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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猛虎嗅薔薇 -【冷宮】《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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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發表於 2016-10-14 01:36:17 |只看該作者
20.舞影

  “陛下是我整個生命的主宰,我的命為他生,為他死。從沒想過心裡再會放另一個人,無論是個男子還是女子。”
  
  “一次次征戰,一次次告捷,我用這實踐我和他年青時的理想,也為他做他所不能做的事,去他所不能去的地方。他曾說,我就是他的翅羽,讓端坐在朝堂之上的他看向遠方,飛到廣袤的平原和拔入雲霄的高山之上。讓他真正深切的撫擁他的江山。”
  
  “不知為什麼,我想起你那日的舞蹈,就有些歉疚,常常想起,漸漸的竟像有根刺很慢很慢的紮進了心裡,隱在裡頭,再也尋不到蹤跡,卻每每不經意間,就狠狠的紮痛了我。”
  
  “在邊關的無數個夜晚,我一次次的想起你的舞,漸漸的你桃色的衣裙開始在我的空間裡蔓延開來,蔓的四處皆是,鋪滿了這邊關枯黃色的天際。”
  
  “沒有想到,人真的可以美的像朵兒花,像桃花,妖嬈的桃花。”
  
  “你的舞,一遍遍的在我心裡跳起,那舞影充斥了每一個我住過的屋宇。”
  
  “我知道你那日跳得不情願,你是不是也會怪我?”
  
  “我什麼都不可以做,也不能做。我取下了那突厥使臣的狗頭,我追了他三千里,因為他冒犯了你。所有人都奇怪我為何獨獨追著這麼個無關緊要之人。也許你也早忘了,可在這遙遠的北漠,這是我唯一可以做的,唯一可以讓我覺得有什麼東西把你我連了起來。”
  
  “當你跪在床前,看他將我的身體拉伸成為一個對男子來說最屈辱的姿勢時,你沉靜的目光裡是什麼?當他用曾經沾滿我汗水的身體和你歡愛的時候,你可曾想到了我?”
  
  “我短暫的生命裡,只被陛下佔有,我曾經佔有過的所有竟是你的三根手指。他們無比的溫涼柔膩,卻似乎炙烈的灼燒了我整個生命。”
  
  “我不知道是什麼如此早的消磨了我的身體,我感到我的生命在離我而去。在這樣的時分,我眼中又閃過了那道弧光。那日我在眾人散去後,把它帶了回來,此後,它一直隨著我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那只華麗的顫動不已的金步搖。”
  
  “在這樣的時刻,你桃紅色的舞影和著滿天的桃花瓣再次覆蓋住我的視線的時候,我卻感受不到你,我整個身體知覺的,是所有陛下從無數個日夜前就開始一點點刻入我體膚的,來自他身體的熱氣。”
  
  “在我還沒有機會用我的視線看向別處時,陛下他已經在我的整個生命裡,擁有了我的所有,抓住了我所有的敏感。而你舞動的身姿代表著此生我唯一一次看向別處的風景;你的金步搖代表了我所擁有的所有;你的手指,便是我伸手抓住的所有。”
  
  很多很多年後,當我有機會聆聽這些文字時,我感到的是一個如此年輕的生命,他在生命的盡頭殘酷的重新省視自身所體驗的命運。而我,成為了他生命中一個符號,一個豔色的符號。
  
  可是我和他都不約而同的感受過,在以後反復感受到的,那個擁有過我們的男人身上充沛的熱氣。我在冷宮裡的無數個夜晚和他在他邊塞外最後的夜晚,沁入我們體膚的都是他周身散發出的熱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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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發表於 2016-10-14 01:36:35 |只看該作者
21.紅

  在子高將軍即將離開帝國中心,並且在很久之後作為一具屍體被帶回來放進皇陵的那個晚上,我被宣進了昭陽殿。
  
  我獨自走進去的時候,空氣裡有一股混進的味道不同於我以往來的時候,當我走得再近些的時候,我聞出那是一股甜腥的血的氣味。
  
  “愛妃,你的彩蝶倒是被朕給捉來了。”
  
  “皇上,臣妾以為是皇上宣召,不知道……臣妾這就退下。”
  
  “是朕叫你來的,你就給朕跪在床邊,好好的給朕瞧著,瞧著朕是怎麼戲蝶的。”
  
  當我跪在那裡,看著豔紅色的液體從菊花般盛開的地方蜿蜒而下時,我不知道子高將軍在每個那樣的黎明是帶著怎樣的心情走出昭陽殿外的。
  
  當我跪在那裡,看著那尊貴的帝王是怎樣一次次刺穿了子高將軍高高翹在昭陽殿半空中的下體。
  
  我的雙腿已漸漸失去知覺,我離的如此的近,然而此後再想起那奪去了我呼吸的一幕幕似乎又變得如隔雲霧之中,再不能想的分明。
  
  子高將軍深深的將頭埋向龍床之上鋪滿的明黃色絲綢,密結的汗珠順著他的額角落下。皇上扯著他的髮髻一次次把他的臉拉了出來。
  
  “子高,朕的女人美嗎?”
  
  “子高,躺在朕身下的滋味兒不喜歡嗎?”
  
  “子高,喜歡朕在你身體裡這樣用力嗎?”
  
  “子高,叫出聲來,朕要聽到你的聲音。”
  
  當他最終從子高將軍的身體裡抽離時,他的陰莖腫脹猙獰,憤怒勃發,如同包裹在一層新染得的紅綾中一般,滿是鮮血,灰白色的精液耀著燭光卷席那紅色的血液,混合成一滴滴粘稠的液體,刺痛我的眼眸。
  
  “子高將軍,要看看朕是怎麼和朕的愛妃歡好嗎?”他從來都是稱呼子高,這個名字曾經無數次的夾裹著無邊的春色和無法名狀的情緒從他嘴裡呼叫出來,無論是在朝堂之上亦或是宮闈之中。而現在,他叫他子高將軍。是要告訴我們,一個是將軍,一個是妃子,他的將軍,他的妃子嗎?
  
  我的頭是如此的昏沉,不可知來處的迷霧似乎要將我窒息。我想告訴皇帝,我頭痛欲裂,我很難受,請允許我退下吧。可是我的嗓子乾澀的發不出聲響。
  
  “子高將軍,從不近女色,想必還未曾見過此等男女之事吧!”

        我還來不及思索,便被他用巨大的力氣向床上抓了過去。我的小腹重重的撞在了檀木的床沿上。我發出一聲慘叫,一陣撕心的疼痛之後,我被帝王壓在了還充滿溫熱的錦被之上。
  
  我特意穿上的,剛剛裁制好的,用從蜀地運來的織錦織就的新衣已經撕裂在地,我的身體沾到了鮮血,從子高將軍下體流出的鮮血。不知道為什麼,我並不覺得骯髒,只是覺得這和我自己的血液並無多大分別。不是嗎?他或是我,都是可以讓帝王欲取欲奪的生命,毫無尊嚴可言。
  
  “子高將軍,你就跪在那裡,給朕好好的看著。”
  
  我側頭望去,是因為聽到的那一聲悶響。子高將軍的頭離開地面,我在他的額頭上又看到了這晚沾滿我神經的刺目紅色。
  
  “請恕臣先行告退,臣即刻就出發前往邊關,從此為陛下鎮守邊疆,只要臣在一日,絕不叫那胡馬度過陰山半步。再見之日,便是臣馬革裹屍之時。”
  
  直到子高將軍踉蹌著走出這在深夜裡閃著幽光的殿堂,我無法感覺時間是如何流逝的。子高將軍他不曾抬眼看過皇上,也不曾側目看過我一眼。我想那是他留給自己最後的尊嚴,也是給我留下了身為女人的那一點點尊嚴。我看著床上留下的迷亂的痕跡,嗅到空氣裡曖昧不明的氣息。
  
  那帝王用我從未見過的鷹一樣的目光盯著我。我裸露在空氣中的身體顫抖不已,我的靈魂好像也跟著在一起顫抖,連我自己呼吸的聲音都使我驚恐萬分。
  
  那晚,子高將軍星夜離開了京城,離開了這裡混沌的天地。至此,我再未見到過他。只是在很遠很遠的將來,收到了他的一個老家人輾轉波折交到我手上的一個錦盒,裡面裝著子高將軍訃離人世之時的最後一點思緒,還有那只依舊燦燦生華的金步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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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發表於 2016-10-14 01:36:45 |只看該作者
22.一個圈

  皇上的怒氣升騰在整個昭陽殿內,混合著血腥氣,久久不散。床上猙獰的鮮血點點,地上碎裂的織錦片片,我跪在那裡無法言語。
  
  “你們要朕如何是好?”長久的寧靜之後,帝王發出了聲重重的歎息。
  
  “臣妾問心無愧。”皇上語氣中突然洩露出來的一許軟弱還有我積壓的委屈和不平讓勇氣又回到了我的身上,況且我尚不知是那只金步搖惹出了事端。
  
  “哈,哈……,好個問心無愧。倒是那子高落花有意,是愛妃流水無情,是朕錯怪了你們?”
  
  “皇上,臣妾入宮三載,皇上對臣妾的好一樣樣裝在臣妾的心裡。臣妾見子高將軍不過數面,縱是有仰慕子高將軍的人品風致,那不過如同看見好山好水,名花名草而心生喜歡,臣妾對子高將軍真的不曾生有它念,望皇上明察。”
  
  “好了,你去吧。”
  
  我想,皇上只是生氣,子高將軍也已經走了。在宮中這些年那麼多風浪都一步步走到今天,今日的我比起三年前出落得更是耀人眼目,美輪美奐,皇上會原諒的。然而,至此後,直到我父親被貶,我被罰入冷宮,我竟再未見到他一眼。我走出昭陽殿,走進那陰霾凝重的夜色,我的人生也正是離開了陽光,開始了黑色的篇章。
  
  子高將軍的離開,皇上對我的忽然置之不理,再加上幾分宮裡從不缺少的想像力,一個讓所有人興味無比的故事就在後宮流傳開去。
  
  以前從來對我禮讓三分的皇后曾宣我到她宮前接受訓斥。她說:“我朝自開國以來,向以禮義治天下。內寵與外寵從未有過相與之勾當,你莫不是以為自己可比那南朝之郁林王何妃,而把皇上當了那糊塗的明帝。你自來持寵而驕,也是該收斂著的時候了。” 我心中不禁失笑,原來皇后也看“淫書”,知道此等典故。那何妃嫁予皇太孫,後來做了皇后。一直擇皇帝身邊所寵少年中殊美色者相與交歡。帝不以為意,何妃與帝相愛甚袤,故帝恣其妄為。(1)
  
  不想,皇后竟用郁林王何妃來諷刺我,警告我。我沒有做任何解釋,我真真耿耿於懷的,真真無法原諒的是一個如此嵌入過我生命的人,竟然沒有任何儀式就走出了我的生命,陰陽兩隔,就如同我走進皇宮成為他的女人一樣沒有任何儀式。
  
  於是,作為告別,在我也垂垂老矣的日子裡,在連這個男人的面貌都已不再分明的時候,在我已不能回憶和感知曾從他身上源源不絕的包溶我的熱氣時,我帶著子高將軍傳來的那只錦盒,在打點了許多人之後,來到了皇陵,象徵著巨大陽性的墓碑前。
  
  聽看守皇陵的老太監說,子高將軍的棺槨就安放在皇上墓室之東。於是,我打開錦盒,把那些早已泛黃的紙張點燃在帝王的墓碑前,我想讓他知道,他佔有過子高將軍的全部,並且在子高將軍的最後一刻仍然被他給予的熱氣佔有著;我以手指掘土,把那只金步搖埋在了墓碑之東,我想,這是屬於子高將軍的金步搖,就讓它最終歸屬這裡吧。
  
  我挪動我早就行將就木,老邁不堪的身體轉了一個圈。
  
  子高將軍,這一圈是我再一次的起舞,是我獻在你墳前的風景。也許醜陋不堪,卻是心甘情願。
  
  皇上,那張紙箋梁公公最後已給了我,他什麼也沒說,我不知是你交待的,還是老僕對主人的最後一點心意,希望人死之後,不留怨念,活著的人都想你所有的好。那氳黃的紙箋上的字跡似乎已在那裡沉寂了千年,字字氤進了我的心裡:
  
  “豔豔桃花隨風起,肯為君王舞一回?”
  
  如今這一闕詩文早已流傳坊間,人人都說那皇帝是如何一個至情至性的人,是個癡情種子,曾對一個善舞的妃子念念不忘,思戀終生,並寫下了許多追念的文字。
  
  真亦好,假亦好,在走過了那麼長的歲月後誰還計較;不論你有情還是無情,我和你今生的過往是前世定下的緣,等我離開這個人世的時候,念起我生命中的人,當想起你時,我願想起的是這一闕辭章。
  
  這一圈,也是我為君王再舞一回。隨再無法隨風而起,卻是心意所在。
  
  我默默地注視著碑文,眼前是模糊一片,我曾以血肉感受過他的存在,看不清楚這些深深刻入石頭的碑文,也就不重要了。這些文字想來只是留給未來那些不明所以的人們來猜想帝王的輝煌。
  
  我望著遠處巍峨起伏的皇陵想,我看了這一眼,這過往的一切對我而言,才算真真的結束了。
  
  生命中原本又有多少是可以真的探究清楚,你是恨我誤了你的子高也好,還是怨我不曾全心全意也罷,我祈願可以就此忘卻所有的不甘,所以的疑惑,完結這一世的緣分,來世也再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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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見馮夢龍《情史》之《郁林王何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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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發表於 2016-10-14 01:36:57 |只看該作者
23.光

  可知道冬日裡的冷宮有多冷嗎?
  
  冷的無法呼吸,連思考都成了折磨。整個冬日我幾乎縮在牆角的一堆稻草和棉絮裡一動不動。當寒風透過支離的門縫灌進來的時候,我的膝蓋如同被冰冷的鐵釘狠狠的穿透,冰冷,刺骨。
  
  我進入冷宮前的不久,子高將軍在一次大捷之後,獨自一人追敵深入沙漠腹地,回來的時候,身負重傷,匍匐在馬背之上,手裡緊緊提著一個突厥人的項上人頭,原以為是敵人的一元大將,看了卻沒有人認得。
  
  原本要送他回來療傷,不知為何他卻執意不肯。直到病入膏肓,不治而亡。臨死前,囑人用馬革裹了他的屍體送回京師。我想:子高將軍,他還真是堅持。皇上得知之後,據說沒有任何表示,只是用一如既往的,威嚴無比的聲調下旨就用那馬革包著子高將軍的屍體放進了皇陵他的陵寢之中。
  
  後來民間都說皇上真是重情重義的帝王,對效下汗馬功勞的將軍如此厚待,如此恩寵,竟賜他這般的榮耀。
  
  這一個冬天,是因為天子駕崩嗎?是一個冷徹心扉的冬天。還沒有到二九,我就患上了嚴重的感冒,無醫無藥的地方,接下來就會是嚴重的肺癆,怕是我的大限就要到了。我想這會是最後一個冬天了。視生如視死,也許他到了那邊,還是堅持著他對生前一切的所有。子高將軍不正如此嗎?沒有墳塋,沒有墓碑,只留在了當初還不曾修葺完全的皇陵裡,現在他的君王已成了那裡的主人,並將在那裡沒有期限的成為子高將軍的主人。

     父親,你此時此刻,身在何處?你還安好嗎?你還在掛念著女兒嗎?父親,如你還在人世,願你永不得知我的死訊,如此,生活總還有希望,如此,你不用白髮人送黑髮人,尚且不得一見;如你已去了另一個地方,那願上天憐憫,讓我們在那裡團聚,讓我從此又像幼時那樣不知人間險惡,永遠幸福下去。那種感覺,現在想來,就像輕飄飄的浮在充滿水氣和花香的空氣裡。
  
  當夜幕又開始降臨的時分,我在想,明天,也許我就不會再醒來,明天,也許這場噩夢就算永遠了結了。
  
  是時候了嗎?我覺得我似乎虛弱的已經開始彌留,因為我看見冷宮的門開了,我看見了一點昏黃的暖光從門口幽暗的飄了過來。是冥界的使者來召喚我了嗎?我感到如此恐懼,我死死的盯住了那一朵飄忽的火光。
  
  
  對我也許是一樣的。他生,我便苟延在冷宮;他死,也要招我到那一邊。我只祈求無論是上天入地下黃泉,那邊沒有冷宮。而如今的我,死後是不會有進入皇陵此等榮耀的,我會被葬在西山那片放了無數枉死的宮女和太監的亂墳崗。
  
  我等得天不曾為我敞開大門,這地府似乎倒是已為我準備了通途。此時,我無法堪透自己心中的滋味:也許死亡會是最終的解脫,如此無望的等下去,太苦了;可真的不甘心啊!本是何等的容貌,何等的玲瓏心思,我曾何等的期盼五光十色的一生在我面前隆重的拉開帷幕,又何等的可笑,雙十的年華我便開始在這裡等待,等待一線生機或者死亡,而現在,死亡恐怕真的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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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發表於 2016-10-14 01:37:1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篇 柳花無力苦隨風

24.出

  那團暈黃的光愈行愈近,近的就正正停在了面前,我倉惶不知所措。周圍的空氣如死寂、凝重,天地間似乎除了那團光火,就只有我如黑暗中野獸一般的呼吸聲,還有雷鳴一樣沉重激越的心跳聲。
  
  “起來吧,恭喜啦,娘娘的好日子總算等來啦。老身真是有福,還能活著又見到了娘娘。喲,是不該再叫娘娘的,是宸國夫人。”
  
  “宸國夫人?” 昏黃的燈火下,我看不真切他的樣子,但那蒼老嘶啞的聲音,我聽得真真切切,隔上再久的歲月我都聽不錯的,那是梁公公的聲音。我等這個聲音已經等得太久了,恍惚間就已等了一世。他竟還活著?我竟還活著?他有福?我有福?竟一起碰在了這一天!
  
  我一時不能明白他在說些什麼,昏沉的頭腦和耳中尖銳的嘶叫聲讓我無法思考,但福至心靈,我明白是有一線生機忽然撕開了周遭的混沌黑暗,我伏在地上只能問出一句話,是哽在我喉嚨裡整整九年的兩個字:“出去?”
  
  “是的,出去。”
  
  接著,我看著他舉起一樣豔黃色的東西,在黑漆漆的冷宮裡,它的顏色蓋過了所有,耀眼的華彩蓋過了那團燈火,照亮了整個世界。我知道那就是真真將要引我出去的東西------我等了曠世之久,賜下它的人卻已隔世的聖旨。
  
  “先皇遺詔,念……伴駕有功……通習西域方言……芷葻公主……和親,封……命宸國夫人教習……,隨同……”
  
  梁公公絮絮的宣著旨,而我已猶如魂飛太虛,所有在我意念中衝撞奔騰的只剩下“出去”二字,再也聽不到其他。我的整副心神已拋下我破敗的軀體衝向了那扇斑駁的木門。
  
  當我被拖拽著站起身,真的往前挪步的時候,我感到四周那一雙雙眼睛像毒箭一般射了過來,似乎要將我萬箭穿心。就將我釘在這窄小的庭院當中。是啊!怕本是等上千年也不會來的音信吧。而我,還真是這樣的命,無論是當年的後宮還是今日的冷宮,我都定是要承受一眾女人怨毒的目光,幸好,目光再利,並不曾穿透了我。
  
  當木門在我身後咿咿呀又重重的落了鎖,我仰起頭,用盡力氣吸了一口門外的空氣。就這樣,我站在了門外,如此輕易,輕易的好像當年走進這門時一樣。然而身後鎖起了我最不堪回首的九年,那本應是尋常女子最華美的九年。
  
  我就定定的站立在那裡,似乎邁出那扇斑駁大門就已抽空了我所有剩下的力量,無法再邁動半步。我看著前面依舊是來時那條幽暗小徑,五步之遙,燈火不及之處,就已沉入一片漆黑之中。刺骨的風和陰冷的水氣裹席著湧上來的時候,一股熱流卻從心底升騰了起來,從眼底逼了出來,激動使我渾身顫抖。
  
  是啊!雖然已隔的太久,我終是等來了梁公公,我終是站在了門的這一端,我終是又站在了這條小徑上,然而昭陽殿裡的人卻已不知去向,不知道梁公公是要把我帶向何處呢?是他如今安睡之處嗎?不重要了,我終究是出了這冷宮的門,我終究是等來了這一天,不論明朝如何,此時此刻,就讓這天地見證我的堅持,見證我九年的歲月吧。
  
  癱軟在地的剎那,我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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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14 01:37:29 |只看該作者
25.三皇子

  等我再次恢復知覺的時候,身處的是間不大不小的宮室,屋子裡充滿了陽光,耀的人睜不開眼。
  
  “夫人,三天了,總算醒了,快,快請太醫。”
  
  一陣忙亂之後,小宮女端來了黑的有如墨汁的湯藥。再睜開眼看到那小姑娘臉上多少年不曾見過的叫做笑容的東西,就又是三天之後的事了。
  
  此後,我就是在沉睡和吃藥的輪替中度過了似乎很長時間,見到的人也只有這個照顧我的小宮女。直到有一天,那時我已經能夠略略下地走動,屋外有太監扯高了喉嚨吆喝到:“皇太后駕到......。”
  
  我一怔恍惚,才醒悟到一個人―――封貴妃,心中飄過的是一個早已一片模糊人影。那華服高冠的婦人就站在了門口,宮女細細攙扶著向裡走來,室外射進的陽光打得她的剪影金碧輝煌,燦若神明。我看不清她的臉,只是不要說她是如今的皇太后,就是見到宮裡任何一個有品位的女子,我也是要一跪到底的呀。趴倒在地,然後撕開太久不曾發聲的嗓子,艱澀生疏的呻吟到:
  
  “奴婢叩見皇太后千歲,千千歲。”我花了好長的時間才把這句話一個字一個字擠了出來。
  
  “快把人扶起來吧。看看,竟這樣了,當年可是………”
  
  這聲音?我瑟瑟抬頭,又惶恐的立即垂了下去。但我已然看清,那竟然是王美人!
  
  想不到啊,登上那煌煌寶座的既不是血統高貴,沉穩而有心機的四皇子,也不是才華橫溢,躊躇滿志的七皇子,竟是那個總是默默地三皇子。
  
  當年的三皇子,十幾歲年紀的少年郎,蕭蕭肅肅,爽朗清舉,倒也是一個碧人。但在眾皇子中,卻是最最不引人注意的一個。他只與書形影不離,與人卻從不親近,我在宮裡許多年,就似乎未曾與他說過一句話。但對王美人,他的母親,三皇子是一派純孝,費盡了心機討母親的歡心。那時王美人愛唱江南民間的小調,但鎖於宮牆之內,除了幼時會的,就再沒機會聽到新鮮的詞曲了。
  
  三皇子派出手下的文人墨客駐於江南各地,收集最新的歌曲小調,趕著最及時的送到宮裡呈給王美人;自己還多次遠赴江南,親自查訪,無論是失傳的,膾炙人口的,還是天真質樸的,又或是過於淫豔的,凡是民間有人傳唱的,據說被三皇子一曲不落的全收羅了回來,集成了幾十本冊子。
  
  這些歌,王美人沒學幾首,天下的有識之士到都對三皇子甚為起敬且為之感動,一則是他的孝,對身份低微,來自江南民間的母親敬重關愛到這般細緻入微的地步;二來這樣的一套集子可說是為民間文史風俗的收集、保存立下了千秋功業啊,後世的人,無論是文人還是史家,都可以此為發掘不盡的寶藏了。江南士子向來對行武出生的本朝皇族並不歸心,倒因為三皇子此舉,對三皇子推崇備至。
  
  曾一次宮內餉宴之上,有大臣問三皇子說:“三皇子大江南北遍佈足跡,想必定是對各地民情風俗了然於胸吧?對各地的官員想來也關係熟絡囉?”
  
  三皇子諾諾的應著:“四處為母親搜尋新鮮曲調,倒不曾注意別的,實在汗顏,實在汗顏。”那一派溫吞的書生模樣,倒也讓眾人呀然。
  
  前塵往事歷歷在目,而如今就是這個三皇子成為了這天下的九五之尊;站在面前,高高在上的女人,就是當年那個在宮中處處受氣的水鄉船娘,如今已貴為天朝的太后。這是怎樣一份際緣,怎樣一份命運。我想,宮中一定花了不少時日才洗滌淨不久這裡必定上演過的血雨腥風。
  
  但那與我都無關,反正現在伏在地上的這個女人是我。我昏頭脹腦的急喘起來,咳嗽不止,面前的太后嫌惡的皺了皺眉,又做出體恤下人的作派來說:“看你身體還未大好,好好將息著吧,過些時候能起來了,倒是來看看我。如今兒子大了,我也上年紀了,腿腳難比從前了。”
  
  這些話,竟是對著我這樣個貶入糟粕污泥中的人說的。她看起來是如此的昂然爽朗,滿面的春風,當年在宮中那麼多年,都未曾見她的生命如今天這般鮮活過。輕輕暖暖的談我的身體,談她的兒子,談她的年紀―――我,一錢不值;她的兒子,貴為天子;她,正值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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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14 01:37:39 |只看該作者
26.悟

  從冷宮出來的那一日,我沒有聽清老太監嘴裡在念什麼,後來也只是隱約記起一些零星。問照顧我的小宮女---小韶,她也是咿咿呀呀說不分明,說剛進宮不久就被指派來照顧我,連皇宮是什麼樣子都沒瞧清楚呢。到還算她有一件事還搞得明白,就是如今我身在何處。原來我是住進了芷葻公主的解憂宮。
  
  我從這個偌大的後宮消失的時候,這個芷葻公主---先帝最小的女兒才是兩三歲的幼兒,就是那個當年先帝南巡帶回來的徐美人生下的。我無法猜測徐美人後來命運如何,瞟了一眼屋外,這解憂宮好不繁華闊綽,想來小公主享有了尋常公主所沒有的尊榮。
  
  我在先皇駕崩之後,新皇剛剛登基之時被赦出冷宮;住的竟然是毗鄰公主寢宮的側殿;我剛剛清醒一些,太后就急急趕來。究竟是什麼不尋常的原因,費盡思量,我也沒能猜出個所以然來。只是這樣的一線生機,無論前頭是懸崖萬丈還是虎狼當道,我都會牢牢抓住不放。只是情形這樣的匪夷所思,倒是決不能行走有半分差池了。
  
  於是太后離去的第二日,我就遣了小韶代我去通報求見太后,有太后宮裡的公公來回我說太后午睡後有空見我,宣我未時前去。
  
  我思來想去,即便是被責個不合規格典制,我也不能穿上一早就賜下來的衣服,是賜給宸國夫人的,這也是讓我惶惶不可終日的名字。這個封號從何而來,又所謂何意呢?
  
  最後是讓小韶翻出了她進宮時穿著的衣服,一件再普通不過的青色的布裙,盤了個中規中矩的髮髻,不加任何修飾,又刻意散下了兩三縷頭髮。我想這才合一個從冷宮裡出來的女人;我想王美人,不,是當今的太后應該是更喜歡看到這樣的我。
  
  什麼都不再重要,只要不走錯一步,不再讓我回到那冰冷的地方,便是我能求到的最好。
  
  我再次跪到太后面前的時候,她問我可大好了,我回說托太后隆恩好多了;她又問我先皇的旨意我應該都明白了吧,我說那日昏聵慌亂,竟有些糊塗了。
  
  太后就像已把那張聖旨背誦了無數遍一樣,一字一字落地有聲又把旨對著我宣了一遍。那聖旨上說皇帝念我曾伴駕有功,雖父有過被貶,但畢竟是老臣之女,先皇對我是信得過的。先皇在世時已定下了芷葻公主和突厥可汗和親之事,待再過個三年芷葻公主及笄之後就前往朔漠成婚。那聖旨上還說我不僅善於彼族的舞蹈,而且通曉其習俗與話語,命我在這三年裡教習公主番邦的語言及當地的風俗民情。三年後,作為最高女官陪伴公主前去和親。
  
  我頭垂得很低,這前因後果到也都明白了個八九分,心中又不禁啞然失笑,我何曾通曉過異族的語言,有何曾知道過他們的風俗;我會跳幾種西北各族傳來的舞蹈是不錯,那也是九年前的事了,如今我連這筆直的宮道都走不平穩。這一切,是從何說起呢?
  
  我沒來得及細想,殿外傳來好大的響動,有太監報導:“皇上駕到!”
  
  片刻的功夫,我眼前就閃過了曾經太過眼熟的明黃色袍服的下擺。
  
  “兒臣來向母后問安來了。”
  
  “你啊!那麼多事要忙,不用總來看我,等空了再說嘛!”
  
  “再忙,陪母后的時間是一定不會少的。”
  
  “你這孩子。”
  
  他們母子親昵地對話就一直響在耳邊,響了許久,我幾乎有些搖搖欲墜,頭暈目眩的時候,那個年輕男子的聲音才突然停了停,問道:“下面所跪何人?”
  
  “這就是新封的宸國夫人。皇兒難道忘了,你年少的時候跟母后說過,你說這後宮裡,你覺得除了娘,就是那個會跳舞的妃子最好看,這就是那個會跳舞的妃子。”
  
  看看今日匍匐於地,粗布荊釵的我;瞧瞧高高在上,鳳冠錦袍的她。我想她說此話的時候,心中一定好不得意,無比暢快吧。
  
  她的暢快就明證了我今日是穿對了行頭,我的前途也就少了分兇險。
  
  “宸國夫人,你先下去吧,留我和皇兒說幾句話。”
  
  我答到:“是,奴婢告退。”
  
  我退到門邊的時候,太后的聲音又傳了過來;“你好生保重著。先皇不在了,不過話也都說明白了,你心裡記著先皇的好吧!”
  
  回解憂宮的路上,我反復的想:“不,這一點兒都不明白,他的意思我永遠也明白不了。這九年算什麼?發我去塞外又算什麼?否極泰來,賞我一條生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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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發表於 2016-10-14 01:37:51 |只看該作者
27.小韶

  日日我在混沌間度過。
  
  公主遣來侍女吩咐我安心休養,一切待完全康復後再行商議。
  
  春天到了。
  
  清晨,我喝下腥苦的藥汁,似毫無所覺;午後,我漫步於殿前花圃之中,如若有所思。
  
  小韶時常問我:“夫人,您在想什麼呢?”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因腦中一片白茫茫,什麼也想不出來,前塵往事似乎都已經遺留在了冷宮之中。
  
  小韶也時時會說:“夫人,您面色一日好過一日呢。”我顧盼銅鏡之中,被溫熱的藥汁燙過之後,唇色火紅如灼過一般,然而白森森的臉,像足了女鬼,回魂來討情債的女鬼。
  
  聽聞現時宮中的女子時新簪花,當宮殿中芳華滿院的時候,小韶采來新開的芍藥說要替我簪上一朵。我說:“小韶,你是要用那花兒襯我,還是用我顯那花兒的嬌豔?”
  
  小韶不明所以的看著我,笑的像春風裡的小花。她對我說:“夫人,您看這花兒多美,您帶上就更美。”
  
  我歎口氣,道“小韶,春日裡的花最配你這花信般的少女,來,夫人替你插上髮髻。”小韶總是那麼高興,好像宮中的寂寞從不會折了她的興頭,也許是因為如此青春的年紀吧。
  
  小韶照顧我盡心盡力。我的頭髮在赦出冷宮後小韶第一次為我沐浴時,竟全部脫落了。(0)這大概嚇壞了小韶,從此她為我每日以素馨花蒸油,取液為面脂頭澤,謂能長髮潤肌(1);待我頭髮長至寸許,她就開始對我的頭髮用盡心機。隔日就用皂角和無患子幫我清洗頭髮,之後以九回香膏潤發,小韶還會用一種產自西域的茵樨香煮湯潤發,可讓頭髮光亮馨香(2);梳頭一定是配上芭蕉油(3),說是芭蕉油梳頭止發落,可令發長而鬒。
  
  用盡了宮中的秘方,小韶仍不放心,她從民間帶來的女子們護髮的手段全都施在了我的頭上,桑葉搗成汁配上香料,梧桐皮漬汁,浸過玫瑰花瓣的菜籽油……
  
  待頭髮長的可勉強盤起髮髻了,小韶就給我盤了個最簡單的囚髻,相傳是早年有后妃逃避戰亂,無法盛裝,就都梳成最簡單的髮式,民間以之為美,紛紛效仿,稱之為“囚髻”。我想這正合適我。
  
  當小韶捧出一盒說是公主賜的金鈿,簪釵,梳篦之時,我告訴她髮少而飾重,以後再說吧。但我沒有告訴她宮中舊規:即使貴至后妃,有過錯或是遭貶斥後皆要退簪。如今我雖說受封為宸國夫人,將來會是隨行公主和親的最高女官,但我尚記得那只步搖惹出的禍事,心中尤惴惴且惶恐。
  
  小韶說我皮膚白皙,她說曾見過宮裡的妃子潔面之後,有些許怕人。我告訴她那全是鉛華誤人。但沒有告訴她冷宮裡難見幾絲陽光,更無處尋得脂粉。
  
  宮裡的女人為了換得帝王青睞,日日以胡粉(4)敷面,不過幾年的功夫,雙十的年花就不敷粉不得已見人了。我囑她敷粉一定要敷米粉,這是不同於民間所用之產自揚州的香粉,是全然不含鉛粉的宮中才有的方子:將大米調取葵子蒸後取汁、沉澱,成潔白細膩之粉末,再用丁香花揉與其中,就成了妝面的米粉。(5)效果不及鉛粉,但不僅可成三白妝,還可護的皮膚晶瑩細白。
  
  當然我沒有告訴小韶小時候母親曾用一種秘制的西域香料配了紫茉莉花和珍珠粉製成的妝粉(6)給家中的女兒們敷面,那才是最最上等的。可隔了這許多年月的事,提來會叫人心痛莫名。
  
  想著想著我就忘了面前的小韶,兀自入了神。念及家人,盼望可有機會再得音訊,不知老父可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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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0)《新唐書.列女傳》中賈直言獲罪流放,臨行前勸其妻改嫁,其妻以繩束髮,讓賈署字封識,並說“非君不解,畢死不開。”二十二年後(個人覺得非常恐怖),賈終於還鄉,其妻頭上封識依然。賈為她解開,她這才能洗髮,洗的時候,所有頭髮都脫落了。

  (1)李調元《粵東筆記》,鬒:音“診”,形容頭髮濃密而黑。

  (2)吳淩雲《紅妝》

  (3)《日華諸家本草》

  (4)早期的鉛粉未經脫水處理,多呈糊狀,也叫胡粉。

  (5)《齊民要術》

  (6)《紅樓夢》中寶玉提及:“這不是鉛粉,這是紫茉莉花種,研碎了兌上香料制的。”此處稍加篡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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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發表於 2016-10-14 01:38:08 |只看該作者
28.遇

  黃昏了,我在花圃中一站,不覺過了這麼久。正彷徨間低頭尋思該回轉還是再往前,發現已有人擋了前路。眼前是雙男人的腳,這雙履金絲翠線織就,好不華貴。我無需抬頭就知要先行下跪,有修長的手指突兀的滑上了我的下頜,大吃一驚之際我急忙向一旁躲閃,卻有一隻臂膀飛過來攬住了我的腰,人就狠狠的倒在了對方的胸膛之中。
  
  “以為這一世是等不到你了,不曾想……”
  
  一個激靈,我伸手推他,卻被他緊緊圈住不放,他的胸膛急劇起伏,熱氣衝上我的面頰,一時間我心裡又急又怒,詰問他:“是不曾想總算等到這一日,我不堪至此,可任人所為,玩弄於股掌之間嗎?”
  
  話不加思索的就出了口,只因對面的是從小就熟碾的八王。話剛出口,心中就悔意頓生,我這般舊時脾性,就不知悔改嗎? 今日我陷他於尷尬之境,明朝他便全然可以置我於死地。
  
  我停下了掙扎,靜靜地伏在了他的懷中,偏過頭,讓久違的淚滴在了他的肩上,低低飲泣起來。
  
  “癡兒,莫哭,是本王的錯。”他慌忙抬起我的臉時,嘴裡喚出的竟是我幼時的小名。我一時又癡癡愣住了。還是小兒時,曾因對大人們的哄逗不做理睬,家人以為我呆笨,都喚我癡兒。一叫,就從懵懂無知叫到了離家的那一日。
  
  “本王絕非有意唐突,只是以為這一世再不會見到這一張面龐,一時間竟不知是真是幻。”
  
  大約是太久沒有感受到來自另一具身體的溫暖了,四周的空氣混合著水氣和花香,立身其中,我有些薰薰然了,貼著透來的溫熱,隱隱的享受著不自知的舒適。
  
  他的話我不知從何而起,聽來卻情真義切。這般灼灼的目光,卻有幾分可信?當日父親出事時,家中弟兄四處求救無門,不是沒有找過他啊。只是即便問他,他定會說當年先皇早已定了心意,局勢哪裡容得他周旋盤橫。
  
  那時節府中各房包括已分房另立門戶的,罄盡家財,也未能餵飽那些欲壑難平的騙子。人人爭上跳下,個個說得玲瓏活現,樁樁件件,似都要展出十八般本領救我滿門於水火之中。最後,全是設好的局,連母親的陪嫁,姨娘們安度餘生的私房錢都不給留下。
  
  皆以為知交遍天下,禍事來臨,才知道是如何的孤獨無援。不經如此變故,是不會真正明白這世態的炎涼。那一眾平日裡的慈眉善目,謙謙君子……到了利字關口,又明知已將你拿捏手中,面目竟可醜惡猙獰至這般,直叫人膽戰心驚。
  
  也記得我去苦苦哀求過皇上皇后,都厲斥我女子不得干涉朝政;我示意封貴妃,若此時出手相助,在立儲之爭上必力挺她,她譏笑我都已自身難保,還遑論其他……
  
  好在,父親終是立下過汗馬功勞,又明擺著是朝廷刻意打壓,罪名始終落不實,最後才得以保全了全家性命,只是家中有官爵在身的男兒全都貶去了嶺南。
  
  遠處突然傳來小韶喚我晚膳的聲音,我匆忙從他懷中脫了身,那一瞬間,忽然有些冷,有些失落,讓我對那人懷中的溫度生出些不該有的不捨。
  
  揖了一揖,便欲轉身往回路去。他牽住我的袖擺,急急說道:“癡兒,當日情勢我唯恐適得其反,逝者如斯夫,以後我定會護你周全。”
  
  我心下黯然, 好一個“逝者如斯夫”,多麼輕鬆,多麼信誓旦旦,然而即便我逝去的青春不值分文,可誰能把我遠方的親人帶回身邊,讓他們安康無憂,我情願以命相換。
  
  整個夜晚,我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責怪自己莽撞,不假思索就出言不遜;責怪自己慌張,忘了問他怎會出現在宮中,可有我家人音訊;也責怪自己竟在那一刻,對他的身體兀自生出的一點點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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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14 01:38:22 |只看該作者
29.金枝玉葉

  很長的時間裡,我再也沒有見過其他人,我看看書,散散步,和小韶閒話幾句,安適度日,倒是不時收到八王遣人送來的種種吃食,還有各式稀罕的滋補藥品,正如小時候。
  
  我曾經覺得後宮是這世上最大的妓院,最高的青樓,粉黛三千,恩客卻只有這一人---至尊的帝王---這天底下最貪婪最無情的“嫖客”。
  
  八王是先王---我的丈夫或者說我的恩客的弟弟,他叫瓛。
  
  小時候,他常常到府上來,每次總會給我帶上一兩樣稀奇玩物。說稀奇,那是真正的稀奇,常能讓其他兄弟姊妹雙眼發紅。所以,某種意義上,我覺得八王是父親的同謀,他幫著父親一起讓我覺得我天然就有理由生存的如此驕傲,讓我覺得一切都本該如此,而且將會永遠如此。
  
  也因為這樣,我在府裡來來往往的門客,權貴中對他特別的有印象。
  
  這個八王是個怪人,聽說他們的父親在位時最鍾愛他,才情相貌,文濤武略樣樣都屬翹楚,就曾有意以他取代已立為皇儲的長子,而這個八王卻在朝堂之上堅決不允,說什麼自古皇位都傳娣、傳長,絕不能壞了綱常……就這樣將唾手可得的皇位拱手讓了人。
  
  聽解憂宮裡的太監說,當年的太子─四皇子竟被人在他的宮殿裡挖出了寫著先皇生辰,紮滿鋼針的木頭小人兒。當天就被廢遭貶,押出都城沒多遠,就死在了路上。於是,就有了今天的皇上。
  
  如今的八王是受命監國,輔助新帝,是先皇臨終前欽封的攝政王。我想那個擁有無以倫比的智慧的男人一定是覺得三皇子在宮內沒有地位尊貴的母親,在宮外沒有權勢顯赫的外戚,怕有人趁機圖謀,而八王就是個現成的有智謀,得人心,又忠心不二的周公。
  
  其實我倒覺得先皇多慮了,有一個平民出生的母親,又有這麼多如狼似虎的兄弟,不顯山不露水的就登上了帝位,這般人中龍鳳,這個皇位真是得至所歸的。
  
  又到冬天的時候,我的頭髮已經很長,長的不用巾幗(1)就可以綰出宮廷裡任何時新的式樣。小韶就把她的心靈手巧和她在宮廷裡的寂寞都打發在了我的頭上。多虧她的照料,多虧這夏日裡水氣蒸騰的宮殿,多虧八王的人參燕窩、海外仙藥……我成了宮廷裡的奇跡,老宮人口中的妖孽。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公主派人來宣我覲見。公主是個寧靜而敏銳的孩子。第一次見她,她眼裡幽幽的光落在我身上很久,才輕聲說:“夫人要陪我一同去塞外呢!”我的心被她的話紮得生疼,還是個孩子啊,命運就一早給她寫好了柬語,人生就被如此發派了。  

      我說:“是的,公主殿下,奴婢以後會一直陪在公主殿下身邊。”說這話的時候,過往的歲月仍舊沒能使我懂得我是無法把握他的意志的。多少年後,公主被命運的洪流卷滾著喘息不得,而我也在我的人生旅途上疲憊奔波,我們各自去了各自的前程,誰也顧不得誰,此時說的“一直”就成了沒有機會笑的笑話。
  
  這個小女孩對著我的保證露出了淺淺的笑顏,這樣一抹笑容讓我忽然意識到自己曾經有多幸福,我如她這般年紀的時候對自己的未來人生還毫無估計,還在肆無忌憚,優遊自在的享有父親擱在我眼前的理所應當的生活。而她,正認真而無望的等待著不可逆改並且不可知的未來。
  
  生死契闊,相期終始,便是結髮的夫妻也不得言說,又何況我們這些淺淺淡淡的緣分。
  
  公主並不需要我教導她什麼,她有太多的先生,太多的課業。在那個對她而言毫無勝算得遙遠宮廷裡, 需要太多的東西來為她爭得生存的空間。
  
  公主待我溫和有禮,不經意間又有幾分依賴。我明白,不久的將來陪伴她的會有異域的丈夫,異域的僕從,異域的宮廷女子;故國的隨行人中也會有僕役,醫者,匠師……而我將是唯一一個來自她自己國家宮廷的貴族女性,曾享受過這座宮殿中的繁華,也享受過他的無情。

.....................................................................................................................................
  
  注:(1) 巾幗:古代也是一種假髻,用金屬做成框架,外裱黑色繒帛以代頭髮。使用時直接戴在頭頂,再綰以簪釵。因為只是女性使用,漸引申為女性代稱。引自《紅妝---女性的古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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