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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側側輕寒]簪中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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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火影鳴人 於 2016-12-23 23:02 編輯

【書名】:簪中錄

【作者】:側側輕寒

【內容簡介】:

  苦情文藝版

  一夜之間,她從天堂跌落地獄,

  從名滿天下的才女變為毒殺全家的通緝犯。

  朝堂之上,他貴為皇子,卻身受詛咒,

  周邊時刻埋伏巨大謎團,死亡縈繞不褪。

  他成了她的主人,兩人抽絲剝繭,探尋謎底,

  真相就在眼前,但又難以觸摸……

  …………………

  熱血二貨版

  落毛的鳳凰不如雞,黃梓瑕覺得現在自己連雞都不如,簡直混成了打不死的蟑螂。

  主人是毒舌腹黑男,

  同事是變態熱血男,

  未婚夫是抖M悶騷男,

  自己則是殺了全家至親證據確鑿四海通緝的末等宦官……

  不過就算是蟑螂,也要堅強地做一隻有才情有智慧的蟑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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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1 18:16:42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一簪 春燈暗

第1章 一惡名昭彰(一)

    暗夜中,忽然有暴雨傾瀉而下,遠遠近近的山巒峰林,長長短短的江河峽谷,全都在突然而至的暴雨中失去了輪廓,消漸為無形。

    前方的路愈見模糊。長安城外沿著山道滿栽的丁香花,也被傾瀉的暴雨打得零落不堪,一團團錦繡般的花朵折損在急雨中,墮落污泥道,夜深無人見。

    黃梓瑕在山道的暗夜中跋涉,握在手中的天青色油紙傘在暴風驟雨中折了兩條傘骨,雨點透過破損的傘面,直直砸在面頰上,冰冷如刀。

    她只抬眼看了一看,便毫不遲疑地將傘丟棄在路上,就這樣在暴雨中往前行走。雨點砸在身上,格外沉冷,暗夜中天光暗淡,只有偶爾雨點的微光,映照出前面依稀的景物,整個天地模糊一片。

    山道拐彎處,是一個小亭子。本朝設十里一長亭,五里一短亭,是路人歇息處。在這樣的暗夜風雨中,有三四個人正在亭中,或倚或坐,正在談天。長安城例行宵禁,每日早上五更三點才開城門,現在時辰尚早,想必是正在此處等著城門開啟的人。

    黃梓瑕踩著泥水過去。她穿著一身最普通的男式藍衣短衫,裡面幾個人都轉過頭,見是個纖弱少年模樣,其中一個老者便向她招呼:“少年人,你也是要趕早進城的?全身都淋濕了,可憐見的,烤烤火吧。”

    黃梓瑕看著他火光下溫厚的笑容,拉緊濕透的衣襟,謝了一聲坐到火邊,離他兩尺之遠,默默幫著加火添柴。

    見她只撥著火不說話,幾人也便回頭各自聊天,說到大江南北千奇百怪的事情,眾人更是口沫橫飛,彷彿自己就在當場親眼目睹似的。

    “說到這個奇事啊,最近京中那個奇案,你們可聽說過?”

    “老丈說的可是被稱之為'四方案'的那一個案子?”立即有人接口道,“三月之內連死三個人,而且還是京城各自居住在城南、西、北三處毫無瓜葛的人,又留下'樂'、'我'、'淨'三個血字,真是詭異莫測,恐怖異常啊!”

    “是啊,現在看來,下一樁血案定是要出在城東了,所以現在城東各坊人心惶惶,據說能走的人都已經走了,城東幾近十室九空。”

    黃梓瑕一雙白淨的手握著柴枝,緩緩地剝著火苗,聽著輕微的“蓽撥”聲,面上平靜無波。

    “如今天下不安,各州府都在動盪,不止京城,最近蜀中也出了樁滅門血案,不知大家可曾聽聞?”其中一個中年人,顯然是個遊方的說書人,手裡還習慣性握著塊醒木,談興頗佳,“滅門血案聽說得多了吧?可這樁案子,是蜀中使君黃敏家的滅門慘案! ”

    黃敏。

    這個名字陡然入耳,黃梓瑕一直沉靜撥火的手下意識地一顫,一點火星濺上她的手背,突如其來的劇痛。

    幸好眾人都在驚訝嘩然,根本沒人注意她,只藉著這個由頭,大家七嘴八舌在議論:“黃敏不就是當初在京中任刑部侍郎,幾年來破了好幾樁奇案,頗有官聲的那位大人嗎?”

    “這個我倒也有聽說!據說這倒也不全是黃敏一人之力,他有一兒一女,兒子黃彥也就罷了,那個女兒卻是稀世奇才,據說當年黃敏擔任刑部侍郎時,許多疑案就是她替父親點破的,當時她也不過十四五歲。當今皇上曾親口嘉許,說她若是男子,定是宰執之才啊!”

    “呵呵,宰執之才?”那說書人冷笑道,“各位可曾聽過傳聞,據說黃敏那個女兒生下來就是滿室血光,看見的人都說是白虎星降世,要吃盡全家親人!如今果然一語成讖,這黃家滅門血案,就是黃家女兒親手所為!”

    黃梓瑕忘卻了手背上那一點劇痛,她怔怔地看著面前跳動的火光。火舌吞吞吐吐,舔舐著黑暗,然而再暈紅的火光,也無法掩蓋她蒼白的面容。

    周圍人面面相覷,而那位老者更是不敢置信:“你說,是黃家女兒,滅了自家滿門?”

    “正是!”

    這一句斷喝,毫無猶疑,斬釘截鐵。

    “簡直是荒謬,世上哪有女兒行凶殺盡親人的事情?”

    “此事千真萬確,朝廷已經下了海捕文書,黃家女如今潛逃離蜀,若被抓住了,就是千刀萬剮,死無葬身之地!”

    “若真如此,實在是滅絕人性,天良喪盡!”

    又是那個老者問:“如此世間慘劇,不知可有什麼緣由?”

    “女人家眼皮子淺,又為了什麼?當然是為了一個'情'字。”那說書人眉飛色舞,又繪聲繪色地講述道,“據說,她自小許了夫家,但長大後卻另有心儀之人。所以就在祖母與叔父過來商議她婚事時,她在席間親手端上了一盞羊蹄羹。黃敏大人、黃夫人楊氏、公子黃彥、乃至她的祖母和叔父全都中毒身亡,唯有她一人逃走,不知去向。衙門在她的房中搜出了砒霜藥封,又查知她數日前在藥店買了砒霜,白紙黑字記錄在檔。原來是她心有所屬,父母卻逼迫她嫁給別人,於是她憤恨之下,毒殺了全家,並邀約情郎共私奔!”

    亭中眾人聽著這件人倫慘案,驚懼之下嘖嘖稱奇。又有人問:“這惡毒女子,怎麼又逃掉了?”

    “她毒殺了父母家人,情知事發,所以連夜約情郎私奔。然而對方卻痛恨此等狼心狗肺的女子,便將她的情信上呈官府,帶人前往約會地點捉拿這惡毒女人。結果不知怎麼被那惡女察覺有異,竟逃走了!如今正被官府下了海捕文書,所有州府城門口全貼了通緝告示,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我倒要看看這狠毒女子什麼時候落網,受那千刀萬剮之罪!”

    說的人津津樂道,聽的人義憤填膺,一時間整個短亭內居然有了一種同仇敵愾的氣氛。

    黃梓瑕抱膝聽著,在眾人的唾罵聲中,忽然覺得困極累極。她將自己的臉貼在雙膝上,雙眼茫然盯著那團暗淡跳動的火,身上的衣服半乾半濕,在這樣的春夜,寒氣像無形的針一樣刺著肌膚,半醒半寐。

    天色尚早,城門未開,周圍人的話題又轉到最近京城的奇聞異事上。諸如如皇上又新建了一座離宮,趙太妃親自替三清殿縫製帷幔,還有京城多少閨秀意欲嫁給夔王等等,不一而足。

    “話說回來,這位夔王,近日是不是要回京了?”

    “正是啊,皇上喜好遊宴,新建成離宮當然要熱鬧一番,而宮裡的聚會,若是沒有夔王出席,又怎麼算得上聚會呢?”

    “這位夔王真是皇室中第一出色人物,先皇也是對他寵愛有加,難怪岐樂郡主拼命要嫁給夔王,幾次三番用盡手段,成為京城笑柄啊。”

    “益王爺就留下這麼一個女兒,估計要是泉下有知,肯定會被她氣活吧……”

    說到皇家之事,眾人自然都是一副津津樂道模樣,唯有黃梓瑕卻毫不關注,只閉目養神,側耳傾聽外面動靜。

    雨已經停了,在緩緩亮起的天色中,有輕微的馬蹄聲隱約傳來,細若不聞。

    黃梓瑕立即睜開了眼,拋下那幾個正在口沫橫飛的人,快步走出了短亭。

    在熹微的晨光中,旭日的光芒正浮出天際。蜿蜒的山道上過來的是一隊次序井然的衛隊,明明他們身上還帶著雨點,卻個個整肅警敏,一看便知訓練有素。

    在隊伍的中間,是兩匹通體無瑕的黑馬,拖著一輛馬車緩緩行來。馬車上繪著團龍與翔鸞,金漆雕飾,飾以硨磲和青甸子,兩隻小小的金鈴正掛在車簷下,隨著馬車的走動,輕輕搖晃,發出清空的聲音。

    車馬越過亭子向前繼續前進。黃梓瑕遙遙跟著。在隊伍最後,有個和她年紀差不多的士兵,在行進中心神不寧,向著左右掃視。等看到黃梓瑕在林後,他才轉而向身邊的人說:“魯大哥,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吃壞肚子了,我……我要去方便一下。”

    “你怎麼搞的,這就快進城了,你趕得上來嗎?”旁邊人壓低聲音,瞪了他一眼,“王爺御下甚嚴,被發現了你知道是什麼後果!”

    “是……放心吧,我馬上就追上來。”他捂著肚子,急匆匆地撥轉馬頭扎進了密林中。

    黃梓瑕撥開亂草,幾步奔到等他的士兵那裡,對方已經匆忙地脫下了王府禁衛的制服,把頭盔摘下來給她:“黃姑娘,你……會騎馬吧?”

    黃梓瑕接過他的頭盔,低聲說:“張行英,你冒著這麼大的險幫我,我真是感激不盡!”

    “你這說是什麼話,當初若不是靠著你,我爹娘早就已經死了,這回我若不幫你,我爹娘都會打死我。”他豪爽地拍拍胸口,“何況今天不過是隨行進京,又不是什麼軍差,就算露餡兒也沒事。上次劉五也是私下找人代差事,不過打幾十軍棍而已,你只要咬死說是我表妹……我表弟路過,見我拉肚子站不起來,就代我隨行應差就行,今天不過隨儀仗進城,沒什麼大事。”

    黃梓瑕點點頭,迅速脫下外衣給他,然後套上他的衣服。雖然衣服大了一點,但她身材修長,也還看得過去。

    匆匆與張行英道謝,黃梓瑕飛身上馬,催促著衝出密林。

    -----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的女主角,原型為唐末五代黃崇嘏,因為這個名字現在讀來有點那啥……所以就改為黃梓瑕,化名楊崇古。

    還有需要交代的是,唐朝時稱呼王爺為“大王”,小說中按習慣稱為王爺。同理,王爺的女兒應該是縣主,但也改為了郡主。其餘後文或有不照史實的稱呼等,不再一一贅述,小說家言,請各位寬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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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惡名昭彰(二)

    天邊已經出現了火紅的朝霞,澄澈的艷紅霞光一抹抹在天邊橫斜。黃梓瑕急切地催促馬匹,終於在城門口遙遙在望時,追上了王府的侍衛隨扈隊伍。

    長安城明德門,五個高大門道原本閉著中間三個,只開了左右兩個小門,但見王爺儀仗到來,立即便開了左側第二個門通行,更遑論查看儀仗了。

    黃梓瑕排在最後,跟著隊伍緩緩進城。在進入城門的時刻,她抬眼看了一下門口貼著的海捕圖影。

    圖影上是個十六七歲的女子畫像,她有著晨星似的一雙明眸和桃花瓣般曲線優美的臉頰,雙眼望著前方微微而笑。那上揚的唇角抿出一種格外俏皮可愛的弧線,神態輕靈,眉宇清揚,赫然是個極清麗的少女。

    畫像的旁邊,寫著幾行字——

    蜀女黃梓瑕,身負多條命案,罪大惡極。各州府見則捕之,生死勿論。

    黃梓瑕垂下眼睫,但只微微一閃,再度抬頭已經是目不斜視,神態自若。

    她大半個臉都在兜鍪之中,旁邊的魯大哥也看不清她的臉,只一邊馭馬沿著朱雀大街前進,一邊說:“幸好沒被人發覺。”

    黃梓瑕點點頭,一聲不吭。

    諸王宅邸多在永嘉坊,過了東市,沿著興慶宮北去,夔王府遙遙在望。

    按照事先與張二哥說好的,待進了王府,去馬監拴好馬匹之後,就立即低調地溜之大吉,到時大家都在馬監前院用早飯,沒有人會過分關注她。

    她栓好了馬匹,轉身向著院外疾走,有人叫了她一聲:“張行英,不吃飯啦?”

    黃梓瑕聽若不聞,貼門邊就溜出去了。

    後面那個魯大哥替她解釋說:“不會又鬧肚子了吧?一大早拉兩次了。”

    眾人嘲笑了幾句便不再理會她,各自去吃早就預備下的早點。

    黃梓瑕溜到門口,拉低自己的頭盔,向外走去。

    就在黃梓瑕的腳邁下台階最後一級時,忽然有人在她的身後叫她:“喂,你往哪裡去?”

    黃梓瑕不確定是不是在叫自己,腳步在半空中停滯了一下,然後聽到那人的聲音,清楚傳來:“對,就是你,那個儀仗隊的。剛剛來的消息,新落成的離宮那邊人手還差,你們這回要隨王爺到離宮去。”

    黃梓瑕的心裡咯噔一下,沒料到自己的運氣這麼差。

    只聽得對方笑道:“放心吧,一天給你們多發三錢銀子,是不是樂得冒泡了?趕緊回去吃飯去,待會兒就出發了。”

    黃梓瑕無奈,只能慢慢轉身,向那個攔住她的頭領低頭行禮,然後貼牆邊再回到馬監前院。早餐是肯定不能吃的,萬一被看見了臉,一切就完蛋了。然而她又不能待在王府中,被人看見也是完蛋。而且,她必須要出去,去尋找那個能幫助她的人——

    她站在牆角,目光落在被卸下後正靠在牆角的那輛馬車上。眨眨眼,環顧四周,前院一片喧嘩,大家正在吃飯,後院的人正忙著給馬喂草料。進門的拐角處空無一人,只有她和那個馬車廂立在那裡。

    她抬腳踩在車轅上,小心地扒著虛掩的車門一看,車上果然沒人,只有寬大的座椅和釘死的茶几。座椅上鋪設著青色夔龍錦墊,與下面暗紫色波斯絨毯上的緋色牡丹相映,華貴又雅緻,是新鋪上去的,應該不會有人來撤換。

    黃梓瑕迅速地在車廂後脫掉了自己外面的制服和頭盔,將它們塞進石燈籠後的角落中,然後爬上馬車。

    馬車裡沒有多少空間,但座椅下肯定會有一塊空地,為了利用空間,一般會被做成櫃子放東西。她爬進車,掀起座椅上垂下的布簾一看,下面果然是櫃子。

    櫃門鏤雕著無數的祥雲瑞獸,櫃門是左右推拉的。她推開櫃門一看,不由得一陣驚喜,裡面只放了幾塊香料,其餘空無一物。

    她努力蜷身縮在櫃中,輕輕把櫃門拉上,因為緊張而出了一身的汗。幸好櫃門是鏤空的,而前面的布垂下遮住了空洞,她只隱約看見外面的影子。

    不敢大聲呼吸,黃梓瑕靜靜地趴在那裡,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急促。她心裡迅速閃過無數個念頭,如果被帶入了離宮怎麼辦,離宮中的馬監是否看守嚴密,到時候是否能趁機逃離……

    還沒等她想好,外面已經傳來了聲音。套馬,整衣,列隊。然後忽然安靜下來,連咳嗽聲都沒有,她還在思忖,馬車微微一動,車門輕響,有人上了車。

    從櫃子縫中只能看見那人的腳,金線夔紋的烏皮六合靴踩在車上鋪設的厚厚軟毯上,無聲無息。

    待那人坐穩,車身微微一晃,馬車已經起步。

    長時間地困在櫃中,再加上車身晃動,感覺就像是被塞回蛋殼的小雞。黃梓瑕強忍著暈眩的感覺,拼命逼迫自己放慢呼吸,以免被察覺。

    幸好車馬轔轔轆轆,雜音掩蓋了她的心跳和呼吸。

    這一路漫長,但也終於出了城門,一路向著西郊而去。一路上車馬顛簸,在行到一座小橋邊時,馬車上的夔王終於出聲,說:“停下。”

    馬車緩緩停在橋邊。從櫃中黃梓瑕的角度看不見夔王的臉,只看見他伸手取過小几上的一個廣口琉璃瓶,隔窗遞到外面:“添點水吧。”

    那琉璃瓶中,有一條艷紅的小魚,拖拽著薄紗般的長尾正在緩緩游動。琉璃瓶微呈藍色,艷紅色的魚在瓶中便成了一種奇妙的淡紫色,顯出一種迷人的可愛來。

    黃梓瑕的心中未免浮起一絲疑惑,不知道這個權勢熏天的夔王,為什麼會隨身帶著個琉璃瓶,養著一條小紅魚。

    耳邊聽得流水潺潺,侍衛的腳步聲匆匆,不一會兒就替琉璃瓶加滿了水遞上來。夔王接過琉璃瓶,輕置於小几上,裡面的小魚活動空間大了,游動得更加歡快。

    黃梓瑕正在思忖,車馬重新起步,她猝不及防,額頭一下子撞在了櫃門上,咚一聲響。

    她狠命咬住自己的唇,不讓自己發出叫聲。她確定自己的聲音很小,車輪行走的聲音應該會將它掩蓋過去,但畢竟還是緊張地透過櫃縫,望向外面。

    坐在那裡的人,從她這個角度看不見臉,只隔著錦墊下垂的布角流蘇和鏤空的孔洞,看見他緩緩伸手取過桌上的秘色瓷茶碟,提起茶壺倒了一杯水。

    黃梓瑕隔著櫃子的雕鏤處觀察著他,逆光中能看見他的手掌,骨節勻稱微凸,曲線優美,是一雙養尊處優但又充滿力度的手。他用三根手指執著茶碟,青碧色的碟子在白皙的手中如春水映梨花。

    然後他迅速用腳尖一踢,推開下面櫃門,一碟水潑了進去。

    正在偷偷窺視的黃梓瑕,眼睛頓時被水迷住,低聲驚叫出來。

    他丟開茶碟,抓住黃梓瑕的肩膀,將她拖了出來,右手按住她的咽喉,左腳踩住她的心口。

    一瞬間,黃梓瑕跟條死魚一樣躺在了他的腳下,可貴的是,對方根本還沒有起身。

    黃梓瑕躺在地上仰望著他,猝不及防間甚至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臉色微有茫然。

    她看見這個制住她的人的面容,烏黑深邃的眼,高挺筆直的鼻,緊抿的薄唇不自覺便顯出一種對世界的冷漠疏離虛擬帝國之父。他身上是雨過天青色的錦衣,繡著天水碧的回雲暗紋,這麼溫和的顏色與花紋,在他身上卻顯得疏淡。在那種漫不經心中,卻讓人覺得,只有這樣的冷漠超脫,才能襯出這樣的清雅高華。

    夔王李滋,字舒白,本朝皇室之中最出類拔萃的人物,甚至連當今皇上都讚嘆,“世有舒白,方不寂寞”。傳聞中尊貴極致、繁華頂端的人,誰知卻是這樣冷淡氣質。

    李舒白垂下眼睫,踩在她心口上的腳微微抬了起來。似乎是感覺到了她並不會武功,他的左手按在脖頸上微微游移了一下,確定對方的脖子柔軟而嬌嫩,沒有喉結。

    黃梓瑕迅速地抬手,打開他按在自己頸上的手掌,警覺地縮起身子,一雙春露般明亮的眼睛灼灼地盯著他,如同看見獵人的幼獸。

    李舒白的目光緩緩落在她的臉上,端詳許久,然後他收回自己的腳,拉開小幾的抽屜取過一條雪白錦帕,擦了擦自己的手,丟在面前人的身上,微帶嫌惡地說:“身為一個女人,至少把自己收拾得乾淨點。”

    錦帕落在她的身上,就像一朵雲般緩慢而毫無聲息。她緩緩地收攏自己的十指,被識破偽裝,在羞愧之前,湧上她心頭的是悲憤。她抬頭望著面前這個人,張了張嘴唇,卻沒能說出任何話。

    一路從蜀地到長安,她一直掩飾得非常好,從未有人覺察過她是假扮男人,現在卻被他一眼看穿,並且,還被這樣嫌棄的目光打量著。

    夤夜奔逃,連日奔波,她確實形容憔悴。衣服乾了又濕,皺巴巴貼在身上,已經看不出原來模樣,那張臉更是枯槁蒼白,頭髮披散凌亂,狼狽無比。

    裡面的響動早已被人察覺,外面有人輕叩車壁:“王爺。”

    他“嗯”了一聲,說:“沒事。”

    外面便沒有了聲息。馬車依舊平穩前進,他平淡地問:“什麼時候上來的?躲在我的車內幹什麼?”

    她睫毛微微一眨,腦中迅速閃過各種托詞,就在一瞬間,她選定了面前最簡短而有說服力的那一條說辭,便嬌羞地垂下眼睫,輕輕咬住下唇,臉頰上也似有若無地浮起一種薄薄的紅暈,輕聲說:“我是……王爺侍從隊中張行英的表妹。他今天在城郊肚子劇痛,又怕耽誤了公差要吃軍棍,剛好我家住在那邊,路過看見,他就讓我裝扮成他,過來應一下卯。”

    “那麼你又怎麼會出現在我的車上?”

    “因為……因為本來我到了王府就要溜走的,可是卻被攔住了,說是要隨行到離宮來。但是我一見別人就要露餡,情急之下,只好出了下下策,躲到了您的車內,希望能趁機離開,誰知……卻被抓個正著……”她臉上為難又羞怯,彷彿自己真的是強硬著頭皮才能說出這一番話的,一種不經世事的惶惑模樣。

    “聽起來還算合情合理。”他靠在錦墊上,神情冷淡,“那麼你姓什麼?”

    她心中微微一沉,面上卻毫不猶豫:“我姓楊。”

    “姓楊?”他冷笑著,甚至不看她一眼:“張行英,排行第二,身長六尺一寸,慣用左手,大中二年出生於京城普寧坊。父親張偉益,原籍洛陽,會昌二年開始在京城端瑞堂坐診至今;母親馮氏,原京城新昌坊馮家獨女。兄長一年前娶京城豐邑坊程家女為妻,尚無子女——你這個楊姓表妹,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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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惡名昭彰(三)

    她沒想到這人居然能對一個小小侍衛的所有資料如數家珍,一時怔愣,然後只能說:“其實……我與張行英是結義兄妹,我們……”她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他卻假裝不知,好整以暇地等著她繼續編下面的話。

    她知道這個人已經洞悉一切,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只能立即替換自己謊言的中心思想,將表兄妹關係迅速替換成曖昧關係,臉上是一種欲言又止的遲疑模樣,說: “我與張行英感情甚好,我自小喜歡打馬球,作男兒裝扮,所以擔心他受軍法懲處,一定要代他過來。他肚子不舒服,被我一把搶了馬,他追不上來……就是這樣。”

    “那麼,出發前往離宮的時候,你為什麼不選擇將這些話對領隊明言,而選擇一個會讓自己和張行英陷入更加嚴重境地的選擇——躲在我的馬車上?”他用那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擊著小几,那指尖緩慢的起落似乎擊打在她的心口上,讓她又開始有了不祥的預感。

    果然,他冷笑著,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的話:“所以,你必定需要掩蓋一件事,這件事比你冒充我的近衛軍還要嚴重,甚至比被當成刺客當場處死更嚴重。”

    她默然,時勢比人強,她本就是冒險行事,如今被人抓住,也是無奈,只能等待著他的判定。

    “一個女子,凌晨在郊外,穿著男裝,衣服上還留著你冒雨趕路的痕跡,若說你和張行英不是事先商量好交換的,我想沒人會相信。”

    他見她低頭無語,只有濃黑的睫毛在微微顫抖,抵死倔強的模樣,不由得冷笑,說:“把你的左手伸出來。”

    她咬住下唇,將自己的左手掌心朝上,慢慢伸了出來。

    “每個人的手,都記載著他一生至今所做過的一切事情,別的東西可以隱藏,但你的手卻絕對無法隱藏。”他垂下眼看著她的掌心,唇角終於浮出一絲淡淡的笑容,“你的手告訴我,你出身良好,從小聰明穎悟。十三歲你人生有一次變動,離開長安,前往——蜀地,我猜得對嗎?”

    她仰頭看著他,竭力讓聲音平靜:“對。”

    “在那裡你遇見了自己意中人。從你的掌紋可以看出,你心腸冷硬,行事決絕,所以,為了愛情你完全做得出屠殺滿門至親那種事,至於手法……”

    他朝她冷冷地彎起唇角:“毒殺。”

    彷彿有針扎中了眼皮,她的睫毛猛地一跳,突如其來被揭開自己隱藏的身份,她下意識地收攏自己的手指,彷彿要隱藏夢魘般,她將自己的手按在胸口,瞪大眼睛看著面前人。

    而面前人凝視著她,有一種見到獵物自投羅網的快意神情:“所以你的名字叫——黃梓瑕。”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掌紋,一開始的震驚現在反而漸漸平復下來,她放下自己的手掌,縮回袖子中,低聲說:“不對。”

    “哪一句不對?”他淡淡反問,“身世,殺人,亦或是你的身份?”

    “我是黃梓瑕,但我沒有殺人。”她深呼吸著,低聲說,“更不可能……殺我的親人!”

    他靠在身後的錦墊上,甚至嘴角還浮著一絲冷淡的笑意:“你的意思是,你被冤枉了?”

    她跪在車內仰頭看著他,軟毯上織就的牡丹花顏色鮮亮,她就是牡丹花瓣上微不足道的一隻小蟲子,微渺而單薄,對面的人隨時可以一根手指將她碾碎。

    而她卻毫不在意這種居高臨下被俯視的局面,即使跪在那裡,她依然脊背挺直,仰視著他時,神情平靜卻反而顯得更加倔強:“夔王爺,人誰無父母,我為人子女怎麼可能做出那種事?我千里迢迢來到京城,就是為了這樁冤案。蒙受冤屈倒在其次,但我父母親人的仇,不能不報,所以我千辛萬苦逃到長安,尋找機會替我父母親人伸冤。而張行英憐憫我,所以才不惜自己受罰也要幫我,請王爺寬宥他一片善心,不要牽連到他。 ”

    “一片善心?誰知他的一片善心,是不是幫助了惡人呢?”

    “若我是兇手,我自然可以找個地方隱姓埋名,可我不能就這樣躲一輩子,不然……我的父母親人,會死不瞑目!”

    “你不用跟我解釋,可以去對大理寺或者刑部說說。”他冷漠地把目光投在旁邊錦簾的花紋上,說,“你可以走了,我討厭和衣冠不整的人呆在一起,尤其是這麼狹小的地方。”

    在這樣的情況下,不理會她,已經算是對她網開一面了。

    黃梓瑕微抿下唇,朝他行禮。就在抬頭時,她的目光落在那個琉璃瓶上,瓶中的小紅魚,依然還在水中搖曳著,長尾如同薄紗。

    她壓低了聲音,輕聲說:“這種魚名叫阿伽什涅,來自天竺國,傳說它是佛祖座前侍經龍女的一念飄忽所化,往往出現在死於非命的人身邊。”

    夔王的目光拂過那個琉璃瓶,聲音平靜:“是麼?”

    “是,我確曾聽人這樣說過。不過以我之見,這也許是別有用心之人假託的說辭,原因不外乎兩種,一是破不了案的差人編造神鬼之說,來推脫責任;第二,就應該是兇手故意散播謠言,為了混淆視聽。”

    夔王的唇角終於微微一揚,問:“還有呢?”

    “出現在兇案現場的東西,本應不祥,但王爺卻時刻將它帶在身邊,顯然,死者應該與王爺的關係非比尋常,而且,這樁兇案,可能至今懸而未決。”

    “然後?”

    她沉吟片刻,然後終於緩緩說:“若王爺願意幫我,我也能幫王爺查出那樁兇案的結果。無論多久之前,無論蛛絲馬跡是否還存在,一定能給王爺一個水落石出。”

    夔王抬手將那個琉璃瓶舉到面前看了看,若有所思地看著那條魚身上猩紅的血色光芒。

    小魚在琉璃瓶中緩緩遊曳,波紋不驚。

    夔王抬手去輕觸那條小魚的頭,看著它受驚後猛地潛到水中,才緩緩地收回自己的手指,慢慢地抬眼看著跪在面前的人,說:“黃梓瑕,你好大的膽子。

    黃梓瑕跪在他面前,神情如常,只用自己明淨如朝露的眼睛望著他。

    “你可知道這件事,就連當今皇上都明言自己不能過問,你卻敢包攬上身,說你能處置此案?”他抬眼冷冷看著她,她才發現他有極其幽深的一雙眼睛,在那張冷漠面容上,顯得更加令人畏懼。 “此事是朝廷禁忌,但居然還是外洩了。你是從哪裡聽到了這樁舊案,於是準備拿此事,來與我作交易?”

    黃梓瑕料不到這條小魚的背後,居然隱藏著這麼多的波瀾。她朝他低頭,面上卻依然平靜:“王爺恕罪,此事我並未聽人說起過。我只是看見了這條小魚,想起了那個荒誕不經的說法。其餘的,全是我猜測,我事先確實毫不知情。”

    他冷冷地將琉璃瓶放在小几上,端詳著她的神情:“諒你也不敢。”

    “但世間真相的揭示,不在於敢不敢,而在於能不能。”黃梓瑕輕聲說,“聽王爺講述,這樁案件必定驚心動魄又牽連甚廣,或許比之我父母的死更為離奇。但我想,只要真有人敢去查,必定會有真相大白的一日。”

    夔王並不回答,只問:“你既然到京城來伸冤,那麼該有確鑿的證據,知道你家滅門仇人是誰?”

    “我……”她沉默著,微皺起眉頭,“事發後我就被認定為凶嫌,只能潛逃在外。但只要王爺幫我,給我一點時間,我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

    他微微揚眉:“這麼一說的話,我倒是想起來了,你當年在長安時,曾經破過京城好幾個疑案,聽說在蜀郡的時候,你也幫你爹解過不少難題,是嗎?”

    “……是。”

    “那可真是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十四歲的時候就幫你爹破過懸案,怎麼如今連自己仇人都找不到?”他唇角上揚,淡淡一點嘲弄,“連自己的冤屈都洗刷不掉,還敢大言不慚妄議本王,企圖與我作交易?”

    黃梓瑕沉默無言。李舒白見她咬著下唇,卻硬是不發出一點聲音,那般倔強模樣。十七歲的少女,狼狽憔悴,衣衫不整,卻難以掩蓋那種清澈明亮的容色,和他記憶中曾出現的一些東西,模模糊糊地重疊起來。

    於是他把聲音稍稍壓低了一點,說:“黃梓瑕,天下人人都說你是兇手,如果我幫你說話,是否會讓世人懷疑我與你有什麼私情?何況,大理寺或刑部若真因為我幫你說情而對你法外開恩,豈不是我用強權歪曲了國家法理?”

    黃梓瑕聽著,跪在下面,一聲不吭,只死死地咬著自己的雙唇。

    李舒白看也不看她,只說:“你出去吧,我沒興趣過問你的事,也沒興趣將你的行蹤透露給衙門,你以後好自為之。”

    她頓了頓,只默然低頭,準備下車。她本就知道對面這個男人,雖然手握重權,但卻與自己非親非故,是不可能幫自己的,他沒有當場叫人來將自己綁送到大理寺就已經是開恩了。

    所以她只能俯身朝他深深叩拜。正要起身時,馬車卻已經緩緩停了下來,只聽得外面侍衛說:“王爺,已到建弼宮。”

    建弼宮正是最新落成的離宮,就在京郊近旁,據大明宮不過十來里,他們說話這時間,就已到了。

    李舒白撩起車窗看了看外面,見諸王都已到來,外面鬧紛紛滿是喧嘩,不禁微微皺眉,說:“看來,難免會被人發現我與女兇犯同車了。”

    黃梓瑕低聲而固執地說:“我沒有殺人!”

    他也不理會,一撩車簾,說:“下來。”

    她遲疑了一下,跟著他出了馬車。馬車下早已放置好了矮凳,她踏著凳子下來,腳還未站穩,只覺膝蓋後彎被人輕輕一踢,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前倒去。前面正是一個池塘,剛剛種下的荷葉正沒精打采地耷拉著,水也渾濁無比,她整個人撲在水中,被污水嗆得劇烈咳嗽,整個人狼狽無比地趴在淤泥中,頓時爬不起來了。

    李舒白回頭對迎上來的宮女說:“笨手笨腳的,你們給弄去洗洗,讓她自己走回去。”

    至於是男是女的解釋,他也懶得,讓黃梓瑕自己應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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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1 18:17:32 |顯示全部樓層
第4章 二菩提四方(一)

    後面的人從池子裡拖黃梓瑕起身,李舒白則早已進了建弼宮。

    黃梓瑕從淤泥中狼狽地爬起來,望著李舒白頭也不回離開的背影,暗暗咬緊了牙關,腳也忍不住在泥水中狠狠踢了一下,水泥飛濺,有一兩點冰冷地灑上她的臉頰,但反正全身都是泥漿,她也無所謂了。

    身後的黃門們趕緊伸手將她拉起來,宮女們帶她去洗澡。打量著她身上的衣服似乎是男裝,一個年齡較大的宮女抿嘴而笑,說:“公公稍等,我們待會兒就幫您沐浴更衣。”

    “不用了。”她才不要脫衣服給別人看,到時候被人發現她是個女人,很容易就與那個被緝捕的黃梓瑕聯繫起來。

    所以她拂開宮女們的手,徑自走到井邊,提起一桶水直接就往自己身上倒下去。

    雖然已經入春,但天氣依然寒冷,她一桶水兜頭朝自己潑下來,冷得頓時一個激靈,身上的淤泥還沒乾淨,她也彷彿是麻木了,又打了一桶沒頭沒腦地往自己身上沖洗。

    旁邊的宮女們都呆住了,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兩桶水沖下來,黃梓瑕覺得自己的大腦才清澈澄明起來。她丟開水桶,全身濕漉漉地站在水井邊,打著冷顫用力地呼吸著。

    因為寒冷,所以她耳朵嗡嗡作響,眼前的景物也不太分明,只有幻影一般的李舒白的面容,冷漠冰涼的神情。

    他說,我沒興趣過問你的事,也沒興趣將你的行蹤透露給衙門,你以後好自為之。

    沒興趣……

    她父母的死,她親人的血案,她的沉冤待雪,全都是與他毫不相關的事情,他當然沒有興趣過問。

    她在他面前,不過是一粒微塵。

    然而……她將手中的水桶丟在井邊,暗暗握緊了自己的拳頭。指甲深深嵌​​入她的掌心,她卻不覺疼痛,只一味地攥緊。

    然而,黃梓瑕,他是你最大的希望。

    她在心裡清晰而明朗地對自己說著,用力咬緊牙關。

    這個第一眼就嫌棄她沒把自己收拾乾淨的男人,這個毫不留情將她踢到泥潭中的男人,這個明確表示對她毫無興趣的男人,夔王李舒白,是她最大的希望。

    夔王李舒白,比她原本想要藉助的力量——那些父親的舊友,那一表三千里的小官吏親戚,那鋌而走險告御狀的方法,都要更可靠。

    所以,就算再怎麼被輕視,被鄙夷,她也已經在冷水澆頭的這一刻,在自己心中下了決定。

    初春日光下,寒風料峭。她打著寒戰,從井邊轉回身,慢慢走下台階。這一刻她聽到自己心中的聲音,她聽到那個聲音在低低地對她說,黃梓瑕,你有沒有想過,那麼深杳可怕的一個男人,你現在最好的反應,應該是轉身逃離,頭也不回的,永遠不要再接近他一步?

    然而,她不管不顧自己滴水的頭髮和衣服,只徑自一步步走下台階。

    她對著呆站在那裡的宮女們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強行抑制自己微微顫抖的冰冷身軀:“麻煩幫我拿一身宦官的衣服,我還要去伺候夔王呢。”

    粗暴地裹好自己的胸,套上素紗中單,系上細細的絲絛,打了一個最簡單的雙股結。

    黃梓瑕站在半人高的銅鏡前,看了鏡內人一眼。一身宦官服侍,尚且濕漉漉的頭髮垂落在她的肩頭和胸前,看起來是個清秀纖瘦的少年模樣,眉眼清朗,微有憔悴的面容上,一雙眼睛卻清幽如深潭,早已不是少女的模樣。

    她深吸一口氣,胡亂將半濕的頭髮攏到宦官的紗冠內,轉身拉開門閂,大步走出了房間。

    順著宮女們指引的方向,她進入建弼宮主道。今日建弼宮新落成,氣象自然不同,前面廣袤湖面波光粼粼,湖上無數棠木舫穿梭。湖心島上歌女正踏著歌聲起舞,湖邊柳樹懸掛著一長列粉紗宮燈,春風拂面,暖日和煦,一派融冶景色。

    迎面就是主殿,巨大的照壁矗立在殿前,上面寫的是建弼彌章四個大字。

    她站在照壁前,抬頭看著這四個大字,只覺得這四個字筆劃舒展,頗有端坐威儀之感。只聽身後有人說:“這是皇上御筆親書,你這小宦官也看得出好來麼?”

    她回頭一看,對方是個穿著紫衣的男子,約莫二十來歲模樣,皮膚瑩白,顯出一種與年齡不相稱的純淨。他的額頭正中,不偏不倚長了一顆硃砂痣,襯著他雪白的皮膚和墨黑的頭髮,顯出一種異常飄渺的出塵氣息來。

    在這種地方出現,這種年紀,又剛好額頭長著一顆硃砂痣的人,黃梓瑕立即便想到了這人的身份。她趕緊對著這個含笑的少年躬身行禮:“鄂王爺。”

    鄂王李潤,在皇家眾王爺中他脾氣最好,是個可親的溫柔少年。他笑著朝她頷首,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問:“你是這宮中的?哪個公公帶著你的,怎麼把你打發到這裡來了?”

    宮中宦官都知道,離宮中當差幾乎就沒有出頭的,一年到頭見不到皇帝皇后的面,和宮女們一樣,多是等老的,所以一般都是老弱病殘被發到這邊來。

    她神情自在,說:“我是跟著夔王爺來的,剛剛下車時失足落水,宮女們帶我去換了衣服。”

    李潤微笑道:“這樣。那我帶你進去吧。”

    她跟著李潤繞過照壁,宮女在前方引路,順著遊廊一路過去,便看見殿中已經有一群人坐著聽一個女子彈琵琶。琵琶聲如珠玉,跳躍流瀉,配上此時的艷陽,不可言說的愜意。

    “這麼好的琵琶,打斷了多可惜。”李潤說著,佇足在殿外傾聽。黃梓瑕也只能靜靜站在他身後,等一曲終了,才一起進內去。

    殿內坐了夔王李舒白,還有排行第九的昭王李汭和最小的康王李汶,一個長得頗為漂亮的女子身穿黃衣,鬢邊一枝開得正豔的海棠花,橫抱琵琶坐在對面。

    昭王李汭是個最好事不過的富貴閒人,年紀已十七八歲,卻依然像個少年一樣喜歡嬉戲玩樂,也沒有個王爺的樣子,看見他們來了便興高采烈地沖他們招手:“四哥,七哥,快來快來,我在教坊中新尋到一個妙人,一手琵琶技藝真是天下無雙!”

    “剛剛已經在外聆聽了半曲,果然是此曲只應天上有。”李潤說道,在李舒白左近坐了,問,“四哥,皇上呢?”

    “皇上今日早上發了頭疾,御醫正在問診,大約稍等再來。”李舒白說著,目光稍稍一抬,眸光在黃梓瑕的身上一瞥而過,卻什麼都沒說。

    黃梓瑕暗暗咬一咬牙,快步走到他的身後,低頭垂首地站著,十足一個忠心耿耿的宦官模樣。

    康王李汶還在打量她,只聽昭王李汭笑道:“說起來,皇上還不是為了四哥在操心?”李汶便立即轉開了注意力,問:“是什麼事?”

    李舒白早已聽見了風聲,卻只淡淡問:“不知是操什麼心?”

    “嗤,你看看這人,還要假作不知!”李汭環顧眾人,指著李舒白大笑道,“你說還有什麼?自然是你這本朝四王爺的婚事。年過二十還依然獨身的王爺,本朝實在罕見,你再清心寡欲下去,簡直駭人聽聞!”

    李潤也正色道:“正是,原說四年前就替四哥擇妃了,只是當時吳太妃去世,你既然打定主意要替母妃守孝一年,大家也只能隨你。偏巧孝期滿後,又遇上龐勳那個逆賊作亂,你南下平叛,又耽擱下了。如今河清海晏,四哥年紀也老大不小,再不立妃,恐怕皇叔和太妃們也不會放過你了。”

    “就是啊,皇上和皇后也算煞費苦心,這回這場婚事,你是怎麼也逃不過了。”連康王李汶也跟著起哄,端了酒來敬他。

    李汭偷空覷見琵琶女含笑垂臉,目光卻偷偷落在李舒白的身上,便問:“錦奴,你一直看著夔王做什麼?”

    席間諸王都大笑,李舒白只微微揚眉。唐朝教坊風氣最是開放,即使是教坊內人也多與侍衛隨扈相雜嬉戲,甚至風流韻事還被傳為美談。是以那個琵琶女錦奴也不羞澀,只抱著琵琶半掩面容,笑道:“錦奴斗膽,只是一直聽得京城傳言,夔王風姿神秀,恍若天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難怪我平時在教坊中所見,一眾姐妹的心都在夔王身上。”

    “可惜啊,你那些姐妹要傷心了。”李汭一手攬了錦奴的肩,笑道,“你回去轉告各位姐妹說,我這位四哥鐵石心腸,注定是要辜負人的,不如寄託在我身上,還有指望些。”

    在錦奴的笑聲中,酒菜又重新添置。宮女們穿梭來去,歌伎的歌聲響遏行雲。

    在這熱鬧景像中,黃梓瑕卻覺得自己完全是個局外人,她只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目光落在李舒白的背影上,似乎在註視著他,其實卻什麼都沒看,只想著自己的事。

    席上一群人聊著,不知誰提的話題,問李舒白:“四哥,我聽說皇上有意讓周侍郎周庠接任蜀郡刺史,你覺得如何?”

    李舒白隨口說:“周侍郎我倒不了解,只聽說官聲甚好。不過他幼子周子秦我倒是見過幾面,是個很有趣的少年人。”

    李汭笑道:“正是正是,周侍郎脾氣很好,但每次要是發怒,必定是被這個兒子氣的。”

    李潤問:“是忤逆不孝子麼?”

    “倒不忤逆。他是幼子,周侍郎教子有方,周子秦上頭三四個哥哥都是能幹的,也不指望這個小兒子,他就算當個紈絝子弟也是順理成章。可偏生這個兒子,每日裡不讀書不學藝,不鬥雞不走狗,只喜歡往義莊跑,都成京城一大笑話了。”

    “義莊?”康王李汶失笑。

    李汭笑道:“正是啊,他平生第一大志願就是當仵作,後來被周侍郎打了幾頓,不得不改變了志向,整日堵著京城捕頭要做捕快去,捕頭們又不敢得罪侍郎大人,又不敢得罪周子秦,看見他簡直是魂飛魄散,逃得飛快!”

    李汶大笑,對李舒白說:“四哥,你在皇上面前說話頂用,趕緊幫那個周子秦吹吹耳邊風,周庠去蜀郡就任時,皇上一定要親自指定他兒子跟去蜀郡當捕快,成全了周子秦的一片痴心!”

    “正是正是!”李汭簡直笑倒,“皇上如此英明,到時周子秦若成了欽點捕快,看周大人還能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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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1 18:18:51 |顯示全部樓層
第5章 二菩提四方(二)

    李潤又想起什麼,說道:“只是不知前蜀郡刺史黃敏大人的案子,如今進展怎麼樣了。”

    李汭是消息最靈通的,立即便說:“那個黃梓瑕怕是早隱姓埋名逃走了。天下之大,一個人要是在窮鄉僻壤過一生,恐怕不容易抓到。”

    “真沒想到,黃大人這樣敦和謹慎的人,最後居然落得這樣下場,真叫人唏噓。”

    黃梓瑕站在他們的身邊,聽他們談論著自己和家中的血案,神情平靜得近乎冰冷,只有胸口不知不覺泛起一種令人窒息的疼痛,那裡有一根弦,正勒著她的心臟,正在緩慢緩慢地絞緊。

    李舒白也不去看站在自己身後的黃梓瑕是什麼神情,只淡淡地說:“或許黃梓瑕膽大包天,反其道而行之到京城來了也不一定。”

    “那就是自投羅網,必死無疑了。”李汭說。

    李潤則低聲嘆息道:“我記得黃梓瑕當年被京城譽為女神童,真沒想到如今竟會變成這樣,真是可悲可嘆可恨。”

    在座的人中,康王李汶年幼,不知道當年的故事,好奇地問:“那個黃敏的女兒,到底有什麼奇異之處,為什麼好像大家都知曉她?”

    李汭笑道:“她曾幫時任刑部侍郎的父親黃敏破過幾個案子,頗有點意思,到現在這案子還被坊間說書人津津樂道呢。”

    李汶好奇道:“我卻不曾聽說過,九哥,你說給我聽聽吧,看你和坊間說書人哪個說得好。”

    在眾人的笑聲中,李汭也真的像模像樣地端坐著,清咳一聲,說:“好,那我就話說從頭。記得五六年前,某天傍晚刑部忽然接到消息,說興德坊有女子懸樑自盡。仵作趕到現場一看,原來是個新嫁娘,據說因為昨天與丈夫一言不合,一個人跑到外面去生了半天悶氣,晚上回來後就尋了短見。”

    錦奴虛掩自己的嘴巴,眼睛睜得大大的,嘆道:“世間女子心眼狹窄的,真是令人可氣可嘆。”

    “是啊,當時仵作驗屍,確實是上吊身亡,於是刑部就準備如此結案,時任刑部侍郎的黃敏前去審視結案,那時年方十一二歲的黃梓瑕也在出事的宅子外面,跟著她的哥哥一起等著黃敏回家。長安人愛熱鬧,見這裡發生了命案,外間人來人往,全都是看熱鬧的。有布商說這家娘子出嫁時沒他家買嫁衣料子,出嫁時穿的那件嫁衣顏色不正,才釀此慘劇;有首飾商問下午她在自己店中定了一對銀釵式樣,男主人還要不要;有算命先生說自己早就算出他家今年該有紅白喜事,可惜沒有早來找自己……總之一片喧鬧。就在黃敏要落筆定案的時候,黃梓瑕忽然隔著門叫他:'爹爹'!”

    李汭說到這裡,輕咳一聲,像坊間的說書人一樣看著面前眾人:“諸位,話說至此,可有人知這位黃梓瑕黃姑娘叫她爹爹何事?”

    李潤笑道:“你才剛剛說了個開頭,又沒有提示,我們怎麼知道這位黃梓瑕叫她父親什麼事?”

    李汭笑道:“確實只說了個開頭,但那時黃梓瑕已經知曉新嫁娘死因與真兇了,而且我剛剛也已經提示過了。”

    眾人面面相覷,李汶搶先說:“依我看,那位算命先生很有可疑,難道是為了讓自己得個活神仙的名號,所以不惜害人?”

    李汭哈哈大笑,又轉而問李潤:“七哥覺得呢?”

    李潤略一沉吟,說:“這個我倒不知道了,莫非是布商與那位新娘子在嫁衣上起了爭執所以懷恨在心?又或許是首飾商人在那位女子去買首飾時發生了什麼齟齬,所以下的手?”

    李汭笑著,不置可否,又轉而問李舒白:“四哥認為呢?”

    “是丈夫下的手。”李舒白隨口說。

    李汭頓時震驚了,露出“哥哥請受我一拜”的表情:“四哥,你怎麼能猜出來的!”

    “以前在刑部看過卷宗,所以大略知道真相。”他平淡的說。

    李汭鬆了一口氣,說;“正是。當時黃敏正要在卷宗落筆,卻聽到黃梓瑕叫了一聲'爹爹'。他抬頭一看,問,你一個小姑娘家,過來這邊兇案現場幹什麼?快點回去!黃梓瑕卻一指正站在旁邊的那個首飾商,說:'爹爹,你聽到他說話了嗎?所以那位夫人絕不是自盡的,而是被人裝成自盡的模樣,她其實是被人害死的!”

    李汶一臉不信,說:“九哥,你說她當時十一二歲,年紀比我還小,這個小一個小女孩,說的話會有誰信啊!”

    “正是如此,當時黃敏也覺得她一個小小女孩說這樣的話真是不可理喻,低斥了一聲'顧自玩兒去',就不打算理會她。誰知她卻將自己的手按在父親的案卷上,說;'爹爹,你曾經在家與同僚聊天的時候,說起人之將死,心如死灰,那麼,你見過哪個心如死灰的人,會在自盡前還去首飾店裡定制銀釵的?而且,還只是挑選了樣式,並沒有拿到手呢!'”

    李汭這一句話,殿內鴉雀無聲,連那個一直抱著琵琶的錦奴也一時出神,手無意識地在琵琶上一劃,一聲輕響,但誰也沒有注意她,眾人只是各自恍然大悟,然後才擊節稱讚。

    李舒白抬手輕點桌面,示意身後的黃梓瑕。她會意,緩緩跪了下來,提起桌上的酒壺,將他的酒杯裡注滿。

    他微微轉過眼睛,看見她的側面,長長的睫毛濃且捲翹,低低覆在她那雙幽深如潭的雙眸之上,陽光透過窗櫺,在她的眼睫上滑過,光華幽微。

    李汭的講述還在繼續:“黃敏驚覺女兒言之有理,便立即喚來仵作二次檢驗屍身,經過仔細檢驗後,終於發現繩索勒痕有細微移位,是一次勒住之後,再次在原來的印痕上勒住才能疊加的痕跡——所以,推斷死者是先被人勒死之後,再吊在樑上偽裝自盡的,而能這樣做的人,自然就是第一個發現了她屍體,又報官說自己妻子自盡的,她的丈夫了。”

    李汶睜大眼睛,問:“她丈夫招供了嗎?”

    李汭點頭,說:“她丈夫見仵作驗出屍體破綻,早已嚇得面無人色,當下就跪地求饒,招認了自己罪行。原來是他懷疑妻子與街上某人婚前便有私通,見她與自己吵架後上街,以為是她找姦夫去了,於是被怒火燒得失去理智,趁妻子回家後轉身去關門時,抓起旁邊的繩子就勒死了她。等清醒過來,又趕緊將她懸在樑上,偽裝妻子自盡的假象,企圖蒙混過關。”

    李潤讚道:“差點就被他瞞天過海了,誰知卻被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一口說破,也許冥冥中老天也不肯放過他吧。”

    “正是啊,黃梓瑕十二歲,一句話結了一樁命案。自此後,京城中便人人稱讚黃梓瑕是天才女童。有時刑部有什麼疑難懸案,黃梓瑕往往都能幫黃敏理出頭緒,所以黃敏曾對別人說,我家的女兒,勝過別人家十個兒子——卻沒想到,最後就是這個女兒,毒殺了全家,釀下一場驚世血案。”

    李舒白看到黃梓瑕那雙落滿陽光的睫毛微微一顫。但也僅只是微微一顫而已,她垂下眼瞼,默不作聲地站起,輕巧如花枝在風中顫動的弧度。李舒白在心裡想,誰能想到,就是這樣一個纖細而靈秀的少女,居然能這樣自若地站在談論她的人群中,面不改色地聽著別人講述她的過往與罪孽,風輕雲淡。

    李汭講完那個案件,眾人感嘆了須臾,李潤又忽然想起一件事,說:“要是黃梓瑕在京城,不知道能不能解當下京城的這樁奇案呢?”

    李汭問:“你說的可是現下讓京城人人自危的‘四方案’?”

    李潤點頭。李汶趕緊追問:“什麼四方案?我怎麼不知道?”

    “是京城新近發生的案子,血腥詭異又殘忍。大家念著你小小年紀,所以都沒在你面前提起過。”李汭笑道,“不打聽也罷,你還是去聽翰林院的學士們講學吧。”

    “不嘛不嘛,九哥你講的可比翰林學士們說的好聽多了,那個什麼四方案,我一定要知道!”李汶站起來,跑到李汭身邊挨著他坐著,一個勁兒望著他,那目光就跟雛鳥盼母鳥似的。

    李潤笑道:“九弟你就講一講吧,這事我雖有耳聞,但只知道大略,我知道你日常最喜歡酒樓茶肆聽說書故事的,坊間現在是怎麼說來的?”

    李汭看向李舒白:“四哥,你與大理寺和刑部熟悉,不知你有什麼新的線索頭緒?”

    李舒白緩緩搖頭:“沒有,兩部都在盡力盤查,但毫無進展。”

    “那我就按照我聽到的,把這事兒說一說了。”李汭示意錦奴過來給自己添酒,然後面帶著神秘兮兮的神情,問李汶:“你可知長安城東面現在人心惶惶,雖然不算十室九空,但大多都投到京城其他地方或者京郊的親戚朋友家了,不敢再住在京東?”

    “是嗎?難怪最近好像連東市的生意都冷淡了,我上次去逛的時候,好多商家閉戶休息呢。”李汶更好奇了,“這是怎麼回事?京東發生什麼事情了?”

    “事情啊,還要從三個月前說起。在正月十七清晨,城北太極宮的守衛早起例行巡邏,發現宮牆下有一名六十餘歲的老更夫被殺,牆上被人用血寫下一個'淨'字樣。”李汭繪聲繪色,聲情並茂,簡直有眉飛色舞的表情。若不聽他所說的內容,還以為他講得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呢,誰想到會是個兇案。

    “一個月後,二月二十一,城南安義坊有個三十多歲的鐵匠在藥堂外被殺,牆上寫的是'樂'字樣。三月十九,城西南常安坊善堂血案,一個四歲小孩被殺,亦有一字留言是'我'。刑部確認字跡和殺人手法,認定這三個案件應為一人所犯,便暫定為'四方案'。因《大般涅槃經疏》上說,菩提樹四方代表寓意分別為“常、樂、我、淨”,東表常,南表樂,西表我,北表淨。是以當時京城人心惶惶,坊間忽然流行起一種傳聞,說這些人是為惡鬼所殺,因為今年正月元日,莊真法師在法會上念錯了這句法言,致使惡鬼留在凡間作亂,必定要在京城殺滿四個方向的四個人才會離去。”

    “莊真法師我記得!他好像是薦福寺的高僧吧?遂寧公主誕世之時,因為陳昭容難產,宮裡還請了他過來作法事。”李汶好奇問道,“只聽說他前幾天死了,難道是和此事有關?”

    李汭點頭:“莊真法師聽聞京城傳言,說死者皆是因他而起。而他又記起自己那天開講《大般涅槃經疏》,確曾念錯過那段法言,言中樂字應念為'勒',他卻一時不察念成了'越',是大過錯。所以他憂憤之下,不幾日就坐化了。但他死後京城更是流言四起,說薦福寺在京城正中,莊真法師的死應是暗合菩提樹,面向四面八方,現在北南西都已經出了血案,剩下的就只剩城東表'常'的一條性命要收了。城東的人聽信流言,一時間人心惶惶,許多家都逃到親戚家避難去了,城東都差不多空了。”

    李潤微微嘆息,問李舒白:“四哥,這事情鬧得這麼大,已經死了三個人了,大理寺和刑部,難道真沒有什麼作為嗎?”

    李舒白說道:“這個兇手下手狠且準,又擅長藏身之法,長安城人口接近百萬,要盤查這樣一個人簡直是毫無頭緒。大理寺和刑部雖然都出動了全部力量,但至今依然毫無所獲。如今到了四月,按照兇手一月殺一人的做法,估計最近就要下手,所以刑部和大理寺也只能在京中遍布人手,除此之外,暫時沒有辦法。 ”

    李潤嘆道:“常樂我淨,佛家偈語卻被拿來作為凶案留言,此案真是詭異兇殘,難以揣測……恐怕就算黃梓瑕在京中,也難以破解此案吧。”

    李汭笑道:“她不過是一介女子,偶爾憑小聰明破了幾個案子,也不過是女子思想容易偏狹,想常人所不能想而已。當下這個案件,她也只可能束手無策,不可能破得了的。”

    李汶睜著一雙大眼睛,說:“可是周子秦一直在我面前說,黃梓瑕驚才絕艷,天底下絕沒有能難得倒她的案子呢。”

    “可惜,驚才絕豔的黃侍郎家女兒黃梓瑕,現在已經是殺人兇手,浪跡天涯,人人得而誅之。”李舒白說著,

    站在他身後的黃梓瑕,依然一聲不響,紋絲不動。

    在眾人的嘆息聲中,唯有李潤卻說道:“黃家這場血案,我覺得必有內情,至少……不像表面那麼簡單。”

    “可此案證據確鑿,人證物證俱在,黃梓瑕犯案已經是鐵板釘釘的事情,絕不可能翻案了。”李汭搖頭,又問,“七哥這麼說,難道是知曉此案內情?”

    “這倒沒有,只是王蘊是我好友,我無法相信此事。”

    李汶好奇問:“哪個王蘊?”

    李潤說:“自然是皇后的族弟,瑯琊王家長房獨子王蘊。”

    “正是。王蘊就是黃梓瑕的未婚夫。”李汭一臉神秘兮兮,“民間傳言,說黃梓瑕就是不願意嫁予王蘊,另有意中人,所以才因此毒殺了全家,意欲與情郎私奔。”

    李舒白身後,黃梓瑕垂手立著,靜默無聲。不知為何,李舒白輕笑了出來。

    李汭趕緊看向他,問:“四哥,依你之見?”

    李舒白笑道:“沒什麼,我只是在想,七弟與王蘊交往甚深,那麼,平素可見過黃梓瑕?”

    “也可以算是見過一面吧。”李潤點頭道,“三年前,黃梓瑕因幫助父親屢破奇案,受到皇后召見嘉獎。那一天王蘊過來找我,說起黃梓瑕便是他的未婚妻,我看出了他的意思,於是便陪著他進了宮,明著說是向他的皇后堂姐請安,其實是為了偷偷看一看他的未婚妻。”

    李汶趕緊問:“那你一定是見到了?那個黃梓瑕長什麼樣?”

    “也算見到了吧,我們進宮時已經遲了,她先一步退離。我們只看見遠遠的遊廊上,她跟在宮女們後面,一身銀紅色的紗衣,極黑的頭髮,極白的肌膚。她的步伐身影輕盈纖細,如初發的一枝花信。只最後走廊轉彎處她一轉身,我們看了一眼她的側面。”

    李汭問:“是個美人?”

    李潤點頭:“和海捕文書上的圖像一樣,確是美人無疑。”

    “王蘊真可惜。”李汶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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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二菩提四方(三)

    宮中終於有消息來了,原來皇帝這次頭疾發作嚴重,暫不過來了。於是李舒白一行人便起身,隨著宮監到離宮內查看落成情況。離宮自然沒有大明宮那樣的奢華廣大,也沒有九成宮那樣佔地廣袤,但走走停停也足足走了一個來時辰。

    黃梓瑕自然一直在李舒白身後跟著。她身材輕盈,那一件普通的宦官衣服穿在她身上卻顯得格外清勻修長,就算一言不發低頭跟在後面,卻也格外令人覺得好看。

    李汭一路上瞧著她,笑道:“四哥,你身邊人怎麼換了?這小宦官好像沒見過。”

    李舒白若無其事,說:“景祐和景毓那幾個,也不知誰傳染了誰,都得了風寒。”

    李潤卻一再打量著黃梓瑕,臉上稍有迷茫,覺得她與自己記憶中的誰有相似之處,只是一時想不到這小宦官會像那個他曾驚鴻一瞥的少女。

    李汭又問:“你這小宦官叫什麼名字,年紀多大了?”

    李舒白笑了笑,轉頭問黃梓瑕:“昭王似乎與你有眼緣,反正我也看不上你笨手笨腳的樣子,不如你跟了他,如何?”

    黃梓瑕愣了一下,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自己身上,便慢慢跪下來,低聲說:“小人聽說,一鳥難棲二枝,一僕難侍二主。茶樹發芽後則難以挪移,橘樹移到淮南便成枳樹。小人蠢笨,怕是離開了夔王府後一時難以適應,反倒會衝撞貴人,犯下過錯。”

    李汭笑道:“四哥真是調教有方,這一番話說下來,若是我堅持,反倒奪了他的志向了。”

    李舒白似笑非笑,說:“確實伶牙俐齒。”

    幸好此時康王李汶喊著累,一群人才放過了黃梓瑕,沿著原路返回。

    重重宮牆花苑中,李舒白漸漸放慢了腳步,待走到一帶鳳尾竹前,他身邊已經沒有了其他人,只有黃梓瑕還跟著他。李舒白冷冷地回身看著她:“黃梓瑕,你跟著我幹什麼?”

    黃梓瑕低眉順眼地說:“良禽擇木而棲,我想留在王爺身邊,以我的微薄之力,幫王爺的一點小忙。”

    “什麼忙?”他冷冷問。

    “遠的,如那條小紅魚,近的,如京城最近的‘四方案’。”

    他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面容上,冰冷而輕蔑,彷彿將她看做空氣中一點微塵:“這些事,有的你不配幫,有的,與我毫無關係,需要你多事?”

    她站在鳳尾竹之下,細細的竹葉籠罩在她身上,讓她略顯蒼白的面容蒙山一種淡淡的碧綠色,顯得更加沒有血色的纖細。她抬頭仰望著他,聲音低微卻毫不遲疑:“然而,大理寺與刑部既然束手無策,皇上又發了頭疾,我想,唯一能為皇上分憂的,恐怕只有夔王您了。”

    “你不就是想要找個靠山,幫你洗血所謂的冤屈嗎?”他毫不留情地一口說破,“剛剛昭王讓你過去,你不是也有機會?”

    “跟著他,沒有機會。 ”黃梓瑕面容蒼白,眼中淡淡一抹淺碧色,卻毫無遲疑猶豫,“我不需要一個棲身之所,更不需要安身立命,我需要重新站在陽光下,將我家所有蒙受的屈辱都洗去。 ”

    李舒白沉著一張臉,目光冰涼地打量著她。而她仰望著他,面容上除了哀求的神情之外,還有一種暗暗的倔強,如深夜的霧氣,難以覺察,但分明就在那裡。

    李舒白冷冷地哼了一聲,轉身向著水殿走回去。黃梓瑕跟在他身後,他沒有回頭,卻也沒有放緩腳步。

    到宮門口時,發現幾位王爺都在等著與夔王辭行。聽宦官們說皇帝幾日後還要召集群臣一起為離宮內的山水題詞聯句,眾人不覺都相視苦笑。

    等人都走了,李潤與李舒白落在最後,李潤難免嘆道:“皇上真是寬心的人,如今藩鎮割據,宦官勢大,皇上卻依然整日遊宴作樂……”

    李舒白淡淡道:“皇上是太平天子,這也是他和天下人的福分。”

    李潤笑一笑,說:“四哥說的是。”他的目光落在黃梓瑕的身上,那張溫和柔善的面容上滿是疑惑。

    李舒白問:“怎麼了?”

    “這位公公,我似乎在哪兒見過似的。”他示意黃梓瑕。

    李舒白便說:“我今日也是初見,不如讓她到你身邊服侍?”

    “四哥說笑,剛剛九弟被拒絕過,我難道還自討沒趣麼?”他笑著,眉間一點硃砂在笑意盈盈中更顯瀲灩溫柔。

    黃梓瑕低頭站著,她不是看不到垂手可及的安穩春日,只是她已經選擇了最艱難的一條路,就不會再回頭,苟且偷生不是她的人生。

    等諸王都走了,李舒白才上了車,黃梓瑕站在車門口,還在遲疑,卻聽到他的聲音:“上來。”

    她趕緊上了車,靠著車門站著。

    馬車緩緩行走。待離開了離宮範圍,前後都是山野,李舒白抬眼看著外面的景象,冷冷地說:“我給你十天時間。”

    她靠著車門看著他,一聲不響地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他把目光緩緩從窗外收回,落在她的身上,那一雙眼睛如寒星般,明明里面沒有任何溫度,卻深邃明燦至極,令她呼吸微微一滯。

    “今日午間,我們在建弼宮所說的那個案件,我給你十天時間,你有把握嗎?”

    “或許。”黃梓瑕簡單地回答。

    他靠在車壁上,神態悠閒:“現在,你有一個機會,可以洗血自己的冤屈,重獲清白,當然,也能讓你的父母冤仇得報,真相大白。”

    黃梓瑕略一思索,問:“王爺的意思是,如果我幫您破了這個案件,您就可以對我施以援手,幫我洗血家族冤仇嗎?”

    “當然不是。”山路崎嶇,他見她的身軀隨著顛簸而晃動,便微抬下巴,示意她在自己面前的小矮凳上坐下,才說,“我有一件事,想要找一個人幫我去做,但你如今無憑無據忽然出現在我面前,叫我如何相信你的能力?”

    “我知道了。 ”黃梓瑕微微點頭,“若我在十天內破了這個案子,才有資格得到王爺的信任。 ”

    李舒白微一點頭,說:“至少,你要讓我看到你是值得幫助的人,我沒有那麼多閒工夫,斷不會去幫一個根本沒有能力,只會口頭上說說而已的人。”

    黃梓瑕坐在矮凳上,低頭思索著,問:“刑部與大理寺人才濟濟,定然出動了眾多人手在處理此案,王爺準備讓我以什麼身份去參與此事?”

    “我會直接帶你去刑部,調查此案卷宗。”李舒白乾淨利落地說。

    “好。”黃梓瑕抬手一摸鬢邊,將自己束髮用的那根木簪拔了下來。簪子一離開頭髮,她滿頭的青絲頓時傾瀉下來,披散了滿肩滿身。還帶著半濕水汽的頭髮如烏黑的水藻,糾纏著半遮住了她蒼白的面頰。

    她愣了一下,訥訥地將頭髮拂到身後,說:“抱歉,以前習慣了用簪子記號,忘記了自己現在是小宦官,只有一根簪子束著髮……”

    李舒白微皺眉頭,沒說話。她低頭抬手,將自己的長髮握住,在他的面前將自己的頭髮挽成一個髮髻。

    這個跋涉了千山萬水卻從未有過絲毫猶疑懼怕的少女,在這一刻,卻不自覺地在他的面前露出一種羞怯的神情來。

    李舒白掃了她一眼,看見她低垂的面龐微微透出一種暈紅。在這一刻他彷彿忽然察覺了,比他的手鎖住她咽喉時還要深得體會到,面前這個人,其實只是一個少女,而且是一個十七歲,並不像她表面上顯露的那麼成熟冷靜的少女。

    彷彿感覺到了他在打量自己,她默默地抬眼望了他一瞬。只這一流眄間,他看見她面容上極清朗明淨的雙眼,半遮半掩地藏在她的睫毛下,彷彿是融化了秋水的神韻,鑲嵌在她桃花般的面容上。

    她的五官雖不是頂漂亮,卻難得眉宇清揚,有著五月清空般潔淨的靈秀。一種彷彿不解世事,又彷佛太過了解世事,顯得與俗世有點隔閡的疏離感,在她此時茫然又警覺望著他的目光中隱約呈現。

    是個美人。

    他想起李潤剛剛說的,對十四歲的黃梓瑕的印象。

    十四歲一舉成名天下知的少女,如今已經長成了十七歲裊裊亭亭的女子。身負莫大的冤屈,受盡了天底下所有人的唾罵,卻並沒有被擊垮,反而迎難而上,奮力去尋求真相,期望以自己的力量洗血冤屈,使真相大白。

    估計只看到她的模樣,誰也不會相信,她就是黃梓瑕吧——無論是有著美名,還是背負惡名的那個黃梓瑕。

    黃梓瑕盯著他,摸了摸自己的臉,略有緊張與無措。

    “和通緝畫像上的模樣,十分相像。”李舒白將自己的臉轉向一邊,盯著錦簾上繁複糾纏的花枝,說,“以後,別再以這種模樣出現在人前。”

    “是。”她應了一聲,將自己的頭髮束緊,然而才問:“王爺還記得,之前他們說的案發時間嗎?”

    他毫不遲疑,說:“正月十七,二月二十一,三月十九。”

    “今日是四月十六。也就是說,如果時間差不多的話,應該是到兇手快要動手的時候了。”她改用手指在車壁上緩慢地畫著那幾個數字,若有所思, “十天內,兇手該有動靜。”

    “憑著這幾個數字,你能在京城上百萬的人中找出兇手麼?”

    “不能。”她停下比劃的手勢,若有所思,“在不知道兇手特徵和動機的時候,要在茫茫人海中抓捕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李舒白漫不經心地打量著她:“所以,你沒有把握?”

    黃梓瑕的手指又開始下意識地在車壁畫著,口中自言自語:“正月十七,死者老更夫,兇手留言:淨;二月二十一,中年鐵匠,兇手留言:樂;三月十九,死者四歲小孩,兇手留言:我……”

    “四方案,第一樁,京城正北,第二樁,京城正南,第三樁,城西偏南。”李舒白又隨口說道。

    黃梓瑕若有所思:“按理,如果真是面向四方的話,應該是盡量尋找正北、正南、正西的方位,但第三樁卻是在城西偏北,未免有點奇怪。”

    “或許是正西方位沒有他的目標,或許是為了更方便地避人眼目下手?”

    “嗯,目前看來,一切皆有可能,但還不知道確切原因。”黃梓瑕說著,又掐著指頭在那裡回憶:“第一個死者為老人,第二個死者為壯年鐵匠,第三個死者為孩童。”

    李舒白靠在錦墊上,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才徐徐說:“此事我曾問過刑部的推丞。其他兩個老弱也就罷了,或許是死者要尋找一個最沒有抵抗能力的對像下手,但第三個孩童,讓我覺得最為奇怪——因為,那是一個已經凍餓得奄奄一息的四歲孩子,被父母拋棄在路邊,過路人發現送來後,已經難以救治。就算兇手不下手,估計這個孩子也活不過那一夜了,然而這個兇手卻偏偏潛入善堂,殺死了那個孩子,這豈不是多此一舉嗎?”

    “嗯,這確實是奇怪的一點。一個本就已經瀕死的孩子,有什麼必要冒著被人發現的危險,潛進善堂去非要殺一個臨死的孩子呢?”黃梓瑕皺起眉,手指又開始無意識地在車壁上劃著“常樂我淨”四個字。

    李舒白看著她隨手塗畫的樣子,只微微皺眉,他把目光轉向外面隱約透簾而來的山水影跡,聲音依然平靜無波:“關於此案,就這麼點線索,若你要在十天內破這個案子的話,關鍵在哪裡?”

    “既然找不到前幾次的線索和物證,那麼最好的辦法,就是預測他下一次動手的時間和地點,以及目標。”黃梓瑕頭也不抬,只望著自己的手指,慢慢地掐算著。

    “我也這樣想。所以,若你有把握的話,我可以給你幾天時間,和京城的捕快一起去調查此案——不過,你需要管好自己的頭髮,不能再讓別人發現你是個女子。”

    “不需要。”黃梓瑕抬手輕輕摸了摸自己頭上的簪子,轉過臉看著他,神情雖然依舊凝重,但她的雙唇已經微微揚起,露出自信而從容的一種弧度,“我已經知道兇手作案的依憑和原因,若我設想不錯的話,兇手只要敢出現,我就能找出他將會出現的地方。”

    李舒白看她胸有成竹的模樣,微微一怔:“你已經有把握?”

    “對,只需要王爺給我一本黃曆。”窗外輕風徐來,緩緩從簾外透進,徐徐轉動的日光照射進來,正籠罩在黃梓瑕的身上,照得她一身明透奪目,那雙如同清露一般明淨清澈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面前的李舒白,毫無猶疑。

    李舒白一時恍惚,須臾才說:“好,那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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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1 18:19:38 |顯示全部樓層
第7章 三身為宦官(一)

    李舒白居住的地方,名叫淨庾堂。

    黃梓瑕翻閱著黃曆,李舒白坐在旁邊冷眼旁觀,見她從正月十七,翻到二月二十一,再翻到三月十九,然後又翻到今天,速度很快,幾乎是掃一眼就放下了,然後說:“今晚若有官兵巡邏的話,可著重盯緊城東南一帶,尤其是有孕婦的人家中,很可能是下手的對象。”

    “你確定兇手的第四個目標,會是孕?”李舒白揚眉問。

    “很有可能。”黃梓瑕說道。

    李舒白轉頭,朝著外面叫了一聲:“景祐。”

    門外有個宦官應聲進來,眉眼彎彎的,十分喜氣可愛:“王爺。”

    “去大理寺跑一趟,請崔純湛過來。”

    “是。”景祐應了,對堂上站著的一身狼狽的黃梓瑕一眼也不看,行了禮便要出去。李舒白又一指黃梓瑕,說:“你先帶她下去吧,給她安排個妥帖點的住處,記得她是個小宦官。”

    “是,請王爺放心。”

    四海緝捕的重犯黃梓瑕,就這樣變成了夔王府的小宦官。

    景祐一路上給她介紹了王府的幾條路徑,又吩咐了幾件需要注意的事情,然後帶她到宦官們居住的北所,給她弄了一件單獨的房間,又叫人送來一切日常所需和三套宦官衣服,對她說:“小公公,你初來乍到,先不分配你職責了,只要記得日常到王爺處請安就行。”

    黃梓瑕再謝了他,去找隔壁間的宦官打聽了日常起居的事情,然後去廚房拿了一些吃的,提了兩桶水,把身上和頭髮洗乾淨。一日奔波勞累,變故迭生,她疲憊至極,挨著枕頭就睡著了。

    醒來時已經是日上三竿。她去井水邊打水時,正在灑掃庭院的宦官跟她說:“景祐公公讓我們跟你說,等你醒了就到語冰閣去。”

    她趕緊喝了碗粥,打聽了路徑之後,換了身宦官衣服就跑到語冰閣去。語冰閣是王府書房,四周都是舒朗的花木,門窗也多用明透窗紗。

    黃梓瑕進門時隔著鏤雕的花窗,一眼就看到李舒白坐在裡面,正在看著京城地圖。

    聽到她的腳步聲,他抬起頭,神情平淡:“過來。”

    黃梓瑕走到他身邊,他指著地圖,說:“昨夜凶犯沒有出現。不過按照你的想法,兇手今晚是不是要出現在西北方向?”

    黃梓瑕微有詫異,仰頭看著他:“王爺已經知道我按照什麼方法判斷了?”

    “你會看曆書,我也會。”他波瀾不驚地說,白皙修長的手指在京城西北一帶十二坊上滑過,說,“早上我已經讓人打聽過,這十二坊中,單只已經顯懷的孕婦便不少。修德坊有兩個孕婦懷胎七個月;普寧坊有孕婦懷胎足月即將生產;居德坊有四位孕婦,都是六月到八月不等。”

    “普寧坊。”她的手指點在那一個坊院之上,肯定地說。

    李舒白將地圖斜了一點過來,看著上面的普寧坊詳細構圖,又說:“那孕婦的家,就在徐茂公故居旁邊。”

    黃梓瑕看著普寧坊,忽然想起一件事,躊躇了一下,終於還是硬生生忍住了,打算等破了這個案子再說。但李舒白似乎也想到了,轉頭看了她一眼,說:“張行英的家,也在普寧坊。”

    “嗯。”既然他主動說了,她便接下話題,說,“若這個案子能破的話,王爺是不是會考慮讓張行英重回儀仗隊?”

    “不可能。”他毫不遲疑地說。

    黃梓瑕辯解道:“張行英讓我假冒他,混入王爺的儀仗隊進城,雖然於理不合,但他確實是個難得的好人,知恩圖報也是一種君子美德。能不能請王爺寬恕了他,讓他先跟著我一起調查此案?”

    “這不可能。”他一口回絕,“雖然情有可原,但我身邊不需要一個感情用事的人。”

    黃梓瑕咬住下唇,低聲說:“請王爺開恩……”

    他打斷她的話:“若犯了錯誤的人過幾天就可以安然無恙回來,那麼制定懲處律條又有什麼用?我以後又要如何駕馭手下人?”

    黃梓瑕低頭無語,只好放棄了念頭,問:“那我接下來該做什麼?”

    “再去睡覺,晚上跟我去普寧坊。”

    京城西北,普寧坊。

    按例,二更天后,長安城各坊關閉,不允許任何人在外面的大街上行走。所以李舒白假裝自己是遊玩的士子,而黃梓瑕則是他的書僮,兩人傍晚時穿著普通的衣服過去,借宿在普寧坊的客棧中。

    一個是濁世翩翩佳公子,一個是清秀脫俗小少年,一路上就連男人都要回頭多看幾眼。他們住在客棧中,老闆娘藉口送水就來了四趟,還有老闆不放心老闆娘所以來了五趟。

    “算了,還是我跟刑部的人聯繫一下,今晚我出去吧。”黃梓瑕紮好自己的頭髮,準備出門,“至於你,估計要被老闆和老闆娘堵在屋裡了。”

    李舒白冷冷地說:“我不得安生時,你以為你能出去?”

    黃梓瑕正要說話,看窗外老闆娘又提著茶壺婀娜多姿地過來了。

    她回頭看著李舒白,李舒白也看著她,臉上又浮起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說:“給你一刻時間,打發走。”

    一刻鐘時間,看來不下猛藥老闆娘是不會這麼迅速地放棄的。而對於一個我心蕩漾的女人來說,最大的猛藥當然就是——

    黃梓瑕往李舒白面前一站,拉起他的手虛按在自己腰間,然後用剛好能被窗外聽見的聲音,哀求地說:“哎呀公子,咱們這是在外面呢,可要避一避人耳目呀!別,別摸這裡呀……哎呀,這裡更不行呀,討厭,都是男人,叫別人看見了會怎麼說嘛……”

    老闆娘婀娜多姿的身影果然僵硬了。

    李舒白那隻被拉著虛按在她腰間的手也在瞬間僵住了。不過只是一剎那,他便不動聲色打開她的手,側過臉去喝茶:“好,先放過你。這店裡老闆娘挺煩人,總是來盯著,難道她發現我只喜歡男人了?”

    窗外老闆娘提著茶壺快步跑開了,黃梓瑕彷彿聽見她的心破碎地撒了一路的聲音。

    她有點不忍心地說:“何必加上‘挺煩人’三個字呢?”

    “為了讓你更快完成任務。”他面無表情地放下茶杯。

    黃梓瑕把門閂掛上,又打開窗戶看了看後面,然後翻身就越窗跳出,朝他一招手:“走。”

    徐茂公故宅旁第二條巷,第六間,院中有石榴花的魏家。

    京城寸土寸金,魏家並不很大,所謂的院子,其實只是一丈見方的一塊小地方,園後兩間平房,四周圍牆也不過到黃梓瑕的胸口。他們悄悄蹲在對面的橋洞旁,藉著幾叢芍藥掩藏身影。

    二更已過,街上人聲寂靜,燈火無聲無息都滅了。

    今晚陰雲蔽月,暈乎乎的月亮光芒幽暗,李舒白和她一起蹲了一會兒後,乾脆坐在芍藥花下,賞起水中月影來。

    黃梓瑕壓低聲音:“你幹嘛要來?大理寺和刑部的人呢?”

    “沒通知。”他悠閒地說著,拉下旁邊一枝含苞的芍藥端詳著,若有所思地說,“今年地氣暖和,牡丹還沒開,芍藥就已經含苞了。”

    黃梓瑕頓時明白了,原來自己要來抓那個變態殘忍神秘莫測的兇手,可唯一的同夥就是面前這看起來根本沒有一點自覺性的傢伙。她不得不無力地問:“為什麼不通知大理寺和刑部?”

    “大理寺的崔純湛苦勸我說,一定要嚴守城東,此案關鍵絕對在四方這個點。我覺得既然他固執已見,那麼應該要尊重他的意見——所以他現在正在城東佈置著天羅地網。”

    “那麼刑部呢?”

    “刑部負責此案的人是尚書王麟,你未婚夫王蘊的爹,以前的準公公——你想和他打照面麼?”

    橋下水波倒映著粼粼的月光,映照在她的面容上,一瞬間李舒白看見她的神情略有波動,就像是此時的水面一樣,但轉眼就消失了,彷彿那只是月光在她臉上投下的幻影。她淡淡地開口,所有情緒無聲無息消失在空氣中:“算了,還是讓他們去城東吧。”

    說話間已是月中,魏家忽然有了響動,東間有人點起燈燭,轉眼廚房也有人開始燒水,一家都著急地忙碌著。一個男人披衣開門,走出院子,後面有人叫他:“劉穩婆住在稠花巷第四家,別找錯了!”

    “放心吧,娘!”那男人雖然走得焦急,聲音卻帶著濃濃的喜氣。

    黃梓瑕一動不動地盯著樓上,李舒白也鬆指放開了那枝芍藥,說:“看來是要生了。”

    “嗯。”她應著,目光始終定在院牆上。只見黑暗中有一條身影慢慢地行來,在石榴樹邊站著,隔牆向內低聲叫了兩聲:“咕,咕——”

    在黑夜中,這尖利而不詳的聲音混雜著孕婦臨盆的呻吟聲,讓人聽到了不由得毛骨悚然。

    “鴟鴞。”李舒白若有所思道,“真是不祥。”

    鴟鴞就是貓頭鷹,古人稱貓頭鷹在窗外夜鳴時,是在數人的眉毛,數清了就要帶走人命。而生孩子又俗謂是棺材背上翻跟斗,所以聽到這鳥叫之後,屋內人都頓時跳了起來,一位老婦人立即從廚房裡跑出來,大喊:“我先去給媳婦把眉毛蓋上,他爹,你趕緊來燒水!”

    公公趕緊到廚房去了,老婦人給媳婦蓋好了眉毛,聽到窗外的貓頭鷹又在咕咕地叫了兩聲。她趕緊抄起旁邊的晾衣桿,跑到院子裡去,朝著石榴樹亂打,想要將貓頭鷹趕走。

    而就在她出門的一剎那,那人已經繞到了屋後。

    黃梓瑕跳了起來,然而李舒白比她更快,一邊拉起她的手,飛身躍過芍藥叢,黃梓瑕只覺得耳邊風聲驟亂,幾步起落已經到了屋後,那個黑影已經閃進了後門。

    李舒白一腳踹開門,將黃梓瑕推了進去,他自己竟然不進去。

    黃梓瑕看見兇手的一把匕首正高高舉起,要朝著孕婦肚子刺下。她大驚之下,又被李舒白推著,幾步踉蹌,頓時重重摔了過去,肩膀撞在那個兇手的側腹上,將他狠狠撞到了一邊。

    那兇手見形跡敗露,抓著匕首企圖奪路而逃。黃梓瑕趴在地上,無法阻攔他,只能立即抓起旁邊的花架,掃向那個兇手的腳。

    花架上的花盆落地,砰的一聲巨響,隨即那個兇手被絆倒,摔在地上一個嘴啃泥。還沒等他站起來,黃梓瑕已經爬起來,狠狠一腳踹在他的手腕關節上,兇手吃痛,手中的匕首頓時拿捏不住,被黃梓瑕一把抓過,然後頂在他的后腰:“別動!”

    而李舒白則一直站在門口,好整以暇地看著她,直到她制服了那個兇手,才說:“不錯,身手挺利落,就是沒什麼章法。”

    黃梓瑕都無語了:“你不會進來幫我一下?”她都在這生死關頭了,他居然還在旁邊袖手旁觀,在月光下連髮絲都沒動一下,渾身沐浴著明月光華,飄飄欲仙。

    “裡面有女人要生孩子,我一個男人怎麼可以進去?”他一句話就把她的聲音堵了回去,徑自悠閒地抬頭看著天空的月亮,“現在孕婦的情況怎麼樣?”

    黃梓瑕還沒說話,孩子的哭聲已經響徹了整個房間,院子中聽到這邊混亂聲音的婆婆終於顫顫巍巍地跑過來了,看見原本只有媳婦一個人的房間裡,現在有小書僮一個,被書僮用匕首指著的黑衣人一個,虛弱的兒媳婦一個,兒媳婦床上蠕動哭鬧的小孩子一個,後門外還有站著看月亮的男人一個,再加上剛剛摔破的花盆一個,砸得稀爛的花架一個,頓時讓她傻了眼,驚懼非常:“哎喲我的天,這怎麼……怎麼回事?”

    旁邊的鄰居們聽到孩子的哭聲,已經紛紛開窗詢問,而公公也端著熱水到了門口。一片嘈雜聲中,黃梓瑕只能無奈地抬頭對著他們擠出一個笑容,說:“抱歉啊,我們是來抓強盜的。”

    公公婆婆看看她手中的匕首,再對望一眼,往後對著外面大喊:“來人啊,救命啊,有強盜來殺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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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1 18:19:56 |顯示全部樓層
第8章 三身為宦官(二)

    幸好街上巡邏士兵很快就過來了,在見過李舒白之後,趕忙將那個兇手五花大綁。

    穩婆趕過來後則大為驚奇,說:“產婦受到驚嚇了,因此一下子用力,孩子立刻就出來了。幸好產婦身體康健,才得保母子平安——我趕緊給孩子洗洗。”

    孩子的爹則握著孩子他娘的手,濃情蜜意地說:“娘子你辛苦了,我決定了,這個孩子咱們取名叫‘驚生’怎麼樣。”

    虛弱的產婦無力地靠在床上:“‘驚生’?你幹嘛不叫‘嚇生’?”

    “好主意,就這樣決定了,魏嚇生,挺好挺好……”

    黃梓瑕看到,就算李舒白這樣的人,也難免嘴角略微地抽了一下。

    崔純湛和王麟誠惶誠恐地跑來夔王府時,已經是即將天明的時刻了。

    看著他們熬紅的眼睛,李舒白也不說什麼了,命人上茶給他們壓壓驚,說:“四方案的兇犯已經落網,明日開堂問審吧。”

    王麟趕緊點頭稱是,而崔純湛則略有遲疑,問:“王爺,這四方案,至今還沒有案發緣由、犯案物證等頭緒,王爺確定今晚抓到的,就是四方案兇手?”

    “是與不是,明日審問過後,不就知道了?”李舒白端茶送客,說,“京城宵禁,夜間各坊封閉坊門,不能來往。他定然要事先留宿普寧坊的客棧中,你們可以去查一查他留宿的客棧。”

    第二日,刑部與大理寺同審,核對了凶器,確定是殺害前幾個死者的凶器無疑。又在兇手住宿的客棧中翻出兇犯抄寫的經文,與兇手在現場留下的字跡相對,提筆走筆習慣完全吻合。

    兇犯自知無法抵賴,只能供認不諱,並將前幾次殺人的細節和緣由和盤托出,自此,京城喧喧嚷嚷三個多月的四方案一舉告破。

    大明宮紫宸殿,最近一直身體不適的皇帝李漼,聽到這個消息之後,頓時有了精神,命人召諸王及大理寺少卿崔純湛、刑部侍郎王麟等覲見。

    “換件衣服,跟我進宮。”

    黃梓瑕剛剛補完眠,跑到語冰堂去見李舒白,他就示意她。

    黃梓瑕有點詫異,問:“進宮?”

    “我說過,若你十天之內能破了這個案件,才有資格替我做事。所以,從今天開始,我有一件事情要你替我去辦,而這件事,需要給你一個確定的身份。”他站起身,姿態閒散而優雅,完全不像是在和別人談交易的模樣,“總之,今天是你這個王府小宦官重要的日子,我不帶著你去,豈不是少了很多好玩的熱鬧?”

    她低頭,“是”了一聲。

    李舒白又走到門口,吩咐侍立在那裡的人:“叫景翌過來。”

    不一會兒景翌就來了,是個極乾淨伶俐的長相,打量了黃梓瑕幾眼,然後才問:“王爺有何吩咐?”

    李舒白慢悠悠問:“你是我手下掌管府中人事的,我問你,如今府中有多少在冊宦官?”

    “一共是三百六十七人。”

    “若是三百六十七人忽然變成了三百六十八人呢?”

    景翌會意,又看了黃梓瑕一眼,略一思忖,說:“奴婢記得,去年九成宮暴雨天災,失散不少小宦官。那些宦官大都是孤兒被送進宮的,有些屍骨無存,至今沒有下落。”

    李舒白點頭:“這麼說,她可能是九成宮中離散的小宦官?”

    景翌很誠懇地說:“小的就是這麼猜測的,但具體是誰,卻還想不起來,請王爺容我去查看一下檔案。”

    李舒白揮手示意他下去。不一會兒,他捧著一本厚厚的名冊過來,說:“奴婢已經查到了,九成宮中有位小宦官,名叫楊崇古,負責的是'常與煙嵐'閣的灑掃。年約十六七歲,身高五尺五寸,纖細瘦弱。他是孤兒進宮,在九成宮中又孤僻無友,一個人呆在煙嵐閣中,是以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死在了去年天災中,宮中已經註銷了他的名檔。”

    “嗯,只是沒想到,這個楊崇古大難不死,入了我的王府。”李舒白看著黃梓瑕,問,“景翌說的這個身份,你覺得怎麼樣?”

    黃梓瑕站在那裡,感慨萬千。她逃亡了數月之久,千山萬水拼命遮掩身份,誰知就這麼短短一段話,她就能擁有另一個身份,成為另一個人,從此光明正大出現在別人面前,再也不需要遮遮掩掩。

    本朝夔王李舒白所說的話,有誰能質疑,又有誰敢質疑呢?

    所以她對著李舒白躬身行禮,說:“奴婢楊崇古,多謝王爺。”

    從大明宮建福門進入,在穿過重重疊疊的朱門與高牆之後,便看見高高佇立的含元殿,在高台之上重殿連闕,就如鳳凰展翼環抱著所有進入宮門的人。

    含元殿之後,是莊嚴華美的紫宸殿,殿後金碧輝煌的飛簷斗拱連綿不絕,直至目光所窮之處。

    紫宸殿是內殿,近年來皇上召見內臣也不大在含元殿了,尤其是和王公近臣,多在紫宸殿。黃梓瑕在殿內等待不久,身著玄色常服的皇帝便在宦官們的簇擁中進來,身形略顯豐腴,卻並不肥胖,圓潤的下巴,細長的眉眼,自有一種可親的模樣。

    皇帝李漼,今年不過三十五歲,但自十來年前被宦官擁戴登基之後,十年來一直縱情聲色,不理朝政。若說是個太平天子雖然有點勉強,不過倒也沒做什麼擾民的事情,老百姓也還算安定。

    黃梓瑕心想,雖然是兄弟,但皇帝看起來倒比李舒白溫和多了。又看看昭王李汭他們,又在心裡想,所有人看起來都比這個李舒白好糊弄啊,為什麼偏偏能幫自己的,只能是這種人。

    皇帝坐定,滿臉笑意對李舒白道:“四弟,真是從來沒有什麼事情能難得倒你啊,這四方案,朕前日才想過是不是要託你辦理,結果還沒來得及開口,昨晚你就已經破案了,果真是神速。”

    李舒白說道:“這倒並不是臣弟的功勞,破案的另有其人。”

    皇帝的目光落在崔純湛的身上,崔純湛趕緊誠惶誠恐地躬身道:“此案得破,一切都靠夔王。臣等有罪,臣等只在城東巡視,不聽夔王指示,是夔王隻身前往,現場力擒真兇,破了此案。”

    皇帝的眼睛這才落在李舒白身後的黃梓瑕身上,問:“四弟,你身後那個小宦官,似乎平日未曾見過?”

    “啟稟皇上,這位就是破案的人,所以臣弟不敢居功,帶她上殿來面聖。”

    眾人頓時都訝異地打量著黃梓瑕,見這小宦官面容清秀絕倫,只是始終垂著眼睫毛,臉色平靜,連髮絲都沒有動一下。

    皇帝笑道:“這是內殿,朕平時與兄弟等也都隨便慣了。你看,今日都是朕一班兄弟,純湛亦是崔太妃的侄子,王尚書是皇后的叔父,你這小宦官也不必太過拘束。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楊崇古,叩見皇上。”她上前跪拜行禮。

    康王李汶畢竟年輕,見她和自己差不多年紀,趕緊跳出來追問:“你就是破案的人嗎?我正百思不得其解呢,你趕緊跟我說說,這案子不是四方案嗎?為什麼南西北都出了命案,最後一個卻不是在東面?”

    黃梓瑕抬頭看皇帝,見他點頭,才解釋道:“這只是人心思考慣性,結合了'常樂我淨'菩提四面之後,又見案件發生在京城北、南、西各面,便認為凶手殺人的規律是東南西北。誰知兇手殺人,正是藉了這個名號,卻不是以這個規律來的。其實之前兇手殺的第三個人,是在城西南常安坊,根本不是城正西。所以我想,按照四方來定案,本就是一個錯誤。”

    昭王李汭趕緊追問:“那麼,我事後聽說,你們第一日將兇手下手的目標定為京東南,第二日定在京西北的普寧坊,又是什麼原因?”

    “此案千頭萬緒,要從莊真法師念錯的那一句法言說起。”黃梓瑕細細說道,“那日在建弼宮,我聽諸位王爺說起案件細節,那位莊真法師在盂蘭盆會那日,想必念的經文洋洋灑灑不外千言,但兇手卻能一下子聽出佛經中那念錯的一個字,若不是佛門中人,必定是熟知佛家經典的信徒。而京城宵禁,若要在各處殺人唯有當日事先留宿於各處,前幾個事發之地沒有佛寺等,一個和尚留宿必定引起他人注意,因此,信徒作案的機會較大。而此人殘殺多人,必定不是真正皈佛之人,定是被民間歪門邪道所迷。迷信之人,必有信賴。按照前面推斷,此事不是依照四面八方的傳言而來,於是我又想到,迷信的人還經常有一個習慣,就是行事必看曆書。”

    所以她在翻看了曆書之後,發現兇手行凶的方位與曆書上當日測定的吉利方位完全契合,第三次兇案發生之日,曆書上寫著大利西南,又翻看前兩次殺人之日,一個是大利正北,一個是大利正南,正合兇手殺人方位。因此她猜想,兇手殺人,必定以曆書為準,而非眾人猜測的,四方各一人。

    而李舒白也在她翻看曆書之後,立即注意到了這一點,於是在大利西北的那一日,兩人才一起埋伏在普寧坊那個孕婦家前,來個守株待兔。

    “原來如此!”李汶趕緊又問,“那麼,你是怎麼知道兇手肯定會對那一家下手的?怎麼知道這一次的目標必定是孕婦?”

    “因前面三人喪生,一個更夫是老人,一個是壯年鐵匠,這兩人被殺尚且不提,善堂的那個小孩,卻孤弱衰竭,正在瀕死之際,就算不殺他也活不了幾時了,兇手殺他又為了什麼?”黃梓瑕說著,略一停頓,才說,“然後我注意到了一件事,便是那位壯年鐵匠,他被殺害的地方,是在藥堂— —換言之,他是在去看病的時候,被殺害的。”

    李汶還在思索,李潤在旁手握酒杯,輕嘆道:“人生四苦,生老病死。”

    “正是如此。一老,一病,一死。如今唯一剩下的,只有生字——而那個孕婦,正是長安西北即將生產臨盆的唯一一個,若兇手要在那一天下手,盯上的只可能是這個目標。而那天他前去殺人時,又剛好遇上產婦臨盆,他大喜過望,還以為是上天在幫他完成這個'生'。”崔純湛嘆道,“大理寺和刑部聯手審訊,兇手供認不諱,原來他家人遭災,一月之內死得只剩他一人。他懼怕憂思之下,信了西域傳來的一種教派,此教在西域也是人人喊打,誰知卻傳到了中原,上面有一種邪法,是說災厄可以傳渡給他人,他邪火上身,信了那說法,以為殺了那四個人,自己便可以超脫四苦,自此後逍遙自在,無病無災。他現在身陷牢獄,還執迷不悟,在獄中大吵大鬧,說自己是以佛經度人度己,真是死不悔改!”

    殿內一片寂靜,皇帝揮手說:“朕看也不必等到秋後了,既然已經供認,又物證齊全,這樣罪大惡極的東西還留著幹什麼?這幾日你們把案情理一理,免得他還呼叫吵鬧。”

    “此事定然是死罪,不知皇上的意思是?”

    “腰斬吧。”

    京城喧鬧數月的血案就此落下帷幕。眾人想著那幾樁慘案,又見面前這個十六七歲的瘦弱小宦官,站在那裡就跟一枝初春的柳條似的。可就是這樣一個纖弱少年,從所有人束手無策、毫無頭緒的一堆亂麻中,輕輕巧巧扯出了第一根線頭,理出了所有思路,不覺心中都油然湧出一種莫名的情緒來。

    李汭笑道:“這小宦官真是聰明靈透,難怪上次我向四哥討要,四哥都捨不得點頭。”

    李舒白笑道:“九弟胡說,我當時未曾說過一個不字。”

    “是啊,我替四哥作證。”李汶也插嘴道。

    皇帝脾氣甚好,一直笑著看他們鬥嘴,直到身後有女官進來在他耳邊輕聲說話,他才笑道:“四弟,你近日雙喜臨門,朕先給你設個家宴。等到你大喜之日,朕與皇后必親臨你的王府,替你賀喜。”

    一群人頓時個個露出驚喜的神情,康王李汶第一個問:“四哥擇定王妃了?是哪家的姑娘?”

    皇帝笑道:“反正不日就要發金書玉冊了,你們就忍著好奇心再等等又如何?總之四弟的王妃,當然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名門閨秀,和四弟一對璧人,相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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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1 18:20:09 |顯示全部樓層
第9章 三身為宦官(三)

    春日宴,一群人在宮中推杯換盞,到紅日西斜才各自散了。

    黃梓瑕跟著馬車出了宮門,剛剛鬆了一口氣,李舒白已經掀起車簾,叫她:“上來。”

    她無奈地爬上車,看見他的目光卻只在自己身上掃了一下,便轉向車窗外。她順著鏤雕流雲五福的車窗看向外面,平凡無奇的街景正在緩緩移過。

    他看著外面,徑自說:“你家人的案子,我現在想要聽一聽。”

    黃梓瑕怔愣了一下,低聲問:“王爺真的肯過問此案?”

    “我說過的話,難道你以為我會食言?”他一副“你愛講不講”的無謂神情。

    黃梓瑕咬住下唇,許久,才在他對面的矮凳上坐下,躊躇著說:“事情該從那件血案發生的前一日說起。那一日天氣晴朗,我家小園中梅花開滿,我和禹宣一起踏雪折梅,是個難得的美好冬日……”

    李舒白依舊看著外面緩緩流逝的街景,問:“禹宣是誰?”

    “是……我父親到蜀郡之後,收養的孤兒。他十八歲便考上了秀才,郡中給他安置了小宅,但他還是常來看望我父母。”

    他轉過眼,看見她臉上忽然蒙上一種幽微神態,那張因為長久的奔波與思慮而顯得蒼白的面容上,也淡淡泛出一種幾乎看不出來的紅暈,讓她整個人看起來,完全不一樣了。

    禹宣,看來是和她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男人。

    他把自己的目光又轉向窗外,臉上的神情卻依舊平靜,只是淡淡地“哦”了一聲。

    黃梓瑕見他沒有追問,心裡隱隱覺得稍微輕鬆了一點。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講述那已經發生了數月,卻依然烙印在她心口的那一日。

    那天凌晨下了薄薄的小雪,雪霽天晴之後,白雪映襯著紅梅,琉璃世界一片澄淨明亮。

    黃梓瑕抱著滿懷的梅花,笑吟吟地給身旁的禹宣看,禹宣說:“前日我在坊間看見一對雨過天晴色的梅瓶,覺得放在你的房中是最好看不過的,我已經買下了,今日卻忘了帶過來,下午我叫人送過來。”

    她含笑點頭,良辰美景,執手相看,然而這般美好的冬日,卻讓兩個人的到訪破壞掉了。

    父親帶著祖母和叔父進來。她歡呼一聲,把梅花丟給禹宣,撲過去就抱緊了祖母。

    她自小受祖母寵溺,和她格外親熱。禹宣見狀便先告辭了,祖母含笑看著他,等他走後,黃梓瑕卻聽到她輕輕的嘆息聲。

    祖孫倆拉著手到母親房中說話,母親笑道:“你祖母和叔父,這次到來是為了你的婚事。”

    婚事。黃梓瑕默然丟開祖母的手,坐在那裡一言不發。祖母無奈輕拍著她的手,笑道:“王家是世家大族,王蘊是長房長孫,而且你父親也見過的,他一直贊王蘊相貌品德都是絕佳,你嫁過去定是順遂如意。”

    母親憂愁地看著黃梓瑕,低聲對祖母說:“娘,你不知道,這丫頭心裡不知道存的什麼心思,一聽我們提到王家就不高興。”

    “小丫頭,還是害羞呢。”祖母笑道。

    黃梓瑕憋了一口氣,正要開口辯解,丫頭們卻過來說要用晚膳了。一群人便先起身到外間吃飯,叔父黃俊一看見她就笑道:“梓瑕,日後做了人家媳婦,可不能吃飯也這麼姍姍來遲了,要盛好飯等公婆了。”

    父親笑道:“王蘊一人在京城,哪有公婆需要服侍?梓瑕春天嫁出去了還和家裡一樣。”

    黃梓瑕頓時愣住,放下自己的碗問:“春天?”

    母親趕緊給父親使了個眼色,又對她說:“是啊,祖母和叔父這次過來,就是商議說是不是明年春天讓你出閣,剛巧王家也是這個意思……”

    “其實你們都已經決定了,是嗎?”黃梓瑕不由得站起來,氣得全身顫抖了,“爹,娘,我早求你們向王家退了這門親事,可你們……如今還是逼我嫁到王家去!”

    “你這孩子,真是荒唐。”黃俊是與王家早就商議好了,如今見她這樣,臉上掛不住,放下筷子正色道,“瑯琊王家是百年大族,當今皇上的前後兩位王皇后都出自他家,你以為這婚事是能推就推的?你能嫁入王家就是祖上積德,還是趕緊準備妝奩去吧!”

    父親也嘆氣道:“梓瑕,這婚事,還是你祖父在朝做宰相的時候為你和王蘊定下的,如今我們家族早已式微,可王家也未曾嫌棄我們,可見人家確實是喜歡你的。你能嫁給王蘊也是好事,爹見過王蘊,人品相貌都是頂尖,不比旁人差。”

    “可我就是喜歡了旁人,不喜歡他!”

    一直埋頭吃飯的哥哥黃彥,此時終於抬頭,在旁邊添油加醋說:“好啊,看不上王家,等你害死了全家就可以退婚了。”

    黃梓瑕只覺得一股冰涼直竄上腦門,她把自己手中的碗重重一放,哆嗦的手卻抓不住碗筷,湯碗一時傾倒,從桌上滾了下去,摔個粉碎。

    湯水濺上了身旁祖母的衣裙下擺,祖母無奈站了起來,趕緊讓丫頭來擦拭,一邊嘆道:“你這孩子,性情真是越來越差了。”

    她只覺得眼睛灼痛難忍,眼淚就要決堤,只能摀住臉,轉身回到房內放聲痛哭。也不知哭了多久,只覺得肩頭有一雙手柔柔地按著,母親的聲音在耳邊輕柔響起:“梓瑕,別這樣任性難過了,這事……我和你父親也正在商量。若你真的這樣反對,我們也無可奈何,就算得罪了王家,也定不能讓你這麼受苦。”

    她帶淚回身看母親,淚光中只看見她無奈的笑容,她說:“先回去給祖母和叔父他們道個歉,一家人有什麼事情不好商量呢?”

    “可我……我回去……好丟臉。”她哽咽地說。

    “你去廚房再端個菜回來,今晚不是做了你祖母最喜歡的羊蹄羹麼,去吧,回來給每個人盛一碗,為自己剛剛的態度認個錯,家人都會幫你想辦法的。”

    她點點頭,擦乾眼淚去廚房,親手端了那一碗羊蹄羹到席上,又親手給每個人奉上一盞。然而只有她自己剛剛哭過,喉口哽咽,羊蹄羹又有種腥氣是她不喜歡的,所以她只喝了半碗杏仁酪。

    當天晚上,她一家人全都毒發身亡,而致命的砒霜就下在她親手端上又親手給每個人盛上一碗的羊蹄羹中。

    暮色沉沉,一路行來,已經是長安華燈初上的時刻。

    李舒白一言不發聽著,直到她說完停下,他才緩緩地說:“但,就憑這樣,也不能就說明你毒害了全家。難道別的人就沒有機會接觸到那碗羊蹄羹了?”

    “沒有。”黃梓瑕低聲卻清晰地說,“羊是前一天倉曹參事遣人送來的,那日下午因為我祖母和叔父來了,所以廚房宰了羊,做了紅燜羊肉、羊肉湯和羊蹄羹。”

    其餘的飯菜並沒有問題,甚至羊蹄羹,也因為做得太多了,下人們在黃梓瑕舀走了一大碗之後就分吃了剩下的,都沒有出事。只有黃梓瑕親自盛好、親自捧到花廳、親自分給大家喝的那一碗,飯後還剩下一些。廚房幾位大娘端回來之後偷懶,就原樣鎖在了廚房壁櫃內,因一早就發現了慘案,所以壁櫃還沒開鎖。等主事魯大娘早上過來,在衙役們的注視下打開壁櫃拿出昨晚那碗羊蹄羹時,一測便知,正是這一碗內,下了砒霜。

    “是否有人在羊蹄羹的碗上下毒?”

    “沒有,我當時因怕自己的手不干淨,所以取碗之後順手將碗洗了一遍。而且,還有一點……”黃梓瑕艱難地說,“在我的房間裡,搜出了裝砒霜的空藥封。”

    “你買了砒霜?”

    “是,我在蜀郡最有名的歸仁堂買的。差官們過去一看售檔,明明白白地記錄著我簽押的字,確認無誤。”

    “你買砒霜幹什麼?”李舒白問。

    “我……”她躊躇著,說,“因為之前和禹宣一起看書,有一本《酉生雜記》上記載了一個民間秘方,說三錢鉤吻汁可抵半兩砒霜之毒,我不信,便與他打賭……因我也曾幫助衙門處理過各種毒殺事件,所以購買砒霜便落在我的身上,而鉤吻則由禹宣去山上採集,準備拿隔壁那幾隻老是咬人的惡犬試一試。”

    “你們之前也經常做這樣的賭約?”

    “不止一次兩次。”

    “你將此事說明了嗎?”

    “說了,禹宣也幫我證實,但被斥之為藉口。”

    李舒白微微揚眉:“那個禹宣,現在在哪裡?”

    黃梓瑕沉默許久,才慢慢地說:“他沒有下手的機會。他那日離開我家之後,就去了書院和一群朋友論道,晚上回到家中,再未出門,直到接到我父母死亡的訊息才趕來。”

    “這麼說,你行凶殺人的事,昭然若揭。”李舒白慢悠悠地說。

    “是,唯一有可能下毒的機會,就在我捧著那碗羊蹄羹從廚房到廳堂的路途。而且,我又有購買砒霜,又有……他們所謂的動機。”

    李舒白點頭,緩緩說道:“這樣看來,唯一有可能殺你父母的人,的確是你了,想要翻案,確實不容易。”

    她坐在李舒白的對面,看著馬車內精細裝飾的錦緞花紋,用金線細細勾描著瑞獸麒麟,祥雲五彩。她坐在矮凳上軟而厚的錦墊中,車上燃了令人神智清明的蘇合香,在這樣溫暖而柔軟的馨香之中,她呆坐著,卻如同重新經歷了一遍那種遭遇,全身冰涼。

    她的嘴唇如風中枯殘的白花,即使是身上絳紗宮服也不能替她增添一點血色。她看著面前人,嗓音略帶嘶啞:“王爺,你是否也像他們一樣認為,這個世上會有人殺害自己全家,就為——那個理由?”

    李舒白看著她,許久,把目光轉向車窗外的風景,說:“誰知道呢,人心是最不可測的,尤其是你這種年紀的女孩子。”

    黃梓瑕看著他漠然的表情,顫聲說:“若王爺真能如之前所說的施以援手,我相信浮雲總不能長久蔽日,我父母的冤仇,定然能昭雪於天下。”

    “等夏天過去了,我將會前往巴蜀一次,到時候,我帶你去,將你父母的案卷調出來全盤重來。我相信,像你這樣能輕易破解疑案的人,不至於當局者迷到這種地步,無法洗脫自己的罪名。”

    她咬著下唇,許久,才問:“你真能信我、幫我?”

    他的目光停在她的面容上,窗外的樹影篩過一條條陽光,如一縷縷金色的細線,在她的面容上流轉不定,在那金色的光輝之中,她蒼白的面容與清澈的雙眼,顯得驚人的明淨奪目,就連陽光都似乎只是她的陪襯,在她面前失去了光輝。

    就是這樣的一個少女,背負著世上最可怕的罪名與冤仇,卻義無反顧地踏上最艱難的路,將一切原本屬於少女的柔軟嬌弱全都深深埋葬,只剩下拼命執著前進的路,光華灼灼。

    李舒白那久已平靜無波的心,忽然在這一刻微微動蕩起來,如同春風拂過深谷的湖面,第一次泛起淺淺的漣漪。

    但也只是一刻而已,他將自己的目光再度轉向車外,聲音也因為刻意的壓抑,顯得低沉而微帶喑啞:“對,我信你,也會幫你。同樣的,你也必須要將自己以後的人生交給我。”

    黃梓瑕抬頭看著他,看著他在此時的夕陽之下,如同山河起伏般輪廓優美的側面,那是彷彿萬年冰霜也難以侵蝕的堅定。

    “從今以後,只要你在我身邊,就不必再憂慮驚懼。”

    她的心裡,忽然感覺到淡淡的一點酸澀滴入自己的心湖。眼前如同幻夢般,閃過那年夏季,大片風荷開滿池塘。那時那個人執著她的手,亦是這樣說話。

    到如今,世事變幻,她身世凋零,所幸她拼命努力,終於還是抓住了一線機會,站在了面前這個人身邊。

    馬車停下,夔王府已到。李舒白推開車門,自行下了車。回頭看見她神情恍惚地從車上下來,他漫不經心地抬起自己的手,扶她下車。

    日薄西山,斜暉如金。她將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中,看見日光下他的面容,和那雙手一樣,瑩然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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