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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茗荷兒 -【結髮為夫妻】《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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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大頭寶珠 於 2016-10-28 19:06 編輯

結髮為夫妻 作者:茗荷兒

內容簡介】:

  易楚道:「我成親是求個安穩,不想再提心吊膽牽腸掛肚,所以,不可能嫁你。」

  「終於肯承認你牽掛我了?」男人淺笑,撈起她的一縷髮絲,與自己的結在一處,「結髮既是夫妻,你逃不開我!」

  這是個錦衣衛強娶小醫女的故事,主打溫情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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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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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橫禍

  六月,破曉時分。

  正是勞累了一天的人們睡得最沉的時候。

  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東而西,踏破了清晨的寧靜。

  易楚自夢中驚醒,瞧了瞧外頭朦朧的天色,悉悉索索地摸過床頭矮櫃上放著的青蓮色比甲與月白色裙子穿上,到外間淨了面,走出屋子。

  正房門口的台階上,站著位三十七八歲的中年男子,男子身形修長,穿鴉青色道袍,頭上束著同色緞帶,看上去溫文爾雅。

  易楚臉上綻出明媚的笑容,「爹,早,也是被馬蹄聲吵醒了吧?」

  易郎中負手而立,臉朝向西方,幾不可聞地「嗯」了聲。

  西邊有隱約的吵鬧聲以及嬰孩的哭泣聲傳來,遙遠得彷彿來自天際。

  易楚心頭一緊,順著易郎中的目光望去,卻只瞧見灰濛濛暗沉沉的天色,別無其他。

  而空氣中卻有絲絲縷縷的血腥味瀰漫開來。

  易郎中低歎:「真是作孽,不知又是誰家遭了殃?」

  時值景德三十四年,錦衣衛越發橫行無忌。

  自前年平涼侯萬融與桂王串通謀反事件被揭出,已陸續有近萬人被牽連至死,還有更多的朝廷官員惶惶不可終日,生怕稍不留神被捲入。

  錦衣衛抓人,不是深夜就是凌晨,彷彿已經成了慣例。

  但凡這個時辰有馬蹄聲響,聞者無不心驚膽顫。

  好在,錦衣衛抓的不是官宦就是賊匪,跟尋常百姓扯不上多大關係。

  這禍也臨不到自己頭上。

  易楚暗自有些慶幸,望著易郎中,問:「爹,我去做飯。您今兒還上山嗎?」

  易郎中點點頭,應道:「去,去採點景天與龍葵草。」

  「要是爹方便,順便帶些艾草回來?」易楚掃一眼牆根,那裡堆著幾捆曬得半干的艾草,顯然已經不多了。

  艾草能袪濕散寒、平喘止咳,而且晾得半濕不幹,燃了,可用來驅蟲驅蚊。

  易楚最愛艾草這種帶著苦澀的清香。

  易郎中溫和地笑笑,「好。」

  易楚正往東耳房的灶間走,突然聽到門口有細碎的腳步聲,接著院門輕輕被叩響。

  易家以行醫為生,時不時會有病患半夜或凌晨敲門。

  可他們的敲門聲急促而迫切,並不像這般小心翼翼,似乎帶著試探與猶豫。

  易楚驀地心驚,揚聲問道:「誰呀?」

  沒有人應。

  門卻是再一次被叩響。

  易楚看一眼易郎中,提著裙角惴惴不安地打開院門。

  門外沒人,唯地上放著只藍底白花的包裹。

  易楚近前細看,嚇了一跳。

  包裹裡竟然是個嬰孩,約莫一歲多,緊閉著雙眼,像是睡熟了。

  易楚小心地抱起包裹,左右看了看,關上門,回到院裡,「不知是誰家的孩子,爹瞧瞧。」

  易郎中探身看了看,眉頭皺起,「作孽,連孩子都不放過。」伸手試了試他的鼻息,又尋著他的小手,按在脈間。

  易楚也看出來了,這孩子臉色發白,雙唇卻是青紫,很顯然身有頑疾或者受過重傷。

  易郎中已把完脈,歎息著搖頭,「應是受了掌擊,心脈被損,精心調養著或許能活幾年,不過總歸養不大,長到五六歲已是極限。唉,可惜了……」

  易楚憐惜地看著嬰孩。

  這孩子生得眉清目秀,穿件大紅縐紗小襖,前襟用金線繡著憨態可掬的小老虎,一看就知道是被爹娘寵著的。

  只是,思及先前疾馳而去的馬蹄聲,易楚猶豫片刻,才輕聲道:「爹,留下他吧,好歹是條人命,多活一時便是一時。」

  話音剛落,就聽紛雜的腳步聲傳來,隔壁響起急促的敲門聲,「有沒有看到一個穿灰色裋褐的男人,三十歲左右,帶著個藍布包裹?」

  「沒,沒看見。」是隔壁大嬸顫巍巍的聲音。

  幾乎同時,自家院門也被敲響,「開門,快開門!」

  易楚一抖,包裹差點脫手,又急忙抱在懷裡。

  易郎中看她一眼,溫聲道:「別慌,我去開門。」

  易楚點點頭,左右看了看……

  易郎中開了門。

  闖進來兩個軍士,穿罩甲,佩單刀,看上去凶神惡煞的。

  頭前那人稍胖點,長著一臉橫肉,進門就粗聲粗氣地問:「看到個用藍布包裹的嬰孩沒有?」

  他身上有濃重的血腥味,易楚不喜,垂眸搖了搖頭。

  易郎中卻沉著地回答:「我剛起身,什麼也沒看見。」

  胖子並不信,朝身後的瘦子使個眼色,「搜!」

  恰此時,西廂房的門驀地開了。

  走出來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女。

  少女身量高挑,肌膚雪白,眼睛斜長入鬢,眼梢上挑,因是剛睡醒,髮髻蓬鬆著,懵懂的雙眸裡轉著迷離的慵懶。

  是比易楚年幼兩歲的妹妹,易齊。

  「爹,姐姐,發生了什麼事?」

  聲音甜膩嫵媚,叫得人心頭一酥。

  兩位軍士看直了眼。

  易郎中眉頭皺了皺,沉聲道:「無事,你梳洗過再出來。」

  「爹爹,」易齊渾然不知似的,站在原處。

  易楚連忙道:「你先進屋。」想過去推她一把,忽地想起來什麼,卻是沒敢動。

  易齊茫然地退回西廂房。

  兩名軍士對看一眼,一人去了正房,另一人去了易楚住的東廂房。

  未幾,毫無所獲地出來。

  易郎中緩緩地說:「官爺已經搜過了,我們都起身不久,確實沒看到什麼嬰孩。」

  兩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西廂房。

  易楚的心「咯登」一聲沉到了谷底。

  易齊本就生得妖嬈嫵媚,加上方才乍醒的媚態,連她看了都難以自持,何況兩個活生生的大男人。

  倘若這兩人闖進去……不!決不能讓他們進去,

  易楚正要抬步,卻看到院門口走進一人。

  來人長得高且瘦,穿大紅色飛魚服,腰間掛著繡春刀,上半邊臉上戴只銀色面具。

  似是配合他的到來,那人站定的一剎那,晨陽也穿透了厚厚的雲層普照下來,金色的光輝斜斜地灑落在他身上,銀色的面具發出耀目的光彩,閃亮得令人不敢直視。

  兩位軍士「唰」地挺直了胸膛,「辛大人,已搜過一遍,只剩下西廂房沒有進去。」

  辛大人在院中站定,凌厲的目光掃視一下諸人,緩緩啟唇,「趙府在冊共八百八十二人,現死亡三百二十六人,羈押五百五十五人,一人下落不明。」

  易楚心頭跳了跳。

  一人下落不明,難道就是指這嬰孩?

  他進門就說這話又是什麼意思?

  此時,又一兵士闊步而入,恭敬地道:「報告大人,趙鵬逃至杏花胡同,已經被擊殺。」

  辛大人淡淡地問:「從趙府到杏花胡同沿途共多少住戶?」

  兵士極快地從懷裡掏出本冊子,翻了幾頁,朗聲念道:「……張大壯家三男四女共七口,張二壯家兩男兩女共四口,田福家兩男五女共七口……易庭先家一男兩女共三口……」

  未及他念完,辛大人已森然道:「傳我的令,一刻鐘之內,倘若找不到孩童,沿途這二十餘戶人家均以窩藏罪論處,格殺勿論!」

  聲音不大,卻震得易楚的身子晃了兩晃,險些軟倒。

  這人怎如此說話,難道她不把孩童交出去,那麼這近千口無辜之人都要死?

  易楚驚恐地看向父親。

  易郎中面色平靜,負手望天,瞧不出半點驚慌,就好像一切盡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的鎮定讓易楚稍稍心安,可思及那人言語的冰冷,總是忍不住地惶恐。

  易齊在西廂房聽著,雖不知發生了什麼,卻也明白事情的可怕。她輕輕拉開門走到易楚身邊,嬌嬌柔柔地問:「姐,咱們要死了麼?」

  易楚無法回答,只感到懾人的目光從自己臉上移到易齊臉上,然後又定在自己臉上。

  辛大人不動聲色地盯著易家三口人。

  易郎中神情淡然姿態優雅,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那個容貌嬌媚的少女滿臉茫然,很明顯對此事一無所知;只有中間這女子,手垂在身側,無意識地揉搓著裙邊繫著禁步的如意絲絛。

  是心虛、緊張還是在權衡?

  作為錦衣衛特使,他審訊過無數犯人,也看到犯人在刑具或者財物面前表露出來的各種動作情態。

  辛大人篤定,這個女子必然知道孩子的下落。

  他扯扯唇角,打開懷表,漫不經心地看著,餘光,卻悄悄地落在易楚手上。

  她的手柔軟白皙,指甲修剪得很整齊,沒有塗蔻丹,而是透著淺淺的粉色,像春天初綻的桃花瓣。

  月白色的裙角,綴著只青玉雕刻的蓮花蓮葉。玉的水頭並不好,繫著玉珮的絡子卻打得小巧精緻,襯著那青玉也好似多了幾分靈性。

  目光順著絡子從她的手向上,在纖細柔軟的腰際停了片刻,最後落在她的臉上。

  一頭柔順烏黑的頭髮綰成最普通的雙環髻,發間插著支梅花簪頭的銀簪。

  長相不如妹妹穠艷,可有種奇異的親和力,看著讓人很舒服,尤其是腮邊那對梨渦,隨著她嘴唇的嚅動時深時淺。

  易楚感受到他打量的目光,心裡越發怵得慌。不自主地垂眸,看到裙底露出天青色繡鞋的鞋尖,她心虛地扯了扯裙裾,將鞋尖掩在裙下。

  剛抬頭,正對上面具後面幽黑深亮,似乎看透一切的眸子,心裡忍不住又盤算起來。

  把孩子交出去?

  他那麼小,才剛滿週歲,落到那些人手裡定然不會有好下場。

  可若不交,自己一家死了不算,還有街坊鄰居近千人都要受牽連。

  兩害相較取其輕……

  易楚艱難地權衡著,就聽到那個清冷的聲音道:「時辰已到。」

  易楚猛然抬頭。

  辛大人「啪」地合上懷表的蓋子,朝旁邊的兵士點點頭。兵士得了指令便往外跑。

  易楚大急,出口喊道:「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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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麻煩

  院內眾人齊齊看向她。

  辛大人眸中閃過似有似無的笑意。

  易楚咬著唇挪開步子,裙裾擦著地面掠過,露出包裹著嬰孩的藍布包。

  「啊!」易齊低呼,「姐姐……」

  竟然將包裹藏在裙下?

  辛大人很是意外,他確信她知道嬰孩的下落,卻沒想到她藏在了裙子下面。

  男女授受不親,只要她站住不動,就沒人能發現,難怪方纔那兩人搜不到。

  這女子年紀不大,倒還算聰明……可惜,聰明用錯了地方,有點不識時務。

  辛大人掃了眼易楚,輕蔑地吐出幾個字,「婦人之仁。」

  易楚抱起包裹,輕柔地搖了搖。

  嬰孩仍兀自昏睡著,渾然不覺片刻之間他的命運已變了數變。

  瞧著那張天真無邪卻是毫無血色的面容,易楚低而清楚地反駁,「婦人之仁,總勝過濫殺無辜。」

  事到如今,她已橫下心來。

  反正只咬定嬰孩是她私自藏匿,父親與妹妹全不知曉便是。

  辛大人聞言,單手自易楚臂彎中抓過包裹交給胖子,視線卻凝在易楚臉上,眸光中幾多嘲弄,幾多狠厲。收回時,卻又有意無意地掃過身旁的易郎中與易齊。

  這般陰冷的目光讓易楚心頭一悸,她不由自主地跪下,「大人,此事是我獨自而為,家父並不知情……求大人網開一面……」

  「不知情?」辛大人冷笑,「本官就是濫殺無辜又如何?」

  又如何,還能如何?

  死於錦衣衛之手的無辜冤魂豈止萬千?

  易楚死死咬住唇,雙手撐在地面上,等待著他下令斬殺的那一刻。

  時光彷彿在這一刻凝固。

  終於,面前紅色衣擺下的皂靴猛然退後,而後消失,緊接著便是零散的腳步退去的聲音。

  走到門口時,先前進來的胖子問道:「辛大人,這戶人家怎麼處置?」

  辛大人仰頭,正看到屋簷正下方掛著的牌匾,牌匾上寫著拙樸的三個大字,濟世堂。眸光閃動,低低道:「醫者仁心……殺戮太多犯眾怒,做鬼也不安生。」

  胖子知其意,躬身道:「屬下明白。」拎著包裹與瘦子一道策馬離開。

  隨從的兵士卻遲疑地問:「大人如何知道孩童是在這家?」

  辛大人淡然回答:「那孩子生受了一掌,雖然沒死,想必也是受了傷,余鵬忠心護主,自知逃不過去,肯定要找戶穩當人家托付,開醫館的自然是最好的選擇……況且,他既已逃到此處,按理應該繼續往前到三條胡同,為何突然又往回拐到杏花胡同,定是掩人耳目。」

  兵士欽佩地點點頭,小跑著牽過白馬,將馬鞭遞給辛大人。

  那股令人窒息的壓力驟然散去,易楚一下子癱軟在地上,淚水後知後覺地流了下來。

  易郎中俯身,柔聲問道:「阿楚,可是怕了?」

  易楚雙手掩面,半晌才帶著哭腔道:「很怕,而且心裡難受得緊。」她胡亂地擦兩把眼淚,望向易郎中,「爹,我是不是做錯了?因為那孩子差點累及爹跟妹妹,還有週遭的街坊鄰居。而且,也沒有救那孩子,最後還是親手交了出去……」

  話說的語無倫次,易郎中卻完全聽明白了,歎口氣道:「世間並無兩全法,你所作所為並無錯處。身為醫者,本就該救人於生死病患,可有時候不免要審時度勢,權衡輕重,只別忘記原本應有的醫心……換作是爹,也會跟你做同樣的選擇。」

  「那倘若我們一家真的因藏匿罪而死呢?」易楚仰頭,沾染著淚水的眼眸迷茫而惘然,與她過世的娘親毫無二致。

  易郎中神情稍黯,少頃才溫和地答:「上天有好生之德,定會顧念我們……假如真的因此而死,心裡也不會不安……總好過袖手旁觀見死不救。你且想想,倘若重新來過,你會如何做?」

  易楚沉吟片刻,低聲道:「我明白了,爹。」假如事情再來一次,她仍是不可能任由那嬰孩獨自躺在門外。

  易郎中笑笑,待她走進灶房,將視線投向站在旁邊的易齊。

  易齊眸子轉了轉,歪著頭道:「爹?」

  易齊生得極好,縱是是家常舊衣也遮掩不了她耀目的美。尤其,那雙斜長的眸子帶著與生俱來的風流韻致,極為媚惑。

  易郎中徘徊在腦中的話語不自主地嚥了下去,只平靜地說:「你也不小了,以後早些睡早些起,多幫阿楚做點家事。」

  易齊拖著長聲撒嬌,「知道了。」

  飯罷,易郎中背著藥鋤與竹簍自行上山。易楚將碗筷收拾乾淨,到西廂房問易齊:「榮盛哥跟爹上山就不過來了,你想留在家裡看店還是去買菜?」

  易齊正對著一面小小的靶鏡梳頭,聞言,頭也不回地說:「你人緣好,去買菜,我看家。」

  易楚早知她會這樣說,懶得跟她計較,只伸手又恨又氣地戳了她後腦勺一下,拎著籃子往外走。

  易家是座一進的小院落,倒座房佈置成醫館,後頭是易家父女三人居住之地,前頭除了醫館的門外,另有一小門通向後院。易郎中還有個學徒叫榮盛,每天辰正來,酉初走,幫著易郎中幹點抓藥跑腿的零碎活計。

  如今兩人都不在,就需要有人照看醫館。

  易家門前的街道叫曉望街,盡西頭有處菜市場,都是附近窮苦的菜農擔著自家種的菜在賣。因著夏日天熱多雨水,地上不少腐爛的菜葉招惹著蠅蟲亂飛,氣味也不太好。

  通常都是上了年紀的嬸子大娘去買菜,極少有年輕女子去。

  易齊早就放話說,寧可死也不去那種地方。

  易楚只比易齊年長一歲,可終究也是姐姐,只得依她。

  此時,太陽已升得高了,熾熱的光芒肆無忌憚地照射在大地上,有閒散的鄰人三三兩兩地湊在樹下談論著清晨那起慘禍。

  許是這一兩年,類似的事情太多,人們早已有些麻木。雖然,幾乎滅門的戶部左侍郎家值得同情,可畢竟那是別人的事,而自家的日子還得過。

  便是易楚,縱然才經過清晨那番事故,眼下還得跟平常一樣去買菜,甚至,臉上也得帶著笑容。

  一圈轉下來,易楚籃子裡多了一小塊豆腐,兩把芹菜,幾根黃瓜,手裡還拎著一條半斤多重的活鯽魚。

  中午只兩個人吃飯,喝點菜粥就行。爹採藥辛苦,晚飯要吃好點。燉個鯽魚豆腐湯,黃瓜涼拌,芹菜清炒,嗯,還得給爹打二兩紹興酒,爹就好這口。

  易楚默默盤算著,一邊跟熟識的人打招呼,「趙大叔,這幾天連陰天,您的腿疼病沒有再犯吧?」

  「王大嬸,您脾胃虛寒,西瓜可不能多吃。」

  「張家嫂子,虎娃夜裡還尿床嗎?」

  說笑間,已走近自家門前,易楚跟街坊道別,剛回頭,適才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

  就見前面風馳電掣般駛來兩匹馬,堪堪停在醫館門口。

  頭前的毛髮雪白,不染半點雜色,其上端坐著一人,臉上的銀色面具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閃的人眼暈。

  赫然就是去而復返的那個錦衣衛特使辛大人。

  據說錦衣衛從不無故進平民的門,進則禍至。

  這次又是為何而來?

  來清算清晨時的舊賬?

  易楚悚然心驚,拎著鯽魚的手抖得幾乎攥不住草繩。

  本能地想撒腿就跑,轉念想起留在家裡的易齊,她深吸口氣,強自鎮定下來,邁著步子迎過去。

  辛大人翻身下馬,掃一眼四周明裡暗裡窺視著這邊的百姓,淡淡地問:「醫館裡可有四物丸?」

  易楚腦中已是完全空白,習慣性地開口回答:「有。」

  辛大人舉步,昂首踏進醫館,易楚咬咬牙跟在他身後。

  醫館裡並沒有人在,易齊不知去了哪裡?

  唯有藥香夾雜著艾草淡淡的清香悄悄地瀰漫開來,沁入易楚鼻端。

  聞著這熟悉的氣味,想起父親清早說過的話,易楚驟然平靜下來,將手中的魚菜放在一旁,淨過手,打開抽屜取出只瓷瓶,輕輕放在檯面上。

  辛大人盯著瓷瓶卻不打開,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檯面。

  檯面乃黑檀木所製,烏漆漆的黑,襯著辛大人小麥色的手。手指修長且直,掌心指腹半點繭子都沒有,看起來比白瓷的藥瓶都要光滑細緻,根本不像習武之人的手,也不像做慣粗活的人的手。

  可為何氣勢那麼嚇人?

  易楚胡亂猜想著,冷不防耳邊傳來「光當」聲,卻是辛大人抓起瓷瓶重重地頓在檯面上。

  易楚一哆嗦,不解地抬頭,對上辛大人的目光。

  他的眼眸黑亮深沉,瞧不透裡面的情緒,可易楚卻分明地感覺到有絲絲涼意從他週身散發出來,連帶著屋裡的溫度也仿似降了幾分。

  辛大人上前一步,與她相距極近,近到他鼻端呼出的氣息撲到她臉上,涼涼的,沒有半點熱度。

  「你給趙七公子把過脈,他怎麼樣?」

  趙七公子?

  應該就是那個包裹在藍布裡的嬰孩。

  易楚側頭避開那令人心悸的氣息,低聲道:「受過重擊,心脈被損,怕是活不長久。」

  辛大人眸色平靜,不見絲毫波瀾,再問:「不長久是多久?」

  易楚按照易郎中的說法回答:「若是精心調養,或者四五年,倘若任之不管,或許連這個月都活不過。」

  「配些對症的藥,藥有效,前罪一筆勾銷,若無效,趙七何時死,你們何時死。」

  易楚大急,分辨道:「趙七公子本就命不長久,即使神仙……」

  「本官自有裁度!」辛大人冷冷地打斷她的話,再不給易楚開口的機會,舉步便往外走。走到門口,腳步稍停,扔出個十兩的銀錠子,「這是藥費,明日此時,本官親自來取。」

  銀錠子落在石板地上,差點打到易楚的腳。

  易楚挪步避開,再抬頭,只見門前兩人已縱身上馬,狂奔而去,全然不顧街旁路人。

  易楚頹然坐在方凳上,看著那瓶四物丸發呆。

  這幾年,她在醫館幫忙,對父親的醫術多少有些瞭解,父親並非沒診過心脈受損的病人,可診治的都是成年男子,而且效果並不好,只能苟延殘喘地多活幾年。

  趙七公子那麼小,有些藥根本不敢用,用了便是死。

  這下,她又給父親惹上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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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爭執

  易楚懨懨地將菜籃子拎到灶間,又去易郎中書房尋了幾本醫書慢慢地翻找著,想看看前人有沒有類似的方子。

  正看得入神,忽聽門外細碎的腳步聲響,接著是興高采烈的喊聲,「姐,你看——」

  是易齊回來了。

  易齊掩上醫館大門,解開手裡緊攥著的小布包,獻寶般抖開包裹之物。

  屋裡頓時霞光燦爛,就像西天的雲彩瀑布般流淌下來。

  竟是塊桃花般嬌嫩的海天霞色絹紗。

  易楚倒吸口氣。

  「怎麼樣,姐,漂亮吧?」易齊得意地拂過絹紗,「我想做條十二幅的湘裙,綴上荷葉邊,再襯上白紗,等十五廟會那天穿,肯定好看。」

  這種紗,易楚見過,綢緞鋪裡擺著的,近百兩銀子一匹。

  面前這塊布,只怕要三、四十兩銀子。

  易郎中辛苦一年所得不過十數兩,除去吃穿用度,約莫能有八兩銀子的進項。易楚姐妹每月的零花錢都是兩百文。

  換言之,易齊絕沒有閒錢買這樣昂貴一塊布。

  易楚蹙眉,「從哪裡來的?」

  「胡二給的。」易齊渾不在意地回答。

  易楚本就心情煩悶,聽聞此話,頓時沉了臉,怒道:「讓你看家你不看,就知道出去亂跑。胡二那種人的東西你也敢要?他打什麼主意,你心裡清不清楚?遠著他都來不及,竟還巴巴地招惹他?」

  「白給的東西為什麼不要?」一連串的指責讓易齊也動了氣,她一邊疊著布料邊回嘴,「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管好你自己就行……告訴你,榮盛也不是什麼好人,有那個閒工夫還不如管管榮盛。」

  易楚更是惱怒,喝道:「好端端的扯進榮盛哥來幹什麼?」

  易齊冷笑,「你們兩人的事誰不知道?前陣子榮家嬸子不是托老顧媽來過?別揣著明白裝糊塗了。」

  易楚氣得臉色漲紅,想分辨卻不願與她爭吵,遂起身整整衣裙,「我出去有事,你好好待在家裡,不許再亂跑。」

  無怪乎易楚生氣,實在是易齊太過。

  胡二是杏花胡同胡屠夫家的二兒子,長得滿臉橫肉,臭脾氣跟烘過火的爆竹一般,點火就著。二十好幾了,還不曾成家,時不時在街口堵著大姑娘小媳婦說些渾言渾語,還仗著家裡有幾個臭錢送點首飾衣料來勾搭貌美的年輕女子。

  但凡有腦子的女子,看見他都遠遠地避開,更遑論收他的東西。

  易齊本就生得一副惹事的容貌,還不懂得避諱……

  至於榮盛……易郎中確實有這個心思讓他跟大女兒結親。

  易家世代行醫,到這輩上卻沒有男丁可以傳。易郎中不想祖宗的手藝斷送在自己手裡。

  起先是想招個入贅的女婿支應門戶,可尋常人家的男兒誰願意倒插門。

  那些資質跟品行不好的,易郎中也不想要。

  榮盛好歹跟易郎中學了好幾年,腦瓜子不算太靈活,但為人老實本分。最重要的是,榮家有三個兒子,榮盛是第三子。榮家雖不同意榮盛入贅,但答應以後若得兩個男孫,可讓幼孫隨易姓。

  易郎中便有些心動,只未曾真正開口定下來。

  易楚對此並無異議。

  本來婚姻嫁娶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根本沒有兒女的置喙之地,街坊其他姐妹都是盲婚盲嫁,相比之下,她認識榮盛已有四五年,對榮家也瞭解一些,還算是幸運的。

  可這樁未過明面的親事被易齊如此大剌剌地說出來,還用那種鄙夷的不屑的語氣。

  倘或被路過的人聽到,會怎麼想?

  易家姐妹私下在家裡談論男人……兩人的名聲豈不都毀了。

  易楚悶悶不樂地走在烈日下,心情就像路旁樹梢的枝葉般,沒精打采地提不起勁兒來。

  她離家倒不單純是為了躲避易齊,而是去買龍骨。

  記得以前看過的醫書上寫,治療心疾需龍骨,以色灰片整質地勻稱者為佳。

  濟世堂也存有龍骨,可都是散碎的,藥性不如成片的好。

  想到辛大人硬邦邦的話語和冷厲刺骨的眼神,易楚不敢不盡心。

  買回龍骨,已是正午時分。

  透過醫館的大門望過去,看到易齊正俯在醫館的黑木檯面上描描畫畫,神情因為專注而格外動人。

  易楚腳步頓了頓。

  易齊抬起頭,甜甜地招呼,「回來了,姐。」

  易楚「嗯」一聲,輕手輕腳地將龍骨放下,往灶間走。

  易齊跟過來,拉扯著易楚的胳膊賠不是,「姐,是我不好,腦子發昏說錯了話,姐別生氣,我以後一定改,再不這樣口無遮攔了。姐,別生氣了。」尾音拖得很長,還嘟著小嘴,可憐巴巴地望著易楚,眸光水波盈盈,儘是懇求之意。

  姐妹倆自幼喪母,相依為命地長大,易楚自認是姐姐,每次都讓著她。此時,也只能無奈地歎口氣,「你明白就好,咱們自小沒有娘教導,說話行事更得多注意,免得被人看輕了。」

  「嗯,」易齊乖巧地答應,搖著易楚的手臂,「就知道姐最疼我了。」

  易楚溫聲道:「把那塊紗還給胡二,等我把手裡這批繡活交上去,另給你扯塊好看的布縫裙子。」

  易齊咬著唇不言語,少頃才開口,「姐,你就別管了,我有分寸,不會做出被人瞧不起的事兒。」

  明擺著是不想還。

  易楚還要再勸,可見到易齊這副樣子,到口邊的話又嚥了下去。

  易齊自小就強,說好聽點是有主見,說不好聽點是任性。反正,她認定的事就非得達成不可。

  易楚被那藥丸之事鬧得頭大,實在不願再生枝節。

  況且,細想起來,也不是沒有法子。

  胡二的祖母患腿疾多年,先時疼得下不了炕,覺都睡不好,請過好幾個有名無名的郎中都不見好,最後只好請他們頭前瞧不上的易郎中診治。

  易郎中每隔半個月拿著小竹錘給胡祖母錘腿,錘一刻鐘再揉穴位,揉完了用草藥煎成的熱水燙。

  三個月,止了疼痛,胡祖母能睡個囫圇覺了;半年後,胡祖母能扶著炕沿走動;到現在一年有餘,胡祖母都能挎著竹籃去買菜了。

  胡家上下對易郎中感激不盡。

  胡二為人蠻橫無恥,對祖母倒很孝順。

  易楚的想法便是倘若最後鬧得事大,可以請胡祖母出面。

  眼下,還是先應付了辛大人這頭再說。

  直到日薄西山,易郎中才背著竹簍滿頭大汗地回來。

  易楚等父親用過晚飯才支支吾吾地將辛大人的話說出口。

  易郎中看到易楚已將可能用到的藥材找出來,一一擺放整齊,還有幾本相關的醫書,都攤開來放在檯面上,不由心生感慨。易楚聰明認真,加上性子溫和,待人親切,天生行醫的好材料。可放眼整個萬晉王朝,何曾有過女子當坐館大夫?即便是醫婆穩婆也都是年過四十,嫁了人,生過孩子,才能夠到處走動。

  易楚雖有天資,只可惜是個女兒身。

  易楚見父親歎氣,只當是方子難開,心裡愈加不安,惴惴道:「就怪我,招惹這麼多麻煩。要是,要是……」當初沒有把嬰孩抱進門就好了。

  易郎中溫文一笑,勸慰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不用擔心,爹心裡有數。」

  雖說有數,可他還是盯著醫書翻了半天,對著方子塗了又寫,寫了又塗,直到戌時總算確定下來。

  易楚拿過藥方,一看方子上的藥醫館裡都有,就催易郎中歇息,自己取戥子稱好藥材,開始煎藥。

  易齊也沒閒著,將易郎中換下的裡外衣服洗了,把院子也收拾停當,站著醫館門口問易楚,「姐,要不要幫忙?」

  易楚擺擺手,「不用,你睡去吧。」

  易齊打著呵欠走了。

  醫館裡,便只留下易楚一人,默默地守著藥爐。

  爐火搖曳,藥香裊裊。

  煎藥用了兩個時辰,放涼用了一個時辰,等易楚將濃稠的藥汁調上粉搓成藥丸,醫館的窗戶紙上已呈現出淡淡的魚肚白。

  *****

  辛大人掐著時辰去了濟世堂。

  濟世堂坐著好幾位等著問診的病患,見到氣勢冷厲的錦衣衛,嚇得倉皇逃散。

  只一位,因正紮著針,來不及逃走,抱頭鑽到了椅子底下。

  易郎中倒是坦然,平靜地將瓷瓶交給他,「一日六粒,是三個月的量,吃完了再來取……在下已經盡力,是否有效還得看天意。」

  辛大人目光四下逡巡一番,接過瓷瓶便走,沒有隻言片語。

  隨從長生照例等在門外。至於辛大人為何三番兩次地找上濟世堂,他半字未問,也不敢問。

  錦衣衛是皇帝的親衛,不外乎三個來源,世家子弟,武舉以及選替。

  現任的指揮使陸源就是皇后的表侄。

  世家子弟跟武舉自不必說,身家門戶一清二楚。選替亦是,受傷或者死去的錦衣衛,可在其家族中另選一人頂替。

  長生就是頂替了他一個遠房族兄的位置上來的。

  可這位辛大人卻沒人知道他的出身來歷,甚至沒人知道他的姓名與長相。

  五年前,御前大太監邵廣海找到陸源,說皇上欽點了辛大人為特使,直接對皇上負責,請陸源配合。

  辛大人有皇上所賜玉珮為信物,陸源怎敢不配合?

  不但配合,還事事徵詢辛大人的意見。

  辛大人推辭道:「錦衣衛以陸指揮使為尊,辛某不敢僭越。辛某另有使命在身,還需陸指揮使相助一二,若是差事做得好,陸指揮使功不可沒。」

  言外之意,他前來既非奪~權也非爭功,只是想借錦衣衛的名頭。

  陸源喜出望外,集結了軍士讓辛大人挑。

  辛大人挑了六十四人獨立成一隊,其中就有長生。

  自此,錦衣衛令官宦聞風喪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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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往事

  伴隨著沉重的「吱呀」聲,黑漆漆的木門被推開。

  迎面一股莫名的冷風吹來,辛大人腳步稍頓,拐向右側。

  走廊只三尺餘寬,陰沉沉地黑,望過去彷彿沒有盡頭。牆上嵌著的桐油燈,發出飄忽的綠光,將辛大人的身影拉得忽遠忽近忽長忽短。

  行得丈餘,又是一道木門。

  獄卒上前將銅鎖打開,恭敬地退到一邊。

  裡面照樣是長廊,不同的是長廊兩邊儘是鐵柵欄隔成的監牢。趙鏡一家就關在此處,男人在左邊,女人在右邊。

  當然錦衣衛的詔獄並非人人都有資格進。

  那些羈押的下人以及依附趙府生活的閒雜人等都關在別處,等一一核對過身份,女的為奴為妓,男的則發配到偏遠之地充苦力。

  留在此處的不過十幾個正經主子。

  辛大人走到女監門口停下步子。

  裡面共關著五人,見有人來,都警惕地站起來,聚攏在一起。唯獨角落裡一個身材纖細的年輕少婦仍坐在地上,目不轉睛地盯著懷裡的孩童,外界發生的一切都置若罔聞。

  「將趙七公子抱過來。」辛大人清冷地開口。聲音不大,卻足以震撼了監牢的每個人。

  少婦打個激靈,茫然地抬頭望過來。

  辛大人趁機看清了她的樣貌。

  五官精緻柔美,肌膚白皙柔嫩,只是雙眼空洞無光,眼底帶著青色,看上去很憔悴。尤其,玫紅色繡折枝花褙子的衣袖跟下擺處皺皺巴巴的,越發顯得沒精打采。

  定然是這兩日沒有休息好。

  也是,余閣老的孫女,鴻臚寺少卿余鼎的閨女,又嫁到戶部侍郎趙鏡家,從小被捧在手心裡呵護著長大,不曾吃過半點苦,怎麼能睡得慣稻草,吃得慣粗糧?

  辛大人心中泛起一股莫可言說的情緒,面上卻依然平靜,「趙七公子的傷藥,一日兩次,每次三粒。」從柵欄的縫隙遞過只白色瓷瓶。

  少婦愕然地看著他,不等接過藥瓶,就聽對面男監傳來怒喝聲,「老四媳婦,不許要……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

  說話之人就是趙鏡。

  少婦看著藥瓶,又瞧瞧趙鏡,低聲開口,「爹,小七一整天沒吃東西了。」

  趙鏡雙手緊握著鐵柵欄怒吼:「趙家子孫沒有貪生怕死之輩……左不過是個死,早一天晚一天又如何?要是老四還在,定也不會要那奸人的藥丸。」

  「若是相公還在……」少婦低下頭,淚水一滴一滴落在孩童大紅色小襖上。

  趙四爺去年因病過世,七公子是遺腹子。趙四奶奶當時懷相不好,費了不少心力才保住胎兒,生產時又是歷盡千辛萬苦。

  旁邊的趙夫人便歎口氣,「小七來得不易,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去了。」伸手接過瓷瓶,遞給少婦。

  趙鏡斷喝:「你們這些無知婦孺,姓辛的會這麼好心,他是用孩子來拿捏你們。」

  辛大人冷眼瞧著少婦,頭也不回地說:「便是拿捏你又如何?」

  趙鏡氣極,揮動著腕間的鎖鏈噹啷啷地響,「小七才剛過週歲,何其無辜,拿孩子作筏,算什麼男人?」

  辛大人側身睥睨著他,「他既然享受到趙家的富貴,自然也要承擔趙家的罪責,生在趙家便非無辜之人……想當年,清原縣白家村的百姓又何其無辜,趙大人不也是毫不留情?還有……杜將軍毒米案,又牽連了多少無辜軍士?」

  「休要血口噴人,是杜昕貪贓枉法見錢眼開,私下將祿米換成陳米,害死數百軍士,這與我何干?」趙鏡圓睜著眼分辨。

  「果真與趙大人無關?」辛大人冷冷一笑,「趙大人不承認不要緊,辛某自有辦法查明真相。辛某在此奉勸一句,不想株連九族的話,趙大人還是盡快說實話。」

  說罷,轉身便走,目光不經意地撇過那個抱著孩子的少婦。

  他並沒有忽略,適才自己提到「杜將軍」時,少婦的身子顫抖了下。

  想必,她也記著杜將軍,記著杜府,那麼,你自幼定親的人,你忘記沒有?

  十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足以讓許多人許多事在歲月的變遷中逐漸變得模糊。

  可一定有些人,仍然清楚地記得當年赫赫有名的明威將軍杜昕。

  杜昕,乃信義伯杜鎮的嫡長子。

  杜鎮家裡是世襲的正四品指揮僉事,他十七歲上襲了職,娶工部員外郎趙庭長女為妻。兩人感情甚篤,一年剛過,趙氏有了身孕。

  只可惜趙氏生產時傷了元氣,苟延殘喘了半年,留下嗷嗷待哺的幼子杜昕離世了。

  杜鎮朝事繁多,無暇顧及孩子,加之家中不能無人主持中饋,遂娶翰林院章學士之女為繼室。

  章氏出身書香門第,性格柔順,沉穩端莊,對杜昕如親生般細心呵護用心教養,深得杜鎮敬重。

  章氏也有福氣,成親頭一年生下長女杜妤,再隔兩年,生了個哥兒杜旼。

  杜旼出生時,恰逢帝位更替,杜鎮因擁立之功得爵。

  杜鎮與章氏皆認為是杜旼為家裡帶來了好運氣,因此對杜旼頗為偏愛。

  杜家三個子女都很爭氣,尤其是杜昕,寫得一手好文章又有一身好武藝,在京城是出了名的青年才俊,上門為他說親者如同過江之鯽。

  杜鎮乃武將出身,位高權重,為避嫌,替杜昕選了清水衙門國子監祭酒辛遠之女辛玥為妻。成親後,辛氏先後生了一兒一女,分別取名杜仲、杜俏,日子過得甚是和美。

  辛遠與余閣老是知交,因緣際會,便給餘香蘭與杜仲定了親。

  景德十八年,杜昕受命去西北平亂,立下軍功無數,被封為明威將軍。

  景德二十二年,杜昕軍中數百名士兵因食用了發霉的陳米中毒,有將士指認杜昕私下變賣軍糧從中牟利,又放言杜昕剋扣軍餉。正值軍心動盪之時,韃靼人大舉入侵,杜昕雖率軍奮勇迎戰,仍是不敵,連丟三座城池,杜昕也身受重傷。

  一時,彈劾杜昕的折子如雪片般飛向景德帝的案頭。

  景德帝大怒,免去杜昕兵權,令其回京自辯。

  信義伯不相信兒子會有貪墨之舉,在朝堂申述時,被皇上斥責殿前失儀,回家反省。

  杜昕有傷在身,加上日夜趕路鞍馬勞頓,不等回京就死在途中。辛氏本是待產之身,聞此噩耗,動了胎氣,疼了兩天兩夜也沒生下來,最後連母帶子雙雙死在血泊裡。

  信義伯遭受連番打擊,一口氣沒上來,當場昏厥倒地。

  可憐章氏既要照顧信義伯,又得操持長子與長媳的喪事,忙得腳不點地,幾乎累倒。所幸,杜旼的妻子,章氏的娘家侄女小章氏在旁協助,才勉強應付過去。

  好容易緩了幾個月,哪知杜仲卻鬧出件震動京城的醜聞。信義伯盛怒之下撒手人寰,杜仲見禍闖得太大,竟然一走了之,經年沒有音訊,也不知是死是活。

  餘香蘭年歲漸長,耽誤不得。余閣老夫人備了厚禮親自來到杜家,章氏通情達理,怎能讓人家閨女死等,便做主退了親事。

  轉過年,餘香蘭嫁到了趙家。

  ****

  ****

  辛大人緩步走出詔獄,在裡面待久了,乍乍出來,撲面的熱氣以及刺目的陽光讓他有些恍神。

  長生敏銳地察覺到他不同尋常的低沉情緒,陪著小心問:「大人,可是要回衙門?」

  辛大人簡短地道:「我隨便走走,不用你跟著了。」說罷,縱身上馬,並不揮鞭,任由著白馬在街頭漫無目的地閒逛。

  長生注視他的背影片刻,轉身朝官署走去。

  錦衣衛衙門在承天門外的西江米巷附近。緊挨著西江米巷往西是半壁街,再往西是油坊胡同。

  忘憂居就坐落在此處,佔據了整整半條油坊胡同。

  忘憂居是京城一處有名的客棧,裡面的菜好、酒醇,景也美,尤以莫愁湖為最。

  莫愁湖不算大,只十畝左右,湖邊一圈垂楊柳,湖內又植各色荷花。每當夏日,楊柳低垂、游魚嬉戲、湖裡的粉荷、綠荷、白荷競相開放,荷葉田田,清香淡淡,觀之忘憂。

  忘憂居的掌櫃是個清雅人,沿湖修建了數棟精巧別緻的小院。不少文人墨客包了小院在此飲酒作樂。

  莫愁湖西北角的偏僻地種了數十株梧桐樹,綠樹掩映間有棟極小的院落,青磚圍牆,烏漆門扇,門簷處掛著匾額,上書「半坡桐」三個字。院內甚是潔淨,青石小徑從院門直通到屋門,小徑右側靠牆搭著馬棚,左側則是一棵柿子樹,柿子已有嬰兒拳頭大,掛在枝頭青翠欲滴。兩隻烏鵲被吸引,用尖細的硬喙剛啄開柿子皮,卻被「吱呀」的門開聲驚飛,遠遠地落在屋外的梧桐樹上。

  辛大人牽著白馬闊步而入,一鬆韁繩,白馬識趣地走進馬棚,臥在青草上,愜意地打了個響鼻。辛大人卻站在屋門前,低頭瞧了眼台階才踏進屋內。

  屋子正中擺著一張木桌兩把椅子,靠牆是張長案,上面零散地放著筆墨紙硯等物。長案盡頭豎了架屏風,繞過屏風迎面就是架子床,床對面是衣櫃,再過去掛了副水墨山水畫。

  整個擺設簡單整潔。

  辛大人屏息四下逡巡一番,轉到內室,手指沿著床腳向下,未幾,便聞低低的咯吱聲,山水畫旁邊的牆壁赫然顯出一條通道。

  通道那頭竟也是間臥房。

  水楠木的架子床、一人高的衣櫃、畫著遠山蒼松的水墨畫,與適才房間的擺設一般無二。

  辛大人踱步進去,將機關掩好,褪下身上奪目的飛魚服,從衣櫃尋了件鴉青色圓領袍換上。而後將臉上銀色面具摘下,塞進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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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論嫁

  雖是正午,一天中最熱的時候,油坊胡同西北側的棗樹街仍是織喧鬧不止,推著簡易木車的商販站在樹蔭裡,掀開衣襟扇風,一邊大聲地叫賣貨品。頭上包著青花頭巾,面前擺著竹簍的婦人也不示弱,慇勤地展示自家做的布鞋、衣裙等物。

  相對這些路邊攤,街道兩旁店舖的夥計則愜意得多,可以搖著蒲扇等待客人上門。

  油坊胡同附近儘是平民,棗樹街的店舖自然也是為平民而設,雖然吃的穿的玩的用的一應俱全,但也都是普通貨品,既沒有錦緞寶石等奢華品,也沒有古籍珍本等稀罕物。

  棗樹街西頭有家極不起眼的麵館,跟其它鋪子一樣,也是前頭店面後頭居家的格局。店面不大,僅擺了六張長木桌。店裡連掌櫃、鐺頭加夥計才只三人。因已過了用飯時辰,店舖裡客人不多。掌櫃坐在櫃檯後面,頭耷拉著,瞇起眼睛打盹,夥計精神到是十足,拿著抹布將桌椅板凳擦得纖塵不染。

  角落裡有三四位挑腳漢子湊在一桌閒談,從天南說到地北,不知怎地就提到趙家的慘禍。

  「前幾天我表叔的兒子上門要求當護院,幸好功夫不行被推辭了,否則還不定能不能留條命。」

  「誰能想到,這一向顯貴的人家說敗就敗了,也不知犯了什麼事?」

  「聽說是……」一人壓低聲音。

  掌櫃不動聲色地側了側頭,聲音便清清楚楚地傳到他的耳邊,「床底下的箱子裡全是金元寶,得有好幾萬兩。」

  「他奶奶的,」另一人驚呼,「這麼多錢,得幾輩子才能花完?」

  切,一群井底蛙,金元寶算什麼,翡翠玉石才叫珍貴。掌櫃不屑地撇撇嘴角,又垂下頭假寐。

  幾人說的唾沫橫飛,冷不防青灰色的門簾被撩起,從後門走進一人。

  那人身形修長,身著鴉青色杭綢長袍,腰間束條極尋常的玉帶,除此之外袍身上下全無裝飾。墨發用同色綢帶高高束起,沒帶珠冠,也無皂巾,只緊實地插著只玉簪。

  甚是普通的打扮,面色也平靜,唇角帶著淺笑,可與生俱來的冷肅卻讓屋內的溫度驟然冷了幾分。

  挑腳漢子面面相覷,收斂了神情,再不敢大聲喧鬧。

  小夥計扔下抹布,快步迎上前,恭敬地道:「東家。」

  辛大人淡淡開口,「來碗素湯麵。」

  「好來,」夥計應著,扭頭沖廚房喊了句,「東家要碗素湯麵。」

  廚房傳來鐺頭的應答聲,「知道了,寬湯重青,不加芫荽。」顯然很瞭解他的口味。

  辛大人笑笑,在靠窗的桌邊坐下。

  窗口正對一棵柳樹,柳葉被熾熱的炎陽曬得沒精打采,枝頭的知了卻叫得極歡。

  沒完沒了,單調而枯燥,令人心煩意亂。

  素湯麵很快地端上來,細長的麵條,澄清的湯汁,因辛大人不吃芫荽,鐺頭便用了黃瓜當澆頭,配著蛋花,看上去甚是可口。

  辛大人卻毫無食慾,用筷子挑了兩根,又頹然放下。

  詔獄的情形仍在他腦中,揮散不去……平步青雲,十年連升三級的趙鏡,面容憔悴卻美貌不改的趙四奶奶。

  他看得分明,那日緝捕趙鏡,錦衣衛尚未動手,趙鏡先誅殺了兩個孫子,又一掌擊在趙七前胸。若不是余鵬手快搶過趙七,那個嬰孩恐怕也會當場斃命。

  趙七是傷在親生祖父手下,那傷藥,她願意用也罷,不願也罷,即便趙七死了,與他又有何干?

  到如今,余家已跟他毫無瓜葛。

  只是這種煩躁的情緒卻是許久不曾有過了。

  既是沒胃口,索性便不吃,只悵然地望著窗外。

  忽而,一陣清風拂來,穿過粗木格子,直直地撲在他臉上。柳枝搖動中,一道俏生生的身影吸引了他的視線。

  月白色的小襖,青碧色的裙子,裙擺用銀白色絲線勾勒出一圈玉蘭花,裙下時隱時現一雙淡青色布鞋,腳步挪動間,身姿俏麗若翠柳,裙裾晃動似碧波,就像適才那陣微風,讓人神清氣爽。

  女子輕盈盈地進了路邊的綢緞鋪。

  這身形有些熟悉,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他記性極好,但凡見過的人總不會輕易忘掉。

  辛大人蹙起眉頭,目光直盯向綢緞鋪。

  不過半刻鐘,女子抱著塊寶藍色尺頭出來。她的相貌便清清楚楚地落在辛大人眼中。

  鵝蛋臉,肌膚瑩白如她裙邊的玉蘭,微微透著紅潤,額前的細發因汗濕貼附在額頭,那雙清亮透徹的眼睛便越發分明。

  唇角微微揚起,腮邊的梨渦蘊含著親切的笑意。

  辛大人恍然,這不正是濟世堂易家那個女子?

  到底是出身市井人家,在大街上公然與男子談笑……而且,出門也不戴帷帽。

  因已認出她來,便覺得失去了趣味,辛大人復拿起筷子,三口兩口將冷掉的湯麵吃了。

  夥計撤下碗筷,端上一杯溫茶。

  茶裡放了艾葉汁,有股苦澀的清香,是他慣常愛喝的味道。

  不禁又想起濟世堂,小小的兩間倒座房,收拾得整潔有序,屋裡總是一股淡淡的艾草香,有種令人心安的感覺。

  聞起來就感到親切,就如易楚腮邊兩隻小小的梨渦,很舒服。

  一杯茶飲盡,辛大人已完全安定下來,再沒有先前那種莫名的煩躁不安。

  易楚回到家時,易郎中恰好午休醒來。

  瞧見她手裡的尺頭,又看她滿臉的細汗,易郎中情知她是替自己買的料子,心下感動,溫聲將她叫到書房,遞了把折扇過去。

  易楚沒接扇子,卻掏出帕子擦了擦臉,笑盈盈地說:「爹扇吧,我不熱。」

  易郎中並不勉強,待她順過氣,倒了杯溫茶給她,「十月十八是你的生辰,別只顧著爹,抽空給自己做身鮮亮的衣裳,到時也請左鄰右舍的嬸子大娘來坐坐。」

  「算了,也不是什麼大事,不用操辦……辦一場得三五兩銀子。」易楚對及笄禮一直心有嚮往,可思及家裡的狀況,又不捨得花費太多。

  易郎中笑著搖頭,「怎麼不是大事,女兒家最重要的就是及笄。過了十五,你就該……」

  易楚心頭一顫,猜到了父親未說完的話。

  過了十五歲,就能嫁人了。

  萬晉朝的女子通常十二三歲開始說親,十四歲上差不多就能定下來。定親後,女子就很少出門,要窩在家裡繡嫁妝,等及笄禮一過就出嫁。

  有些寒門小戶不願意女兒早嫁,想留在家裡多幹兩年活,可也是提早就說定了人家。

  象易楚這般年紀尚未定下親事,已經算是晚的。

  果然,易郎中沉默會,開口道:「榮家家裡開著三間鋪子,有個秀才兒子,還有個當官的女婿,家境跟門風都是好的……榮盛雖然不像有大作為的人,可性情老實。你一向有主見,多提點著他,雖是累,可凡事能自己做主,不受氣。而且,他不是長子,繁瑣的家事落不到你頭上……再一層,他與我總算有師徒的名分,不會苛責你。唯一不妥當的是,榮盛的身子弱了些,經不得勞苦……」

  若不是榮盛身子不好,榮家也不會求娶易家的女兒。

  他們是為了有個懂醫的兒媳婦來照顧兒子。

  而易家……易楚明白,父親替她選這麼一門親事,並非只為了將來易家有後,也是深思熟慮為自己思量過,何況榮盛並非有惡疾,只是身體虛弱,榮家不愁吃穿,總會養著他,遂低頭輕聲道:「爹做主便是。」說著,臉上已露出緋紅的羞色。

  易郎中見狀笑了笑,「既如此,我找個日子讓榮家來提親……回頭你問問隔壁吳嬸子嫁妝都要準備什麼東西,早早打算起來。你是我的女兒,嫁妝可不能太寒酸。」邊說邊從書桌最底下的抽屜掏出一隻匣子,打開鎖匙,裡面是個紅綢包,再打開,卻是支人參。

  人參約尺許,須長而韌,毛根肩頭的橫紋密且深,看上去很有些年頭。

  易郎中將紅綢包遞給易楚,「這還是當年你祖父親手挖的參,到現在只剩下這一支,約莫能值百兩銀子,你到正陽門回春堂賣了,去銀樓打套合適的頭面,餘下的都添置成物品給你當嫁妝。」

  「我不要,」易楚忙推辭,「這是救人的東西,還是爹收著……再說,還有阿齊,留給她吧。」

  易郎中臉色沉了沉,將人參仍包好放到匣子裡,連同鑰匙一併塞進易楚手裡,「給你的就是給你的,阿齊還小,等把你的事辦完了再說。」

  易楚見父親神情嚴峻,不敢再推拒,只好收下,卻並不打算賣掉。在她看來,這支有年頭的老參比起衣物首飾,顯然更珍貴。

  從書房出來,易楚不經意地朝醫館瞥了一眼,透過洞開的窗戶,看到榮盛正站在藥櫃前整理藥草。

  許是感受到她的目光,榮盛抬頭看過來,對上易楚的視線,又連忙避開。可瞬時變紅的耳根卻清楚地落在易楚眼底。

  易楚的臉也是熱辣地燙。

  想必,他也知道兩人要定親的事了。這樣相處還真是尷尬,看來以後要少到醫館去,免得被人說閒話。

  易楚回到東廂房,尋了個穩妥的地方將匣子藏好,又將才買的尺頭平鋪在長案上,拿著剪刀按易郎中的尺寸裁好。

  剛直起身,就聽院子裡傳來嬌滴滴的聲音,「榮盛哥,過來搭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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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姐妹

  易楚忍不住探身從窗口向外看,瞧見易齊裊裊婷婷地站在西廂門口,身上穿件淺粉色的半臂,是去年秋天裁的,現在已有點瘦小,袖子也短,露出一小截白嫩的手臂,腕間鬆鬆地套了只銀鐲。

  「榮盛哥,我做了一上午針線胳膊酸得不行,木盆竟是端不動了。」易齊氣惱地甩著胳膊。她剛洗過頭,髮梢還帶著水珠,因晃動,水珠一滴滴落在半臂上,洇濕的布料緊貼在身上,使得她的腰身越發纖細,而胸前卻格外高聳了些。

  榮盛聞言知雅,忙將她腳前木盆裡的水端到牆角的暗溝處倒掉。

  易齊連聲道謝,又指使他將木盆倒滿水,仍在太陽底下曬著。

  夏天天熱,很多人家都是在院子曬上一大盆水,留著洗頭或者擦身,易家也是如此。

  這種事,易齊以往也沒少指使榮盛,易楚並沒覺得什麼。可現在,不知是因為要定親的緣故還是猛然發現易齊長大了,再看到這種場景,感覺竟然有些礙眼。像是心裡橫著一根刺,拔不出揮不斷。

  索性眼不見為淨,回身尋了針線開始縫衣服。

  門卻是忽地開了,易齊頂著滿頭濕髮進來,大剌剌地在繡墩上坐下,笑著問:「又是爹的衣服?」

  易楚心不在焉地答:「昨兒那件穿得久了,布料已不行了,這次上山又被樹枝掛了兩條口子,補都沒法補。」抬起頭,瞧了眼易齊,終是沒嚥下心底的氣,「洗了頭也不擦乾,這麼披散著像什麼?」

  易齊不以為然,「反正也沒外人看見。」眼巴巴地湊上前,低聲道,「姐,你真打算嫁給榮盛?」

  易楚羞惱,「什麼叫我打算?婚姻大事自然是爹做主。」

  「不過是問問,惱什麼?」易齊嘟噥句,又撅著嘴,「我可覺得榮盛不是什麼好人。你瞧瞧,明知道缸裡水不多,也不說去挑一擔來,半點眼色都沒有。」那份不滿卻是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一副坦蕩無懼的樣子。

  易楚暗想,許是自己多心,榮盛在自家出入這些年,易齊不將他當外人也是有的。遂笑道:「榮盛哥身子弱,在自個家都沒有幹過這種活,何況是在咱們家。大不了,咱也不自己擔水就是。」

  「要去你去,反正我是不去的。」易齊立即聲明,「人家說,挑重東西會壓得不長個頭兒。」

  「我去就我去,大不了多跑幾趟。」易楚話裡沒好氣。她情知易齊犯懶,也嫌擔水丟人,可她說的也沒錯,她比自己小將近兩歲,身子骨還是太嫩了點。

  易齊嬌憨地笑笑,扯過床上的衣料,「姐,你說爹的衣服要不要鑲邊,寶藍色跟月白色最配,不如鑲一道月白色的邊,不用太寬,兩分就行。然後在袍襟繡上幾道湖綠色的水草紋,準保既雅致又大方。」

  易楚的針線活算不上出色,但她性子好坐得住,針腳細密勻稱,而易齊在女紅上卻很有靈性,不管是做衣物還是繡花,往往會讓人眼前一亮。

  聽了此話,易楚想像一下也覺得不錯,就是還得多費好幾日工夫。

  易齊便道:「要麼我來縫,姐多給我做點好吃的就行。」

  易楚伸手戳她的腦門,「給爹做衣服還提條件,做不好不給你飯吃才是。」

  易齊故作委屈,「姐欺負人,我告訴爹。」趁易楚不注意卻撲上來撓她癢癢,兩人瘋倒在一處。

  離得近了,易楚看清易齊的眉,竟是用黛筆描過。

  她才洗過頭,臉上脂粉未施,為何獨獨畫了眉,想來是清晨起床畫的,沒想到這眉黛不錯,遇到水也不化。

  易齊見她注意自己的眉,目光閃了閃,笑著解釋,「昨兒陪胡玫去買妝粉,她送我一盒螺子黛,顏色是不是很正?要是你想要我分給你一半。」

  胡玫是胡二的妹妹,是胡家唯一的女兒,在家裡頗受寵。胡家雖是屠戶出身,開間生肉鋪子,家底倒不少,所以胡玫平常出手挺大方。

  只是,別人再富裕,也不能隨便佔別人便宜。

  易楚方要開口,易齊已嬌聲認錯:「我知道自己錯了,可眉黛已經用了,退回去多不好,以後我再不會收她的東西。」

  易楚瞪她眼,打開妝匣取了支自己做的絹花,「你把這個給她作為回禮,也算禮尚往來。」

  易齊笑著推辭,「謝謝姐,我那裡也有,挑一支給她就是。」

  兩人又說會話,眼看著太陽慢慢往西邊移去,易楚吩咐易齊去洗菜,自己挑著水桶去擔水。

  杏花胡同西側有座水井,離易家不算遠,平常都是易郎中去擔水,但因昨日易郎中上山採藥,回來又忙著開方子熬藥沒工夫擔水,所以水缸就見了底。

  水桶是實心楠木的,份量不輕,易楚估摸著自己的力氣,擔整桶水是不可能的,便打了半桶。

  正要往回走,聽到身後有人喚道:「易家妹妹,別急著走。」

  那人聲音極大,易楚想要裝作聽不見都不可能,只好停下步子,轉身問道:「什麼事?」

  胡二甩著膀子晃晃悠悠地過來,不等靠近,一股豬肉獨有的腥氣撲面而來。

  易楚屏住氣息。

  胡二站定,咧開嘴,粗聲大氣地說:「妹妹花兒一般的人物,哪能幹這粗重活,我來。」

  易楚躲他都來不及,哪敢讓他幫忙,連聲道:「不勞您,我自己能行。」

  胡二不容她拒絕,大手一伸抓住扁擔連帶著易楚就往懷裡扯。

  易楚腳下趔趄,差點倒在他身上,急忙鬆開手。

  胡二瞅了眼水桶,「呵呵」笑道:「妹妹擔這點水,幾時才能挑滿水缸?」三步兩步走回井邊,打了滿滿兩桶水,毫不費力地擔上肩頭,揚揚下巴,「走吧。」

  易楚暗暗叫苦,無奈地挪著細碎的步子跟在後面。

  胡二大步走了兩步,發現易楚沒跟上,停下等了會,開口問道:「我妹子臉上長了許多紅包,不知道有沒有法子治?」

  「這個……不好說,得看過才行。是什麼樣的包?」易楚見他果真有事,暗鬆一口氣。

  胡二為難道:「我說不清,反正紅通通一片,她躲在家裡好幾天沒敢出門就怕人笑話。易郎中夜裡出診嗎,要不,等黑天讓她去醫館看看?」

  好幾天沒出門?

  易楚一下子想到易齊那盒螺子黛,心頭突突地跳,深吸口氣,試探著問:「阿齊昨兒不是去找阿玫了?怎麼沒聽她提過這事。」

  「沒有,昨天沒見到二妹妹,二妹妹最近在忙什麼,我有日子沒見到她……」

  易楚根本沒聽到他的話,滿腦子儘是易齊。

  這麼說,那匹海天霞色的絹紗也不是胡二送的。

  那麼又是哪兒來的?

  易齊倒是聰明,螺子黛是小物件,不顯山不露水,她便隱藏不提。而絹紗要做成衣衫,怎麼也不可能藏得住,而且胡玫自己都沒有絹紗衣裙,更不可能送給她,所以她就說是胡二送的。

  今天被自己無意中發現螺子黛,她不得已撒謊說胡玫送的。

  這東西定然是來路不正,要不她為何連番幾次地欺瞞自己?

  易楚步子邁得飛快,恨不能立馬回家揪著易齊問個清楚明白。

  剛進門,瞧見易郎中站在院子當中,易齊拿著布料在他身上比劃,嬌憨地問他喜歡翠竹還是墨菊。易郎中溫和地笑,氣氛和煦融洽。

  易楚不願破壞這溫馨的氣氛。何況,以易齊的倔脾氣,她若有心隱瞞,又怎會輕易開口。到最後,可能又如前兩日的爭執那般,姐妹失和。父親見狀,肯定會傷心。

  倒不如暗中留心,或許能尋出點蛛絲馬跡。

  可連續半個多月,易齊都老實地在家做針線,只去過胡家一次,給胡玫送熬製好的藥膏,不過片刻也就回了。

  胡二倒是勤快,連著三天大清早就來幫著易家挑水,街坊鄰居瞧在眼裡,再看易家姐妹便帶了些不同的意味。

  易楚還好,已知自己要嫁給榮盛。易齊卻是心驚膽顫,有口難言。

  易郎中倒是不急不躁,第四天提前起來一刻鐘,先將水缸挑滿了。胡二無功而返,便斷了挑水大念頭,卻送了半條豬腿,說是感謝易郎中給他祖母治病。

  易郎中推辭不過,笑呵呵地收了,卻加了好幾味藥材,燉到爛熟,吩咐榮盛送去給胡祖母補身子。如此幾番,鄰居都明白了易家的態度,胡二也慢慢消停了。

  易齊雙手合十,面向西天作揖,「菩薩保佑!」

  易楚笑道:「早就讓你別招惹胡二……爹心裡有計較,不會跟那樣的人家結親。」

  「這可難說,」易齊飛快嘟噥一句,湊到易楚耳邊小聲道,「除了聘禮外,胡家願意單獨拿出二百兩銀子,讓爹潛心舉業,興許能考個進士,謀得一官半職,日後再娶房繼室,生個兒子。」

  易楚愕然,「你怎麼知道的?」

  「榮盛跟爹說話,我聽到的,後來問榮盛,他也沒否認。」易齊目光爍爍地望著易楚,「沒想到,爹竟然拒絕了……爹也是在乎我的。」越到後來,聲音壓得越低,就像是呢喃而出。

  易楚正沉浸在這驚人的消息中,並沒有留意後半句話。

  俗話說「秀才行醫,如菜作齏」,習儒者大多在舉業之餘讀點方書,所以不少秀才因為生計或者身體原因,再或者中舉無望而轉為學醫。

  易郎中之前考過秀才,因易楚出生時妻子身體受損,為了生計他便放棄科舉,承繼起祖業接手了醫館。十幾年過去,易郎中絕口不提科考之事,可既然進學過,就說明他內心還是希望能夠取得功名光宗耀祖。

  即便不科考,用這二百兩銀子完全可以體體面面地將兩個女兒嫁出去,還可以定上一門極好的親事。

  吳大嬸長子娶妻時,置辦聘禮花了八兩銀子,女兒出嫁時,男方送的聘禮是十兩銀子。而胡家一出手就是二百兩,還不包括在聘禮內,就是說女方不必陪送等量的嫁妝,易家也不會因此臉面上不好看。

  要拒絕這樣一門親事確實不容易。

  易楚想到這點,歎口氣,「其實,爹確實應該續娶一房,過兩年,你我都出嫁了,留他一人,豈不孤單?」

  易齊垂眸,貝齒緊緊地咬住了下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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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意外

      進了七月,天越發熱得狠,往醫館裡求醫的人也格外多。

      榮盛本就苦夏,加上醫館勞累,身子有些受不住,被榮嬸子留在家中休養。易楚便頂上他的缺,每天幫忙抓藥收診金。

      這日,易郎中一早掛了牌子出診,易楚難得空閒下來。因見四物丸所剩無幾,就配好藥材準備搓些藥丸備用。

      三伏天守著爐火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煎藥,火候急或者慢,煎到七分還是八分都有定數,稍有差池,或者藥味不出,或者藥性不存,服用之後自然效果不好。

      終於熄了爐火,易楚滿頭大汗地站起來,轉身間,發現黑檀木的台面前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約莫二十出頭,穿著鴉青色長袍,腰間束玉帶,烏黑的頭髮高高束起,插著根青色玉簪。分明是極尋常的打扮,可因著那雙冷似寒星的雙目,以及緊抿著的剛硬唇角,易楚真切地感覺到一股莫可言說的壓迫感撲面而來。

      也不知他是何時來的,等了多久。

      易楚仰頭,緩緩綻出一個溫柔的笑容,「公子是看病還是抓藥,若是看病,我爹出診了,望西走三刻鐘左右有家厚德堂……」

      「有四物丸嗎?」青衣人打斷她的話。

      「有,不過……」易楚尚未說完,就見門外匆匆衝進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卻是前邊胡同雜貨鋪的顧瑤。

      「阿楚,易郎中在嗎?」因跑得急,顧瑤的氣息有些不穩,「去看看我娘吧。」

      「我爹一早出診了,顧大嬸怎麼了?」

      「暈倒了,」顧瑤呼哧呼哧地喘氣,「我爹跟前街茶葉鋪的李掌櫃約好今天一道去杭州,天剛亮我爹就走了,誰知李掌櫃來說在城門口等了半天沒看到我爹,問我爹怎麼回事,為什麼不去了。我娘當時就急了,讓我大弟跟李掌櫃沿街尋我爹,自己站在院子裡,一頭載到了。」

      顧家家境不好,大兒子有點癡呆,已經二十了還沒娶親,顧瑤行二,底下還有兩個年幼的弟弟,一家大小全指望顧老爹經營的雜貨鋪。

      顧老爹老早就說要到杭州進點新貨來賣,上個月還來借了五兩銀子。

      倘若顧老爹出事,顧家的生計可就更難了。

      也難怪顧嬸會受不住。

      易楚麻利地取出盛四物丸的瓷瓶,將藥丸倒在紙上,一邊問道:「李掌櫃什麼時候來的?」

      「就是剛才,我和娘在家洗衣服,聽到李掌櫃在外面叫『顧嫂子開門,顧嫂子開門』,門拍得山響,嚇得我踢翻了一盆水……」

      易楚蹙眉,突然想到了什麼,著急地說:「定是李掌櫃謀財害命,你快回去找幾個人尋著李掌櫃送到衙門裡,記著別讓他跑了。」

      顧瑤傻傻地愣在當地。

      易楚推她一把,「快去,就算是老爹不在了,至少銀子還能追回來……我這就收拾了藥箱去你家,不用擔心你娘。」

      顧瑤如夢方醒,提著裙角大步往外跑。

      易楚歉然地看著青衣人:「四物丸只有兩粒了,再多的話,一時半刻做不好。」伸手指指才熬好的藥膏,又道,「你若要就拿走,不收你的錢,厚德堂也有四物丸,你去那裡買,實在對不住了。」說罷,拎起藥箱,沖家裡嚷了句,「阿齊,我出去一下,你看著門。」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顧嬸果然是急火攻心才暈倒的,好在她的身子一向健壯,又被小兒子推來搡去,已經醒了。易楚替她把了把脈,勸慰一番,又叮囑顧瑤的小弟弟:「好生看著你娘,若是不好,就到後頭醫館喊我。」

      小孩子才七歲,乖巧地點點頭。

      回到門口,易楚驚訝地發現,青衣人竟然還在。

      站在醫館的石階上,頭微仰,不知是看門前的柳樹,還是透過枝椏眺望遙遠的天際,神情淡漠又疏離。

      鴉青色的衣衫本是普通,卻引得不少過路人紛紛側目。

      而他,仍是旁若無人地站著,就好像根本沒注意到別人的視線,亦或是,根本不在意。

      易楚想到易齊獨自在家,心頭一緊,三步並作兩步走進醫館。易齊好端端地坐在檯面後,仍是在描花樣子。

      易楚鬆口氣,悄悄地指指門外,「那人……」

      易齊撇撇嘴,低聲道:「不知道怎麼回事,我過來的時候他就站在那裡,問他話也不回答。模樣長得不錯,別是這裡有毛病。」說著指指自己的腦門。

      易楚嗔怪地瞪她一眼,就聽到身後傳來男子的聲音,「我要四物丸。」

      卻是那人進了門。

      易楚回頭笑道:「方纔公子許是沒聽清,四物丸只剩下這兩粒了,要多的話,還得等一會兒。」

      青衣人簡短地說:「我能等。」

      易楚訝然,這人也太固執了,四物丸是最尋常的藥丸,滿大街的藥店醫館都有得賣,有剛才等的工夫,他早就買到了。

      可到底不好推拒上門的買賣,易楚好脾氣地笑笑,「那請公子寬坐,我這就搓藥丸。」

      青衣人卻好似沒聽見般,板著臉佇立在台面前,一動不動。

      愛坐不坐,隨便!

      易楚再不理會他,淨過手,往藥膏裡倒進些蜂蜜,攪勻了,倒入研好的藥粉,再攪拌。等感覺不沾手了,才將衣袖向上擼了擼,慢慢地搓丸子。搓完一粒,便放到旁邊的托盤上。

      藥膏是極深的褐色,她的手卻白皙修長,又很靈活。揪一粒劑子,在掌心一團,便是光滑滾圓的藥丸。

      一黑一白,像是美麗的風景。

      青衣人看得錯不開眼,等藥膏都搓完,才低低開口,「你怎知道李掌櫃是謀財害命?」

      易楚直起身,笑著問道:「公子若是約了人久候不至,公子去尋他,是會喊他的名字還是家裡人的名字?」

      青衣人心裡極快,易楚剛說完,他便露出恍然之色。

      通常去找顧老爹的人會說,「顧大哥開門」,而李掌櫃拍門時卻喊得是「顧大嫂開門」,很顯然他知道顧老爹不在家。

      顧老爹要去杭州進貨,身上必定帶著不少銀兩。李掌櫃極有可能見錢眼開殺死顧老爹,將他的屍身藏起,又裝模作樣地去顧家尋人。

      青衣人很著意地看了易楚兩眼,說了聲,「原來如此。」

      易楚笑笑,「這本就沒什麼,公子只是一時沒想到罷了。」邊說邊將晾好的藥丸用紙包起來,「四物丸是養氣活血的,夏天燥熱,一日吃一粒即可,不可貪多……」

      「我知道。」青衣人抓過紙包,扔下一把銅錢揚長而去。

      易楚姐妹倆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搖搖頭——真是莫名其妙。

      而且,甚是無禮,三番兩次打斷別人的話。

      這種人,只可以遠著他吧。

      易楚腹誹著,將檯面上散著的銅錢放到抽屜裡,又在賬本上記了賬,笑盈盈地對易齊道:「不過倒是大方,十粒藥給了十文錢。」

      「那也不算什麼,看他的打扮,也就比胡二家強不了多少。不過胡家嬸子手頭緊得很,真正是摳門,看見只蚊子都恨不得從它腿上剔下二兩肉來。」

      易楚樂不可支,「看你這張嘴,沒得這麼寒磣別人的。」

      易齊也笑,突然神情有片刻凝滯,輕輕地說:「那才算是富貴。」

      易楚順著她的視線向外望,正看到一輛四輪馬車緩緩經過,馬是棗紅色高頭大馬,車窗掛著懷素紗的窗簾,車廂四周還綴著素色獅頭繡帶,繡帶中間有個圓形標誌,隱約知道是草篆,卻瞧不清楚寫得是什麼。

      毫無疑問,不是宗室就是勳貴。

      「是威遠侯府的車。」易齊望著慢慢遠去的馬車,低低歎了句。

      易楚睃她一眼,「你倒看得仔細,連侯府的車都認識了。」

      「是胡玫告訴我的。」

      胡玫?

      她根本斗大的字認識不了一籮筐,還能分辨出草篆?何況,這種達官顯貴的馬車又不像沿街送貨的牛車,哪能輕易見到?

      易齊見易楚唇角的笑意,知她不信,解釋道:「胡玫有家遠親在威遠侯府當丫鬟,指給她看過。」

      易楚更不相信了,別人家她不清楚,榮盛家就有伺候的小丫鬟,據說整天幹不完的活,根本沒工夫出門。

      大戶人家規矩大,丫鬟更是輕易不能外出,就是外出也不可能有那個閒心跑來跟遠親談論主家的馬車。

      只是,這種無足輕重的事,完全沒有必要爭出個丁卯是非來。

      易楚便笑笑,將剩下的四物丸一粒粒裝進瓷瓶,又取過戥子秤草藥。

      這馬車還真是威遠侯府的車,裡面坐著個十七八歲的少婦。

      少婦梳圓髻,簪了支七寶珠釵,鬢邊戴著貓眼石珠花,穿著淺象牙色的素面褙子,打扮得很是素淨,可腕間一隻水頭極好的青玉手鐲卻彰顯著她非同尋常的身份。

      少婦似是有些疲憊,微闔著雙眼斜靠在車壁上養神。兩個梳著雙環髻的丫鬟也低眉順目地坐著打盹,唯獨一個四五十歲的嬤嬤唉聲歎氣地說個不停,「……四月的時候,還看到她抱著孩子到國公府賞花,轉眼就鋃鐺入獄,也不知現在是生是死,說起來也是個命苦的。當初,若不退親……」

      少婦仍是閉著眼,突然感覺馬車晃了下,就聽到嬤嬤的驚叫聲,「那不是……」

      丫鬟極快地抬起頭,嬤嬤已斂了神色,臉上一片平靜。

      少婦卻敏銳地發現嬤嬤垂著身邊的手緊緊地攥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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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雨夜

  此時,已近正午,強烈的光線毫無顧忌地照射下來,蒸起一片熱氣。行人紛紛尋了樹底陰涼處躲避,辛大人卻不慌不忙走在大街當中,彷彿根本沒感受到酷熱的難耐,手中拎著小小的藥包。

  隔著桑皮紙,藥丸獨有的帶著苦澀的香味絲絲縷縷地溢出來,心底一片清明。

  昨晚,他在白塔寺待了整夜不曾闔眼,一早下山往城裡趕,原本還有些煩亂,可走到曉望街,聞到淡淡的藥香,忍不住踏了進去,正看到那女子坐在爐火前。

  煙霧裊裊,藥香淡淡。

  她神情專注又認真,握著玉杵的手不疾不徐地攪拌著,因是低著頭,她的背彎成個美好的弧度,露出頸間一小截白淨的肌膚。

  一室的安詳靜謐,讓他紛雜不安的心驟然沉靜下來。

  他看著她搓藥丸,手指一擠一捏,掌心一開一合,便是一粒丸藥。

  不禁想起上次來拿的那瓶藥。一粒一粒,小小的,只綠豆般大,一瓶怕是有上百粒。藥丸搓得那樣小,許是怕嬰孩不好吞嚥。也不知,費了多少時辰才做完?

  這樣細緻的心思,應該也是出自她的手。

  而且還很聰明。

  將嬰孩藏在裙子底下,又從稱呼上看出不尋常來……看打扮,應該還不曾及笄,年紀這麼小。

  他的眼前浮現出易楚帶著溫柔笑意的面容,好看的杏仁眼彎成月牙,腮邊的梨渦時深時淺,唇角總是不經意地翹著。

  長相算是漂亮,雖然不如妹妹穠艷,但看起來更順眼。

  辛大人啞然失笑,家仇未報,自己竟然有還閒心評論女子的長相。

  歎口氣,加快了步伐。

  ******

  天氣雖熱,可詔獄仍是一如既往地陰風陣陣,陰寒逼人。

  沉重的木門,深幽的長廊,隔絕了外面的酷暑,也將犯人的慘叫聲攔擋在屋內。

  不大的審訊室架著炭火,炭火上烙鐵燒得正紅,被五花大綁捆在柱子上的是個半大的少年,像是已經受過一輪審訊,早已昏死過去,赤~裸的胸膛上滿是傷痕。血腥味混雜著燙熟的肉味,噁心得令人想吐。

  事實上,被捆在角落裡的幾個男子中,已經有人吐了,不但吐,而且尿了。

  尿騷味使得氣味更難聞了幾分。

  辛大人身著玄色衣衫,神情淡然,「還是不說?」

  趙鏡破口大罵,「你這個龜孫子連面不敢露,盡對付無辜之人,有什麼本事,沖老夫來。」

  辛大人輕蔑地笑笑,視線投向身下一片尿濕的男子,「這次換他吧。」

  男子身子抖的如篩糠般,立時癱軟在地,跪爬著沖趙鏡淒喊,「祖父救我,祖父!」

  趙鏡怒斥:「閉嘴,趙家沒你這樣的孬種。」

  男子喊得越發淒厲。

  辛大人使個眼色,衛士取來條麻袋,當頭將男子罩上,又上來兩人舉著手臂粗的軍杖一五一十地開打。開始尚聞男子哭喊嚎叫之聲,後來漸漸聲弱,直至無聲。

  接著又有兩人抬來一塊木板。木板長三尺寬五尺,上面釘著數百隻寸許長的鐵釘。釘頭朝上,發出幽幽黑光。

  麻袋被高高地拋向空中,又落在釘板上。麻袋裡傳出慘絕人寰的叫聲,有鮮血順著麻袋孔汩汩流出,瞬間染紅了木板。

  趙鏡淒然地閉上雙目。

  錦衣衛的十八酷刑,他沒見過可也聽說過。只要進了詔獄,就沒有囫圇個出去的,全都得扒上幾層皮。抄家那天,他一咬牙,親手殺了年幼的趙五、趙六,正要殺趙七,錦衣衛闖進花廳,護院余鵬趁亂奪過趙七逃了出去。

  錦衣衛辦案向來不失手。

  果不其然,不過半個時辰,余鵬的屍體以及包著趙七的藍布包裹就擺在了趙家花廳。

  依著他的罪行,無論招還是不招,都免不了抄家滅門的結局。可眼下,他還有個孫子趙三在外面。

  貴人答應過,只要他嘴緊,就能護住趙三,給趙家留條血脈。

  所以,他無論如何不能把貴人招供出去。

  只是,他身邊的人卻越來越少,抓進來十幾個兒孫,剩下的只有五個。其餘的,都是眼睜睜地在他面前死去。

  這就是辛大人的計謀,不對他用刑,卻讓他親眼看著兒孫受著慘無人道的折磨。

  早知道,他絕不會答應貴人行那陰險之事,可現在後悔也晚了,只能硬撐著……

  沉重的木門再一次被打開,辛大人面沉如水地走出詔獄。

  進去時,尚是艷陽高照,此刻卻是雲暗光陰,不知不覺中已在裡面待了兩天兩夜。

  長生猜度著問:「大人,看來只能著落在趙三身上了,也不知章兆那邊有沒有消息?」

  辛大人緩慢地搖了搖頭。

  章兆便是奉命找尋趙三下落之人。

  趙三在西郊的洛雲書院讀書。

  那夜,錦衣衛兵分兩路,辛大人帶一路去趙府,章兆帶另一路去書院。卻不想,撲了個空,趙三在一刻鐘前消失了,消失得悄無聲息。

  很顯然,被人鑽了空子。

  能夠看破錦衣衛行動的,也只是那麼寥寥幾位。

  明知道是誰動了手腳,苦於沒有證據,不但沒法上門討人,便是暗中探查也得小心翼翼。

  辛大人悵然望天。

  天幕低垂,鉛灰色的雲彩陰沉沉地鋪著,氣壓沉悶得令人焦灼。忽然一陣狂風,吹得路旁枝搖葉亂。擺攤的商販早收拾好東西離開了,街道上稀稀落落的幾個行人,擔憂地望了望黯厚的雲層,加快了步伐。

  只行得數步,豆大的雨點辟里啪啦落下來,激得地上塵土飛揚,很快雨水積成一汪,水花此起彼伏。

  長生雙手擋在頭頂,躲進路邊屋簷下,急切地喊:「大人,雨太急,不如等過了這陣再走。」

  辛大人沐在雨霧裡,置若罔聞。

  夜幕早降,湍急的雨線遮蔽了四周景致,惟風聲雨聲不絕於耳。雨水順著面具的縫隙滑下,又消失在衣領中。

  風聲漸停,雨勢漸弱,路旁一絲亮光映入眼簾。

  是暗黃的燭光,在無盡的黑夜裡,格外的溫暖明亮。這溫暖吸引著他,緊貼著面具的潮乎乎的臉頰便格外難受。

  辛大人靜默片刻,翻身下馬,將面具塞進懷裡,走近那光亮之地。

  燭光下,易郎中眉頭微蹙,聚精會神地翻看醫書,易楚在稍遠處縫補衣衫。

  蠟燭貴,本不是他們這種人家用得起的,但是油燈光太暗,書看久了眼睛容易疲勞。易楚在這方面從不吝嗇,特地買了蠟燭供父親使用。而她在一旁陪著父親幫忙端茶倒水,又能就著燭光做點針線活。

  易齊晚上也做女紅,但她嫌醫館藥味重,除非不得已,極少到醫館來。易楚早知易齊的性子,卻是拿她沒辦法。

  剛補好手中衣衫,見燭火跳了跳,接著大門被推開。易楚猛回頭,看到一道黑色的身影濕漉漉地站在門前,不但是衣襟,就連髮梢也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看上去很是狼狽。

  易郎中掩上手裡的書,吩咐道:「阿楚,取帕子來,再煎碗薑湯。」

  易楚不敢耽擱,極快地取來棉帕,未等靠近,便聞到一股極淺極淡的艾草香,腳步不由頓了頓。

  因著風雨,蚊子也不見了蹤跡,醫館內並未點艾草,到底是哪裡來的艾香?

  那人擰乾衣襟上的雨水,抬頭接過帕子,「多謝!」

  看清他的面容,易楚一愣,這分明就是前兩天買四物丸,出手闊綽但極為無禮的那人。難不成,先前的十粒藥丸已用完了?

  男子回視過來,易楚轉身去廚房取了塊生薑切成絲,想了想,復回醫館捅開煎藥的爐子生了火。

  易郎中正給那人把脈,「……底子不錯,但是多年前虧損嚴重,沒好好將養,氣血稍嫌不足,卻無大礙。」

  那人頜首,「先生好脈息。」

  易郎中溫和一笑,提筆「唰唰」開方子,「四物湯能養血疏肝,是對症之藥,不過看你脈相,近些日子多了五臟煩熱睡臥不寧之症,不如服用聖愈湯更好……你可拿了方子去別處抓藥,本店也有現成的藥丸。」

  那人低聲道:「一客不煩二主,就取些藥丸。」

  四物丸是當歸、川穹、白芍以及熟地黃熬製而成,聖愈丸則多加了黃芪、人參兩味藥。

  顯然那人應是氣血不足,可看週身的氣度卻是不像。

  易楚側耳聽著,目光不經意地朝那人望去。那人卻也轉過頭來,一雙眼眸幽黑深亮,四目相接,又極快地各自收回。

  水咕嚕嚕地冒著泡,濃郁的姜味瀰漫開來,易楚放進一勺紅糖,用羹匙攪拌片刻,倒進碗裡,小心地用帕子墊著。

  「多謝!」那人接過去。

  水是剛沸開的,碗很燙,可他卻毫不在意,就那麼端在手裡,另一手捏著羹匙慢慢地攪動著。羹匙碰到碗邊,發出細碎的碰瓷聲,使得屋子更添了幾分靜謐。

  不過攪了幾下,他就掂起羹匙一口一口地喝,舉止很斯文,甚至還有些優雅。

  應該是好人家的公子,受過極好的教育。可為何說話很無禮,總愛打斷別人。

  呃,今晚倒是有禮貌,幾次三番道謝。

  易楚腹誹,眼角瞥見父親將找出的聖愈丸用桑皮紙包好了,尋了塊油紙,多加了層。

  易郎中將紙包交給他,細心地叮囑:「雖是夏日,雨水總是陰寒之物,回去後再喝碗薑湯驅驅寒氣,萬不可大意。另外,服了聖愈丸不可再用阿膠等物,阿膠活血,但易生心火,暑天大忌。」

  那人淡然拱手,「多謝!」闊步離開。

  雨不知何時停了,一彎明月清冷地掛在天際。地上的水窪折射著月光,發出銀白的光芒。有風吹來,光芒便碎成一塊塊。

  辛大人戴上面具,回身望了眼醫館,嘴裡打個忽哨。少頃,白馬自暗影裡出來,親熱地靠在辛大人身邊,擺了擺尾巴。

  寂靜的夜裡,馬蹄聲漸行漸遠……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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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7 17:22:56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顧瑤

  燭光跳動,爆出個燈花。

  易楚拿剪刀剪了,柔聲問父親,「書中沒有診治法子?」

  易郎中搖頭,「書中只記載著能夠入藥,可解毒,治痢疾,並沒有提及危害之處。想來也是,罌粟自古罕見而且貴比黃金,怎會有人日日食用其膏汁以致於成癮而近乎癲狂?」

  「癲狂?」易楚無意識地重複一句。

  「嗯」,易郎中歎氣,「陳馳原本身強體壯,否則也不會跟了商船到暹羅,先前還三不五時托人帶銀票回來,這三五年分文未見,連身子也敗壞掉了。」

  想到陳馳時而神情委頓、涕泗交流,時而叫喊吵鬧、頓足裂衣,七尺高的男兒瘦骨嶙峋像是病夫,易郎中又重重歎了口氣。

  「那該怎麼辦?」易楚也替父親發愁。

  「前陣子發病時,家裡人還看顧著,不讓他傷到自己,這些時日,每當病發就用繩索捆了,看著可憐又可恨。」

  易楚思量片刻,開口道:「不如用些安神鎮定的藥物試試。」

  「我開了些安神丸,不過也是治標不治本。」易郎中瞧瞧更漏,催促道,「天色不早,你歇息去吧。」

  「嗯,爹也早些安歇。」想了想,又道,「明日雜貨鋪顧大叔出殯,我過去幫忙。爹若應付不來,就叫阿齊,不能由著她的性子耍懶。」

  易郎中聞言笑笑,「阿齊心不在此,且由她去。這些日子她招惹你了?你是長姐,儘管教導她。」

  易楚倒不好在父親面前說妹妹壞話,只笑道:「她沒惹我,還是跟往日一樣,幹活的時候挑三揀四。」說完,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朝父親行禮出去。

  ******

  顧家跟易家一樣,都是一進的院落,不過是顧家的倒座房改成了雜貨鋪,又因孩子多,在正房後面加蓋了三間後罩房。

  易楚去時,顧家院子裡已站了不少人。顧大嬸一家四口穿著孝衣孝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剛過辰正,顧家大哥穿著一身白布孝衣傻乎乎地在靈堂前打起白幡,大弟弟顧琛捧著靈牌緊隨其後,接著是顧大嬸顧瑤以及近支的親屬拿著哭喪棒排成兩行。

  穿著賀衣的槓頭打一聲響尺,叫道:「請起。」眾人放聲大哭,吹鼓手敲打著嗩吶、雲鑼,槓夫們將靈棺抬出靈堂,走到門口,一位老者遞過只瓷瓶,吩咐顧家大哥摔在靈前。

  一行人嚎啕大哭著趕往墳地。

  易楚算不上親戚,也不是至交,不需要跟去墳地,就留在家裡跟隔壁的吳嬸子等人準備飯食,安排席面。

  等出殯的人回來用過飯,易楚又幫著收拾碗筷,把借來的桌椅板凳杯子碟子還回去,直到酉初才算安頓下來。

  顧瑤拉著易楚,哽咽不止,「這次多虧了你,要不是你提醒,那個黑心的李掌櫃就要遠走高飛了。你不知道,衙門的人去他家時,他家婆娘把東西都收拾好了,只等天黑找個地方藏一夜,第二天出城。」邊說著,邊給她福了福。

  「我也是一下子想到了,當不得謝。」易楚忙扶起她,關切地問,「顧大叔這一去,你們有什麼打算?」

  「我爹原本帶的八十兩銀子追回來了,衙門老爺又開恩許給我們五十兩。我娘說家裡沒了主心骨,雜貨鋪指定開不成,乾脆就把貨品盤出去,也能出脫十幾兩銀子。我舅舅答應托人到城外買幾畝地,到時候有點出息供著我們嚼用,加上我跟我娘做針線也能添補一二。」顧瑤說著,從荷包裡掏出只銀錠子,「這是當初跟你家借的五兩銀,等明兒我再過去跟易大叔道謝。」

  看她神情,雖然悲傷卻不見絕望,顯然將來的生活已經仔細考慮過,便收了銀子,又問:「你不是定了十月的婚期,在家也沒多少日子了?」

  顧瑤沉默會,才道:「已經退親了,我本想守三年孝,可那家人卻讓我百日內嫁過去。你看我們家這情況,病的病,小的小,我哥就跟個孩子沒兩樣,我真走了,一家人都靠我娘,她哪能撐得住?那家人說兒子已經十七了,等不了三年,所以打算退親,等我爹過了三七就把庚帖還回來。」

  易楚黯然,再過三年,顧瑤也是十□□歲的大姑娘了。

  兩人再說一會話,易楚也便告辭了。

  第二天,顧瑤果然帶著她的大弟弟顧琛來了,還帶著一籃子針頭線腦、油鹽醬醋等物,「鋪子裡的,賣了大半,留了些自家用,易大叔別嫌禮輕。」

  如此一說,易郎中倒不好推辭,吩咐易楚收了。

  顧瑤卻又讓顧琛跪下,「先前多虧阿楚妹子,這兩天又是易大叔早晚給我娘把脈看病,都說是患難見真情,您的大恩我顧家沒齒難忘。」也隨著顧琛跪在一旁。

  「這本是我分內之事,當不得顧家侄女如此大禮。」易郎中不便攙扶,只拉著顧琛,卻讓易楚去扶顧瑤。

  顧瑤掙脫易楚的手,仰頭望著易郎中,眼眸裡珠淚盈盈,「我爹出事就是吃了不認字的虧,要不是指望李掌櫃幫忙看文書定契約,也不會跟約他一道去杭州。我有個不情之請,能否請易大叔空閒之餘教阿琛認字。也不讓大叔白教,阿琛就留在醫館,給大叔端茶倒水,掃個地跑個腿。」

  沒想到顧瑤竟有這樣的想法,易楚一愣,易齊已沉下臉,附在易楚耳邊竊竊私語:「算盤打得真精,學識文斷字不說,還想偷學爹的醫術。她爹就是想白用李掌櫃才吃了虧,她還來這一套。」

  易楚也不想收留顧琛,一是顧琛已經十歲,算是半大小子,進出總歸不方便。榮盛雖也是男子,但他來醫館時,易楚才七八歲,沒太多避諱。最重要的是易郎中本就忙碌,既要坐館還得出診,隔三差五需要上山採藥或者去別處買藥。倘若,再教導顧琛認字,恐怕連歇息的工夫都沒了。

  本能地,易楚便想替父親推辭。沒想到易郎中卻溫和地開口,「也好,如此我也能多個幫手,以後就未正來吧,這會能空閒些。」

  顧瑤大喜,拉著顧琛連磕了三個響頭才起身。又對易楚姐妹施禮,「阿楚,阿齊,我弟弟不懂事,以後麻煩你們多擔待些。」

  易楚勉強笑笑,「應該的。」易齊卻扭過頭,裝作沒聽見。

  易郎中拍拍顧琛的肩,「你先回去,等過了頭七再來。」

  等兩人告辭,易齊才轉過身,跺著腳氣急敗壞地說:「爹,您幹嘛答應她?顧琛大字不識一個,在醫館能幫什麼忙,還不是白用咱家的紙筆。爹,您不收束修可以,但筆墨銀子可不能不要。」

  易郎中樂呵呵地看了看易齊,又望向易楚,「你們只姐妹兩人,出嫁後也沒個兄弟撐腰。這樣一來,顧琛與我雖然沒有師徒名分,總有師徒情分在,以後你們需要娘家人出面,顧琛也能說得上話。」

  父親竟是為自己打算……易楚心下觸動,剛要開口,就聽易齊易齊卻快言快語地說:「爹想得也太長遠了,誰知道顧琛能不能靠得住?爹放心,以後我給姐撐腰,用不著姓顧的。」

  易楚莞爾,「你比我還小呢。」

  易齊嘴一撇,「,才小一歲,而且我可不像你那麼容易被人欺負。」話題一轉,扯住易郎中的袖子,「爹,既然顧琛來幫忙,那中元節我跟姐要去廟會玩,好不好?好不好?」

  易郎中看著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溫聲笑道:「好,多帶點錢,想買什麼就買什麼。」

  七月十五中元節,是陰間鬼魂出來放風的日子。這一天,各大寺廟都會做法事或者請高僧講經,普渡無主遊魂。而寺廟周圍會有廟會,賣些日常百貨、綾羅綢緞、筆墨紙硯等,也有風味獨特的小吃和雜耍武術,非常熱鬧。

  易齊說的廟會則是護國寺廟會。廟會從護國寺一直延伸到口袋胡同,綿亙三里長,是京都規模最大的廟會之一。

  易楚姐妹還從來沒去過廟會。

  轉眼間,中元節到了。

  易楚起了個大早,早早做好了飯,沒想到易齊也起得挺早。易郎中故作驚訝道:「咦,現在已經卯正了?怎麼天亮得這麼晚。」

  易齊羞惱道:「爹就知道打趣人,回頭爹的扇子套破了,我可不管。」

  易郎中好脾氣地笑笑,「好了,你們快些吃飯,吃完了早點出門。」

  易齊無心吃飯,三口兩口喝完粥就回屋梳妝。易楚則細嚼慢咽等到易郎中吃完,將碗筷收拾了才回房。

  等到裝扮完,易齊已經在院子裡等著了。

  她穿了用海天霞色絹紗裁成的羅裙,襴邊用了白紗,裙間也點綴著白紗,行動間如柳隨風。頭髮梳成雙環髻,簪了兩支大紅絹花。絹花做成牡丹狀,用金線密密地鑲了邊,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反觀易楚,穿著淡綠色繡粉色纏枝梅的半臂,月白色挑線裙子,也是雙環髻,卻插了對丁香簪頭的銀簪,耳朵上綴著小小的銀質耳釘,清清爽爽,像是凌晨初綻的玉簪花。

  見易楚出來,易齊臉上漾起嬌媚的笑容,輕快地迎上前。

  她靠近的瞬間,易楚敏銳地聞到了一股香氣,香氣綿長亙柔、芬芳怡人,遠非易齊平常所用的胭脂可比。

  細細看上去,她眉間描了螺子黛,面上涂著茉莉粉,腮旁淡淡地掃了層胭脂。易齊平常就愛顏色鮮亮的衣衫,此時更是穠艷奪目,就像盛開的牡丹花。

  這樣的易齊讓她感覺有點陌生。

  易齊輕輕拉起易楚的手,「姐,快走吧,胡玫許是等急了。」

  易楚微笑著點點頭。

  胡玫正等在杏花胡同口。

  她今天也特意裝扮了,穿淡粉色薔薇褙子,鵝黃色的羅裙,臉上不知是敷了粉還是因為閉門不出的關係,臉色白皙了許多,很是俏麗。

  易楚正要上前招呼,眼角瞥見牆角穿著嶄新裋褐的胡二,臉色突變。

  胡玫急忙解釋,「我沒讓二哥來,可他非得跟著,說廟會上人多,咱們三個女孩子,要是被衝撞了就不好了……要是你們不樂意,我就讓他回去。」

  易楚轉念一想,胡二說得也有道理,人多的地方,有個男子在旁邊更安全些,便欠身朝胡二施了個禮,「勞煩二哥。」

  胡二正望著易齊錯不開眼,根本沒聽到易楚的話,被胡玫一扯,猛地漲紅了臉,「嘿嘿」笑了聲,不知該回答什麼。

  易楚見狀,悄悄將易齊拉到自己左手側,離胡二格外遠了些。

  易齊卻渾然不覺,只顧著四處張望,似乎在尋找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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