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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張晚知 -【鳳還巢】《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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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我是分身 於 2017-1-17 01:52 編輯

鳳還巢 作者:張晚知

【內容簡介】:

      我若要得,我要得到純粹;

  我若有失,我要失得精光。

  沒有敷衍,不必強求,

  離去,或者回歸,我只順心而行,誰也休想強我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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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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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33:26 |只看該作者
卷一‧出林

第一章:風起

  寒風凜冽,一陣緊似一陣,烏雲催城,眼看大雪將至。

  皇太后宋氏重病,整個太醫署上到醫署大夫、各房郎中、各級醫效、祗侯等醫官,都被永壽殿召去看病了,只剩我領著三名藥童在署裡製藥。

  我是太醫署御藥房的侍藥宮婢,但老師範回春卻是太醫署的首席大夫,在太醫署已經三十多年了,醫術醫德都極得太醫署上下崇敬。所以我雖然身份低微,但有老師護著,在太醫署卻也活得相當自在。

  「姑姑,快看,醋柳湯析出晶體了!」

  萃取法取出來的柳酸再加醋酸製成的醋柳湯,再經加熱冷卻析分出來的晶體,就是後世所稱的阿斯匹靈。可惜現在沒有精準的工具和達標的催化劑,造出來的藥基本上都還算草藥版。我彎腰看著正在析出晶體的液體,問道:「白芍,有沒有將生成反應記錄下來?」

  「記了!析出晶體用時一刻,溫度……」

  我沉浸在中醫裡已經十一年了,可至今仍然沒能徹底掌握各種藥材的適用的各種萃取法,只能一樣一樣的做著實驗,將實驗過程和結果記錄下來。幸好老師收養了黃精、白芍、赤術三名孤兒做藥童,充當我做實驗的助手,在太醫署當藥童,我才不至於手忙腳亂,不知所措。

  黃精看著我從大秦胡商手裡買下的簡易小水鍾計時:「這蠻夷來的小水鍾比沙漏計時還要準確很多,可惜太容易壞。每修一次都要老先生去少府求人,太難伺候。」

  我小心的將萃成的流浸膏倒在黑陶罐裡:「知道心疼老師,那你就努力學習啊!以後當個天下無雙的能工巧匠,咱們要造什麼都能自己造,就不用求人了。」

  黃精嗤笑一聲:「姑姑說得這麼輕巧,怎麼自己卻不肯努力用功練習這樣的技藝?」

  「術業有專攻嘛,我要學精製藥和醫術,別的技藝當然是知道就好,沒必要分神精通。」

  我前生學醫,這一生又是學醫,讓我嘴皮子動動,說說什麼造水鍾用的槓桿齒輪沒問題,要我自己動手去做,那是連窗縫都沒有。

  三小見我賴皮,一齊起鬨,正吵得熱鬧,突然太醫署正堂有人叫喚:「誰在署裡值守?」

  那聲音粗裡又帶著尖細,明顯是宮裡的阿監的聲音,黃精趕緊應著:「來了來了,是哪處要領藥?」

  署裡現在只剩下幾隻蝦兵蟹將,論年紀本來應該我去應對外面的人,不過我喜歡學醫製藥勝過了與人應酬,便由黃精出面了。

  黃精在外面跟那阿監應答幾句,腳步聲突然往製藥房這邊來了。我正覺得奇怪,那阿監已經走了進來,一雙含著精光的眼睛盯住我,問道:「你就是范回春范大夫的親傳弟子?御藥房侍藥雲遲?」

  老師雖然收了我做親傳弟子,但收女子為親傳弟子與目下的風俗有相違之處,不便流傳,也就太醫署的人知道,怎麼會有阿監突然趕來問起?

  我心中一詫,再細看那阿監身上的服飾,更覺吃驚,那阿監披的灰鼠皮祅外的革帶上懸著青色綬帶,印雖然沒露出來,但看形狀也知那必是一枚銀印。

  青綬銀印,秩二千石的阿監,長樂、未央、建章三宮一共也就四個。一個是太后身邊的大長秋壽延;一個是天子齊略身邊的未央宮中常侍陳全;一個是皇后宋氏身邊的掖庭中常侍和合;再一個是掌管宗廟祭祀的中常侍伍奴。

  壽延與和合我都見過,伍奴守在北宮裡出不來,眼前這個青綬銀印的阿監估計便是天子身邊的陳全,卻不知他找我有什麼事。

  我斂衽行禮,問道:「正是雲遲,阿監喚我有何要事?」

  陳全的目光在我身上打了個轉,臉上儘是驚疑不定的迷惑和懷疑:「你是女的?」

  「雲遲確是女子。」

  我被他的目光牽引,也忍不住低頭看了自己一眼:我穿了件滾白邊的青色深衣,這衣服的式樣不分男女,如果隔得遠,的確不好認。但這麼近的距離,我是男是女他應該看得出來吧?或者在他眼睛裡,我的胸部可以約等於無?

  好在陳全臉上的迷惑與懷疑很快就收斂了:「大家召你入永壽殿給太后娘娘請脈。」

  大家,是皇宮裡天子近臣對皇帝的稱呼,聽陳全說他是奉天子之令召我入永壽殿給太后治病,令我不禁大吃一驚:「永壽殿已經召去了太醫署所有醫官,怎麼還治不好太后的病?」

  那可是相當於現代社會的頂級專家會診了,要是他們一齊使力都治不好,我去又能濟什麼事?

  陳全面色一沉,喝道:「大家召你,你奉旨便是,囉嗦什麼?」

  我暗裡撇嘴不再問了,添了襖子,著了披風,戴了昭君套,確定即使被留在永壽殿值夜也不會挨凍,才背起藥箱跟著陳全往外走。

  長樂宮永壽殿,是當今天子齊略的母親,承漢的國母皇太后宋氏的居所。

  承漢——是我現在所處的朝代的名稱,這裡的歷史,在王莽篡漢立新朝那一段出了差錯。王莽的新朝不是被綠林軍所亡,而是被他一個名叫齊恪的將軍所奪。齊氏代新朝,取國號為「承漢」。

  這跟我前世所知的「東漢」有很大的差別,使我十一年前,穿越到這個似是而非的漢朝,變成太醫署御藥房的一名侍藥宮婢時很是大驚小怪了一陣子,差點沒發瘋。

  好在我前生也是醫生,穿越成太醫署御藥房的侍藥宮婢也算「專業對口」,挨了一年,才從心理上逐漸承認了自己的處境。

  不過承認自己的處境不代表我就能完全融入。至少我就沒辦法習慣去給人看病,不是出於醫生的職責,而是被皇帝的詔令「傳」過去。

  太醫署座落於長樂宮閣老門附近,離永壽殿有近兩里路,為了趕時間,陳全竟在外面備了兩匹小馬,催我快走。

  宮內走馬,那是大臣們夢寐以求的榮耀,但我上了馬,卻不止沒感覺榮耀,反而感覺心緊:以天家的森嚴禮制,怎麼可能輕易准許醫生在宮裡走馬?看來太后的病,不止是難,還很急。

  那馬個子雖小,腳程卻極快,不到三分鐘,已經望見永壽殿前高大的銅龜。我翻身下馬,隨陳全登上了永壽殿的殿階。

  永壽殿是寬闊的三開間大殿,裡面的小間都是用可以拆卸的香楠木牆和博古書架、屏風、花幔等物隔出來的。此時的東面要側那以落地幛隔出來的臨時值房裡,太醫署的一干太醫都面無人色的面西跪坐。

  「大家,范大夫的弟子雲遲到了。」

  我還來得及看清房內的情況,便被陳全一把推了進去。這下不用看,我也猜得到那令太醫們面無人色的人是誰了。
  「雲遲叩見陛下。」
  在明顯緊張的氣氛裡,我打消了一觀天子齊略面容的念頭,依禮稽拜下去,只能看到他被大帶和革帶束著的細腰、滾玄邊的明光錦深衣和一雙雲紋山形蹺頭鞋。

  「醫效向休說你醫技遠勝乃師,可有此事?」

  齊略的聲音有沒休息好的沙啞,語調與我想像中的皇帝應有的腔調差不多,很冷,但冷中又帶著強自壓抑的怒火。

  這怒火是針對誰的?可別讓我一進來就遇無妄之災了。

  「雲遲一身技藝都出於老師教導,怎當得起遠勝二字,不過尺有所短,寸有所長,老師與雲遲的醫技側重各不相同而已。」

  我恭恭敬敬的回答完畢,忍不住眼珠轉動,從眼角處向眾太醫望去,希望從他們的神色裡看出什麼端倪來。

  可目光一轉,我突然發現老師範回春竟然不在!我微微一怔,調轉頭來再仔細一看,老師果然不在!

  一干給太后治病的太醫都在這裡,老師為什麼不在?我只覺得頸後的寒毛都乍了一下,脫口問道:「敝師現在何處?」

  「此賊妖言謗君,已經被下在了詔獄!雲遲,朕希望你莫步了他的後塵。」

  被下在了詔獄?妖言謗君?即使老師誤診了,那也不至於被下到詔獄裡去吧?老師可是年已七旬,白髮蒼蒼的老人了!這麼個大冷天的把他下到詔獄裡,豈不是要他的命?

  我心中一急,竟被齊略這句充滿威脅感與殺氣的話壓得一股怒氣陡起,雙腿在我沒意識到之前已經自動的站了起來,衝口問道:「陛下,您懂醫?」

  室內一片倒抽涼氣的聲音,顯然眾人都沒料到我竟在這種情況下如此質疑天子的威嚴,吃驚不小。

  站起來的瞬間,我一眼看過去,也看到了一雙遍佈血絲,充滿殺氣的眼睛!

  那猶如實質,利似鋒刃的眼神刺過來,讓我全身猛的一僵,心跳都似乎瞬間停頓了一下。

  有這一記凌厲的眼神,已經足以使我清醒的意識到,在我面前的這個人,不是我以前所見過的那些擔心親友傷病的病患家屬,而是一個執掌綱乾,可以口斷生死的天子。這九重天子的威嚴,卻是我這前生生在平等社會,今世又得老師寵愛縱容,痴心醫藥的人能想像的。

  一驚之後,我趕緊亡羊補牢,繼道:「陛下,如果您精通醫術,能夠確實敝師誤診,因為將敝師下獄,雲遲俯首認罪,自認該死;但若您不精醫道,敝師是否妖言謗君,應該由這些同樣給太后診過病的太醫們來判斷,而不是由您御口定論。」

  我這話實在轉得生硬,何止不委婉,簡直是直斥其非。可在目前這種情況下,這樣的話已經是我能夠說出的最大程度的服軟的語調。

  出乎我的意料,這番我本以為定會觸怒君王的話,竟沒有引來天子之怒,反而能聽出他的聲音比他最初開口的時候冷靜。

  這人竟是愈受激愈能忍的性格,他居然能用帶出一絲賞識意味的語調,在我對他無禮的時候說:「很好,聽你的話,你像個有點用的!太后的病就由你來看,希望你莫教朕失望了!」

  一句話說完,我眼光裡見著的那半截滾邊明光錦深衣便踏出了房門,身後的陳全在催我:「雲娘子,你還不去給太后請脈?」

  「請阿監稍候,雲遲此時心慌意亂,需冷靜一下便來。」

  我敷衍了陳全,深吸口氣,鎮定了一下,才低聲問猶自面西而跪的醫效向休:「向先生,家師診出了什麼病,居然被下了獄?」

  向休偷偷看了陳全一眼,臉色灰敗,眼神裡滿是絕望之意,低聲道:「是喜脈!」

  喜脈?!

  寡居五年的太后,竟被老師診出了喜脈!

  我腳下一個跙趔,仿似天邊一個炸雷正轟在我頭頂,幾乎生生把我炸成了焦炭!

  這個時代雖然不似理學被歪曲以後的時代,但寡居的太后懷孕,那也是足以牽連一大批人掉腦袋的大事!難怪天子竟會傳詔將老師和誤診的太醫都打入詔獄。

  老師,我真希望這是您的誤診!只有您是誤診喜脈,您才能活,我也能活;如果是確診,那麼您死定了,我和太醫署的這些先生們也都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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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33:3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斷脈

  雖然心緒雜亂,但進了太后寢宮,看到了太后那枯黃灰敗的臉色,我還是鎮定了下來:「屋裡除了侍病的醫婆以外的人,最好都出去,人多氣濁,對病人有大害。」

  坐在太后榻側的齊略掃了我一眼,吩咐:「梓童,你請太妃和王美人她們都下去休息吧,彭歧和壽延留下。」

  皇后宋氏應了,屋裡擠滿著的各路妃嬪聞言都各自起身,無聲有序的退出了太后寢宮,室內頓時空了一大片,將那股令人心氣浮躁的熱氣帶走大半。

  我將醫藥箱放下,提醒齊略:「陛下,您坐的位置,正是請脈查病的佳位。」

  齊略不聲不響的側移幾步,在剛才皇后坐的九重席上重新坐下,看他的樣子,似乎是準備看著我怎麼施救。

  莫非他準備在我一說出太后的確是喜脈後,立即將我格殺當場?

  我在太后身邊坐了下來,探了她的體溫,數了心跳,看過舌苔,然後再扣住她的腕脈——初來這時空的時候,我這西醫出身的人本不會斷脈,好在有個極好的學習環境,老師又悉心的教導,經過十年磨練,我自認斷脈水平絕不會低於太醫署的任何一位太醫。

  太后的脈象很虛弱,很像喜脈,但綜合她的氣色、體溫、心跳、舌苔等表相來看,應該不是喜脈。可如果不是喜脈,那能讓老師判錯,又能誤導我的卻是什麼病?

  我放下太后的腕脈,想將她身上蓋著的錦被掀開,不料我才伸出手,便有一隻手按住了錦被的邊沿,齊略冷冷地看著我:「你想幹什麼?」

  他在緊張?我心頭一跳:「陛下,太后娘娘的病有些詭異,雲遲想觸診,以便確定病情。」

  「天冷,掀了被子會凍著太后。」

  他的話讓我在心裡啞然失笑——這永壽殿的地下,燒著四條火龍,熱氣熏上來,整個宮殿都溫暖如春,只是掀開被子觸診,怎麼可能凍著太后?這人在心虛,難道太后的肚子果然大著麼?

  我目光一凝,注視著他,慢慢地說:「陛下,既然您讓我來替太后娘娘看病,您就應該信任我,讓我能夠採取所有必需的手段。」

  齊略的眼裡有什麼複雜的情緒一閃而過,遲疑一下,還是放開了手。

  我掀開太后身上蓋著的被子,只一眼,就看到了太后那鼓起的小腹,如果真是懷孕,那便是個四個月大的胎兒。可我摸過去,太后小腹鼓起的地方硬梆梆的,卻沒有孕婦的肚子那股生氣。

  我打開醫藥箱,取出一枚銀針,問齊略:「陛下,雲遲要解了娘娘的衣裳下針,您不需迴避一下麼?」

  齊略坐側了身體,將目光轉到了一邊。

  我在太后小腹的「衝門」穴上紮下銀針,慢慢的捻動。

  良久,齊略隱有焦急疑慮的聲音詢問:「如何?」

  「不是喜脈。」我收起銀針,如果是喜脈,剛才我下的針足以引起胎動。

  身後是一聲長長的吁氣之聲,顯然天子的心情終於輕鬆了一下。

  像喜脈,但又不是喜脈的病症,我現在已經可以肯定這必是太后的子宮裡出現病變了。子宮發生病變,引出這麼大一塊腫脹,這個病,以這個時空的醫療設備來說,端的險惡!

  齊略的聲音又透進耳來,他問的是:「我母后到底得的什麼病?」

  「倉促之間,不好下定論。」我再看了太后枯黃的臉色一眼,想到這是個無法用B超、CT、血檢等種種手段的疾病,忍不住嘆氣:「我寧願這是喜脈!」

  如果僅是懷孕,以長樂宮太醫署群醫的手段,無論墮胎或者幫助太后順利分娩,都是輕而易舉的事,可如果是這腫脹是瘤子,他們是毫無辦法。

  齊略聽到我的話,臉色一下變了,澀聲問:「母后的病很危險?」

  「雲遲不敢欺君,太后娘娘的病確實凶險!」我把醫藥箱裡的針囊取出來,給太后施針:「太后娘娘的脈像很虛弱,已經有好幾天沒有正常進食了,還是先救醒了再說。」

  齊略側著臉等我給太后下針,問道:「母后已經四天五夜沒醒了,你能救?」

  依太后的脈像,用針灸之技刺激穴道,將她救醒,並不是十分困難的事,不止我和老師,就是太醫署那些大夫級別的醫生也能救。為什麼他們急救了四天五夜,太后依然不醒?

  我心裡疑惑,突一眼看到太后榻側那因為我入診而攏到一邊的花幔,恍然大悟:天家恪守男女大防,后妃傳太醫診病皆需隔簾請脈,不能當面望問。而且號脈時往往在腕脈上蓋一層絹紗,以免太醫的手觸及后妃的肌膚。

  號脈本就是差之毫釐,謬以千里的事,怎能隔紗而為?難怪那麼多太醫會診,還拿不出章程來,也難怪老師會誤診。

  再說這宮裡太后的針灸吧,太醫根本不能直接施針,而是由太醫口授,侍候太后的醫婆代為施針。

  宮裡的醫婆多是由巫入醫,醫術往往由太醫署醫博士按文口授,自身不識字,也不明醫理,沒有量病下針的能力,只會照本宣科。以這樣的醫療機制來應對昏迷不醒的病人,太后昏迷四天五夜,竟也無人能救,實在不足為奇。

  「陛下,針灸與熏藥相輔,能救醒昏迷的病人,雖然有些難度,但太醫署的大夫們並非沒有這種能力。」我暗裡嘆了口氣,不抱希望的遊說這高高在上的天子:「人命關天,容不得絲毫馬虎,這宮中的男女大防,應該對醫、患網開一面。庶可使醫術得其所以,不至徒生謬誤,耽誤病情。」

  齊略輕哼了一聲,聲調裡沒有什麼惱怒之意,但在男女大防上讓他對醫患網開一面,也不會是這一句話的功夫,我另轉了一個方向:「再不然,陛下應該恩准宮中的醫婆識字。免得她們宥於醫博士按文口授的狹小空間,難於正確判案。」

  齊略緩緩地問:「識字能讓她們精通醫理?」

  這可真是明知故問,我才不相信堂堂天子,竟會連這樣的常識都沒有。不過是在這個時空,所有書籍都還是用竹冊或絲帛篆成,文化由貴族壟斷,成為他們統治社會的一項利器。

  身為頂級貴族的齊略,自然不會想打破這種壟斷,引得士族階層不滿。

  再者,以這樣昂貴的成本來教導服侍他人的醫婆,只怕也不是宮廷中人肯做的事。

  「識字能明理,這醫理亦不例外。」

  我捻動針尾,見太后眼皮下的眼球轉動,略鬆了口氣,看了一眼跪坐在太后榻後的長樂宮大長秋壽延,道:「太后要醒了,有勞阿監派人備碗稍濃的芑實湯來待用。」

  壽延一臉喜色的應諾而去,我身側的齊略卻猛的撲了過來,聲音有些發顫:「我母后果然要醒了?」

  我看了一眼真情流露的齊略,主動退了開去,將自己原來坐的那個絕佳位置讓了出來。

  太后初醒,神智尚不清明,猛見天子鬍髭參差,眼眶青黑的憔悴樣子,不禁驚詫莫名,問道:「大家,你這是怎麼啦?」

  她久未開口,這嗓子乾枯發澀,一句話問完,又醒悟道:「原來是我嚇著你了。」

  齊略點頭,乍見母親醒轉的狂喜,讓他忘卻了帝王身份,如尋常人家的痴兒一般的嗔怪:「可不是!母后那天突然厥倒,可把孩兒嚇壞了。」

  太后見兒子痴嗔,知他為自己的病情憂心,不禁心疼,趕緊道:「好孩子,阿母沒事了,你快去歇歇。」

  齊略卻放心不下:「母后,孩兒不累。」

  我在他們廢話了十幾句後開口阻止:「陛下,娘娘初醒虛弱,不宜勞神,您有什麼話,可過幾天再說。」

  太后側了側頭,似乎想看看發聲阻止他們母子情深的人是誰,不過她躺的時間太久,身體虛弱,腦袋抬不起來,目光宥於狹小的一方,卻沒落到我身上來。

  倒是齊略回頭看了我一眼,輕聲說:「母后,說話的這女祇侯乃是太醫署大夫范回春的弟子,此人無禮冒犯,不過醫技不錯。」

  我雖然是老師的親傳弟子,但在宮裡的奴籍卷冊上,卻還是御藥處的宮婢。今天承他金口玉言,終於變成了太醫署的一名祗侯醫官。祇侯醫官份位雖低,但我心裡卻十分高興——不是為了這個芝麻小官,而是因為有他賞的這個小官,我就算脫去了奴婢賤籍!

  我微微一笑,行禮如儀:「雲遲謝陛下讚賞。」

  說話間皇后和壽延提著只雲紋雙耳廣口圓肚暖壺進來,自裡面取出一罐濃濃的芑實米湯。皇后挹出一碗,本想給太后餵食,但齊略卻半途截住湯碗,自去給太后餵食。

  可他是天皇貴冑,餵食這活計他只看過,卻沒自己做過,湯湯水水弄灑了不少,真到了太后嘴裡的卻沒幾滴,看得我暗暗搖頭。

  幸好旁邊壽延是在宮裡四十幾年的老宮人,身份既高,與天子情份又不同,見狀趕緊開口:「大家,您不會做這事,還是讓奴婢來吧。」

  那三寸深纏枝花漆碗盛的米湯,太后連進兩碗依然有未盡之意。齊略見母親吃得高興,就想再盛一碗。

  我開口阻止:「陛下,娘娘脾胃虛弱,用這米湯不過是起個引子之意,不可多食。」

  大約是因為我剛才把太后弄醒的原因,齊略雖然不耐我多嘴掃興,但依然罷手。轉而對皇后說:「梓童,你叫人給朕在母后腳邊鋪上被縟。天冷,朕今天便睡在母后腳下,給母后暖暖腳。」

  皇后趕緊派司帳女史去收拾被縟,太后卻吃了一驚,叫道:「大家,這如何使得?你是一國之主,怎能放著朝政大事不管,卻窩在阿母身邊暖腳?這叫台諫大臣知道了,又是一場是非。」

  齊略打了個呵欠,一臉倦意:「母后,今日是休沐日,並無廷議。我朝以孝治天下,孩兒為母后暖腳乃是份內之事,台諫的大臣便是吃撐了也管不到這塊上。」

  太后還想再說什麼,我再替她號過脈,將她的手腕放進被窩裡,便勸道:「娘娘,凡母慈子孝之家,寒時兒子替母親暖腳乃尋常事。皇家禮法雖重,天子和國母地位雖尊,但母子天性,亦與常人無異。」

  太后身上有這樣的病,如果不治的話,也就只年餘的性命。這麼短暫的時光,何必再去顧忌什麼皇家禮法?

  還是趁著性命還在的時候,盡情的享受一下這母子情深的天倫之樂吧!

  可惜這位皇太后,似乎年齡才三十七八歲,竟就患上了這種在這個時代來說九死一生的重病。

  這天下至尊至貴的女子,在病魔面前,性命也未見就比黎民賤奴的強韌。

  「陛下近日心憂娘娘病情,若不陪侍娘娘身側,恐難安神入眠。奴婢想,若陛下能臥於娘娘足下,則陛下能安心入眠,娘娘亦能寧神養病,乃是數利皆得之事。」

  我再勸一句,見太后果然含笑允了齊略之請,便退後幾步,辭陛而出。

  太后醒了,暫時沒有什麼突發的危險,我開了兩張溫補的藥方,就急著去探望被下在詔獄裡的老師。

  這麼冷的天,老師年老體衰,可別出了什麼事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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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探獄

  我正在收拾探獄用的東西,醫效向休突然推門走了進來,道:「阿遲,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用。」我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惱他沒有阻止老師被下獄——老師三十歲入太醫署,一呆就是三十幾年,這太醫署上上下下的太醫,哪個是完全沒受過他的恩澤的?難為他們在老師遇天子之怒時竟也有臉不予援手。

  向休顯然明白我這一瞪的意思,苦笑:「阿遲,你莫惱我。當時陛下盛怒,不止將誤診的范大夫、黃醫正下了獄,萬郎中和游醫效兩人求情,也被一詔打下。那時的情境,我們怎敢再觸天子逆鱗?」

  我冷笑:「那你就將我供上去替你們蔽天子之怒?」

  「不不不,不是的!」向休發了急,他一急,聲音就有些結巴:「我是真的相信,如果連范大夫都誤診的病,這太醫署裡就只有你能治!而且你是女子,比我們方便。」

  我哼了一聲,想起太醫署裡除了老師以外,還有三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也在詔獄裡待著,便懶得跟向休算賬——我現在已經身在火山口了,埋怨他還抵什麼用?

  「你去多收拾些衣食帶去詔獄裡,看這天氣,怕是要下雪了。」

  考慮到獄中除了老師以外還有三個人也需要衣食,我托向休出宮一趟,買了幾件衣裳,又準備了獄中可能要用的藥品,看看天晚,到了詔獄准許探獄的時間,便收拾停當和向休一起往詔獄走去。

  由於太后近兩年已經少問政務,這長樂宮的詔獄便空了許多。

  饒是如此,走進詔獄,還是有股混和了霉味、腐氣、騷臭的氣味撲鼻而來,令我這常年跟病人打交道,早已習慣了各種臭味的人也不禁皺眉。這樣腌臢的環境,老師怎麼呆得慣?

  老師和太醫署的三位先生是剛下獄的,太后又還病著,獄監唯恐隨時會有聖旨將他們召回去重新問脈,因此將他們監在詔獄左側的入門處。

  那是最靠近外面的監牢,相比起監獄深處,無論通風還是光線都要強很多。

  我就著陰暗的光線,一眼便看到老師精神萎靡的躺在草堆裡,黃醫正、萬郎中、游醫效三人也各自倒在草堆裡睡著。

  向休還在和獄監應酬,我知道他雖然是來探獄的,但又不大好意思面見老師,也顧不得他,急行到監牢前面,喚道:「老師,老師,老師!」

  連喚了好幾聲,老師都沒有回答,倒是旁邊的萬郎中醒了過來,看到我怔了怔,問道:「阿遲,你怎麼來了這裡?范先生已經好幾天沒睡了,到這裡反而有空歇息,你別著急。」

  我連忙跪下行禮拜謝:「萬先生,多謝您和游先生替家師求情。」

  另一邊的游醫效也醒了過來,聽到我的話截口道:「這卻不用你道謝,我們和范先生幾十年的交情了,替他說兩句話本是份內之事。倒是你,怎麼這麼快就知道來詔獄探我們了?」

  我把自己帶來的衣服食物一件件從牢柵裡遞了進去,道:「這些事可以慢慢說,天冷,先生先加件衣服,也有勞您替家師把這披風蓋上。」

  正說著話,躺在最裡面的黃醫正也開始清醒過來,一見到我,立即爬了過來,隔著監柵,便對我叩了個頭,顫聲道:「阿遲,我求你一件事。」

  我嚇了一跳,驚問:「黃先生,你這是怎麼了?」

  「我……」黃醫正面無人色囁嚅了一下,道:「我給太后娘娘診……脈,出了差錯,怕會有滅門之禍。阿遲,看在我們同在一署多年的情分上,求你替我給家裡送封信去,讓他們快走,離開長安,去楚國。」

  他心裡忌諱,沒把「喜脈」說出來,不過給家人安排退路卻安排得妥當。

  楚國是朝廷最有權勢的諸侯王,幾近獨立,在那裡朝廷的政令不暢,就算齊略真的要滅他家,只要他家逃到了楚國,那也沒有大礙。

  待此事一了,我也要帶著老師一起遠避楚國。

  不過現在,卻不必答應黃醫正的請求:「黃先生,你放心吧!你和老師是誤診了。」

  黃醫正愣住了,然後我聽到老師的聲音問道:「你說什麼?」

  原來我們這一番折騰,卻把老師驚醒了,我見老師鬢髮凌亂,神色憔悴,起身時身體搖搖晃晃,若風中之燭,不禁心中一酸。

  黃醫正雖然滿腹疑問,但見老師過來,便和游、萬兩位先生一起退到監牢一角,讓我們安心說話。

  「老師,弟子來晚了。」

  「我沒問你這個!我是問你,是不是有人帶了你去給太后治病?」

  我點點頭,老師的臉色頓時一黯,跺腳嘆道:「阿遲,這趟渾水,你趟進來幹什麼?」

  「老師,我已經將太后救醒了。」

  老師一怔,笑得欣慰而又帶著落寞,吐了口氣道:「阿遲,老師想了幾天辦法都沒救醒太后,你如今的醫術,可青出於藍了。」

  我笑道:「老師,我用的就是你教的針灸和熏香法,不是我醫術有什麼大不了的,而是我能親自接觸太后,沒有誤事。」

  老師略一沉吟,終於在我面前坐了下來,壓低聲音問:「阿遲,你能確定是我誤診?」

  「我用銀針探穴試過了,能確定。」

  「你診出太后之病的實況了沒有?」

  太后的病情本不能宣揚,老師和我都壓低了嗓音輕聲談話:「是子宮病變,形成了大腫塊。」

  老師面色猝變,問道:「要怎麼治?」

  「大約只有剖腹取出一途了。」我有些感慨,嘆道:「如果發現得早,還有可能利用針灸或湯石將腫塊打散,但現在……」

  現在那腫瘤已經太大,除了開刀割瘤,再也沒有別的辦法能夠根除它。開刀取腫瘤,對前世的我來說不算難度太高的手術,但對現在這個時空的科技來說,卻是難得很。

  「阿遲,你準備替太后剖腹取出腫塊嗎?」

  老師眼裡有我看不透的迷霧,我搖頭:「老師,這件事我不想沾。」

  太后的身份特殊,在這種醫療器械嚴重缺少的時代,動這麼大的手術,全憑著技術、經驗和運氣。

  技術我有,經驗缺少,運氣難料——這萬一她死在了我刀下,那可怎麼得了?

  還是給太后調養調養,等她精神好轉,大家都認為她身體無大礙的時候帶著老師早早離開這是非之地算了。

  「你說的是不想沾,那是說,你還是覺得這病你能治?」

  老師的臉色很嚴肅,嚴肅得讓我不能不直言以對:「一半而已。老師,您方纔還怪我不該趟進這灘渾水裡,難道現在您是想讓弟子冒著性命之危去替太后開刀嗎?」

  老師的身體一僵,看著我的目光裡期盼、猶豫、擔心、疑慮等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我跟著老師十二年了,從來沒想過像他這種一心精研醫技的醫痴會有這麼複雜的目光。

  「阿遲,本朝自孝惠以來諸侯勢大,三十年前諸侯爭位,朝政不穩;二十年前又有謀逆之亂,多賴太后嘔心瀝血地輔佐先帝,撫育當今,鎮位東宮,牽制諸侯,朝廷才有今日之安。太后對天家,對朝廷,對天下黎民百姓,都具有非凡的意義!她不能死!在今上年尚稚,無法獨力安穩朝堂的時候不能死。」

  我看著老師激動的表情,突然覺得肩膀上沉沉的,有重擔壓了下來。

  老師一生無兒無女,痴於醫道,世事少有掛心,但若讓他掛在心上的,那便是他一定會堅持的。

  「阿遲,若不是你確認為師誤診,若不是你能治太后的病,為師絕不願你趟這灘渾水。但你既然已經身在水中,又有能力治病,那麼……」老師握住我的手,緩緩地說:「為師求你,你就當是替為師去冒這次險吧。」

  他頓了頓,又說:「阿遲,當今天子雖然年少,卻是生於憂患,深明世理的英君明主,不為遷怒之事,即便病未治好,你也不見得就有性命之危。」

  我看著老師枯瘦的手,輕聲道:「老師,是他把你下在詔獄裡的——縱算您和黃醫正誤診,該有這牢獄之災,那麼萬、游兩位先生何其無辜?」

  醫生給病患治病,天經地義,但如果硬是將醫患二者也劃個地位尊卑高下,對醫生毫無尊重,只見權勢欺凌。那麼,這樣的人,我不想治!

  醫生給病人開刀,本應是病人將性命交予一手的信任,醫患二者互相扶持,共渡難關。但在權勢威壓下,信任關係不存在,全變成了自身性命受到要挾的苦悶。我卻何必去給自己尋這苦悶?

  老師怔了怔,勉強辯解:「可陛下也只是將我們下在詔獄裡,並沒有置我們於死地——阿遲,陛下在盛怒之際,猶能如此處置我等,實已是少見的仁慈之君。」

  老師受到這樣的待遇不止沒有絲毫怨懟,反而處處替齊略說話。這忠君之心已經深入老師骨髓,我無奈一笑,想說什麼,又怕傷了老師的心;但不說什麼,要我憋著、委屈著去給人看病,我卻也不願。

  正在躊躇中,突聞身後有些騷動,我轉頭一看,卻見中常侍陳全正將一卷竹冊交給獄監,然後走過來,道:「萬郎中、游醫效兩位可以回去了,大家念你二人無辜下獄,虛驚一場,每人賜酒一壺壓驚。」

  萬郎中和游醫效叩首謝恩,我卻忍不住問:「阿監,我老師和黃醫正呢?」

  陳全衝我點頭示意一下,旋即轉頭對老師和黃醫正板起臉,道:「執醫斷脈,關乎人命,實為干天大事。若誤診人脈,輕則貽誤醫治時機,重則致人死地,豈容有失?范、黃二人斷脈不准,深失朕望!著各奪其官,居獄五日,靜思己過!」

  原來他卻是轉述齊略的話,前來申斥老師和黃醫正的。我聽到老師只被奪了醫署大夫之職,外加居獄五天,心裡不禁鬆了口氣,暗想:這皇帝,倒不完全是我想像中那種只知作威作福的草包。

  我初知老師被下在獄中時,出於對老師的醫識的信任和對皇權的反感,直覺的排斥帝王的旨意。

  但人命關天,出現誤診醫生的確要負責任。

  齊略能放了萬郎中和游醫效,給酒壓驚;又派人申斥老師和黃醫正,罰他們居獄思過,雖然照我的觀念衡量依舊有賞得太輕,罰得太重的嫌疑。但這番行事,卻依然稱得上見事分明,可圈可點。

  既然這人並非無理草包,那我到底要不要冒險呢?

  拿自己的性命來冒險,值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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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34:0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面君

  陳全申斥完畢,便轉頭看我:「雲祇侯,大家召你晉見,你這便隨我走一趟吧。」

  我知這必是齊略一覺睡醒,便派人來召我去問太后的病情,不禁看了老師一眼。老師剛才跪受天子的申斥,此時還沒起身,聽到陳全的話,也向我看了過來,眼裡滿是期盼,甚至於還帶著懇求。

  我來到這個時空,無論學習還是生活,都受到老師待若至親的關照,看到老師這樣的表情,由不得我心頭震動。

  若是別人,我削了對方的情面那是半點負疚感都沒有,但老師的要求,我卻實在沒有身份立場拒絕。

  「老師,弟子一定盡力而為。」

  長樂宮在民間俗稱東宮,一向是歷代太后燕居之所,本來是沒有天子和皇后長住的宮殿。但現在太后病重,天子和皇后為了親奉羹湯,問疾榻前,都將自己的起居用物搬到了長樂宮。

  皇后就在永壽殿偏殿住了,而天子則住進了長秋殿。

  我踏進長秋殿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

  長秋殿裡兩名宮娥正把殿中的各種幔布繫起,兩名阿監則拿著火引,將殿中的展翅銅鶴燈架上的油燈逐一點亮,很快長秋殿裡便亮起了高低錯落的燈火。燈火輝煌,在這長風呼嘯的寒夜裡,看上去令人感覺分外溫暖。

  長秋殿由於久未有人居住,用做了太后游宴之地,因此寬闊的殿堂沒有隔斷,把花幔一收,整個殿堂便毫無遮掩的露了出來。

  遠遠地,便能看見齊略正身端坐的影子。那身影凝然停坐,肩正腰直,一眼看過去,坐姿氣度恢宏,挺秀軒昂。

  我走過長長的甬道,在丹陛前停下,行禮叩拜——這個時空,還沒有椅子,都是跪坐,實際上行稽首大禮與現代的九十度鞠躬差不多。環境如此,行跪拜禮跟尊嚴受辱的大義扯不上邊。我除了一開始有些不習慣跪坐以外,對這種跪跪拜拜的禮儀倒也不排斥。

  「免了,你坐。」

  齊略的聲音與我上午聽到的嘶啞大不相同,原來他恢復正常後,竟有一管厚實而帶著金石聲的好嗓子,十分具有穿透力,聽到耳裡,頗為悅耳。

  我謝過座,但看到丹陛下的坐席都鋪著七層、五層的厚墊,知道那是公卿大臣與天子奏對時的坐席,心裡略一躊躇,還是在沒鋪席的地板上坐下,沒越禮。

  我這一坐,便聽到齊略哈哈大笑:「雲遲,你上午敢躍地而起,對朕橫眉怒目。朕還以為你真敢不把禮制律法看在眼裡,原來你還是知道守禮的。」

  我微微一笑,欠身道:「陛下,彼時雲遲情急,以致大失體統,冒犯天威,實非有意衝撞。失禮之處,還望陛下雅量高涵。」

  「你能為老師安危而抗顏直斥君王,雖然越禮有過,但情懷堪憫,朕自不會計較你這一時之失。」齊略的聲音頓了頓,道:「你有這副真性情,也當得起坐席,席上坐了吧。」

  我依言坐了,心裡暗想:這個齊略,既指責了我的失禮,又明示了他的大度,可稱不枉不縱,有天子氣量——天子的喜怒的確不容窺測,但天子的賞罰必要明示其因,如此才能上令下達。有人以為天威難測是表現在賞罰之上,這種想法其實大錯特錯。

  一個帝王,若連賞與罰都不能讓臣子明白其中的真意,那他必不會是明主,而是臣民心裡都不認同的昏君。

  「雲遲……」齊略等我坐穩了,這才喚了我一聲,問道:「朕問你,太后的病情到底如何?朕,要聽的,是實話。」

  齊略的語調平緩,不急不徐,然而短短幾個音節的斷句,卻讓我聽出了其中隱含的威脅——並非他刻意脅迫,而是像他這種久處高位的人,認真想知道一件事的真相的時候,那不容人欺騙抗拒的意味便會不經意的流露出來。

  「很嚴重。」我略一沉吟,看了一眼丹陛上坐的人,還是說了實話:「陛下,太后娘娘腹中生有一腫塊,便是它吸了太后的精力,令太后昏迷不醒。此物不除,太后的性命危若累卵。」

  齊略兩道倒插天倉的濃眉輕輕一攏,但看他的神色,卻不見多少意外,反而問道:「雲遲,前漢時有名的女侍醫義,能夠一貼藥便消了孩童腹中腫塊,起死回生。母后的病,你能否如此施救?」

  這便是不懂行的人說的傻話了,我啼笑皆非:「陛下,前漢義侍醫的案例雲遲也曾細細研讀,那孩童腹中的腫塊必然是吃壞了東西,導致腸胃脹氣,這樣的病自然能夠一貼膏藥便消了去,如何能與太后如今的病況相提並論?」

  我整理了一下心緒,正色道:「陛下,太后的病,據雲遲看來絕非朝夕之事,實是積苛已久,近年才開始發作。」

  齊略輕輕地嘆了口氣,過了一會兒,突然問道:「雲遲,有人告訴朕,母后此病,必須開腹將腫癰取出,此言是否屬實?」

  我心中微驚:來了這裡,我才知道原來古代的中國並不是沒有外科手術,而是比較少用。像利用狗泡替人開刀割除痔瘡的手術,是在戰國時就有流傳的手術。其餘的剖腹取子之類的手術也不是沒人做,而是由於死亡率太高,等閒人寧願病死也不願做而已。

  太后腹中的腫瘤必須開刀割除,這樣的診斷,就是我也迫於皇室的權勢不想說出來,那敢對齊略直言的人,卻是何方神聖?竟有這般見識,這般膽量。

  「此言屬實。」我回答了皇帝,心裡終究還是忍不住問道:「陛下,未知做這診斷的是哪位國手?能否容雲遲一見?」
  這樣的人若不見一見,那可真是太遺憾了。

  丹陛上沒有聲音,我抬頭一看,卻見齊略兩道濃淡恰到好處的眉毛向眉心蹙攏,眼瞼低垂,卻不知他想什麼。燈光照在他臉上,他高挺的鼻樑因而帶出一線陰影,正投在他的嘴唇上,給他因為唇線太過分明而顯得凌厲的嘴帶來幾分緩和柔軟。

  我心頭一突,趕緊收回目光,靜坐不動,將念頭轉到太后的病情上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又聽到齊略開口:「雲遲,你行這開腹取癰之術嗎?」

  我微微點頭,復搖頭:「陛下,雲遲能做這手術,但把握不大。不過,如果那位診斷的國手能出手,再有雲遲從旁協助,成功的機率便要高上許多。」

  「他不能動手。」齊略面上隱約有絲苦笑:「雲遲,他只能看病,於醫理卻是一竅不通。」

  什麼?我驚愕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於醫理一竅不通的人,竟做出這種驚人的診斷,並且還切中了要點,這算什麼?算是無知者無畏,還是瞎貓撞上了死耗子?

  這人太有才了,太剽悍了。

  大約是我的表情有什麼好笑之處,齊略居然看著我微微一笑,臉上稜銳的線條緩和了些,又問:「雲遲,你說自己動手把握不大,有什麼難處?」

  「雲遲缺少經驗。」

  我缺少在目前這種簡陋器械限制下,進行這種大型手術的經驗,也缺少被權勢頂峰的人壓迫著,冒著性命之憂給他人做手術的經驗。

  再者,我對太后的身份忌憚,懷著重重疑慮,束手束腳的,又怎麼可能將醫術發揮好?

  齊略站起來,舒了下腰:「補足經驗卻也不難。雲遲,朕若將三宮詔獄、廷尉刑獄、三輔北寺獄的所有女死囚都交給你,任你磨礪醫技,你有無把握治好太后?」

  「啊?!」

  我失聲驚呼,嚇得跳了起來!

  齊略話裡的意思,竟是要將女死囚交給我,讓我拿活人做醫術實驗!

  「不行!」我直覺地出口大叫一聲,看著齊略:「我不能拿活人來做這種實驗!」

  監獄的死囚,依國家律法當斬當殺,那都是官家的事,可要我拿這些活生生的人來練手,我卻萬萬做不到!

  齊略顯然有些意外,眉尾微微一牽,淡然道:「太醫署每次有新藥,必先提詔獄死囚來試藥,拿死囚修習醫技本是太醫署的常例,有何不可?」

  太醫署是有這種做法,但那不代表我同意這種做法!

  可要怎麼說,他才明白我不肯用活人做試驗的理由呢?又或者,無論我怎麼說,他都不可能明白?

  「陛下,雲遲一直以為,天下各行各業的人,必要有其行業的道德倫理準則。這個準則,未必訂得高尚,但一定是讓自己盡忠其職,無愧良心!」

  我心裡一直衡量是否應該為太后動刀的迷惘逐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清晰的概念:我當為太后動刀,僅是因為她是病人,而我又有能力救她。

  冒險便冒險吧,總要對得起自己這身醫術和曾經堅持的信念。

  「而在雲遲心中奉行的道德準則裡,拿無病的活人來試刀,修習自身的醫技,是絕不允許的禁忌!雲遲,絕不會觸犯這個禁忌!」

  「你訂的道德準則,竟是將太醫署和皇室都羞辱了一番,膽子可真是不小。」

  齊略霍然轉頭,眼裡映著的燈火跳動,似乎要隨著他的目光的凌厲而跳出來,狠狠的灼傷我,叫我明白其間的厲害。

  可羞辱皇室和太醫署,那是我根本沒想過的事。

  我深吸了口氣,迎上他怒意奔騰的目光,冷靜地說:「陛下,雲遲膽子不大,從未指責他人的行事手法,更無意羞辱誰。但那禁忌是雲遲自己訂下的,若是否定了它,也就否定了自己堅持的信念。雲遲不願做連自己的信念,都不願意守護的人。」

  齊略眼裡火光更盛,他雙眉一揚,突然哈哈大笑,厲聲道:「好,好一個肯守護自己的信念的人。」

  我聽到他語調裡戾氣大盛,心頭一股寒氣湧了上來,眼看他走下丹陛,冷然開口:「朕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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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34:2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赦詔

  「大家,您笑什麼笑得這麼開心?」

  就在齊略的聲音微頓,準備著重將他的話說出來的時候,長秋殿外,突然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隨著笑聲,殿門咿呀被人推開,一條人影輕輕巧巧地飄入殿中。

  飄——那人影實在太過靈活輕巧,以至於讓人一眼看過去,便覺得那人並不是在走路,而是在地面上飄動滑行。

  殿門處灌進來的風一吹,那人蔥綠浮光的齊綢廣袖前揚,飛舞如鶴翼的滑開;雙刀半翻髻上懸著的金珠和腰間佩著的玉飾都叮叮鐺鐺的響了起來,伴著她的笑語聲清清脆脆的灑滿了整個長秋殿。

  我心中一動:這人莫非便是妙麗善舞,佳音擅歌,連長樂宮也得聞其名的八子越姬?果然人在門外,聲已動人;身入殿堂,滿室春搖。

  齊略的話被那笑聲一衝,頓時收了回去,他見那女子如乘風而來,眉頭頓時一皺:「小心,你有孕在身,怎可如此行走?」

  那女子果然便是越姬,齊略的話語調雖然嚴厲,她卻也沒有懼怕之意,只把腳步放慢了一些,笑盈盈地說:「放心好了,我有分寸的。」

  齊略此時卻顧不得我了,上前幾步扶住那女子,眉目間端的是柔情四溢,輕責道:「這麼冷的天,你怎還不回未央宮?」

  越姬吃吃一笑,道:「我本是和王姐姐一起回桂宮的,不過她心焦,定要來看看您,便同她一起來了。」

  齊略聞言抬頭,見殿門依然開著,管門的阿監躲在一邊卻不去關門,便笑道:「阿楚,你不進來,難道還想唬朕?」

  殿門口明如燈光的橙色一閃,一個柔緩笑聲傳來:「妾不過想看看,陛下見了越姬妹妹後,要多長時間才會想起別人來。」

  這話說起來含醋微酸,但那酸味恰到好處,卻不會叫人聽起來反感,反而令人覺得她的話明著是吃醋,暗裡其實對有情人能甜蜜相依十分欣慰。

  隨著話聲,一個身披黃狐皮裡披風的身影從殿門口映了進來,這人走路卻不似越姬飄逸輕靈,而是一種沉穩端莊的雍容。

  越姬一舉一動身上的珠玉都叮叮鐺鐺的響得熱鬧,響得靈氣,活似一股山間流泉;這人的一舉一動卻是袂不帶風,裙不揚塵,鬢插的五尾紫金鳳和腰懸的青綬銀印都寂靜無聲,便像燭光夜照下的一朵牡丹,豐姿華美,無人能夠忽視,但卻不喧鬧。

  這人卻是未央宮除了皇后以外地位最尊的皇帝妃嬪,王楚王美人。

  齊略與皇后兩情甚篤,加上御極才五年,並沒有廣選嬪妃,未央宮裡有名位的妃嬪只有五個,眼前這王美人和越姬卻是最得恩寵的。

  此時的齊略正值年少,雖然已有君王風範,但對自己喜愛的女子卻沒有什麼帝王的架子。這越姬被他寵著,日常並不拘禮,宛然便是個沉浸在愛人的憐愛中的普通女子,並無為帝妃的自覺;而與她相反,王美人卻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恪守著禮數,連愛嬌淺嗔也極有分寸,眉間無一絲驕矜之色。

  這兩個情致各趣的美人活泛泛地與齊略站在一處,當真是美玉明珠,相映成彰,讓我的雙眼大享了一通艷福。
  齊略被兩位美人圍著,被她們的嬌嗔軟語一灌,顯然暫時便把我的事拋在了一邊,問兩人的寒暖飲食——太后昏迷,她們也隨侍問疾,多日煩憂,直到今日太后醒轉,才放下心來,便有意來陪陪齊略,替他解頤。齊略明白美人恩,自不願拂了她們的意,當下三人便親親熱熱的說起話來。

  過了會兒,兩位美人的話題便轉到了明天的行程上,王美人柔聲道:「大家,妾想去北闕宮廟供祭皇天后土,替母后祈福。但不知大家覺得供祭用什麼禮合適?」

  如果天子供祭皇天后土,就應用牛、羊、豕三牲齊備的太牢;如果是王美人以她的十五等爵的身份供祭,就該用羊、豕二牲的少牢。

  王美人問這話,其實是在問齊略,這次供祭祈福,她該用少牢以自己的身份去,還是用太牢代替天子去。

  齊略想了想,道:「你還是用太牢,替朕和梓童去吧!不過這並非國典,不宜大張旗鼓,你留心些,別多出無謂的是非來。」

  王美人端容斂衽回答:「妾理會得。」

  旁邊的越姬自不甘於落於人後,但她懷有身孕,卻不能出行祭祀,只得另闢他途,道:「大家,我聽說救治人命最能積福,不如您大赦天下……」

  「胡說!」齊略本來一直對兩位美人溫言軟語,但聽到越姬這句話卻突然斷喝一聲,怒道:「是誰在你面前挑唆的?」

  越姬被齊略突來的怒氣驚了一下,愕道:「挑唆我什麼?」

  我在兩位美人一進來的時候,便悄悄地退在殿柱的陰影裡,不敢打擾人家夫妻敘話,突聞越姬提出大赦天下,還傻愣愣的不明所以,不禁心裡暗嘆這美女委實缺少政治頭腦。

  不過,也虧得她缺少政治頭腦,連齊略笑聲是歡喜還是憤怒都不清楚,才能幫我解了一時之困,我對這個單純而靈秀的少女還是很有好感的。

  齊略顯然也明白寵姬的缺點,並不苛責,怒氣雖然比方纔還盛,但卻不是針對越姬,冷哼一聲:「刑獄乃是國典根本,豈容輕侮?這些蟊賊鼠輩,竟敢將爪子探進兩宮來,妄以后妃之言亂政,實實可恨!」

  承漢朝不禁后妃上疏言政,但卻忌諱內宮與外臣勾結,齊略這話儼然有斥責越姬的意思,將她嚇得面色大變,急急伏地請罪:「大家,妾並未與宮外勾結,也不明瞭大赦可以積福的話到底出自何人之口,只是隱覺有此一說,便妄言了。」

  齊略揮了揮手,嘆道:「你素不解世事,被人騙了原也怪不得你。」

  越姬想了想,氣得在地板上拍了一巴掌,怒道:「這些臭賊,我們這裡心急太后病情,他們還敢攪風攪雨,大赦天下……大家,您沒答應妾之請的,是吧?」

  她雖然缺乏政治智慧,但卻不是傻瓜。念頭一轉,突然想起大赦天下的話是自己提出的,如果不說清楚。萬一日後有什麼危急情況,齊略果然大赦天下祈福,免不得讓自己平白背了個讒言惑君的罪名。

  她的反應直接單純,連王美人也不禁一笑,挽住她的手臂安慰道:「越姬妹妹,你放心吧!天子無私情,大家是一代明君,不會做讓你為難的事的。」

  「你錯了,天子有私情!」齊略聽到王美人的話,輕哧一聲,冷笑:「若無私情,何能為人?不能為人者,何能為君?」

  天子無私情是我常聽到的話,但身為天子的人自承為君者必先有私情,不禁讓我為之側目。

  「朕不能大赦天下為母乞福,不是因為沒有私情,而是……」他抬起頭來,不讓兩位美人看到他的臉,不過我處的位置卻能清楚的看到那年輕的面容上突然浮出的一抹倦色。

  但那抹倦色一掠即過,取而代之的卻是一股剛毅強韌,他一字一頓的說:「朕是天子,職在維護綱紀律法,戎守江山社稷,怎能自毀綱紀,踐踏律法,放了作姦犯科的兇徒來成全自己的私情?」

  我聽到這話,大吃一驚,心頭震動,竟忍不住抽了一口氣:這個年輕的天子,正值氣盛,竟有約束自己依照綱紀律法行事的心態,怎能不令人欽佩?

  天子一向都是凌駕於律法之上的,也沒有人給他定一個「為君之道」。

  若這天下有為君者必要遵守的「職業道德」,那麼,維護綱紀律法的威嚴,戎守江山社稷的安全,一定是最重要的兩條。

  我剛才說到職業道德,還怕他不能理解,可他現在的言行,何嘗不是在遵守「職業道德」?

  這樣的言論,令我有耳目一新,頓生欣賞敬佩之感。

  齊略說話的時候,兩位美人都不作聲,卻令我吸了口氣的聲音格外的突出,引得她們詫然轉頭,我只得出來行禮拜見皇妃。

  齊略顯然也才想到我,軒眉問道:「雲遲,你怪模怪樣是何緣故?」

  「臣深感陛下厚德,喜不自勝。」我一直都是自稱自名,沒脫奴籍之前不願在上位者面前稱自稱奴婢,脫了奴籍以後,也不願意在天家面前稱臣。但到這時,察言觀行,卻覺得齊略有這樣的資質,做他治下的臣民,似乎也不壞,因此便自稱了一句「臣」。

  讚揚齊略這一句,卻不是我有意拍他的馬屁,而是真覺得此人或能成為一代傑出領袖:「陛下,您能將私情與國事分理,不因情生弊,這是天下臣民的福分。這樣的福分,臣希望能在有生之年都不會失去。」

  齊略目光一閃,問道:「你也不讚成大赦天下?」

  那是當然,大赦天下,關在牢裡的罪犯一下子全跑了出去,那還不弄得治安大壞?就算監獄裡真有冤枉的,但為了少數的冤枉者,而放了大多數罪犯,那也是不符合現實利益的事。

  不過這些話,我卻不能說,只能謹守著本分回答:「陛下,臣未進宮之前,故鄉曾有賊寇知道大赦將至,便趁機劫掠鄉鄰的事,自然不讚成隨意大赦。」

  齊略輕嗯了一聲,若有所思,突一眼向我望來,眼裡異彩一現,竟隱有笑意:「好,朕明白了!」

  他明白了什麼?我一怔抬頭,碰上他似乎洞悉了一切的目光,便清楚他原來是明白我剛才詫異的原因。

  那原因不是他一時之間能不因私廢公,而他能夠記得他的「職」責所在,那也算是他在心裡守護了自己的「職業道德」。這與我不肯違背自己訂立的準則用活人做實驗,雖然道路不同,但在堅守自己的職業信念的心志上卻算是相同的。

  一念轉折,我對上他的目光,便覺得其中隱約有種奇妙的默契在內,不禁微微一笑,俯身道:「如此,萬望陛下成全。」

  齊略哈哈笑了兩聲,旋即斂容問道:「如果不以死囚修習技藝,你能治母后的病嗎?」

  我仔細一想,一咬牙,道:「陛下,娘娘的病,以太醫署大夫的技藝,穩定三個月,不使病情惡化是能做到的事。給臣三個月時間,在宮外尋到與娘娘病情相仿的人磨礪醫術,當不是難事。」

  齊略沉吟片刻,道:「長安城哪來那麼多病症與母后相仿的人,讓你磨礪醫術?你……」

  他的話聲頓了頓,突然轉身吩咐陳全:「擬詔:三宮詔獄、廷尉刑獄、三輔北寺獄女死囚,有自願以身助太醫署祗侯雲修習醫技者,視為大功。若在試刀後能得不死,均免其死罪。」

  我登時目瞪口呆,齊略卻已在陳全書好的帛書上蓋上了天子印璽,將那詔書遞了過來:「你去領對烏木牌,從今日起可以自由出入禁中。此詔用或不用,全由你定。只是,你若到時誤了太后之病,朕須饒不得你!」

  他話裡的警告之意再明白不過了,我暗暗苦笑,卻也只能接詔而退。這詔書接著只要我不用,便不生效,卻不必為了這個再給自己找麻煩。

  王美人在我退出的時候低聲說了句什麼,齊略不答,我走出殿門的時候卻突然聽到他說:「阿楚,明日的祭祀,還是免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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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治病

  肩頭被壓了這麼副重擔,我本來以為自己免不得惶然不可終日,誰想回到太醫署洗漱了一下,居然連夢都沒做一個,就睡到了天亮。梳洗完畢,收拾了醫藥箱,正準備往詔獄探望一下老師就出宮尋找病人,突然聽到前院的太醫署正堂傳來一陣喧譁。

  署中的值守大夫去了永壽殿給太后侍病,正堂那邊在吵什麼?我正疑惑,便聽到一聲大吼:「好,你們不去救人是吧?不去我就把太醫署拆了!」

  一聲吼畢,就聽到「嘩啦」一陣響,聽起來,像是太醫署正堂裡放著的三腳紅陶熏香爐被人推倒了。接著便是赤術尖細的哭叫:「你這賊廝,快賠我香爐!」

  我心中微怒,快步走到正堂前,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太醫署的正堂此時已經亂做了一團,正堂中央放著的尺高三腳紅陶熏香爐粉碎,裡面盛著的天木沉香灑了一地,赤術和白芍正摟腰咬手的纏著一名壯漢。

  黃精正在那裡急急忙忙地捧著地上散落的天木沉香,見我出來,頓時大叫訴苦道:「雲姑姑,這人蠻不講理!我們跟他說了好多次,署裡的大夫都沒空,不能出診,可他不聽,鬧了半天,把熏香爐給砸了!嗚嗚嗚……這香爐被毀,大夫回來定要打死我們!」

  我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冷聲道:「老師即使回來,要罰也不會罰你們,只罰那打碎了東西的混帳!」

  那被赤術纏住的壯漢紫膛臉,長相兇惡,此時斥罵不休,更顯得滿臉橫肉。他正奮力想甩脫赤術白芍的糾纏,嘴裡大聲恐嚇:「吵什麼吵,再吵老子把你們全宰了!」

  我心中大怒,喝道:「混帳,你欺我太醫署婦孺軟弱不成?」

  那壯漢正怒目圓睜,威嚇三童,聽到我的喝斥,頓時啞口無言。我見他拎著赤術不放,便踏前兩步,一手去接赤術,另一手則在他腰眼要害處重重一擊。我兼通中西醫,雖然不敢自認是大國手,認準人身要害穴道,一擊即中的本事卻有。

  那壯漢雖然威猛,但猝不及防的情況下吃我這一擊卻也由不得他不麻軟倒地。

  黃精喜叫一聲:「雲姑姑,你好厲害!」

  白芍一見機會來了,更不待招呼,和黃精二人拿藥杵的拿藥杵,揀門閂的揀門閂,趁那壯漢還未起身之時一擁而上,乒鈴乓啷一頓猛捶。

  可憐那壯漢空長了塊頭,在這黃口孺子手下卻全無使用之地。估計他也想到自己理虧,又有求於人,不敢再莽撞反抗,只抱頭大叫:「別打了,別打了,我認錯,認錯了!」

  兩小聽他認錯,也見好即收,我這才堂中坐了下來,問道:「你來這署裡大鬧,到底有什麼事?」

  「我來請大夫替我們屯長張典大哥治傷。」那壯漢看了我一眼,見黃精等人都圍在我身邊,便陪笑道:「姑姑,方才是我無禮,還請你向太醫署大夫通報一聲,請他跟我走一趟吧!」

  「太后娘娘病重,將太醫署的大夫全都提進宮去了。」我仔細一看,認出他身上的衣服是宮掖門守衛之服:「期門軍有良醫所,專替軍士治傷看病,你怎麼到太醫署來鬧?」

  那壯漢兩道向上揚的掃帚眉一下子焉垂了下來,寬闊的大嘴咧了咧,似乎想哭:「張大哥傷重得很,良醫所的飯袋們都說只有太醫署的大夫,才能救活他。」

  我正是準備出宮行醫,便撞上這麼通事,不理會似乎過意不去:「好,我……」

  黃精一聽我說好,立即攔住我,大不樂意的說:「姑姑,你要去給這莽夫看病啊?這人既惡又凶,打碎了咱們的熏香爐還沒賠呢!」

  我還沒說話,那壯漢已經一迭聲的說:「我賠我賠我賠……」

  他一面搜袖刮懷,把所有錢幣和值錢的東西都掏出來堆在一張醫案前,一面說:「姑姑,您貴人多事,還是煩您替我請位大夫出來吧,在下定當重謝。」

  想來他見我是女子,雖然感謝我的好意,但對我的醫術卻沒什麼信心。旁邊的黃精嗤笑一聲,一個鬼臉羞他:「沒眼力的,雲姑姑就是醫署大夫的親傳子弟,連范大夫有說她他是青出於藍,你居然敢嫌?還請大夫治你那屯長的傷呢!我看你要先治治自己的眼。」

  那壯漢聞言,用既期待又不放心的眼光看了我一眼,訥訥的問:「這位姑姑,你真能治我大哥的傷?」

  「沒看到人,我不能斷言能否治好。」我見那壯漢一臉疑慮,便問:「我去,你不願意?」

  那壯漢正自躊躇,在一旁數他賠的錢的白芍突然叫道:「雲姑姑,這傢伙賠的錢也就夠買咱們那熏香爐的爐蓋,您別去給他們看病。」

  我聞言皺眉,對那壯漢道:「把你的名字和所在部曲報出來,有了錢就把熏香爐賠給太醫署,別累得這些孩子為了你挨罵。我去替你看看你那屯長的傷。」

  「我叫鐵三郎,宮掖門期門軍司馬王協座下,等我手頭有錢,立即把這香爐錢還過來。」

  黃精收著地上灑落的天木沉香,呸道:「還是雲姑姑心善,不然這爐天木沉香也叫你賠,非把你扒了皮不可!喂,我看你有把子力氣,要是沒錢賠,過太醫署來做半年苦力也行。」

  鐵三郎聽我問起他那大哥的傷病,忙仔細回答。我聽他描述的症狀,知道是中了毒箭後傷口不癒合,引起傷口發炎,便吩咐黃精將我新製成的幾種藥拿了幾份出來,重新收拾醫箱。

  鐵三郎連忙伸手,替我把醫箱背起,陪笑道:「姑姑,這箱子重,我來替您背吧。勞您大駕,若能治好張大哥的病,我們兄弟定當重謝。」

  那藥箱的確蠻重,有人替我背我也不矯情,只吩咐他注意輕拿輕放便罷:「重謝倒不必,你只要記得付診金,別恃強凌弱就好。」

  鐵三郎的屯長張典家就在長樂宮東面的霸城門外,走快些兩刻便到。那是土夯牆的院子,石基泥牆的三開間杉皮頂矮屋。

  屋裡的人聽到院門的開合聲,便有一人笑道:「大哥,這定是三郎買酒回來了。」

  我一愕,心裡警惕之心頓起,停下腳步問道:「怎麼回事?」

  鐵三郎見我不動,便想來拉我,我冷然道:「鐵三郎,我是主治太后之病的醫官,若是因為你心懷歹意而使太后有個意外,只怕你會五族不安。」

  「雲姑姑,你誤會了,我絕無惡意。」鐵三郎大驚,忙道:「只是我這哥哥,自被人說他的傷無治以後,就不肯再看病了。今日他本是叫我賣了家什,給他買幾罈好酒的,是我擅自跑去了太醫署請人……」

  九尺高的大漢,說到這裡竟眼眶有些泛紅。我聽他說病人自己已經放棄了求生之意,不禁微驚,對這憨漢頗有憐憫之意。

  屋裡人顯然聽清到了我和鐵三郎的話,便有人開門問道:「三郎,你又請了什麼醫生?」

  房門一開,一股既腥又臭的腐肉氣味便衝進我的鼻子裡,這麼冷的天,腐肉的氣味還這麼濃烈,病人的傷只怕比鐵三郎剛才描述的要嚴重許多。

  我無暇再與鐵三郎爭執,錯開那開門人的身軀,一步踏進屋內,向氣源處望去。

  天陰,雖是白天,屋內也點著一盞油燈,燈油不足,火焰小得好似隨時都會熄滅似的,沒有多少光亮。我看不清那人的長相,只能看到那人倚在一張矮幾前,手腳攤開的踞在薄席上,態勢隨意——或者是他已經沒有了力氣去維持坐姿,只能這樣攤著?

  屋裡除去開門者以外,坐在那人左右兩側的還有四個人,看服飾也是宮掖期門軍的人。

  我的形象大約太出乎他們的意料了,以致於他們根本就沒想到我就是醫生,其中一個矮小的漢子愣了愣,竟然笑道:「三郎,你這事辦得周到,不光請了醫生,還請來了位姑娘。大哥,你有福嘍,這姑娘看起來不錯,就不知功夫……」

  「住嘴!」鐵三郎顯然沒想到那漢子會說出這麼句話來,氣得竄上來就給了他一拳。

  「我那藥箱裡有很多珍貴易碎的東西,不能碰撞,你給我住手。」

  我喝了一聲,有鐵三郎護著,也懶得跟這些人計較,逕自走到病人面前,道:「鐵三郎請我來替你治傷。」

  那人雙頰深陷,鬍子雜亂,只那雙眼睛還閃動著些微光芒,不至於像個死人。

  「我這傷許多醫生看過,都說治不好,不用麻煩姑娘了。再說,我們也付不起禱祝錢。」

  他沒把我看成女伎,卻將我當成了鐵三郎情急亂投醫請來的巫祝,我聽了這話,真是啼笑皆非。

  「我是醫生,你的傷是否能治,我診斷之後自有定論。」

  我已經看出他雖然還強撐著自己「坐」,實際上卻已經虛弱無比,當下不等他動手,便自己揭開了他半掩的衣襟。

  我本來以他身上的傷不過一兩處,卻不料揭開衣襟,裡面整個胸膛都被粗黑的葛布纏著,粘膩的黃色膿水將整塊葛布都浸濕了。揭開裹傷的葛布,他胸膛上,竟是佈滿了大大小小十一處傷口,但卻沒有一處癒合的,全都是傷口周圍紅腫,傷口的切口處膿水直流,糜爛不堪。有幾處爛得深的,已經露出了裡面的骨骼,那骨骼也不是黃白色的,而是被毒素侵蝕了的灰黃,一眼看過去,猙獰可怖。

  「鐵三郎,拿我藥箱來。」我目光一轉,示意圍在旁邊的幾個人,將他抬到榻上去。

  剛才那挨鐵三郎揍的矮漢似乎是見我有些門道的樣子,大為驚異,趕緊上前問道:「這位姑娘,你有辦法救張大哥?」
  「或可一試。」剛好我新製成的幾種藥,才過了老鼠試用那關,正需要臨床驗證效果:「將隔壁的屋子打掃乾淨,去買一丈白絹,十支蜜炬,買套新席被給他重新設間潔淨的病房,別隨意讓人進進出出。」

  我這話一說完,眾人的面前都有些尷尬,一齊向鐵三郎看去。

  鐵三郎手足無措的呆站著:「剛才我砸了太醫署的東西,把錢都賠了,你們……還有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

  這些連不輪值的時候也只穿著期門衛的鐵甲衣的人,一看就是窮光蛋,怕是連骨頭敲開,都擠不出什麼油水來。
  這時候,已被移到榻上的那人卻突然開口:「各位兄弟,你們這些天為張典負債纍纍,操的心已經夠多了。張典這傷,已然無望,再勞煩諸位兄弟也不過是叫張典心裡多生愧疚,反而不美,這便罷了吧!」

  若這病人自己沒有求生意志,又怎麼有醫生施展手段的餘地?我微微皺眉,站在榻前俯視著張典,問道:「張典,你知道天下最難救的病是什麼?最好治的傷又是什麼嗎?」

  張典一愕,答不出話來,我自己給出了答案:「天下最難救的病,是心病;天下最好治的傷,是不想死,且有勇氣求生的人的外傷。」

  期門軍是宮禁七軍裡地位最低的,裡面的人多是些貧門子弟,韌性要強於羽林郎那般的世家子弟,張典聽到我的話,臉上的神色微動。

  我輕扯嘴角,繼道:「若是自己都不想活了,我縱能治你的傷,你也活不了。這便是醫家常言,醫者醫人,治得了病,救不了命。」

  「你果然能治我的傷?」張典脫口而出的,依然是懷疑。

  我也不惱,淡然一笑,回答:「一半機率,除去你的意志以外,端看你運氣如何。」

  張典一時無言,我等了會兒,見幾名期門衛也面面相覷,便一揚眉,道:「我言盡於此,全看你自己抉擇,是求生?或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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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訪人

  「我求生!」張典過了會兒才回答,然後轉頭對圍在他榻側的鐵三郎等人微笑:「兄弟們,張典又要累你們啦。」

  幾名漢子卻哄的一聲笑了起來,七嘴八舌的說著些「張大哥,我們之間還需要說這樣的廢話?」「放心吧,以後我會討回來的。」之類的話。

  我聽著他們雜亂無章的話,微微一笑,挽高衣袖,將臂上一對錯彩鏤金釧取了下來,放在鐵三郎身邊,道:「拿去吧,我給你一刻時間,務必將我要的東西全部備齊。」

  鐵三郎怔了怔,對我一拱手,也不廢話,拿了臂釧便走。

  我看到張典和五名軍漢都面色複雜的看著我,知道他們戒心極重,便道:「我並非市恩,你們也別我平白借給你們東西,質那臂釧你們要依照質券之例付我息錢。另外,這兩個月我要在長安九市行醫,此地人流複雜,我一人行走不便,你們替我找個靠得住又熟悉情況的人給我護衛領路。」

  我的條件提得苛刻,張典等人的神色卻反而輕鬆了,幾名漢子齊齊答應:「行。」

  我點點頭,再看他們一眼,問:「我需要一個手腳利落的人給我遞刀抹汗。其餘的人都出去,替我燒兩鍋滾水。」
  眾人頓時愕然,雖然依然留下了一人給我當助手,但他們顯然都不明白這「遞刀抹汗」怎麼也要有專人來做。我打開醫藥箱,拿出一隻拳頭大的小香鼎,焚好香放到張典頭邊。

  我用的香料是老師配製的秘香,以龍腦、杜若、天木等數十種藥物混制,功能鎮痛定神,有一定的麻醉效果。張典身體虛弱,那香他只吸了幾口,便睡著了。

  但他現在的麻醉程度,還不足以清理這麼多創口。我收了香鼎,又拿起了銀針,在他肩頸處的穴道紮下。

  用針灸法刺激穴道,能使人的大腦分泌一種類似於海洛因的自我麻醉激素,配合熏香,就能達到深度麻醉,不會出現手術途中病人突然驚醒,被疼得休克而致死的醫療事故。

  等我把麻醉工作做好,鐵三郎也回來了,依照我的吩咐給張典重開了病房,將十根蜜炬點好,提了滾水進屋,把白絹撕成適用的小塊。

  室內的燭光雖然不足以支持高精度的手術,但僅是去割除腐肉清洗傷口這樣的外科手術問題卻不大。

  我開始還因為久不動手術而手法生疏,處理了兩個傷口以後就找回了熟悉的感覺。蜜炬燒完的時候,終於縫好他左腿的最後一個傷口,灑上藥包紮完畢。

  「灶下還燒著火,有滾水吧?」我走出室外,得到肯定的回答後,便將用過的刀剪針鉗等物略沖了一遍,放進開水裡消毒。

  除了鐵三郎,其餘人大約對我懷有幾分疑懼之心,竟不敢出聲擾我做事。直到我將收好醫械,放下了衣袖,才有人問道:「姑娘,張大哥沒事了嗎?」

  「難說。」我檢點藥箱,算計著給張典用藥的時間。張典除去中毒以外,還有敗血症,我給他用的藥又是頭一次用在人身上,不好計算半衰期,若有些微差錯,他那條小命可就懸了。

  我沉吟片刻,只能因陋就簡,開了幾張藥方,讓鐵三郎去抓藥。

  「咦,大哥,你醒了?」

  室內的一聲驚呼引得圍著我詢問病情的四人都一哄而起,我看他們又想進剛佈置的病房,急忙喝道:「站住!」

  「什麼事?」

  「你們要去看他也可以,不過得把身手收拾乾淨了再去。」我皺眉看著這些軍漢塞滿污垢的指甲,冷然道:「你們那大哥傷口爛得那麼厲害,包紮傷口用的布不乾淨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你們完全不會照顧病人。」

  像他們那樣衣衫不潔,指甲藏垢的人整天不拘小節的跟病人廝混在一起,弄得病房腌臢晦氣,這樣的衛生條件,張典的傷口不爛才叫奇怪。

  四人愣了一下,答應著一窩蜂似的擠著洗手。

  我走進屋裡,實在不耐煩屋裡那聚積不散的腥氣,索性將小香鼎取出,換過一種熏香焚上,然後再替已經醒了但痛得說不出話來的張典診脈。

  脈像雖然沉滯,但心脈卻穩,足見此人意志堅強。這樣的人只要用藥得當,仔細將養,活下來的機率還是很高的。可他身邊這些人,都缺乏專業的護理知識,實在不堪重託。

  我沉吟片刻,環視梳洗了一番再進屋來探病的六名大漢一眼,問道:「你們這附近有沒有慣於伺候月子的婦人?」

  六人頓時目瞪口呆,好一會兒,那最莽撞的矮小漢子才吃驚的指指張典:「姑……你不會……是找人來服侍大哥做……月子吧?」

  我只是考慮到給人家伺候做月子的婦人多半都好潔,也具備一定的基礎護理知識,哪曾想這漢子竟直得一根筋通到底,說出來的話叫人忍俊不禁。

  「你們都不會伺候病人,還是請個能幹的婦人來照顧病人周全些。」我將消炎、解毒的藥放在張典榻側,說明了用法,便收拾東西告辭退出。我畢竟還是禁中的人,與這些莽漢實在不宜多接觸,以免生是非。

  鐵三郎忙趕上來送我回宮,嘴裡連連道謝,我見他大冬天的居然忙得一頭一臉的汗,不禁嘆道:「張典有你這般盡心的兄弟,卻是好福氣。」

  鐵三郎嘿嘿一笑,道:「我這條命是大哥救的,幫他是應該的。」

  我知這人性情魯莽,委實有點憨得發傻,略一點頭,見已近宮禁,便讓鐵三郎留步。鐵三郎依言而行,問道:「姑姑,我回去就去找給你帶路的人,你什麼時候要用?讓他在哪裡接你?」

  「我明日辰時出宮,你讓他就在此處等我。」

  我先去探了詔獄裡的老師,見他安然無恙,這才回到太醫署,躲進御藥房裡製藥。

  現在太醫署上下都知道我將主持給太后剖腹取瘤,任我領著幾名藥童,在御藥房裡搬弄調擺,就是我浪費了藥材也無人多言。

  次日一早,我問明向休沒有醫務,便要他陪我出宮。

  宮門外昨日與鐵三郎約好的地方果然已經有人先在那裡等著,那人支著枴杖,穿著粗葛布衣,左頰和下頷都有一道十分可怖的傷疤,看疤痕受的傷著實不清。可那人臉上的傷疤如此可怕,笑容卻十分溫暖燦爛,遠遠地瞧見我和向休,他便一點一頓地迎了上來問:「可是太醫署雲姑姑?在下嚴極,受鐵三郎之托,在此恭候姑姑。」

  「正是雲遲,勞大哥久候了。」這人從未見過我,卻能從出宮的人中一眼將我認出來,其眼光當個偵探綽綽有餘。我有些詫異他眼光的犀利,連忙斂衽行禮謝他的等候。

  「不敢,姑姑請隨我來。」嚴極瘸了條腿,但走路卻不慢,顯然身手十分敏捷。向休打量他幾眼,突問:「嚴郎可是昔日宮掖期門軍的曲長?」

  嚴極有些詫異,看了向休一眼,笑道:「在下斷腿離職已有三年,不想宮裡竟還有醫官記得。」

  向休笑道:「嚴郎昔日乃是宮掖期門軍佼佼者,上林苑春秋狩獵宮禁七軍無有敵手,有幸能睹風範者,誰能忘記?」

  我不料這人昔日竟如此風光了得,不禁大嘆自己運氣好,無意間要有個人領路,竟都讓鐵三郎替我請到了這等人物。想他當年既曾有那等鋒芒,突然瘸腿毀容退出期門軍,必如高地失足,重心全毀,難為他現在竟能有這般開朗的心態。

  這人,我雖未見他盛極的風光,但他這份心志卻真有幾分可敬。

  說話間三人已經隨著嚴極走到街邊,角落處停著輛無蓋的小驢車,

  「雲姑姑,向先生請上車。」嚴極先一步登上驢車,面上略帶歉意地說:「這車簡陋,雲姑姑多擔待則個。」

  「哪裡,能有車代步,已是我不敢想的福分。」我也不客氣,和向休一起上了車。

  向休上得車來,問道:「阿遲,你今天想去哪裡?」

  「長安城各醫館、藥鋪、義莊。向先生在行內身份高,交遊廣闊,應該能夠帶雲遲認認路的吧?」

  向休點頭,有些無奈,又有些埋怨:「阿遲,你手裡明明有陛下的詔書,自去提死囚來用。非要找病人來磨礪醫技,平白累著自己,真是何苦來哉。」

  我感他好意,但聽到他把說了句「提死囚來用」,卻有些不是滋味,輕咳一聲:「向先生,我不喜歡聽人以『用』字來說人,彆扭得很。」

  「別人都這麼說,也沒見什麼不對,不是這個字彆扭,你這性子彆扭。」向休說了我兩句,一面提醒嚴極:「嚴郎,請岔左道,往明光宮那廂走。我們先去拜訪神農醫館,然後再轉往西行,過九市。」

  長安城的主要街道有八條,相互交叉。道路寬約四十五米,路面以水溝間隔分成三股,中間的御道專供皇帝通行,兩側的邊道供官吏和平民行走。路旁還栽植了槐、榆、松、柏等各種樹木,雖是冬天,但松柏都是凌冬傲霜,依舊青青鬱鬱,亭亭張如華蓋,望之令人心喜。

  向休領著我走了一天,將長安城各醫館、藥鋪、義莊都訪了一遍,說明情況,請他們務必關照。

  這些人知道是長樂宮辦事,都滿口應承,認了我和嚴極的車,極力配合。如此行醫積累經驗,雖然進度緩慢,比不得拿活人做醫學實驗方便,但我也慢慢的找回了感覺,逐一改進藥物,請將少府按要求幫我打造器具。

  時入仲冬,這日下午我回到太醫署,正準備進御藥房製藥,突被老師叫住了。

  「老師,您有什麼事?」

  老師自從詔獄回來,日常便有些精神不濟的樣子,很少出來,突然叫我,自然有事。

  「太后娘娘染了風寒。」老師看了我一眼,問道:「阿遲,你修習醫技一個多月了,現在有沒有把握替娘娘摘除惡癰?」

  「還不行。」我暗暗嘆氣,這一個月來,我除了狠狠地重溫了十幾次解剖學外,平均每三天就能找到需要做腹部開刀的女病人,這「運氣」不能說不好,但限於目前的醫療器械和藥品,我的手術成功率還是只有四成左右。

  再給我兩個月時間吧!到時我的技術會更成熟,配上少府造我的要求打製的醫具和我製成的藥物,估計給太后做手術時,風險就不會太大了。

  「阿遲,我希望你能再快一點,娘娘受那惡癰拖累,身體虛弱,易染風寒。若不盡快,只怕會等不及癰病發作,便會被別的病害了。」

  老師說得也有道理,我略一沉吟,便打了個主意:「老師,太后的風寒,是由您治的吧?能不能將這醫案移給我,明天讓我去給太后請脈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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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定案

  太后倚在四隻繡丹鳳穿雲紋的實心錦靠背裡,身上蓋著錦被,眼睛閉著,鼻息很重,顯然鼻塞。

  我輕輕地走到太后榻前跪下,行了一禮,就勢坐好,壓著嗓子道:「娘娘,臣雲遲請脈。」

  太后睜開眼睛,問道:「聽說你是范大夫的親傳弟子?」

  「是。」

  我應了一聲,見太后將手從被下抽出,便伸手托住,搭上她的腕脈,凝神診脈。

  太后閒散的倚著身子,突爾道:「那日你敢在我和大家說話時插嘴阻攔,我就覺得你膽識不錯。」

  我怔了怔,才想起太后說的是那日我勸太后讓天子陪侍一事,連忙低頭:「欲穩病情,先安人心。臣也是源於醫理斗膽妄言,惶恐得很。」

  太后微微點頭,道:「不錯,做母親的病了,有兒子孝順守著,那是比吃什麼藥都好。難得你小小年紀,竟知道以人情入醫理,好得很。」

  「此乃家師日常教誨,臣只是遵教而行,不敢妄言居功。」我淺淺一笑,問道:「娘娘,您身上的風寒之症不重,不過臣以為您目前的身體實在不宜再被這些小病纏著,平白虧空精力,所以想以炙艾之法為您治病,未知您意下如何?」

  太后卻沒回答我的問題,反而問我:「雲遲,聽說你在太醫署跟眾太醫給我定下的判案是引刀剖腹,取出惡癰,是嗎?」

  我心下一個咯登,忍不住抬頭,問道:「娘娘,您反對這個判案?」

  太后輕輕一笑,緩緩地道:「朕出身武將世家,見多了刀傷箭創,這剖腹治病之法雖說乍聽哧人,朕卻無所懼。」

  這位太后是當世奇女,曾經兩度執戟操戈,戎守宮禁,身份非同尋常,早在先帝時期,還當皇后的時候,就已被允許與皇帝同朝稱制。那皇帝自稱專用的「朕」字,她也能用,不過據聞她只在心有所思的時候,才會用這個字眼。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她稱制,想到宮裡的傳言,不禁有些屏氣斂息。

  「朕並不反對這個奇詭的判案,只擔心它能否成功。」她說著話,原本散漫的眼神漸漸的凝聚起來,變成眼眸深處的一點明光,那光芒不亮,但卻散發著一種凌銳的鋒芒。她的聲音很低,卻直直的刺進我的耳裡,震得我心動。

  「朕現在還不能死。」

  我瞭然——太后這句「不能死」的意思,與老師當日在獄中請我一定要救治太后的原因,是大致相同的。

  齊略雖然的確有成為君王的資質,但他現在,還不足以震懾各有異志的諸侯王。

  可縱使太后威勢再盛,我也不能信口應承,亂開空頭支票。

  我想了想,並沒有打算現在就安撫太后的擔憂,而是問:「娘娘,開刀之議暫且不論,只是眼下這風寒,您能容許臣以炙艾法替您驅除?」

  太后點頭應允,兩名醫婆上來替太后將身上的衣裳除去,我點好艾香,認準了穴道便點了下去。

  治風寒有多種方法,中醫的針灸、湯藥、撥罐等等都行,甚至於我前些日子新萃成的草藥式阿司匹林,用在從未使用過那種高濃度藥物的人來說,只需一劑就能藥到病除。這諸多治療方案裡,只有這炙艾最是令病人痛苦。

  我一定要採用炙艾法來替太后治這病,意在查探太后的忍耐能力和心理素質,以便制定最合適的醫療方案。但看燒著的艾香點到太后各處穴道之後,太后雖然額頭上已經密密的出了一層汗珠,卻連哼也未哼一聲,心裡也不禁暗暗讚嘆。

  這樣的硬氣,別說我這些天在外治病所遇的普通女子沒有,就連我這個月經常接觸的宮掖期門軍的軍士都難得。

  炙艾即畢,便有阿監絞了巾櫛替太后抹去臉上的汗珠,整理衣裳。

  我收了艾香,觀察著太后的氣色,心裡的憂慮突然輕了些,於是安撫太后剛才的憂慮:「娘娘,臣現在有信心替您治好病了。」

  太后那與齊略十分相似的眉毛輕輕一動,側目看我:「何故?」

  「臣未見過似娘娘這般強韌的女子,也未見過似娘娘這般求生之慾如此強盛的病人。您有這樣的心性,便勝過了無數靈丹妙藥。」

  若是這樣精神強韌,求生欲旺盛的女子,都扛不過手術,這天下也就沒有所謂的醫林奇蹟了。

  我開始著手準備太后的手術方案,選了四名服務皇室多年的醫婆當助手,每天都帶她們出宮隨我治病,讓她們熟悉開刀的步驟——開始的時候,我帶著四名醫婆去義莊解剖屍體,講述真正動手術時我需要她們做的事,然後才帶她們給病人做手術。開始她們見我執刀解剖屍體,從皮膚、肉、血管、臟器等詳細的講解,個個都嚇得面無人色,嘔吐不止,幾乎將我視為妖邪。

  但醫婆雖然知識淺薄,畢竟還算有些醫學底子,也是見過生死的,膽子不算太小。見除了我以外,忤作們也能很坦然的解剖屍體,心裡的疑懼之心漸去,慢慢地也能跟我配合了。

  宮廷規定,選侍天家的醫婆不能嫁人,不能有子。她們也是些寂寞的人,無所事事之餘,對知識的渴求極大。

  她們肯學,我自然肯教,不止教她們眼前能見到的,也將自己所學的病理藥理系統的解說給她們聽。而她們多年的婦科實踐講出來,也能讓我更好的融合中西醫的妙處,在實踐裡一步步的完善太后的醫療方案。

  少府已經將我要的器具造好送了過來,而我要求的病房也正在佈置中。我仔細推敲後,把手術日期定在臘八之後,冬至之前,然後請老師代我上奏太后。

  老師去了永壽殿,我獨自出了宮。嚴極在宮門外候著,見我一提一背的拿著著兩隻藥箱便覺得奇怪,迎上來替我把藥箱接住,問道:「雲姑,怎的你今天拿這麼多藥箱?要去哪兒?」

  他替我帶了兩個月的路,彼此都已經熟悉了,他稱呼我便不像最初的時候拘謹,便依著民間的叫法,喚我「雲姑」。

  我既感謝他兩個月的照顧,又敬佩他身殘志堅的品性,也無意疏遠他,他喚我便回應:「今天去你家。」

  嚴極一愕,笑道:「我孑然一身,借住在喬圖家裡,哪來的家。」

  喬圖卻是那日我給張典治病時遇到過的軍漢之一,他們這一堆的期門軍下級軍士都是霸城門一帶有名的窮人,十分不得志,境遇相同,自然而然的結成了兄弟。

  嚴極曾經是宮禁七軍的風雲人物,我以為雖然此時落魄,以前也應該攢有些家底,誰知他竟答出這樣一句話來,不禁愣了:「嚴兄……難道令尊令堂尊夫人也跟著你在喬家借住?」

  「我十七歲上便父母雙亡,倒不必讓他們跟著我這不肖子多吃苦,至於她……」嚴極頓了頓,嘆道:「她前年已經下堂求去了。」

  我心裡頓生悔意,嚴極看了我一眼,卻是一笑,道:「我落魄之時,她扶持了我三年,實在無奈才求去。說起來,她對得起我,卻是我對不起她。」

  就是現代社會的男子,如果離婚是由女方提出的,仳離以後男方多免不得便要為自己的面子,暗損女方兩句。嚴極不僅能夠大度正視妻子在患難中求去,還能坦然說是自己對不起她,由不得我心中佩服。

  只是他既然沒有家人妻子,我要做的事卻麻煩了些:「嚴兄,我今日本想替你重新將腿骨接好,可你沒有家室,重新接骨之後乏人照料,如何是好?」

  嚴極差點把驢車趕進了水溝裡,吃驚的回頭:「你能替我重新接腿?」

  「嚴兄的腿骨我仔細的研究過了,是當年斷骨沒接對,以致骨頭錯了位,不能承力,重新矯正是可以的。」我拍拍少府給我送過來的新器具,放在往日我也不敢貿然動手,但現在有這些新醫械,那卻不同:「只是委屈嚴兄又要嘗嘗骨頭碎斷的滋味了。」

  嚴極這兩個月跟著我東奔西跑,見過我的醫術,聽我說能替他矯正腿骨,立即深信不疑,欣喜若狂,哈哈大笑:「只要這條腿能重新接好,再痛我也忍得。」

  中醫接骨的技術比起西醫來絲毫不差,像太醫署跟老師同輩的一名單老大夫,他的接骨技術就神妙至極。我曾經親眼看到他替一個小腿粉碎性骨折的羽林郎將創口清理了,以浸了雞血的柳條插入骨中,將斷腿接上來。

  以西醫手術,那種骨碎都已經大量清理的斷骨,接上去以後必然會出現比原先短了一大截的情況,變成瘸子。但那羽林郎不僅沒有瘸腿,而且行走如常,負重奔跑都沒有出現絲毫異況。

  嚴極的腿如果有單老大夫來打斷重新接過,那是萬無一失。可單老大夫如今也是年近七旬,體衰氣弱的老人了,能不動就不動,以嚴極目前的地位和情況,實在是請不動老大夫出面。

  不能說老大夫沒有惻隱之心,而是做善事也講究機緣湊巧,意動得人,不可強求。

  我雖然醫術比不得老大夫神乎其技,但有少府給我造的精巧器具,將他錯位的骨頭重新分開,另行矯正接好,也不算太難。用了大半天的時間,也就成了。

  喬圖也窮,但比起鐵三郎、張典那些真正的窮鬼來又算富裕的,因為他家裡還有個十分賢良的老母親。

  嚴極在喬家借住兩年,喬母早將他視如子侄,待我把手術做好,她已經做好了飯請我上座。桌上除了大罐的黍飯、蘿蔔以外居然還有一大碗骨頭——這時候的飲食習慣,瘦肉不吃香,肥肉才是好東西,骨頭是窮人吃不起肉,逢節才買來打牙祭的佳品。

  沒有輪值的鐵三郎和重病初癒的張典聽到我在給嚴極動手術,也就一起過來探望,順便蹭飯。

  嚴極的腿被我打了石膏,用水盆架高高的懸起,無法動彈,只能躺在床上讓喬母餵骨頭湯。他一開始的興奮過了以後,這才想起一件事,歉然道:「雲姑,今天我不能送你……」

  他一句話沒說完,鐵三郎已經搶了過去:「放心好了,我會送雲姑姑回去的!」

  我看了眼鐵三郎那似乎比整架驢車都大的身軀,有些懷疑的問道:「你會駕車?」

  「會,我有什麼不會的?」鐵三郎得意洋洋,把胸膛拍得山響:「雲姑姑,你別看我長得笨,可我手巧得很。」

  他那黑熊似的身材,我只見到了蠻力,卻看不到絲毫手巧的樣子,聽他吹噓,我真是忍俊不禁:「你的手巧得起來?」

  鐵三郎見我不信,急得一瞪眼,叫道:「雲姑姑,你不信我?」

  他一面跳腳,一面四處尋求證人:「張大哥,嚴大哥,你們告訴雲姑姑,我的手有多巧。」

  張典顯是有意捉弄他,但笑不語,倒是嚴俊不忍欺負老實人:「雲姑前些天不還稱讚我那驢車不顛不簸,十分安穩嗎?那就是三郎給我造的。」

  嚴極載我的那輛車外形雖然簡陋,但坐上卻比以前接我和老師出診的牛車更穩,我即使外行看不出車裡的奧妙,也知道那車在防震方面肯定有獨到的手藝在內,卻不想它居然是鐵三郎造的。

  「想不到那車是你造的,果然是十步之內,必有芳草!」我讚嘆一聲,又有些不解:「你既有這般手藝,怎麼卻跑去做期門衛?」

  鐵三郎嘿嘿一笑,揮了揮手:「當了匠戶,跟入奴籍也差不多,我才不幹。」

  我頓時啞然,好一會兒才嘆了口氣:「商賈位卑,則財貨不通;匠戶位卑,則科技難興。這是……」

  我本想說這是國家落後的原因,但這麼些年處在宮禁裡,沒有前生跟同寢室的同學們開臥談會,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意興,一語未畢,便即收聲,轉道:「你這選擇也不錯。」

  略說了會兒話,我留足了份量的藥,便出言告辭。

  鐵三郎駕著驢車送我:「雲姑姑,天色還早得很,你這就回宮嗎?」

  老師已經替我把給太后開刀的日期報了上去,如果我運氣不好,估計今天就是我在長樂宮外行醫的最後一天了。

  想到這裡,我不禁有些煩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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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35:15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託付

  茫然間鐵三郎已經趕著驢車出了村落,遠處聯村集場的廟宮映入眼來,我心一動,道:「我去廟宮坐坐。」

  我以前臨到疑難手術,心緒不定,就喜歡到醫院附近的一個寺廟裡去聽和尚們唸經。我不是信佛,而是那種有信仰的人在梵唱時的聲音,能讓我極好的澄清心思。

  現在這裡佛教沒有傳播開,道教的起源五斗米也尚未見蹤影。除了宗祠,所有的廟都敬奉皇天后土,盤古女媧,三皇五帝等上古神靈。這些廟是除了皇家以外,唯一可以以「宮」字稱呼的建築物。

  廟宮裡的男祝不事耕種,只學些醫卜星相之類的雜學;廟宮裡的女巫也不修中饋,只學習舞技雜藝,鼓舞事神。

  鐵三郎知我要去廟宮,連忙答應,又笑:「我們這裡的皇天后土宮是附近的三十個村出工出力建起來的,裡面的女媧娘娘像還是我雕的呢。」

  「你雕的?你不止會木工,還會雕像?」

  我詫異,鐵三郎卻笑了起來:「會木工的人哪個不會雕?雕花彫像漆繪都是木工要學的基本功。」

  我一想也是,不禁暗慚自己孤陋寡聞。

  「咦,怎麼廟宮前門關了?」鐵三郎十分意外:「今日有村集,廟宮裡的巫祝都被各村邀去禱祝了。沒人的時候,廟門應該是開著方便大家進出祈福的,怎麼會關著門?」

  這裡的習慣是廟宮在很多時候充當公益角色,在巫祝離開廟宮外出時,只能關鎖他存放私物的房間,不許關閉廟門,以便來往的人祈福或者借住落腳。是一種十分樸素的公私財產分別觀念,還帶著黃老之道治世的寬容。

  鐵三郎叩動門環,院內卻沒人應聲:「雲姑姑,你等一下,我翻圍牆進去給你開門。」

  「不可!」

  本朝承西漢律法,嚴禁不經主人允許就入人家。有不經允許擅闖私宅的,既視為盜賊,主人家可以當場打死無罪。連官府夜間緝盜時,也不得擅入民宅。廟宮已經關門了,再逾牆而入可不行。

  鐵三郎躊躇一下,又回來駕車:「雲姑姑,我們走後門吧,後門例來是不關的。」

  「算了,不湊巧也就不強求。」

  鐵三郎一瞪環眼,嚷道:「什麼叫不湊巧,明明是外人佔用了廟宮又不守規矩。要是我們本地人,才不會犯這種不讓人進廟的忌。我倒要看看,那是哪裡來的蠢材,到底懂不懂在外行走的規矩!」

  他嘴時說著,趕著驢子便轉向折行,片刻功夫就到了廟宮後門。那後門果然沒關,鐵三郎將驢車放好,便陪著我往裡走。

  這廟宮雖然是由各村出工出力建成的,沒有北闕甲第那邊的廟宮鎏鑫錯彩的華奢,但這些村莊裡的能工巧匠也不少,復廊的廊柱也用漆畫畫著雲紋、瑞獸、花草、神人等等。

  畫上的漆色不多,畫的線條也十分樸拙,土黃、玄赭、暗紅、膏白、靛青等有限的幾種漆色,繪出來十分抽像的人、物。這些畫不能用栩栩如生來形容,而是漆在廊柱上,顯示著一種靜態而凝固的美。

  這種質樸的靜美,使得觀者不由自主的屏氣斂息,將腳步變得緩慢輕柔,唯恐自己的粗野喧囂,破壞了這種靜美。

  我以一種膜拜的心態欣賞著廊柱上的漆畫,直到一條復廊走完,才吐了口氣,問道:「鐵三郎,那上面有你作的畫嗎?」

  鐵三郎點點頭,聲音也放得很輕:「畫是有畫,不過只畫了幾隻底柱。我比較會雕,十七歲那年練成家傳的秦式八刀分浪法,剛好建這廟宮,村老就讓我來雕了女媧娘娘像。」

  我不懂什麼叫「秦式八刀浪法」,不過見他說起這個來的時候眉飛色舞,得意非凡,也知那必是一種很難練習的雕刻技法,頓時心動:「女媧娘娘像在哪裡?我去看看。」

  「就在皇天后土祭堂的側間裡供著。」鐵三郎領著我一路前行,不多時便進了一道小門。原來這條小門卻是女媧殿的後門,廟宮裡沒人,為防走水,香火都熄了。但常年受供,遺留在空氣裡的香火氣依然濃郁。

  掀開土黃色的幔布,人首蛇身的女媧娘娘像便露了出來。

  這像是用梓木雕的,除了五官描繪外基本上沒有漆。女媧娘娘眉長過眼,鳳目斜飛,懸鼻俊挺,嘴角含笑。她的頭髮是順著淺栗褐色的梓木紋理雕出來的,戴著頂花冠。她盤著的蛇身鱗片細緻,起伏間光影結合巧妙,直若活物。

  鐵三郎輕聲解釋:「這秦式的八刀分浪法雕刻法練成後,能夠一刀沒有斷續,不用增補的雕成八個鱗片,所以女媧娘娘像看上去很靈活。」

  我頓時對這門技法歎為觀止,覺得自己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居然敢諷笑鐵三郎這樣的雕刻大家「笨」,他要是笨,那我以後的死法肯定就是笨死的。

  我以前從沒拜過神佛,但面對這原始質樸的人類始祖像,卻忍不住動心下拜。

  一拜之後,我便在蒲蓆上坐了下來,望著女媧娘娘浮想聯翩:女媧娘娘的傳說,在我們中國是怎麼來的呢?她的原形是誰?如果真的有女媧娘娘存在,她該長成什麼樣子?她看著她的兒孫在繁衍,心裡會想什麼?

  鐵三郎卻也安靜得很,在旁邊的蒲蓆上坐著,由我發呆,不加催促。

  也不知過了多久,隔壁的皇天后土堂傳來人的腳步聲,似乎有人跪在了供奉皇天后土的壇前,開口祈福:「皇天后土在上,因母親身患重症,齊略在此禱祝:但教我母能安然無恙,穩過此難。齊略願損壽折福,以身相代……」

  原來這是來替母親祈福的,我心裡微動:這聲音似乎有些熟悉,還有,齊略……

  沒等我理清思路,身邊的鐵三郎已經嚷了起來:「八成就是這傢伙不懂規矩,把前門關了。哼,這是哪裡來的鄉客,我……」

  齊略!豈不是當今天子的名字?難怪我覺得這聲音有些熟悉!

  我心中大駭,一躍而起,抓住鐵三郎的胳膊,壓低嗓子喝道:「快走!」

  我的天,齊略不准王美人去北宮替他祭祀皇天后土,怎麼自己卻跑到這鄉野地方的小廟裡來了?

  鐵三郎本來捋袖挽衣的準備去教訓教訓外面的鄉客,被我一扯,頓時莫名其妙:「什麼?」

  「快走!」

  鐵三郎見我驚惶,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順著我的意撥腿就跑,跑了沒兩步,前面人影一閃,接著一道雪亮的刀光便兜頭劈了過來。

  鐵三郎大喝一聲,將我推開,雙臂一舉,向那刀光迎了過去。我大驚失色:這可是不要手了?

  「鐺」的一響,鐵三郎的手臂沒斷,刀光反而被他阻下來了,原來他衣袖下面還套著期門衛用的銅護臂。

  「你快走!」鐵三郎明顯不是那使刀的人的對手,那人的刀唰唰遞進,他便遮擋不住,只能後退。他倒記得叫我走,可我能走到哪裡去?再者,把他拋下就走,那也太不像話了。

  我見勢不妙,心中無奈,只得向皇天后土堂那邊大喊:「我是太醫署雲遲!」

  齊略啊齊略,我可是要給你娘動手術的醫生,你不會忘了吧?

  皇天后土堂那邊沒有聲音,我自然不敢叫破他的行藏,只能解釋自己和鐵三郎的身份:「那是宮掖期門軍司馬王協座下,劉輝部所轄鐵三郎。雲遲這兩個月都在外行醫,今日一時興起,入這廟宮祈福,不想衝撞了……公子大駕,請公子恕罪。」

  「住手。」殿堂裡的齊略終於開口,解了鐵三郎的危機。

  我剛鬆了口氣,又聽到齊略道:「雲遲,你進來。」

  鐵三郎驚魂未定,但聽到屋裡人喊我進去,卻一把抓住我,大有護衛之意。我心裡有些感激,安撫的拍拍他的肩膀,道:「我沒有危險,你別鬧事。」

  齊略披著灰狼皮裡披風,一身窄袖緊領的武士服,腰懸三尺環首刀,頭髮只用了支如意簪挽起,看上去宛然便是民間的遊俠兒。長安城中的遊俠兒極多,他這打扮並不扎眼。

  我自然不會去犯忌仔細打量天子的神色,只是規規矩矩的行了叩拜之禮,便遠遠地站著,聽候吩咐。

  齊略一時卻沒說話,好一會兒才森然道:「我給你烏木牌,可不是叫你出來會情郎的。」

  我一愕,這「會情郎」三個字在耳邊打了幾個轉,這才意識到他說的是鐵三郎,頓有哭笑不得之感:「陛……公子,鐵三郎不過是護衛雲遲行醫而已,哪裡是……宮規禁令,雲遲時刻記在心裡,不敢踰越。」

  齊略哼了一聲,在殿內踱了幾步,揮了揮手:「今天上午,我接到范大夫遞上來的奏摺,已經准了你所請。我問你,經過這麼久的磨練,你能做到萬無一失嗎?」

  我聽到齊略說他已經准了臘月上旬動手術的請求,這才瞭解齊略為何來此。

  他必是因為擔心母親的病情,心裡惶惶,所以才想替母親祈福。可他不願自己的軟弱無助落在別人眼裡,所以便微服而出,潛到這不可能有認識他的廟宮裡乞求皇天后土保護他的母親。

  我雖然知道齊略的心思,但這開刀割瘤子的事,時時都有可能有意外,那「萬無一失」幾字的承諾,誰敢輕易出口?

  「公子,主母堅忍強韌,必得皇天后土之佑。」

  齊略冷笑一聲,笑聲裡卻滿是怒氣:「廢話!誰要聽你這種陳詞濫調的廢話,我要聽的是實話。」

  實話就是,開刀割瘤這樣的大手術,換在這種條件下,實在做不到萬無一失,我暗暗苦笑,只能低眉順目的安慰他:「公子,您不必如此焦急……」

  「不急,不急,要是你母親,你會不急嗎?」齊略像一頭被撥了須的老虎,焦躁難制,竟然完全忘了克制情緒,衝著我厲聲咆哮:「我告訴你,你要是救不了我母親,我就拿你母親來抵命!」

  「雲遲父母早亡,公子此念,實難施行。」

  我兩世的母親都已早亡,他這樣的威脅,讓我有些忍俊不禁,緩聲勸道:「公子,主母身患如此重病,雖然面上不說,實際上心中定多憂懼。您若不能鎮定安穩人心,反而狂躁暴怒。那麼,您的行為不僅於事無補,反而多增主母負擔,徒增煩惱。」

  齊略頓時啞然,許久長長的吁了口氣,在堂上的蒲蓆裡坐了下來,望著堂上供著的代表皇天后土的五色土,問道:「我剛才在這裡向皇天后土祈福,你是聽到了吧?」

  我遲疑一下,微微點頭,在另一隻蒲蓆上跪坐——天子坐著,我可不敢居高臨下地跟他說話,低眉順目的奉承道:「公子一片純孝之心,天下少有。」

  齊略雖然力恃平穩,但聲音裡還是有掩飾不住的激動:「我自小得母親教誨,從來不向神靈祈求私願能償。這是我生平首次因為私情而來祭祀皇天后土,我什麼都不求,只求我母平安康健,長命百歲!」

  我看著齊略虔誠熱切,迷茫而充滿翼望上天賜福的神情,突然想起自己前生少年母病時,驚惶失措,四處尋醫問藥求神拜佛的日子,有股微酸溫熱從心底泛了起來,喃道:「我從不信神佛,僅有的一次向蒼天祈求垂憐,也是求我母親平安康健,長命百歲。」

  「你得償所願了嗎?」

  「沒有。」

  母親肺癌晚期,發現時已經擴散,我仰高頭,湧到眼眶的熱流逼了回去:「因為母親病亡,我才學醫……」

  「原來如此……」齊略低喃一聲,突然轉身,定定地看著我:「雲遲,你是因為自己失去了母親才學醫的,那你一定不希望別人也失去母親,對嗎?」

  「是的。」

  齊略眼裡明光流轉,卻不是君王的霸道鋒芒,而是一個害怕失去母親的兒子,在面對醫生的期翼:「那麼,雲遲,我將我母親的性命託付於你!」

  我駭然睜大眼睛,齊略的目光直直的投入我的眸裡。

  「別讓我受當年你受過的痛苦,雲遲……」他的聲音低沉,甚至於帶著些微軟弱,那一聲輕喚裡帶著的複雜情緒,將我心底深藏的一根心弦撥動:「請您治好我的母親,當我向你討回我的託付時,將她完完整整地還給我。」

  他鄭重的將他母親的性命託付於我,不是以天子的身份命令我效力,而是用他的信任驅使我盡心。

  他是天下最少約束的人,尤能如此自我約束,不因私廢公,恪盡天子之責;他跪在神靈面前發願,願身替母難,這卻是孝子之心。

  這一刻裡,我接觸到了他心底最柔軟的情感,而因為他的直接,也讓我內心的柔軟被他勾起。心中有前所未有的壓力,卻也有著前所未有的輕鬆——這個手術,終於消去了權勢威逼,不得不為的陰影,變成了病人家屬的託付,讓我心甘情願的應諾:「我將竭盡所能,不辜負您的託付!」

  這一刻裡,這樣的氣氛讓我完全忘記了身份的差別,直接就用了毫無身份差距的「您我」稱呼。

  殿堂內一片寂靜,外面卻突爾風聲大作,屋頂細細密密的陣陣「鈴鈴琅琅」的細物打瓦聲,原來外面竟下起雪來了。

  這是今年裡的第五場雪,不知它會下多久時間。

  齊略聽著雪擊瓦當的脆響,不知在想什麼,過了會兒突然問道:「你來這廟宮裡許什麼願?求什麼?」

  我微訝,便聽到他繼道:「你所求的東西,若是人間所有的,只要你能治好我母親,我都可以給你。」

  我不禁一怔,面對這麼好的機會,不知為什麼,卻沒覺得有什麼東西是自己想要的,想了想啞然失笑,道:「我剛才沒有許願,所求者不是它物,而是心安。」

  齊略眉毛一挑,意猶不信:「只是求心安?」

  我望著高高的神壇,有些神思游離:「這天下,唯有『心安』二字,虛無飄渺,難於捕捉,才需要乞於神靈位前。」

  齊略負手立於神壇之前,聽到我的話,年輕的臉上突然浮現出一抹不應與年齡相符的滄桑,恍然若有所悟,嘆道:「吾等於神前所求者,原不過是『心安』二字。」

  天子發感慨,我這閒人不會湊趣,干聽著。

  過了會兒,便聽到他問:「你既求心安,可得了心安?」

  我坦然笑道:「本來沒得,聽您一番言語,突然便覺得心安了。」

  他聞言轉頭看我,突然微微一笑,道:「我聽你所言,亦感心安。」

  他的笑溫淡的在眉眼裡蕩漾,我一眼瞧見,居然被那明艷的容光和暖意逼得呼吸突爾一滯,趕緊移開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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