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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張晚知 -【鳳還巢】《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懇辭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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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35:28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未負

  臘月十二日,宜造車器,祭祀、祈福、求醫、治病;忌伐木、作梁、安葬、行喪。

  這是星相官選定的黃道吉日,我在用銅鏡仿製出無影燈的病房裡給太后做割除腫瘤的手術。

  這間病房潔淨明亮,所有物件都用醋熏沸水酒精消了毒,太后那張照我的意思特製的病床旁邊,彙集著以當世的最高科技手段做出來的各種醫療器械和藥物。

  為了太后的醫療方案,我用了近三個月的時間來思索,兩個月的時間來修訂,直到今日才旅行。

  我在給太后做麻醉的時候,不經意的想到了那一日——那一日,我在皇天后土廟裡看到的天子齊略。

  太后的病就是動手術也難說定能治好,可無論是我,還是他,那日之後,都沒有再就太后的病進行行文商對。只因太后的這個手術,我確實已經傾盡心力來做準備,而少府和太醫署也做了最大程度的配合——人力已經窮盡,是否成事,只能看天意。

  到今日,當我的手術刀劃開太后的小腹時,我已心如止水。

  近三個月的磨礪,我開刀的手法已經達到了前生也未達到的嫻熟精煉。或許,正是因為醫療條件所限,我才在巨大的壓力下有了今日的進步。

  在現代的開刀醫療裡,由於有些先進的精密機械,即使醫生手術小有失誤,也有補救的方法。但在這裡,卻容不得絲毫閃失,一誤便是性命。

  比如在這裡要求我下刀精準,儘量的避開血管,流血過多無法輸血補充會導致死亡;比如在這裡,要求我下刀的速度要盡快,因為這裡沒有幫助病人維持體力的醫療設備。

  這樣嚴格的外部要求,首先要提高的,就是我自己的心理素質。心穩,手才能穩;心安,刀才能快。

  已經跟我配合默契的醫婆熟練而沉靜的將我所要的器具遞到我手邊,替我抹去手術中額頭鼻翼滲出的汗水。

  當太后子宮裡已經香瓜大小的腫瘤完整的取出來時,她們忍不住發出一聲低低的輕呼,是歡喜,也是放心。

  我理解她們的心情,但自己的心情卻更加平靜,雙手更穩——這世間多少本不當發生的醫療事故,都發生在主治醫生心情放鬆,大意輕匆的情況下,我絕不讓自己手下也出現這種事故。

  「細診,三部有無異常?」

  「上中心脈重沉。」「下上肝脈中浮。」

  這都是失血的症狀,屬於正常的醫療反應。

  「不容、曲垣、天池、幽門四處下針,止血。」我沉著的將太后小腹上的所有傷口一層層的縫合,經過了這麼長久的準備,運用著這個時代最頂尖的醫療器械,這個手術,已告成功。

  太后能否活下來,是看她手術後的反應,若能脫離危險期,以這病房的設備,天家的權勢,太后必能安過此劫。

  我走到以屏風隔斷的小休息區裡,洗淨手上的血污,頓感飢腸轆轆。手術之前,我吃過東西,但這種手術需要全神貫注,極耗精力,一做完手術就會覺得餓。

  給我遞刀抹汗的醫婆彭歧知道我這習慣,早已替我準備了蜂蜜水。我剛倒出一杯喝了一口,見女史崔珍收拾好手術後的棄物,也坐到了我身邊,有些不好意思吃獨食:「崔姑姑,你要不要喝一杯?」

  「不,不用了,我可吃不下。」崔珍連忙擺手,反而問我:「雲祗侯要不要出去用膳?」

  「不用。」崔珍是首次看見這種手術,不敢在這裡吃東西再正常不過了,可我是見慣了血腥的,哪裡避諱這個。

  「崔姑姑,你如果出了這病房用膳再想進來,一定要照我說的,先沐浴更衣。」

  這樣的條件想造無菌病房是不可能的,但也應該儘量保持衛生,減少病毒的侵害。

  我喝了蜜水,又坐回太后病床前那張照我的意思造出來的椅子上,仔細觀察太后的病情的變化。

  太后的臉色蒼白,沒有血色。儘管我的手術已經最大限度的減少了她的出血量,但她先前的體質虛弱,就那樣的出血量,只怕她也承受不了。

  四名醫婆和我輪流監視著太后的病情變化,就在我閉目假寐的時候,突聞彭歧驚道:「不好,娘娘的心脈似乎斷了。」

  我早有這樣的心理準備,彭歧雖然驚慌,我卻還算鎮定仔細摸了脈像,喝道:「別慌,按摩心臟,給她手厥心包經各位穴道下針。」

  再觸太后額頭的兩額,卻發現她動脈紊亂。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上部出現變化?

  我在「百會」「抻庭」兩穴下針,調理她上脈的異像,心中一動,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在她「耳門」上再添一針,低頭在她耳邊輕聲道:「娘娘,今天下北有鮮卑檀石瘣野心勃勃,西有川、滇不穩,南有楚國不遵朝廷號令,準備自立。群狼環伺,您的兒子身單力薄,隨時都有可能為群狼所噬,您忍心嗎?」

  太后依然昏迷不醒,我捻動著銀針,尾指感覺她上脈的脈動漸趨正常,不禁微笑起來,這天下有個準確率高達百分這九十九點九九九……的道理,就是女子雖弱,為母則強。

  除了天性薄涼的女子以外,大多數的母親,在知道自己的孩子身處險境的時候,只要還有一口氣在,都會盡力掙回這條命來,盡力護得孩子的平安。

  太后雖然身份尊貴,但在愛護兒子的這片心意上,卻無平常女子無異。

  手術後的這兩天等待的時間特別的漫長,太后的腸胃已經開始蠕動,能夠灌飲流質,但她卻依然沉睡不醒。她沉睡不醒,我卻是守在旁邊難以成眠。

  偶爾,我也會苦中作樂的想:人命其實也不像我以前想的那樣公平,至少太后目前享受到的護理,就不是我前些天治的那些病人能比的。

  若是這樣種種謹慎,處處小心,仍舊不能讓太后安然脫險,我只能說天意如此,非人力能挽。

  僥天之悻,太后在第三天的掌燈時分醒了過來,她顯然已經休息得夠久了,所以眼睛睜開的時候,居然沒有常人久眠初醒的迷離,而是清醒。

  「娘娘,您感覺怎樣?」

  太后吞嚥了一下,才輕聲說:「很痛,也很輕鬆。」

  痛,是傷口的痛;輕鬆,卻是腹中的那近兩斤的腫瘤取下來,身體負擔的輕鬆。

  我鬆了口氣,見太后嘴角微動,卻是想笑,趕緊出言阻止:「娘娘現在還是靜養為宜,笑起來傷口會被扯痛。」

  太后微微點頭,輕嘆:「雲遲,我要謝你。」

  我回答:「娘娘,雲遲等著您大好以後的賞賜。」

  太后進過食後,我再仔細的檢查了她全身的情況,終於放下心來,和陪著我守了兩天的兩名醫婆走出病房。

  守候的這兩天時間裡,我們警惕著身邊的風吹草動,累的時候便扎針提神,沒有放鬆過心弦。直到此時,確定太后轉危為安,我們才真覺得自己疲憊至極,以至於踏出病房的腳步都是虛浮無力的,兩隻眼睛更是乾澀難當,彷彿金星在瞳子裡閃爍不休。

  病房外燈火輝煌,我一踏出病房,手臂便被人抓住了:「我母后病情如何?」

  齊略衣飾修潔,但原本豐潤的雙頰卻陷了下去,眼裡的光芒微弱得彷彿是暗夜裡的火星。

  我想,他大約是見我這麼幾天都不出來,只以為母親凶多吉少吧?

  一念至此,我胸裡提著的那口氣才真的鬆了下來,微笑:「幸未辱命!」

  「啊?哈!」齊略怪異的發出兩聲,抓我的手頓時鬆開了。

  我被他驟拉驟放,登時重心不穩,直直地往地面摔,心裡哀嚎:老大拜託你,別推我行不?我快要脫力了,沒法自保啊!

  兩天兩夜不眠不休繃緊神經的惡果此時顯露無遺,眼前連小金星都不再閃爍,就是一片黑,只覺得天旋地轉,身體的神經反射似乎都已經麻木了,只腦中想到一件事:

  橫豎這殿中的地板是柔軟的柚木板,硬摔也摔不傷什麼,成了,這跤摔下,我就可以好好地休息了!

  一覺無夢,我醒來時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睜開眼時,映入眼簾的是繡蔓生白薇如意紋的錦被。

  我有一瞬的迷惑:這麼華奢的錦被,我可用不起,我這是佔了誰的舖位?

  「雲祇侯,你醒了?」

  我堪堪坐起,便有人笑問一聲,循聲望去,卻是太后身邊服侍的一個女史,名叫渠前,年紀比太后還長十來歲,跟崔珍一樣,都是太后小時候的身邊人,任尚衣之職,身份也很高:「你睡了也有一整夜大半天,餓了吧?」

  渠前言辭間雖然對我頗有關懷之意,但她素來極少笑容,臉上的表情卻不多。我見她端著漱口用的水瓶楊枝等物,不禁嚇了一跳,趕緊起身:「渠姑姑,我佔用你的床榻已經十分不好意思了,怎敢勞您如此照顧。」

  渠前嘴角扯了扯,便算是笑了:「雲祇侯不必客氣,莫說有皇后娘娘賜你們香湯沐浴,新衣美食。就是沒有皇后娘娘的恩嘉,你救了太后娘娘,我也應該謝你。」

  我怔了怔,仔細一問,這才明白,原來昨晚我跌倒睡著以後,皇后念我和四名醫婆連日連夜的守在太后身邊,勞苦疲憊,便傳旨恩嘉:我和四名醫婆都賜香湯沐浴,各得五領單衣,一襲皮裘,永壽殿賜食。

  皇后親賜香湯沐浴,我只當是病患家屬請我洗桑拿,屬於偶爾的腐敗,當下就湯沐浴,將新賜的衣、裘穿上,梳頭挽髻,赴永壽殿領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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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35:4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無謝

  皇后一直在太后病床前守著,永壽殿賜食她是派的王美人來宣慰。

  王美人口傳皇后的恩嘉後,便讓我們入座。她自己則坐了尊位偏左,以示雖代皇后恩賞,但不敢越禮之意。

  天家最重禮儀,不止服飾的款式和顏色要遵循季節變化,連飲食也恪守著「四時八節」相宜的觀念。皇后以五鼎而食的大夫之禮,賜我們「食黍與彘」。

  我本擬大吃一頓,一看端上來的東西卻頓時沒了胃口——滿鼎都是大塊大塊的肥肉、五花肉,以這時代的禮節來論,這確實是極大的榮耀,但卻完全不符合我的飲食習慣。

  他們以肥肉為上品,認為豬身上最好吃的一塊肉是豬脖子下那塊最厚實的肥肉,甚至後來還為這塊肉起了個相當風雅的名字,叫「禁臠」。

  我今天就有幸分到了一塊的「禁臠」,據說是皇后特賜的恩賞。我看到這無與倫比的「殊榮」後,真是啼笑皆非,只揀了幾塊不怎麼肥的五花肉醮醢,以黍飯伴著吃了,對那油膩膩白花花的大塊肉便再也沒了食慾。

  但我謹守著禮節,雖然覺得飯菜膩人,但也不敢表露出來,只是含著黍飯細嚼慢嚥,等到四名醫婆也將吃飽的時候才停著不用。

  「雲祇侯食慾不振,莫非嫌這膳食不佳?」

  王美人進食的舉動嫻靜而優雅,看過去便像看著畫中人一般。我雖然無聊,但也只偶爾用眼角的餘光偷瞄她一眼,並不敢明目張膽地細看。

  剛放下碗筷,就聽到她問出這一句來,我不禁微愕,轉念間舉手齊眉,行禮笑答:「雲遲只是因為生平首次得此殊榮,受寵若驚之餘,突念及家師在此時尚未進食。當老師的粗食糙飯,做弟子的卻鐘鼎玉食,雲遲心中甚是不安。」

  老師,借你的名分一用,以免麻煩。

  王美人的目光雖然沒有什麼鋒芒,綿軟柔和,但我卻感覺她在轉眼間已經相當仔細的打量了我。

  「雲祇侯一片孝心,實在難得。」王美人目光一動即斂,轉頭對她身邊的女史道:「阿戒,替雲祇侯將剩餘的賜食收好,送給太醫署的范老大夫。」

  敢情我吃不了,還能打包帶回家啊?不過她有這份好意,我也不能拒絕,順理低頭道謝。

  王美人紅唇輕抿,柔聲道:「雲祇侯,我才要謝你救了母后。」

  我看了一眼坐在下首的四名醫婆,肅容道:「太后能安渡此劫,乃是承天子洪福,賴少府、太醫署列位大夫襄助,又有宮中這幾位醫婆盡心竭力,才竟全功。雲遲適逢其會,實不敢居功。」

  王美人眼波一動,又看了我一眼,笑容卻比剛才明顯,有些讚賞之意:「雲祇侯謙遜溫婉,堪稱德藝雙馨。」

  場面話說畢,她便揮手令阿監拿了幾千錢出來,分賞我和四位醫婆。

  「謝王娘娘恩賞。」

  這頓晚飯我是食不知味,也不願與這些長著七八個心眼的後宮嬪妃長久相處,應酬幾句,便藉口要給太后複診,匆匆離去。

  太后躺在床上看書,見我進來,臉上便帶出了愉悅的笑意,我先行禮:「娘娘,雲遲請脈。」

  「免禮。」太后含笑側首,細看了我身上的新衣新裘一眼,笑道:「你這身衣裳倒好,就是頭上太素,不大稱。」

  我一時啞然,這身上的衣裘是皇后新賜,衣是藻紋雨絲蜀錦裁就,裘是細絨白羔皮製成。這樣的華貴的衣裳,我這連老師送的錯彩鏤金釧都留不住的人,自然不會有配套的首飾。

  「娘娘,衣裳之要,在於暖人;首飾之要,在於悅己。雲遲身上穿得暖和,心裡便已經和悅歡喜,不需多添首飾來悅己了。」

  我笑著將太后手裡的竹冊拿開,便岔開話題問她的身體狀況。

  太后是個十分配合醫生的好病患,一到我挽袖行使醫生的職責時,她便不再說其它的閒話,我問什麼情況,她都會很仔細的回答。

  我先看了太后傷口癒合的情況,再仔細的給她做了全身檢查,徹底的放下心來:「娘娘,如果您能遵醫囑好生將養。臣想,您現在就能夠由人托著肩背慢慢地起身了,只是不能太用力,觸及傷口。」

  太后大喜,忙道:「快快扶我起來,躺了這幾天,我都躺得手腳發僵了。」

  「娘娘稍侯,待臣替您活動一下身上的關節再起身,免得突然使力,抽了筋。」

  一旁崔珍笑吟吟地過來,幫著我給太后按摩一陣,再將她扶起。

  太后架在我和崔珍的肩上,興致勃勃地在病房內繞圈子。這病房不是很大,走來走去本也沒什麼意思,但她悶躺幾天,竟連在這狹小的空間裡走走路,也走得發了興。

  好在她還記得我的醫囑,並不敢開懷大笑,只是聲音裡的喜意卻是怎麼掩也掩不住:「我以前啊,老是用步輦肩輿代步,如今才知道,原來能用自己的腳走路,是這般快活的事。」

  崔珍是打小就跟在太后身邊的,不似普通女官拘禮,聽到太后此言,便開口打趣:「娘娘,您也是這時候才會覺得走路有趣,待到身體大好,可以盡情了,您又要嫌長樂宮太廣,走路太累嘍!」

  太后點頭,微笑道:「你說的不錯,不能盡情的時候,想著盡情那一刻的歡喜,便覺得快活無比;待到可以盡情了,反而覺得不如未盡情那時心裡唸著可以盡情的歡喜。」

  「可不就是這樣?這人大抵是有些兒天生的不知足。」崔珍說著,側頭看了我一眼,似有審視之意。

  我莫名其妙,但也懶得去猜她的心思,只管做自己要做的事:「娘娘,您應該歇著了。」

  給太后重新開過藥方,囑咐了應該注意的事項,我便告退而出。

  出了永壽殿,外面一片銀光金色映入眼來,原來在我在永壽殿動手術和休息的這三天裡,外面斷斷續續下了七八天的雪已經完全停了。雪過天晴,此時正當夕陽斜照,紅日西沉,餘光鋪地,被皚皚白雪一映,頓時金光流轉;而白雪被艷艷紅日一照,也銀光閃爍。

  紅的夕陽,白的積雪,流轉閃爍不定的金光銀芒,瑰麗無雙的鋪入我眼底來,讓我驚嘆一聲:「好一場雪,好一輪日。」

  長樂宮極廣,掃雪的阿監宮娥目前還只來得及將常用的永壽殿、長秋殿、前殿、長信宮、鐘室等幾座宮殿和連接各處的復廊、甬道打掃乾淨,其餘地方的積雪都還沒動。那嵯峨宮殿,杕挺松柏,鎏金飛簷,巍然銅塑被這紅陽白雪,金光銀色圍繞,乍一眼看過去,竟不似人間之景,而是天上宮闕。

  我貪看這瓊樓玉宇,一路走得極慢,堪堪走到鐘室廊樓之下,突聞遠處傳來一聲呼喚:「雲遲!」

  「哎。」我應了一聲,向聲音傳來之處望去,在前殿轉往長秋殿方向的復廊上,有幾條影。那些人大多都身著沉肅的素色深衣,只有其中一人身著淺紅深紅間正青的吉色。

  我一回頭,便見那身著吉服的人一手撐著復廊抄手,居然從復廊裡躍了出來,踏著一地金屑玉粉般的積雪,向我這邊快步行來。

  「雲遲!」他再喚我一聲,那輕鬆明快的和悅嗓音猶如擊玉敲冰,和他神采飛揚的笑容一齊撞進我的心間來,讓我剎時有些不知身在何地。

  「聽說我母后能下地了?」

  「是,娘娘已經能下地了。」

  錦袍悤黃的明色,珩衡玉具的泠音,伴著那勻停優美的身影侵入我的五感裡,使我有些恍惚,脫口道:「雲遲幸未辱命。」

  「你已經說過了。」

  他歡快的笑聲讓我略微清醒,深吸了口氣,將方纔有些漫逸的神魂收了回來,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雙腳竟沒經過我的大腦指揮,就已經往前走了十幾步,走進了雪地裡。

  「雲遲,你做得很好!」

  他的眉在笑,眼在笑,嘴在笑,臉在笑,連鼻樑處也有著微微的笑紋,讓人一看便知道他此時心裡歡快已極,愉悅已極。

  我看著他那歡暢的笑容,心頭一動,似乎治好了疑難雜症的喜悅,被我懷疑了許久,直到此時才真正的確定,泛了上來,心情瞬間放鬆,歡樂浸到了全身,也忍不住笑。

  「陛下,您所託付的,我此刻能夠完整地交還於你了。」

  齊略朗聲大笑:「雲遲,我要謝你!我要好好地謝你!」

  我微微一笑,心裡突然對他也生出一份感激之情,低聲道:「陛下,不用謝。因為你當時未用權勢威壓,讓雲遲領悟到了醫道的真諦,也讓雲遲得到了益處。」

  齊略有些詫異,奇道:「我讓你領悟到了醫道的真諦?」

  「是的。」我想起給太后治病前後發生的事,忍不住一笑,道:「陛下,實不相瞞,最初雲遲根本沒想過給太后動刀,只想將太后救醒後,下幾貼藥穩住太后的病情,然後就攜了老師逃之夭夭。」

  齊略愕然,瞠目結舌:「為什麼?」

  「因為雲遲當時覺得太后身份高貴,給她治病是被人以性命要脅,感覺不到醫患之間的互相信任和互相尊重。」我見齊略雖然驚訝,但卻沒有惱怒之意,便接著往下說了:

  「後來您的託付,才讓雲遲醒悟,病患家屬心急親友病痛,將刀架在醫生脖子上逼醫生盡力治病,實在是人之常情。只不過因為您身份特殊,所以能將想法付諸實行,而普通人不能而已。而心裡不情願救治太后,卻表面敷衍,反而是雲遲拘泥於太后的身份,而缺少了將太后視為病患施救的醫者氣量。」

  齊略聞言大笑:「雲遲,有膽量在天子面前說實話的人可真不多,你難道都就不怕說實話會觸怒於天,受雷霆之怒嗎?」

  我微微抿嘴,自己也弄不清楚為何在他面前會分外的大膽放肆,少有顧忌,明知危險,卻又忍不住冒犯:「陛下眼裡光風霽月,清疏無限,這是胸懷廣大,不計較俗事微節的天子氣量,必不會以有人直抒胸臆為怒。」

  齊略眼裡笑意未褪,卻多了幾分誠摯之意,凝視著我,突然溫聲道:「那天我急著詢問母親的病情,沒留心推了你一下,雖沒真的摔著,但總是讓你受驚了,抱歉。」

  他這一聲對不起自然出口,溫言柔軟,款款道來,卻無絲毫遲滯猶疑,自有一番誠意在內。

  我不是喜歡記仇的人,那天的事我已撇去,但他此刻誠心抱歉,卻還是讓我心情一暢,望著他微微一笑:「沒關係。」

  說話間,陳全等人已經從附近的復廊出口出來,向齊略走近。他們的腳步踩在積雪上,發出一陣聽著頗讓人牙酸的聲音,我聽在耳裡,忽覺身上一個激稜,趕緊退開幾步,拉開了與齊略之間的距離,斂衽施禮,回覆了君前應對的格局,道:「陛下,雲遲告退。」

  齊略突然深深地吸了口氣,凝視著我,眼裡明光流動,微微頷首:「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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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冬至

  我給太后治了次病,居然小小的發了筆橫財,除了皇后和王美人外,越姬和另兩名帝妾也各派人賜了千錢以示謝意。這裡面越姬的賞賜又分外的不同,除了賜錢外,居然還賜了我一匹魯縞。

  這天下已經有近十年的安定,內憂外患都沒有發作,風雨甚順,倉廩頗足,長安的米價是五十錢左右一石。四千錢和一匹魯縞著實可以買到不少好東西,黃精等人往日也常纏著我和老師要零用錢,此時見我屋角堆著一堆錢,都喜不自勝,一天幾次的來兜兜轉轉,就想我帶他們出宮,去長安九市好吃好玩。

  我這是首次一次性的拿到這麼夠「份量」的錢,想想長安九市的熱鬧,也有些心動。老師看我頗有把錢拿來使光了事的意思,居然明確的表示了反對之意:「阿遲,這錢你可不能用,得留著。」

  我有些納悶:「老師,你怎麼也想到要存錢了?」

  「便是個傻孩子,難道你還真想在這宮裡老死麼?」老師看著我直嘆氣,指頭我額上點了點:「以前我不存錢,是因為你是奴籍,在宮裡出不去。如今你已經脫籍成為太醫署的醫官,過段時間自然可以討了恩賞出去。」

  我恍然大悟,突然明白老師身為醫署大夫,明明可以在宮外買房居住,只輪值的時候才進宮,為什麼卻一直住在太醫署。

  那並僅僅是他忠心皇室,更是因為他唸著我在宮裡出不去,只有他全年鎮在太醫署,才能護得我平安!

  至於他以前從來不存錢,經常不管我想要的東西多麼稀奇古怪,他難以理解,他都買給我。那也是因為他認為我們師徒此生都要老死禁中,實在不必要存錢,所以把他所得的錢財都用來了寵我。

  我一念至此,心頭痠軟,眼裡一時禁不住,便墜下淚來。

  我向來少哭,突然流淚,頓時唬了老師一大跳,趕緊扯起袖子來替我抹眼淚:「怎麼突然就哭,歡喜得傻了?」

  我喉頭哽咽,眼淚控制不住,心裡卻十分歡喜,揪著老師的衣袖胡亂抹了一把:「是啊,阿遲從來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歡喜得傻了。」

  老師素不擅言詞,只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傻孩子,以後的好日子長著呢。」

  我輕輕地嗯了一聲,想想這幾個月在宮外行走的景象,心動神移,笑道:「老師說得是,以後的好日子長著呢!等阿遲出去了,就和老師在霸城門外買個院子,買兩畝地。

  「院子要大一點,要可以在院子裡曬藥製藥。房子呢,也要多幾間,兩間存藥,兩間作病房,一間書房。老師要住在靠東邊的房間裡,因為您起得早,喜歡日出。我呢,就住在老師隔壁,這樣老師有什麼事一喚我就能應。廚房應該離正屋遠點,用復廊勾通;茅廁呢,要建在屋後,照我的想法設計。前院要有一口井,就不用我們出去挑水;井旁要有……」

  我一口氣說了下去,越說越激動,直說得有些口乾,才停下來。

  老師適時的遞給我一碗水,我咕咚喝了,再看老師連眉毛裡那幾根長壽眉都似乎在飛舞大笑的樣子,自己也忍不住好笑:「老師,阿遲的話說遠了。」

  老師呵呵一笑,因為保養得當而十分整齊的牙齒露了出來,眼睛卻瞇得只剩一條縫:「不遠,不遠,老師也覺得這樣的院子挺好。」

  如果不是因為我,憑老師的俸祿和被王侯官吏請去看病而得的多年積蓄,買這樣一座房子那是易如反掌。卻是因為我這麼個不爭氣的弟子,才累得老師身無積蓄,竟只能窩在太醫署裡。

  我一時無言,感覺到老師的手在我頭頂輕輕的摩挲了兩下,溫聲道:「阿遲,老師等著你買這麼座院子給我養老。」

  「老師,您放心,阿遲不會叫您等太久的。」

  不提我在這裡琢磨著生財之道,卻說天一日日的冷將下來,太后的身體逐漸痊癒,冬至年節也到了眼前。

  冬至為一年「亞歲」,也是承漢的春節。這一日天下萬民,無分貴賤士黎都閤家團圓,共慶陽氣起,君道長。朝廷休假三天,君不聽政,民間休市。

  這一天,也是天家閤家團圓的吉日。天子會偕同他的后妃兒女在長樂宮長信殿開家宴,向太后行家禮。天子要親自服侍母親洗頭,后妃則要向獻上她們給婆婆納的繡履。

  長樂宮一宮六殿七室所有的宮燈都已經盡數點亮,宮殿前的廣場上燃著薪燭,連宮城的城牆上,也薪燭高燒。

  火光明艷,宮妃嬪妾身上佩的珠玉流光溢彩,衣上熏的芳香旖旎芳馥。

  因太后重病未癒,不能親自主持亞歲的祭典,所以天子和皇后裡告祭了天地祖宗,才相攜來到永壽殿,請太后移駕長信宮赴宴。

  天子和皇后的席位設在太后席位旁側,長信宮西北和西南側所設的席位,則由太妃和天子現在的嬪妃各據一側,井然有序。

  太后的身體不能長時間的正襟危坐,宮裡的詹事便照著我的意思給太后造了只躺椅,讓太后坐在椅子上受禮,感覺疲累就躺著休息。

  天子和皇后率先向太后行了家禮,再由太妃們向太后行禮,然後才輪到天子的嬪妾向太后行禮。太后受禮,也依禮給天子、皇后、太妃、帝妾行賞。

  天家家禮行畢,便鐘鳴鼎食,雅樂奏演,歌舞下陳。

  我受命隨侍在太后身邊,以防她宴飲中失去節制,就近的看著天家「亞歲」之禮,既覺得新奇有趣,又覺得這些繁文縟節累人。

  幸好酒宴的正獻、旅酬二禮完結後,正式的禮節就算結束了,開始了真正的宴飲遊樂。太妃們雖然身份與太后有別,但畢竟與她同輩,不甚拘禮,正禮一結束,便互相之間觥籌交錯,玩起了投壺射覆等諸般遊戲,有她們一帶,宮裡的氣氛頓時熱鬧起來。

  太后興致大發,命人將皇后和諸位帝妾獻上的繡履拿出來,品評優劣。

  天家的女紅作匯聚了天下的能工巧匠,什麼精美舒適的繡履造不出來?四位帝妾都恐自己做的繡履不好,落在婆婆眼裡有不是,各自去女紅作找了得意的師傅,挖空了心思來想那新奇的花式。

  除了皇后做的四雙是素面履以外,其餘的都是精工巧繡,有在鞋面上包金嵌玉的,有在蹺頭上綴珠懸寶的,有繡絲間金銀線的,也有花紋錯彩的,這十幾雙鞋,竟也寶光流動,燦如繁花。

  這哪裡是穿在腳上的鞋啊?簡直是可以當成奇珍異寶收藏的工藝品,我佔著地利,看得是津津有味,歎為觀止。

  不意太后看得歡喜,突然伸手將其中的一雙軟底雲頭雙鳳環花履傳了過來,笑道:「你們也看看,難為我家這些媳婦兒,把鞋履都做成了寶貝,教人看著都歡喜。阿珍,你也是巧手的,這履上的花紋,你繡不繡得出來?」

  崔珍笑道:「奴婢這幾年眼睛不好使,穿針都困難,哪還繡得了花?這事要年輕人才能做,雲祇侯或還有這等手藝,奴婢卻是無能了。」

  我見天家家宴在正禮過後,的確不算太拘束,講求同樂,便放懷一笑:「若拿銀針扎人,臣能做到無差絲毫。可讓臣拿針去扎花,只怕扎出來的不是繡花,而是自個手指頭的血花。」

  太后呵呵一笑:「這宮裡的女子沒有不愛在衣裳履襪上繡些花鳥蟲魚的,只你渾身素淨,原來不是你性喜素潔,而是做不出來!女紅你不會,中饋之術呢?」

  我眨眨眼,十分認真的說:「臣能將飯煮熟,菜嘛,和飯一起蒸蒸熟爛,也就行了。」

  后妃都忍俊不禁,齊略卻哈哈大笑,指著我道:「難得難得,宮中的女子,居然還有你這樣的奇葩!你女紅中饋全都不會,可怎麼找婆家?」

  這個問題若在民間,正可說笑,但這宮禁裡,卻不能放肆,只能笑答:「臣向來思短,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卻還沒想過這些。」

  諸妃陪太后說笑一陣,我一直注意太后的神色,聽到外面鐘室的雲罄已經擊了亥時三刻,便請太后回永壽殿安歇。

  帝后見太后起駕,都站了起來,想陪太后回駕。齊略卻揮手止住皇后,溫言道:「梓童,自母后染恙,你一夜十往的服侍,已經辛苦三個多月,再不歇息,只怕也要傷了你的根本。冬至不朝,朕可以替你親侍母后駕前,這幾日不用你勞苦奔波。」

  「這怎麼……」皇后還想說什麼,太后已經招她近前,扶了扶她髻上的金鈿,柔聲道:「好孩子,你這些天累得太狠,是該好好歇歇了,再者……」

  太后的聲音微微一頓,看了齊略一眼,輕聲道:「你和大家這幾個月都在長樂宮侍疾,久未回未央宮,只怕那宮裡免不得規矩馳廢。你也正好趁著亞歲節禮,好好地整頓一下,免得開春事多的時候還要理會這些瑣事。」

  皇后恍然大悟,連忙點頭:「兒臣明白。」

  由長信宮回永壽殿有裡許路途,那步輦抬得穩,太后又在宴樂裡勞了神,精神有些虛弱,居然在路途中就昏昏欲睡。

  等到了永壽殿,我進去替她檢查時,她已經睡著了。

  我給她細診了脈像,便輕手輕腳的退出去,齊略也隨著我退出太后寢宮低聲問道:「我母后的病什麼時候才能大好?」

  「娘娘的傷口大概再過十天就能全好,不過身體調養大約還要一個多月。」我側瞟了齊略一眼,突然有些好笑:「陛下,您就是將一天三次的問話改成一天問三十次,臣在近期內大概也給不出您想要的回答。」

  「我是心急了些。」

  齊略也忍不住笑,轉頭對身後的陳全道:「把朕剛才給你的東西拿過來。」

  陳全應聲退走,過不多時便拿來一隻青布的包裹,看那包裹的稜角,裡面裝的卻像是個尺來高寬的小箱子。

  齊略將那包裹拿了,遞到我面前,輕聲笑道:「雲遲,我說過要好好地謝你,這就是我的謝禮,你拿著吧。」

  那箱子的形狀跟我背的藥箱有些相似,稍微小些,難道他瞧著我背的藥箱笨重,送我個新的?

  我心中一喜,笑道:「謝陛下。」

  他既然說的是謝禮,沒說是恩賞,我也就懶得奴顏婢膝的以君前應對之格拜謝,笑著將那包裹接了過來,以平常的禮節回謝了。

  齊略嘴角含笑,神情相當愉悅,我已經出了永壽殿,他竟也不停步,依然隨著我往前走,只是話題卻突然扯到了十萬八千里之外,笑問:「對了,你剛才沒有回答我,你準備怎麼找婆家呢。」

  我心頭一跳,笑道:「臣剛才已經回答了,臣沒想過。」

  「適齡的女子豈有不想終生大事的道理?你卻是在騙我。」齊略笑著搖頭,擺手道:「那你告訴我,你想嫁什麼樣的郎君?」

  我瞠目結舌!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勉強笑道:「陛下,宮禁之中,此言曲涉阿私,陛下不應問及,女臣亦不宜思。」

  齊略揚眉一笑,雙目眸光深幽,緩言道:「若我定是要問呢?」

  那我定然不會回答,我雖然脫了奴籍,太醫署官員也不算內臣,允許自主嫁娶,但只要我人還在宮禁一天,我都不會犯這樣致命的錯誤。

  「陛下若定要問,臣既不能欺君,又不能犯禁,只好裝聾作啞,遠避而走,逃之夭夭了。」

  「能將話說得這麼坦白的女臣,這宮禁中,大概也就只有雲遲你一個了。」齊略哈哈大笑,突然伸手,在我鬢角上一撫。

  我猝不及防,嚇了一大跳,連退了兩步,只覺得胸腔怦然鼓動,心跳驟然快了幾倍,望著齊略幽深的眸子,幾番張口,竟都發不出聲音來。

  「瞧你嚇得那樣子,我不過是看你頭上的宮花被風吹歪了,替你扶正一下而已。」齊略臉上的笑意更深,語調裡的輕鬆卻不知算是惡意的捉弄,還是有意調戲。

  我強自鎮定,心裡卻暗恨自己不該戴這宮花——這宮花本是冬至宮裡例行賞賜宮娥綵女的,我實際上已經不算內臣了,本來不戴它應節,也不算失禮。偏偏出門的時候,到底還是貪它花朵精緻,大俗大雅,明媚可愛,便戴在頭上,卻不想此時受它之累。

  齊略的臉在明艷的火光下笑得開懷,不似帝王,卻似一個惡作劇成功的少年,正得意洋洋地看著自己的傑作,喜不自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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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36:1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鏡奩

  若我在前生遇到這種調戲,自然可以輕車熟路的支應過去。可換在這種環境下,面對這麼個身份尊貴,不解風情卻又偏要來招惹韻事的少年,我嬉笑怒罵都是錯,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應對才妥當。

  我一陣惱,一陣怒,一陣羞,一陣恨;偏偏想要發作,卻又發作不得,只覺得心裡窩著一股郁氣,吞不下去,又吐不出來,憋屈無比。

  好一會兒,我才理清了思緒,選擇了最安全的答案,冷聲道:「陛下,您身份尊貴,為天下儀表,一言一行都該恪盡禮范,不容有失。雲遲是臣子,亦是女子,陛下與臣,都應恪守男女大防,不可輕越。」

  齊略微微一怔,臉色在宮燈火光裡晦暗難明,我目光流動,從他臉上掠過,匆匆的行了一禮,起身告退,逕往太醫署走去。

  化雪的寒風撲來,削面如刀,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令我心頭也寒浸浸地一片,彷彿有什麼危險逼到了身邊。直到走到太醫署老師的住處外,看到屋內的溫暖的燈光,才定下神來。

  「老師,我回來了。」

  老師屋內一陣歡呼,黃精打開門來,笑道:「雲姑姑,你要是再不回來,我都要饞死了!」

  室內暖風迎人,原來三小早已擺開連席,等我回來吃酒過節。

  大家都已經吃過晚飯了,這半夜的酒席卻算是我們的歲節小宴。老師外屋裡四隻燒得旺旺地火爐上,用銅甕瓦罐暖著淥酒和菜餚,白芍見我回來,立即著手擺放席面;而赤術則快手快腳的將已經包好擺在一邊的小架板上的餃子下鍋。

  這三個童子,以黃精待人接物伶俐算術精確,但醫學上實在不長進;白芍最平庸謹慎,做醫學實驗最有耐心;赤術寡言沉默,不止醫學好做廚師也有一手——這餃子就是我口述,他做出來的。

  我剛把藥箱和齊略給的包裹放好,老師也從裡屋出來了。我扶老師坐了上席,奉上盥洗用品,等他洗了手,才給自己整理一下,在老師下首坐了下來,五人說說笑笑,飲酒行樂。

  酒至七分,突聞遠處「鐺」的一聲鐘響,原來卻是夜交子時,亞歲舞至尾聲,正鳴鐘示意各宮改作細樂,免得下半夜喧囂太過,吵得想睡的人無法入眠。

  老師素來謹守本分,一聽鐘鳴,便要收席,黃精雖然滿臉不情願,但也遵令而行,只是免不了衝我埋怨:「都怪姑姑回來得太晚,你要早些回來,咱們早就盡興了。」

  三小過完年都十四歲了,正是好玩好動的年齡,被困在宮裡一年到頭也就只廖廖幾天能夠盡情玩樂的,我壞了他的興致,也頗過意不過。只是轉念想到自己回來晚的原因,卻又不禁煩躁,手一滑,收的一隻陶碗落地打了個粉碎。

  冬至大節夜交子時便打碎了碗,在這裡實在不是好兆頭,黃精唬了一跳,忙拉開我念道:「碎碎平安,百無禁忌……」

  赤術悶聲道:「雲姑姑,你累了便去休息吧,這些雜事我們來做。」

  我最厭洗碗,有赤術自願頂替,自是樂得放手,只心間因為黃精一語勾起的心事,卻一時難平。

  「阿遲?阿遲?」

  恍惚間老師的叫聲入耳,將我的迷思驚散,我連忙應了,循聲看去,卻見老師皺眉看著我:「阿遲,你進來。」

  「是。」

  我隨老師入了內室,想到老師剛才的神情,忙問:「老師,您有什麼事?」

  「我是想問你太后娘娘的病情。」

  「太后的病好得很,養到春分也就好了。」

  老師點點頭,目光上下的打量我一遍,皺眉道:「既然太后娘娘的病沒有什麼反覆,為什麼你滿臉愁容?」

  滿臉愁容?我?我乾笑兩聲,道:「老師,您多心了,我剛才是在想:黃精他們十四了,不能再以童子的身份留在禁中,我們出宮要不要把他們也帶走?」

  「他們落籍是落在我名下,要帶走自然可以,這卻不用你想。」老師向來容易哄,我一說,他就信了:「倒是這署裡的醫家典籍,我想都錄一份帶出去,免得到時你想要又找不到。」

  我趕緊道:「老師,您寫字慢,還是您念,我來寫。」

  太醫署我還沒讀過的醫學典籍都是些篆書竹簡卷,我學習了這麼多年,已經認得了大部分。但醫學不比其它,認錯一個字都不行,所以真正抄錄典籍,最好還是老師念,我來書,各自發揮長處。

  「今晚不用,你去睡吧,休息好了明早再來。」

  外面打掃屋室的黃精突然一頭撞了進來,手裡捧著齊略送的那個包裹,興沖沖的問:「姑姑,這是什麼東西?」
  我這才想起這麼茬事來,心裡突然有些不是滋味,有些勉強的笑道:「那是陛下賞的醫箱。」

  老師轉頭看了一眼,道:「太小了,裝不了什麼東西。」

  「是不實用。」我撇撇嘴,接過那包裹,去解上面的結:「外行人嘛,表示個意思就算了,也沒指望他真有什麼實用的東西拿出手。」

  頭一層的玄色葛布解開,裡面還包著一層黃羅,黃羅揭開,裡面又有一層青絹;青絹再展開,居然還有一層白紵。

  揭到這層白紵,我心裡凜然,手指一顫,竟有些不敢再揭,望了眼老師。老師也一臉驚異,愕道:「陛下賞了你什麼,居然用了四層包裹?」

  等閒的賞賜,絹封兩層也就夠了,這麼明顯的用四正色包裹著的東西,卻不知到底是什麼稀奇之物。

  我吞了口口水,看到黃精在一旁撓頭騷耳,急欲一觀裹中之物的樣子,突然覺得有些不妥,在他腿上敲了一下:「小孩子別探閒事,出去收拾東西。」

  黃精張嘴想反駁,我狠瞪了他一眼,哼道:「你不出去?」

  「呃,我出去……出去……」

  黃精戀戀不捨的再看了那包裹幾眼,終於還是走了出去。

  我確定他沒偷聽偷看,才重新坐下來解那包裹。

  揭開白紵,裡面還有一層朱綺,拂開朱綺,裡面的匣子露出來,卻是一隻蓋為銅皮平脫柿蒂紋,身為玄底朱漆描金繪雲紋如意的九子方漆奩。

  玄、黃、青、白、朱五種正色絹帛之下,裹著的居然是只鏡奩!

  這不是我以為的藥箱,而是女子化妝的鏡奩!

  老師面色微變,問道:「你說這是陛下賞的,不是皇后賜的?」

  「是陛下親自交給我的。」

  我囁嚅著,有些口乾。老師的雙眼一下子瞪大了,啪地一聲,手裡的執的筆掉在在書案上:「阿遲,怎麼……怎麼會……」

  我心裡發虛,鼻翼薄薄的滲出一層汗來,結結巴巴地道:「老師,這應該沒有什麼吧?」

  怎麼可能沒有什麼?鏡奩是女子私妝用物,假如是不含絲毫私情在內的「嗯賞」那是該由后妃來賜予,絕不能由天子親自賞賜——男女有別,天子必須恪守大防,如果不是他有意將這條防線抿除,他是不能如此作為的。

  老師臉色發青,目光在鏡奩和我臉上來回逡視,半晌才發出一聲長嘆:「阿遲,你……可怎麼辦才好?」

  我看著那精緻華麗的鏡奩,只覺得一陣陣的慌亂,六神無主的絞著衣袖,許久才站起來,躑躅著往自己房間那邊走:「我要想想,我要想想……」

  「你把這東西也拿走,別扔在我這裡。」

  「喔……」我木然接過那鏡奩,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回自己房裡,點亮油燈,將那鏡奩扔在榻側,一頭栽在榻上,只覺得腦中思緒翻湧,種種想法紛至沓來,卻沒有一緒能夠理順,沒有一念能到實處,總是想到一半,就嘎然而止,彷彿自己連思考的能力都被人凌空一剪,齊齊截斷,再也沒個著落。

  原來這就是我心底悸動但又恐懼的根由。

  許久,腦中才有一個隱約的念頭,又復下榻將那鏡奩拿上榻來,取下扣栓,緩緩地將奩蓋打開。

  奩蓋打開,首先入眼的是一個絲綢包裹,揭開絲綢,一面蓮紋銀嵌邊,打磨得明晃晃的鐵鏡照了過來。

  紅漆石榴花底的裡盒分成了五層九格,拉開最上面一屋,裡面分三格裝著各色胭脂、鉛粉、花黃、黛青、細香。

  下面一層則是犀角、象牙、翠玉、白銀、黃楊製成的梳、篦各一樣;銅刷、毛筆側列;再下面兩層,都是各種質料的髮簪、華盛、步搖、髮釵、發鈿。最下面一層,卻是整套的羊脂玉琢成的環、佩、華鬘、腕釧。

  我屋角的燈光如豆,可鏡奩一打開,明珠美玉,金珠銀花,寶石珊瑚映光折射,竟使滿室華光流動,寶氣氤氳。

  可他憑什麼送我這些東西?又為什麼送我這些東西?

  這算試探,還算調戲,又或是二者兼而有之?

  我坐在這華光裡,怔了半晌,只覺得陣陣迷茫,胸口卻隱隱生痛。也不知過了多久,油盡燈滅,室內一片幽暗。

  暗影裡,卻似見齊略的身影浮出來,他請求我救他母親時的懇切堪憐,他在雪地裡飛揚大笑的可愛,他溫言款款道歉的溫和,他藉口替我簪花調戲我時的可惡。

  也許是因為我見到了他在至尊之位上表現出來的強硬,因此當他無助的表情落進我眼裡時,那其中因為過大的反差而襯出來的「楚楚堪憐」,竟使我一下子忘了對他戒備。

  那一刻失去戒備,只是不智,那以後再不對他戒備,則是我愚蠢。

  我竟忘了他的身份,忘了他其實除了那軟弱的一時以外,其餘時間裡,他都是強硬且極富侵略本性的人。就如今夜,他毫無預警的便靠近前來,送給我這只鏡奩。

  我閉上眼,用榻上的絮被將自己緊緊地裹了起來,長嘆一聲,懶得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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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為臣

  晨曦照得散放了一地的珠寶流光溢彩,這些精美華麗的首飾,對深宮裡寂寞的女人來說,有著無法抗拒的魅力——宮廷中的女子,對這些珠寶,有著比外面的女子強烈了千百倍的渴望,因為在宮禁裡,真正容許她們名正言順地釋放的慾望,就是這些身外物。

  可女性的本能不是這樣的,女性本能的慾望,除了生存之外,排在第一位的,並非榮華富貴。

  女性的本能慾望是什麼呢?是感情,各種各樣的感情。女性的本能是多情的,仁善的,柔軟的,感性的。

  偏偏宮禁之中,最容不得女性這些美好的本能,硬生生地用禁令將它們一重一重又一重的壓制著,將它們碾成了齏粉。

  於是,宮禁中的女子,有些心田荒蕪了,長出的都是野草;有些心田死寂,無論善惡,寸草不生;也有些心田裡還保有本能的種子,在等待合適的季節氣候發芽生根。

  齊略帶來了適合我心田裡的種子的季節氣候,我無法拒絕女性本能的復甦。

  而那初初發芽的種子,似乎對喚醒它的人有著天然的親近,總向著他那邊靠攏。

  然而,他那裡是最危險的地方,靠近他,得到的只怕不是陽光雨露,微風清雪,而是陰鬱暴雨,狂風雪劍。

  就如同他送給我的這些珠寶,看上去多麼瑰麗華美,但它們在寒夜裡散放半宿便遍體冰寒,摸上去比空氣本身更冷。

  這股冷意透過指尖滲上來,讓我覺得有些刺骨,似乎被它咬了一下。

  我一件件的將它們放歸原處,再一層層地把五色吉巾裹好,起身梳洗,仔細調理了一下,直到確定自己精神抖擻,看不出絲毫的破綻,才笑盈盈地捧了梳洗用具向老師那邊走去。

  老師的臉色很不好,梳洗過後也顯得精神萎靡,張嘴幾次,卻都沒說話,直到聽到隔壁貪睡的三小也有起身的動靜了,才將我叫住,問道:「阿遲,你想好了?」

  「我想好了。老師,您不是說我們要出宮的話,還是由你去向太后懇求好些嗎?您能不能今天就去請太后允我們出宮?」

  老師有些錯愕,吃驚道:「我以為你是想留下來。」

  「怎麼會?」我失笑:「我在這裡悶了十一年,還嫌不夠麼?再留,悶也得悶死我。」

  老師的臉色頓時開朗起來,笑呵呵地點頭:「吃過早膳,我就去太后娘娘那裡請旨。」

  我心裡頓時輕鬆起來,笑問:「老師,您向太后請旨,用什麼藉口呢?」

  「我年紀大了,而且已經被陛下免了大夫之位,只有個醫學博士的名銜,不算重要。我帶的藥童也到了不能留在禁中的年紀……」

  我有些發急:「老師,說了這半天,您要怎麼才能帶我也出去啊?」

  「我一生無兒無女,只有一個親傳弟子,當然得帶在身邊養老送終。」

  老師理直氣壯,我卻一呆,有這麼簡單?

  「就這樣?」

  「你不是奴籍了,這事就這樣辦就可以了。」老師看著我,問:「倒是你,那東西可怎麼辦?」

  我突發奇想:「老師,咱們把它帶出去變賣,買個大大的院子。」

  「胡鬧。你既然不願意,就該把東西全還給他,絕了他的心思。」老師敲了敲我的腦袋,鄭重其事的告誡:「阿遲,你不小了,你要明白,除了父兄長輩給自家的姑娘置嫁妝,天底下不會有平白無故給女人送鏡奩的男人。」

  我明白的,這時代的鏡奩私妝,與現代的鑽戒一樣,都是不能輕送的東西。假使不是男子願意正正經經的和女子交往,用它許情;就是他將女子視為玩物,以此誘哄對方入彀。

  齊略送我這套鏡奩,我猜不到他的用意,但不管他是什麼用意,我都不會接受。

  齊大非偶!

  我太清楚這一點了。

  「阿遲記住了,不過,我該怎麼還呢?」

  當面還?這是說不清的麻煩事,不妥;不當面還,交給誰代轉才靠得住?誰能既代我把東西還給了齊略,又能保守包裹裡的秘密?

  沉吟許久,老師突然說:「你可以去找陛下身邊的中常侍陳全?」

  「他?」

  「就是他。」老師解釋:「陳全是太后精心挑選了放在陛下身邊的人,不僅耿介忠直,更謹小慎微,如果他能代你轉還,那你就什麼麻煩都沒有了。不過想要他替你轉還那東西,卻很困難。這傢伙一向只講律法,不講情面,不合規矩的事,從來不做。」

  老師一向話少,我頭一次聽到評價宮裡的權勢人物,聽到他居然對陳全有這樣高的評價,不禁大吃一驚。

  在我固有的思維裡,宮裡的阿監都是身體殘缺導致心理多少有些變態的危險人物,卻從沒想過,居然也有阿監配得上「耿介忠直」四字。

  不過他如果真的是品德如此高尚,恪守規矩的人,我托他轉送這東西,只要抓住「規矩」二字,將他擠兌住,只怕反而容易辦。

  我探聽得這兩天朝廷歇政,陳全也得了兩個半天的假,不用早起隨侍齊略,便抓緊了時間趕去見他。陳全見我來找他,顯然十分意外,最直接的反應就是問太后的病情:「雲祇侯,是不是太后娘娘的貴體有什麼變故?」

  「娘娘很好。」我在陳全身前坐了下來,謹慎的說:「陳常侍,是我有點事來請您幫忙。」

  陳全一天也不知要應對多少請他幫忙的人,聽到我的話,既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只是問:「雲祇侯有什麼事?」

  我聽他問得直接,果然並沒有驕矜刁難的意思,心裡的忐忑稍平,也不跟他兜圈子,直接將遮在大氅下的包裹拿出來:「這是陛下昨夜所賜之物,我想請常侍替我轉還陛下。」

  陳全愕然,奇道:「既然是大家所賜之物,你怎麼這時候才來辭賞?你當時不謝絕,這時候才來叫我轉還,這可不行,天子賞賜,豈有回收之理?」

  「我昨天接賞時沒打開包裹,陛下也沒有說明,並不知道里面是什麼東西,所以收了,但這些東西……」我看到陳全的表情,心中一動,問道:「常侍,這裡面的東西您看過嗎?」

  陳全搖頭道:「大家只讓我暫時照看一下那包裹,至於裡面有什麼,我卻沒看。」

  我頓時呆住了,舌底一絲酸意滑過,定了定神才望著陳全道:「常侍,我聽說過您很多事蹟,知道您剛正忠直,比任何人都希望陛下能夠成為垂範天下的聖人,所以才冒昧來請求您的幫助。」

  「雲祇侯這話,說得太遠了。」陳全的嗓音高亢的時候十分刺耳,但在低沉的時候,卻沙啞中帶著磁性,頗為動聽。

  「不,這話不遠,常侍若不是這樣的人,我斷不敢如此冒昧求助。」我看著陳全,規規矩矩的說:「常侍是個守規矩的人,雲遲私下忖度,自身也還算謹守規矩。」

  陳全嚴肅的臉上浮出一絲笑容,打量著我笑道:「這麼說,雲祇侯請我幫的忙,是恪守了規章制度的?」

  「是。」我將那包裹推到陳全面前,輕聲道:「陛下的賞賜太過豐厚,遠超我所立的功勞。並且,我不是未央宮的天子私臣,有些份外之賞,依照宮規,非長樂宮籍女臣宜受。」

  長樂宮住的人主要是以太后為首的先帝時期的妃嬪宮女,天家舊制,為防天子誤淫父婢,凡是天子想從長樂宮抽調宮娥補充未央宮和建章宮用人,都必須先經大長秋派女史查核身份。

  這條規矩並沒有怎麼被遵守,但規矩既然在,搬出來總有它的用處。

  陳全當然知道這條規矩,他聽我著重提及「宮籍」,立即清楚這其中包含著的某種信息,臉色頓時微微一變,問道:「雲祇侯在先帝時可曾侍……」

  「沒有!」我不願他說出我十分厭惡的字眼,便打斷了他的話:「只是陛下是天下范表,既然有規矩,就該恪守。只要我的宮籍還在長樂宮,陛下這些賞賜,我就不能私下接受。」

  陳全久不作聲,我懇切地望著他:「常侍,陛下雖然年輕,但他確實有成為數世難得一出的明主的氣量和資質。正因為他是這樣難得的良質美材,在他因為年輕而偶爾想法有偏差的時候,您就應該及時地提醒他,使他不至於踏錯步子。」

  「哼!」陳全冷笑一聲,低斥:「如果你真如你所說的那樣光明正大,你大可以直接稟明太后,何必來求我?你分明是欺君藐上,不肯侍奉君王,你好大的膽子!」

  「常侍,如果您可以選擇,您願意成為秩只六百石,但清名揚於朝,為世所重的議郎小官?還是願意成為秩有二千石,但往往被世人誤解的宮中常侍?」

  我已經察覺到陳全的確跟我想像中的阿監大不相同,考慮問題極有主見,絕不可欺,所以乾脆踩了他一下痛腳——這是十分冒險的事,假如他氣量狹小,我踩他這一下,他必會惱怒報復。

  陳全果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臉面怒意,我自他的怒意中看出他的幾絲無奈和不甘,心中有數,趕緊道歉:「常侍,雲遲並非有意冒犯,只是想求您看在雲遲此時所遇窘況與您相仿的份上,垂憐助我一二。」

  「求我?我看你是強逼!」陳全怒斥一聲,但眉目間卻有些黯然,顯然這痛處實在是他的大憾。

  我心裡也有些唏噓,誠摯的說:「常侍,我與您一樣,都願意忠心侍奉君王。但如果可以選擇侍奉的方式,我只願為臣,不願為妾;願為良醫,不為嬖寵。」

  陳全沉默許久,突然長長地嘆了口氣,擺手道:「雲遲,我只幫你將東西轉還。但如果大家因此動怒,你卻如何?」

  如果齊略看到這退回來的鏡奩,惱羞成怒,那卻如何?

  我怔然想了會兒,才認真地說:「常侍,我認為陛下是個值得信任的天子,私情小事自有私情小事的處置方式,斷不會因此而遷怒旁人或者著意刁難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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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36:3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拜節

  老師去向太后請恩,太后果然十分爽快的應允,只要她身體大好,老師就能帶我和三小出宮。但我雖然可以在宮外住,但還是得在太醫署供職——我有幸成了長樂宮頭一個正式的太醫署女祇侯,與署中的其它醫官一樣,除了輪值和特別召喚,平時不必整日守在宮裡。

  我聽到這個好消息,激動得跳了起來。老師拿著太后的手諭,也十分高興。

  不過高興之餘,我又想起了許多事:「哎呀,我們還沒有買到住的院子呢!還有,柴米油鹽、鍋碗瓢盆……」

  我提到買院子,發起愁來:「糟糕了,不知道長安城的房價多高啊?咱們的錢夠不夠買個院子啊?」

  老師也是缺少理財觀念的人,也是一愣。我左思右想,突然想起鐵三郎他們都是長安城郊土生土長的人,他們是既欠我錢債,也欠我人情。這買地買房子的事,找他們幫忙那是再合適不過了。

  「老師,您先等著,我出去一趟,請人幫我們問價錢,找房子。」

  不能不說,這世上的事真是湊巧,我才想著要出宮去找鐵三郎他們幫忙,在署中值守的黃精居然就跑進來找我了:「雲姑姑,上次那打爛熏香爐的莽漢在外面求見呢!」

  手冷有人送火爐,想睡就遞來了軟枕,真及時啊!

  我趕緊快步向外堂走去,鐵三郎、張典、喬圖三人坐在堂上,見我進來,竟一齊伏身,行了稽首大禮。

  這可是九拜之禮中的最鄭重的禮節,一般只用在祭祀拜祖先,郊祀拜天拜神,以及臣拜君,子拜父,學生拜老師,新婚夫婦拜天地、拜父母。

  我與他們算是平輩,最多只能受他們的頓首禮,突見他們稽首而拜,登時大吃一驚,連忙跪下還拜,雙手虛抬致意:「三位何故行此大禮?」

  喬圖就是當初在張典家,把我當成女伎的快嘴傻小子,他說話一向比別人快,鐵三郎的嘴本來不慢,但還是被他一句話搶在前頭:「雲姑姑,我這一禮,是替嚴極大哥行的。嚴極大哥遵照你的囑咐在家靜養,不能出來,因此叫我來替他向雲姑姑行禮拜節。」

  這時候的冬至節十分隆重,相當於後世的春節,喬圖他們來給我拜節雖然出乎我的意料,但放在這種風俗下,卻是正常的禮儀。

  鐵三郎落後喬圖一步,便嘿嘿一笑,道:「雲姑姑,我沒代替別人,就是自己向你拜節的。」

  我既喜他們情義表露直接,心裡又有些不安:「如此大禮,雲遲實在愧不敢受!」

  張典最後說話,但條理卻比喬、鐵二人清楚得多:「雲姑姑於典有大恩,此禮盡可受得。」

  「替病人治病乃是醫者本分,卻說不得是恩,張屯長客氣了。」

  張典正色道:「不然,雲姑姑妙手回春,慧心解意。所作所為,仁義慈善,可不僅是『治病』,更是『救人』。典今日所拜,非姑姑當日『治病』之恩,而是姑姑當日『救命』之義。」

  我見他說得鄭重,頓時啞然,心裡突然生起一個念頭:這張典說話酸溜溜,奉承起人來一套一套的,直能把人哄得暈頭轉向,與鐵三郎和喬圖他們的粗魯大不相同,實在不大像寒門出身的期門衛。

  我這念頭才轉,旁側的鐵三郎卻已經嚷嚷開了:「雲姑姑,我們向你行禮拜節,你還要這麼囉嗦,真是太不乾脆了!不是我說,你什麼都好,就是有時候小裡小氣,不像個漢子!」

  「啊?!」

  鐵三郎的話頓時讓我目瞪口呆:難道我平日裡給他的感覺,居然是男人婆嗎?

  還是張典見機得快,一聽到鐵三郎這話,立即接口解釋:「雲姑姑,三郎最是憨厚呆直,對他敬重親近的人沒有男女分別之念,所以才有此混帳話。得罪之處,請姑姑看在他一片赤子童心的份上,海量汪涵。」

  我自不會跟鐵三郎計較這樣的口誤,只是忍不住取笑他的語病:「我若是如你所言,真像個漢子,豈不糟糕?」

  眾人都忍俊不禁,過了會兒,張典先收了笑,取出以干荷葉包裹著的禮品送上。然後再退回坐處,整冠拂袖,端正了身體,對我拱手頓首,他這一禮,卻是以平輩交往的禮數,正式向我拜節,喬圖和鐵三郎緊隨其後,也奉上禮物,頓首禱祝。

  我也頓首回拜,依足禮數奉上回禮。

  黃精對鐵三郎上次打爛了太醫署的香爐一事唸唸不忘,老想著要他賠回來,不過禮俗是人家登門拜節,不能開口討債,以免壞對方一年的財運,所以他也沒對鐵三郎擺臉色。見我們拜節禮畢,便入裡面去把赤術做的年糕、炒豆端了四份出來,放在我們面前。

  喬圖最是好吃,一碟年糕很快就見了底,嘆道:「雲姑姑,你這餅是御賜的吧?又甜又軟又糯,真是太好吃了。」

  「這是家師的藥童製成的,並非御賜。」我突然想起這裡沒有糖,要吃甜的只能找蜂蜜,尋常人家是吃不起甜食的,心裡一動,對喬圖道:「喬軍士,上次我在貴府,承蒙令堂款待,不勝感激。這甜食想必是老人家會喜歡,稍後你替令堂帶一些回去嘗鮮吧!」

  喬圖也不客氣,直接道謝:「多謝雲姑姑。」

  四人再說了會兒話,我將自己準備在宮外買房子住的事說了說,正準備請他們替我留心一下。鐵三郎已經在一旁輕嚷起來:「雲姑姑,這事好辦,你就在霸城門外買塊地就可以了,想修什麼樣的房子,我來替你招人工。」

  喬圖也在一旁起鬨:「是啊,霸城門外最不缺的就是能工巧匠,你要是在霸城門外建房子,只需買了地和材料,做工就有鐵三郎找人,管好。」

  只有張典想了想,卻斷然道:「雲姑姑要買院子,可不能買在霸城門外。」

  我都已經被鐵三郎他們說得心動了,聽到張典反對,有些奇怪:「為什麼?」

  「霸城門外窮人太多,不適合雲姑姑住。」

  我聽這個理由,頓感荒謬,正想反駁,張典卻一擺手,示意我聽他把話說完:「雲姑姑,你肯定會在住的地方開館行醫。以你的心性,看到窮人必會儘量少收或者不收醫藥錢,甚至於倒貼錢物——就像當時治我和嚴極兄時一樣。」

  「我沒倒貼錢治你們,只是讓你們賒欠一時。我是算了利錢,到時要你們連本帶利還的。」

  張典不為所動,依然照著他先前的話頭平平穩穩地往下說:「所以你只能在富貴人家多的地開館,北闕、戚裡是上選……」

  「這兩個地方住的都是公卿貴侯,皇親國戚,要與他們為鄰,還不如就是宮裡呆著呢。」我一口否決了張典說的上選之地,要是出宮也跟這些大爺做鄰居,那確實不如不出宮,侍侯的主子還少些。

  「那就選長安九市,九市的東市商賈雲集,西市則作坊林立,都是長安城熱鬧的地方,開館行醫不愁財源。不過,這兩地為工、商聚居之地,地位卑賤,庸俗不堪,以典看來,實在不適合雲姑姑居住。」

  我啞然失笑,別說我沒有多少身份觀念,認為工、商者的身份就低下,就算我有身份觀念,我一個小小的太醫署醫官,又算什麼身份高貴了?

  且張典說到「財源」二字,我不能不細想一下:以前在宮裡,吃的用的太醫署都有份例。可出去三小斷了收入,需要供養。還有老師也已經不是醫署大夫了,醫學博士的俸祿不高,最多只能養他自己,但老師精研醫術,好做實驗,跟我一樣也是個倒錢的,開館行醫不賺錢可不行。

  「身份地位這些都不必說,我只覺得,長安九市都是繁華熱鬧的地段,地價肯定驚人,我未必買得起想要的房子。」

  「雲姑姑想要什麼樣的房子?」

  「我想建青磚結構的房子,分上下兩層,正屋五個開間,前面有廚房水井曬藥坪,後面有藥圃茅廁牲畜棚……」

  我說出自己覺得最理想的院子的形狀,說了一半,陡然醒悟自己的設想十分離譜——青磚的五開間兩層樓,還帶大院子,普通的富裕小貴人家都別想呢,我也真敢說。

  不料張典聽了我的要求,竟眉頭都不皺一下,只問:「雲姑姑準備什麼時候住?」

  「那當然是越快越好。」我稍微算了一下太后身體大好的時間,回答:「最遲在春分後,我就得出宮。」

  「如此,典這便去長安市替雲姑姑問訊。」

  張典雖然看上去面黃肌瘦,身體虛弱,可一旦認真做起事來,竟是雷厲風行,立即起身告辭,收了黃精替我準備的回禮便走。

  黃精見他們走遠了,立即一吐舌頭,嘖道:「這些傢伙風風火火的,真兇!」

  我敲了他的腦袋一記,斥道:「胡鬧,人家實心替我們辦事呢,你還口不積德。」

  張典他們辦事果然迅速,不到兩天便給我帶來了準確的消息,符合我的要求,人家又願意轉賣的院子共有兩處,一處在西市並裡,佔地兩畝左右,要價十萬錢;另一處則在橫門外,離長安九市不遠,據說鬧鬼,已經轉了幾手了。所以屋主人將那房子賤賣,佔地五畝有餘的大院子,只要五萬錢,還附帶贈送屋後一塊不能種糧的苦水荒地。

  十萬錢我是肯定出不起的,五萬錢,我變賣以前亂用錢買下來的一些奇異之物,湊合湊合還拿得出。再者,我雖然不是完全的無神論者,但對所謂的「鬼魂」,卻也並不害怕——自己都已經成過一次鬼了,還怕什麼鬼啊?

  不過據說橫門外人員比較雜,卻不知治安環境怎樣?我們這一家子出去,老的老小的小,我一個年紀中用些的,又是女子,安全是個大問題。

  我思索再三,終於決定冒險:「就買橫門外的那院子。」

  我正在托鐵三郎等人變賣財物買房,長樂宮永昌殿的先帝太妃周婕妤卻突然派了阿監來,說她頭痛得厲害,宣我給她診治。

  我應召前去請脈,周婕妤的病是偏頭痛,其實不是什麼大病,只是特別頑強折騰人而已。

  這病情平平,令我驚訝地卻是周婕妤的寢宮裡焚的香氣味古怪,與宮中常用的各種香料都不相同。我在宮裡替她施針,聞的時間稍久,竟覺得精神振奮,似乎吃了什麼興奮劑一般。

  我心裡暗暗吃驚,收了針便問:「周娘娘,您這宮裡,焚的是什麼香啊?」

  周婕妤在長樂宮素以和善聞名,聽我問便回答:「這香是芝室的羌良人送我的,讓我頭痛時燃起鎮痛。」

  羌良人?姓羌?我仔細一想,想起來了:「喔,是南滇送來的那位羌良人。」

  這位良人據說本是滇國的巫女,本來是沒有姓的,但十分艷麗嬌媚,寵冠一時,才被先帝賜姓為羌。傳說因她思鄉流淚,先帝便為了她在長樂宮的御田西南角特別辟出一塊地,造了溫室,讓她在裡面種植滇國特有的植物,解她的思鄉之苦。

  一想到滇國特有的植物,我頓時明白了這氣味古怪,既能鎮痛,又能使人興奮的香是什麼了——這香裡肯定有罌粟的成分在內。

  罌粟對這個時代來說,是沒有流傳的東西。羌良人肯定是因為她原來的巫女的身份,才瞭解它有止痛奇效。送給周婕妤極有可能是一片好意,根本沒去想這東西成癮後該怎麼處理。

  我暗暗嘆氣,臉上卻不露聲色,問周婕妤:「周娘娘,您這香裡有十分好的藥材,雲遲想求取一二回去製藥,不知娘娘能否見賜?」

  「這卻不行。」周婕妤一口回絕,讓我大為意外,這位婕妤在長樂宮雖然位只在太后之下,但由於她一生無子無女,所以行事十分小心,別人對她有所求,她極少拒絕。我求她一點香,她怎麼拒絕得這麼徹底?

  我心里納悶,周婕妤卻又笑道:「不是我不給你,而是這香我這裡通共就只爐裡焚的那點兒,現在取也取不出來。你既然是要製藥,需要的量定然大,去芝室讓羌良人給你更好。」

  我一想也是,周婕妤又道:「羌良人鎮日都在南滇溫蕪裡,你往殿後繞過去就是,她素來大方,你有的定然肯給。只是她有個古怪脾氣,不喜歡有人大呼小叫,說是喧囂會驚了花神草仙樹怪。你進了她那溫蕪,只管慢慢地尋她便是,切不能叫喚。」

  我謝過周婕妤的指點,往御田西南角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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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36:49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驚情

  長樂宮的御田約有四十餘畝,分成八個小區,種植稻、黍、稷、麥、菽、麻、桑和蔬菜。

  並不是所有的帝王后妃都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事實上,承漢皇朝的皇帝和皇后,比我想像的要勤勞很多。天子、帝后和朝廷官員都有「勸農課桑」之職,為了給天下臣民做出儀範,長樂、未央、建章、明光、桂宮、北宮都開有御田。

  一個勤勉的君王,開春的時候,多半都會根據欽天監擇出的授時吉日,在長樂宮的御田裡召集近臣務農半日,親自扶犁開耕,以身垂訓。而母儀天下的帝后,除去女紅中饋、詩書禮儀、經文雅樂這些女子必修的才藝以外,一定還要懂得種桑養蠶,割麻織布——她可以不親手做,但她一定要懂。

  在做為皇朝政治中心的三大宮裡,以長樂宮的御田佔地最廣,耕種的作物最具代表性。歷年春耕勸農,皇帝和公卿后妃都是在長樂宮行開田之禮的。

  而這位羌良人,在還不能正式入住長樂宮時,就得先帝允許,在御田西南膏腴之地割取一塊出來,專門為她建造溫室,她當年的恩寵之盛,實在令人驚心。

  我遠遠看見幾株高大的滇樸和無數黃槐圍繞掩映下的溫室,頓時一喜,快步走了過去。

  此時正花木蕭疏的季節,可這以滇樸為外圍,黃槐為籬笆的溫室,我靠近前去,入得眼簾的儘是青蔥,粉白嬌紅。

  那籐蘿蔓草圍繞的廊蕪延伸入內,裡面溫暖如春,大花田菁、海芒果、扶桑、鳳凰木、佛肚樹、構樹、葫蘆莖蘇鐵等滇國的植物錯落有致,這麼豐富的物種,生長在本來絕不能相容的環境裡,竟也一派欣欣向榮的繁華景象,這哪裡僅是一個物種單調的溫室?這分明就是個搭配得妙到顛毫,容不得絲毫被損的植物群落!

  這樣異地別生還能如此興奮的植物群落,怕是現代那些術有專精的專家也未必建得出來,以現在這種科技條件,能將它造出來的人,可真算得奇人了。

  我驚嘆不已,心裡更是急欲一見這位羌良人,但記著周婕妤的吩咐,不敢揚聲大叫,只能循著地上的小徑向前走過。

  花木扶疏,小徑彎曲,足下腐泥青苔,觸目花紅樹綠,小徑幾次分岔之後,我便覺得自己似乎走進了一個完全位於溫熱帶地區的叢林裡,恍惚間似乎迷路了。

  這溫室外面看著不大,但裡面這幾兜幾轉,竟讓我覺得裡面叢林廣袤,一時很難走到邊際處。偏偏這溫室在冷天又只開天窗,光線被樹木一擋,更加昏暗,難以辨認前路。

  好在我知道這叢林雖然乍一處身其中,會覺得它太大,但實際上它的佔地面積最多也有五六畝。只要人神智清醒,仔細觀察,絕不會真的迷路,所以也不著急,只是順著小徑往前走,一面走一面數既做支柱,又中空充當火道輸暖的磚徹室柱。

  數到了第十三根,突然聽到一聲輕笑:「阿丹,這蕪內熱,我替你把狐裘脫了吧。」

  籐蘿繞樹結成的天然壁幛另一面,一個窈窕動人的身影映入我眼來。那人榴紅裙襬舒展,但上衣卻貼身緊繃,開著足以令這個時代的保守人士掩目的坦領。那頸下胸前,雪膚玉肌,粉光緻緻;那霞紅的雙腮,流轉的眼波,春情四溢,濃得似要化成為一灘足以融鐵蝕鋼的水。

  這種修改得極富西南羌風的服飾,除了滇國出身的羌良人,這宮裡還有誰穿?

  我心裡暗暗叫苦,趕緊輕手輕腳地後退:來找人居然撞到太妃娘娘春情大動的時候,不退我就是傻子。

  然而我退了幾步,便聽到一個清朗的男聲拒絕她的慇勤:「不用你,我自己來。」

  這聲音雖輕,但聽進我耳裡,卻如雷聲炸響,驚得我呆怔當場:齊略!居然是齊略!

  不會吧!他在這裡跟羌良人在一起,羌良人臉上還有這樣濃的春情,難道他……他跟她有私?

  我心中一下咯登,活似打翻了五味瓶,分不出是什麼滋味,只有一個念頭:周婕妤害我!她肯定是故意讓我來撞破當今天子和庶母的私情的!

  可是這沒道理,我與周婕妤素無來往,我哪裡會得罪她,讓她這樣害我?

  心裡寒意陣陣侵襲,極想移步逃出這是非之地,可不知為什麼,儘管腦子裡直催自己快走,但我的雙腳卻沒有辦法移動,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樣。

  透過花葉,我看見齊略的身影從一株紫薇樹邊轉出,他的錫衣已經除了,此時正在脫白狐裘。狐裘下他穿著件黑色的單衣,越發顯得蜂腰猿臂,龍章鳳質。

  但見他鬢黑如墨,額潔如玉,紅唇豐潤,俊目流光,顯然是心中春情萌動,但又強恃鎮定,所以才有這股散著春意的風致。

  羌良人臉上的紅潮更艷,注視著齊略的雙眸晶亮,自懷中抽出一條素白繡紅花的絹巾來,便去替他抹額頭上的汗,一面柔聲道:「阿丹,看你這一頭汗水,過來讓阿依瓦替你擦擦。」

  她那嗓音綿軟如絲,絲上帶著能沾住人心的婉轉柔媚,我隔著花木聽著,都覺得心神一蕩,耳朵根處有些酥麻。

  這樣嫵媚妖嬈的女子,天下卻又哪個男人抵擋得住她的魔魅?

  難怪先帝時後宮佳麗五千餘人,她竟能以夷女身份寵冠一時。

  我看著她那比白絹更皎潔的手背,比紅花更艷麗的指尖握著絹巾向齊略臉側遞去,只覺得她便連一隻手都充滿了讓人為之傾倒的暗示。

  齊略,你真的與她有私情嗎?你會讓她靠近嗎?

  羌良人的動作在我眼裡,彷彿是在放慢電影,我看著她的向齊略一寸寸地靠近;看著齊略額頭上的汗從眉沿處滑落,看著他的喉結滑動,看著他的眼裡的神采在慢慢地染盡情慾之色。

  我只覺得胸腔劇烈地鼓動,裡面的一顆心似乎要從喉嚨口跳出為,方寸間只有一個念頭反覆:齊略,別讓她靠近你!別把持不住!

  齊略,我認為你有明君的潛質,認為你是個難得的天子,我以為……你千萬莫叫我失望!

  在我幾乎將掌心握破的緊張時刻裡,齊略突然抬手,用狐裘將羌良人的手格住,沉聲道:「我是承漢的天子,不是阿丹;你是長樂宮的太妃,不是司農女阿依瓦!」

  羌良人的動作一滯,齊略已經將她推開了兩步,咬牙道:「羌良人,我今日只是來借你這溫蕪一用,你若不願借,我這便走。」

  羌良人臉上嫵媚的笑容驀地凝住了,眸裡神色數變,光彩逐漸黯淡:「阿丹,你如今來這裡,僅是要借我這溫蕪用,卻不需要我陪你了嗎?」

  「不需要!」齊略的原本清朗的聲音因為強制情慾而低沉瘖啞,但其中的決絕之意卻毋庸置疑:「羌良人,我事你如姐如師,但我並不是需要你陪的孩子。」

  「可我並不想做你的姐姐和老師,我只想做陪你學習稼穡事的司農女阿依瓦!」羌良人踏前兩步,伸手去想打開齊略阻止她靠近的狐裘,她的聲音雖然依舊綿軟,但卻已經失了柔媚之意,只剩下焦急。

  「為什麼你做了天子,我就不能做陪在你身邊的司農女?為什麼你父親死了,我就不能嫁給你?為什麼一定要我做什麼太妃?」

  我在她一連串的問話裡漸漸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這異族獻來的女子,喜歡花喜歡樹喜歡農作物,卻不喜歡三宮妃嬪的爭鬥,於是自請來長樂宮的御田裡當一名司農女,想造一片和她家鄉相似的山林。

  那時候的齊略還是太子,受母命來御田學習稼穡之事。她以為漢家的禮俗跟羌人一樣,父親死了兒子可以繼娶庶母,所以她很自然地對他落下心意。

  然而,齊略成了天子,她成了太妃,漢家的禮俗讓她從此再不能靠近自己喜愛的人。

  深宮之中,總有些情事在我們所不知的時候悄然發生,幾乎所有人都會讓不應生的情愫無聲消亡。唯有這個滇國來的異族女子,肯將心事明白說出,使盡手段,努力追求,當面質問!

  這樣忠於愛情的女子,卻又有什麼錯呢?

  我劇跳的心臟緩緩地平復,神思恍惚中似乎看到她與齊略爭辯幾句,突然面色灰敗地轉身狂奔而出。

  我輕輕地將自己的身體在花樹籐蘿裡藏緊,小心的呼吸,等待齊略離開。

  我不熟悉這溫室的地勢,等齊略他們都走了,我再尋出路,才是上選。

  寂靜的溫室裡,我屏息不動,齊略壓抑急促的喘息聲卻突然清晰了許多,竟似向我這邊靠了過來:「雲遲,你還躲什麼?出來吧!」

  我心中駭然,出了一身冷汗,卻不敢出聲。

  「雲遲!」齊略的聲音提高了幾分,似乎氣怒之極,反而冷笑:「你身上的香氣藏不住,你不出來,是等我親自抓你不是?」

  我素來不熏香,在周婕妤那裡染上的香也早該散了,在這各種氣味陳雜的叢林裡,怎麼可能聞得出來?

  齊略此語,定是詐敵。

  我心念一動,驀然明白,周婕妤叫我來這溫室裡求藥,不見得是要我來查探天子私情,而是她受了齊略之托。

  難怪齊略敢這麼肯定地叫我,原來是這麼回事!

  齊略的腳步聲向我這邊過來了——這溫室的地上儘是綿軟的苔蘚,踩上去本來沒有聲音,但齊略的腳步故意放得很重,定要傳出聲來。

  我心裡苦笑,分開藏身的花樹,站起身來,望著迎面而來的齊略,微笑行禮:「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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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迷意

  齊略緩步走來,我分明看到他被羌良人挑起的慾念,被強行壓制,藏在眼眸深處,卻並未退散。

  一禮拜畢,我便不動聲色地在收禮的時候將身體退開兩步,站在一株木槿旁邊,笑道:「雲遲誤闖溫蕪,正茫然難尋歸路,天幸在此遇見陛下。陛下可知要離開這溫蕪,該往哪邊走?」

  「呵呵……」齊略輕笑兩聲,問道:「你看著羌良人離開,還會不知道出路?」

  我驚奇的抬起臉來,訝道:「這蕪中林深木茂,雲遲眼拙,卻未見有人。幸而遙聞陛下聲音,循聲而來,才能脫出困境。羌良人在這蕪中麼?」

  我在心裡告訴自己,我是現在才來到這裡的,並沒有看到齊略和羌良人。

  「我知道你什麼時候來的,你不必強詞掩飾。」齊略微微閉眼,深深地吸了口氣,再吐出來,輕聲道:「雲遲,幸虧你來了,否則我幾乎鑄成大錯!」

  我卻哪裡有什麼能力使他不成大錯?我不過是個無意牽扯進來的局外人而已。我舌底苦意浸染,強笑道:「雲遲確是方到此處,陛下誤會……」

  「誤會?我沒誤會。你一來,我就知道了。」齊略幾步逼到木槿樹旁,臉上的沉凝之色已去,只剩下一臉的輕鬆笑意:「你身上佩著什麼香,竟有讓我驚神靜心之效。」

  他對我撞破他和羌良人的私情一事如此坦然,是心裡打定主意要將我變成能絕對保守秘密的死人,還是他真能信任我?

  他若想殺我滅口,那我無話可說;但若他當真僅是將我視為驚醒他的「恩人」,那我也實在不願做往後一旦失去信任,便必會被他視為仇讎的「恩人」。

  明慧靈敏,不如耳目失聰。

  「陛下,雲遲素來不佩香,又鎮日奔波,不做臭人已是幸事,哪來什麼能叫陛下聞來有驚神靜心奇效的奇香啊?您真的誤會了。」

  倒是齊略身上芳氣襲人,縷縷暗香隨著他的動作灑開,這原本充滿野趣的叢林,因他的逼近而令我生出身在芝蘭香室的錯覺。

  人表現侵略性最明顯而令人戒備的,是眼神和氣勢;而人的侵略性最隱晦而令人無從拒絕的,是體味和香水。

  齊略身上染的不知是什麼香,芳馥醇厚,濃郁卻不膩人,反而有種引人深入久聞,不願遠離的魅力。

  我被這香氣一熏,便覺得有些口乾舌躁,趕緊將背著的藥箱橫在身前,悄然後退半步,倚住木槿樹。心念一轉,便知這必是羌良人為了引動齊略的情慾,而故意讓他染上的催情之香。難怪聞起來能叫人心神蕩漾,定力大弱。

  「你若沒佩香,這股香氣卻從何而來?」齊略輕輕一笑,眼眸裡霧氣上升,氤氳迷離,顯然那香對他施放,效果顯著,他忍得了羌良人一時的誘惑,但這時卻還是有些控制不住,連呼吸也急促了。

  他衝我招手:「你過來,讓我瞧瞧你是不是真沒佩香。」

  這麼危險的時刻,我要是聽你的話過去,我就是沒長腦子!

  我吞了口口水,定了定神道:「陛下,不是雲遲香,而是您身上有香。那香或有……催情之效,所以您誤會了。」

  「胡說!」齊略低斥一聲,他鬢角汗濕,雙頰暈紅,單衣窄緊的交領口也已被汗洇開了一片,卻兀自強口:「我若不動情,什麼香能催情。」

  他似乎覺得我好笑,望著我微微一笑,柔聲道:「你躲在樹後幹什麼?難不成怕我吃了你?」

  他這一笑,紅潤的豐唇微翹,笑紋如漣漪般鋪灑開來,眉梢牽動,雙目微彎,眼瞳深處霧氣氤氳,眼眸卻晶光盈盈,一暗一明,光華不定,裡面流轉著曖昧的情思,充滿誘惑之意。這誘惑不僅是秀麗的色相,更帶著那種使對像害怕,卻又忍不住想靠攏接近、臣服於之的侵略性的魅力。

  這卻不是少年稚氣外露時的可愛笑容,而是一種純粹的,引誘女人動情動欲的雄性氣息的散佈。

  我竟不知道,這個我初看覺得嚴肅冷靜,再看覺得可憐可愛的少年天子。當他有意引誘時,竟能僅以一顰一笑,一言一語,便將那種雄性的男色魅力,發揮得如此徹底,催動得如此動人心魄。

  他含笑看著我,目光是那樣的柔和而多情,我分不清他眼裡是更多一點探究的深邃,還是更多一點渴愛的深情。

  他那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喚起了我一直無法完全理解的本能,我心頭顫動,突然強烈地意識到,我是一個女人,而他——是一個男人。

  我一直都錯了!他並不是不擅表情的無知少年,而是一個只要他願意,便有惑亂魅力的風流男子。

  他甚至都不用開口說什麼露骨的言語,僅憑眉梢的勾動,眼波的流轉,便有叫女子一見之下,色授魂與,情慾頓熾的魔力。

  「我……」我一開口,才發現自己聲音有些顫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氣息不穩了,幸而我是倚樹而立,有所依恃,不至太過失態。

  我想平復胸臆間那幾乎無法阻截的女性的情潮,深深地吸氣,卻吸進了他身上傳來的更多迷人、也殺人的芬芳。

  我閉眼握緊雙手,借指甲刺在掌心裡傳來的刺痛,強定心神平聲道:「陛下,請將你的手遞過來,讓臣替你探脈去病。」

  「我叫你來,可不是看病。」齊略輕笑,嗓音低沉沙啞,卻連聲音裡都帶著勾人情思的張力。

  我身上陣陣燥熱,似乎自己能聽到全身血液的奔騰,心中情潮的翻湧;汗水自額頭鼻翼細細地滲了出來,只能提高聲音再道:「陛下,請將手遞過來,讓臣探脈。」

  「美人固請,豈可再辭?你若愛看,我便讓你看。」齊略輕笑一聲,將手遞了過來,我身體半隱在樹後,放下藥箱,右手拿出一根銀針,左手去探他的腕脈。

  不料我的手探出去,尚未搭到他的腕脈,自己手腕一緊,竟已被他抓住了。

  「陛下……」

  我大吃一驚,待要甩脫他的掌握,眼前光影交錯,他已扣著我的手錯步轉到了樹後,微笑:「你看病不是講求望聞問切,不肯臆想而斷嗎?怎麼此時給我探脈,竟連我的氣色也不予查察?」

  香沁肺腑,離得近了,我終於能將他身上的異香分辨出來——那是夾著罌粟粉焚燒的龍涎香,與枷楠木和蘭花之香混和而成的一股濃香。

  龍涎香是上品的催情香料,西方貴族用龍涎香粉混入蠟燭中,在與情人相聚的晚上點起蠟燭來催情增趣;而罌粟則能使人興奮,也有一定的催情作用。

  羌良人既然是巫女出身,她調製了設法熏在齊略身上的香裡,肯定還有些人所不知的用奇妙之用。只是齊略意志堅定,明明已然動情,竟還能強制了下來,不至與她生亂。到她走了,才真正的發作。

  若不是被這香挑動,他怎麼可能如此作態?

  我被他困在方寸之地,反而冷靜下來,沉聲道:「陛下,請您靜坐,容臣替您施針去病。」

  「雲遲,你以為區區催情香真能叫我失控嗎?身為天子,豈能連這麼點克己之力皆無?」齊略扣住我的手,低頭逼近我,失笑道:「我病不在香,而在人!」

  好個病不在香,而在人!

  如果真的是不能叫他動情的人,他就不會有欲的話,那羌良人能叫他幾乎失控,就是說她讓他入病,不是因為香,而是因為她這個人!

  不過他因為她的身份而克制住了情慾,而我,卻恰恰是在他慾念未消時,沒有身份顧忌,可以肆意縱情的那個人是嗎?

  我猛一錯齒,自熱辣辣地喉頭裡擠出四個字來:「我,不,是,她!」

  「你當然不是她!」齊略的眼裡慾火升騰,眼裡晶光與霧氣已經融成一片,變成了一種閃著異彩的迷離。他凝視著我,卻又似乎在透過我看到了別處:「你跟她完全不同!你是雲遲,會拒絕我的雲遲!」

  在他迷離的眼神裡,許多我不願想的念頭奔騰而出:

  是不是因為他在長樂宮侍疾,羌良人有機會接近他,讓他察覺她的感情繼續發展十分危險,所以想趁機了斷?

  他召我問退還他鏡奩的理由,何必要借周婕妤之口,將我誆來此處?

  他若真想瞞過別人,何必定要向對他有情的羌良人借溫室來用?

  他是不是想以我這與她完全不同類型的人,向她召示自己真正喜愛的人絕不會是她?

  他——是不是,轉了幾個彎,實際上卻是想最好的保護她;而我,卻是他保護真正所愛的人而豎起來的盾牌?

  齊略的身軀重重地擠了過來,滾燙而近乎熾熱的體溫熨在我身上,我卻覺得自己滿身陣陣寒意,自內而外的散發出來,任他體溫再高,也暖不了我分毫。

  我靜靜地看著齊略的眼,平聲說:「是的,陛下,我是會拒絕你的雲遲。現在,我仍然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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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37:22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斷念

  溫室裡沒有風,也沒有蟲鳥,只有在寒冬裡靜靜舒展身姿的花草樹木。這些原產於南滇的物種,在北方異地生長,外表雖然看上去旺健精神,實際上花朵卻總有幾分天性受制的怯弱,不似我曾見過的那樣豐碩華美。

  我站在這些花木中間,雖然與它們種屬不同,但實際情況卻與它們並無差別。

  這裡的環境,並不由我們自己選擇,自己營造。我們只能適應環境,倘若營造這環境的人,突然不想再維持這環境的存在,我們只怕都難逃一死。

  齊略,你到底有多大的氣量,容我在你允許的範圍內改造自己想要的生存環境?

  齊略在我的凝視中笑積唇邊,眉挑新奇:「你為什麼拒絕?難道你不喜歡?」

  他問的拒絕,到底是那日退回去的鏡奩?還是剛才我推拒他?我念頭轉了轉,便懶得再猜,直接問道:「陛下是問人,還是問物?」

  齊略臉上多了一層屬於少年稚氣的天真,好奇地問:「問人如何,問物又如何?」

  「陛下若是問物,臣便直言:我很喜歡,但那不是我應得之物,所以我拒絕。」

  齊略哈哈大笑:「那是我送給你的!既是我送的,你便能得,何必謙辭?」

  「正因為是陛下所贈,臣才要辭。」我暗一錯齒,垂下眼簾,淡然道:「陛下方才說,您即使有病,也病不在香,而在於人。臣辭還鏡奩的理由,與陛下方才相同。」

  齊略微微一怔,驚奇、駭異、不敢置信、懷疑等諸般表情掠過,瞬息萬變,失聲道:「你是因為我,才不收它?你是……你是……」

  他「你是」了幾句,都沒有把後面的話說出來,卻是我接過話頭,直接應道:「是!」

  我的回答不帶絲毫猶豫,乾脆利落,沒有給他、也沒有給我自己任何懷疑的機會:「臣的鏡奩私妝,日後自有相適之人贈與。但那人,必不會是陛下!」

  他在接到我退回去的鏡奩時,或許會以為那是女人使的小性子,或許會認為那是我矯情自矜,有意自抬身份。所以,在這次我清楚的說明,自己必會另尋適意之人的時候,齊略全身一僵,整個人都呆住了。

  我右手的銀針終於有機會摸準了他後腰的「腎俞」紮了進去,再猛然抬腿,膝蓋在他大腿「陰廉」穴上重重地一撞,手肘用力抵住他小腹的「肓俞」,趁他麻軟的瞬間脫身而出。

  「站住!」身後一聲厲喝,未及退走,左肩已被人扣住,齊略眉梢眼底的春情因為我兩重擊打褪卻,但臉上的餘韻卻盡成了勃發的怒意。

  我鎮定地望著他的怒容,緩聲問道:「陛下,您的病已經消了,還有什麼要臣效勞的嗎?」

  齊略臉上怒意大盛,眸光倏然幽暗下來,看著我似笑非笑:「雲遲,你難道以為,你挑撥了我,還能全身而退嗎?」

  我幾乎一口氣提不上來,口中卻發出一聲連我自己都覺得陌生的冷笑:「陛下,我何曾挑撥你?我是拒絕!難道堂堂天子,胸懷寰宇,包容四海,卻連承認自己被拒絕的氣量都沒有嗎?」

  齊略不答,雙眉挑動,鬢角青筋跳動,顯然憤怒至極。

  至於那憤怒,是被拒的羞惱,還是威嚴被無視的狂怒,我卻分不清。但只要我拒絕,他這憤怒就難免。遲早必有一日要面對天子雷霆,何不今日此時一激到底?或生或死,在此一博,也免得心中老是提心吊膽,難得安寧?

  「又或者,您意欲以天子之威強壓硬逼,叫人連拒絕也不能,也不敢?」

  「你……」

  齊略一怒揮掌,我閉上眼睛,靜待臉上的疼痛。

  怕麼?我怕的,怕極了!

  我怕痛,怕死,怕傷心,更怕天子所代表的權力的極致帶給普通人的,那種無法預料將要面對什麼的恐懼。

  然而那害怕被逼到了極致,反而變成了一股殊死一博,圖個痛快的剽悍戾氣。

  疼痛不是來於想像中的臉頰,而是沒有預料的頭頂。

  頭上的髮髻被一股力掃過,裹發的巾幗斷開,兩枚別發的木針也被崩斷,頭髮散了下來。

  原來齊略那一巴掌,在將要打在我臉上的時候往上抬了抬,沒有打在我臉上,但掌上力量太大,被慣性帶動的手指勾住了我的頭髮,擊落了裹發的巾幗。

  我睜開眼睛,便看到齊略正在看自己的手掌,手掌的五指間夾著十幾莖頭髮,卻是剛才那一掌從我頭上打斷帶下來的。

  齊略看著那十幾莖頭髮,似在發呆;我也看著那些斷髮,怔怔地發呆。

  「我……」半晌,齊略才抬起頭來,望著我,眼裡居然有些驚慌遲疑,澀然道:「我並不是真想……我只是……」

  「雲遲明白。」我抬手將糾結如草的頭髮撫了撫,突然想起那日他在雪地裡為了推我一把而道歉的溫和。心中有一剎失神,輕聲問道:「陛下,臣儀態失禮,可否告退?」

  「你不能走。」

  齊略聲音裡的驚惶一閃而過,但僅是一聲轉折,他的聲音已經恢復了平靜,不再是那狂躁中的少年,而是那深沉自恃的天子。

  「陛下還有何事?」

  「雲遲,你拒絕是真心,這一點,我認了。」

  齊略的話似是示弱,但那聲音裡,卻未有絲毫的柔軟,反而有股聽來堅硬寒冷的銳氣,使我心頭震駭,剛剛稍微鬆懈的神經又繃緊了。

  「可有一件事,到底是我錯認,還是你不承認?」齊略逼近前來,臉上怒意消散,卻帶著輕淺笑意:「你沒有挑撥我嗎?是誰對我笑得溫婉柔媚,是誰在看我時雙目含情?」

  他的手指沿著我的肩膀游移而上,滑過脖頸,撫過臉頰,最後停留在我的眉眼處,輕輕地描繪著我的眉眼的輪廓。
  「雲遲,你知不知道,對我來說,能挑動我的,不是女人的美色,而是女人的真情。」

  他的動作很溫柔,他的神情很和煦,他的聲音很輕婉,可他臉上的笑,卻分明是由一點怒火凝結而成。而隱藏在眼瞳深處的幽光,更是帶著能將人寸寸凌遲的冷厲。

  「一個女人帶著對我的情意,毫不設防的看著我時,那眼神裡的憐惜關愛,才是我無法拒絕的誘惑。雲遲,是你挑動了我,卻沒有承認的膽量。」

  我只知道我眼裡看到齊略是什麼樣子的,可我從來不知道,齊略眼裡看到的我,又是什麼樣子!

  是欣賞敬佩也好,是關愛憐惜也罷,我自認已將情緒深深地隱藏,卻怎知竟依然落在他的眼中,成了我對他的挑撥。

  「我不知道原來對您來說,那也會成為有意的挑撥。」

  我深深吸氣,定了定神,緩緩地說:「陛下,您嚴於克己,我敬佩;您勤勉堅毅,我欣賞;您孝順恭謙,我憐惜;您有時也稚氣率真,我便多了幾分關愛;這些,我都承認。」

  「可是,陛下,您能容許我說實話嗎?」我頓了頓,胸口抑鬱得發痛,有種感情,迭遇重壓,已然臨界,讓我不能、也不願再忍受。

  我一指四周寂靜無聲的叢林,望著齊略,慢慢地說:「在這裡四顧無人的溫蕪裡,沒有皇帝和臣子,只有我……和你!」

  齊略的指尖一顫,從我臉上移開。他收回手,退了兩步,喑聲道:「你說。」

  「可是那些關愛憐惜,都不等於我有意挑撥你!」我也退開兩步,直直地看進齊略的眼裡,一字一頓地說:「因為那些,都僅是源於一個女子的天性!女子天性憐善惜弱,敬剛愛強。你身上兼有這諸多難能可貴的品質,能令女子關愛憐惜,實在不足為奇。」

  齊略滿面錯愕:「你是說,你對我無意?」

  「並非無意!只是此情非關風月,不是春萌!」我閉上眼,終於胸中的情潮壓下:「陛下,雲遲言盡,你若降罪,我引頸以待。」

  四週一片寂靜,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才聽到一聲輕笑,齊略的聲音已然恢復清朗:「你不必如此,我為天子,難道當真連一介女流也容不下麼?」

  我心頭一震,知道他終於完全擺脫了迷思的纏擾,回覆成了那君臨天下,俯視九州的高貴帝王。

  剎時間,胸臆間酸、苦、澀、辣四味翻騰,幾要衝喉而出。我耗盡了全身的精力,才將拜謝君恩的一禮周全地施畢:「臣,謝陛下寬恕!」

  「免禮。」

  他淡然一語,卻已盡顯身份的高貴。

  同在這塊地方,同樣面對而立的兩個人,一念轉換,相距只有四步,卻已相離如天地。

  我雙手籠在袖中,再拱手一禮:「陛下若無事,臣便告退。」

  「嗯。」

  耳聽得他輕輕地一聲應允,我這才返身收起地上的藥箱,往想像中的溫室出口走去。

  「雲遲!」走出三十來步,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喚,我的雙腳在大腦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就已經停了下來,轉身問道:「陛下還有事?」

  「無事,朕知道你不日就要出宮,照你的年紀,在民間早該議親。念你救駕有功,朕便問你想要什麼樣的郎君。你若看上哪家的王侯公子,朕可替你作伐賜婚。」

  我認真想了想,微笑著說:「我想像中的郎君,他不必相貌英俊,但必要開明大度;他不必秀麗碩美,但必要胸懷廣闊;他不必有權有勢,但必要善惡分明;他不必富裕多財,但必要勤勞仁慈。」

  我說著,深深地吸了口氣,抬起頭來,再望了他平靜無波的面容一眼,朗聲道:「最重要的一點,他必要與我兩心相同,兩情相悅!當他看我的時候,他眼裡就只有我;當他想我的時候,他心裡也只有我。」

  齊略瞠目結舌!

  我心中無限地快意,這明知不該在宮禁中出口的話,如今被我朗聲吐出,召示於人,彷彿所有心臟被人揉捏,被擠壓,被滯脹的抑鬱之氣,都隨著這話聲吐了出來!竟是如斯的暢懷舒心,淋漓肆意!

  「我若遇上了那樣的人,不必陛下相助,我自能與他排除阻礙,永結同心;我若遇不上那樣的人,雖有陛下相助,也不願糟蹋了自己。所以,我的婚事,不敢勞陛下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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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37:3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離宮

  春分在我一日幾數的期盼中來臨,這日我替太后診斷,得出她身體狀況良好,因腫瘤而起的所有病症都已經痊癒的結論。

  這個結論,不止太后和她身邊的人喜笑顏開,我心裡壓著的一塊大石頭也算徹底地移開了。

  「雲遲,我說過要謝妳的。」太后含笑看著我,道:「妳說吧,妳想要什麼賞賜?」

  我心中早有計較,聽到太后這一問,也不謙辭,笑道:「臣斗膽,求娘娘把當初少府所造的全套手術器械賜與臣。」

  太后吩咐了壽延去造冊登記,將少府造的醫械賞給我,然後對我道:「范老昨天來我這裡告辭謝恩,說妳已經在橫門外買了房子,供他頤養天年。我料妳必無餘財,本以為妳會求錢財,不意妳卻求了那物什。」

  崔珍在一旁笑道:「雲祇侯,那些物什放在內府裡,整個太醫署也就妳能用,妳求不求,它都屬妳。可惜妳竟錯過了娘娘由妳要賞的大好機會。」

  「正因為它目前只有雲遲才能用,所以雲遲才必須求娘娘賞賜。這套器械雖是救人之物,但若由無法自如駕馭的人使用,那就是殺人的利器。」

  我看了太后一眼,正色道:「雲遲此次冒險給娘娘施行此術,僥倖成功,逐使這套器械聞名於醫界。若將它放在內府裡,在遇到相仿的病症時,少不得有人貪功冒險,設法調它為用。可當今世上,能用這套器械的人,委實不多。貿然施用的話,不止醫患雙方都有危險,極有可能連累這門醫術也被視為邪端。雲遲身為此術的先行者,自不願它在行業未成之時,就遇此危難。」

  太后點頭道:「妳想得周到。此技雖然兇險,也不失為治病良方,妳應將它發揚光大為是。」

  「臣正有此意。」

  待我辭別太后,回到太醫署,三個藥童和老師早已將一應物件整理完畢,托張典和鐵三郎等人運送了出去,就等我回來,好一起出宮。

  黃精遠遠地見我回來,便發出一聲歡呼,奔上來拉住我,嘰嘰喳喳、比手劃腳地訴說他們在這裡等我的焦急。

  「我知道,我都知道了。」與他們的少年心性裡,對宮外世界的嚮往相比。我對離開宮禁、重獲自由的渴望,更是強烈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

  若不是我扶著老師,隨著老師的步子緩步而行,我只怕已經忍不住健步如飛,向宮門狂奔了。

  走過轉折回環的甬道,將至長樂宮正門,突聞前面一片寂靜,所有宮娥阿監都不再說話,手腳都放輕緩了。卻是天子駕御前殿,正自長秋殿那廂的複廊行來。

  我驀然間有些心緒浮躁,遙看了他一眼,便極速地收回了目光。

  而收回目光的瞬間,我也感覺到來至於他的目光極快地從我身上一掠而過。

  然而,不管是他,還是我,都沒有停下腳步。

  他的身前有侍衛開道,身側有言官和史官相伴,身後有阿監和宮娥隨侍。在他身前身後雁行擺開的,是九重天子的鹵薄儀仗,代表著他的無上權威。

  而我,手扶著老師,後攜著三童,裹著素色的巾幗,穿著粗麻布衣,身負著藥箱。步步緩行,有的,是平凡五口之家舉家遷徙時對前程的憧憬和不安。

  他向政治中心的議堂走去,我往清閒散漫的宮外慢行。

  在一片只能聽見腳步聲地寂靜裡,他從上面的複廊裡穿行過去,我從下面的甬道中穩步向前。

  道路平行,我與他,隔著上下分別的複廊,錯身而過。

  然後,一步一步,彼此遠離。

  出了長樂宮,外面馳道旁,張典、鐵三郎和兩名來幫我們搬運東西的期門衛正等在一旁,兩方閒言幾句,接收了內府送出來的醫療器械,便上車北行。

  三輛車,拉著一家五口,雜物若干,迤邐北行,直奔橫門外。

  「雲姑姑,妳有沒有什麼東西要買的?如果有,那我們這車就從長安九市穿行;如果沒有,那我就抄近路,直取橫門。」

  「抄近路,當然抄近路。」我把錢財托給張典替我購房,老師還能出宮張羅一下,我卻是拘在宮裡從沒見過那院子到底長得什麼模樣,想想那將是自己安身立命的「家」,便由不得我心思都早飛過去了,哪裡還有什麼心思去逛市衢?

  再說了,如今一家子人的生計都擔在我肩上呢,要買東西也要先緊了家裡要用的,這就需要先到家去整理一下,再做計畫。

  大約是我的表情太急切了點,坐在旁邊的張典忍不住一笑,道:「雲姑姑不必擔心,那院子初買時確是略為荒蕪,但經這些天修整,已經大好了。至於柴米油鹽等物,我也已稍做準備,暫不必採買。」

  那院子坐落在橫門外西南,就是用兩條腿走的要進長安城,也只要一刻時間。

  驢車停在一座新泥夯就圍牆的院子外,未開院門,我便隔著院牆看到了院裡的青翠的修竹。

  張典下車打開院門上掛的銅鎖,鐵三郎驅車直入院中。

  那院子正中是青石板鋪成的一條甬道,甬道盡處有四級臺階,登階而上,便是我最初設想的兩層青磚七開間樓房。

  樓房四周都有抄手遊廊,有四條複廊從這抄手遊廊的四角延伸出去,盡頭依稀便是廚房、庫房、茅廁、馬廄這類的建築物。

  幾畦空地,便散落在五個建築物中間,雖然看著荒蕪,卻很平整,想來只要春耕開挖下種,就能成為藥田。前院沒有水井,但有以竹筒為管自後院一條直通護城河的山溪裡接過來的一股清泉,正好供各屋之用。

  我扶著老師下車,走到主屋之前,發現橋廊、房柱以及屋裡所有朽壞的木器都已經修理好,刷上了新漆。這屋子賤價購來的「鬼屋」,樸拙之餘竟沒有絲毫破敗之相,該有的家俱都井然有序地放著。

  我不用猜也知這必是鐵三郎等人動手替我修整的,心裡十分感動,正想道謝,鐵三郎已經搶在我面前笑道:「雲姑姑,這是張大哥和嚴大哥請了四十多個期門軍中的好兄弟,粗粗整理出來的。妳看看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儘管說,我們好照妳說的再做修整。」

  「這已經極好,不用再張羅了。」我連聲道謝,心知自己給張典等人的財物斷然做不了這許多事,如今這物超所值的院子被他們打理得這麼好,實在欠了他們太大的人情,若是再諸多要求,那委實是不知好歹。

  「雲姑姑,這是院子的地契,這是房契,這裡院裡一些大件物什的別書,還有這張,這是院子後面那塊荒地的地契……還有,妳剛和范先生、三位弟子都是剛從宮裡出來的,要住在這裡需要在官府重新落籍。這事是嚴兄辦理的,想來明天他便會有消息。」

  張典拿出一摞竹冊,將一應文書遞給我,讓我過目。我謝過他,將這些契書遞給老師保管,帶了三童打掃洗刷,忙碌半晌,才把廚房、臥室、堂屋三處要地洗刷乾淨,將各種物什擺開。慢慢地,這本來略欠人氣熱鬧的院落,便開始景氣起來。

  眼看天色將瞑,遠處的人家已經升起了炊煙,我也興致大發,拉了赤朮一起下廚,親自煮飯炒菜,弄了六菜一湯,請老師和張典他們上坐。

  這頓飯雖然簡陋,但勝在賓主興致極高,也吃得盡興。

  晚飯過後,兩名幫忙搬家的期門衛軍士便趕了牛車告辭,張典和錢三郎卻留了下來。一個在前院的廚房灶下開鋪睡下,另一個則在後院的廄房馬倌宿房裡住了。

  我見他們都提刀而臥,知道他們必是因為這院子是由於鬧鬼才揀便宜買來的,唯恐果真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所以在我們入住的第一晚留下來一守前院,一守後院的替我「鎮宅」。

  黃精人雖小,心眼卻多,等二人離了正屋,這才悄悄地一拉我的衣袖,問道:「姑姑,妳怎麼不讓他們走?咱家就妳一個女子,他們留宿對妳的名聲不好。」

  我一時錯愕,好一會兒才失笑在他額頭上彈了一指:「小鬼頭,一戶人家招呼客人留宿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跟名聲有什麼關係?再說了,他們在這裡留宿,也是為我們好。」

  「為我們好?」

  黃精不明所以,我不願嚇著他們,自不會將張典他們留宿的所有原因說出來,只揀正常的理由說:「我們的院子跟旁邊的村落離有一段距離,家裡人老老小小,都不大濟事。要是有強盜劫掠,這就是最好的目標。他們在這裡留宿,正是為了替我們向可能懷有歹意的人示威。有他們在這裡守著,普通蝥賊以後就不敢打壞主意。」

  來這到世間的第一個完全自由的夜晚,我竟是輾轉難以成眠。前生的、今世的甚至於連這具軀體裡原有的一些朦朧記憶,也在這無眠之夜成了我的思慮。那方寸之地千頭萬緒,迴腸百轉,似乎什麼事都想了,又似乎什麼事都沒想,只留下一片空白,令人不由自主的怔然成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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