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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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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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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火影鳴人 於 2017-1-12 14:39 編輯

書名】:愛誰誰

作者】:風流書呆

內容簡介】:

  上輩子待婆婆有如親母,事夫君恭順愛重,對繼子繼女掏心掏肺,視如己出,關素衣自覺問心無愧,卻落得個身敗名裂,發配別院,孤獨終老的結局。臨到死時,關素衣總結自己的悲劇,只一點:做得太多,說得太少。

  重生回來,她決定只說不做,擺一個賢妻良母的虛偽面孔,搏一個賢良淑德的大好名聲,把仇人全埋進坑裡還要他們感恩戴德,沒齒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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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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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9 09:07:55 |只看該作者
第1章傷逝

  關素衣正坐在綠蔭環繞的涼亭內插花,兩名丫鬟立在左右,時不時遞一桿花枝或一把剪刀。被微風吹得來回輕晃的竹簾外是遍地殘陽與滿樹敗葉,秋天到了。

  「夫人,大公子來了,他想見您。」中年僕婦急促的腳步聲打亂了這方寧靜。

  關素衣愣了愣,恬淡的臉龐露出恍惚之色,彷彿在回憶婦人口中的「大公子」究竟是誰。片刻後,她眉心微蹙,緩慢而又決絕地吐出兩個字,「不見。」

  僕婦欲言又止,卻也知道夫人秉性頑固,極有主張,說不見定是不見的。但這裡只是趙家的一處偏僻宅院,唯有犯了錯的家奴或女眷才會被發配過來,日子清苦無比,哪裡比得上燕京的繁華與富庶?僕婦想回主宅卻苦無門路,好不容易等來了大公子,哪裡會錯過巴結他的機會,出了二門便把夫人的主張拋到腦後,將大公子放了進去。

  已插好一瓶垂絲金菊的關素衣正轉動著花瓶,試圖找出不足之處,忽見其中一朵金菊葉片太過繁茂,少了留白的意境與含而不放之美,便拿起小剪刀欲稍加修整。

  「母親。」飽含愧疚的呼喊令她指尖微微一顫,鋒利的刀刃錯過了多餘的葉片,卻將一朵開得極美的金菊攔腰截斷。關素衣並未立刻放下剪刀,也沒露出懊惱之色,甚至連微蹙的眉心此時亦平展開來。她用刀尖挑了挑葉片,又把剪斷的花枝取出扔進手邊的小竹籃,這才看向站在亭外,滿面惶然與頹敗的少年。

  目光由上至下,觸及他手中的拐杖與明顯短了一截的左腿,關素衣有些訝異,想問,卻終究沒有開口。她之所以被發配到滄州,不正是因為管得太多嗎?

  少年從她眼裡看見了關切,堵塞在心中的淒苦與愧疚頃刻間決堤,一瘸一拐上前幾步,欲撲到婦人腳邊哭訴。關素衣並未躲閃,兩名丫鬟卻已擋住少年,一邊攙扶一邊詢問,「大公子,您這是怎麼了?可是受了委屈?您的腳受傷了,千萬磕碰不得!」什麼樣的委屈能讓視夫人為仇敵的大公子不遠千里找來滄州訴苦,且還是在不良於行的情況下?

  二人不問,少年尚且能夠隱忍,這一問便似洪水洩閘,眼淚瞬間掉了下來,一面哽咽,一面斷斷續續開口,「母親,兒子對不起您!您對兒子素來嚴厲,兒子貪玩了會訓斥,犯錯了會責罰,進益了也會誇獎。您待兒子視如己出,兒子卻聽信他人讒言,總覺得您心懷叵測,內裡藏奸,從而故意疏遠,反倒去親近葉姨娘。兒子真蠢,兒子錯了!」

  關素衣一手扶額,一手平放在石桌上,指尖一下一下輕點桌沿,似乎在專心聆聽,又似乎在兀自愣神。葉姨娘?哪個葉姨娘?在滄州待了兩年,趙府的事被她刻意遺忘,頗費了一番功夫才從塵封的記憶裡尋出這號人。

  葉姨娘是趙陸離原配髮妻的堂妹,在自己過門後不久便以照顧孩子的名義納了進來。她與趙陸離的嫡子嫡女血脈相連,可說是從小看著他們長大,又與他們的母親長得極其相似,完全滿足了孩子們對母愛的想往。她明面上只是一個姨娘,卻頗得侯府人心,趙陸離也因她與髮妻六七分相似的樣貌而格外迷戀,兩個孩子不用說,自是將她當成親生母親對待。

  反觀關素衣,卻是不尷不尬,不上不下,兩頭討不了好。沒有顯赫的家世,也沒有豐厚的嫁妝,為了在門庭崔巍的鎮北侯府立足,除了克己復禮,謹守本分,她沒有別的辦法。侍奉婆婆,照顧夫君,教育兒女,能做的該做的,她都默默做到完滿,最終卻身敗名裂,發配到此。

  不堪的記憶重又變得清晰,關素衣嘴角輕揚,似乎在嘲諷當初的自己,又似在嘲諷台階下哭得淒慘絕望的少年。

  「你的腿怎麼了?」她淡聲詢問。

  得到久違的來自於母親的關懷,少年淚水決堤,愧意洶湧,「兒子的腿被人打斷了!是葉姨娘買通兒子身邊的小廝,讓他引誘兒子與遊俠比鬥所致,太醫說今後再也無法像常人那般行走,算是廢了。為了讓趙廣繼承鎮北侯爵位,她竟毀了兒子一生!母親您素來對兒子嚴厲,教兒子讀書,命兒子守禮,但有錯漏必定責罰。反觀葉姨娘,只一味寵溺縱容,叫兒子在逞兇鬥狠的歧路上越走越遠,這才有了今日。」

  關素衣目光幽遠,神情難測。少年曾經一口一個「葉姨」叫得那般親熱,到得自己跟前卻只疏冷無比的一句「夫人」,竟從未叫過半聲「母親」。離開趙府時她就想著:也不知這「一家骨肉至親」的和樂能持續多久,卻沒料僅僅兩年,該來的便來了。斷腿,廢人,葉繁果然心狠。

  少年悲痛欲絕,並未註意到明顯走神的母親,兀自傾吐,「臨到此時,兒子才終於弄明白,對你好的未必是真好,對你壞的未必是真壞。」

  關素衣無聲而笑,眸光越發顯出幾分嘲諷。什麼叫對你壞的?吃穿住行,讀書習武,甚至於婚事前程,她俱為這毫無血緣的一子一女費心謀劃,殫精竭慮,卻原來在他們心裡,這便是壞的。

  罷罷罷,碰上如此狼心狗肺的一家人,落得今日這個下場當真不冤。關素衣搖頭輕嘆。

  少年聽見嘆息,心中愧疚愈盛,遲疑片刻終是懺悔道,「母親,兒子當年錯得離譜,不該聽信葉姨娘的慫恿,污衊你與許夫子有染。兒子腿腳雖然廢了,可葉姨娘也討不了好,有父親在,鎮北侯的爵位依然是我的,待我當了世子,定把你接回去侍奉。」

  說到此處,他眼珠變得通紅,雙拳也用力握緊,發出骨裂般的「哢噠」聲,彷彿隱忍著莫大的屈辱與憤怒。猶豫又猶豫,躊躇再躊躇,他咬牙擠出一句話,「母親,您知道嗎?我娘沒死!」

  你娘?關素衣恍惚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趙望舒的娘就是趙陸離的原配夫人葉蓁。她沒死,怎麼可能?趙陸離恨不能隨夫人一同往生再續前緣,若她沒死,他怎會不去尋找,又怎願另娶他人?

  很快,少年便給出了答案,「我娘就是葉婕妤葉珍。她不是我娘的孿生姐妹,她根本就是我娘。為了榮華富貴她竟拋夫棄子,可恨我爹跟我姐姐明知實情卻還處處幫襯她,甚至為此害了你腹中胎兒,又以失貞的罪名把你發配到滄州。她既已改投他人懷抱,為何還要霸著父親不放,為何要讓我,讓我蒙上如此不堪的身世……」

  少年由低低哽咽變為痛哭失聲。他愛戴的葉姨原來心狠手辣,冷血無情;他崇敬的亡母原來貪圖富貴,拋夫棄子,若設身處地地想一想,關素衣也該哭了。但她在意的卻不是這段匪夷所思,荒唐至極的醜聞,而是中間那句話。

  「我落胎不是意外,而是你父親和你姐姐動的手?」想起那僅有的,屈辱至極的一夜,關素衣平淡的內心驟然掀起風浪。說來可笑,嫁入趙家五年,趙陸離從來不碰她,只一次也是在喝得爛醉如泥的情況下。至如今,她還記得他身上令人作嘔的酒氣與不停迴盪在耳邊的,充滿愛意與愧疚的一聲聲「葉蓁」。他把她當成了緬懷亡妻的替代品,而這替代品還想生下嫡子,妨害原配子女的利益,自然是容不得的。

  想通一切,關素衣平靜的面龐終於碎裂,一字一句緩緩問道,「我可有對不住趙陸離,對不住你,對不住趙純熙的地方?你們為何要如此害我?好一個家風清正的鎮北侯府;好一個品行高潔的原配髮妻;好一個賢良淑德、備受帝寵的葉婕妤,卻原來男盜女娼,行同狗彘!」

  少年又羞又愧卻隱隱覺得快意。男盜女娼,行同狗彘,罵得真對!也只有母親才最有資格這樣罵。他心甘情願地跪了下去,原以為母親定會失控宣洩,卻見她忽而輕笑搖頭,竟迅速恢復平靜。

  落了胎反倒是件好事。關素衣撫摸平坦的腹部,只覺深埋在心底的歉疚與遺憾苦痛,在這一刻消失得無影無蹤。「素衣朱襮,從子於沃」,素衣潔白,品行純善,這是祖父對她的期許,雖落入趙家這個泥潭不得解脫,她終究沒沾染半點污穢。這個孩子並非未來的希望與寄託,而是罪孽,不來也罷。

  父不父,母不母,子不子,趙家豈能不亂?關素衣早已預料到今天,卻沒想其中還隱藏著如此驚世駭俗的內情,當真叫她大開眼界。她不稀罕少年的懺悔,也不願做他宣洩悲憤怨恨的工具,正想使人將他拖走,燕京趙府卻來了人,將腿傷未癒的大公子抬上馬車飛快離開。

  涼亭外秋蟬嘶鳴,倦鳥紛飛,關素衣發了會兒呆,這才把插在瓶裡的金菊一朵一朵抽•出來,換成扭曲的荊棘與凋敝的蘆葦。荊棘的尖刺扎破指尖,帶起一陣鑽心的疼痛,她卻彷若未覺,表情從始至終都保持著平淡泰然。

  用剪刀修了修葦絮,關素衣自嘲而笑。多麼怪誕而又可悲的作品,一如她的人生。倘若當初能夠和離該多好?明知趙家是一灘臭不可聞的污物,她卻走不得,亦留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溺斃。眼角余光瞥見桌邊的幾本書,她終於露出怨憤的表情,將它們拋入煮茶的火爐內付諸一炬。

  丫鬟驚叫道,「夫人,這些書您不是天天翻閱嗎?怎麼說燒就燒了?」

  「我半生悲劇大抵源於此,豈能不燒?」關素衣盯著猛然躥升的火苗與濃煙,眼眶酸澀,淚意漸湧。

  另一名丫鬟拉了拉姐妹,讓她別再多話。如果夫人早出生五年,碰上趙家這群奇葩,早就和離改嫁自顧逍遙去了,哪還有今日?若不是徐氏理學的盛行,若不是《女戒》、《內訓》等書的風靡,夫人何至於被囚禁在此處不得自由。她若和離改嫁便等於壞了族中姐妹的名聲,叫她們日後婚事無著,孤苦無依,於是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那些假道學們當真害人不淺!

  這一日之後,許是覺得活著沒了盼頭,關素衣本就不太康健的身體迅速衰竭,大限將至之時,她似乎聽見趙陸離和趙望舒匆匆趕來的腳步聲和悲痛欲絕的懺悔,卻只留下一句「惟願上天入地、來生來世,永不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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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重生

  關素衣原本以為自己死後會重新託生,沒料睜開眼卻看見一片蒙著黑霧的梅林,星星點點的雪花在霧靄中飄蕩,有些虛幻,卻因驟冷的空氣而顯得那般真實。關素衣愣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眼前的一切之所以籠罩著黑霧是因為自己頭戴冪籬所致。冪籬邊沿的黑紗被寒風吹得鼓盪翻飛,幾朵雪花趁機鑽了進來,落在她鼻尖上,叫她無端打了個冷顫。

  「小姐,您冷了嗎?奴婢這就回去拿手爐。」

  脆生生的嗓音把徘徊在迷茫與真實之間的關素衣徹底喚醒。她掀開黑紗一角,朦朧的世界立刻變得清晰而又鮮活。過人的記憶力告訴她,此處乃覺音寺後院梅林,關家搬入燕京時曾因房屋修葺而暫居過數日。

  「祖父呢?爹娘呢?」仔仔細細打量了明蘭半晌,關素衣試探道。她明白,自己回來了,回到過去,回到初入燕京,一切還未開始的時候。做出這個判斷並不困難,身體的冰冷做不得假,刮骨鋼刀般的寒風做不了假,死亡的窒息做不得假,而平白年輕了很多的明蘭更做不得假。

  「老太爺在菩提苑參加文會。老爺和夫人上北山亭賞雪作畫去了,許是傍晚才能回來。」明蘭搓著手,「小姐,咱們也去菩提苑看看吧,這裡太冷了,小心凍著。」雪中賞梅這般雅事,她一個小丫頭是理解不來的。

  文會?關素衣恍惚片刻,轉身便去了菩提苑。不管眼前這一切是真是假,亦或輪迴鏡的折射,她都願意從現在這一刻開始改變。

  苑內燒著幾個巨大的火盆,熊熊火焰吞吐著熱氣,將周圍烘托得溫暖如春,比之雪花紛飛、寒風冷冽的外界,這裡的確舒適得多,也熱鬧得多。一群男子聚在石桌邊高談闊論,幾名小沙彌專心煮茶,還有琴師垂首弄弦,嘈嘈切切的琴聲帶出幾分悠遠綿長的意味。

  石桌不遠處的水閣內站著幾名女子,或交頭接耳,嬉笑玩鬧;或憑欄眺望,兀自沉思;還有幾個對著男子們指指點點,似乎在議論什麼。男女摻雜的畫面讓關素衣有些懷念,又有些傷感。待徐氏理學興盛以後,此類場景大約再不復見。現在的她們絕想不到,五六年之後,莫說對男子評頭論足,便是踏出二門的機會都沒有。

  「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這條戒律把女人活生生困死在後宅,也困死在一樁又一樁由男人主導的不幸婚姻裡。「休妻」成了女人的催命符,「女四書」成了女人的拘魂符,生是夫家人死是夫家鬼,即便入了黃泉也得不到半點自由。

  思及此,關素衣冷下面容,徐徐走到祖父身邊站定。她頭戴冪籬,遮住了端麗絕俗的容貌,一身出塵氣質卻依然引人矚目。礙於君子風範,這些人並未多問,只不著痕跡地瞥了幾眼便繼續辯論。

  此時的女子地位並不低下,甚至出過幾個政治家、史學家,亦不乏掌握國家權柄的后妃。似文會這樣的場所,只要有人引薦,也是可以進入的。而關素衣之所以頭戴冪籬遮擋容顏,並非礙於女子戒律,而是世道太亂,匪寇橫行,不得不明哲保身。

  此時政權更迭頻繁,今日你稱王,明日我登基,各個邦國彼此征伐,於是就催生了一大批渾水摸魚之輩。待在家中都有可能禍從天降,更何論遠程遷徙。關素衣向來小心謹慎,她的容貌不說傾國,傾城卻綽綽有餘,為了不給家人增添麻煩,冪籬少不了,更隨時備著一柄鋒利銀釵防身,亦或自盡。不單她,亂世中的男女皆是如此。

  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黑紗,她彎腰伸手,替祖父添了一杯熱茶。

  關老爺子畢生鑽研儒術,學識非常淵博,卻苦於口才不佳,在這次的文會上頻頻被人逼問,一時間面紅耳赤,形容狼狽。群雄爭霸的時代剛剛過去,九黎族後裔霍氏一統中原五國,廣邀天下志士為朝廷效力,而熟讀詩書的文人等的便是這樣一個機會,於是紛紛響應,雲集燕京。

  此時諸子百家各有主張,也都想一展長才實現抱負,互相傾軋排擠的現象非常嚴重。為了揚名,也為了引起上層的注意,更為了駁倒其他學派的觀點為師門爭取最大利益,他們頻頻舉辦類似今天這樣的文會。

  關素衣靜靜聽著,不時拍打情緒激動的祖父的後背,試圖讓他放鬆一些。越到後面,法家學者的論點越犀利,漸漸讓其餘人等無法招架。作為儒家學派的中堅力量,祖父承受了最多質問,明明滿腹才學,卻偏偏無法訴諸於口。

  眼見祖父被逼到死角,同一學派的文士向他投來焦急不滿的目光,關素衣嘴唇微微動了動,似在斟酌。透過朦朧黑紗,她正盯著隱沒在人群中,蓄著一縷山羊鬍子,長相極為儒雅俊逸的中年男子。那是徐廣志,日後大行其道的徐氏理學的創始者,亦是被聖元帝尊為儒學半聖的一代大家。

  此時的他雖還默默無聞,但關素衣知道,再過片刻,待祖父被人逼問至吐血時,他就會挺身而出,把在場所有學者一個一個駁倒,從而樹立自己的聲望。務實強勢如法家,能言善辯如縱橫家,亦敗在他的巧舌如簧之下。正是憑藉這次文會的精彩表現,他一舉成為儒家的代表人物,最終踏上仕途,平步青雲。

  關素衣並不認為自己有改變這個時代的能力,也不想與徐廣志爭個輸贏高低,她只是再也不願這人踩著祖父上位,更不願看著祖父沉溺在這次失敗中,從此一蹶不振。上一世她也像現在這樣,坐在祖父身邊旁聽,有心為祖父辯駁幾句,終是礙於禮數不敢妄言,直至祖父忽然吐血才悔之莫及。這輩子什麼禮數,什麼女子無才便是德,都見鬼去吧。

  思及此,關素衣忽然按住祖父顫抖的左手,徐徐開口,「若論諸子百家,當以儒家為尊。」

  現場安靜片刻,正準備邁步而出的徐廣志默默退回去,冰冷眸光在女子黑色的冪籬上來回探視。

  關素衣喝了一口熱茶,不緊不慢地道,「聖人循古尚禮,以禮待人,以禮治國。是故,先有禮而後有宗族,再有鄉黨,及至邦國。群雄俱滅,邦國一統,而宗法禮教不滅,宗法禮教不滅,則民順矣。這便是聖人所說的'不知禮,無以立'。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錯手足……」她轉而看向咄咄逼人的法家學者,繼續道,「法家所謂的'定紛止爭,興功懼暴',其種種律令條陳地創立,均以宗法禮教為基礎,又何來資格對尊古循禮的儒家指手畫腳,大加貶斥。人倫乃正始之道,禮教乃王化之基,所有學說皆逃不出這二者困囿,故此,重人倫,尚禮教的儒家乃當之無愧的學術至尊。聖人言:'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這才是真正的教化之功,治民之道。」

  她話音剛落,儒家學者們便紛紛拊掌叫好。徐廣志垂眸細思,萬沒料到這女子竟頗有幾分才學,從立法之基去駁斥法家,著實犀利,但也並非沒有破綻。他瞬間就想出無數錯漏,只等法家學者將此人逼至窮途末路再來顯威。

  關老爺子長舒口氣,欣慰地拍了拍孫女手背。他只得了這麼一個嫡親孫女兒,從小便授之以君子之道,君子六藝也從未落下,滿腹才學堪比當世鴻儒。只要她肯開口,應付這種場面自是綽綽有餘。

  談及人倫禮教,在場學者均頗覺棘手。便是再如何反對儒術,他們也不敢說自己的學派脫於人倫禮教而存在,那便成了異端,甚至是邪派,必定會被世人口誅筆伐。

  其餘人等冥思苦想之際,關素衣觸了觸茶杯,柔聲勸解,「祖父莫急,喝口熱茶緩緩。聖人都道:'君子訥於言而敏於行,焉用佞'。口舌不利並非您的過錯,貴在行德。」

  聽了這話,本對老爺子頗為不滿的儒家學者們紛紛自省,面露愧色。而關老爺子徹底釋懷,撫須而笑。

  關素衣見他蒼白面色漸漸回緩,這才放下高懸的心,對正欲起身駁斥自己的法家學者說道,「管仲變法興齊,一代止,齊亡;李悝變法興魏,一代止,魏亡;吳起變法興楚,一代止,楚亡;商鞅變法興秦,最終一統中原建立霸業,又一代止,而後群雄逐鹿,社稷崩塌。諸國變法而興,暴政而亡,敢問諸位大家這是何故?法家的恆久之道又在何處?若是連這個問題都無法解答,你們口口聲聲勵精圖治、變法強國,豈不是個笑話?」

  此話一出全場皆寂。縱觀歷史,變法改制的確助許多國家驟然興盛,卻也極快地將它們推向滅亡,這的的確確是法家最大的弊端。然而這弊端究竟是什麼,竟無人說得清楚,亦想不明白。女子的問話恰似一把匕首捅進心臟,正中要害。

  法家學者們啞然,窘迫,而關素衣已扶著祖父起身,迤迤然告辭。眾位學者連忙起身相送,且頻頻衝關老爺子作揖,誇讚他家學淵源,教育有方。本有許多話要說的徐廣志見其餘人等盡皆散去,雖表面言笑,內裡卻暗恨不已。

  關素衣要的正是他有話無處說,有志不得發,這才拋出幾個問題將文會徹底攪合。若是徐廣志想要揚名立萬踏上仕途,只管另尋機會,但把祖父當做墊腳石,這輩子斷不會讓他如願。

  一群人走後,眾位女子也覺得無趣,三三兩兩結伴離開。一名身材健碩,面容剛毅的男子從假山後轉出來,盯著關家爺孫離開的方向若有所思。跟隨在他身側,面白無須,嗓音尖利的老人讚嘆道,「都說中原的女子個個滿腹才學,知書達理,倒也並非虛言。」

  見男子挑眉諷笑,老人話鋒一轉,「但眼界有限,終是狹隘了。」主人雖廣邀名士,意圖向他們請教治國之道,心中卻早有主張。他案頭擺放的俱是法家典籍,推崇備至的也都是法家學者,明顯更看重法家。且等著,諸子百家的時代很快就會過去,將來必是法家大行其道,而變法改制迫在眉睫。

  男子似笑非笑地瞥了老人一眼,嗓音低沉醇厚,「派人去查查剛才那祖孫倆。」心裡則冥思苦想:法家的恆久之道在何處?這的確是個問題。

  空氣略有波動,片刻後,隱藏在暗處的死士悄無聲息地離開,去調查關家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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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前路

  剛毅男子正是初稱帝的霍聖哲。他父親原是九黎族的首領,因不滿秦國暴政才揭竿而起,一路剿滅或吞併各方勢力,最終成為中原霸主。但他見識和膽略到底有限,只挾持了天子,給自己弄一個名正言順的諸侯噹噹,與其餘四大諸侯國彼此制衡,相安無事,哪料兒子竟那般出息,不但剷除了其餘諸侯和幾個不安分的兄弟,還把小皇帝也一併幹掉,繼而一統河山,登上皇位,改國號為「魏」,尊號為「聖元」,暗示自己乃開天闢地頭一位聖君。

  由此可見霍聖哲是何等狂妄又何等唯我獨尊之輩。

  他雖然出身蠻夷,卻極為喜愛漢族文化,在政治與軍事上擁有超群的領悟力和天賦,雖從未治理過國家,卻明白作為帝王,最重要的不是親力親為,而是善於發掘和運用人才,與此同時還要找到正確的治國之道。

  經歷了春秋戰國時期的群雄爭霸,秦國時期的暴政與四分五裂,幾乎每一個意欲稱王的梟雄或試圖拯救蒼生的文人俠士,都在考慮同樣的問題——怎樣治國?他們或為了個人私利,或為了黎民百姓,而諸子百家的學說也因此得到極大推廣。

  法家、雜家、道家、墨家、儒家,陸續登場,也派出弟子探訪各諸侯國進行遊說,並進行了許多嘗試,而其中最成功的當屬法家無疑。霍聖哲自從學會漢字後,閱讀的第一篇文章便是韓非子的《五蠹》,當時便驚為天人,大受震動,立刻搜羅了所有法家典籍,即便政務再繁忙也會每天抽出兩個時辰進行鑽研。反觀儒家學派的典籍,早已不知被他扔到哪兒去了。

  聽說覺音寺將舉行一場法家與儒家的辯論會,他立刻冒著風雪匆匆趕來旁聽,打算物色幾個可用之才。

  面白無須的老人名喚白福,乃前朝皇帝留下的內侍之一,因能力出眾又善於察言觀色,有幸被聖元帝看中,官至中常侍。見主人只派死士去查關家爺孫倆,卻絕口不提方才表現優異的幾位法家學者,他心里大惑不解,卻也不敢多問。這位新主子的脾氣極為多變,時而剛烈直率,時而陰鷙狠毒,時而豁達爽朗,時而儒雅斯文,再老練的臣子亦能玩弄於股掌之間,堪稱深不可測。意欲猜透他的想法,莫說白福才五十歲,便是再多活五十年也無濟於事。

  聖駕匆匆而來又匆匆而返,竟無一人知曉,剛進未央宮,死士就已奉上一封密函,其中記載著關家及其五服內族親的所有情況。霍聖哲細看良久,嘆息道,「才德兼備、家世清白,而又秉性忠直,關齊光此人可以大用。」話落提起毛筆,用鐵畫銀鉤的字跡寫了兩張詔書,想了想猶覺不足,在候選美人的名單上添了「關素衣」三個字。

  白福暗暗吸了一口氣,心中一會兒明悟,一會兒又覺得疑惑更深:皇上這是打算抬舉關家無疑了,不但命關家父子倆入仕,還將關家嫡女納入後宮,再沒有比這更大的恩寵。然而他之前對法家推崇備至,現在卻隻字不提,究竟想幹什麼?又試圖達成什麼目的?

  當旁人兀自揣摩時,霍聖哲已把兩份詔書收入暗匣,隨即平舖一張錦帛,慎重而又緩慢的書寫。身為中常侍,白福頗識幾個字,略瞟一眼便愣住了,只見黑色墨跡延展出這樣一句話——推明孔氏,抑黜百家。

  白福眼睛快速眨了眨,終於明白皇上所要推崇並施行的治國之道並非法家思想,而是儒家學說。怎麼會?

  當白福暗嘆聖元帝心思莫測時,一名長相毫不起眼的小黃門偷偷溜進甘泉宮,將皇上白龍魚服又暗查關家的事細細稟報給上首的女子。女子大約三十出頭,卻保養得極好,皮膚細嫩,容貌絕美,蒼白的唇色和微蹙的眉心顯示出她似乎身體染恙,舉手投足間充滿孱弱而又楚楚可憐的風情,叫人看了倍感憐惜。

  她便是聖元帝最為寵愛的妃子葉蓁,剛加封為婕妤,離皇后那個位置只兩步之遙。聖元帝常年在外征戰,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找女人,如今雖然登位,卻又忙於政務,更加神龍見首不見尾。他的後宮嬪妃滿打滿算也不過巴掌之數,且有好幾個是太后自作主張選納的,至今沒見過面。

  因葉蓁對他有救命之恩,他對葉蓁亦有難以言說的愧對之處,所以態度便格外不同。旁的女人還守在潛邸望眼欲穿,他就第一時間把葉蓁接入燕京,予她高位實權,連太后都越了過去。

  如今葉蓁上頭既無昭儀也無皇后,除了太后的長樂宮,其餘各宮均得唯她馬首是瞻,驅使幾個小黃門,哪怕那小黃門是皇上身邊的,也易如反掌。而死士只負責保護皇帝的安全,皇帝不說查,他們自然不會巴巴地跟蹤並監控一個不起眼的閹人。

  「哦?你說皇上把關家嫡女的名字添在了尋芳錄上?」葉蓁似闔非闔的美目稍稍睜開些許,斜倚在軟榻上的慵懶嬌軀終於坐直了。

  「此事千真萬確啊娘娘!那尋芳錄是奴才親手交給掖庭丞的,絕不會看錯。原本名單上並無'關素衣'三個字,現在卻加在第一位,正是皇上的筆跡無疑。」小黃門乃白福的親傳弟子,自然有些門路得知這些秘事。

  每年八月廣選美人填充後宮是前朝遺留下來的規矩,太后發了話要沿用,皇上自然也不會把美人白白推出去。因是頭一回辦差,中大夫與掖庭丞不敢怠慢,苦尋了四五個月方把名單報上去,趁著年前趕緊讓新人入宮,給皇上暖暖被窩,開枝散葉。

  名單的前十位均為太后親自挑選的九黎族貴女,血統出身先就蓋過了別人,葉蓁無可反駁,但這「關素衣」又是何方神聖,竟壓在眾多貴女頭上?

  她打發走小黃門,沉吟道,「詠荷,給父親帶個話,讓他好好查查這關素衣。」

  九黎族全民皆兵,只要給一柄大刀,無論男女老少都能上陣,所以族中女子大多身材粗壯,言行豪放,沒有半點中原女子的溫柔寫意。面對這些大字不識一個的粗鄙之人,葉蓁是不怕的,再怎麼說她也是中原第一美女,亦是第一才女,只要天下男子眼睛不瞎,絕不會棄美玉而就糟粕。再者,聖元帝十分仰慕漢學,後宮中唯有她能明白他在說什麼,又在想什麼。他常常讚她是解語花,可見這是她立足後宮最大的優勢。

  然而太后那老虔婆見不得她獨寵六宮,竟提出從兩族中廣選嬪妃之事,等更多飽讀詩書、滿腹才學的漢人女子進來,她還能保持住這份特殊嗎?思及此,葉蓁心內略有些慌亂,指尖無意識撫摸自己臉頰,又慢慢鎮定下來。

  她對自己的才學信心不足,蓋因這「第一才女」的名頭是從軍中傳出來的,那些九黎族將士連漢字都不認識,又哪裡知道什麼叫真正的學富五車?但若論起相貌,不是葉蓁自誇,活了三十年,她還從未見過比自己長得更美的女人。

  「如果皇上連你都看不上,他還能看上誰?葉蓁別慌,皇上定會屬於你,那個位置也定會屬於你,你所拋卻的一切和承受的一切,終是值得的。」等宮女領命而去後,葉蓁一面喃喃自語一面走到窗邊凝視椒房殿,目中盈滿野望。

  ******

  在覺音寺住了大約一個多月,關家新購置的房屋終於修繕完畢,選了一個黃道吉日搬進去。關素衣在佈置一新的閨房內來回踱步,臉上帶著迷茫而又懷戀的表情。

  三十多天的反複驗證,她漸漸確定自己已然重生的事實。或許輪迴鏡裡產生的幻像也能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但她不想錯過任何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這一次,她絕不會踏入趙家半步,也不想見趙陸離哪怕一面。

  剛把行李歸置整齊,關母仲採苓便遣了僕婦前來叫她,說是有要事相商。關素衣知道她想說什麼,心內不免暗嘆。

  入了上房,仲氏將幾張帖子遞過去,「因為婆婆過世,需得守孝三年,這一耽擱,不知不覺你就十八了,已然誤了終身大事。我原本想在你父親的弟子中挑幾個德行俱佳者,卻沒料老太爺竟忽然決定北上燕京。眼下咱們人生地不熟,實在無法可想,而你歲數漸大耽誤不得,母親也只能帶你多出席幾次聚會,好生相看相看。這幾張帖子你先挑挑,都是家裡有適齡公子的,周家的嫡次子……」

  聽著母親滔滔不絕的述說,關素衣眸光渙散,憶起往昔。上輩子,趙陸離正是在某一場宴會中看上她。原本憑關家的家世是絕對攀不上鎮北侯這樣的高門深宅。父母親和祖父起初也很猶疑,考察過趙陸離的才學和人品後才欣然答應。然而過了門她才知道,趙陸離看中的正是她卑微的家世和知書達理的性子。他想找的不是妻子,而是一個專門為他照顧兒女,侍奉母親的僕人,越卑微越能幹越隱忍,自是越好。

  可笑她做到了他所要求的一切,換來的不是真心,卻是惡意,甚至於殘害。如今重來一次,她不想報仇,只願歲月安好。至於這輩子的鎮北侯夫人該誰來當?愛誰誰,與她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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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謀算

  關素衣在眾多帖子中挑挑揀揀,仲氏待她拿起哪張就介紹哪家公子,可見早已派人打聽清楚。她這輩子只得了關素衣一個女兒,對女兒的婚事自然不敢掉以輕心。

  但從媒人或鄉鄰間打聽到的消息哪裡做得了準,大多是些不盡不實的溢美之詞。關素衣一面細細聆聽,一面心中暗嘆:這七八位適齡男子中,據她上一世所知,至少有六位家中妻妾成群,後宅混亂;還有一個不及弱冠就死了。而他們的門第與關家相當,既無權勢亦無餘財,日子過得摳摳索索。然而即便如此,他們亦要一個接一個地納妾,彷彿在攀比什麼一般,實非託付終身的良人。

  如今女人尚且有些地位都難以阻止,待四五年之後,徐氏理學徹底盛行,其「存天理,滅人欲」的思想催生出一大批偽君子,更把對女人的壓迫與殘害推向極致。

  關素衣實實在在經歷過一次,儼然已把嫁人視為畏途,又哪裡再敢往火坑里跳?但她無法把自己的遭遇向母親述說,略略一想,答道,「母親,聯姻還是要找知根知底的人家,免得女兒嫁過去之後平白受委屈卻無處訴苦。祖父與父親桃李遍天下,總會有幾個弟子一同來燕京,您再等等看吧。嫁人畢竟是終身大事,須得慎重,女兒寧可再擱置三年也不願錯付。」

  仲氏也捨不得女兒受苦,在家還是千金小姐,出門就成了小媳婦,私底下不知被公婆、夫君怎麼磋磨,與其嫁給不知根底的人,還不如嫁給夫君的弟子,正所謂「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總不敢太過虧待她。

  思及此,仲氏忙把帖子收回去,準備過會兒就一一寫信拒了。她思忖片刻,笑道,「所幸你提醒了娘,娘這才想起你四師兄過幾日也要入京,他家境雖然窘困,才學和人品卻是一等一的,其父母也都是厚道人,只不知你願不願受清貧之苦。」

  清貧怎能算苦?關素衣當即便笑了,正欲點頭答應卻及時止住。四師兄的確是世間難得的好兒郎,人品端正,才學滿腹,更對妻子一心一意,不離不棄。若嫁給他,哪怕日日吃糠咽菜,也比待在鎮北侯府享受山珍海味、錦衣華服來得自在舒坦。

  但問題是,上輩子他的妻子另有其人,夫妻倆琴瑟和鳴,恩愛白頭,若此時答應,便似竊取了別人的命運一般。倘若因自己不幸而搶走別人的幸運,關素衣過不了心中那一關。記憶中,像四師兄這樣可以依靠終身的男子世間少有,此時錯過,或許又會陷入另一個泥沼,關素衣思來想去,不免搖頭嘆息,「娘,女兒不想嫁人。」

  「身為女子,哪能不嫁人呢?依依別是害羞了吧?」仲氏攬住女兒拍撫。

  關素衣也知道自己的話有些痴傻,改口道,「娘,四師兄家裡清貧,女兒怕是受不了那個苦,您再另外相看吧。」下回再繼續找藉口推掉便是,這輩子她寧願當女冠也不嫁人。

  仲氏捏了捏女兒滑嫩的小臉蛋,心內暗忖:受不了苦,如此嫌貧愛富的話可不像依依說的,這孩子別是有了心上人卻羞於挑明吧?她三番四次暗示我從夫君弟子裡找,究竟看上了哪個?不是小四,難道是小六?得把明蘭、明芳兩個找來好好問問。

  當仲氏忙著為女兒張羅婚事時,葉夫人遞了牌子入宮覲見。甘泉宮內,母女倆屏退左右密談。

  「關素衣究竟是何方神聖,竟叫陛下惦記上了?」葉蓁目中滿是厲色。

  「你爹已經查清楚了,關素衣乃儒家泰斗關齊光的孫女,當日在覺音寺,她與陛下有過一面之緣,許是在那時候看上的。」葉母焦慮道,「如今皇上已昭告天下,冊封孔明為孔聖、天下師,且盛讚儒學為王化之道,並在京郊建了孔廟,欲親自前往拜祭。如今儒家學者紛紛得到重用,身為儒家泰斗,關齊光自是高位可期。你爹已得到確切消息,再過兩日,陛下就會召關家父子入仕,關雲旗將被晉封為太常卿,關齊光不得了,欲加封為帝師,秩俸萬石。而此前,他們不過是一介庶民,無權無勢。」

  話落,劉氏露出咬牙切齒的表情,可見對關家的驟然富貴感到極其不忿。

  葉蓁亦大受震動,驚道,「太常卿?那可是九卿之首,掌宗廟禮儀,地位十分清貴。而帝師這一官職更是前所未有,秩俸萬石,尊位堪比丞相,憑他們一介庶民,怎配?」

  劉氏連忙附和,「是啊,你爹還是國丈,卻只封了個太史丞,秩俸四百石,連一家人都養不活。關素衣尚未入宮,皇上便把關家抬到如此高位,莫非想冊封她為皇后不成?」

  葉蓁立即否定,「有太后在,皇后還輪不到漢人女子來做。」

  「但還有一個昭儀之位,莫非你忘了?」劉氏憂心忡忡地提醒。

  是啊,婕妤之上還有昭儀,那可是「副后」,同樣權勢滔天,足以壓自己一頭。皇上想要宣揚儒學,自然會把關家抬得高高的,一個昭儀之位,他定然捨得。葉蓁眉頭越皺越緊,沉吟道,「關素衣才貌如何?」

  劉氏眸光微閃,正欲修飾一下言辭,卻聽女兒厲聲命令,「照實說!你若刻意貶低她,本宮就會輕敵,輕敵的下場如何,你該知道。」

  後宅中都是刀光劍影、爾虞我詐,更何論藏污納垢的宮裡?女兒若是稍有不慎便會滿盤皆輸,而葉家必定會隨之傾覆。思及此,劉氏再不敢隱瞞,急道,「那關素衣從小跟隨關齊光習文學字。關齊光君子六藝無不精通,詩、詞、歌、賦,冠絕古今,連法家學派的泰斗韓信芳亦誇讚他乃一代文豪,其才學之盛可見一斑……」

  葉蓁哪裡耐煩聽關齊光的事蹟,正想擺手打斷,卻聽母親話鋒一轉,「曾有人說,關素衣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其才學不在關齊光之下,關齊光那般謙虛謹慎之人,卻也點頭笑應,可見對關素衣的才學十分認同。娘娘,才學這方面,你怕是比不得她。」

  葉蓁唇角輕輕一撇,追問道,「那容貌呢?」

  見女兒露出自負之色,劉氏越發不敢隱瞞,「《碩人》這首詩你可記得?關素衣的容貌,大約可比莊姜。」

  葉蓁愣了好一會兒才顫聲開口,「碩人其頎……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是這樣的嗎?真有人長成這樣?」

  劉氏沉重地點頭,「我與你大嫂均悄悄去看過,確是如此。你與她……你與她相比還是差了些許。」

  葉蓁聽出母親話音裡的嫉恨和無奈,想來恐怕不僅是「差了些許」,而是很多吧?她向來自詡美貌過人,實在想像不出比自己更出眾的女子該是何等風姿?才學比不過,容貌亦比不過,如今連家世也被壓了一頭,待關素衣入宮,她豈有活路?這些年她已把太后和眾位宮妃得罪了個遍,見她失寵,這些人必會落井下石,不留餘地。

  當葉蓁恐懼不安時,劉氏勸慰道,「娘娘,您別胡思亂想,事情未必就那般糟糕。陛下如今尚無子嗣,只要您頭一個誕下皇子,憑生育之功定也能晉封昭儀。陛下獨寵您數年之久,其情分深厚豈是旁人可比?此時您一定要穩住。」

  說到子嗣,葉蓁目中迅速劃過一抹苦澀,卻又急忙掩去,生怕母親看出端倪。

  劉氏不查,繼續道,「雖說仲氏最近正為關素衣相看人家,但太后很快就會召美人入宮採選,這婚事定是不成的。我與你爹合計過後打算來一招釜底抽薪,先毀了她清白再說。」

  葉蓁沉思片刻後擺手,「不可!本宮與陛下曾在邊關朝夕相處過兩年,雖從來猜不透他想法,卻多多少少了解他的行事手腕。他既決定重用關家父子,定會派人時時刻刻盯著他們。若在如此緊要關頭,關素衣卻出了事,陛下定會嚴查到底。你們有把握能躲過陛下的耳目嗎?」

  躲過霍聖哲的耳目?恐怕唯有鬼神敢答這句話。天下間,只有他不想,乃至於不屑知道的事,而沒有不能知道的。

  「那可怎麼辦?讓關素衣順順噹噹地進宮?」劉氏語氣焦躁。

  「她絕不能進宮!」葉蓁狠狠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無力擺手,「你先回去吧,讓爹切莫輕舉妄動。他一個小小的太史丞,能辦什麼大事?」

  「他的確位卑官小,但你好歹是婕妤娘娘,多向皇上吹吹枕頭風,咱家不就上去了?」劉氏還要再說,卻被兩名大宮女請了出去。

  葉蓁思忖良久,終於緩緩鋪開一張宣紙,提筆向某人求助。關素衣不能入宮,那就讓她嫁人便是。她給她指一樁天下罕有的好婚事,說不准,日後她還得向她磕頭致謝。

  落下最後一筆,葉蓁輕快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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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故人

  成功勸說母親不要急於替自己相看人家,關素衣委實過了幾天悠閒日子。這天,她正坐在暖閣內練字,丫鬟明蘭走進來,手裡拿著一件棉質大氅,「小姐,馬車已經備好,可以出發了,夫人在前廳等您。」

  因聖元帝格外推崇儒學,又在南郊閔德山建了孔廟,上行下效,這些日子前去祭拜孔聖的人絡繹不絕。身為儒家學派的泰斗,關老爺子和關父當然不能落於人後,早早就吩咐仲氏烹了小羊羔肉拿去享祭。二人為表誠心,寅時一刻便提著燈籠出門,準備一步一步爬上山,把母女倆留在後面坐馬車。

  關素衣披上大氅,走入紛紛揚揚的雪花中,雖腳步舒緩,思緒卻不停奔湧。不過一個小小的改變,似乎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樣了。那日祖父並未氣急攻心以至於臥病在床,也未因口拙而受人譏諷嘲弄,甚至身敗名裂。現在的他還是儒家學派的領軍人物,亦是受人景仰的當世文豪。父親也不用日日守在床邊侍疾,最終得了個「縮頭烏龜」的諢號,從此無地自容。

  而今他們以文會友,廣結善緣,便是沒有入仕,也能安安穩穩過一輩子。

  想起上輩子祖父撐著病體前來鎮北侯府替自己討還公道,卻被活生生氣暈過去;想起父母堅決不願相信趙家人的污衊,拼得頭破血流亦要讓自己和離卻差點被宗族除名;想起外祖父母頂著謾罵前來別院接自己回老家,關素衣眼裡已是淚光盈盈。

  這輩子,那些不該由她來承受的欺辱與折磨,大約已經遠去了吧。思及此,她迅速眨掉眼裡的淚光,朝立在廊下微笑的仲氏走去。

  母女倆坐上烏蓬馬車,晃晃悠悠駛向閔德山。大雪雖然還在下,卻因聖元帝幾次祭拜孔聖的緣故,路面早被來往鐵騎踩得平平整整,亦有勞役每隔兩個時辰打掃一次,並不難走。到得山腳下,馬車慢慢停在路邊,外面似有小女孩的哭聲傳來。

  「怎麼了?」仲氏隔著竹簾問道。

  「夫人,不知誰家的馬車壞了車軲轆,如今卡在半道過不去,那家的小姐凍得嗚嗚直哭,怪可憐的。」車夫語露憐憫。

  仲氏將竹簾掀開一絲縫隙,就見前面停著一輛半新不舊的烏蓬馬車,車夫繞來繞去,滿面焦急,似乎一籌莫展。主人家怕凍著,並不敢下車,但委屈的哭聲時斷時續傳出,的確令人揪心。

  仲氏受了公爹和夫君的感染,時時用「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這句話鞭策自己,當即便道,「李文,你過去幫他們看看馬車能否修好。桃紅,你去問個安,若車裡都是女眷就把她們請過來共乘。」

  此時男女大防還未像後世那般嚴格,男女共乘一輛馬車並不鮮見,所以仲氏才有此一問。關素衣將下顎磕在母親肩膀上,順著竹簾縫隙看去,眉頭不禁微微一皺,總覺得車夫似在哪裡見過,當真面熟得很。

  仲氏的丫鬟桃紅跑過去,隔著門簾拜了拜,又說了幾句話,便有一位穿戴奢華的中年婦人挽著一名十二三歲的小姑娘下來。小姑娘明眸皓齒,粉面桃腮,微紅的眼角掛著兩串淚珠,叫人看了又愛又憐。

  仲氏只一眼就覺愛煞,忙掀開車簾喚道,「瞧這小臉都凍成什麼樣兒了,快上來暖暖!」竟絲毫未曾發現女兒瞬間蒼白的面色。

  怪道那車夫面熟得緊,卻原來是故人。半息而已,關素衣已斂去異狀,平靜地看著踉蹌走來的兩人。

  中年婦人和小姑娘在桃紅地攙扶下爬上馬車,先拜謝仲氏,繼而看向關素衣,目中雙雙放射出驚豔的亮光。她們均與關素衣避之唯恐不及的鎮北侯府頗有淵源,一個是葉蓁的母親劉氏,一個是她的女兒趙純熙。

  即便暗中觀察過關素衣多次,近距離之下,劉氏依然被她端莊內斂卻又脫俗絕豔的容光所攝,心道若換個大男人進來,這會兒怕是魂都丟了,難怪陛下那般賣力地抬舉關家,為她入宮造勢。這樣的尤物,還真不能讓她進去,否則女兒便沒了立足之地。

  思及此,劉氏與趙純熙暗中交換了一個眼色,然後裝作感激涕零地與仲氏套近乎。

  關素衣前世已看淡一切,這輩子自然不會被舊人舊事擾亂心神。她伸出手,緩緩倒了兩杯熱茶,柔聲低語,「二位請。」上都上來了,她也不會無端把人攆下去。

  少女身穿最素淨不過的淡藍衣裙,廣袖略略一抬便露出半截纖細雪白的腕子,上面並無金銀玉器點綴,卻已足夠華美,這華美由皮肉滲及骨血,仿似桃夭杏芳,撼人心神,難怪世人都言「美人在骨不在皮」,卻原來是這個道理。而她清脆婉轉的嗓音中天生就暗含一絲柔情蜜意,正常說話時還好,若像當下這般刻意放低放柔,竟連劉氏和趙純熙這樣的女子也難以招架。二人摸了摸酥麻的耳廓,這才端起茶杯道謝,垂眸啜飲時目中瀉出一絲厲芒。

  關素衣早已從她們的言談舉止中察覺異狀,不免暗暗揣測她們的來意。憑鎮北侯府的權勢,怎會讓嫡小姐乘坐庶民專用的烏蓬馬車?她記得趙純熙有一輛金粉朱漆裝點的馬車,招搖過市時格外張揚,哪像現在,竟只說自己姓趙,絕口不提「鎮北侯」三個字,似乎刻意隱藏了身份。她究竟想幹什麼?

  關素衣一面忖度一面應付趙純熙狀似天真,實則打探虛實的話,不知不覺就到了孔聖廟。一名身材頎長,氣質尊貴的男子已得到僕役報信,撐傘站在門邊等候,臉上滿是關切之色。看見緩緩停穩的馬車,他上前兩步去攙扶女兒和岳母,末了隔著車簾向仲氏道謝。

  看清男子俊美無儔的臉龐,仲氏好感頓生,連說不值當,應該的云云。關素衣早已戴上冪籬,從容不迫地跟隨母親下車,然後衝男子微一點頭。在遇見趙純熙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趙陸離必定也在孔廟。趙望舒和趙純熙這一雙兒女可是趙陸離的命根子,掉一絲兒頭髮都會心疼許久,又豈會讓他們單獨出門。她與這人的婚姻從來沒有深厚的感情作為鋪墊,哪怕心動過,也只是一瞬間,之後便被各種各樣的誤解與折辱抹殺了。

  今生再見,關素衣對他無愛亦無恨,自是可以從容面對。而熱情爽朗的仲氏卻與趙陸離攀談起來,因此得知了他鎮北侯的顯赫身份。

  「民婦見過侯爺,舉手之勞而已,侯爺不必掛懷,祭拜儀式快開始了,容民婦先行一步。」仲氏熱情的態度立刻消減,屈膝一福便想離開。關素衣自始至終未曾說話,隔著冪籬更看不清表情,但從她頻頻轉向正門的動作可以窺見她急於離開的心情。

  二人不同尋常的反應叫劉氏和趙純熙大吃一驚。她們還以為見到趙陸離之後,關家母女定會殷勤備至地纏上來,哪料竟如此嫌棄。要知道趙陸離不但身居高位,亦是遠近聞名的美男子,哪怕續弦,也有不少桃李年華的女子願意入門,甚至宗室貴女亦對他趨之若鶩。怎麼關家母女倆卻無動於衷呢?

  原本還擔心關素衣嫁入鎮北侯府會妨害自己利益的趙純熙,這會兒已從猶疑不定變成了惱怒不甘。待兩人走遠之後,她摟住父親胳膊,對關素衣極盡讚美。劉氏也跟著敲邊鼓,直言外孫女年紀大了,該找個主母替她張羅婚事,免得被人看不起,而外孫卻還年幼,更需母親關懷照顧云云。

  趙陸離把兒女視作性命,唯恐他們受半點委屈,思及女兒婚事,又憶起總是吵著要母親的兒子,終是意動。

  ******

  全程主持了祭拜孔聖的儀式,關老爺子在文人學士中的聲望已達極致,下山歸家後每日都有客人前來拜會,來往馬車絡繹不絕。自從「巧遇」劉氏與趙純熙後,關素衣心中隱隱升起不祥的預感,本對婚事有些抗拒,卻一反常態的積極起來。

  然而人選還未擇定,鎮北侯府派遣的媒人就已帶著豐厚的禮物上門,連劉氏也來了好幾趟,替前女婿說情。所幸關家並非那等趨炎附勢之輩,以「門不當戶不對」的理由斷然拒絕。媒人與劉氏苦勸無果,只得悻悻迴轉,叫關素衣鬆了好大一口氣。

  但事情還沒完,婚事被拒的消息引得趙純熙傷心大哭,當即領著弟弟跪在父親書房門前不肯起來。她認准了關素衣,誰勸都不聽,而趙望舒在她的慫恿下也極想要一個溫柔和藹的母親。

  趙陸離想不透關素衣身上究竟有什麼魔力,竟讓女兒對她念念不忘。既已被拒絕,他也不會強求,卻架不住一雙兒女殷殷切切又悲傷失望的目光,偏偏連岳母劉氏也對關素衣讚賞不已,說把兩個外孫交給她比交給任何人都放心。

  趙陸離對「亡妻」有愧,正準備使人遞信問問她的意見,她便已先行傳話過來,讓他多為兒女考慮。這一來一往,趙陸離終於下定決心,去了宮中求旨。而他因種種難以言說的糾葛,開國後雖身居高位,卻並無實權,且很少探聽朝中諸事,故而並不知道關素衣已被聖元帝欽點,不日便會入宮為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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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賜婚

  未央宮中,霍聖哲大馬金刀地坐在軟椅上,手邊堆放著許多儒家典籍,從捲邊起毛的側頁可以看出,他已經翻閱過很多回了。似乎對書中的某些地方難以理解,他眉頭越皺越緊,剛毅而又冷峻的臉龐露出些許煩躁之色。

  白福正想勸他喝口熱茶,鬆快鬆快,殿外便傳來小黃門的通報聲,說是鎮北侯求見。

  「塵光?真是稀客。宣他進來。」霍聖哲放下書,斜飛入鬢的劍眉略微挑起。自從葉蓁被送到他身邊,這位昔日戰友已經許久未曾與他有過交流,便是獲封鎮北侯也不願參加朝會,彷彿在逃避著曾經的一切。當然,霍聖哲能夠理解他的心情,作為一個男人,那確實是奇恥大辱。

  趙陸離神色拘謹地走入大殿,然後畢恭畢敬行禮,目光始終低垂著,絲毫不敢直視聖顏。單看他這副惶恐的模樣,任誰也想像不到他與龍椅上的男子曾是無話不談的知己,且在戰場上彼此以性命相託。

  「許久不見,別來無恙?」長久的沉默過後,還是霍聖哲先開了口。

  趙陸離連忙回復,因聲音太低,連內功深厚的霍聖哲一時都難以聽清,回憶片刻才知他說的是「一切安好」。曾經在戰場上奮勇殺敵,運籌帷幄的一代將才,不知什麼時候竟變成眼下這副懦弱而又木訥的模樣。霍聖哲對此頗為不齒,更逼視他連保全自己女人的魄力都沒有,慢慢的,這份同袍之情也就變淡了。

  「無事不登三寶殿。你好不容易進宮一次,定是有事求朕?」無話可說之下,霍聖哲乾脆挑明。

  趙陸離目露掙扎,心中更湧動著怨恨。但他不敢讓這人察覺丁點異狀,把本就低垂的頭顱又壓了壓,艱澀開口,「啟稟皇上,微臣此次入宮想向您求一道賜婚聖旨。」

  「哦?你要續弦?」霍聖哲十分驚訝,「哪家的小姐如此矜貴,竟讓你甘願求到朕這裡來?」

  為了滿足兒女的心願,趙陸離刀山火海都敢闖,更何況只是忍受一些屈辱?他定了定神,答道,「啟稟皇上,微臣欲求娶關老夫子的孫女關素衣。雖說她家世並不顯赫,但勝在人品貴重,秉性純善,貞靜嫻淑,想來定能擔得起趙家宗婦之責。」

  家世並不顯赫?聽到這一截,霍聖哲撫了撫手上的血玉扳指,眸光閃動間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若非眼前這人是不問世事的趙陸離,他真要懷疑對方在裝傻。關家恰是他宣揚儒學的標杆,日後定會高高抬起,光是賜官還不夠,家中若有適齡女子也會納入宮中,給予隆恩盛寵。如此,才好叫天下人看清楚,聖上是如何推崇儒學,而鑽研儒學又能如何平步青雲。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有龐大的利益作為驅使,不出三年,儒學定然能成為國學,而其餘學說則會漸漸淡出人們的視野。

  但目下,趙陸離輕飄飄幾句話就想把霍聖哲內定的「副後」截去,可說是大逆不道。殿中安靜了片刻,莫說宮人膽戰心驚,連白福都出了滿頭冷汗。若非知道鎮北侯從不過問朝事,他都要懷疑這是對方在報復陛下的奪妻之仇。

  霍聖哲定定看了趙陸離半晌,終是輕笑道,「你與朕有同袍之誼,這道旨意朕怎能不賜?白福,替朕磨墨。」

  陛下您怎麼就同意了?關小姐可是您內定的昭儀娘娘啊!白福表情錯愕了一瞬又很快收斂,忙走上前磨墨。趙陸離鬆了一口氣,待聖旨頒布下去才叩謝聖恩,回家向兒女復命。

  「他怎會看上關素衣?」霍聖哲盯著男人遠去的背影問道。

  一名死士憑空出現,半跪拱手,「啟稟皇上,趙小姐去祭拜孔聖那日因馬車損毀不幸被困山腳,恰好碰見路過的關氏母女,便帶她一塊兒上去。自此,趙小姐對關小姐一見如故,吵著要她做母親,鎮北侯無法,只得上門提親,被關家所拒,這才入宮求旨。」

  霍聖哲揮退死士,垂眸沉吟。趙小姐,也就是葉蓁當年留下的那個女兒趙純熙,算一算日子也該十三歲了,若無主母教養並操持,婚事恐怕有些艱難。她急於找個繼母本無可厚非,但選中關素衣真是所謂的「巧合」嗎?

  霍聖哲走到窗邊遙望甘泉宮的方向,搖頭哂笑。巧合不巧合,他已無心追究,既然塵光有意從往事中掙脫,成全他又有何不可?說到底,當年也是他愧對那兩人,以至於他們夫妻分離,天各一方。如今家國一統,乾坤已變,是時候向前看了。

  ******

  與此同時,仲氏與關素衣正在家裡接待幾位族親。其中一位乃關雲旗堂兄的妻子,平日里最好打探消息,聽說關家拒絕了鎮北侯的提親,立刻上門來當說客。

  「弟妹,你可真夠傻的,連鎮北侯的婚事都推拒。錯過了這一村,可就再沒這一店了!鎮北侯是什麼人,你剛來燕京許是不了解,讓我來跟你好生說道說道。」她抓起一把瓜子,邊嗑邊侃侃而談,「鎮北侯原是前朝重臣之子,因父親蒙冤受屈,被前朝皇帝發配邊疆充軍。在那裡,他與當今皇上無意中結識並成了莫逆之交,然後跟著他南征北戰,立下汗馬功勞。他如今的爵位全憑戰功換來,可說是文武雙全,相貌堂堂。」

  「再位高權重,相貌堂堂,那也是個鰥夫,下邊還有一雙兒女。我的依依不給人當繼室,更不做後母!」仲氏撇嘴。

  「鰥夫咋啦?鰥夫也足夠配咱家的門第了!」堂嫂吐出幾片瓜子殼,急道,「他與皇上有同袍之情,當年溯水一戰曾同生共死;嫡親的弟弟獲封蕩寇將軍,如今鎮守邊關,前程似錦。這一門雙傑還不夠顯赫?再說了,他妻族更不得了,亡妻的雙胞胎妹妹葉珍對皇上有救命之恩,眼下已位至婕妤,再上去兩步就是昭儀、皇后!誰不知道葉婕妤對姐姐留下的兒女疼愛得緊,時時頒下厚賞,處處照拂有加。只要咱們依依照顧好他們,不怕在侯府站不穩腳跟。兩個半大孩子,又從小沒有母親疼愛,應當很好哄,依依冰雪聰明,知書達理,定能應付。」

  仲氏表情越發嫌棄,正要開口反駁,一直保持沉默的關素衣卻徐徐道,「原來嬸娘您也知道要想在侯府站穩腳跟,就得伺候好兩個孩子。我這是去當主母,還是去當婢僕?誰人不知趙侯爺對亡妻癡情不悔,對兒女愛若性命,此時續弦,單為女兒趙純熙將來的婚事考慮,嫁過去的女子能有什麼地位,說不得用過就丟,日後常年獨守空閨,苦不堪言。再者,本是趙家宗婦入門,憑什麼讓葉家人來相看?難道我將來還要處處被一個死人轄制不成?這門婚事嬸娘若喜歡,便留給您女兒吧。」

  雙胞胎妹妹?關素衣垂眸冷笑,葉蓁,葉珍,這兩個名字取得好,絲毫不怕知情人喊錯;雙胞胎這個藉口找得更好,連認錯這一點都完全避免,當真把當年那些爛事遮得嚴嚴實實。她不想探究葉蓁怎會掉入黃河假死脫身,更不想知道她如何改名換姓成了高高在上的葉婕妤。她只想離趙家那一屋子男盜女娼之輩遠遠的。

  所幸爹娘和祖父對她十分疼愛,只要她不應,這門婚事就成不了。趙陸離自尊心極強,接連被拒幾次,定不會再來。想當初,若非嫁入鎮北侯府能解救陷於水火中的關家,她也不會輕易答應。所謂的榮華富貴、錦衣玉食,從來不是她心之所往。

  女人被頂撞後有些惱怒,正想責罵幾句,仲氏立即接口,「我家夫君和老爺子都是白身,位卑言輕,可不敢把女兒嫁進那樣的高門深宅里去。各位大嫂,弟妹,你們請回吧,我近日微感風寒,頭疼欲裂,恕不多留。」話落命桃紅送客。

  眾位妯娌憤憤起身,陸續告辭。恰在此時,一名小黃門帶著賜婚聖旨到了,把關家上下震得七葷八素,尤其是關素衣,竟呆愣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跪下,接旨時雙手顫抖,皮膚冰冷。

  難道這就是宿命?這輩子,哪怕她抵死不從,趙陸離也一樣有辦法將她推進火坑里去。有那麼一瞬間,關素衣開始懷疑重生的意義,甚至萬念俱灰,心如朽木。但很快,她便從窒息的痛苦中掙脫,變得堅定而又剛強。

  好!甚好!嫁入趙家,總比嫁給不知根底的人要好。這世道對女子而言本就艱難,無論是商賈、農夫,亦或貴族士子,有了余財總會不停往家中納妾。這本是世間男子的常態,不可避免,與其日後再經歷一遍由歡喜希冀到絕望麻木的歷程,不如一開始就冷眼旁觀。

  上輩子之所以一敗塗地,正是因為她做得太多,說得太少,讓那些人以為她付出的一切都是理所應當。這輩子她決定只說不做,擺一個賢妻良母的虛偽面孔,搏一個賢良淑德的大好名聲,倒要看看沒了自己的付出,趙家還能開出什麼錦繡花樣,結出什麼甘美果實。

  思忖間,關素衣掂了掂手裡的明黃聖旨,諷刺一笑。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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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備嫁

  關氏族人原以為關素衣與鎮北侯的婚事泡湯了,哪料皇上竟直接下旨賜婚,這可是天大的榮耀,一時間欣喜若狂的人有之,忐忑不安的人有之,嫉恨難平的人亦有之。但大家都不敢表露內心的真實想法,紛紛擺出和樂的模樣,跑去向關老爺子道喜。

  由於鎮北侯府催得緊,婚期就定在下月中旬,把仲氏急得夠嗆,一夜過去便長了滿嘴燎泡。關家本是耕讀世家,在原平老家頗有幾分田產,但關老爺子執意要上燕京,仲氏不得不變賣田產籌集盤纏,一路上已經用掉七七八八,購置宅邸後已所剩無幾。若女兒嫁的是普通人家,倒還有時間準備,但鎮北侯府乃朝堂新貴,有權有勢,她手裡那點東西也就不夠看了。

  為此,關老爺子和關父把自己的私庫都掏空了交給仲氏,連遠在原平的母族亦託人帶了不少財物。即便如此,想要讓女兒風風光光出嫁,卻還是差了一大截。尤其過門後還有一個曬嫁妝的習俗,鎮北侯府請來的賓客定然個個身世非凡,會不會因此更加看輕女兒?女兒日後能否在婆家站穩腳跟?

  仲氏越是胡思亂想越是寢食難安,短短幾天頭髮都愁白幾根,關素衣卻還優哉游哉,不以為意,該吃吃,該睡睡,精神反而比以往更好。所幸關氏宗族規矩森嚴,人心齊聚,紛紛送來添妝,這才稍微緩解了仲氏的窘境。

  「弟妹,咱們依依嫁進侯府可是高攀了,你抓緊時間教她一點兒規矩,免得丟人現眼。也是她命好,上輩子燒了高香,這輩子才會被趙侯爺看上,可千萬得謹言慎行,恭順謙卑。若還像上回那般口無遮攔地頂撞長輩,說不得哪天就被出妻了!」上次被關素衣頂撞過的二嬸娘酸溜溜地開口。

  此時的女人雖然還未被後世過於極端的貞操觀所束縛,也不乏權勢滔天者,但在庶民當中,地位卻並不高。男人若厭棄了妻子,無需任何理由就能將之掃地出門,且還不用歸還嫁妝,此為「出妻」。聽上去似乎慘了點兒,被「出妻」的女子也會受鄉鄰嘲諷,卻也只是一時,等風波平息後找個人再嫁並不難,大家也不會總揪著前事不放。

  然而在徐氏理學盛行之後,便隨之產生了所謂的「七出七不出」,聽上去彷彿保護了女人的權益,還規定嫁妝歸女子所有,男方不得動用,卻也只是為男人的負心薄倖披上一層悲憫的外衣而已,實質上卻把所有錯處歸咎於女人,反倒令她們處境更為艱難。

  公婆不喜,休妻;無子,休妻;阻撓夫君納妾,休妻;擅自動用夫家財物,休妻;多說幾句閒話,休妻……自此,女人完完全全成了一個物件,喜歡的時候擺弄一番,厭惡的時候隨手丟棄,而千般不是萬般罪責,卻要女人獨自承擔。更可怕的是,被休棄之後她們將要忍受長達一生的鄙夷與辱罵,莫說改嫁,便是自戕都得不到解脫。而她們的嫁妝,能要回來的不過寥寥幾人,餘者大多以養育兒女為由被夫家霸占了。

  說到「出妻」,關素衣抄寫嫁妝單子的手停了下來,一雙漆黑深邃的眼眸定定朝二嬸娘看去。仲氏亦極為惱怒,斥道,「嫂子,依依還未出嫁,你就一口一個出……你實在是太過分了!」她出自書香門第,並不擅長罵人。

  二嬸娘被幾位妯娌暗暗拉扯了幾下,越發不忿,「難道我說的不對?看看你家這破木頭堆成的宅院,再看看金碧輝煌的鎮北侯府,依依這丫頭沒見過世面,別剛跨進人家門檻就被驚得走不動道兒,屆時可就丟人了!」

  莫名攀上鎮北侯府這門姻親,仲氏也正頭昏眼花,倒也擔心女兒一時間被侯府的榮華富貴迷了眼,行為有失妥當。尤其侯爺那般高高在上的人物,若伺候不好真被厭棄了,她如何有能力為女兒出頭?

  仲氏越想越怕,臉色不由變了變。二嬸娘見狀冷哼一聲,很有些小人得志的模樣,心裡的嫉恨亦消減大半。其餘幾位妯娌頻頻給她使眼色,讓她莫要太過得罪人家。關素衣出身再怎麼卑微,相貌卻擺在那裡,只要趙侯爺是個正常男人,沒有不愛的。待她日後得寵,提攜族人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二嬸娘也慢慢回過味兒來,一面咳嗽一面想找個台階下,卻見怔愣中的關素衣忽然微微一笑,重新抄起嫁妝單子,字跡反而比之前更為揮灑。

  「嬸娘說我關家門第低微,這話我卻是不服氣。若沒有皇上的賜婚聖旨,再過幾日,莫說侯府,便是宗室我也嫁得。」她挽起廣袖,輕輕沾了沾硯台內的墨水,繼續道,「誰高攀了誰,這話可說不准。」

  這輩子,祖父身體康健,父親意氣風發,二人早出晚歸,以文會友,聲譽節節攀高。而本該名聲鵲起的徐廣志,直至現在還未找到出人頭地的機會。上一世,聖元帝會著重提攜儒家學派的代表人物,這一世自然也會,而數來數去,關素衣找不到比祖父和父親更好的人選。

  這突如其來的賜婚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

  不同於女兒的篤定,仲氏對關家的未來並無太多想法,只吃飽穿暖也就夠了。瞥見妯娌們譏諷的表情,她正想把女兒的大言不慚圓回去,外面卻傳來丫鬟焦急的嗓音,「夫人、小姐,快快穿衣打扮,宮裡來人頒旨了!」

  一陣兵荒馬亂過後,關家眾人總算順利接過聖旨,關老爺子獲封帝師,位比丞相,關父擢升為太常卿,掌宗廟禮儀,乃九卿之首。父子二人一夕之間位極人臣,連帶的將關家門第也拔高不少。如今誰要是再說關家高攀了鎮北侯府,那簡直是個笑話。鎮北侯手裡除了一個爵位,可說是毫無實權,而關家父子一個要教聖上讀書,一個要教宗室弟子讀書,堪稱天子近臣,隨便一句話也比尋常官員有分量的多。

  避至偏房的眾位妯娌面色青青白白好不精彩,尤其是二嬸娘,抖得跟篩糠一樣,心中的最後一點嫉恨亦消失得一干二淨。人就是如此,遇見比自己強的會忍不住嫉妒,遇見比自己強太多而難以企及的,便沒有任何念想了。

  頒旨的宮人離開後,她們戰戰兢兢出門,戰戰兢兢告辭,只恨帶來的禮物太薄,淡了與關家的情分,日後定要補上。仲氏大喜過望,哪裡顧得上旁人,雙手合十朝天叩拜,「多謝菩薩保佑,夫君與老太爺得了官職,依依就不怕被夫家欺負了!」榮華富貴終究比不上女兒重要。

  關老爺子與關父雖有滿心壯志,最記掛的卻還是孫女(女兒)的終身幸福,直嘆這道聖旨來得及時。

  看著歡欣鼓舞的家人,關素衣垂眸諷笑。而今祖父與父親已是文壇泰斗,朝堂重臣,她更不能丟了他們的臉。這輩子,她原本並不打算與趙陸離再生糾葛,那些曾經負過她的人,也無需緊揪不放。只因一點隔世仇恨就再次讓自己沾滿污穢,這種得不償失的事她做不來。但趙陸離既執意要拉她下泥潭,便不要怪她挖坑埋人。

  本有些意興闌珊的關素衣,忽然對一月後的婚禮期待起來。

  ******

  時光匆匆而過,婚期很快就到了,當關素衣帶著一抹詭笑跨上花轎時,甘泉宮內卻有人病倒了。霍聖哲聞聽消息後立即趕至,親手端起碗,給氣若游絲的人餵藥。

  「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惦記著他?」這句話飽含嘆息與無奈。

  葉蓁慘然一笑,末了打開梳妝盒,拿出一支木頭雕刻的玉蘭花簪交給大宮女,言道,「將它還給侯爺吧。告訴他,去也終須去,往又如何往?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話落已泣不成聲。

  霍聖哲放下碗,冷道,「往又如何往?怎麼,你把這甘泉宮當成囚籠不成?」

  葉蓁苦笑不答,神情淒然。

  霍聖哲定定看她良久才嘆息道,「他既已續娶,你也該放下了。日後,朕會好好照顧你。」話落拍了拍女子單薄的肩膀。

  葉蓁費了好一番勁兒才把幾欲上揚的嘴角壓下去。這句近似於承諾的話,她足足等了六年!若早知道讓趙陸離娶妻能換來皇上的親近,她何必緊抓著鎮北侯府不放?但趙陸離對她言聽計從,百依百順,終究還有點用處,也不能一下丟開手。

  關素衣,哪怕你才貌絕世,也架不住皇上心中對趙陸離,對我的愧疚。宮中的富貴已經與你無緣,但願你滿意我精心為你挑選的婚事。這樣想著,葉蓁急忙摀住嘴咳嗽,以免眸中的狠毒和得意被皇上察覺。

  與此同時,身穿大紅喜袍的趙侯爺面上卻溢滿痛苦。他握著玉蘭花簪,不敢用力,怕將它捏斷了,又不敢放手,怕將它弄丟了,心緒不斷拉扯。送簪子的大宮女偷偷將一張紙條塞進他手心,這便回去複命。

  不愧為寵冠六宮的葉婕妤,當著霍聖哲的面兒也敢公然給前夫遞送消息,還未招致半點懷疑,難怪能從再嫁之身爬到如今這個高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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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嫁人

  「去也終須去,往又如何往?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書房裡,趙陸離反復吟誦這幾句詞,臉上已滿是淚水。他用顫抖的雙手撫摸雕工粗糙的玉蘭花簪,眼前彷彿又出現妻子嬌美的臉龐和含情脈脈的笑容,悠忽間,那笑容卻又變成了怨恨與悲苦,彷彿在控訴著他的懦弱與無能。趙陸離心尖一痛,再也不敢回憶往昔,欲把簪子放入抽屜內的暗格卻又捨不得,最終收入袖袋貼身保存。

  想起宮女送來的紙條,他面上露出既掙扎又渴求的神色,似乎害怕裡面寫著絕情的話,又害怕妻子好不容易遞出來的只言片語就這樣被自己錯過。沒有考慮多久,他已緩緩地,小心翼翼地把紙條展開,第一句話就令他又痛又悔,難以自持。

  「愛郎塵光,見信如唔。前日里母親告知我熙兒已近花信,忽覺時光荏苒,歲月無情,轉眼已是滄海桑田,不可追憶。熙兒大婚還需主母操持,婆婆對我誤解甚深,恐不上心,萬般無奈之下,我只能同意你續娶。望舒年幼,亦需母親照顧,只恨我當年性情卑弱,一念之差竟誤了你,亦誤了孩兒,本願你忘卻前塵,與與前行……然,婚期在即,我終是心痛難忍……當年誓約,我未曾或忘,亦不敢忘,你是否與我此心一同?」

  區區幾百個字,趙陸離看了又看,讀了又讀,心中一時歡喜,一時痛悔,一時愛意洶湧,面上表情也就變得極其扭曲糾結。當他沉浸在翻騰不休的思緒中時,並未註意到女兒在門口站了許久。她靜靜地來又靜靜地離開,走到垂花門處方輕聲開口,「給爹爹打盆熱水來擦擦臉,順便把眼睛敷一敷。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可別讓關家人看出他曾經哭過。」

  負責看守書房的僕役連連應諾,悄無聲息地下去了。

  想起驟然富貴的關家,趙純熙臉色陰沉下去。本以為這次既能為母親除掉一個勁敵,又能為自己找個便於掌控鎮北侯府的傀儡,卻沒料皇上會忽然重用關家父子,將她全盤計劃統統打亂。有了強而有力的靠山,待要拿捏利用關素衣,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但是很快,她便低聲諷笑起來。傾城絕世又如何?滿腹才學又怎樣?終究敵不過娘親的魅力。哪怕入了宮,成了皇上的人,只要娘親隨便遞幾句話,就能叫爹爹死心塌地。也不知娘親在信中寫了什麼,但總歸不會讓關素衣在侯府好過。

  「走吧,該去佈置喜宴了。今天那老東西彷彿很高興?也不知過幾天她還能不能笑出來。」趙純熙快走兩步,語氣刻毒。

  丫鬟知道她口中的老東西不是旁人,卻是她的嫡親祖母孫氏,故而不敢接話,只當什麼都沒聽見,兀自垂著頭在前引路。

  大宮女回到宮中復命時皇上還未離開,只得把滿肚子話憋回去。葉蓁似乎很想拉住她詢問趙陸離的情況,卻在伸出手的一瞬間及時收回,轉而用力揪緊被褥,眼裡滿是淒楚的淚光。

  霍聖哲見她眼瞼低垂,容色蒼白,眉心因常年愁苦而留下幾條細紋,孱弱的身體彷彿隨時會垮塌,終是替她詢問,「趙侯爺可曾讓你帶話?」

  大宮女連忙跪下回稟,「啟稟皇上,啟稟娘娘,侯爺只說讓娘娘保重。」

  「這就完了?」葉蓁急切追問,彷彿意識到不妥,用忐忑的目光瞥了皇上一眼。

  霍聖哲不以為意,將大手覆蓋在她青筋遍布的冰冷手背上,輕輕拍撫了幾下。這是一個很尋常的,代表著安慰與關懷的動作,卻令葉蓁欣喜若狂。她勉強壓抑住幾欲沸騰的歡悅,卻偏偏要擺出為情所困、傷心欲絕的模樣,五官扭曲糾結,看上去似乎對趙侯爺極其在意。

  大宮女一面感嘆自家娘娘太會偽裝,一面搖頭道,「啟稟娘娘,沒了。」

  葉蓁彷彿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前傾的身體猛然仰倒在軟枕上,雙眼直視頭頂的床幔,好半天回不過神,眼瞼開合間,大滴大滴的淚珠掉下來,沾濕衣襟和被褥。霍聖哲從來沒安慰過女人,衝白福擺擺手,便有內侍遞上一條玄色手帕。

  「別哭了。你本就因餘毒未清,身體虛弱,若是憂思太過,恐會加重病情。如今他已續娶,你已入宮,便各自安好,勿再惦念吧。」他邊說邊將帕子遞過去。

  葉蓁用顫抖的指尖握住手帕,看似垂頭擦淚,淒苦無比,實則嘴角上揚,心中雀躍。「各自安好,勿再惦念」,陛下這是決定拋開那些不堪往事,好好跟她過日子嗎?陛下身邊雖然從不乏女人,他臨幸過的卻只那麼幾個,而能與他說上話的,數來數去也只有自己而已。葉蓁早就知道,一旦想通了,丟開了,陛下定會接受她,甚至獨寵她。她從不稀罕名不副實的婕妤之位,她要的是陛下的真心,進而母儀天下。

  深知對方不喜歡哭哭啼啼的女人,葉蓁抹了一會兒眼淚就安靜下來,啞聲道,「臣妾無事了,陛下您若有政務要忙,便先回去吧。」

  她越是故作堅強,霍聖哲越是放心不下,瞥見床邊的矮几上放了許多書,順手抽出一本說道,「朕無事。你也累了,先睡一會兒,朕坐在這裡陪你。等你醒來,朕與你共進晚膳。」

  葉蓁哪裡睡得著,恨不能立刻與他訴訴衷腸,卻也知道不可操之過急,於是苦笑搖頭,「臣妾睡不著,便陪您看看書吧。看書利於心靜,心靜也就什麼都不會想了。」

  霍聖哲目露憐憫,卻也不懂得安慰,翻了翻手裡的書,轉移話題道,「你也在看《論語》?怎樣,可曾有什麼感悟?」

  葉蓁「勉強」擠出一抹笑,「難怪皇上封孔老夫子為聖人,又讚他為天下師,拜讀《論語》後臣妾才知,世上竟有如此品行高潔的人物。」話落她指著其中一段說道,「他老人家若還在,定能助陛下安天下,濟黎民。您看這句——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該是何等胸襟與氣魄才能放此豪言。又有孟子的'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得志,澤加於民;不得志,修身見於世,其為人處世之道著實令人欽佩,更令人深思。臣妾近來心緒煩亂,但看了二位聖人的著作,卻也漸漸感覺天地寬廣,己身渺小,些許煩惱,委實不足掛齒。」末了羞澀一笑,身上陰霾盡散。

  白福聽了此話暗暗點頭,心道難怪皇上最愛來甘泉宮,諸位娘娘裡,也只有葉婕妤學識淵博,文采斐然,能與陛下說到一處。所謂的解語花,大抵便是這般。

  然而霍聖哲的反應卻與二人料想的不同。他並未被勾起談興,反倒放下書,語氣略顯敷衍,「可惜朕沒那個福氣,能親耳聆聽聖人教誨。朕還有折子未批,方才忘了,此時堪堪想起。你好生睡一覺,莫再胡思亂想,朕讓太醫令守在甘泉宮內,你若感覺不適可馬上喚他。」

  葉蓁極想拉住對方,卻又不敢造次,只得唯唯應諾,待一行人走遠才看向大宮女素娥,「本宮可是說錯話了?」

  素娥思忖良久,篤定搖頭,「啟稟娘娘,奴婢沒覺得您說錯話,許是陛下真有事要忙吧。」

  葉蓁亦垂眸沉思,半晌後如釋重負地頷首。不管怎樣,她現在總算熬出頭了,只要謹言慎行、步步為營,總有一天能與皇上並肩俯瞰天下。而那些擋了她路的人,終會成為泯滅在歲月長河中的塵埃。

  ******

  關素衣下了花轎,跨過火盆,拜過高堂,引入洞房,在一干女眷的嬉鬧調侃下被趙陸離掀開蓋頭。二人飛快對視一眼,然後雙雙垂眸,彷彿十分羞澀。眾人被新娘子的華美榮光所攝,又礙於對方家世清貴,隆恩正盛,故而並不敢鬧騰,只說了幾句吉祥話就紛紛告辭。片刻功夫,關家嫡女乃絕世佳人的消息就傳了開去,惹得旁人艷羨不已。

  趙陸離也沒想到新夫人竟如此出眾。她穿著大紅的嫁衣,戴著璀璨的花冠,越發襯得膚如凝脂,發似堆雪,一雙妙目波光瀲灩,幽深難測,望過來的時候雖只一瞬,卻差點將他的魂魄吸進去。他不得不迅速移開視線,就像急於逃離某個陷阱的獵物。

  「你若是餓了可以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我去待客,稍後就來。」語氣艱澀地叮囑一番,他匆忙離開。

  關素衣並未應聲,等人走遠才抬起頭,表情冷漠地摘掉花冠與首飾。上輩子刻意塵封的記憶,被同樣的場景與人物刺激後竟紛沓至來。上一回大婚,趙陸離在掀開蓋頭後也是如此躲躲閃閃,舉止慌亂,卻也有截然不同的地方。譬如他並未與她說過半句貼心話,也沒給出像樣的理由就那樣走了,留下她獨自等待黎明,留下她在難堪與恐懼中默默垂淚。

  權勢這東西果然好用。因為身份不同,所以待遇也就不同了嗎?作為帝師之孫,太常之女,即便我行我素如趙陸離,也不能慢待了自己。關素衣搖頭諷笑,末了垂眸思考該如何度過洞房之夜。趙陸離這次絕不敢將她一個人留下,但這恰恰是她不想要的。

  上輩子便已經丟掉的穢物,這輩子哪有撿回來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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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9 09:10:55 |只看該作者
第9章洞房

  上輩子,因祖父身敗名裂,父親入仕無望,關家在燕京幾無立足之地,而忽然被鎮北侯看上並以正妻之禮抬入門極大地緩解了家人的困境,關素衣的心情是誠惶誠恐又如履薄冰的,生怕哪裡做得不好招致厭棄。趙陸離離去後她就呆呆地坐著,哪怕餓的頭昏眼花也不敢碰桌上的食物。

  她永遠記得翌日清晨,淡金色的暖陽照在又餓又冷的自己身上時,那猛然從心底躥升的迷茫與無助。想來從那時候起,她對自己可悲可笑的下半生就已經有了預感。

  而這輩子,沒了誠惶誠恐、沒瞭如履薄冰,更沒了對婚姻生活的希冀與期待,關素衣竟覺得格外自在。脫掉嫁衣,褪去釵環,洗掉脂粉,她坐在桌前慢條斯理地進食,順手賜下幾個菜,讓門外的喜婆與丫鬟端去隔壁耳房吃。

  明蘭、明芳同樣得了一個小食幾,卻不敢動筷子,糾結道,「小姐,待會便要洞房,您別吃太多了。再者,姑爺見您把一桌菜都吃光,恐怕會覺得您,覺得您……」

  關素衣笑著打斷兩人,「覺得我怎樣?貪吃?放心,你們姑爺心大著呢,不會在意這個。」趙陸離是她見過心最大的男人,一頂鮮亮無比的綠帽子戴在頭上,他不但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生怕戴得不牢靠,時不時要狠狠往頭頂扣一下。他就是葉蓁的一條狗,叫他往東不敢往西,便是被隨手扔掉,也會死心塌地地等待,看見一丁點零星的希望就奮不顧身地撲過去。

  他對葉蓁用盡了所有的情,故而可以對別人狠毒到底,就連自己的親生骨肉,只要不是從葉蓁肚子裡爬出來的,便可以毫不猶豫地殺掉。

  這輩子,關素衣本不想與他扯上關係,但既然已無力反抗,倒也很快就想通了。待在鎮北侯府比出家當女冠舒坦得多,既不用吃齋茹素,也不用恪守戒律,平日里賞賞花,寫寫字,看看書,很是自由自在。若嫁給一個不熟悉的人,也不知將來會如何,但她明白,為夫納妾,管理後宅,爭風吃醋,爾虞我詐之類的事肯定少不了,一輩子渾渾噩噩就那樣過了,倒不如別重生這一回。

  看來老天爺不肯放過你我,那這輩子就繼續死磕吧。關素衣勾勾唇,眸色有些發冷。

  明蘭、明芳知道主子從小就格外有主意,因此也不敢很勸,忐忑不安地吃掉食几上的飯菜。小半個時辰後,外面觥籌交錯的聲音漸漸消失,想來宴席快結束了,她們立即收拾碗碟,又替主子擦掉滿嘴油膩。

  關素衣雙膝併攏,半坐床沿,滿頭墨發如瀑布般披散,本就精緻的小臉半掩在髮絲中,越發顯得唇紅齒白,明眸善睞。趙陸離甫一推開房門,看見的便是這一幕,心下不禁微微一跳。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即便此生癡情已盡付一人,他也無法否認新婚妻子的優秀與出眾。

  內疚惋惜的心情一閃而逝,他慢慢走到床邊,思考著該如何度過洞房之夜。他曾許下重誓,不會讓任何人取代妻子的地位,所以關素衣碰不得,但她家世已今非昔比,故而也冷落不得。

  思及此,趙陸離頗有些進退維谷。若換成初入燕京,門第低微的關家,他何至於如此煩惱,直接將關素衣丟到一邊不聞不問也就罷了。但現在,她受了委屈還有關老爺子與關父替她出頭,兩家人鬧起來定然不好看。

  於是趙陸離以手扶額,腳步踉蹌,決定裝醉。

  關素衣瞇眼看著他,嘴角慢慢揚了上去。裝醉也好,若不然,她便要拉著他好好回憶「賢良淑德、美麗純真」的先夫人,直叫他肝腸寸斷,狼狽逃走才罷。上輩子,只要她提起「葉蓁」兩個字,趙陸離總會拂袖而去,當時她還覺得委屈,現在卻愛極了這柄切割對方心臟的利刃。

  也不知葉蓁究竟長什麼樣,當真那般傾國傾城,絕代風華?否則怎會把趙陸離和聖元帝迷得七葷八素,不肯轉醒?關素衣忽然對素未謀面的「先夫人」好奇起來,隨手撥了撥腮側的髮絲,態度極是散漫。

  明蘭、明芳眨的眼角都快抽筋了也不見主子有所動作,這才上前攙扶新姑爺,然後一個幫忙更衣,一個出去打水。關素衣掩嘴打了個呵欠,準備等趙陸離演完戲就睡覺。她不想與對方發生任何肢體上的碰觸,因為會倍覺噁心,更不想誕下摻雜著他一半血脈的孩兒,因為那是罪孽。什麼老無所依,老無所養,全不在她的考慮範圍之內,只要關家屹立不倒,她這輩子就能過得舒舒服服,自由自在。

  趙陸離演技並不高明,為防露餡,只得幾步奔到床邊,倒下裝睡,任由明蘭、明芳將身上的喜袍褪去。尷尬中他並未發現,自己的新婚妻子未曾關懷一句,也未曾攙扶一下。

  「小姐,姑爺醉得厲害,奴婢去幫他煮一碗醒酒湯吧。」明蘭氣喘吁籲地說道。

  明芳忽然搶白,「還是奴婢去吧,奴婢方才問過管家,知道廚房往哪兒走。」她心臟噗通噗通跳得厲害,未曾想到姑爺竟是如此豐神俊秀的人物,難怪燕京閨秀都喚他琢玉公子,每每出行必定擲果盈車。若是,若是能換來一夜恩寵,那該多好啊!

  關素衣彷彿未曾察覺明芳嬌羞而又渴望的神色,擺手道,「去吧。」

  明蘭與明芳朝夕相處,自然對她的一舉一動了若指掌,看了看主子,頗有些欲言又止。關素衣半撐著額頭看她,臉上帶著戲謔的笑容,蔥白指尖豎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看見小姐飛揚的眉眼,以及被粉紅指甲蓋壓出一道淺淺凹痕的柔軟唇珠,明蘭臉頰燒紅,心底喟嘆:也只有小姐這樣的妙人才能與琢玉公子相配,明芳也太不自量力了。

  關素衣將被褥抱到靠窗的軟榻上,打算先將就一晚。上輩子,明芳、明蘭二人都沒能陪她走到最後,一個意圖勾引侯爺,被葉繁和趙純熙聯手弄死;一個在自己落難之後回關家求救,末了被趙陸離發賣。

  重來一次,她並未打算處置明芳,蓋因明芳這樣野心勃勃的女人,很容易捏在手心當槍使,不拘嫁去誰家,為夫納妾總免不了,與其納些來路不明、性情難測的,不如納一個便於掌控之人。事實證明她的想法沒錯,等葉繁入門,可以順手推明芳一把,讓她們狗咬狗,自己這正房也就清靜了。至於明蘭,這輩子定要給她尋一個好夫家,風風光光地嫁出去。

  明蘭知道主子最厭煩酒臭味,且有嚴重的潔症,今晚恐怕不會讓姑爺近身。但此刻好歹是她的洞房之夜,怎能白白浪費,有心規勸幾句,卻見她又豎起食指,撅起紅唇,低不可聞地噓了一聲。

  明蘭俏臉微紅,連連點頭。

  主僕二人打著啞謎,躺在床上的趙陸離就有些難受了,想睜眼看看情況又擔心陷入更尷尬的境地。兩個丫鬟伺候的很好,卻未曾聽見新婚妻子說過一句話,也不知她心裡究竟怎麼想的,會不會怨憤不滿?若她堅持喚自己起來,又該怎麼應對呢?

  思忖間,門外傳來荷香焦急的聲音,「侯爺不好了,小姐突發高熱,方才已經昏過去,您快去看看吧!」

  與妻子有八分相似的女兒素來是趙陸離的心頭肉,疼寵之情更勝嫡子,此時哪裡顧得上裝醉,猛然翻身坐起,穿好靴子,草草披了一件外袍跑出去。

  「砰」地一聲,被用力推開的房門反彈回門框,嚇了明蘭一跳。她一面拍打胸脯一面結結巴巴開口,「姑爺不是喝的爛醉如泥了嗎?怎的動作如此矯捷?」

  「裝醉還不容易?」關素衣將頭髮簡單挽成一束,用簪子別牢,指著衣架上的大氅說道,「走吧,咱們也跟過去看看,免得別人說我這個繼母狠心。」

  兩人來到蓬萊苑時,裡面已人進人出,兵荒馬亂,趙純熙縮在厚重的被褥裡,額頭搭著一條濕帕子,臉蛋泛著不正常的紅暈,看上去孱弱極了。瞥見忽然出現的新夫人,滿屋僕婦俱面露敵意,反倒是趙陸離想到自己裝醉那茬,表情很是愧疚心虛。

  「唷!竟然這麼燙!請太醫了嗎?」關素衣徑直走到床邊撫摸病得迷迷糊糊的趙純熙。

  「已經派人去請了,這會兒應該在路上。」趙陸離目光閃躲。

  關素衣在床頭坐下,取掉已微微發燙的帕子,給趙純熙重新換了一條,面上顯出焦急之色,心裡卻緩緩笑開。家世不同,所有的一切也都不同了。上輩子趙純熙哪裡需要用這種自損八百的方法對付自己?只在獨守空閨的第二天早上將她請去蓬萊苑,好生安慰幾句就能讓她感激涕零。當時關家因趙陸離的看重而脫離困境,她對趙家人唯有感激,並無猜忌,又哪裡會想其他?

  現在再看,女兒把母親召到院子裡談話,這本就是尊卑不分的行為。趙純熙自始至終都沒將她放在眼裡,更談不上孝順,可憐自己處處為她考慮,真是傻得沒邊兒了。

  這輩子,為了打壓家世顯赫的繼母,她不惜將自己弄病,也不知這麼高的溫度是吹了多久冷風所致?思及此,關素衣眸中飛快閃現一抹笑意。看見這些人過得不好,她也就舒爽了,不枉她忍著噁心嫁進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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