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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溪畔茶 -【美人戾氣重】《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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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嗜酒態睡 於 2017-1-18 00:02 編輯

【書名】:美人戾氣重

【作者】:溪畔茶

【內容簡介】:

  中二病非典型宅鬥穿越女主,與自強不息英俊本土少年一路相互扶持,共同成長的故事,主線陞官戀愛,輔線宅鬥虐渣,感情線全程萌甜無虐。

舊版文案:

女主篇:

  穿越的第一個月,發現她顏值賽高<( ̄ˇ ̄)/

  第二個月,發現她有未婚夫婿一名╭(╯^╰)╮

  第三個月,發現她有嫁銀萬貫(*^__^*)

  打開方式還不錯,算啦,穿都穿了,湊合過了,誰知道——

  第二年,夫家倒霉了,嫁銀敗光了,她只剩下了一張如花似玉的臉,

  面對著她敗家夫婿遞來的退婚書恨得牙癢,一口咬下去,留下缺了顆牙的牙印一枚(*  ̄︿ ̄)

  敗家夫婿:……噗。

男主篇:

  從今以後,我賺的每一文錢,都是你的,

  每寸榮光,都與你共享,

  家宅之內,你說了算,

  家宅之外,我懼內,我光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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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6 16:41:1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三月初三。

  清早,天色只濛濛亮。

  應天府張推官署宅的後門吱呀一聲開了,打頭先出來一個中年人,長相普通,戴著頂白帽,腰間紮著白布,是個顯而易見的家有孝事的裝扮。

  這中年人走出來,神情緊張地左右張望片刻,見天色尚早,這通街的後門處並無行人過往,便往門裡一揮手,低聲道:「走,手腳都麻利些!」

  隨著他話音落下,門裡陸續走出八個人來,皆是小廝模樣,裝扮更隆重些,還穿了麻布孝服。

  前四個的腳步慢些,因為他們肩膀上抬著一副棺材,棺材是薄木製的,木料一般,亦無雕刻等裝飾,只是在棺木頭部上釘了一面小銅鏡。

  後門的門洞一般不會開得太大,抬棺的四人沒控制好,棺材前半截出了門,後半截咚地一聲甩尾撞到了門框上,聽得中年人眉頭猛然一跳,再出口的聲音裡就含了怒氣:「怎麼做事的,說了讓你們麻利點!」

  落在後面的兩個小廝叫苦,一個說:「大管家,不是小的不仔細,實在沒做過這差事。」

  另一個跟著就補話:「且這地也滑。」

  昨夜淅淅瀝瀝下了一夜小雨,道路確實濕漉漉的,中年人看一眼地下,皺了眉不再訓人,只道:「好了,別耽擱時辰了,快走。」

  當下棺材出了門,後面跟著的另四個小廝空閒些,手裡捧著靈旛香燭紙錢等物,一行人緩緩往外走去。

  **

  陸錦醒過來的時候,以為自己身處阿鼻地獄。

  ——痛!

  太痛了!

  她完全說不出自己哪裡痛,只覺得從頭到腳,連每一根頭髮絲都彷彿被烈火燒灼——雖然頭髮是不會有痛感的。

  失去意識前所見的最後一幕很快被這痛楚喚醒,呈現在了她腦中。她知道她出了車禍,所以現在還能覺得痛,應該是僥倖留了條命,沒被撞死?

  可這也許不是幸運,因為真的太痛了,到這種能讓她生出切切實實的「痛不欲生」的程度,她到底被撞成什麼樣了?

  這念頭只閃過一瞬,她就再也沒辦法繼續思考下去了,因為比劇痛還可怕的,是隨之而來的脖頸彷彿被扼住的窒息感。

  從未覺得呼吸如此重要——

  這窒息感帶來的恐懼壓迫甚至超過她周身的其餘痛楚,她用力瞪大眼,眼前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到;她的脖頸全憑下意識用力地向後彎折,想逃開那壓迫,能呼吸到一口新鮮空氣。

  只要一口,一口就好——

  救命——

  她的頭,重重地撞在了木板上。

  **

  送葬的一行人出了巷道,拐至大街上時,街上已經漸漸熱鬧起來。

  今日是清明,掃墓踏青的百姓們起得比往常都早,許多人拖家帶口往城外的方向去,沿街的店舖們緊隨商機,都早早卸了門板,開市做起生意來。

  因預知今日人流量大,恐生衝突,五成兵馬司的兵丁們也一樣早早當值,在各大街道上來回巡視。

  遠遠見著棺木,人們都自覺地往路邊避了避,一個在藥鋪門口迎客的小夥計踮起腳尖望了望,自語道:「這個人倒是會撿時候,死在清明節上,真給家裡人省事。」

  另一個年紀大些的夥計坐在門檻裡面,正使著藥碾碾磨草藥,聽他這話,啐一聲道:「小娃子不懂事,亡人也敢消遣,小心他夜半來找你。」

  說著不由站起身來,也往門外望去,一眼之下,先嘆了一聲:「可惜,可惜。」

  年紀小的夥計奇道:「可惜在哪裡?」

  「這是個未嫁的小娘子呢。」年紀大的夥計努嘴示意他,「你看那棺木頭部釘著的銅鏡,這是未嫁女子才有的,一為鎮魂,二嘛,則是為了下葬後,避免別的孤魂野鬼來玷污人家清清白白的小姐。」

  年紀小的夥計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伍師兄,你懂得真多。」

  棺木漸行漸近,伍師兄又有了新的發現:「這還是個有錢人家的小姐呢,你看那銅鏡,還雕了一圈什麼花樣——牡丹還是月季啊?一般人家可使不起這樣的。」

  小夥計又有了新疑問:「有錢就這幾個送葬的?也太寒酸了罷。」

  「你真是不通,這未嫁而夭可不就靜悄悄埋了算了?哪有什麼排場。」

  兩個人正說著,忽見那抬棺的幾個人像喝醉酒了似地,腳下步子全亂了,在街上胡亂晃悠。小夥計稀罕地轉頭問他師兄:「這又是什麼名堂——?」

  一語未了,便聽轟然一聲,再轉回頭看時,那副棺木竟已被扔在了地上,抬棺的人四散開來,表情皆見了鬼也似,其中一個失聲尖叫:「詐、詐屍了!」

  這一嗓門嚷出去,頃刻間聚攏了一圈好奇的人群來,兩個藥鋪夥計也按捺不住,一個忘了迎客,一個丟下藥碾子,皆興沖沖圍上去。

  作為主事的中年人緊張不已,滿場繞著想把幾個小廝拖回來:「瞎嚷嚷什麼!哪裡來的詐屍,還不快把棺材抬起來,想回去挨板子麼!」

  又對著圍觀人群作揖:「勞駕,各位讓讓,這特意請普濟寺的大師給算了時辰的,耽誤不得。」

  卻哪裡有人聽他的,倒是有個看客當即反駁道:「是真的詐屍啊,我當時就走在旁邊,親耳聽見裡面一聲響,動靜可真不算小,我萬萬不會聽錯的!」

  有了證人,小廝們更不敢上前了,直往人群裡躲,圍觀的人們則都目光炯炯盯著在當地的棺材,等著那屍再「詐一詐」。

  不負眾人所望,片刻功夫後,棺木裡面果然又響起「咚」地一聲響。

  「哇——」

  眾人紛紛驚嘆,這是大夥兒一起見證的,再錯不了,便有人猜道:「這是不是有冤情啊?」

  一語既出,眾人紛紛附和:「肯定是!」

  「趕在清明裡下葬的亡人,又有冤,這要做了鬼,一定是個頂頂兇殘的惡鬼啊!」

  中年人的面色十分難看,他要是報出自家名號,這些百姓肯定不敢再圍觀著不讓走,可難就難在他不能報,出門前,家主再三叮囑了務必讓他低調小心行事,送完葬後馬上回來,怎知城還沒出,就出了這個岔子。

  他只能陪著小心想把人群疏散,全不湊效不說,因人天性裡有個好湊熱鬧好從眾的一面,眼看著還越聚越多了,不大多會功夫,把一條還算寬闊的街道都堵住了。

  直到一聲大喝傳來——

  「怎麼回事,這麼多人聚在這裡,想鬧事還是想造反!」

  眾人循聲望去,見是一小隊身著公服的巡視兵丁,打頭的吏目三十來歲的年紀,膀大腰圓,手裡霍霍地揮著條鞭子,看去十分威風。

  造成的威懾力卻沒多少,這裡是金陵地界,幾十年前還是京城呢,即便在先皇手裡遷了都,如今這裡也還是陪都,吏戶禮兵刑工六部一個不少,仍舊是個江南小京城,城裡的百姓都是見過世面的,五城兵馬司的幾個兵丁還真嚇唬不著誰。

  當然,也沒誰存心要與官家過不去,於是人群雖然沒有散去,但自發讓出了一條通道來,還有人熱心給解釋:「官爺,這棺材裡詐屍啦。」

  吏目嗤之以鼻:「沒見識,青天白日,哪來的詐屍——」

  說著話他已經走到近前,正聽得棺材裡又是一聲響,圍觀的人群興奮起來,紛紛指點他:「官爺,快聽!」

  這吏目卻果然是有見識的,面色一變,趕上兩步道:「詐你娘的屍,這是人還沒死!」他說著轉頭招呼自己帶來的人,「有能使上的傢伙事沒有,沒有快去借,把釘子撬了,遲一刻真要把人憋死了!」

  中年人聽得此言,快跪下了,踉蹌著過來攔:「別,別,這可不能——」眼看事態不可挽回,他也顧不得那許多,想湊近了把自家主人名號低低地報出來,不妨那吏目先開腔教導他道:「你莫怕,別聽這些不曉事的百姓瞎嚷嚷,你家這位小娘子是真的沒死,等會棺材一開,就見分曉了。」

  「不敢勞煩官爺——」

  中年人陡然失語,因為就這兩句話的功夫,已經有熱心百姓拿了好幾樣工具過來了,兵丁們得了工具,也不計較趁不趁手,叮叮咣咣就圍著棺材開始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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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6 16:41:3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中年人見事態要失控,臉色白慘一片,天人交戰片刻,終於還是整個人撲到棺材上,喊道:「不能拆,我家小姐是閨閣千金,不能在大街上叫這麼些人看著,你們幾個過來,把棺材抬回家去,我們自己拆。」

  他這理由找的不夠漂亮,當場就被圍觀群眾撅回來了:「你這人傻了吧,抬回家去拆還有什麼用?還不早叫憋死了。」

  立時一片附和之聲,原本幾個聽話要上前的小廝又猶豫起來,雖則吃誰家的飯便該聽誰的吩咐,但這民意滔滔也無法忽視,有個小廝反倒過來勸起中年人來:「大管家,還是讓拆了吧,老爺傷心得不輕呢,這要知道表姑娘沒死,豈不歡喜?大管家回去也是有功勞的。」

  他心裡還有另一層意思沒說:反過來,老爺要是知道表姑娘明明還有一線生機,卻讓他們給攔住,把這生機給掐滅了,那他們回去哪有好果子吃?

  這小廝以為這層意思十分明顯,大管家必定能想到,他就沒有再說,顯得自己十分多嘴——卻不知中年人知道的內情遠比他多,信息不對等的情況之下,中年人想的根本和他不是一回事:

  這棺材一定不能當街拆開,表姑娘是死是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現在的樣子一旦被人看見,就無法甘休了!

  可惜,連自己人都不能瞭解中年人內心吶喊的情況下,他一個人的堅持是那麼單薄而無力,很快就被不耐煩的兵丁拖起扔到一邊去。

  中年人再想上前就不能夠了,因為這回直接被百姓們攔阻住了,他連偷偷逃走回去報信都辦不到,只能動彈不得地望著兵丁們的動作,眼神絕望而恐懼,好似那棺材裡裝著的不是個不幸早逝的小娘子,而是個恐怖的千年惡鬼。

  這口薄木棺材並不難拆,沒用多長時間,最後一個棺釘被起出,在百姓們的熱切矚目之下,棺蓋被兵丁們合力抬開。

  棺木裡——

  陸錦大張著嘴巴,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氣。

  ——!

  為什麼還是呼吸不到空氣!她明明感覺到頭頂上一直壓著的東西被挪開了!

  陸錦慌了神,她努力睜大眼睛,但是勉力掙扎到現在,她缺氧的症狀進一步加劇,已經連帶著影響到了她的視力,她什麼都看不清楚,眼睛睜得再大,也只能感覺到眼前有亮光而已。

  周圍一直斷斷續續的人聲似乎在一瞬間鼎沸起來,但她同樣也沒辦法聽清了,心臟憋得快爆裂開來,她什麼也想不了,只能憑著本能,用力地彎折著脖頸,連同她的手腳,都一併用力地向後彎折過去——

  圍觀群眾在乍見棺中人的驚呼過後,陷入一片短暫的寂靜。

  驚呼是因為,這口棺木分明是依著成人的身量來的,但打開之後,裡面躺著的卻是個大約十歲左右的女童,在寬敞的空間對比之下,躺著的這個女童顯得格外瘦小,出乎眾人意料。

  而寂靜則是因為,除了少部分會拿話本套到現實裡的憨人之外,大部分人對死人——或者瀕死的人樣子不太好看這一點是有心理準備的,但即便如此,他們仍是被嚇了一跳。

  倒不是這女童的面容如何猙獰可怖,她顯露出來的臉面雖然呈現出濃重的青紫之色,五官也扭曲得不大看得出樣貌,但並沒有傷痕,可怕的是她的姿勢:實在太過詭異了,她側躺在棺中,頭顱和四肢不知為何,皆向身後反折過去,小小的身軀繃得好似一張弓一樣,且伴隨著不時的劇烈抽搐。

  ——難怪明明是個孩童,卻弄了這麼大具棺材盛著,她那麼扭曲的姿勢,小的沒法裝啊。

  「怎麼回事,好嚇人哪,不會真的是詐屍吧?」有人發出了驚懼的疑問。

  緊隨其後,鄰近濟世藥堂裡的一位湯老大夫幾乎同時出聲,聲音裡同樣飽含著滿滿的震驚:「角弓反張——這是,牽機!」

  **

  牽機作為來自雲南邊陲之地的奇毒,本來只在當地有威名,但從宋人筆記記載,便是它葬送了絕代詞人南唐李後主之後,各路野史隨之喧囂,有鼻子有眼地構造出無數版本,這味奇毒隨之名揚中原大地,尋常百姓或許聽聞的少,但在許多讀書人和醫家那裡,是可稱得如雷貫耳了。

  金陵城東,魏國公府。

  軒朗闊大的前院書房附近,侍從遠遠避開,屋裡只有兩名中年男子,年紀相仿,一坐一立,地位差別明顯。

  坐在紫檀大書案後的身著家常道袍,白面方腮,留一口極齊整的鬍鬚,氣質偏於儒雅,但又微帶著一股久居人上的凌人貴氣,正是本朝勳貴裡的頭一號,這一代的魏國公徐致鴻。

  立著的則穿一身灰色直綴,深深地躬著身,乍一看是很不起眼的一個人,但等到魏國公嘆了口氣,開口道:「別多禮了,坐下說話罷。」

  這人直起身,露出臉來,便見居然是個長相十分英俊的美男子,只是美男子的臉色很不好,也不肯坐,只低聲道:「下官無能,有負國公爺所托。」

  此言既出,魏國公的臉色隨之沉鬱下來,但他養氣功夫到家,不過片刻功夫,又恢復自如,道:「罷了,誰想到會發生這等意外呢,也不能算你的錯。」

  「國公爺這麼說,更加愧殺下官了,這全因下官治家不謹,才生出這番事故。」美男子說著再度躬身,「下官必定將功補過,請國公爺允許——」

  「不必了。」魏國公搖了搖頭,繼而苦笑,「你家的事鬧出來,我府裡這個慌了神,探頭探腦地亂打聽,露了馬腳,讓我看出來了。」

  美男子一怔:「這——」他只說了一個字,就忙住口,魏國公沒有細說,顯然是不準備把其中秘事洩露,他當然也最好不要打聽。

  就只好道:「下官慚愧,今遭沒幫上忙,反險些給國公爺添了亂子。」

  「事情已經過去,就不要再多說了。你如今還是考慮一下,如何給這金陵城裡的百姓們一個交待吧。」魏國公道,「這件事如今已經傳得街知巷聞,要是發生在別人家裡也罷了,偏偏出自你這個管著一府刑案的推官家中,唉。」

  美男子咬緊了牙關,道:「下官回去一定嚴查此事,給國公爺一個交待。」

  原來他正是最近金陵城的風雲人物——應天府推官張興平。這位張推官整天斷判別人的案子,結果忽然地,自己家後院著了火,竟鬧出稚女被投毒的醜聞來,還不幸地暴露在整條街的百姓面前,更不幸地是這暴露的日期恰恰在清明節裡,簡直似冥冥中來的天意指引。

  幾樣因素加起來,不過幾天功夫,已成功地把張推官推到了風口浪尖上,如今是人人都在等著:看他如何料理自家的這樁刑案。

  如此萬人矚目之下,一著不慎,很有可能就要斷送掉他的政治生涯——魏國公的話裡,隱藏著的正是這層意思,而大概是覺得他的表態還太平常,魏國公更添了一句話:「我原打算著,過兩個月待你這屆任滿之後,同王知府打聲招呼,考滿裡給你定個上等,你好往上動一動,只是如今,是不成了。」

  不管張推官的這樁家事處理得如何,哪怕手腕圓融到完美無缺,他也是白壁有暇了——事後所做的一切都只能算補救,他家裡既鬧出這樁事,還鬧得滿城皆知,那一個治家不嚴的名聲是跑不掉的,而這個名聲,足夠有心人作一篇好文章了。

  「……」張推官心中一沉,頹下肩膀,努力使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是下官不爭氣,白費了國公爺的苦心。」

  「你自家的家事,我也不便再多說什麼,萬幸你那外甥女命大,救了回來,事情還有可轉圜之處。」魏國公語聲和緩地說罷,端起茶盞,喝了一口,「好了,你家中事多,我就不虛留你了,去忙你的罷。」

  張推官聞言恭敬行禮,告辭離開。

  離開前院範圍後,張推官的腳步一改先前的沉穩,變得又快又重,他踩著這樣發洩一般的步子,一路出了公府,鑽進等在左近一頂不起眼的青呢小轎裡,冷聲道:「回家。」

  抬轎的轎伕聽見如此聲氣,知道主人心情極差,一個字不敢囉嗦,悶不吭聲地起轎便走。

  ——心情不好的張推官不知道,等他回了家,還有更叫他頭疼的事呢:他那位魏國公口裡「命大」的外甥女,好容易撿回一條命來,卻十分地不想要,在侍婢們的日夜看守之下,硬是尋了個空檔,鬧了出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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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6 16:41:4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陸錦是真的想死。

  這是她明白過來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後的第一個反應。

  穿越!

  穿到了不知幾百年前、一個短手短腳年方十歲、還身中奇毒的小蘿莉身上!

  以上三條中的任意一條,都足以讓她想死一死,而三條疊加在一起的威力,讓她在稍微能控制住這具身體的第一時間就毫不猶豫地把想法付諸了行動——她現代的那具原身應該沒這麼快就拖去燒掉,她死得快一點,應該還能趕上回去,她是不知道她的原身被撞成了什麼樣,但只要不是高位截癱,哪怕缺條胳膊斷條腿她都認了!

  陸錦是如此不甘心,她親媽死得早,她從小被迫和小三轉正的後媽鬥智鬥勇,鬥了十來年,終於把自己鬥開竅了:不是她鬥贏了,而是她長大了,作為一個終於熬過中二期的成年人,她忽然醒悟過來,她到底圖什麼呀?這個家裡就是沒有她的位置了,她爸和後媽以及後媽生的一雙兒女才是吉祥如意的一家,這其實沒什麼大不了,既然認清了事實,那放棄就好了,外面天大地大,她有手有腳有文憑,上哪混不到一碗舒心飯吃?繼續作為一個多餘的產物擠在這個不屬於她的家裡,把自己整得像個鬥雞樣,她才真是想不開。

  頓悟之後,陸錦麻溜地收拾東西就準備跑路了,怎知她已經退了步,她後媽卻不懂得什麼叫見好就收,反而深諳得寸進尺的真諦,看見家裡這個原配留下來的拖油瓶吃了多年乾飯,終於長大了,白白淨淨,清秀可人,可以拉出去派一派正經用場了,於是一點都沒耽誤,飛快給她介紹了個對象。

  這對象是她後媽一個牌友家的兒子,乍一看也算青年才俊,不管是出身家世,還是本人相貌能力,都十分拿得出手,兩個人的條件拿出來比一比,陸錦還算是高攀了。當然,人無完人,這位青年才俊身上也有一點小小的不足——性別男,愛好男。

  陸錦起初不知道,因為她一點也不想瞭解這位才俊,她後媽直接把人領進家來做客,她是猝不及防地被迫相了這場親。之後她就更堅定了離家的決心,她不想再和後媽扯上任何一點關係,哪怕她後媽這回忽然良心發現,遞給她的是個沒毒的蘋果,她也不想沾邊。

  可是老話說得好,樹欲靜而風不止,她生活的新城市選定了,機票也悄悄買好了,就在離家的前一天晚上,卻收到了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數張床照和真愛宣言——嗯,沒錯,是才俊的男朋友發來的。

  這下把陸錦噁心的,她好不容易痊癒的中二病來了個捲土重來的大發作,行李一丟,機票退掉,要玩是嗎,她就陪這些賤人來玩一場大的!

  後媽拚命跟她說才俊有多麼看中她,對她一見鍾情,她默默聽著,少見地不炸刺,後媽以為她對才俊很滿意,於是就又往那邊傳話。

  才俊便來約她出去吃飯,她去;約她看畫展,她也去;再約她去佈雷肯裡奇滑雪,她還是去——這是國外了,涉及到在外過夜住宿,但她不怕,有了前兩回打底,她已經確定才俊是個純GAY,不說牽手了,連並肩欣賞名畫時中間都要站得隔開兩個人的空檔,她都懷疑自己身上是不是自帶了個看不見的反彈光圈,這叫對她一見鍾情?呵呵。

  從滑雪勝地回來之後,後媽就興沖沖地來和她商談訂婚事宜了,是,兩個人認識時間是不長,可難得兩情相悅啊,家境又般配,先定下來,然後再相處也一樣嘛,這樣的好男人,不趕緊抓到手裡,萬一有了變數,可沒地方後悔去。

  後媽自己知道提得太急了,所以嘴上不停地找了一堆藉口,她卻不知,這也正中了陸錦下懷:她青春寶貴,哪能拿來和這些賤人打持久戰?速戰速決最好。

  各懷鬼胎之下,訂婚事宜的籌備順利而神速地開展了,陸錦她爸從商,打拚多年,算是中產階層,才俊家則要更好一些,兩家在這個二線城市裡都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了,雖然只是訂婚,當日也佳朋滿座,宴席辦得熱鬧而隆重。

  一般訂婚宴就是吃吃飯,宴前主人簡單地致一致詞,更多的程序是留到婚禮上去辦的。但新人想要秀一秀恩愛,播放一下自己錄製剪接的視頻,大家也都不會反對。

  於是,眾人矚目之下,才俊的床照就這麼曝光了——陸錦沒有收集更多的證據,時間太緊,她來不及,也沒必要,這幾張高清床照加真愛宣言就夠硬了,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明白是怎麼回事。

  看著後媽好像心臟病發一樣的臉色,陸錦真要樂死,留下一句「阿姨,這麼好的男人下回還是別想著我了,留給妹妹吧。」和炸鍋一樣的宴會大廳,乘著眾人都發傻之際,她揮一揮衣袖,輕飄飄退場,回去拿了行李機票就跑路。

  陸錦要是這時候在飛機上就穿了,她也不至於這麼不甘心,畢竟一口氣把多年的憋屈都出了,她也算是死得其所,清檔重來就重來吧。

  問題在她平安落了地,而她家裡還有後續。

  她鬧了那一齣,算是把兩家的面子都給掃到地底下去了,才俊家尤其氣瘋了,他家騙婚是不對,可你發現了不願意你可以說啊,怎麼能做這麼絕的事!連著半個月和陸家吵得不可開交,後媽也生氣,你自己家辦事不利,要是能多瞞一陣,忽悠到結了婚,那不是好處理得多了!

  都覺得對方有錯,都不讓步,於是吵著吵著,把陸錦後媽和才俊爸爸的姦情給暴露出來了——陸錦知道的時候,眼珠子快掉出來,真是個神轉折!

  這說起來都怪才俊媽媽,她兒子壞了名聲,以後再想在本城騙個像陸錦這樣家境良好品行清白的小姑娘是不能夠了,愛子心切下,尤其不肯原諒昔日的牌友,沒日沒夜換著電話打過來罵後媽還不夠,在後媽受不了索性不接所有電話後,她還直接罵上門來了,才俊爸爸更冷靜一點,知道後跟著來勸,但都勸不回她。

  後媽是走白蓮路線的,沒辦法撕開臉應對才俊媽媽這種潑婦,一直被罵又丟不起這個人,無計可施下,只好裝暈倒,這一暈暈出問題來了,因為伸手接住她的除了陸爸之外,還有才俊爸爸,才俊爸爸明明站得離得更遠,手卻伸得更快,先一步把後媽接到了懷裡。

  女人在這上面的直覺是很可怕的,就是這一接,讓才俊媽媽看出問題來了,她也不鬧了,調頭回去找了徵信社開始查證,專業的就是專業的,沒幾天才俊媽媽得到了一堆開房記錄以及一張不大清楚的監控照片——大多數的正規酒店還是有職業道德的,監控沒那麼容易給外人查看,能得到這一張,已經是才俊媽媽不惜血本砸錢的結果了。

  大戲開鑼,兩家真正地翻了天,雞飛狗跳鬧得都上了當地報紙。

  陸爸多年以來在陸錦的生活中都近似於個隱形人,雖然同住一個屋簷下,可他在陸錦那裡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在陸錦和後媽鬧矛盾的時候,站後媽那邊拉偏架。這回好了,一直當真愛的老婆出了軌,頭上頂了個巨大綠帽子的陸爸綠慘著臉色,不但恨死後媽,連後媽生的一對兒女都看不順眼了,轉而想起他的大女兒來了。

  他先前是生氣陸錦做事太絕,不給人留後路的,現在倒過來覺得女兒這事幹得好,不要臉的姦夫,養的兒子一樣不要臉,差點坑了他女兒!幸虧他女兒機靈,沒上當,還扇回去一大嘴巴!

  陸爸爸失散多年的父愛忽然復活了,一頭鬧離婚,一頭千方百計聯繫上了陸錦。陸錦一接到電話就想掛,她爸找她沒好事,除了罵她還能幹嘛?結果還沒來得及掛,就聽她爸給她放了個地雷:「你那個不要臉的媽,和別人出軌了!」

  陸爸真是憋死了,男人遇到這種事,痛苦不說,還很難找地方發洩,再好的朋友也沒法說,當面安慰你,背後誰知會不會笑你綠雲罩頂,雖然是老婆的錯,自己卻跟著要覺得矮一截。親戚也同理,只有自己的種,才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嘲笑他的。

  陸錦聽著,確實沒嘲笑,她只是在心裡想:活該。

  當年能做你的三,現在就能做別人的三,有什麼好奇怪的。陸錦漫不經心地還想,她這個後媽還怪有本事的,二十出頭時能拐到她爸,現在都快四十了,還能出去風流一把,真是神人啊。

  陸爸嘮嘮叨叨傾吐了快一個小時,陸錦手機都快沒電了,不得不提醒一句,陸爸從怨夫狀態裡醒過來,這回再說的話就有用多了:「你現在用的哪張卡?把卡號給我,我給你打點錢。」

  陸錦想要很有骨氣地說不要,現在來討好她晚了,就聽陸爸下一句是:「先給你打一百萬吧。」

  「……」陸錦,嚥了一口口水,「爸,你是不是多說了一個字?」從有了後媽以後,她就沒從她爸手裡拿到過一毛錢啊!

  「沒有!」陸爸恨恨地道,「我和她在辦離婚,那個賤人不肯淨身出戶,還有臉找律師要和我打官司,我叫她找,家裡的錢都是我賺的,一毛錢也不會分給她!」

  陸錦懂了:「這是在轉移財產啊?有用嗎?法律上好像有規定的。」

  「什麼轉移財產,一百萬才有多少?你現在一個人在外面,女孩子不容易,這個是爸爸給你的生活費。」陸爸有點不悅地道,「家裡的錢大頭都投在生意上了,暫時不能動,你先用著,等下個月出掉一批貨,爸爸再給你打。」

  陸爸說話算話,等到下個月的時候,陸錦去銀行一看,卡上這回多出兩百萬來,陸錦把那幾個零數了好幾遍,才確定自己沒數錯。

  說什麼生活費——她家不過中產,又不是富豪,她花錢能以百萬起家,這明明就是在轉移財產吧。

  陸錦揣好卡,腳步輕盈,心情飛揚地出了銀行。管到底是什麼錢呢,給她就是她的了,以她爸人脈請的律師,總不能比後媽請的差,最終還能把這錢從她口袋裡摳出去吧?

  陸錦收錢收得十分心安理得,她雖然中二,卻沒中二到腦殘,她跟家裡關係不好,可跟錢沒仇啊,她要清高不收,以她爸在女色上的德行,誰知道以後便宜誰。

  再然後——就沒有然後了,陸錦往路邊一站,伸手攔出租車,一輛小綠感應到她的召喚,流暢地從機動車道上切下來,往路邊滑來,車速本來該穩步下降的,卻忽然失了控,呼嘯著衝了過來——

  視網膜上還殘留著司機驚慌恐懼的臉,陸錦飛在半空中,這一輩子最後的感想是:真是窮人乍富,她打什麼的,打什麼的啊!老老實實擠公交不好麼!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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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簡短地回顧了一下戛然而止的前塵,陸錦進一步堅定了死回去的決心——三百萬呢,三百萬!因為陸爸的離婚官司還沒打完,她先前收的一百萬也沒敢花,怕有個萬一,早知道管那麼多幹嘛,那麼一大筆巨款啊,她就撈得著過了把眼癮!

  陸錦曾經看過的一個小品裡,說人生最痛苦的事,就是人沒了,錢沒花完。她現在深刻地感受到了這種痛苦,為了挽回這筆損失,她舉起了手裡攥著的半截斷勺。

  這是她費盡心思才藏住的,此刻是午後,負責照顧她的丫頭在打盹,時機正好,陸錦舉起斷勺,狠狠往脖頸間紮下。

  ——她迅速翻了白眼,而後不由自主地鬆開了斷勺。

  她不放棄,再度舉起來,再試。

  失敗,再來。

  ……

  七八遍之後,她手都酸得舉不起來了,把自己累得直喘氣,卻還是好端端地活著,只製造出了一脖頸亂七八糟的傷痕。

  這一則是因工具不給力,二則是剛穿來毒發之時,感受到的那種窒息感給她留下了濃重的陰影,以至於她現在死志再堅定,但斷勺壓迫下,一有那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時她就控制不了本能反應,條件反射地就手軟了。

  陸錦煩躁地看了眼自己握著斷勺的手,只有她從前一半大。因為有後媽的存在,成長對她來說是一件一點也不美好的事,這種罪她一遍就受夠了,再也不想從頭慢慢長一次,這麼個馬鈴薯似的五短身材,什麼事都幹不了,被欺負了只好受著,打打不過,跑跑不了,而且還中了毒,雖然現在解了,可病去如抽絲,已經被毒素損害的身體哪有這麼快好,她現在肚子裡還不時絞痛,讓她很想去死一死。

  正煩著,那痛楚又來了,陸錦的情緒從煩躁升級成暴躁,瞄一眼趴在她床頭打盹的那個十來歲的青衣丫頭,叫什麼紅櫻來著,再扭頭向另一邊,入目的是和丫頭身上一樣顏色的青布帳子,青帳後面則是牆——

  她怒向膽邊生,捏緊了沾血的斷勺,硬是又攢出一股勁來,半抬起身,憋住氣,奮力向前一撞!

  砰!

  如憑空裡一聲春雷,青衣丫頭陡然驚醒,一抬頭,便見青帳開血花,當即唬得摔下了腳踏。

  「來、來人啊!」

  **

  張推官滿頭包地回了家,心裡百般計較一樣沒來得及使出來,便又在金陵城裡出了回名。

  這回的名是請來的大夫替他揚的——雖然看過診後,張推官給包了十分豐厚的診金,有封口費的意思,這大夫也還算嘴緊,回去只偷偷說給了自己的妻子聽,然後妻子又只偷偷告訴了平日裡相與好的鄰居娘子,鄰居娘子又告訴了……等等。

  總之,沒幾天功夫就傳開了:「可憐極了,真不知那表姑娘在他家過的是什麼日子!你沒見著,腦袋上撞那麼大一個血窟窿出來,脖子上也劃得血肉模糊,真格的一心求死呦,要不是命大被丫頭發現,八條命也禁不住。」

  「這肯定是灰了心了,這麼點大的小姑娘,能犯多大錯?好端端在家遭人下了毒,還沒斷氣呢,就被當死人裝棺材裡要運去埋了,換我,我也不想活了。」

  再發酵兩天,這位表姑娘的身世被稍微挖掘了一點出來,原來是父母雙亡投奔了來的,這下可供百姓嚼舌的素材就更多了:「怪不得!爹娘都死了,吃了虧也沒人出頭,沒處喊冤,可不只好想不開了麼。」

  物議太盛,張推官連衙門都去不得了——官方倒沒停他的職,畢竟又沒證據顯示人是他害的,他正經是個六品官,些許市井傳言還打不倒他。

  張推官是自己主動告了假,因為他已經無法正常辦差,同僚們的目光成日若有似無地縈繞在他身上,上司也語帶含蓄地敲打他,只有把這件事處置清白,他才能還自己一個清靜。

  其實事發至今快半個月了,事情的真相張推官早已查出來,他是專門吃刑案這碗飯的,家裡這些個小小的牛鬼蛇神,真禁不住他一查,早早就暴露在了他的眼中。

  問題是:查容易,處置難。

  張推官想盡力維持住家裡的和平,所以雖然知道了真兇,卻一直猶豫著,沒有立刻張揚,想斟酌出一個相對穩妥的辦法。

  但現在張推官管不了這麼多了,拖下去,再生出別的事故來,他的烏紗帽真能叫攪合沒了,還管得什麼家裡和平不和平?天大的事也大不過他的官位。

  更還有一點,下個月初就是家裡老太爺的六十大壽,這種整壽是必要做的,而這也是個澄清的好時機,如果到時候能在壽宴上洗白,那可比他挨個費勁地去解釋強多了。同時,反過來說,如果到那時這件事還沒有擺平,可以預見的是,張老太爺的壽宴基本也跟著玩完了。

  想擺平此事,最重要也最關鍵的當然是苦主。

  懷抱著焦灼歉疚心疼等若干交雜的複雜情緒,張推官再一次踏進了外甥女的房門。

  **

  陸錦醒著。

  心情非常非常不好地,醒著。

  費半天勁沒死成,弄得自己舊傷疊新傷,又因為暈過去,白白浪費掉好幾天功夫,原身現在很可能已經化作了一壇烏灰,回去無望,這種情況下,她的心情好得起來才怪。

  聽見腳步聲,陸錦心頭立刻升上來一股煩惡——她那一撞不惜力氣,不但撞出了外傷,還有內傷,現在正處於腦震盪的後遺症中,不知是輕度還是重度,反正難受極了,老想吐,又吐不出來,更極怕吵。屋裡守著的丫頭本來這回無論如何不敢再離她一步的,她嫌丫頭的呼吸聲吵,發瘋一樣扔東西,硬是把她攆出去了,現在那丫頭只敢站到門口那裡盯她。

  張推官走到近前,看出陸錦的不悅來了,小孩子的脾氣,他並不放在心上,把口氣放溫軟了問:「珠兒,今天好些了嗎?」

  陸錦硬邦邦地道:「不好!」

  她臥床這些日子裡,「家」裡來看過她的人不少,不過她大半時間渾噩在痛苦裡,對那些來來去去的路人甲幾乎一個也沒記住,只有張推官因為來得最勤,讓她知道了這是她「大舅」,但也就這樣了,她心情一直很糟,對他的態度也一直都很不遜。

  之前她惦記著她的三百萬,一心只想回去,因此根本無所謂自己的表現跟原主有沒有差別,會不會被看出不對勁。現在不管多不情願,她心裡有數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只能將就著用這殘破的稚女軀體,在這科技倒退幾百年的鬼地方慢慢長大——她的態度就更好不起來了,因為雖然理智上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才好,感情上卻沒這麼快擰過來,她滿心只有不甘,不願,以及和她失之交臂的三百萬。

  尤其一想到後者,她就心痛得直抽抽,看這裡的人事更加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錯有錯著,在張推官心裡,外甥女好好在家差點送了命,自己這個大舅舅沒給她出頭,卻匆匆連夜把她送出去安葬,到如今又還含糊以對,不給她個說法,她心裡不高興,有怨氣是很正常的事。

  張推官嘆了口氣,道:「是舅舅沒看顧好你,都是舅舅的錯,舅舅——對不起你娘。」

  陸錦懶得理他,現在來道歉有什麼用?真正的苦主這會兒恐怕都過奈何橋了,她才不管代人諒解這種事呢,她本來也代替不了。

  看到張推官眼裡,這就是外甥女在和他賭氣了,他默了一會:「舅舅實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呸!

  陸錦大怒,她本來就煩的不行,這大叔要是識相點講完慰問就走她還能忍一忍,偏偏不走,站她床頭叨叨叨,叨的還是這等不要臉的鬼話!

  「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要把一個十歲的孩子——」陸錦話出口覺得不對,彆扭地改了口,「就是我,裝棺材裡活埋掉?!發現我中了毒,為什麼不給我請大夫?你知道我多痛嗎?像有十把刀在我的身體裡亂絞!你知道不能呼吸有多可怕嗎?心都憋得好像要炸開來,炸成一團爛泥!想要我死,我都可以不怪你們,可為什麼不直接一刀殺了我,要害我這麼痛苦?!」

  這是陸錦控制不住替原主喊出的怨言:所有她曾經歷的痛苦,那個十歲的孩子也都曾經歷過,她還能沖大叔噴一臉口水,苦主卻只能長眠於下,再也無法替自己討一個公道了。

  張推官在開頭時辯解了一句「珠兒,舅舅不知你還活著」,中間又說「珠兒小聲些,你脖子裡有傷,使不得勁」,但陸錦一概沒理他,自顧喊自己的,他只好消了聲,默默聽陸錦喊完,眼圈慢慢紅了。

  「……總是舅舅對不住你。」末了,他道。

  「我不會原諒你。」陸錦冷冷道。

  她對這陌生時代毫無興趣,沒有主動瞭解過多少訊息,但就她被動被灌輸的一些,已經足夠她分析出一點真相。

  在那個十歲孩子的悲劇裡,下毒的或許不是面前這個人,但他一定是毫無疑問的幫兇。

  首先,她迷糊時曾經聽給她灌解毒湯的湯老大夫嘀咕過,牽機是極罕見的奇毒,普通百姓完全沒可能接觸到——他們上藥鋪買點耗子藥還要登記呢。原主這麼點年紀,很難在外面得罪什麼人,讓人家不惜動用牽機來害死她;那麼它的最可能來源就只有張推官處,他的職業讓他比別人都有優勢。

  其次,她聽照顧她的丫頭乘著換班湊一起聊幾句時,有提到當時原身是半夜裡毒發,天亮後宵禁一開立即去買了棺材,買回來就入殮送葬。牽機的症狀那麼明顯,張推官作為專業人士不可能看不出來,但他沒有一點要查的意思,那麼匆忙了事,只能讓人想到「毀屍滅跡」四個字。

  其三,從陸錦穿過來,張推官這麼多次來看她,每回只問她好些沒,讓她好好養著,竟還是沒有一字提及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這個馬虎眼已經打得瞎子都看出來了。

  三條累加,真相只有一個:兇手出自家中,張推官在包庇親人。

  陸錦心下冰冷,一字字道:「永遠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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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陸錦以為自己這種話說出來,已經是中二氣場全開了,以張推官的為人該拂袖掉頭而去才是,誰知眼見他轉過身,卻不是要走,而是向站在門邊的玉蘭道:「暫時不用你服侍,你走遠些,到院門那裡去,看著不許人過來。」

  玉蘭應諾去了,張推官重轉過臉,便見躺在床上的小小外甥女一口氣剛舒到一半,忽然重又瞪了眼,氣得臉都漲鼓了一圈。

  這孩子經此大變,看來是真對他離了心了。張推官心下黯然,道:「珠兒,你年紀小,此事我本不打算說與你,但你如今這般委屈,舅舅心裡也極不好受,還是告訴了你罷。只是你要記得,萬不可再告訴一個人,一旦傳出,你我都有禍臨身。」

  這大叔怎麼這麼煩!

  真是白瞎了他那張臉!

  就不能轉身出去做個安靜的美男子麼——因為才動了怒,陸錦現在只覺得腦袋裡嗡嗡的,煩惡欲吐的感覺進一步加劇,管是什麼天大的秘密,她都不想知道,她只想求一份清靜!

  「我不想聽,你出去。」

  陸錦沒忍著,直白地就開始攆人,但是她不清楚自己此刻的形象,真真悽慘得比地裡黃的小白菜還慘,張推官即便因她的無禮而生出一絲半絲的不快,看一看她的模樣,也就都不計較了。

  他走到床邊坐下,低聲道:「我所以在第一時間封鎖消息,意圖掩埋此事,實是因為你身上所中的牽機奇毒,來歷大不尋常。」

  這都攆不走,陸錦無力地翻了個大白眼,只能被迫應和他,沒好氣道:「我知道,就是從你那流出的唄。」無非這點破事,快點說完快點走,她頭都要炸了。

  張推官一怔:「原來你知道——也是,這不難猜。不過,舅舅並沒有途徑和需要去獲得牽機,我這裡的這一份,實際上是從魏國公府拿來。上個月時,國公爺托我查一樁案子。」

  他說到這裡沉吟片刻,原想略過秘事不說,但見外甥女乜著眼睛斜他,一副我看你在編的神情——其實陸錦只是先前瞪他瞪累了,現在眯著眼歇一會,然後盼他快點叨完快走而已。這怨不得張推官總是解讀錯誤,實在他再是專業人士,也想不到外甥女死一回把芯子給換了,他以原主的性情來推斷西貝貨的表現,當然總是合不上了。

  為了博取「外甥女」的信任,張推官只能全說了:「魏國公世子的一名姬妾死於牽機之下,世子內寵頗多,一名姬妾本算不得什麼——」

  陸錦心中一堵,所以她討厭這裡,姬妾的命不是命,她橫死也可以隨便拖去埋掉,要不是她穿來時機太巧,當街鬧開,第二條命也早進了黃土。

  「但會中牽機就太蹊蹺了,這種奇毒中原十分罕見,怎麼會出現在魏國公府裡?國公爺心下疑慮,暗暗在府裡搜尋了一圈,從一棵樹底下挖出了用剩的藥包,也找到了目擊者指認出埋藥包的可疑人選,但還沒有來得及提審,那丫頭就跳井裡死了。國公爺再想往下查時,尋不到別的線索了,無法之下,便請我幫一幫忙,我接觸的案件多,國公爺想讓我看看是否能從牽機的來源入手,進而追查出元兇。那藥包交給了我,因是私下請託,又是這等要緊物事,我不敢放到衙門,便帶回來收在了書房裡,再三囑咐了人不許亂動。」

  張推官說到這裡,嘆了口氣,「卻沒想到,會被人盜去害了你。」

  想到以後就是她接替原主活下去,對這個問題,陸錦還是關注了一下,忍著頭疼追問一

  句:「那害我的究竟是誰?」

  張推官目中現出掙扎猶豫之意,一時沒有作答。

  說話說半截,比不說還可惡。陸錦煩得把頭一扭:「不想說就算,反正我知道,總歸是這家裡的哪個人,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母,表哥表姐表弟妹,我全部防著就是了。」

  這地圖炮開的,張推官再理虧也生出不悅來,微沉了臉色道:「珠兒,你怎可如此說話?因為家中有人一時糊塗,做了錯事,平日裡長輩們對你的關心慈愛就都成假的了不成?你大舅母要聽到你說這種話,豈不傷心。」

  「不想我亂說話,就把兇手告訴我啊。」陸錦順口就接,「冤有頭債有主了,我才好知道該找誰算賬。」

  張推官再度猶豫——他這回來就是想解決此事的,外甥女這個年紀,說大不大,可要想完全把她當個小孩子糊弄是不成的,他正是清楚這一點,所以冒著風險把牽機的來歷都交待了,這個兇手本來也沒想瞞她,但沒想外甥女經此一遭,戾氣如此深重,他原先的設想裡是一切和盤托出後,再說出懲罰兇手的辦法來,讓外甥女出了氣,她消了委屈,一切就漸漸水過無痕,風平浪靜了。

  可看她如今這個模樣,他要說出來,她肯如他的意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嗎?

  陸錦哪有耐心再等他,聽他不語,刷一下把被子蒙了頭,做出個送客的姿勢來。

  張推官無奈,上前來掀她的被角:「你心裡有氣,暫時不想理舅舅也罷了,我先走了,明天再來看你。你別蒙著頭睡,悶人得慌。」

  陸錦此刻噁心他得很——心理和生理雙重上的,偏袒兇手就好好偏袒兇手,還裝什麼關心她的樣子來!

  這雙重噁心一齊湧上,終於激得陸錦的喉嚨開了閘,被子被掀開,她一挺身,堵在胸口好半晌的欲嘔感終於宣洩出來,痛痛快快地吐了張推官滿襟。

  **

  大概是因為終於出了口氣心情放鬆了點,也可能是她的身體確實進入了好轉當中,總之,這天晚上,陸錦終於睡了打穿越以來的第一個整覺。

  然後她就做夢了。

  夢見了一團霧,人形的,還會說人話。

  這霧極凶,一感覺到她的神智凝成,就跳起來:「你怎麼才來!」

  陸錦莫名地看這團矮墩墩的霧:「啊?你誰啊?」

  「你這強盜!佔了我的身子這麼久,還問我是誰!」

  那霧聲氣極惡,但嗓音卻是清脆的童音,便再惡也叫人生不出懼怕來,陸錦只因此靈光一閃:「你是——珠兒?」

  葉珠華重重地哼了一聲,算是承認,跟著就連珠炮般向她丟了一串埋怨:「你都不要睡覺的嗎?怎麼給你托個夢這麼難,你知道我等了多久!你看你看,我只剩一團霧了,再等不到你,我只好投胎去了!」

  「抱歉哦。」對這個以那麼痛苦的方式夭折了的孩子,陸錦很同情,不介意她的態度,好聲好氣地同她道,「我也想睡,可睡不著呀,太痛了,一直要被痛醒過來。」

  那霧便是一縮——是葉珠華聽得心有慼慼然了,想起自己慘死時的痛苦,忍不住顫抖,嗓門跟著也降了點:「好吧,不怪你,是很痛。」

  陸錦想摸摸她的頭以示安慰,手伸出去,眼睛能見到是碰著那團霧了,手底下卻感覺不到任何東西,像懸在虛空裡,她只好要收回來,卻聽葉珠華嗤笑一聲:「你是傻子嗎?連陰陽兩隔的話都沒聽過,人怎麼可能碰得到鬼。」

  陸錦:「……」

  她沒生氣,她只是想:如果原主就是這麼副欠揍德行的話,那難怪她那麼隨心所欲的表現都一直沒穿幫了,正好合上原主本色了嘛。

  「喂,別發呆了,我馬上就要投胎去了,有幾句要緊的話同你說,你記好了。」

  陸錦回了神,想起一事,不等她說,忙先道:「你現在是靈魂狀態吧?既然魂體還在,你不如試試看能不能回來?」

  老實說,陸錦對這個新殼子真沒什麼留戀,身處的這裡不管是社會大環境還是家庭小環境都太險惡了,她一點也不想和原主爭搶,寧可還給她,她去喝碗孟婆湯洗檔重來算了。

  「你以為我沒試過?」葉珠華沒好氣地道,「沒用,我就是死掉了。」

  大概是距離那個可怕的夜晚已經有段時間,葉珠華提到自己死亡時的口氣挺平靜的,她的關注點歪到了另一件事上:「——你什麼意思?佔了我的身體還嫌棄我?對了,你還尋死!」

  她說著氣得繞著陸錦轉圈,碎念道,「你死了,誰替我報仇?大舅舅都靠不住,別人更別提了,哼,平時哄我哄得好聽,要緊時刻才顯出來了,他們才是一家人,我就是個外人。哼,都是騙子——」

  陸錦叫團霧又繞又哼地弄得頭暈,不得不打斷她道:「停,停,別轉了。你等我就是為了讓我替你報仇是吧?那別浪費時間了,你告訴我,你知道是誰害的你嗎?」

  葉珠華飄到她面前停住:「我知道,必定是二表姐、三表姐、小姨——」

  陸錦吃驚地睜大眼,這個兇手名單聽上去也太奇特了吧,一念剛閃過,便聽葉珠華吐了下文,「其中的一個。」

  這還差不多。陸錦鬆口氣,跟著又覺有點棘手,因為不能確定到底是哪一個,不過這也怪不得葉珠華,她畢竟只是個小孩子,能把範圍縮小到三個人已經不錯了。

  接著問:「你跟她們平常都有什麼矛盾?你認為她們中的某一個是兇手,那她們的動機最有可能是什麼?」怕葉珠華年紀小,表述中有混亂含糊之處,陸錦特地道,「我們一個個來吧,嗯,首先是二表姐,假如她是兇手,那她最有可能因為什麼而害你?」

  「因為我長得好看。」

  陸錦:「……」

  她有點迷惑地想,也許這不是什麼原主託夢,就是她自己在瞎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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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葉珠華完全沒覺得自己的話有什麼不對,伸出只小小的霧拳頭一揮:「不用一個個來,她們要害我,肯定都是因為嫉妒我的相貌。哼,自己長得醜,天天眼紅我有什麼用,身體髮膚,都是受之父母,大舅舅二舅舅不如我爹長得好,大舅母二舅母也不如我娘長得好,二表姐和三表姐當然別想比得過我了。小姨就更別提了,我看她的嫌疑最大,數她最瞧我不順眼,最能欺負我,我才做了一條石榴紅綾裙就叫她潑了一盤醋魚給毀了,還裝不小心,明明就是故意的——喂,你有沒有認真在聽?我說的都是很要緊的線索!」

  「……我聽著呢。」

  陸錦勉強打起精神來,好吧,應該不是她做夢,她做不出這些家常細節來。事實是她不該對小孩子抱有太多期望,葉珠華這個年紀換算到後世才念小學二三年級,她搞不清狀況很正常,能一五一十地嚴謹分析自己的遇害情況得是神童才辦得到了——或者柯南。

  陸錦放棄了直接從她那裡獲得答案,時間緊迫,她也沒空聽「那些很要緊的線索」了,她提出自己的要求來:「珠兒,你給我說說你舅舅家裡的事吧,都有哪些人,他們的大概情況,跟你的關係怎麼樣,或者別的你覺得應該要告訴我的,都說給我聽一聽。」

  葉珠華卻不樂意:「說那些幹嘛?浪費時間,你先替我報仇,那些事你以後自然會知道的。」

  陸錦道:「替你報仇是肯定要的,但首先我得在這家裡待下去吧?現在我病著,見的人少,你那一堆親戚來看我也是站一站就走,過陣子我好了,總不會還這樣,到時候我人都認不全,和人講話也不對頭,你家人要把我當成孤魂野鬼或者妖孽燒了怎麼辦?」

  葉珠華還是不情願,她死得太突然也太痛苦,只剩下了一個念頭要報仇,別的都不耐煩想。

  陸錦見她扭著不肯著聲,就道:「好吧,你不想說算了,大不了我追著你一道投胎去。唉——」她在夢裡打了個哈欠,「你下去以後要是能等就等等我,我領著你,投到我來的地方去,我們找個好人家,有爸有媽的那種,窮點富點都無所謂,反正比在這裡強。就這樣吧,我睏得很,不和你說了。」

  葉珠華終於有點慌張起來,陸錦的話她聽得半懂不懂,什麼地方不地方,她也沒興趣追究,她只知道自己報仇的事懸了,這可萬萬不行。跺跺腳:「好啦,我告訴你就是了!」

  她雖然肯說了,但說得極潦草敷衍,還混亂,東一句西一句的,陸錦不得不一直追著她要補丁。

  問過幾回,葉珠華就被問煩了鬧起脾氣來,陸錦接手她的爛攤子心情也不美好,但想一想,這孩子人生那麼短暫,又和她計較不起來,只好忍著勸她:「我問得詳細一點,也是想找兇手的線索嘛,不然等你走了我兩眼一抹黑,找起來多困難?」

  葉珠華不大買賬:「哪裡用找?我看就是我小姨,你找她就對了!」

  ……剛才還是三個嫌疑人,一會功夫就排除得只剩一個了,陸錦無語地當做沒聽見,繼續按自己的步調問話。

  連哄帶勸地,不知過去多久終於把張家的人丁摸了個差不多。

  張家現有三代人,高居在上的是張老太爺和張老太太,張老太爺出身貧寒,本是湖廣人,十歲起就在一家布莊裡當小夥計,熬了十年,也只將將熬成了大夥計,沒背景能力低,看樣子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誰知人生難料,他子女運上卻好,大兒子也就是張推官竟是個讀書種子,張老太爺把兒子送進私塾時只想他能識幾個字,將來進布莊當夥計比那些大字不識的有競爭優勢,說不準以後出息,能掙個掌櫃幹幹。以張老太爺的眼界和能力,能給兒子規劃出這樣的未來也算是盡力了,萬沒想到這一點的投入會有那麼高的回報率,張推官去私塾讀了兩年後塾師就不肯放,情願不收他的束修,按著他一路讀下去,最終從秀才到舉人,再到皇榜進士,張推官完成了階級的華麗跨越,張老太爺也從布莊裡哈腰賠笑的老夥計變成了養尊處優的老太爺,髮妻病故之後,還繼娶了一房小他足足二十歲的妻子——也就是張老太太,其實這位老太太今年才三十九歲,四十還差著點,不過時人多早婚早育早亡,這個年紀叫她一聲「老太太」也不算過頭。

  長輩往下,就是張推官這一房了,他算是張家的頂樑柱定海針,因為張家雖然現有三個兒子,有讀書天分的卻只有他,下面兩個都不成,靠著長兄混混日子罷了。張推官娶的妻子就是當年給他啟蒙又免他束修的塾師之女鐘氏,他同鐘氏育有一女,名萱,即剛才葉珠華提出的嫌疑人之一——二表姐。有二表姐自然該有大表姐,大表姐也是這一房的,不過是庶出,名喚張蓮。

  這兩個表姐同一年生,今年都剛好是及笄的年歲,但性情差別極大,大表姐張蓮沉默寡言,安分守己,把自己照著透明人那一路活,葉珠華在舅家寄居三年,但有摩擦,張蓮總是主動退讓,所以葉珠華對她印象不錯,列嫌疑人的時候就沒把她考慮上去。

  二表姐張萱相反,因得父母寵愛,日常張揚跋扈,不知為什麼看葉珠華這個足足小了她五歲的表妹不順眼,很愛挑她毛病,幾乎是見她一回訓一回,葉珠華在平常就被欺負慘了的情況下,把她列為嫌疑人算是順理成章。

  再來是二房,和張推官雞窩裡飛出鳳凰來的人設相比,二舅舅張興志要平凡得多,娶的妻子姓馬,因是張推官未發跡之前娶的,普通人家閨女,也沒什麼可說之處,這一房唯一的亮點在有男丁,還是兩個,一嫡一庶,在葉珠華那些碎片似的描述裡,就為有這兩個男丁,馬氏的腰桿比推官太太鐘氏還要挺直,慣常多吃多佔,什麼好東西都敢張口往二房要,葉珠華也吃過她的虧,因此極不喜歡這位二舅母。除此之外,馬氏還有一個女兒,也就是嫌疑名單上的第二位,三表姐張芬。

  和討厭馬氏一樣,葉珠華也很討厭張芬,因為子肖其母,這位二表姐的毛病和和她娘是一樣一樣的——愛借葉珠華的東西,一借就如斷線風箏,再無聲息。

  陸錦聽到此時才精神一振,因為在她看來,雖然前頭葉珠華抱怨了張萱那麼多話,可事實上她說不清楚她們之間到底有什麼實質矛盾,但是這個張芬就不一樣,有利益就有動機,有動機就有可能下手。

  「那你問她要的時候,她也不肯還嗎?」

  葉珠華道:「——什麼要?我沒要過。」

  陸錦以為她沒明白自己的意思,解釋道:「她借你東西不還,你去問她討要——」

  「我不要。」葉珠華打斷她,「不還就算了。」

  陸錦一下聽得發暈,忍不住扶額:「你——你這冤大頭做的,你那些東西是大風颳來的不成。」

  葉珠華傲然回:「不過是些擺件,她眼皮子淺才當成寶,拿走就拿走好了,我還去登門討要,多難看,我才不去。」

  這敗家熊孩子!

  陸錦更暈了,忍不住要說她兩句,爹媽都死了,往後就是有出無進,這麼個傻清高法就是家財萬貫也禁不住敗呀!話未來得及出口,就聽葉珠華吞吞吐吐地,又補了一句。

  「而且,光哥兒在他家住著呢。」

  陸錦一怔:「光哥兒是誰?」

  「……是我弟弟!」

  葉珠華聲音中的鄙視衝破那團迷霧,直衝到陸錦面前來,讓陸錦難得地有點臉紅。哎,好吧,她是一門心思只顧著鬥氣了,居然連原主有個弟弟這麼重要的情報都沒有接受到。

  她努力把先前那些路人甲來探望她的記憶扒出來回憶了一下,發現想不起有疑似弟弟的人來探望過她,心中閃過疑惑,再一想又釋然了——葉珠華才十歲,她弟弟只有更小,她不管是當時毒發著被送回來還是後來尋死,整個人的面貌都嚇人得很,弟弟那麼小,長輩們不領來見她,怕驚著他很正常。

  陸錦消化了一下自己即將多出一個弟弟的事實,點點頭:「那難怪了,你怕去討東西,得罪了二房的人,他們把氣出到你弟弟身上是吧?」

  這麼說著,陸錦心中不由痠軟了一下,找到了點同病相憐的感覺。想她沒親媽就夠慘了,這姐弟倆連親爹都沒了,寄人籬下,成天被親戚拔羊毛也只好忍著,怕招來再不堪的待遇。

  「對了,你弟弟今年幾歲了?怎麼不跟你一道在這裡住著?」陸錦至今沒有出過房門,但聽丫頭們來往間的聲氣,她應該是依附著大房而居。

  葉珠華悶聲道:「大舅母身體不好,我們剛來時,弟弟才兩歲,離了家不習慣,夜裡總哭,大舅母受不住吵,只能放到二房去了。」

  這難怪了。陸錦嘆了口氣,明知面前是一團虛空的霧,還是忍不住伸手安慰地摸了摸她「頭」,道:「別難過,你是個好姐姐。」

  葉珠華的反應是把頭一扭:「哼,他和我又不是一個娘生的,我就是看他可憐,才順便想著他一點罷了。」

  陸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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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又花了點功夫,陸錦才弄明白這弟弟原來是個同父異母的,葉珠華的母親很早就逝去了,之後其父葉安和續了弦,又生了幼子,取名葉明光,乳名就喚作光哥兒。

  陸錦同時在這裡得到了一個重要信息:葉安和生前是河南懷慶府河內縣知縣,因黃河改道殃及當地,葉安和組織衙役民眾日夜築堤,同眾人一樣吃住都在堤上,最終成功擋住了洪水,保住當地不受天災肆虐,但葉安和本人卻於一個暴風雨的夜裡出來巡視時,不幸為狂風捲落到河水裡,因公殉職。

  之後懷慶府把他的功績報上去,因葉安和還未滿三十,又是正經兩榜進士出身,今上十分痛惜,御筆下令追封,又給他的遺孀也賜了誥命——只是遺孀沒福氣,丈夫過世後,她不多久也撐不住,跟著撒手去了。

  所以,別看葉安和生前官職不高,卻是正經在皇帝面前掛過號的。葉珠華提到這一點十分驕傲,怕陸錦不相信,特別提出佐證:「我來金陵時,魏國公府的老夫人都請我去見了見,送了我表禮,誇我爹有清名,是個能吏。」

  陸錦連連點頭附和她:「嗯,你爹是個好官。」

  太好了,她到現在才感覺終於抓到了一點牌,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假如她需要去公堂上喊冤,說家父是某某曾得過皇帝追封的縣令總比說家父是某村葉大牛有用吧?

  而葉珠華驕傲過後,便低落下來:爹再好,也不在了,否則她何至於寄居舅家,死得不明不白?

  這一想,憤恨重回心頭,她馬上催逼起陸錦來:「你一定要替我報仇!」

  「好好,我知道。」陸錦回過神,重新想起先前的正題,道,「不過照你這麼說的話,你二表姐應該沒理由害你吧?你又沒問她討還東西,她乾佔便宜不吃虧,沒道理生出殺心來。」

  「怎麼沒有?」葉珠華大聲道,「我先就說了,她恨我越長越好看,站一塊會把她比下去,和我講話都陰陽怪氣的,還和小姨一起排擠我,只有來借我東西的時候才裝個笑臉。照我看,說不準是她倆一起下的毒手。」

  陸錦:「……」

  時間緊迫,不能浪費在爭執上,她只好假裝沒聽見這孩子執著的瑪麗蘇宣言,也不對她的自我認知發表任何意見,轉而繼續問起張家的事來。

  再往下還有一個三舅舅張興文和小姨張巧綢,這倆就是現在的張老太太所出了。

  張興文今年十七歲,還未成家,原在國子監裡唸書,但兩個月前與同窗起了爭執,打破了同窗的頭,雖然張興文有個當推官的哥,不幸那同窗更有個當侍郎的爹,拼背景落敗,灰溜溜地被國子監踢了出來,目前失學在家,等待張推官給他尋一家書院。

  張巧綢則可以算老來女,今年將將十二歲,作為嫌疑人名單上的第三位,葉珠華對她一樣抱怨多多,因為念念不忘自己毀掉的新裙子,還夾雜著詳細地又說了一遍。

  陸錦原來不太耐煩聽的,但葉珠華巴拉巴拉的一直說,她沒找著機會打斷,結果被迫多聽幾句之後,她意識到,這可能不只是她以為的小孩子之間的幼稚爭端,態度不由變得認真專注起來。

  原來這正是三月裡才發生的事,當時葉珠華剛出孝,因守孝之前那些衣裳都小了,鐘氏便替她新做了幾身,其中就有她最喜歡的那條石榴紅綾裙。趕上魏國公府的老夫人過生日,鐘氏前去拜壽,這種場合一般是交際亮相的好時機,有兒女的多半會一同帶去,鐘氏就打算帶著張蓮張萱兩人去。葉珠華年紀太小,又只是表親,照理是和她沒多大關係的,但鐘氏想到徐老夫人當年特地叫葉珠華去見過,於是心念一動,想著把她也帶上,不管到時候能不能見著老夫人,有這份禮數總比沒有好。

  結果消息傳出,張巧綢大鬧起來——她輩分雖高,年紀卻小,大房兩侄女都正是要說親的年紀,明顯比她更需要出門露臉,所以這回沒輪著她,張巧綢本來倒也接受了,但一聽說葉珠華居然可以去,立刻翻臉不依,哭到張老太爺那裡去,張老太爺心疼幼女,出面發話,鐘氏不好忤逆公公,只得答應了,但這不是出門踏青,多一個人少一個人都無所謂,她帶上葉珠華已經算超額了,絕沒法再增加人選,吃個壽酒拖上一串女兒小姑,人家看著也不像樣。無奈之下,只能把張蓮留在了家裡,讓張巧綢頂了她的名額。

  一行人去了魏國公府,來拜壽的人格外多,諸般熱鬧自不必說,張家女眷們進內堂拜見了徐老夫人,張家與魏國公府相比,家勢可謂是普通之極,徐老夫人肯在這樣繁忙的日子裡親見她們已算是給了面子,一般說兩句吉祥話兒就該出去外面花廳了,但因葉珠華生得好(陸錦:……=  =),徐老夫人眼前一亮,額外留她們多說了幾句話,當時張巧綢就掛了臉。再等到她們出去花廳,各家夫人太太們交際起來,葉珠華又收穫一堆讚譽,張巧綢就更不高興了,忍到開宴,乘著丫頭上菜要放下時,「不小心」撞了那丫頭,結果一盤醋魚都傾倒在葉珠華裙上。

  葉珠華的新裙子就是這麼毀了的,回來努力洗了半天,髒污是洗淨了,裙子同時也洗走了形,拿火斗裝滾炭熨了半天,也變不回原樣了。

  陸錦把她後續的抱怨打斷,問道:「除此之外,你在魏國公府可有遇見什麼特別的事,或者特別的人?」

  葉珠華給她託夢到現在,話是說了不少,可作為線索的幾乎沒有,她和親戚們雖有矛盾,本人性格也有不招人喜歡之處,但不管怎麼看,都不到能惹上殺身之禍的程度,陸錦不得不把僅剩的突破點放在了魏國公府上,一則這個時間節點很近,二則這種公侯府第盤根錯節秘密繁多,說不準葉珠華便是什麼時候招惹上不該招惹的是非了——咳,這是陸錦從電視劇裡看出來的心得,其實公侯家到底過的什麼日子,她才穿來哪裡能知道?會這麼想,只能說是死馬當活馬醫了。

  葉珠華茫然了一會沒動彈,陸錦猜她應該是在回想,便凝神看著她等待,誰知看了一會兒,便見她似乎是小了一圈,陸錦心中一凜,正要發話,葉珠華自己也覺出來了,慌張地轉了個圈:「我、我的時間好像快到了——」

  陸錦忙道:「珠兒別慌,快接著想。」

  「我想不出嗚嗚——」葉珠華哭起來,「我就記得我一直都和大舅母在一起麼,壽宴午晌結束,然後我們就回家了。特別的事——我想不起來嗚嗚……」

  就這兩句話的功夫,她又小了一圈,親眼見一個靈魂在眼前消逝的感覺是很震撼的,陸錦心中又是酸楚又是不忍,忙跟著道:「算了算了,想不起就不要想了,你好好地去投胎,爭取找個好人家,這一輩子的事就別記掛著了,你放心,仇我一定替你報了!」

  葉珠華持續地在縮小,她嗚嗚地:「你要記得呀!不然我死不瞑目!」

  陸錦鄭重答應她:「嗯!」

  「還有,還有光哥兒……」

  葉珠華縮小的速度加快了,同時緩緩變得透明,她的聲音也跟著變小變虛,後面的話都融進了虛空裡,再也聽不見了,陸錦眼見著她消失,情不自禁地向著空無一物的前方追了兩步,大聲許諾:「我知道,我會照顧好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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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啾啾,啾啾。

  窗外鳥兒鳴聲清脆,新的一天於焉展開。

  玉蘭從擺在窗下的一張羅漢床起來,顧不得別的,先輕手輕腳地走去床邊,小心地撩開帳子一角,往裡看時,躺在裡面的小小女童睜著眼,同她對視。

  「……!」她嚇得心裡一跳,出口的招呼都帶上了結巴,「姑、姑娘醒了。」

  陸錦「嗯」了一聲。

  她其實早已醒了,但今天不是痛醒的,她朦朧裡覺得自己的腹痛忽然好了,為了驗證是錯覺還是做夢,她努力硬逼著自己醒了過來,一摸肚子,發現果然再沒感覺,好得徹徹底底,倒好像她前陣子痛得恨不得去死的那些痛苦都是假的一樣。

  但脖子和頭部的痛楚卻又還在,只是不再發暈想吐了,相比之下,這才符合正常的痊癒過程。

  陸錦發了一會呆,胡亂猜測起來——該不會是葉珠華走了,把「她」所受的傷害也一起帶走了吧?這猜測乍聽荒謬,但細想卻似乎又合情理,陸錦立刻查看起自己手臂,「她」毒發時雙手反折,在棺材裡被抬著碰撞,小孩子皮膚嬌嫩,磨破了好幾處。

  衣袖做得寬闊,一捋直到肩膀,露出整條胳膊,這個時辰天光未明,陸錦在帳子裡看不清楚,只能仔細上下摸索,只覺凡觸手處一片光滑,再摸不到一點疤痕。

  ——真的帶走了!

  陸錦心頭重重鬆了口氣。

  她後來鼓搗出來的那些傷看著嚇人,其實不算要緊,麻煩的是身體裡殘留的餘毒,就算現在清乾淨了,也不能保證以後就不會有後遺症冒出來,這種級別的劇毒是鬧得玩的嗎?還好,她擺脫了這個可怕的不定時隱患。

  鑑於葉珠華送了這麼好的一份禮物,陸錦在心裡給她拜了拜,再次祝福她能投個好胎。

  情緒這麼波動了一番,再想睡也沒法睡了,陸錦便合著眼,在心裡默默回想溫習起夜裡的那個夢來,這種託夢大約與一般的做夢不同,她現在腦中記得清清楚楚,一點都沒忘掉,只要強記就好,倒是省了不少事。

  記到差不多時,天光也亮了,此刻玉蘭站在床邊,緊張地撐出點笑容來:「是我睡晚了,姑娘怎麼不叫我一聲?對了,外面這鳥兒叫得擾人,我去把它趕走。」

  她說著便要走,陸錦——不,現在該叫葉珠華了,叫住她:「不用。」

  玉蘭有點猶豫地站住,道:「我怕吵著姑娘。」

  對於她的小心翼翼,葉珠華很過意不去——就是她把人嚇成這樣的,雖然她不是故意糟踐人,但穿來這些日子,她心中鬱悶不忿,這個玉蘭和另一個叫紅櫻的丫頭輪流看管服侍她,直接承接了她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怒火,確實跟著一道受了不少罪。

  「我今天感覺好些了,不那麼怕吵了。」葉珠華道,「前一陣我身體不好,心情也差,遷怒到你們,讓你們受苦了。」

  她本想正式道個歉,但看此地風俗,這麼幹恐怕不一定合適,而且原主那個性情,就算錯了,應該也拉不下臉和丫頭道歉。

  果然,就這麼輕飄飄的一句話,玉蘭就顯得十分驚喜了,肢體一下放鬆了,笑容都真誠許多:「姑娘說哪裡話,姑娘遭了難,我們更該用心服侍才是,有什麼受苦不受苦的,姑娘能熬過這一關,身子好起來,就比什麼都強了。」

  她說著,眼圈居然微微泛紅起來,葉珠華嚇一跳,這丫頭看著起碼十七八了,怎麼這麼容易動感情,想勸一勸,怕話多了暴露,這畢竟是貼身服侍的人,只好趕緊想了個話題轉移,伸手指向窗戶那邊道:「我看今天天氣不錯,你去把窗子開了,我想透一透氣。」

  玉蘭忙答應著,抹著眼睛去了。

  開了窗後,玉蘭穿戴收拾好自己,便出門去往廚房取熱水來給葉珠華洗漱,柔軟的布巾輕柔地覆到臉上擦過,漱口的溫水都是直接端到床邊來的,先前葉珠華沒心思注意這些細節,這會兒一看,她洗過臉後,玉蘭只是就著她的殘水匆匆洗了一把,就又腳不沾地地出去取早飯去了。

  珠華坐在床上,望著她的背影,無聲地嘆了口氣。

  ——這算是給她展示了一下命運還有更壞的可能性嗎?好吧,至少她沒有穿成玉蘭或者紅櫻,既然前世種種已離散在時空裡,再也回不去,那就當她是重新投了一遍胎,不多想那些沒用的,努力好好活下去吧!

  她給自己做完心理建設,掀開被子下了床,先靜立片刻,感覺站著也不再頭暈,腦震盪的症狀應該已經熬過去,方放心把腳塞進鞋裡——過程中嫌棄地扁了下嘴,腳也這麼小,好煩哦,哪天才能長大。

  四面一望,沒找著外衣,珠華低頭看看,自己一身鵝黃中衣包裹得好好的,長袖長褲,哪都沒露,她也就不找了,直接走到門邊去,扶著門框往外張望。

  這裡是個小跨院,佔地極小,風物一眼就望盡了,地下是青石鋪砌,板板整整,除她住的這間屋之外,旁邊還有一間小屋子,另東邊還有兩間廂房,院子西南角上種了株西府海棠,想是長了有些年份,快有院牆高了,花期將過,只剩得半樹殘花,豔麗裡帶著頹廢。海棠旁邊就是月洞門,連接著外面的正院,她這個角度見不著多少門外的景緻——

  一個穿絳色比甲的丫頭端著銅盆走過,與珠華目光對上,一愣,走過去又倒回來兩步,眼神驚愕,嘴唇動了動,想說些什麼沒說出口,匆匆又跑了。

  珠華無聊地收回目光,沒放在心上,出了門檻往東邊走,旁邊那間小屋子她知道是玉蘭和紅櫻住的,那兩間廂房是作什麼用她就不清楚了。

  還未近前,便見大鎖把門,她腳步略頓,見旁邊的窗戶是層暗色紗糊著,看上去不很牢靠,正要湊過去,身後響起又急又快的腳步聲,直衝著她的方向來,她只得暫且打消念頭,轉過身,立刻叫一根細白手指抵住了額頭。

  「你是安心和人作對是不是!」手指的主人聲音清脆,連珠炮般數落她,「一身的傷,衣裳也不穿在外面亂跑,還嫌你給人添的麻煩不夠?!你說你這麼點大人,哪來這麼大氣性,賭氣沒個完,難道必定要讓一家人都替你把心操碎了才成?還有你的丫頭呢?不好好服侍主子,一大早上跑哪裡去了!」

  她語速極快,行動力也強,一邊劈裡啪啦地說話,一邊拎起珠華的小細胳膊就往正屋那頭拽,珠華一句嘴都沒來得及回,已經被踉蹌著拖回屋裡了。

  「你的衣裳呢?你說你羞不羞,要不了兩年就要長成大姑娘了,穿著中衣就敢出門,萬一被哪個小子看見,你還活不活了!」

  珠華揉了揉有點痠痛的肩膀,望著那背對她在牆邊木櫃裡翻找著的穿著杏紅單衫的少女,試探著道:「二表姐?」

  張萱頭也不回:「再等等!這會知道著急了,先發的什麼瘋!」

  這小辣椒!

  珠華被嗆得無語,不想再招來更多教訓,閉了嘴,安分等著張萱找好了一套衣裳,過來給她穿上。

  大概是她一直沒回嘴,張萱的火氣發得差不多了,再開口就是正常語聲了:「你今天身子好些了?聽說你頭疼怕吵,這幾天我就沒有過來看你。」

  「嗯——嘶!」

  張萱過來的架勢挺有模樣,珠華被麻痺了,配合地抬起胳膊,誰知這位二表姐其實不是伺候人的料,先把衣服披她肩上,而後扳過她的手臂向後一扭,便硬往衣袖裡塞去,痛得她當即倒抽一口冷氣,躲閃不迭。

  「這會兒嬌氣了!」張萱一點不反省,見她要躲,還把她抓回來,繼續把她把衣服裡塞,嘴上還訓,「拉一下胳膊都喊疼,先怎麼就敢把腦袋往牆上撞,看看你這額頭,還有你這脖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好全,要是留下疤來,你哭的日子在後頭呢!」

  珠華想躲躲不掉,五歲在這個年紀是不小的差距了,她只好一邊可憐巴巴地被扭來扭去,一邊痛苦地皺著臉——這個二表姐是教導主任轉世吧?也太、太、太愛教訓人了!

  「往常臭美得那樣,壞了條裙子都能賭上好幾天氣,怎麼待自己倒不知道愛惜一點?裙子壞了還能再去扯匹料子重做,你這皮肉上哪裡修補去?」張萱又訓兩句,才終於意猶未盡地停下來,問她,「你怎麼不說話?」

  「……話都叫你說完了,我還說什麼啊。」珠華無語地把裙子往上提了提,張萱給她穿的是條青羅裙,裙襬斜繡一圈蓮紋,樣式挺好看,就是太長了,靜立不動的時候把她鞋面都蓋住了大半,只露出一點鞋尖來。

  啪!

  忽然遭襲的珠華摀住手,愕然抬頭。

  「女孩兒家家,你剛那是什麼動作!」張萱拍完她的手,一指又點到她額上來,「這裙子好好的,你亂擺弄什麼?」

  珠華心中控制不住地生出一股鬱怒——不是針對張萱,她瞄了眼張萱的腳面,她的裙子差不多也是這個長度,可見沒給她穿錯更沒故意捉弄她。所以,這是什麼見鬼的世道啊?!連條裙子的長度都不能自主,她得把自己憋屈成什麼樣,才能在這鬼地方好好活下去?

  珠華關於「重新做人」的心理建設做了還不到半刻鐘,已然崩塌一半。

  「好了,既然你能下床了,那就跟我去和娘請個安罷。」張萱說著拽了她的手往外走,「娘身子不好,這兩天又病倒了,你去叫她看一看,她見你好起來了,多少總能寬些心。」

  珠華不想說話,默默由她拖著,出了屋,穿過月洞門,走進隔壁大了三四倍的院子,拾階進入正房。

  裡間的錦簾一掀開,一股珠華極熟悉的中藥味撲面而來,跟著便見一名婦人靠坐在床頭,披著件外裳,鬆鬆地挽著家常髮髻,看去年約四十上下,五官仍有秀麗之色,只是膚色有些蠟黃,眉眼間顯得十分疲倦。

  她正把一個白瓷藥碗交還給立在身邊的丫頭,見到兩人進來,一怔之下拿手帕按了按嘴角,而後招手:「珠兒怎麼來了?快過來。」

  珠華有點磨蹭地過去,她不知道要不要行禮,好在鐘氏沒用她糾結,直接拉住了她的手臂,打量她片刻,嘆了口氣:「吃了大苦頭了,臉上瘦得都不見一點肉了。」

  聽她提到臉,珠華心中一動:她的心態沒那麼快轉換過來,潛意識裡仍把自己當做「陸錦」,因此打起床後,還真沒想到看一看這具身子長得什麼模樣。原主那個小自戀狂的話當不得什麼真,不過敢放那麼多大話,至少,應該是個長得挺可愛的小孩子吧?

  床榻的左前方就擺著鏡台,珠華踮了點腳跟,力圖不著痕跡地往那邊歪了歪,又歪了歪,終於見到上面立著的銅鏡裡映照出一張稚女的面容來。

  然後,她整個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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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鏡中的小小少女生著一張非常標準的鵝蛋臉,鼻樑秀挺,除此之外,別的五官再沒什麼特別出彩的,眼睛並不算大,唇形普普通通,皮膚雖還不錯,但因為連病帶傷一場,好些天光被灌苦藥而沒有正經吃飯,兩邊腮幫都熬得瘦了一圈,膚色比鐘氏沒好到哪裡去,再加上額上和脖間都纏著包紮傷口的白布,兩邊黑髮毛糙地披散下來,整個人看去可謂是既沒精神,也沒形象。

  但、是——

  那雙並不算大的眼睛在鏡中回望過來,如含秋水,又如寒星,瞬間擊中珠華猝不及防的心臟。

  不管「她」此刻的狀態有多麼不好,形容有多麼隨意,都掩蓋不住她是個美人的光芒,因為這麼一副尊容,讓人一見之下的第一印象竟然不是邋遢,而是動人。

  楚楚動人。

  珠華吃驚極了,她先前一直沒把原主的話當真最主要就是因為她的年齡,十歲小孩生得再好,無非就是可愛嬌俏萌,她從沒想過在這個年齡段能這麼明確地傳達出「美」的信息,照這個模子長下去,只要不長歪,那是穩穩地從小美人長成大美人。

  這一刻,珠華感覺自己三百萬的心理創傷終於被治癒了一點點。

  「哈!」

  張萱不客氣地站在一旁爆出笑聲,打斷了她的遐想:「娘,你看她,又臭美上了,見著鏡子就要照一照,還照得轉不開眼了,怎麼,被自己的美貌迷住了?」

  鐘氏微微笑了笑,嗔怪女兒:「你這孩子,就是牙尖嘴利,怎麼這麼說你表妹。」

  張萱撇撇嘴:「娘沒明白我的意思,我這是替表妹開心麼——看她前陣子鬧死鬧活的樣,如今重新臭美上了,才可見是想開了。」

  珠華:「……」好吧,她基本可以把二表姐從嫌疑名單上排除了,兇手面對被害人不可能是這個表現,除非心理素質強到逆天,考慮到二表姐的芳齡,這個可能小到可以忽略不計。

  鐘氏看一眼珠華,提高了點聲音壓制女兒:「好了,不許再欺負你表妹了。」

  張萱倒還肯聽母親的話,只是她大概取笑表妹愛臭美取笑慣了的,雖閉了嘴,到底還是拿手指放在頰邊刮了刮,做了個羞人的動作才罷。

  「……」珠華只好翻了個白眼給她。

  所以說「只好」,是因為她出於角色扮演的需要才做出這個不開心的回應,其實她並沒生氣,她實際年齡比張萱大了有七八歲,看她和看原主一樣,總有些看小孩子的寬容感——對張推官就不一樣,珠華是可著勁兒地隨便作任意作,由著性子和他對陣,說來也不知是哪來的運氣,不但沒露破綻,還摸到了一些和張推官相處的道道,叫她現在再去和張推官聊個新人生什麼的,她一點也不怵;但和鐘氏張萱這兩母女就還辦不到,太陌生了,這也是她打進屋來能不開口就不開口的原因。

  「今天還覺得頭疼嗎?」屋裡靜默了片刻,鐘氏開口問。

  珠華暗暗覷了她一眼:「不太疼,好些了。」

  鐘氏點了下頭:「這便好。這一大早上過來,早飯都沒吃吧?都別在我這裡站著了,萱兒送你表妹回去,你兩個一道吃飯去罷。」

  張萱答應了一聲:「哎,那娘你好好歇著。」

  她也不囉嗦,如來時一般扯著珠華風風火火地出了門。

  回到小跨院裡時,正巧玉蘭提著個食盒也回來了,張萱見了問她:「你在廚房見著云心沒有?」

  玉蘭見到珠華在地下站著,原嚇了一跳,正要開口問,先被張萱問了話,忙放下食盒,回道:「見著了,劉嫂子今早做的有一道水晶餃,正在屜上蒸著,云心姐姐想著二姑娘愛吃,特在那裡等了一等,我走的時候瞧見那籠屜熱氣騰騰的,想來過一會就好了。」

  張萱便點點頭:「你去那邊院門口等著,見著云心叫她把早飯送這裡來,我陪表妹一道吃。」她說著轉頭,又扯珠華,把她按到鏡台前坐下,「看你這披頭散髮的,先前忘了,該替你梳起來。」

  珠華一驚,忙閃躲不迭:「不勞煩二表姐,我自己來。」她現在胳膊還有點隱隱作痛呢,再也不想領教二表姐伺候人的功力了。

  張萱板臉教訓她:「瞎逞能,你會梳嗎?」

  珠華看一眼她頭上的髮髻,左右各分一股垂掛在耳側,餘下的頭髮則歸總聚攏在頭頂心,中間以桃紅色絲絛束緊成一個小小的髮髻,髮髻兩邊各插一朵珠花,大約是梅杏一類的花樣,整體看上去又秀麗又溫柔。

  珠華:「……」她只會綁個馬尾,編辮子都編不整齊,編出來像倒了毛的掃帚。

  張萱誤會了她的眼神,摸了摸自己的耳鬢:「你喜歡我這個?那不成,你頭上綁著布條呢,以後再跟你梳罷,現在只能綁兩個辮子。」順手抓一把珠華的頭髮,「你倒是一把好頭髮,怪不得天天臭美,我在你這個年紀,還只能梳個簡單的雙丫髻。」

  珠華的頭髮又黑又長又多,確實當得起「好頭髮」的稱讚,但也有一個小小的問題:不那麼直,稍稍有一點點捲。捲毛麼,就容易打結,尤其她又在床上滾了一夜,早起還沒來得及梳。張萱這一把下去,憑良心講手勁其實不重,但趕上寸勁兒,正好抓到結上去了,她又留著長指甲,上面塗著豔豔的蔻丹——

  「哎呦!」

  珠華下意識往後一閃,而後捂著頭,盯著張萱指縫間掛著的兩根頭髮,不滿地擰起細眉。講真,要不是和張萱相處有一會了,她真要覺得張萱是有意整她,兩人簡直有點八字不合。

  張萱甩甩手,把那兩根頭髮甩掉,乾笑:「對不住,我不是有意的。」她說著忙抓起台上的木梳,「來來,我替你梳起來。」

  「我不要,我自己來——」

  「好啦好啦,別跟我賭氣了,我輕輕的還不成?」

  梳齒落下卡進頭髮,珠華不敢再亂動,只好鬱悶地收回抗議,由著不靠譜的表姐在她頭上摺騰。

  大概明白自己理虧,張萱一邊替她梳頭髮,一邊沒話找話:「你倒是會長,淨挑著大姑大姑父的好處長了,連頭髮都是,偏像了你爹,帶著一點點捲,梳我這種簡單的髮髻不用抹油都可以。我和三妹妹就不成,每個月總要用掉一盒桂花油,洗起頭來也麻煩死了。」

  珠華聽了,眼珠向上翻了翻,從鏡子裡望了眼張萱。只見她的頭髮是全盤起來的,但從她耳側垂掛的兩股和額前劉海可以看出,她的頭髮是非常順直的那種,這種頭髮披散下來時好看,很有女神範,但要梳成各式髮髻時就有點麻煩,因為太順了,定不住型,必須得抹上髮膠(這裡是叫桂花油了)才行。

  張萱口中的「三妹妹」應該就是張芬了吧,她該叫三表姐,標籤有借無還的那位。珠華想著順口問了句:「那大表姐呢?」

  張萱手下一頓,聲音瞬間冷淡下來:「不知道,說她幹嘛。」

  ……好吧,踩雷了,看來這兩位同父異母的姊妹關係非常不好。珠華閉了嘴,安安分分坐著。

  張萱也不再說話,認真替她梳著頭髮,她挺言出必行,說輕輕的,真的就輕輕的,手藝也不錯,沒多大功夫,就編好了兩條辮子,拿青綠絲絛綁好,垂在胸前。

  這算是最簡單的髮型了,但珠華往鏡子裡瞄一眼——咳,她覺得自己即使是配上這個最簡單的髮型顏值也往上飛漲了十個點,咳咳。

  張萱按住她肩膀,把她轉過來:「來,我看看。」打量一番,滿意地點點頭,「不錯,好看。」

  鑑於這回沒再被弄痛,珠華跟她道謝:「謝謝——」

  吧唧。

  臉頰上殘留著溫暖柔軟的觸感,珠華「二表姐」三個字含在嘴裡,只覺得一道雷劈開頭頂心,麻得她整個人都傻了。

  珠華呆呆坐著,自脖間起,很快整張臉都紅成了一塊紅布——她親媽死得早,沒多久後媽就登堂入室,她在親爸那裡就變成小透明了,打小就沒機會和人親近,後來長大上學,因為家庭因素,她的性格是有那麼一點擰巴的,不到不合群,但看著就是為人比較冷淡,因此同學們和她相處也都潛意識保持了一點距離,交往再好的朋友也至多挎一挎她的胳膊,從沒親密到這份上過。

  ……不是都說古人表達感情很含蓄內斂的嗎,怎麼、怎麼上來就親啊,她倆明明關係不好的啊!

  張萱本來沒覺得怎樣,她一直很想有個歸她管的弟弟妹妹的麼,好容易終於來了個,雖然性格討人厭,但是長得實在太好,她很難真的討厭下去,忍不住總想來管她一管,難得今天她終於不一個勁頂嘴了,還由著她梳了頭髮,綁兩個小辮子,看上去乖乖的,她就親了一口,怎、怎麼啦?!

  這是她表妹,她當表姐的難道親不得麼?!

  「你這麼大反應幹嘛?」張萱被帶得也有點臉紅,她努力假裝沒事,先發制人地道,「你娘難道沒親過你麼?」

  珠華終於回了魂,她也覺得自己的反應有點大了,也裝沒事,用平常的口氣回答道:「我不記得了。」原主的娘也是過世很早,這一點和她一樣,可以張口就來,不必撒謊。

  「唉,我忘了,大姑去得早。」張萱恍悟過來,這時玉蘭和拎著食盒的云心走了進來,她看一眼,拉起珠華:「好啦,小可憐兒,算我說錯話,別見怪,來吃飯了。」

  珠華:「……」

  「小可憐兒」的稱呼一入耳,她終於有點明白過來了:這位二表姐,是閨中太無聊,所以熱衷對她管頭管腳,把她當成洋娃娃在養成了吧?

  **

  玉蘭和云心拎來的兩個食盒打開,挨樣擺放在炕桌上——這麼說其實不大準確,因為挨樣擺放的是云心,玉蘭麼,她只是從食盒裡取出了一碗稻米粥,這就是珠華的早飯了。

  反觀張萱那邊,除了一碗同樣的稻米粥之外,還有一碟水晶餃,一道切得細細的醃瓜,一道拌豆芽,再一道蛋皮拌黃瓜,都是小小的白瓷碟裝著,份量不大,但對珠華來說,吸引力真是百分百,她的眼睛黏上了簡直拔不出來。

  因為身上的傷病要忌口,她打穿來就一直吃的是沒放什麼調料的粥湯之類,沒對比的時候沒覺得怎樣,畢竟穿越對她來講是個極具衝擊力的事,她單接受這個就耗掉不少心神了,一時注意不到吃穿上。

  但現在,對面好幾個碗碟擺著,珠華再低頭看看自己手裡的一碗白粥,一口都嚥不下去了。

  她控制不住地,磨磨蹭蹭地,把筷子往對面伸了伸,筷尖挨著搭到水晶餃的碟子裡。

  張萱發現了,無情地把她的筷子推開:「不行,裡面有蝦,你不能吃這個。」

  「……」珠華默默低頭,收回筷子。

  前面說了,她性格擰巴,賣不來萌,也裝不出可憐,但不知怎地,就這麼沉默著也勾動了張萱的同情心,她在自己面前的幾個碟子裡環視一圈,把蛋皮拌黃瓜往對面推去:「你吃這個吧,這個應該沒事。」

  她說著詢問地看了一眼立在身側的云心,云心會意地附和:「是,黃瓜和蛋皮都是新鮮才做的,表姑娘吃這個應該礙不著傷口。」

  珠華剛頹的肩膀直了回來,眼神亮亮,先跟張萱道:「謝謝二表姐。」然後唰,下去夾一大筷。

  張萱:「……」她摸了摸心口,覺得表妹還是不要太乖,因為她感覺心臟不太好。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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