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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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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星零 -【帝皇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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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23:18:58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天下之書,書帝皇 第二百三十章

  兩王臨朝後,韓雲居於東宮,韓燁搬回了他當年在宮內的居所華宇殿,帝梓元回靖安侯府居住。

  這次北秦使臣入京,韓燁安排在上書房召見他們。

  靈兆一路隨著吉利入宮,見這位傳聞中的禁宮大總管待他和和氣氣,便知定是昭王吩咐過的。

  上書房裡,韓燁高坐龍椅之上,遠遠望去豐神俊朗,逸雅高貴,遠不是當年蟄居懷城時的樣子。

  吉利領他進來後便安靜地候在一旁。

  靈兆心情複雜感慨,朝韓燁行禮,「北秦崇善殿掌殿靈兆見過昭王殿下。」

  韓燁放下奏摺,抬首朝他看來,溫聲道:「靈兆,你我數年不見,在本王面前,你不必如此拘謹。」

  當年韓燁只剩一口氣被淨善救回懷城,是靈兆日夜照顧,陪伴三年,說起來兩人情分頗為深厚。

  靈兆眼底露出一抹複雜之意,他遵從師命照料韓燁三年,名為主僕,其實相處時更似朋友。本來兩人情誼不菲,可淨善和靈樞皆為救韓燁而死,如今大靖攻入北秦,北秦亡國在即,他實在不知道該以何種情感來面對韓燁。

  靈兆嘆了口氣,搖搖頭,「當年我照料殿下乃遵師命而為,殿下不必記在心上。」

  物是人非,到底回不到過去了。韓燁心底感慨,問:「當年涪陵山上匆匆一別,淨善道長和你回了北秦,這幾年本王聽說道長一直在閉關,如今道長身體可好?」

  涪陵山上淨善用一條命換了韓燁一雙眼睛和一身內力,只有帝盛天和靈兆知道。

  若是別人打聽淨善,靈兆肯定不會吐露隻言片語。但此時,他帶著些許沉痛,回:「殿下,師父一年多前就過世了。」

  韓燁一愣,面上露出意外。淨善已武至宗師,雖年事已高,但再活個十年絕對不是問題,怎麼會突然離世?他心底隱隱生出一個想法,朝靈兆看去,目光不免一沉。

  「靈兆,你實話告訴本王,當初在涪陵山上,道長救本王的代價是什麼?」

  靈兆垂首,回:「殿下病體沉珂,經脈俱損,師父一身內力,為了殿下盡數耗盡。」

  龍椅之上的呼吸頓了頓,然後是長久的沉默,半晌,上座嘆息的聲音傳來。

  「原來如此,難怪當年道長救本王後便歸秦遠去,連告別都沒有,原來是怕被本王瞧出端倪,怕本王不受他的恩情。」

  如果當年韓燁知道自己的眼睛和內力要淨善的性命來換,身為大靖儲君的他必不會接受北秦國師這份難以還清的恩情。

  「靈兆,本王心底一直有個疑問,如今已經沒有機會再問道長,你是他最親近的人,替本王解惑吧。」

  「殿下想問什麼?」

  「當年在雲景山下本王本來必死無疑,淨善道長身為北秦國師,到底為何會不惜一切救下本王的性命,數年之後甚至願意拿自己的命來換本王一雙眼睛?」

  靈兆眼底露出些許掙扎,抬首撞見韓燁清明睿智的眼,拱手回:「殿下,世人只知師父醫術冠絕雲夏,但卻不知道北秦歷代欽天監都是由國師代掌,師父星宿觀測之術乃歷代崇善殿頂峰。數年前殿下在雲景山上被困,師父觀出北秦、大靖王城的兩顆帝星同時黯淡,有隕落之勢,而西北軍獻城帝星升空,那顆帝星擁有一統雲夏滅絕兩國的大統命格。」他頓了頓,定聲道:「而殿下的星位命格是這顆帝星的唯一牽制。」

  軍獻城帝星升空,便只有梓元符合當時的光景。

  靈兆朝韓燁一輯到底,聲音懇切,「殿下,師父當年救您確實是有私心,既然將來有一日北秦滅國已經無可避免,他希望他所做的這一切,能護下北秦子民和北秦皇室一條血脈。還請殿下看在師父和師兄相救的份上,給北秦最後一抹傳承下去的希望。」

  靈兆話語落音,韓燁深深吐出一口氣,揉了揉額角。原來如此,當年一切不合理的事都有了答案,淨善當初相救並不是為了眼前之利,而是為北秦覆滅的這一日早作安排,不愧是和老師同一個時代的人物,居然用自己的性命生生扼住了大靖幾十萬鐵騎的去路。靈兆能帶著國書一路暢通無阻的來到大靖帝都,想必是諍言知道了實情,無法在他和梓元做決定前繼續出兵。

  上書房內許久無聲,高坐上韓燁的聲音傳來。

  「本王知道了,你下去吧,本王和攝政王會盡快對貴國的國書作出答覆。」

  靈兆頷首,卻未離去,他從懷中掏出一封信函,「殿下,我出王城前,莫霜公主交代我一定要將此信送到殿下手中。」

  吉利上前接過靈兆手中的信呈到韓燁案前。

  泛黃的信箋帶著陳舊的氣息,韓燁微怔,心底明了。當年他離開懷城回大靖時,曾給莫霜留下過一道承諾——

  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他日但有所求,韓燁縱失所命,無不應允。

  她是要用當年的救命之恩來換北秦皇室的一條活路和大靖昭王的側妃之位。

  無論是為了什麼,莫霜和淨善當年救他一命,這是不爭的事實。

  「公主的用意本王知道了,你先下去吧。」韓燁淡淡揮手。

  這次靈兆沒有再多話,行禮後被吉利引了出去。

  吉利客客氣氣送了靈兆出宮,回上書房時看見韓燁正立在窗前遠眺,他雙手負於身後,手裡拿著剛才靈兆呈上來的信函。吉利眼尖,把信函上的話飛快掃了一遍,然後默默出宮去了靖安侯府。

  靖安侯府歸元閣,帝梓元立在院裡的鞦韆旁,抱著睡著的安樂聽吉利稟告。

  「殿下,這就是奴才知道的全部了,當年在雲景山下淨善國師救了殿下的性命,後來在涪陵山又治好了殿下的眼睛,莫霜公主對殿下有三年照拂之義,以殿下重情重義絕不失信於人的性子,這回怕是……」吉利憂心忡忡,一臉無奈。攝政王和昭王歷經了這麼多磨難,好不容易如今守得雲開見月明,連一眾大靖朝臣都不忍心在朝堂上嚷著讓昭王娶回北秦莫霜公主,更何況是他這個一直守在兩人身邊的人了。

  這是個什麼事兒啊,儘是么蛾子!好不容易走了個帝承恩,如今又來了個更難纏的莫霜。

  「那個北秦使臣說這些的時候沒有避著你吧。」帝梓元替酣睡的安樂擦了擦口水,淡然開口。

  吉利一愣,回憶了一下,老實點頭,「北秦來的使臣是淨善國師的嫡傳弟子靈兆,新上任崇善殿掌殿,當年是他在懷城照顧了殿下三年。」

  「以他和韓燁的情分,這些請求的話獨自對著韓燁去說要更有效果,你在場,他面見的就是大靖昭王,而不是當初在懷城被他照料的落難儲君。」

  「殿下的意思是……」

  「今日上書房裡的這些話,他原本就不只是為了告訴韓燁。」

  吉利神情一變,「他是想借奴才的口告訴殿下您?」

  他一說完臉上便帶了怒氣。昭王未回朝時他做了帝梓元三年的禁宮總管,旁人自是知曉他對帝梓元亦忠心耿耿,在知道了當年隱情後必會第一時間告訴帝梓元。而以攝政王對殿下的情誼,在知道了真相後還怎麼去拒絕北秦這道國書和莫霜公主的請求?

  「殿下,是奴才著急,被人利用了……」吉利滿臉自責。

  「不必請罪,就算不是你,他們想讓本王知道,自然也會有其他方法。」帝梓元淡淡拂手。

  「那殿下您對北秦的請求……作何打算?」

  帝梓元沒有回,反而問起另一件事,「本王聽說帝承恩三日前離京了?」

  「是,殿下。前些時日她在涪陵山下攔住了昭王殿下,也不知昭王殿下對她說了什麼,幾日後她只帶了兩個侍女便離京了。殿下,可是要奴才遣人隨身跟著?」

  「不必了,她既然已經離開,往後再和京城、帝家沒有半分干係。天高海闊,隨她去吧。」帝梓元捏捏安樂粉嫩嫩的耳朵,「你回去吧,這件事本王自有主張,你不必再過問了。」

  攝政王都這麼說了,憂心忡忡的禁宮大總管只得頂著張苦哈哈的俊臉回了皇宮。

  又是一日,韓燁和帝梓元依然沒有對北秦送來的國書有任何回應。朝堂的一干大臣卻坐不住了,西北軍情緊急,每耽擱一日就會瞬息萬變,無論如何也該給北秦和前線的將士一個答覆才是。

  上書房裡,韓燁處理完政事,沉著眼看著案首上滿滿的請求盡快答覆北秦國書的奏摺,讓守在門外的吉利去取玉璽。

  吉利一驚,老老實實去取玉璽。

  這一日夜,帝梓元輕車簡從,先後入了右相魏諫、皇室族長明王、以及手握軍權的三家勳貴侯爵的府上。

  她從祁陽侯府出來時,已是月朗星稀。一旁的長青看了看她略顯疲憊的臉,低聲請示:「小姐,可是要回侯府?」

  「不用。」帝梓元搖頭,上了馬車,「入宮,去上書房。」

  自北秦國書送到京城後,這幾日韓燁長留上書房,沒有出宮,亦沒有來靖安侯府。今日朝中大臣對此事的議論已達至頂峰,她若是再不進宮,以韓燁的秉性,必會有最壞的情況出現。

  那個人啊,從很多年前到現在,只要是遇上和她有關的事,似乎從來沒有過第二種抉擇。

  此時的上書房,吉利聽著韓燁口中說出的話,握著御筆的手顫顫巍巍,大滴的濃墨濺在明黃的聖旨上,一臉呆滯的看著韓燁,一副被嚇住了的模樣。

  「殿下,您,您要……?」

  「發什麼呆,本王讓你寫就寫。」韓燁神情淡淡,立於窗前,「不過是一封罪己詔,罷黜本王為庶民,永不得入大靖朝堂罷了,又不是要本王的命,你這麼婆婆媽媽做什麼。」

  他知道殿下不會娶莫霜公主,可吉利怎麼都沒想到韓燁最後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來。自貶為庶民,那殿下就永遠都沒有再入朝堂手握山河的機會了?

  「殿下!」吉利不知哪裡來的勇氣,猛地放下御筆,跪在地上,「您三思啊?就算是不為了先皇一輩子的期冀,如果您放棄了皇族的身份,您一身抱負怎麼辦?您將來和攝政王又怎麼辦……?」

  他自小跟在韓燁身邊,知道他亦是滿腔抱負,想做個不世明君。更何況帝梓元已經是大靖位高權重的攝政王,如韓燁自貶為庶民,就算攝政王不介意,可大靖朝堂和北秦東騫的閒話又豈會少?

  「當初如果本王命喪雲景山,一坯黃土,一副枯骨,又何來的今日?抱負也好,梓元也好,本王都無力回天。靈樞和淨善兩條人命,是本王欠下的,既然欠下了,就應該還。吉利,去擬旨吧,明日早朝,本王自會宣佈這道聖旨,解北秦國書之困,打破西北的戰事僵局。」

  韓燁的吩咐響起,雖無可奈何,卻擲地有聲。吉利無力辯駁,只得怏怏得起身去擬旨。

  「欠下了,是要還。但這不是你一個人欠下的,豈能讓你一個人來還。她要求娶的是本王的夫君,答不答應,自然要問過本王的意思。」

  上書房的門被人推開,帝梓元一身大紅曲裾,披著雪白的薄裘立在上書房門前,她朝著裡頭的韓燁微揚下巴,一雙燦若星輝的眸子滿是桀驁的色彩。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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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天下之書,書帝皇 第二百三十一章

  吉利看著就這麼霸氣威武地出現在上書房門口的帝梓元,差點眼淚逆流成河。

  「梓元。」韓燁先是一愣,繼而緩緩搖了搖頭,「這件事你別插手,當初欠淨善一條命的是我,為了安寧和施老元帥,你和諍言準備了這些年,如今諍言的軍隊都打到北秦王城前了,我不能因為我一個人欠下的……」

  帝梓元揮手打斷他,不客氣地走進房內,「你說什麼呢,什麼叫你一個人欠下的,當初要不是為了我,你會把自己一條命差點丟在雲景山上?韓燁我告訴你,雲景山那種事我忍一次可以,但這輩子你也別給我整出第二次來了。」帝梓元眼眯了眯,朝案桌上才提了幾個字的空白聖旨和玉璽看了一眼,露出幾分煞氣來,「你打算幹什麼?下罪己詔,把大靖親王的身份自己給免了?我性子不怎麼好,當年的火都還憋著,你別鼓搗著我全給發作出來了。」

  吉利暗中挑了挑眉,心道還是攝政王最瞭解昭王殿下。

  都好些年沒看見這般不講理的帝梓元了,韓燁嘆了口氣,皺眉,「梓元,我是不會讓莫霜做我的側妃的。」

  「廢話,我的夫婿,也是她能肖想的。」帝梓元哼了哼,眼底露出一抹滿意,半晌恨鐵不成鋼道:「你平時這麼聰明,怎麼一下就被淨善和莫霜的救命之恩蒙了心智。她身為一國公主,又有攝政之權,在兩國交戰的時候要嫁給你,難道你以為她真的只為了自己的心意和喜惡?」

  「我自然知道。」韓燁頷首,「如今大靖皇室裡手握重權的成年皇族只有我一個,她嫁入昭王府,為的不是私情,只是想要一個兩國皇室聯姻的名分,為北秦皇室將來的存活多一份籌碼。」

  「你倒還不算笨。」帝梓元解下薄裘,遞給一旁狗腿的吉利,施施然坐在一旁的椅上,給自己倒了杯溫茶,「說到底,她是不信任大靖,也不信任我。」

  韓燁眉頭皺了皺,帝梓元的聲音已經傳來,「你對淨善和她始終有一份還恩之心,又相處三年,她知道你是個仁德謙厚的性子。所以只要大靖接受了北秦的求和國書,她並不擔心你日後會反悔。但問題出在……」帝梓元迎上韓燁黑白分明的眼,「你也知道不是嗎?問題就在於你雖然位高權重,但只是大靖的親王,並不是大靖的帝君,你的仁心雖然讓她可信,但她不相信你能主宰整個朝堂……」帝梓元頓了頓,終於說出了口,「還有我。」

  韓燁沒有出聲,安靜地立在窗下,聽帝梓元說。一旁的吉利早已一陣手腳冰涼,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兩王臨朝,說出來是樁美談,但又何嘗不是當時韓帝兩家各不相讓實力半勻的結果,這兩方勢力甚至都不是韓燁和帝梓元能完全不顧及的。帝梓元選擇兩王臨朝,是因為對現在的她而言,整合國力發兵西北為當年一戰比做皇帝更為重要迫切,對韓燁而言亦然。但一個強盛的王朝沒有能一言定天下的君主本身就是荒唐的,兩王臨朝雖然暫時緩和了朝廷爭鬥,但勢必不能長久。

  恰如這次,莫霜的請求雖然突然,但其實對旁人來說無關痛癢,不過是一個擺在明面上的側妃罷了,既能堵住天下悠悠眾口,還能讓人讚一聲大靖皇室的仁德,左右將來的大靖國君絕不會出自北秦血脈。若不是顧忌帝梓元的威勢,韓氏一派的朝官早就上奏韓燁接受這封對大靖百利而無一害的國書了,但就是因為帝家權勢滔天,才讓整個朝堂焉兒吧唧的噤了聲。

  最早發現不妥的必定是處在朝堂中心的韓燁,所以他才會快速下決定欲頒下罪己詔。明面上是為瞭解決莫霜的請求,實際上卻是為了更長遠做打算。

  畢竟,一個冉冉上升的王朝,已經迫切要有一個英明睿智,將整個朝堂能握於手中的帝王。

  「梓元。」韓燁嘆了口氣,近到帝梓元身前來,在她頭上拍了拍,「老師把你教得太好了。我想做的事,半點都瞞不過你。」

  帝梓元一身火氣在韓燁的順毛下瞬間就消散得沒邊兒了。她舒服地哼了哼,「跟你說過了上次雲景山上你做的那些蠢事是最後一次,以後出了事我們一起解決,我又不是哪家貴府裡養出來的小白花兒,經不得一點折騰,怎麼,在你眼裡我就這麼不經事?」

  「不是。」韓燁哭笑不得,只好笨拙地在帝梓元頭上又順了順毛。

  「況且……」帝梓元眼一眯,露出明晃晃的狡黠,「你以為那道要嫁給你為側妃的國書真的是給你看的?」她揚了揚眉,迎上韓燁略顯疑惑的眼,「北秦的攝政公主可是聰明得緊,她知道如今的大靖不是你一個人能做主,她這封國書明面上是送到你跟前來討還救命之恩的不假,實際上是要告訴本王……」

  帝梓元拖長了腔調,看向韓燁那張俊俊俏俏的臉,「本王看得跟眼珠子一般的夫君是被她和淨善所救,本王欠她和淨善一份天大的人情。如果想還這份人情,又想兵不血刃地拿下北秦,就讓本王拿出該有的誠意來。」

  韓燁神情一怔,頭一回覺著自己怕是不太瞭解這些姑娘們突破天際的詭異思路,但看梓元這幅理所當然的模樣,又實在不能說她猜得不對。

  「那莫霜到底想做什麼?」

  「她不信大靖的朝臣,也不信我。」帝梓元在一旁的桌上輕叩手,木桌發出沉頓的聲音,她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那我就必須做些什麼,讓她全然相信北秦歸順大靖後能子民得保,北秦皇室能平安而延綿的留下血脈。」帝梓元抬眼,眼底滿是睿智和清澈,「這才是北秦攝政公主真真正正想要的。」

  韓燁聽見她這一論定音的話,才算明白過來。想來也是,若不是根本不信任如今的大靖朝堂和帝梓元,以莫霜的性情,又怎麼會在國書裡呈上這條根本不可能做到又傷情面的請求。

  當年的救命之恩,與其說淨善是為了向韓燁而要,還不如說從一開始,他們就沒有忽略梓元的存在。當年淨善的占星之術,竟也不是無的放矢,他確實成了梓元這顆帝星的唯一掣肘。

  韓燁心底默默嘆了一聲。想著他和梓元這些年因緣糾葛,竟在天命上也殊途同歸,又各自約束。

  「她無非是想保住北秦百姓和皇室的活路,她想要誠意,我給她誠意不就是了。」

  韓燁挑眉,聽梓元這說法顯然已經有了決定。

  「只要北秦降我大靖,交出最後五城和王城的統轄權,北秦境內的所有士兵和百姓我一個都不會坑殺。」

  韓燁神情一怔,有些意外。當年北秦三十萬鐵騎入境,大破軍獻城,又攻破潼關,被坑殺的大靖百姓和將士上十萬計,施家上下和安寧一起戰死,這是一筆根本抹殺不了的血仇。這次施諍言發兵北秦,雖沒有坑殺北秦的百姓,但對北秦的士兵卻沒有手軟,頒下軍令不招降,一路殺到了漠北以南。這幾乎是整個大靖的復仇,所以韓燁和帝梓元亦保持了沉默。更何況他們比常人更清楚,一個國家只要還有軍隊和皇族在,便有著復朝的隱患。將北秦鐵騎盡數誅殺,才是真真正正的滅亡北秦。

  如今北秦百姓尚有數十萬,將士亦有五萬之眾,莫霜想保住的,就是這些人的命。

  「至於北秦皇族,我會給他們王侯的封號和一道丹書鐵券,爵位是世襲罔替,只要大靖不亡,他們也沒有犯下叛國謀逆的死罪,以後的帝君便不可隨意誅殺他們。」

  韓燁皺眉,這對求降的北秦而言太優渥了,同時留下皇族和士兵,難保數年之後北秦遺族不會揭竿而起,重新立朝。莫霜都不敢在國書裡提出這些條件,便是知道大靖朝堂眾臣不會答應這麼荒謬的懇求。

  「梓元,朝臣不會答應的。」韓燁搖頭。

  「我當然知道他們不會答應,下午我去了右相和老明王府上,幾位握著兵權的勳貴那也走了一遭,你聽我說完。」帝梓元施施然抿了口溫茶,眸中乾坤在握,「北秦的百姓我不會誅殺,但是所有北秦子民從此以後必須去國姓,融入我大靖的百姓中,他們不能再留在故土。我會讓戶部清點北秦氏族和人口,嚴令他們在一年之內舉族分散搬遷至大靖的三十六郡。至於北秦的將士,兵部會擬出章程,將他們調入和東騫相鄰的邊塞軍和晉南的守軍裡,這些將士必須分散於軍中,不能結眾駐紮,有生之年他們都不能再調回西北駐守。至於北秦皇室,必須全部留在京城或者靠近京城的四城中,年年賀歲都必須來帝都對我大靖帝君覲見,以示臣服。」

  韓燁聽見帝梓元格外輕的聲音,「當年安寧和施家的戰亡我可以放下,枉死的大靖百姓和將士我用覆滅北秦來安息。我給了莫霜足夠的誠意來保住她的子民、將士和皇室數十萬的命,她也必須讓我和整個大靖朝堂來看看……」帝梓元聲音一重,殺伐之氣立顯,「她北秦是不是真的願意永去國號,歸降大靖。」

  韓燁聽完帝梓元的話,許久沒有出聲,半晌,他撫上帝梓元的頭,聲音有些艱澀,「梓元,這條路會很漫長,也會很難走。」

  帝梓元說的輕巧,但其實是拿下北秦最漫長也最艱難的方法。只要將北秦士兵和皇族誅殺,最多不過十年,失了主心骨和精神寄託的北秦子民便會慢慢融入大靖之中,成為真正的大靖人。但是一旦留下這五萬軍隊和北秦皇室,這種融合就會變得無比的漫長。況且將整個北秦的子民和將士遷入大靖國土和軍隊中,必然要動用到整個王朝的力量,這是一件曠日持久、而且一不小心就會引火而焚的事。

  「沒關係,我做得到。」帝梓元的聲音和神情都認真無比,「韓燁,這些年我明白一些道理,世間的任何事都是要還的。當年帝家和帝家軍冤枉赴死,十幾年後我從你祖母和父皇那討回了公道。北秦入侵時坑殺咱們大靖的子民和將士,現在他們用亡國來還。當初淨善和莫霜救了你的性命……」帝梓元起身,握住韓燁的手,和他十指交纏,安靜而篤定的開口:「即便是要用上我一生時間來還這個恩情,我都甘之如飴。」

  帝梓元霸道而溫柔、深情而清澈的聲音在上書房裡響起。

  「對我來說,你活著回來,重於一切。」

  這是韓燁活了三十來年聽過的最動聽也是最直白的情話。他想,這個人,無論發生什麼,他都不捨得再放棄。

  第二日朝會,攝政王和詔王正式召見北秦使臣,鄭重表示願接受北秦來降國書,但昭王和攝政王早有婚約,兩人完婚時間尚未定下,未免耽誤莫霜公主婚嫁,不便迎莫霜公主入宮。但大靖為表招降誠意,承諾將不傷北秦子民和將士一民一卒,除迎北秦皇室入大靖帝都外,更以親王之位封賞,可賜丹書鐵券,世代罔襲。

  這對投降的北秦而言實在過於寬厚了,幾乎是韓燁的詔書一宣佈,金鑾殿上便亂成了一團。好在帝梓元隨之公佈了北秦子民和將士必須遷入大靖三十六郡和邊疆守軍的諭令,而內閣宰輔、兵部戶部尚書,以及手握邊境軍權的幾位侯爺都沒有反對,眾臣便知招降北秦的條件恐怕只能這樣定下了。

  大靖的誠意已經足夠優渥,剩下的便是等萬里之外的北秦皇室的消息。

  十日之後,北秦正式投降的國書和玉璽一齊被送到了大靖帝都,莫霜讓西鴻退回王城,北秦開城投降。施諍言的軍隊兵不血刃地拿下了最後六座城池,而北秦皇室在莫霜的帶領下亦徐徐朝大靖帝都的方向而來。

  至此,北秦滅亡,其二十五座城池被大靖收入國中,成為其遠轄的另外十二郡。

  北秦國書和玉璽被送到京城這一日,韓燁正在靖安侯府裡的鞦韆下哄安樂睡覺。他忽而想起一事,朝迴廊下躺著曬太陽的帝梓元看去,突然開口問:「梓元,讓北秦幾十萬百姓和將士入三十六郡的事,你是怎麼說服右相和那些手握兵權的勳貴的?」

  韓燁後知後覺地察覺出了不妥,右相還好,但那幾個手握軍權的老勛爵是太祖當年一手帶出來,一直是堅定擁皇黨,這次怎麼會這麼簡單的被梓元說服?

  帝梓元眨眨眼,一副沒聽懂的模樣,打了個哈欠,朝他擺擺手,回的忒不誠心。

  「你都不知道,如今你媳婦簡直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走在街上那都是王霸之氣立顯,我親自上門講事實擺道理,他們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帝梓元朝他揚了揚下巴,把手上的書埋在臉上無賴地打起瞌睡來,留下滿臉沉思的韓燁和一個呼呼大睡的胖娃娃。

  這一日,不知怎麼,帝梓元臉上的愜意溫和伴著暖暖的初陽讓韓燁記得格外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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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天下之書,書帝皇 第二百三十二章

  轉眼正月十六,這一日帝府上下從清早喜鵲叫便喜氣洋洋。苑琴起了個大早,親自去帝梓元的房裡服侍她起床。自從她嫁給帝燼言為妻,做了名正言順的侯府夫人後帝梓元便嚴令禁止她來服侍她的生活起居。

  但這一日卻沒人阻了苑琴,帝梓元被苑琴溫溫和和叫起,拖到早膳的桌上睡眼朦朧看著眼巴巴等她的帝安樂抱著肉肉的小爪給她鞠躬含糊地嚷著「姑、姑、姑生辰快樂」的時候,才恍惚想起來她的生辰又到了。

  這些年經的事多,年幼時最期待的日子長大後反而自己卻記不起來。帝梓元感慨之餘啼笑皆非地從袖裡掏出一大沓金葉子放在帝安樂胖乎乎的小手上,笑得格外慈眉善目,「來,大侄女,拿著,姑給你的糖錢,等會讓管家爺爺帶你出去買糖吃!」

  安樂人小,卻格外聽得懂話,頓時呼啦啦抱著金葉子笑得眯灣了眼,跌跌撞撞跑出廳堂去找管家爺爺了。

  「安樂的性子皮得很,小姐您還慣著她!」苑琴端著碗長壽麵進來,正好碰見這一幕,笑道。

  「她還小嘛,再說安樂性子淳樸,不必拘著她的性子來,養成京城裡那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嬌嬌弱弱無病呻吟的閨女做什麼!」帝梓元滿不在乎擺擺手。

  「好,小姐,都聽你的,咱可說好了,她若是長大了我和她爹管不住她,您可得親自來。」苑琴本就跟著帝梓元在安樂寨長大,自是不願意安樂的性子小家子氣,本也就是這麼一說,聽見帝梓元的話也跟著笑了。

  「嗯啦,我管就我管,當年姑祖母可是給我留了不少好功課,等她再長幾歲,我要好好教她。」

  苑琴看著帝梓元笑眯眯的樣子,一陣冷意自後背襲來,突然給自己憨憨肉肉的小閨女暗中叫了聲「菩薩保佑」,自此看著帝安樂都是一副「你好造孽千萬別長大」的慈母模樣。

  「小姐,昭王殿下早上就讓吉利來傳話了,說是今日北秦皇室入京,他會在昭仁殿召見,怕是要晚一些才能來侯府給您慶生。」

  苑琴小心翼翼掃了掃帝梓元的臉色,哪知她滿不在乎擺擺手,優哉游哉吃著長壽麵,「給他傳個話,就說北秦皇室初次入京,想必惶恐的很,讓他安撫好了再來侯府,別事沒辦完就火燒火燎跑來了,生辰年年都過,又不是今年才有,不必大動干戈。」

  苑琴應了聲,見帝梓元神情和緩,放下了心底的擔憂,笑著讓人去給昭王傳話,才走了幾步,帝梓元的吩咐傳來。

  「去請個善理儀容的嬤嬤過來。」

  苑琴聽著眉眼一彎,想著自家小姐總算開了竅,知道在昭王面前拾掇自個兒了,連跌聲地應著好出去了。

  以帝梓元如今的地位,她的生辰算是京城的一件大事,雖然她早早傳話各府這日她不會操辦,但整日送進府裡的賀禮還是絡繹不絕,直到夜幕降臨才少了些,然而韓燁卻一直沒有出現。

  一府的人翹首以盼了半日,俱都不敢在帝梓元面前露了失望,唯有帝梓元一清早喚了儀容嬤嬤入歸元閣後便窩在裡頭看書,許是早上吃得太飽,連午膳都在酣睡中度過了。

  在老管家和苑琴第七次遣人去門口張望後,昭王府上的馬車終於停在了靖安侯府門口,兩人正準備起身去迎,哪知來傳話的侍衛卻恭謹地稟告他只是來接攝政王出府,昭王殿下未一同前來。

  看來昭王是要單獨給小姐過生辰了,苑琴和老管家對視了一眼,笑著準備去喚帝梓元,門口清冷的聲音已經傳來。

  「昭王讓你來接本王?」

  廳中眾人抬首朝門口望去,俱是一怔。

  帝梓元披著一件雪白的斗篷,遮住了大半容貌,只能隱隱瞧見她清麗的容顏,但只這麼驚鴻一瞥,今日的她便帶了平時不輕易顯露的出塵貴雅。

  帝梓元以女土匪和攝政王的身份斡旋朝堂沙場舔血,便也讓人忘記了她原本長於大靖最古老的世族,是整個王朝曾經最尊貴的貴女。

  「小姐?」苑琴怔怔看著帝梓元,忍不住喚了一聲,這才驚醒了一旁發愣的侍衛。

  「見過殿下,昭王殿下讓屬下來接殿下出府。」

  帝梓元朝苑琴笑著頷首,朝廳中傳話的侍衛揚揚下巴,「走吧,帶路。」

  帝梓元跟著侍衛出府,府門外韓燁的馬車不遠不近停著。她有些訝異,走了幾步正欲上馬車,卻被馬車旁立著的人一把抓住手腕,帝梓元還未回過神,已被這人抓著飛快地隱入了人群裡。

  「你做什麼呢?」人群裡,帝梓元無奈地看著頂著鹿皮帽藏著樣子的韓燁,仰頭問。

  「你府上那一老一小緊張你得很,若是知道我一個人把你帶出來,少不得要聒噪我幾日。」韓燁臉上神采奕奕,沒有半分接待了一整日使臣的疲倦。待瞧清帝梓元的臉,他微微一怔,眼底露出毫不掩飾的驚豔。見帝梓元欲解下斗篷,他想也不想就攔了下來,帝梓元挑眉,眼底露出一抹疑惑。

  「街上人多,免得有朝臣出來閒逛瞧著了,還是披著吧。」韓燁把鹿皮帽揭下,露出俊美的臉,朝帝梓元眨眨眼,「走,梓元,我帶你逛逛咱們的皇城。」

  帝梓元有些晃神,記憶中少年青澀的臉龐和剛才眨著眼的青年重疊,有多少年沒有看到韓燁這麼孩子氣的一面了。帝梓元心底感慨,待她回過神,已經被韓燁拉著手擠入了擁擠的人群中。十指交握的手心傳來格外熨帖的暖意,她勾勾嘴角,眼底帶著淡淡的笑意。

  尚是正月,兼又招降北秦,這個年大靖的百姓們過得吐氣揚眉,格外熱鬧,皇城腳下更是如此。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吆喝叫賣聲不斷,韓燁拉著帝梓元的手一路閒逛,路上遇到一個少年舉著紙燈叫賣,韓燁停了腳步給帝梓元挑了兩隻玉兔燈籠不動聲色放到她手裡,然後繼續帶著她在京城街頭閒逛。

  「我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我生辰你也給我買過兩隻兔子紙燈籠。」帝梓元抓著紙燈籠一晃一晃,頭微彎,眼底罕見地帶著一抹俏皮,「那一次你也是悄悄甩了東宮和侯府的侍衛,把父親嚇得差點帶著府兵出來找我們。」

  帝梓元八歲時以東宮太子妃的身份入京,那一年,她的生辰也是韓燁帶著她在燈火鼎盛的皇城街頭過完的,一晃十七年過去了。

  韓燁眼底露出一抹笑意,卻佯裝動怒,臉一板,「當年在臨西城也不知道是誰說不記得了?」

  「我記得呀。」帝梓元用紙燈籠戳了戳韓燁的腰,眨眨眼,「但那時候我天天恨不得踩你幾腳才舒坦,怎麼會承認。」見韓燁不為所動,帝梓元臉一垮,乾脆直接用手戳韓燁的腰,「哎,哎,你好歹也是一朝親王,別這麼小氣。」

  帝梓元漫長的生命裡幾乎沒有哄過人,這是誰都知道的事,是以被哄的青年一轉瞬便破了功,韓燁好笑地抓住帝梓元胡亂在他腰上亂戳的手,無奈道:「知道了知道了,今天你是壽星,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說著不由分說重新抓過她的手,帶著她繼續朝熱鬧的街頭走去。

  韓燁倒是真的說到做到,一句「帶你看看咱們的皇城」,他便牽著帝梓元的手走過了大半個京城。兩人從顯月台走到五柳街,東門走到北門,最後繞過摘星閣,停在了南門的城牆下。

  「上去吧。」

  帝梓元跟著韓燁,立在了南門城頭,偌大的京城夜景在兩人面前展現。

  「這就是我們大靖的帝都。」帝梓元許久沒有這樣俯覽過整座城池,她靠在城牆邊,遙望城中盛景,眉眼都柔和下來。她轉頭看向韓燁,晃了晃手裡的兔子燈籠,又朝京城裡揚了揚下巴,道:「韓燁,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生辰禮。」

  歌舞昇平、繁盛和樂的大靖帝都,就是韓燁為帝梓元準備的生辰禮。

  這是他親手為她奉上的大靖天下。

  韓燁笑著拿過兩隻兔燈籠在手上把玩,耳朵罕見的紅了紅,他低低咳嗽一聲,含糊道:「你喜歡就好。過些時日燼言就回來了,明年你生辰的時候朝堂想必更穩定些了,到時候我帶你去鹿山別宮看雪景。」

  韓燁眼底帶著暖暖的希冀和愉悅的願景,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嘴角彎成了新月的弧度。

  「嗯,好啊。韓燁,你還記得那一年我們去江南賑災嗎?」帝梓元望著城牆下的皇城,突然開口。

  「當然記得,安樂寨主大顯神威,聰慧睿智,把整個江南河道的貪官污吏全都砍了腦袋,從此江南水患得解,去年我去江南巡查,還有百姓的家裡擺著你的長生位,日日為你祈福呢!」

  帝梓元聽得高興,卻道:「那你可還記得你曾經允諾過我將來會為我做一件事?」

  韓燁一怔,想起來是有這麼個事兒。當年在江南賑災,多虧帝梓元拿出了賬簿和名冊,才找到涉案的官員,肅清了江南河道。這麼些年過去,在兩人驚心動魄的生離死別裡,這件事微小得幾乎化成了塵埃,若不是帝梓元今天提起,韓燁都不記得當年曾經給帝梓元許下過這個承諾。

  「你想讓我做什麼?」韓燁笑著問。這兩年兩人私下相處時她的性子越發和幼時剛入京城的張揚霸道相似,也不知道她留了這麼個願景這些年,今年生辰要怎麼用?

  帝梓元卻沒有馬上回答她,她以一種格外溫和的目光在皇城頂端逡巡而過,而後轉頭看向韓燁,緩緩地解開了一直披在身上的雪白斗篷。

  「韓燁,你為帝吧。」

  不長,帝梓元的請求,只有六個字。

  可韓燁卻在這句話落耳的瞬間猛地怔住,然後不可思議地抬首朝帝梓元看去。只這麼一眼,他眼底卻拂過難以掩飾的震撼。

  雪白的斗篷落在地上,帝梓元一身大紅晉衣,眉眼瑰麗,她就這麼柔軟地望著他,一頭半白的及腰長髮,肩以下,已盡數斷去。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她居然將一頭長髮就這麼剪斷了。

  微風在帝梓元身上拂過,捲起烏黑而柔軟的短髮,挑起了這些年他在她身上從來沒有看到過的朝氣和希望。

  「為什麼?」韓燁伸手,似乎想觸一觸她的頭髮,卻又停在半空,聲音裡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動容。

  他在問她為何剪去一頭長髮,這在雲夏大陸,幾乎是悖逆父母大逆不道的事。

  「我還是個年輕的大姑娘呢,成日裡活的滋滋潤潤的,沒事頂頭白髮做什麼,往後嚇著我們家小安樂了可怎麼辦。放心,我父親和母親慣來疼我,將來去見他們了,頂多罵我兩句,不妨事兒。」

  「我若為帝,你會被圈在那個小小的皇宮裡,你也願意?」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後宮不得干政的旨意是太祖定下的,如今他老人家都駕崩這麼些年了,你繼位後改一改不就是了。難道還真有朝臣敢拿這些芝麻大點的事不要腦袋了來為難咱們?」

  「為什麼?」韓燁再開口,卻發現自己的聲音乾澀得驚人。

  他在問她為什麼讓他為帝。其實兩個人心底明白,所有的這些都不過是些冠冕堂皇的託詞,韓燁這些年一直沉在心間不敢去問的其實是這一句。

  梓元,你還想讓帝家稱帝嗎?若是有一日天下和我必須做出抉擇,你會選擇我嗎?

  「梓元,你在晉南蟄伏努力了十年,這七年以整個帝家之力打造了一個乾坤盛世,沒有你,沒有帝家,就沒有現在的大靖。讓帝家稱帝是你所有的夢想和期許,為什麼要放棄?」他的聲音很輕,「你知道的,帝位和你,我選擇的是你。」

  帝梓元沉默下來,在韓燁的相問下,她的眼神依舊清澈而堅定。許久,她轉眼望向璀璨的城中燈火,靜靜開口。

  「曾經是。」她的神情像是陷入了一種極其遙遠的追憶中。「我八歲之前不知世事,是大靖最尊貴的世族小姐,所有人都說總有一天我會成為東宮太子妃、未來的國母。我討厭我的命運一出生就被注定,卻又無法擺脫因為出身而背負的責任,所以我從小就忤逆父親,他想讓我學的我全都不願,反而自小跟著銘西出入軍營,那時候我想,若是京城的皇帝知道我是個不學無術的粗鄙小姐,是不是我就不會嫁入東宮了。很可笑,是不是,我根本不知道皇室要娶的不是帝梓元,而是帝家的權勢和威望,還有父親手中的兵權。直到八歲那年我被先帝召入京城,那時我才真正明白除非我死,或是帝家傾頹,否則我永遠只能是皇家的太子妃。」

  「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原來這種事真的會發生。」帝梓元的聲音頓了頓,「原來帝家真的會倒,甚至不需要經年累月,百年氏族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就這麼悄無聲息的滅絕了。我這個帝家最不學無術的小姐,成了帝家唯一活著的人。那個時候我是惶恐又絕望,因為我什麼都不會,什麼都做不了,什麼都扛不下,我從來沒有那麼憎恨過自己的弱小和不堪。那一刻我恨不得自己已經死了。人死了就什麼都不會想了。可我活著……」她頓了頓,以一種格外悠長的神情又重複了一遍,「可我還活著。」

  「我活著,帝家就活著。我活著,帝家和帝家軍的冤屈就要明明白白地大白於天下。我活著,韓家就必須拿帝位來平息整個晉南的怒火。韓燁,這曾經是我活著的所有意義。所以我做大靖最令人聞風喪膽的女土匪,我入主朝堂,我花了十年時間一步步揭開了當年帝家蒙冤的真相,只差最後一步……」帝梓元閉上眼,「只要從嘉寧帝手中把帝位奪回來,我就做到了所有對自己的承諾。我以為,這就是我畢生所願,是我一生必須要完成的事。」

  帝梓元的聲音忽而沉寂下來,她仍然閉著眼,唯有呼嘯而過的細風伴著她被捲起的斷髮。

  「可是你在雲景山上跳下去那一日,我突然問我自己,如果有重來一次的機會,我是會選擇那個一世讓人蒼涼而孤寂的帝位,還是會選擇讓你活著。」

  韓燁的眼神晶亮得嚇人,他緊緊地幾乎是不放過一絲縫隙地望著帝梓元。

  「雲景山一役前我不知道答案。」帝梓元突然睜開眼,她轉頭朝韓燁看去,墨色的瞳孔裡盛出海一樣深情,「雲景山一役之後我才知道,帝位是我一個人想要活下去的執念,而不是帝家和晉南的執著。真正的帝皇並不是要坐在那把世間至高的龍椅上俯覽眾生,而是像你一樣,願意為蒼生和百姓捨去所有,你一直在說你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帝梓元輕輕搖頭,目光睿智而欣然,「其實不止是因為我,你也是為了大靖百姓的安寧。從你願意放棄皇位、止住戰亂在雲景山上跳下去的那一刻開始,你才是這個王朝真正的皇者。」

  「韓燁,此生有你為伴,是我帝梓元大幸。」

  「仇怨和寬恕,天下和所愛,我都選擇你。」

  「我帝梓元八歲那年曾經喜歡過青澀而懵懂的大靖太子,但我這一世,都會愛著那個名喚韓燁的大靖帝王。這一句,你永遠都要記住。」

  帝梓元一句落音,恰在此時皇城內焰火齊燃,點亮了整個夜空,像是璀璨而瑰麗的天幕在天階盡頭甦醒。

  這才是韓燁真正為帝梓元準備的生辰禮。

  帝梓元盛然的笑容和漫天的焰火一起落在韓燁眼底。

  十七年紛繁而交錯的時光像是化入了銀河的塵埃裡,在他們身上再也不復。

  「我聽見了,梓元。」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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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韓子安(一)

  三十年前,雲夏之上群雄逐鹿,英雄輩出,以北方世族之首韓家韓子安為甚,隱有一統北方廣裘之地的大勢。天下一眾豪傑中,十五歲之齡三退水寇守護南疆安寧的晉南帝家世女帝盛天橫空出世,短短三載,名聞天下。

  因群雄混戰中原,尚無一家能驅兵晉南,雖帝盛天名傳天下,卻無人得知此女之容。

  只是有人笑言,能擔此名者,天下少有,想來定是不凡。

  蒼城地處晉南中原交界之地,古來便是兵家必爭之地。自雲夏大亂後,莊家霸佔此城已有十來年。此城為緩衝之處,南北群雄輕易不犯,是以保得安寧。

  三日後是蒼家三少成親的吉日,這位嫡出的小少爺莊錦是老城主莊湖五十上下才得的幼子,平日裡疼得如珠如寶,年十七,今日的婚禮隆重而熱鬧,老城主廣邀南北群雄,大擺筵席三日。

  新娘子葉詩瀾出自蒼城寒戶葉家,門第雖不富貴,在附近幾城裡卻有些名聲。這姑娘剛滿十五,生得清雋秀麗,懂些文墨,近一年來隱有幾首詩畫流出,得了不少文豪讚賞。聽說新娘子的兄長葉叢和莊錦有些交情,一次莊錦登門拜訪,偶見葉詩瀾,一見鍾情,折服其文采之下,不顧門第之別,硬是鬧著上門求娶。莊湖老來得子,見葉詩瀾出身還將就得去,便無奈答應了這門婚事。葉家從天而降一門貴親,自此飛黃騰達,自然沒有不應的理。

  三月時間,定親下聘成婚一氣呵成,轉眼便近了大婚之日。莊湖早發請帖,因蒼城地勢得利,不少雄踞一方的豪傑少不得要走上一遭,是以這幾日城中熱鬧非凡,敢橫著走路的生面孔更是不少,連帶著城裡頭的客棧也人滿為患,一金難求。

  海蜃居是蒼城頭號客棧,相較於其他客棧的魚龍混雜,此樓位於城南,格外清幽雅靜。無數搬著銀子舉著世家旗號的馬車在門前車水馬龍,都只被一句「早在月前就被人定下了」的話給打發了。不少人費了老力也尋不出哪家如此闊綽,便一日日等著那擺闊的大爺出現,哪知臨近大婚,卻無人出現在大門處,讓人好生失望。

  韓子安在院子裡練了半個時辰的劍後去了二樓臨窗處小憩。

  他如今權握北方近半之地,一個蒼城幼子的婚事無需他親臨,只是蒼城這一城生生將南北兩方隔絕百年,他對中原以南之處有些好奇。近來無兵事,他便易裝前來,以他如今的身份,終究有些冒險,他便混在了送禮的隊伍裡,並未告知莊家。

  此處是海蜃居後堂二樓,不比鬧市,臨的只一僻靜小街,街上青松直挺,景致不錯,頗為怡人。韓子安本不是個附庸風雅的人,坐在此處也生了抿茶閑坐之心。

  一個二十多歲身材清瘦面容陰柔的青年立在韓子安身後,見他神情緩和,悄悄吐了口氣,眼底有些喜色。

  這是他頭一次為主子辦事,幸得未壞了夫人的好意。

  他名喚趙福,雲夏大亂後自前朝宮中流亡而出,被韓家主母救下,安排在大少爺身邊為奴。因他謹小慎微,在宮中耳濡目染,善外事,主母對他高看一眼,便逐漸將各府迎來送往之事交他安排。這次本是尋常送禮,哪知一直駐守將營的主子竟生了來蒼城的心思,才讓這次差事變得燙手又重要起來。

  這是一次機會,若得了主子青睞,日後前途不可限量。雖趙福是個閹人,卻也有些壯志。

  他暗自心喜之際,窗外陡然響起一陣怒駡,在寧靜的街道上格外刺耳。趙福端著茶壺的手一抖,忙不迭朝下望去。

  小巷盡頭一戶人家的門從裡頭打開,一個少年被家丁強行推搡出來,摔倒在地。家丁們盯著少年的眼底滿是不屑,面上有些嘲諷。少年幾次想從地上站起來,皆被家丁踹倒在地。

  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從門裡大模大樣走出來,身著錦緞,瞧上去斯文,面容卻是十足的傲慢。他看著地上的少年,手中摺扇一合,倨傲道:「寧子謙,你別給臉不要臉,也不看看自己的德性,居然還敢登我葉家的門。」

  葉叢手一揮,一旁的下人忙不迭遞上一個布包,他往地上扔去。布包散開,幾個銀踝子滾到少年身邊。

  「這些銀子夠你再娶一門親了,也免得你砸鍋賣鐵去討媳婦。若再敢生那非分之想,別怪我不念往日之情。」葉叢說著一拂袖擺就要進門,卻被人突地喚住。

  「葉叢,何為非分之想!半年前我已向你葉府遞了婚書,你也應了我和詩瀾的婚事,如今怎能將她另行婚配!」少年清越的聲音在葉府門前響起,雖是氣急,卻也有理有據。

  海蜃居上的韓子安原本只是一場看戲的心,此時倒有點意外。偌大個蒼城,這幾日有婚事又姓葉,倒也只有一家,想來便是莊家定下的姻親。

  但比起葉家,那有著清越儒雅之聲的少年更惹得他好奇。

  趙福見韓子安眼底來了興致,心底一寬,上前添了熱茶,立在一旁也看起好戲來。

  葉叢顯是被抓住痛腳,他朝大門四下看了一眼,見空蕩蕩的無人,眉頭緊皺朝那少年喝去:「什麼婚書,只是你這小兒隨便寫的一紙書信罷了!」他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張薄紙,夾在指間晃悠,「雖是寫了幾句議親的話,你當初連姓也不曾寫上,只留了個名諱,我不過是受你誆騙,隨意應了幾句,談何定親!」

  葉叢說著拿出個火摺子朝手中的信函點燃,少年剛要朝前撲,便被家丁攔住了。

  待那信函被燒得只剩片縷,葉叢才洋洋得意朝少年一指,「如今你肯死心了?快些拿著銀子走人……」

  「我要見詩瀾。」少年抬首朝葉叢望去,聲音格外堅定,「莊家的婚事是你定的,詩瀾定不會答應。」

  葉叢瞅了少年一會,笑得格外高深莫測,展開扇子搖了搖,「寧子謙,你一介無親無故的寒門子弟,憑什麼和莊家嫡子爭婚?詩瀾就是眼睛瞎了,也知道該怎麼選,如今可是亂世,難道她要跟著你落魄一生?原先我看你有幾分才華,收留你在葉家,哪曉得過了半年你回來還是這麼一副寒磣模樣。實話告訴你,這門婚事是詩瀾自己應下的,你早早離去,莫再上門自討無趣!」

  少年身子一僵,出口的聲音不可置信:「不可能,詩瀾怎麼會嫁給莊錦,她親口告訴我會等我回來……」

  葉叢叱一聲,眼底露出幾許輕蔑,懶得再理這少年,揮手:「把這人架走,免得在這撒潑,敗壞我葉家名聲!」

  葉家其實在蒼城不過一小門小戶,若不是攀上了莊家,還真沒幾個人識得。如今倒也講究起名聲來了,真是有趣兒。

  少年顯然是個死腦筋,全然不肯相信心上人背棄,顧自往裡衝。他年紀尚輕,雖會點拳腳,卻敵不過膀寬腰粗的家丁,不過片息就被摔倒在地,受了一頓飽揍。

  但他顯然是個有骨氣的,即使被圍在牆角群毆,卻只咬牙受著,不肯哀求半聲。片刻後,隱有行人從小巷而過,聽得這裡的聲響,慢慢圍攏過來。

  門口立著的葉叢面色一變,將家丁揮退,喝一聲:「寧子謙,今日我便放過你,他日你再出現在我面前,休怪我不念舊情!」

  說完葉府大門一閉,一眾人全退了進去。只剩牆角傷痕累累孤零零躺著的少年。

  圍攏的百姓看沒了熱鬧,也不想得罪葉家,觀望了一陣便離去了。

  海蜃居二樓,韓子安抿了口茶,說出的話頗有幾分意味深長:「莊家這回結下的親家倒是有些意思。」

  趙福耳朵一動,添了點熱茶,湊上臉說了兩句:「主子,聽說葉家的小姐嫻雅溫順,素有才名。莊城主這才沒有計較門庭,允了這樁婚事。」

  「是嗎?」韓子安轉了轉手上的青瓷杯,不置可否。

  「如今看這架勢葉家小姐早有婚配,倒是可惜這小哥了。」趙福歎了一句,難得韓子安不動如山地坐著觀了整場戲,他心底踱了踱,小心翼翼問:「主子可是要插手?」

  「不必。這少年丟了這門婚事,未必不是件好事。既是看見了,你拿些傷藥下去。」韓子安淡淡擺手,話到一半卻收了聲,目光一凝朝樓下望去。

  那縮在牆角的少年不知何時起站了起來,他滿身是傷,行到葉府大門前,盯著那堆被燒掉的紙屑。他蹲下身將灰燼撥開,那封薄薄的信函只剩下一角,少年沉默半晌,將碎角拾起,捏在了手裡。

  他立起轉身,身形有些踉蹌,扶在門口的青石牆上。

  這還是韓子安和趙福初見少年的容貌,一時皆有些驚訝。

  這少年生得著實俊逸非凡,且帶著一股子清冽之氣。韓子安詫異的是少年臉上的一雙眼,儘管剛才受盡欺淩,眼底雖有不忿傷感,卻格外溫和,不帶半點暴戾怨憤之意。

  韓子安自問以他如今的心性若遇此等事,怕也難做到如此。

  這少年著實有趣,他揮揮手,不容置喙地吩咐:「把他帶上來,去請個大夫。」

  趙福一愣,低聲應是立馬下了樓。

  茶盅裡尚留熱氣,音音嫋嫋飄散在窗邊。韓子安此時尚不知,他這一句話,改變了雲夏此後三十年的命途。

  有些事,果然是註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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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韓子安(二)

  少年蹣跚著朝巷外走,被趙福攔在了小巷中間。韓子安看著少年沉默半晌跟著趙福上了樓。

  片刻後,腳步聲在身後木梯處響起。

  少年清越的聲音傳來:「多謝世兄贈藥,但無功不受祿,子謙拜謝。」

  一旁的趙福心底一怵,暗道不好:他家主子一看便是出身不凡,且年長十幾歲,這少年的一聲「世兄」著實膽大!

  韓子安眉一揚,回轉頭,嘴角的弧度挑得更高。

  溫潤沉澱,翩翩少年。一身布衣,卻掩不住灼華之態,難怪那葉叢半年前有意將葉詩瀾許配於他。憑他這身神態舉止,細細雕琢,他日必成大器。

  只可惜,即便再如何人才風流,出類拔萃。一己之身終究比不過雄踞一城的莊家這塊金字招牌頂用,葉叢大抵便是如此想,才會將這少年毫不猶疑地捨棄。

  「看你衣衫遍塵,想必是得聞消息匆匆而來。現在一身是傷,又不肯受葉家的銀子,難道要拼著這股硬氣損了身體?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若家中長輩得知,豈會安心?」

  韓子安是什麼人,二十歲執掌三軍,久居上位,氣勢懾人,兼之這一番說辭又合情合理,誰聽了都受用。

  寧子謙見了韓子安的氣度,亦是一怔,意外後不慌不忙行了半禮,道:「世兄說得是,多謝世兄贈藥。」

  寧子謙這時候也知道稱呼韓子安略微不妥,這人渾身上下的氣勢一點不比他家裡幾位長輩弱,可他向來在族中輩分大,剛才只望得背影,一時誤了口,此時倒不好換了。

  韓子安一擺手,趙福低眉順眼地下去請大夫了。

  寧子謙滿身塵土腳印,臉上猶帶著青紫之色,站在韓子安面前卻不卑不亢。

  韓子安暗自點頭,見他背脊僵硬,知道剛才定是受了傷,朝對面一指,「我沒這麼多規矩,你年紀雖輕,叫我一聲世兄我也能受,坐吧!」

  幾句熟絡的話一出,韓子安自疆場裡的不拘便帶了出來。寧子謙也不尷尬,坐了下來。他正好朝窗外一望,見斜對著葉家大門,便知剛才一幕被人盡收眼底,面上不免帶了些許訕訕,有些發紅。

  韓子安見他望著葉府的院落發愣,抿了口茶,開口:「小兄弟還想入葉府一問究竟?」

  寧子謙回轉頭,頷首:「就算葉叢悔婚,只要詩瀾不是自願,我就不會放棄當初於她的承諾。」

  韓子安難得紆尊降貴給他倒了一杯溫水,道:「你既然和葉家有婚約,只需拿出婚書,請來立婚的媒人到莊家走一遭,莊錦就算不願,莊家執掌一城,也落不下強佔他人新娘子的口實,以莊城主的為人,必會退了這門婚事。」

  寧子謙苦笑:「世兄有所不知,半年前我途徑蒼城,身上盤纏用完,正好瞧見葉家延請西席,便在葉家為幾位啟蒙的小公子當了三個月老師。」

  韓子安心底微微一動。寧子謙看上去不過十四五歲,本就是個半大的小子,葉家就算是小門小戶,好歹有幾分薄名。他們肯心甘情願花銀子將寧子謙請入府,說明寧子謙是真的有本事。

  「詩瀾好學,我在葉家授課時教過她幾堂詩詞……」寧子謙頓了頓,撓撓頭,眼底有些少年人隱秘的羞澀,「她性子溫婉,恭謹順良,我傾心於她,三個月後離開葉府時主動向葉家提親,葉家老爺和葉叢俱答應了。」

  他們自然會答應,像寧子謙這樣的少年才俊,若韓子安有閨女,也願意交付於面前的少年。

  寧子謙眼底的喜悅期待漸漸褪去,垂下眼,清瘦的面容微沉,「當初我只是匆忙留下一封簡單的婚書,並未請媒人。他們若是不認,我也無他法。這門婚事是我私自定下,並未問過家中長輩,這半年我歸家勸說長輩允下婚事,哪知……」他歎了口氣,「還未勸下長輩,詩瀾要嫁進莊家的消息就傳到了老家,長輩震怒之下,更是不許,我便……」

  「你便獨自一人匆忙趕赴蒼城,想問個明白。誰料葉家翻臉不認,將你驅逐出府,肆意傷人,還燒毀了婚書?」韓子安抿了口茶,慢悠悠接道。

  寧子謙停住聲,沉默地頷首,並未因為自己丟人的事被韓子安盡收眼底而羞憤,只是眼底隱隱的不甘鈍痛卻浮了出來。

  到底年少,熱血當頭,又是頭一個想娶回家的女子,這種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忍不下來。

  「你打算如何做?看來你是不打算放棄這樁婚事。」

  寧子謙倏地抬頭,眉頭緊皺,「葉叢和葉老爺是允下了婚事,但詩瀾一嬌弱女子,不能違逆父兄之意,我會見到她,若是這樁婚事並非她自願……」寧子謙長吸一口氣,一雙眼格外堅定,「我會帶她離開。」

  韓子安挑挑眉,並未阻了少年見心上人的一腔豪情。

  此時,樓梯口腳步聲響起,趙福帶著大夫匆匆而入。

  「主子,大夫請來了。」趙福先向韓子安行了一禮,然後將大夫領到寧子謙面前,「寧公子,後面有廂房,請跟我來。」

  寧子謙身上被踢了不少瘀傷,自是不能在大庭廣眾下就醫,點點頭跟著趙福去了。

  半刻鐘後,趙福快步返回,見窗邊坐著的韓子安沒露不快,舒了口氣,替他又添了杯茶,低眉順眼道:「主子,大夫說寧公子傷了背上的筋骨,不是輕傷,好在沒傷到肺腑,養上個把月就痊癒了。」

  韓子安眉頭一皺,難怪剛才寧子謙身形緩慢,想來是倔強,不想讓他瞧出傷勢來。他朝葉府裡望了一眼,「這個葉叢手段倒是不輕,出手如此辛辣,想必是想阻了後患,怕三日後的婚宴橫生枝節。」

  「奴才看寧公子性子倔強,怕是不肯放棄這門婚事,主子打算幫他?」韓子安從不做多餘的事,既然收留了寧子謙,自然不會置之不理。

  出乎趙福意料,韓子安端起茶杯,搖頭,「不用我出手。」

  趙福一怔,有些不明。

  「趙福,你看這少年如何?」

  韓子安突然發問,趙福略一遲疑,回:「主子,奴才看寧公子談吐不俗,不像是寒門小戶,怕是有些家底。」

  韓子安笑笑,伸手輕叩在桌上,「他剛才進門,隨口之下喚的是「世兄」,南方大族裡子弟之間多喜如此相稱,一窺之下,他的府上何止是有些家底。雖著布衣,卻端方普華,半點不掩其瑜。年紀輕輕遇此不公還能耐下心來徐徐圖之,這份內斂更是難得,此子非大族不能教出。」

  韓子安鮮少誇讚於人,對這少年竟如此褒獎。趙福心底一動,問:「主子,可是想將這少年招攬在身邊?」既然是大族之後,對韓家自會裨益不淺,這也是份好機緣。

  韓子安眯起眼,不置可否,「仲遠比他年幼兩歲,性子不甚沉穩,若寧子謙能陪在他身邊輔佐,將來兩人必會相得映彰。」

  韓子安十八歲成婚,如今僅有嫡妻所出的長子韓仲遠,年十三。

  趙福忙不迭道:「主子說的是,奴才看寧公子也非尋常人。也不知道他為何會獨自一人落魄地出現在蒼城。」

  「我聽說南方頗為久遠的世族都有個規矩,子弟即將成年時需外出歷練一年,寧子謙想必也是如此。」

  趙福了然點頭,如今可是亂世,有這個魄力把族中子弟單獨撂在外的可不多。他頓了頓,笑道:「葉家這回看走了眼,將來怕是有得後悔。」

  韓子安嘴角一勾,若不是葉家嫌貧愛富,攀附權貴,未必不能成就一場佳話。他突然轉頭朝趙福看去,「前兩日你不是說葉家小姐才情堪上,詩詞出眾,才得莊湖允下婚事?」

  趙福點頭,「葉小姐的詩詞這半年傳出來不少,頗得大家讚賞,眾人言其雖筆鋒尚稚,卻有丘壑胸懷,難得有之。」

  「哦?」剛才寧子謙對葉詩瀾的讚賞卻是「性子溫婉,恭謹順良」,兩人相處三月,又談婚論嫁,寧子謙一心傾慕,豈會不說出她的優點,除非……

  「你剛才說葉詩瀾的詩詞是這半年才傳出來的?」

  「是,主子。」

  韓子安嗤笑一聲,正好瞥見桌沿下一角碎片,這是方才寧子謙在葉府門前拾起的。看來少年的心境也沒他表現的那般淡然從容,否則也不會落了這樣東西。

  韓子安彎腰撿起,瞥見上面的落款「寧子謙」,這幾字筆鋒雖稚,卻淩厲與內斂並重,倒是真正應了那句「丘壑胸懷,難得有之」。他心底一動,明瞭幾分。

  傍晚,海蜃居後院咚咚的聲音響起。

  韓子安休息夠了,踱步到院門口,朝院內瞥了瞥。寧子謙脫了上衣,腰上和背部纏滿紗布,拿著木劍敲擊在一顆槐樹上。

  這一看倒是出乎韓子安意外,寧子謙雖飽讀詩書,卻不善武功,拿著木劍砍在樹上搖搖晃晃,氣喘吁吁,才一會臉便憋得通紅,眼底浮起筋骨被拉傷的鈍痛。

  「臨陣磨槍,難道你還指望三日時間就能脫胎換骨,上莊府搶走新娘?」韓子安走進院裡,揚聲打斷寧子謙的揮劍。

  寧子謙收了劍,沉默立在樹旁。

  「如今雲夏大族裡子弟盡皆習武,你家中既有本事將你教得詩書皆通,怎不讓你習武?」

  寧子謙握著木劍的手頹然彎下,「祖宅在南地,本崇尚武藝,只是我不喜習武,所以自小違拗長輩,並未練過。」

  「為何不願,吃不得苦?」

  韓子安是個氣勢浩然的主,這一句問來,即便並不熟識,寧子謙卻未生敷衍之心。「若習武,遇事不遂人意,少不得會生暴戾之心,必以武傷人,不如不學。」

  韓子安揚眉,手一揮,劍氣掃過樹幹,一截樹枝淩空落在他手中。他一手負於身後,一手持樹枝,身形一動,朝寧子謙而來。

  這一勢淩厲至極,且滿含煞氣。寧子謙揮劍擋去,哪知樹枝輕鬆破過木劍,直直朝他刺去。寧子謙臉色一變,氣息停滯,劍勢之下,竟被制得動彈不得。

  千鈞一髮之際,木劍停在寧子謙胸前一寸處。瞬息間,煞氣散去,院裡恢復寧靜。

  寧子謙面色泛白。韓子安隨手將樹枝扔下,「今日葉府家丁不過略通拳腳,你已毫無還手之力。若遇我一般想取你性命之人,你能如何?昂首待戮?」

  「武人如何,文人又如何?太平年代文人手握筆桿,若心術不正,位居朝堂,寥寥數句亦能斷人生死。如今雲夏大亂,群雄混戰,不習武何以自保?你空有滿腹經綸,活不到太平盛世的一日,學來何用?力量從無正邪,能區分的唯有掌控之人,人心正,手握之力必正!」

  他一字一句,擲地有聲,眉峰微揚,立在不遠處,隱隱間已有放眼天下的霸主之氣。

  寧子謙望他良久,最後眼落在手中斷成半截的木劍上,長吸一口氣,將木劍擲於地上,朝韓子安深深一鞠,「永寧受教,請世兄……」

  他話音未落,長鞭破空聲猛地響起,殷紅的長鞭從空中落下,卷起淩厲的氣勢朝彎腰的寧子謙而去。

  這一擊,竟是絲毫不比剛才韓子安的劍勢弱。韓子安面色一微變,猛地將寧子謙拉至一旁。

  韓子安心底暗驚,以他的身手,這一鞭竟也躲得甚是狼狽。

  一道墨黑的人影淩空落下,立在兩人不遠處。

  韓子安抬頭望去,倏地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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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帝盛天(一)

  黑髮錦顏,盛貴無雙。

  除此八字,無言再譽。

  看著面前的女子,韓子安足足愣了片息之久。

  此後經年,他再也不曾如此時一般驚訝過。因為在屬於他的時代,除了她,他再也不能遇到能與他比肩之人。

  這句誑之蓋天下,卻是事實。

  「過來。」小院內,突然出現的女子漫不經心瞥向韓子安身後的少年,輕輕吐出兩個字。

  明明剛剛才使出了火氣十足的鞭子,可她此時的聲音卻分外慵懶隨意,兼又帶了一抹不容置疑的威嚴。韓子安被這一聲驚醒,見寧子謙默默行到兩人之間的空地朝著女子跪下,眉一挑猜怕是這少年家中之人到了。

  如此駭人的內力和氣勢,也不知是南方哪家顯貴?

  「姑姑。」寧子謙低聲一喚又沉默下來。

  「永寧,你今年多大年歲了?」

  聽見墨衣女子一聲問,立在一旁的韓子安眼中精光微閃,驟然明瞭。

  以他的身份,就算從不過問他族晚輩之事,也知道晉南帝家當家人唯一的子侄恰好名為永寧。

  這女子,竟是雄踞一方盛譽滿溢的帝家家主帝盛天。

  意料之中,這般風姿,實在捨她其誰。

  「再過一個月就滿十五了。」

  「十五歲了……」帝盛天垂眼,將手中長鞭卷起朝腰中一插,冷冷道:「擅自逃離宗祠,一言未留離家千里,讓家中長輩擔憂,就是你長到如今的出息?」

  不輕不重一句喝問,帝永寧面色發白,垂在膝旁的手握緊,「姑姑,太爺爺將我鎖在宗祠內不得離開,我若不來,詩瀾定會被家中長輩逼壓嫁與他人,我對她有諾在先,又已立下婚書……」

  「這算理由?」帝盛天冷冷一瞥,怒道:「不過一個認識三個月的女子,就值得你忤逆長輩、私立婚約、將自己糟蹋成這幅德行?」

  見帝永寧抬首要反駁,帝盛天眉一揚,「怎麼?我說的難道有錯?你千里而來,以為你是布衣之身的葉家可有動容慚愧,履行和你定下的婚事?你心心念念的葉家小姐可曾出現,給你半句交代?」

  帝盛天的話不可謂不重,帝永寧眼眶泛紅,犯了倔,不肯接受自己滿懷誠意忤逆長輩奔波而來只換得這麼個下場,一時激憤開口:「如果我表明身份,這樁婚事葉家定不會毀……」

  「你當初化名立婚,不過就是為了求一場真心。以帝家名聲換回一場婚事……」帝盛天一哼:「永寧,你不嫌膈應得慌?」

  有些人天生有一種本事,嫌棄人嫌棄得理所當然,且毫不違和,譬如帝盛天。

  帝永寧和韓子安俱被這句話噎得一嗆,未等帝永寧辯駁,帝盛天復又開口:「葉家在蒼城不過有點小虛名,半年前想必是愛你之才,指望你將來出息了福蔽葉家,才將葉詩瀾許配於你。如今他們攀上高枝,便視你如猛獸,棄之羞之,如此見風使舵陰險下作的做派,何能與我帝家結親?至於那個你珍之愛之的葉詩瀾……」帝盛天唇角一勾,聲音更重:「你親自上葉府討要說法,眾目睽睽之下於門口受辱,這是小事不成?她是葉家小姐,是個主子,即便被父兄轄制,豈會毫無所知,她連一個交代都懶得做出,又如何值得你做到這一步?」

  不愧是帝家的掌權者,她一身風塵,才剛到蒼城就已將帝永寧遭遇的事查得清清楚楚。

  帝永寧臉色通紅,想為葉詩瀾辯駁幾句,卻被這席話臊得半句話都說不出。

  帝盛天說完,不再管帝永寧,朝韓子安抬首望來,琥珀色的眼底通透睿智。她斂了剛才教訓帝永寧的長者之盛,微一抬手,「晉南帝盛天。」

  戰亂年代,凡朋友之間相交時,必會詳細報上家族發源之地,以便旁人知曉。有勇氣如此的自我介紹,天下少有,但巧的是,這個院子裡就占了兩個。

  不知何時起候在一旁的趙福臉色一變,飛快瞥了帝盛天一眼低下了頭。

  北方仍在混戰,南方卻穩如磐石,此時的晉南帝家,算得上雲夏第一世族。想不到他家主子不經意救下的少年,竟是帝家的小公子!

  韓子安面上沒有半分意外,拱手相應,「在下韓子安。」

  韓家乃北方巨擎,他如此應,足矣。

  帝永寧雖知今日救他之人非比尋常,卻未料到竟是威震中原的韓家掌權者韓子安,一時頗有幾分愕然。

  「永寧魯莽衝動,這次得韓將軍相救,這個情,他日帝某必會相報。」帝盛天認真道。

  是帝盛天承他的情,而非帝家。不愧是帝家家主,一句話滴水不露。若不是她的身份天下無人敢冒,韓子安真不敢相信面前的女子不過比跪著的少年大了四歲而已。

  「帝家主言重,區區小事,不過是見之不平,無需掛懷。」韓子安朝跪著的帝永寧看了一眼,道:「帝家主此來蒼城,可會留幾日?」

  帝永寧耳朵一豎,小心翼翼朝帝盛天瞅了一眼。

  帝盛天意有所指回:「久不出晉南,難得出來,自是該多留幾日。」

  「帝家主若不棄,海蜃居是個好住處,我正巧帶了幾壇好酒出來,聞家主善酒,可願一試?」韓子安笑道,抬手朝前院引客。

  以帝家護短的做派和帝盛天剛強霸道的名聲,這回帝家的眼珠子受了這麼大的委屈,帝盛天肯悄無聲息地回晉南才怪!

  帝盛天不是扭捏的性子,頷首道一聲:「韓將軍盛情,帝某叨擾了。」她行了兩步,朝院中跪著的帝永寧輕飄飄丟了一句「跪一夜再起」後便隨著韓子安去了外樓品酒。

  內院裡一時安靜下來,夕陽漸落。自帝盛天到後,帝永寧少年的盛氣被磨了幾分,他垂頭跪在小院裡,冷風吹過頗有幾分淒涼。趙福這般的韓家下人哪裡敢看帝家小公子的笑話,早就退了下去。

  「哎,帝永寧,你家姑姑當真狠心,你還真準備這麼跪一夜啊?」

  萬籟俱靜之時,少年青澀的聲音突然在上空響起,頗有幾分伶俐囂張之感。

  帝永寧皺眉抬頭,微微一怔。

  院中高樹上,不知從何時起掛了一個小少年,年齡雖比他小兩三歲,眉目間卻暗蘊鋒利,如一把出鞘的利箭。

  海蜃居乃韓家家主所居之處,帝永寧還真不相信除了他的姑姑,還有誰敢闖進來。這少年穿著考究精緻,且模樣和韓子安有幾分神似,帝永寧一猜便得出了少年的來歷。聽聞韓子安有一子,年十二,想必就是他。

  帝永寧雖說在帝盛天面前短了氣勢,可從不示弱於旁人。他眉峰微皺,瞥了少年一眼,淡淡回:「中原韓家,高門士族,偷聽如此末流之事,豈是待客之道?」

  少年在小院外躲了半個時辰,看了整場戲,自以為帝永寧軟弱好欺,此時被他一句話噎得不能反駁,眉一挑從樹上躍下。他落地輕盈,未沾塵土,倒是一身好功夫。

  「喲,不錯啊,一下子就瞧出小爺來歷了!剛才對著你那姑姑,這一身硬氣怎麼就找不著了?」少年一哼,蹲在帝永寧面前嘲笑。

  「韓將軍之令,你可有不從之時?」帝永寧抬眼,對著面前少年正色問。

  少年被問得一怔,半晌爽利一笑:「我老爹一身臭脾氣,我自然不敢。交個朋友吧,帝永寧,我叫韓仲遠。」他說著,一隻手遞到帝永寧面前。

  韓仲遠雖只有十二歲,卻也有了中原韓家的氣勢和銳利,他笑得坦蕩,眼底猶帶幾分稚氣。

  帝永寧瞧他半晌,終於伸出手。哪知剛一握上,便被一股大力直直拉起來。他本就受了傷,這一拉踉蹌幾步差點摔倒,好在拉他的人將他扶住。

  「韓仲遠!」被韓仲遠擺了一道,壞了姑姑的吩咐,帝永寧的好脾氣被磨了個乾淨,頭一次動了怒。

  韓仲遠掏掏耳朵,放開帝永寧,嬉笑道:「我看你姑姑的脾氣,准是明日就要押你回晉南。你定婚的媳婦兒三日後就要嫁給別人了,你連一個究竟都不去問?」

  這話一針見血,直戳心窩。韓仲遠見他沉默,看了看天色插腰道:「小爺一身功夫,葉府和海蜃居只一街之隔,等過會兒入了夜,我帶你偷偷潛進去。若葉家小姐真是被父兄所逼,你乾脆亮出身份,保證葉家不敢再阻攔。」

  堂堂晉南帝家獨子,若是上門求娶,乃天下世家所求,何況區區一葉家?

  這個理,誰都知道。鬧到這個地步,不去問個清楚明白,帝永寧這一世都不會甘心,他對挑著眉毛的韓仲遠微不可見地頷首。

  韓仲遠見他愁大苦深的模樣,一樂,推著他朝房裡走,「去去,瞧你一身塵土滿身藥味,哪裡能奪回佳人芳心,進去沐浴更衣,換身好袍子。那葉家的小姐只要不瞎,總不會撇了你去跟一個紈絝小子!」

  韓仲遠一身力奇大無比,帝永寧毫無反抗地被推進了房裡。院裡一時只聽得見韓仲遠急急嚷嚷的催促聲。

  小院外,小心守了半晌聽見兩人對話的趙福輕吐一口氣,放下心來悄悄離去。

  帝家家主這個級別的人物,只有自家主人才能結交。但是小少爺若能和帝家公子有份交情,對韓家百利而無一弊。葉家和莊家,看模樣要成兩家交好的墊腳石了。

  海蜃居二樓,韓子安選了臨街的位置,而不是下午靠近葉府的僻靜之位。

  暮色驟臨,因著城主府將有喜事,街上熙熙攘攘,彩燈林立。

  帝盛天望向窗外,眉眼清冷淡漠。

  韓子安替帝盛天滿上一杯酒,突然開口:「看來帝家並不喜葉家小姐,否則……莊家怕是連入葉府提親的機會也不會有。小兒魯莽,性子跳脫,若壞了家主安排,韓某先在此為他請罪。」

  他說著,將酒杯親手遞到帝盛天面前,眼底睿智清明,一如波瀾不驚的帝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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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帝盛天(二)

  帝盛天這才把目光從街外施施然拉回,落在韓子安身上。她笑了笑,端起酒杯飲了一口,算是應了韓子安之話。

  「和帝某相見不過才半個時辰,韓將軍何以猜出我所想?」

  「永寧是帝家唯一的繼承者,他的婚事牽一髮而動全身,干係整個世族,他在外私下定立婚約,你族中長輩不可能毫無所知。如果帝家承認了這門婚事,豈有莊家三日後的婚禮?」

  帝盛天狹長的鳳眼一眯,朝韓子安的方向抬抬下巴,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以韓子安的脾性,竟也不覺得她這樣做失禮。他摸摸鼻子,給自己倒了杯酒,「只不過家主你雖不歡喜這門婚事,卻也沒攔著永寧獨自從晉南遠赴於此,想必是想讓他栽個跟頭,經點事,不知家主原本是如何打算的。犬子慣來喜歡胡鬧,怕是會攛掇永寧生些事出來。」

  以他們的身手,豈會察覺不出院外藏的韓仲遠。帝盛天見韓子安不點破,自然也就猜出所藏之人是韓家子嗣。

  帝盛天略一勾唇,冷漠的面容霎時如清風拂面,「韓將軍何須自謙,聽聞韓公子十歲即隨你奔赴疆場,人人都道韓家一門雙傑,後繼有人。如今雲夏戰亂,永寧自小長於帝家,幼時雖經磨難,性子卻過於溫厚,他不見見晉南之外的山河,不多些歷練,如何撐起帝家?至於我的打算……只要葉家之事能讓他心甘情願再拾武藝,便值得我來蒼城一遭。」

  韓子安有些詫異,原來帝永寧手無縛雞之力並非帝家長輩所願,像是他自己執拗不肯學武,遂奇道:「現今亂世,他小小年紀,你們做長輩的怎不相勸?」他倒是真喜歡帝永寧,遺憾他根骨奇佳卻未學武。否則剛才在內院裡也不會對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見帝盛天眉頭輕皺,韓子安知道自己不經意窺探了帝家私事,剛欲解釋幾句,帝盛天已緩緩道來。

  「永寧根骨奇佳,長兄在他六歲時送他入泰山習武,四年內功力便有小成。十歲時他下山探親……」帝盛天頓了頓,聲音裡有抹微不可見的乾澀,「那一年南海水寇成災,我長嫂和長兄一同入南海剿水寇,後來都沒能活著回來。」

  晉南帝氏一家獨大,享受榮耀和尊貴,自然也要肩負起守護百姓的重責。帝盛天如此一說,韓子安猛地想起五年前南海水寇齊攻晉南一事。當時帝家繼承人帝南風攜妻禦敵,力抗水寇於南海外,保一方平安,卻在最後一戰中和妻子戰亡,夫妻兩人只留下一個十歲的幼童。帝家向來注重嫡系,少有庶子庶女出現,在帝南風這一代只有一子一女,帝南風早逝,帝氏重責自然便落在了帝盛天肩上。帝家驟變時,不少北方氏族曾想借機攻入晉南,拿下帝家固守百年的十五座城池,哪知帝家易主,初登家主之位的帝盛天雷霆之勢更甚其兄,半年內將晉南各勢力整治得服服帖帖,還滅了企圖進攻晉南的江南鐘家和晉東苗家,一夕間威懾天下群雄。

  「永寧經此事後就不再習武?這麼說他體內有內力?」韓子安頗為驚奇,以他的功力竟沒看出帝永寧曾習過武。

  見韓子安面色奇怪,帝盛天垂眼:「我大嫂出身晉南武將世家,好習武,平日裡和我兄長共赴沙場,已是尋常事。五年前她出征南海時,我們……都不知道她肚子裡已懷了長兄的骨肉。他們夫妻的屍骨被抬回宗祠的那一日,正是永寧從泰山回來。他在祠堂裡跪了三天三夜,後來一個人重回泰山,求淨玄大師將他全身大穴封住,內力藏於體內,永不再習武。」

  帝盛天復又望向窗外,一向凜然的面容上拂過幾許歎息,「永寧一直認為若是他母親不習武,就不會捲入戰亂,也不會隨他父親一起亡於南海,母親肚子裡的弟妹也不會胎死腹中,他也不會父母同喪。所以他不再習武,更是打心底裡不願接近將門世家的女子,隨著他年歲漸長,反而更喜文雅賢淑的閨閣小姐。他是要繼承帝家門庭的人,如此性格,如何交付?」

  帝永寧性格倔強,族中用盡辦法也不能讓他甘願解開穴道,重新習武。剛才在內院中,他卻被韓子安一席話說動,若非如此,她也不會將帝家秘事道出。

  力量從無正邪,能區分的唯有掌控之人,人心正,手握之力必正!

  帝盛天眯眼,有胸襟說出這番話,北方大局已定。

  「看來帝家主為永寧尋了一塊不錯的試煉石。」韓子安笑笑。葉家和莊家,以及那位葉家小姐,不過是帝盛天股掌之物。

  「先前我並未想過要將葉家至於試煉之地,如果他們當初能拒絕莊家提親,堅持招永寧為婿,只要永寧喜歡,我未必會阻攔。永寧若有真心心屬之人,或許同樣能放下往事。不過葉家既然不是誠心定婚,那被我借來一用……」

  說話間,腳步聲在樓梯口響起,打斷了帝盛天的話。

  趙福小心走進,行到沉香木桌三步遠之處,朝二人行禮後從袖中拿出幾張卷紙放在桌子上,低眉順眼道:「主子,這是您讓我找的東西。」說完便退到一旁,等著韓子安的吩咐。

  韓子安從趙福臉上的神色看出自己所猜不假,將厚厚一疊卷紙推到帝盛天面前,「家主先看看。」

  「這是何物?」

  帝盛天抬手去翻,韓子安的聲音在對面響起:「蒼城皆傳葉府小姐詩詞畫卷高潔雋雅,丘壑胸懷難得有之,這是我讓趙福尋來的葉小姐所作的詩詞畫卷……」

  「哦?韓將軍是想為葉詩瀾說話……」帝盛天的聲音戛然而止,她的手漫不經心劃過卷軸上所作之畫和一疊詩詞,指尖落在右下角的印章落款上,眸色頭一次沉下來。

  畫乃蒼城一闋樓閣,筆鋒沉謐;詩賦萬里山河,及眼天下百態。好畫,好詩,若不是那畫風詩意和家中書房裡所掛的如出一轍,帝盛天定會如旁人一般對這個葉詩瀾刮目相看讚賞幾句。

  原以為是個不諳世事膽小懦弱的閨閣小姐,如今看來,倒是小瞧了她的心思。帝永寧是帝盛天一手教大,他的畫風帝盛天自然熟悉,桌上的畫作詩詞明明都是帝永寧所作,可是詩詞卻不是帝永寧的筆跡,甚至落款也是葉詩瀾。唯有畫風無法抄襲,才讓帝梓元一眼瞧出問題。

  如果不是自己心甘情願,就算葉家眾人逼迫,葉詩瀾也絕不會在永寧留下的畫卷上落款。更何況這些畫卷已在蒼城流傳數月,絕非一夕之事。

  從一開始葉家就未想過和永寧定婚,不過是借著定婚親近於他,好將他留下的東西變成葉詩瀾所有。就算有一日永寧重回蒼城對所有人說出一切表明身份,也會被眾人認為是遭棄婚後的激憤之言。

  晉南帝家,必會成為雲夏的笑話。

  「一日之內連欠將軍兩個人情,韓將軍飲下此杯,以後就是我帝盛天的朋友。」帝盛天親執酒瓶,斟滿韓子安面前的酒杯,舉杯而起,誠意十足。

  韓子安眼底不知深淺,意味深長一笑,抬首舉杯一飲而盡,笑道:「有幸交帝家主為友,乃韓某之幸。」

  晉南雖帝氏一家獨大,但南海水寇成災,窮凶極惡,牽制帝家兵力,否則帝家也不會百餘年來未入天下戰局,僅偏安一隅。帝盛天縱使天縱奇才,到底年輕,北方近年來屢有大族挑釁,隱患暗成。至於韓家,北方局勢混亂,更需盟友,帝家暫時和韓家毫無利益衝突。兩家交好,百利而無一弊。

  杯酒交盟,一句便隱晦定下了北韓南帝兩家盟約。有此魄力者,天下唯這兩人矣。

  城主府,莊湖剛從妾侍的溫香軟玉裡回了書房,等候已久的總管莊泉步履匆忙迎上了前。

  「出了何事?」莊泉負責接待這次婚宴的來賓,莊湖對他的出現立刻提起了神。

  莊泉靠近莊湖耳邊,小聲耳語幾句後退到一旁。

  莊湖眉一皺,神色頗有幾分冷沉,「你說葉詩瀾半年前已婚配他人,如今那定婚之人還鬧上了葉家?」

  莊湖雖寵愛幾個嬌滴滴的小妾,可卻極看重幾個和髮妻所生的嫡子,儘管莊錦整個一紈絝,他還是待得如珠如寶,否則也不會答應讓寒門女子入門,更為其婚宴廣邀賓客。葉家素有賢名,怎麼會做出如此落人口實的事來?

  「是,老爺,剛才葉老爺親自來府裡解說了此事。」

  「哦?是葉海鳴自己來說的?」莊湖臉色緩了些許,問:「那婚配之人出自何處?」

  「那人名喚寧子謙,是南地小門小戶的孤兒,聽說有幾分文采,葉老爺半年前招他入葉家為西席,後愛其才,將葉小姐許配於他。哪知他遠走晉南後就沒了音信,如今這戰亂年代,葉老爺以為他早已亡於他地,就將這件婚事給擱置了。哪知這幾日臨到婚期,那寧子謙卻突然回了蒼城。」

  莊泉走進一步,低聲道:「老爺,咱們府上和葉家一定婚,這半年不見蹤影的人就冒出來了,依小的看,這人八成是個無賴,見城裡各大世族雲集,想借著咱們兩家的名聲,訛上一大筆銀子!」

  莊湖看了莊泉一眼,也未應聲,只端起桌上濃茶抿了一口。

  葉海鳴是個聰明人,寧子謙大鬧葉府之事雖能瞞過別人,卻瞞不過莊家。他早一步入府陳情,不管個中曲折是否真如他所說,到底也算是給了莊家一個交代。三日後就是大婚之日,天下賓客滿至蒼城,現在決不能悔婚,否則莊家顏面必會掃地,況且葉詩瀾如今的才名譽滿蒼城……

  也罷,不過是個不起眼的孤兒,讓莊泉打發了便是。莊湖定下心,朝莊泉吩咐幾句,做下了決定。

  此時,夜色漸深,街上的喧鬧未及染至海蜃居後面的小巷。

  隱隱綽綽的月色裡,一個略矮的身影托著一個清瘦的人影越過安靜的街道,跳進了靜謐的葉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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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帝永寧(一)

  因下午帝永寧上門鬧過,且臨近婚期,葉府怕此事傳出,特意從莊家借了不少守衛回府。即便如此,也攔不住一身是膽的韓小爺和思人心切的帝公子。

  韓仲遠將戰場上練出的功夫使了十成十,在帝永寧地指路下成功摸到了葉詩瀾居住的汀瀾小居。這時節,梨花開了滿院,依昔透出幾縷燈火。

  帝永寧停在小院門口,望著月色下翹出枝頭的梨花微微出神。

  「詩瀾,等梨花開的時候,我就回來娶你。」

  「恩,我在蒼城等你。」

  巧笑嫣然的少女期盼的眼神猶在腦海裡浮現,不過半年,物是人非事事休。

  「怎麼不進去了?不會臨到頭不敢去見葉家小姐了?」韓仲遠戳戳帝永寧的肩膀,取笑道。

  「半年前我走的時候,對詩瀾說等滿園梨花開的時候,我就回來娶她。」

  帝永寧希冀又歎然的聲音讓正要推他入院的韓仲遠手頓了頓,以他的年歲,還不到感傷愛情的時候,但也聽出了帝永寧話中的感慨。他撓撓頭,又摸摸下巴:「帝世兄,你要真這麼中意葉家小姐,實在不成,亮出身份搶回家,莊家還沒有本事敢攔你。」

  帝永寧笑了笑,在張牙舞爪的小霸王頭上一拍,從躍出院外的枝丫上折了一枝梨花,推開院門抬步走了進去。

  韓仲遠被帝永寧這一拍搗騰得一愣,尷尬地抖了抖身子,貓著腰跟著遛了進去。

  汀瀾小居燈火依稀,人影微有攢動。兩人悄然臨近回廊,離正房不過幾步之遙。許是有些氣悶,正房的紙窗突然被推開,房內光景透了出來。

  隱隱瞧見窗後軟榻上靠著的熟悉身影,帝永寧眼底飛快劃過一抹驚喜,大跨一步就要走近,卻因正房裡突然響起的話語頓住了腳步。

  「小姐,這是莊少爺入夜前差人送來的,都是些好東西,您快來瞧瞧!」房內,一綠衣丫鬟從內室走出,指揮兩個小丫頭將數個錦盒端出,放置在葉詩瀾面前的桌子上。她的手在錦盒上劃過,臉上喜氣洋洋眉飛色舞,「小姐,這是百繡坊剛織出的新樣式,可是用價值千金的流雲錦織出來的。還有,莊少爺把金喜樓上好的金銀玉石全給您送來了,任您在大婚那日挑著戴呢!」

  綠衣丫鬟揮手讓小丫頭退下,走到葉詩瀾身後替她揉肩,她看著錦盒裡金光閃閃的首飾,滿眼豔羨。

  窗外的帝永寧唇角微抿,將身子隱在回廊後,隔著梨花的間隙望著房內的少女。

  柳葉眉,瓜子臉,葉詩瀾生得一副好相貌,再配上一副柔弱溫雅的氣質,端是個惹人憐愛從畫中走出的書卷女子。

  她從軟榻上坐起,漫不經心掃過錦盒,「他倒是有心了。」雖未如丫鬟一般激動,眼底卻也很是滿意。

  「小姐,莊少爺什麼好東西都往您這送,等您過門了,還不定怎麼疼您呢。哪像那個寧書生,日日就會寫些詩詞畫些畫送給小姐您,也不嫌寒酸!」

  「綠蓮!」葉詩瀾眉一凝,纖柔的面容冷沉下來,直直看向綠蓮,眼底露出一抹淩厲。

  月影裡藏著的韓仲遠聽見了裡頭的對話,看著面前僵硬的身影,心底隱約有些後悔。他一心攛掇帝永寧搶妻,卻未想到葉家竟是這般不堪的人家,連個丫鬟也能置喙主子的事。

  「小姐。」綠蓮臉色一白,朝葉詩瀾看了一眼,小心翼翼討好道:「奴婢也是擔心您,前門的人下午來回,說是寧子謙鬧上門了,您一直也沒個話,老爺傍晚的時候去了莊家,莊老爺派了幾個護衛一同回府。奴婢只是怕……」

  綠蓮話裡話外事事為主,葉詩瀾未再怪罪她,只眉一皺道:「怕什麼,他自然亂不了,莊家在蒼城一手遮天,一個文弱書生如何能撼得動蒼天大樹?」話到一半,葉詩瀾微一沉默,聲音裡有些歎然:「我原本以為他會更聰明些……」

  「小姐?」綠蓮頭一垂,看向葉詩瀾,眼底滿是疑惑。

  「既知是蒲草移磐石,無力相抗,又何必回來。」

  都說葉家小姐溫婉柔弱,可就這冷冷淡淡幾句話,便知其絕非是傳聞中的性子。寧子謙尋上門的事,她不僅知,還看得頗為透徹。

  回廊外,清瘦的人影埋在月色裡,觀不到他垂下的面容,只能悄悄瞥見他手中的梨花因握得過緊而一瓣瓣散落在地。

  「小姐,若是婚禮那日寧子謙鬧上了城主府,可如何是好?」在綠蓮看來,寧子謙若執著一時意氣,未必不會做下如此蠢事。

  「婚禮在即,賓客已至蒼城,聽說連中原韓家都遣了禮來,如此盛事,莊家自會將隱患擯除,他們丟不起這個臉,此事不用葉家插手。」

  「可是……」綠蓮聲音一低,隱有幾分擔心,「小姐,雖然您自己謄寫了一遍,可流傳出去的字畫都是寧子謙當初贈與您的。他長留蒼城,若是機緣巧合知曉了此事,奴婢怕他不會善罷甘休。」

  「住口!」葉詩瀾聲音一冷,斥道:「我早就告訴過你,這件事給我咽進肚子裡!」

  綠蓮被駭得一跳,腿一軟差點跪下來,只喏噎喚了一聲「小姐」,吶吶不敢再語。

  窗外的韓仲遠幾乎是在聽到這幾句話的立時就憤怒地抬步朝內房走去,卻在跨過帝永寧的時候被一隻手拉住。腕上之力如鐵堅硬,如血灼熱,一時間竟制得他不能動彈,韓仲遠一驚,抬首看去。

  帝永寧面上毫無表情,他的手拖住韓仲遠,眼卻望向房內燈盞下搖曳生姿的女子,眼底劃過震驚、荒謬、失望、痛苦……最後只剩死水一般的寧靜。

  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也能爆發如此蠻力?韓仲遠在帝永寧眼底尋到了原因。若非失望痛心到極致,他也不會如此。

  看來這位才名遠揚、讓葉府破格低娶的葉詩瀾不過是個弄虛作假玩弄心計的女子,流傳出去的字畫皆出自帝永寧手筆。葉詩瀾的名聲半年前於蒼城鵲起,算起來正是帝永寧離開葉府的時間,或許帝永寧從一開始就只是這位葉家小姐嫁入莊家的一枚棋子。

  這回他聰明反被聰明誤,本以為幫上帝永寧一把能拉進韓帝兩家交情,哪知倒連累他成了助紂為虐的惡人。若非他堅持帶帝永寧入葉府,也不會讓帝永寧受這種屈辱。

  韓仲遠張了張嘴不知該如何寬慰,只得將滿心憤怒撒在葉詩瀾身上,對窗戶裡的女子橫眉怒視。

  帝永寧仍然只是安靜而沉默地看著屋內,仿似石化了一般。

  「小姐,奴婢只是怕那寧子謙再生事端……」

  屋內,綠蓮忐忑的聲音又起,卻被葉詩瀾冷冷打斷:「此事已過,去告訴父親,把他阻於城外,別讓他出現在蒼城內,以後這個人休得再提。」

  「是,小姐。」綠蓮應了聲,忙不迭朝外走,卻又被葉詩瀾喚住。

  「攔住即是,別傷他性命。」葉詩瀾神色依舊冷淡,只是在不經意間回眼望向窗外瞥見滿園梨花時,突然道了這麼一句。

  綠蓮一愣,點點頭退了下去,眼底不免有些感慨。即便當初小姐只是因為寧子謙的才氣將其算計,可幾月相處,未必沒有一分真心。只可惜寧子謙太過落魄,比起蒼城之主的莊家,低若塵埃。

  葉詩瀾行到窗邊,從裡間將窗戶合上,不一會房內燭火熄滅,不聞風聲。

  回廊後安靜異常,在韓仲遠差點被這陣沉默搗騰得窒息時,他身旁的人挪動腳步,轉身朝院外走去。

  僵硬的身影出了院門,韓仲遠低頭看了一眼地上一片狼藉的梨花花瓣,突然覺得那個為了葉詩瀾不惜跪在地上和帝家家主倔強相爭的帝永寧和他身上那股子固守的堅持已然消失了。

  若帝永寧受不了打擊一蹶不振,他這一生怕是都要毀在這個女人身上。

  韓仲遠還來不及感慨,突然想起帝永寧身手平平,跺跺腳越過院牆追去。

  「我在這裡。」院牆外,嘶啞的聲音驟然響起,半空中的韓仲遠兀地一驚,強行扭了身落在院牆外。

  帝永寧筆直立在門外,臉色蒼白。韓仲遠撓撓頭,什麼都沒說,抓住帝永寧的手腕躍向半空,匆匆離了葉府。

  已近天亮,海蜃居二樓,韓子安早已離開回了後院,只帝盛天一人獨坐。

  一灰衣人悄無聲息出現在她身後,半跪於地,將在汀瀾小居聽到的話低聲重複了一遍。

  「永寧如何了?」半晌,帝盛天眉目冰冷,沉聲問。

  「少爺出了葉府一路朝城外走去了,韓公子一直跟在少爺身邊。」

  帝盛天眼一挑,「怎麼,當初千里迢迢來尋個說法,誰都攔不住,如今知曉了真相,倒是甘心回晉南了?」

  灰衣人聽出帝盛天話裡的怒氣,謹慎道:「主子,可要把少爺帶回來?」

  帝盛天揮手,起身朝樓下走去,大步之間,未有絲毫猶豫,「他若是連回海蜃居面對我的勇氣都沒有,何敢姓帝!」

  後院,得知帝盛天反應的韓子安眼底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何敢姓帝?何敢姓帝?帝盛天,怕是天底下,只有你敢說出這般狂妄之話!」

  雖是一句感慨,可不遠處立著的趙福卻聽出了這話裡淡淡的欣賞。趙福眼底劃過一抹擔心,卻終究覺得自己的想法太過荒唐,將此事暗暗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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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帝永寧(二)

  以韓仲遠桀驁跳脫的性子,能如此耐心跟在別人身後留神照顧,是個極罕見的事兒,若不是攤上的是帝家世子,怕貿然回去被自家老子教訓一頓,他還真沒這個時間。打了個哈欠,他望了一眼泛白的天色,又瞅一眼前面不遠處默默走著的帝永寧,被磨得半點脾氣都不剩。

  堂堂帝家子弟,放眼天下望去,誰家貴女不是趨之若鶩,竟被蒼城一個小小寒門女子玩弄於股掌之間,真是荒唐!韓仲遠雖僅十二歲,但自小長於高門士族,歷經疆場禍亂,心性比之帝永寧只怕更堅決果斷些,自是不耐他的小情小愛。

  眼見著帝永寧一直朝城外的方向走,韓仲遠總算急起來。若他真想不開顧自回了晉南,自己身上一頓板子是少不了了。韓仲遠微一猶疑,連走幾步拉住帝永寧的袖子,「帝世兄,這眼看著都要出城了,你是要去哪啊?」

  帝永寧身影一頓,垂頭喪氣吐出乾癟的兩個字,「晉南。」

  想到那個氣勢驚人的帝家家主,韓仲遠心底一抖,急了,忙勸:「這怎麼成,你姑姑還在海蜃居呢,你就是要回也不能拋下你姑姑一個人回晉南啊!」

  帝永寧聽見帝盛天的名字,臉色更白,就要掙開韓仲遠的手離開。

  正在這時,人群熙攘聲自不遠處傳來,喧囂至極。韓仲遠心底犯疑,這時辰夠早,城門處嚷成這樣也太奇怪了。帝永寧還沒發現異樣,兩人拉扯著走了幾步,轉過街道,城門處的情景突兀呈現在他們面前,讓兩人頓住了腳步。

  城門處,一群百姓被莊家的護衛隊推搡著朝城外走,這群人老弱婦孺盡有,皆衣衫襤褸,面色蠟黃,身形瘦弱,一眼望去便知是乞丐流民。護衛隊立在城門口,衣甲光鮮,眼神傲慢,和百姓映成鮮明對比。他們不時將冰冷的長戟敲在流民身上,怒喝著讓他們儘快離城。孩童和老人的哭泣求饒聲交織在一處,讓城門處喧鬧不堪。

  帝永寧和韓仲遠立在不遠處,眉頭微皺,顯是不明白莊家如此大動干戈所為何?

  就在兩人躊躇之際,一個麻衣老丈被人群擠壓得摔倒在兩人面前,他年老體衰,被洶湧的人流踐踏,掙扎著難以起身。

  帝永寧不忍,急忙將老丈扶到一旁的石階上坐下。韓仲遠朝不遠處開著的店面跑去,替老丈尋了一碗水來。

  「多謝兩位公子。」老丈緩過神才打量身旁兩個忙前忙後的少年郎,瞧見他們的穿著,頗為受寵若驚。此時,遠處護衛隊的驅趕咆哮聲傳來,老丈被駭得一抖,隨即惶恐不安地喘著粗氣就要起身,「老朽還是早些走,莊家的護衛跟豺狼一樣,免得連累了兩位公子!」

  帝永寧拍拍他的手,將老丈肩膀按住,安撫道:「老人家別急,到底出了何事,護衛隊要驅趕你們離城?」

  老丈滿頭白髮,不停歎氣,渾濁的眼底猶有驚弓之鳥之意,悲涼道:「公子不知啊,現今北方各閥混戰,老朽的兩個兒子年初的時候被晉北李家當壯丁拉進了軍營,一個都沒活著回來。我家孫子開年就十三歲了,遲早也得被李家盯上,咱們老唐家就剩下這麼一根獨苗,晉北實在待不下去了。半個月前我帶著孫子一路逃難到蒼城,原本以為可以喘口氣,哪知莊家因為兩日後的大婚,就要把我們這些流民全趕出城,如今天寒地冷,在荒郊野外裡無蔽身之處,哪裡還有活頭喲!」

  唐老丈說著說著,眼眶一紅,哽咽之音實在淒涼。即便帝永寧和韓仲遠出自武將世家,見慣戰場生離死別,心裡也難免淒淒。

  「老丈不必太過憂心,蒼城南下三百里就是吳城,此乃晉南帝家所轄之處,應能庇佑老丈安穩,我這有些銀兩……」帝永寧說著就要從袖裡掏銀子出來,手一伸才發現袖子裡空空如也,就連一身袍子也是韓家贈予的,正尷尬之時,韓仲遠飛快地塞了兩片金葉子在他手裡,回轉頭假裝沒事人一樣。

  帝永寧看了韓仲遠一眼,眼底露出溫和之意,也沒多說,將金葉子放到唐老丈手裡,「老人家您拿著,快帶著孫子繼續南下吧。」

  老丈還是搖頭:「兩位公子,我這把老骨頭都帶著孫子跑了幾千里,哪裡還怕這三百里,只是我家的小子一進城就生了風寒,動也不能動。這幾日我們藏在城南的破廟,今日我想去藥房裡討副藥,哪知被護衛隊發現了,這才被驅逐到城門附近來,可憐我那孫子……」

  唐老丈正說著,不遠處的護衛隊發現了此處異常,兇神惡煞提戟而來,駭得唐老丈一句話沒說完就抖了起來。

  「老丈,走,咱們先去城南。」

  在蒼城莊家就是土皇帝,韓帝兩家做客而來,不宜直接起衝突,兩人都不傻,帝永寧朝氣勢洶洶的護衛隊看了一眼,朝韓仲遠微一頷首,扶著唐老丈匆匆離去。兩人到底少年心性,頗有些義氣,既然碰上了,便是緣分,總不能放任這一老一小自生自滅不是。

  海蜃居內,得知兩人去向的韓子安和帝盛天居然都只向來稟之人留「知道了」三字,便顧自行事去也。

  莊府,隔了一夜才從管家口裡得知帝永寧存在的莊錦,沉臉吩咐「將人拿住好好關押」後,也未有過多反應。畢竟對他這個蒼城少主而言,小小一個落魄書生,實在無需放入眼中。

  城南的寺廟破簷漏瓦,冷風不時灌進,可就這麼個破爛之處,卻藏了十幾個乞兒在裡頭。帝永寧和韓仲遠跟著唐老丈回到此處,看見破舊的大堂裡蜷縮的孩童時,都被驚得不淺。

  他們臉色蠟黃,身上零星搭著幾塊發臭的破布,大多一臉膿包或咳嗽聲不斷,這些乞兒見到陌生人時驚惶恐懼的眼神讓人不敢肆意走進。他們緊緊護住身前生銹的鐵盤,一臉警惕,裡面盛著剩菜剩飯,有幾個盤中甚至有蛆蟲爬來爬去。

  帝永寧和韓仲遠即便生在亂世,卻從不知道人命如草芥到這般地步。

  良久,帝永寧才沉聲對韓仲遠道:「我去給他們抓藥,仲遠你守在這裡,別讓莊家的護衛將他們驅逐出城。他們這樣出去,活不了幾日。」

  韓仲遠不自覺頷首,瞥見帝永寧微慍的面容,微微一驚。剛才一瞬,帝永寧竟像極了海蜃居裡威勢逼人的帝盛天。

  不愧是帝家世子,他心底一動,結交之意更甚,默不作聲退到院內木欄外。

  轉眼便過一日,日頭漸落,昏暗破舊的院落讓人昏昏欲睡。

  靠在滿是蛛網的木欄下打盹的韓仲遠被冷風吹醒,一睜眼,瞅見眼睛鼻子蹭滿灰從廟外跑進的帝永寧,聳搭著眼皮子喚住他,「哎,永寧兄!」兩人共患難一日,交情突飛猛進,稱呼也隨意起來。

  帝永寧頓住腳步,把懷裡堆滿的藥一挪,露出疲憊的面容,「何事?」

  「你何時回晉南啊?我可沒多少時間守在這了。」韓仲遠起身伸展了一下腿腳,嚷道:「後日莊家的婚事,我家老頭子沒準備出席,原定著是我登門送禮,咱們時間可不多了。」他像是沒看到帝永寧突然凝住的臉色一般,朝灰頭土臉的自己一指,「莊家也是一城之主,你總不能讓我這模樣去參加婚宴吧?」

  帝永寧沉默不語,半晌才道:「等唐老丈的孫子退了燒,我們就走。」他說完又匆匆入了堂內。

  要是不下點猛藥,這個書呆子怕是會找藉口藏在破廟裡等婚禮完成,然後灰溜溜跑回晉南。韓仲遠隨手摘了一根草葉叼在嘴裡,眯眼朝木欄上一靠。這模樣神情,一點不似個才十二歲的孩童。

  第二日下午,海蜃居二樓。

  大堂內不知何時起布了一方沙盤,韓子安將手中軍旗插在晉北一處山頂,對著窗邊飲茶的帝盛天道:「此處如何?」

  帝盛天望一眼,碰了碰杯蓋,「只要拿下這座和北秦相鄰的景帝山,李家腹背受敵,必敗。」

  韓子安眼底露出滿意之色,「說得不錯,和我所想不謀而合。」

  這兩日他和帝盛天於沙盤之上演算天下局勢,兩人出兵謀略竟十分相似,更讓韓子安對帝盛天刮目相看。此時他已隱隱覺察到面前這個才十八歲的帝家家主恐是他將來一統天下最強勁的對手。但好在如今兩人一南一北,暫無交兵之時。

  「你就不擔心永寧救了城南的乞兒後徑直回晉南?」見帝盛天一派淡然,半句不提在城南奔波的帝永寧,韓子安忍不住開口詢問。饒是他,也不敢把家中獨子韓仲遠如此放養著來教,更何況帝永寧現今面對的並非一般難題,若受不住打擊,怕是下半輩子註定碌碌無為,怯懦怕事。

  雖說是長輩,可到底也太年輕了些,韓子安飲著茶偷偷朝帝盛天瞥了一眼,這個帝家的小姑娘,真的會養孩子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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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帝永寧(三)

  「擔心。」帝盛天朝後一靠,指尖落於膝上輕點,「我自然會擔心他過不了這個坎,但就算我是他姑姑,是他血脈最親之人,也沒辦法替他做任何決定,我會老會死,不能護他一世。他若是不能從當年父母雙亡的打擊裡走出來,這輩子都站不起來。」

  「不過……」帝盛天微微眯眼,藏起琥珀色的深眸,看向窗外城南方向,聲音幽幽,「他失了父母,我也失了兄長大嫂,我不過長他四歲,我能扛起帝家門庭,守住晉南,等他長大,他又為何不能?就憑他身上扛著帝永寧這三個字,五年時間也足夠了。」

  她的聲音篤定無比,像是從不懷疑後日莊家大婚前帝永寧會回到海蜃居一般。

  看著逆光下面容凜冽的女子,韓子安有些晃神,端著茶杯的手竟有些發緊。半晌,他發現自己的失態,垂下眼。

  好像太遲了些。他輕輕一歎,嘴角勾出一抹苦澀的笑意,他遇上帝盛天,太遲了些。

  又是一日,城主府書房。

  莊湖正在和即將大婚的幼子對弈,管家莊泉走進小聲稟告了兩句。

  莊湖放下手中的棋子,皺眉道:「寧子謙還沒有找到?」

  「爹,那個窮書生明日不會鬧上府裡來吧?」莊錦神色一急,起身道:「不行,泉叔,讓城裡的護衛隊去找,必須在婚禮前把這小子抓回來。」

  「坐下!」莊湖瞪了莊錦一眼,怒道:「現在城裡皆是各方貴客,一點風吹草動就會鬧得滿城風雨,你讓護衛隊大張旗鼓去找人,難道還嫌知道這件事的人不多!」

  莊錦漲紅了臉就要反駁,又實在尋不出話來,悶悶將手裡棋子一丟,「爹,您說怎麼辦,總不能讓那個寧子謙毀了明日的婚禮,這個臉您不是一樣丟不起!」

  「急什麼。」莊湖沉聲道:「一個文弱書生,諒他也不敢來莊家鬧事,就算他敢來……莊泉,明日加派人手,嚴禁閒雜人等入府,決不能讓寧子謙混入府內。只要婚禮一過,賓客離城,我莊家還怕一個書生不成。」

  他說完朝莊錦看去,「你明日只管好好完禮,旁的事少插手,不准私自派人去尋寧子謙,更不准對此人不利。聽到沒有,下去吧。」

  莊錦心底不樂意,卻不敢反對,應了聲是退了下去。

  「老爺,這個寧子謙……」莊泉小聲開口,面上微有疑慮。

  「我知道,此事就這麼定了。」莊湖擺手,讓莊泉退下,臉色有些沉。莊家在蒼城隻手遮天,卻尋不出一個寧子謙的下落,這也太奇怪了。他不願莊錦下狠手,就是為了給莊家留了一條退路。

  但願那個叫寧子謙的書生,只是一個落魄無依的孤兒,不要橫生枝節。

  城南破廟,韓仲遠帶出來的金葉子被帝永寧全換了藥材回來,好在捨得花重金,破廟內染病的乞兒身上浮腫和膿瘡漸消,唐老丈的孫子也終於退了燒,保住了性命。

  算是做了一樁好事,儘管兩人累得雙腳打顫,也生生忍了下來。

  已過晌午,韓仲遠在院子裡巡視了兩圈,眼睛睏得睜不開,悄悄藏在木欄後打瞌睡。他一身錦衣灰塵撲撲,早已磨損得破爛。

  待他酣睡醒來,太陽西下,已至傍晚。鎏金的紅霞在破廟上空浮現,冬日裡頭,罕見的溫暖瑰麗。

  碎小的腳步聲從大堂中傳來,他半眯著眼裝睡,見兩個小乞兒踮著腳走出,停在他身旁,個頭矮的乞兒從身後拿出一匹洗得發白卻很是乾淨的藍布,小心翼翼蓋在他身上。隨後兩人跑向院中立著的帝永寧,個高的那個從懷裡掏出兩個白淨的饅頭,拉拉帝永寧的袖子,遞到他面前。

  韓仲遠睜開眼,摸著身上蓋著的棉布,看著院中眼底驚訝卻含笑接過饅頭的帝永寧,一向堅硬的心底竟有些澀然。

  亂世之下,人命如草芥。他們救之道義,乞兒回之恩義。

  院中,帝永寧拍拍兩個乞兒的腦袋,笑著讓他們回了大堂裡休息,復又立在枯樹下,一動不動。

  半晌,韓仲遠伸著懶腰爬起來,他想了想,把身上的棉布小心折好,放在木欄上後朝帝永寧走去。

  「仲遠,我們走吧。」未等他靠近,帝永寧的聲音淡淡傳來。

  韓仲遠停在他三步遠的地方,眉梢微帶笑意,「去哪,你的晉南,還是我的海蜃居?」明明已經知道帝永寧的選擇,但他卻偏偏要問一句。

  帝永寧回轉身,盯著他,一字一句回:「海蜃居。」

  少年眼底的沉鬱鈍痛不知何時起悄然消散,只剩下安穩淡然,宛若破繭重生。

  韓仲遠驚訝於他一夕間的蛻變,笑著問:「喲,主意變得挺快的,前兩天還要死要活,像是沒有葉詩瀾就活不下去。怎麼想通的?」

  帝永寧沒有在意韓仲遠的揶揄,只是道:「仲遠,太不值了。」

  韓仲遠挑眉,不解其意。

  帝永寧繼續道:「這種亂世,人命什麼的都太不值了。我們若心不存惻隱,這個破廟裡的人一個都活不了,可是天下皆亂,誰又會在乎他們的性命?這種世道,死了誰都沒有區別。」

  未等韓仲遠反應過來,他抬眼望向頭頂的枯樹,緩緩道:「五年前,我父親入南海剿滅水寇,母親追隨他而去,都沒能活著回來。」

  韓仲遠一怔,安靜地聽下去。

  「從那時起,我以為只要自己不習武,不捲入紛爭,不喜歡上和母親一樣出身武將世家的女子,就可以避免他們的慘劇,哪怕再無用,也可以安然一世。所以我離開晉南,以孤子之身遠遊四方,喜歡上了葉詩瀾。但是我忘記了,這是亂世,我父母亡於亂世,我卻希冀於亂世苟存,真是笑話。」

  「我見過這麼多城池,走過那麼多路,卻一直對現在的世道視而不見。我邁不過的坎不是葉詩瀾,是五年前那場早就過去的戰役,是我父母的慘死。我逃避成為帝家嫡子,逃避擔起責任,其實我明白,我最不能選擇的是我出身帝家這個事實。但是我姓帝,得父母血脈,受晉南百姓的供養,我是帝家嫡子,晉南這一方土地上將來的庇佑者。我邁不過當年的坎,帝家必亡於我之手,天下亂世,晉南更無苟安之時。晉南不安,天下不安,如我一般喪盡血親者,必不會少。」

  「仲遠,過去五年,我讓寧子謙取代了帝永寧的存在。」

  風吹過,枯葉盤旋落下,飄在帝永寧掌心。他捏緊枯葉,重新攤開手掌,枯葉化成碎末,隨風吹散。

  帝永寧垂手,看向一直沉默的韓仲遠,輕聲道:「世上從來沒有寧子謙,姑姑等我很久,帝家也等我很久了。仲遠,我該回去了。」

  少年清瘦的身影被夕陽拉得斜長,映在破舊的小院中。

  韓仲遠卻從幾步之遙外的帝永寧眼底,瞧見了從未有過的認真和堅毅。

  帝家世子,當如是。

  他前行幾步,立在帝永寧面前,立下前半世錚錚鐵血的諾言。

  「帝永寧,天下安寧之路,我韓仲遠,捨命當陪!」

  月上柳梢,帝盛天不知從何時起立在海蜃居二樓窗邊。

  她靜靜望著自城南而來的官路,神情裡有抹連她自己都未察覺出來的緊張。

  直到兩個少年的身影伴著月色在街道盡頭出現,她眼底才浮出極淺的笑意。

  五年了,那個在帝家宗祠對著父母靈牌逃走的永寧,終於回來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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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6 0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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