?」

    「實不相瞞,縱然此事對外暫且按壓下來,實則太子妃至今未歸,已然不知所蹤。」牆那頭沉默了許久,冀禪才開口慢慢道,「皇兄猶豫了許久,終是下決心退婚,不久之後即將迎娶新的太子妃。他平素政務繁忙,此時又添這一樁,萬不得已之下,才讓本王代他前來。」

    沈秋猛然一怔,半晌竟是動彈不得。

    過了許久,她慢慢地蹲下身子,在牆根坐下,伸手環抱住雙膝,默默地聽著外面二人的對話。

    然而聲音雖聽得清明,二人話裡究竟說了些什麼,卻變得越來越模糊。唯有那一句「不久之後即將迎娶新的太子妃」反復不斷地在腦海中縈繞著,揮之不去。

    她慢慢地想,如此也好,如此……自己也不必那麼愧疚了吧。

    然而不知為何,雖然如此告訴著自己,然而心內卻遠沒有想像中的那般釋然。說不清是何感覺,只覺得腦中簡直是一團亂麻,仿佛有什麼絲絲縷縷地交織在一起,解不開,剪不斷。

    漸漸地,自小到大近二十年的光陰之中,同冀封關聯的種種回憶紛至遝來……此時此刻,她似乎才真正明白,自己到底還是辜負了他。

    而且這一負,便再也無法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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