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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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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40:2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意外

  高蔓用短刀支起窗葉,探身而入,滿面驚喜的低叫:「雲遲,妳別怕,我會救妳!」

  妳別怕,我會救妳——這話入耳,我莫名的心中一酸,眼中有些濕潤:對我說這句話的人,本不該是他!

  這念頭電閃而過,高蔓已經俯身拉住我的手,準備將我從窗口抱出去。

  就在這時,身邊熟睡的翡顏卻被驚醒了,翻了個身,眼尚未開,喃喃地問:「雲姐姐,妳還不睡啊?」

  「我就睡……」我本想抬袖將她眼前的光掩住瞞過她,不料她驚醒得快,一睜開眼來,便意識到不對,倏地坐起,便要大叫。

  高蔓見勢不妙,立即反手去掩她的嘴,身體就勢竄窗而入,來擒翡顏。

  他這下動作兔起鶻落,靈敏至極,翡顏呼聲未出,嘴已被高蔓掩住。但她也學過武藝,卻非文弱女子,立即揮拳相迎。

  高蔓不放開捂她的手,硬受了她一拳,到底還是搶到了先機,和身撲下,將翡顏壓住,回頭叫我:「捆住她!」

  我明知今夜並非逃跑的好時機,高蔓的出現更是意外,但事已至此,卻也別無他法。

  不料我還沒拿到繩帶,高蔓那邊又起變故,卻是翡顏以膝蓋在他胯下一頂,痛得他鬆了手。

  翡顏的嘴已經不再受制了,但她卻也沒有大聲呼叫,悶聲去踢高蔓。高蔓一時起不了身,顯然傷得不輕,但他卻也忍住了不呼痛,只抬手去隔翡顏的腿腳。

  我和翡顏本來睡在窗邊的矮榻上,高蔓和翡顏這幾招都是在榻上過的,此時他連挨了兩腳,便被踢了下榻。翡顏還沒完全睡醒的時候遇襲,一時忘了身處的環境,高蔓被踢下榻後,她收腿不及,踢了個空,重心不穩,也一頭栽倒。

  這兩人都倒在地上,彼此都是未及起身便出手攻敵,想將對方制住。

  這兩個滾地葫蘆糾纏在一處,我體力又未恢復,想幫誰都無餘力,只急在眼睛都要冒出火來,生怕因為他們的打鬥引來使隊中巡邏警戒的人。

  想到巡邏的人,我再看一眼出手潑辣,大有恨不得將高蔓撕成碎片的翡顏,突然明白她遇襲卻沒有叫人的原因——她睡覺貪涼,沒穿裡衣,身上的只著抹胸和半褲,突然遇襲,抹胸竟在糾纏中被扯掉了!雖說滇國女子不似關中姑娘有貞節觀念,但叫了人來看自己跟一個男子滾做一堆,也實在不成體統。

  此時高蔓和翡顏打在一處,僅以性別而論,高蔓是占足了便宜,把人家的名節毀得一塌糊塗!

  一念至此,我突有瞠目結舌之感,說不出是想氣還是想笑,只覺得這番賬實在是爛得無法再爛了!

  心裡念頭幾轉,那廂高蔓卻憑著體力將翡顏壓住用衣裳捆成一團,躍起來將我扛在肩上就跑。

  他跟翡顏打鬥,雖然兩人都沒有出聲喝斥,但撞榻碰案的聲音卻還是將外面的人驚動了。高蔓剛帶著我跳出窗外,便傳來兩聲滇語的喝問。

  高蔓撥出支窗的短刀,撥腿便跑,哪裡還管人家問什麼。

  可他肩上扛著我,又沒有什麼絕世武功,哪裡跑得快?只跑出二十幾步,就被人攔住了。劈面兩刀砍來,他招架躲閃不及,手臂立即見了紅。

  我心中大急,叫道:「快放我下來,你走!」

  「這怎麼可以!」高蔓腰間又中了一刀,扛我不住,退了幾步,我摟住廊柱,就勢從他身上爬下來,心裡又急又氣,罵道:「我中了毒行動不便,憑你一人根本救不走!」

  高蔓悶不吭聲,就像根本沒聽到我的話似的,只管揮刀向前,一副拼命之勢,竟將頭前攔他的兩人逼得退了兩步。

  可這使隊再不像樣,護衛者也有二十幾人,他殺退了兩人便有兩人逼了過來。我看追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高蔓若還耽擱,有死無生,心裡更是著急,叫駡:「蠢材,你還不快走!」

  「我要救妳!」

  高蔓執拗的聲音一如既往,這時候卻也分不清他到底是勇敢還是愚蠢,我心頭一緊一痛,跺腳叫道:「高蔓,我不需要你救,你走!」

  這世間有個人應該救我,他也有能力救我,但他不救;高蔓沒有救我的責任,他也沒有救我的能力,但他卻在為了救我而在拼命;

  這算什麼?

  高蔓身上的傷又多了兩道,但他攔在廊柱前,卻不肯退開,將我讓出去。

  我心中絞痛,腦中一片混亂,終於忍不住擊柱大叫:「救命啊!來人哪!快來救救他!」

  四周依然無人相救,我只覺得心頭有股怒火直衝上來,實在克制不住,厲聲尖叫:「我知道外面必定有人,你們聽著,今日高蔓若死在這裡,我不會原諒你!」

  這個時候,我心裡一陣寒涼一陣熱,身體不由自主的哆嗦,到底叫了什麼,自己都不清楚其中的意思,只覺得聲帶因為喊叫得太大聲而生痛。

  這顛倒混亂的威脅,卻真的生了效,院子裡的暗影裡竟真撲出兩條人影來,疾閃的刀光似曾相識,比起高蔓那股全憑意氣不肯後退的狠勁揮出來的刀勢不知毒辣了多少倍,幾聲刃鋒入肉的悶響,攔在高蔓面前的四個滇人護衛應聲倒地。

  那兩人直奔過來,一個去抓高蔓,一人卻來拉我。

  「不必!」我厲喝一聲,瞪著那人的眼睛:「你們走!」

  自從老師的朋友出現,我便知道自己被困的地方不難尋,連高蔓都能找上門來,他怎會毫無察覺?

  他不救我,是跟滇國的四王子有什麼約定,還是有別的考慮,我不知道,但他既不出手救我,我也就不強求。威脅他派來的人救高蔓,是不得已之舉,但我自己卻不願承這種非他自願的援手。

  拉我的那人聽我一說不必,更不多言,立即收手後退,護在高蔓和他的同伴身後,殺出一條血路,迅速的消失在暗影裡。

  我過去仔細一看被他們所傷的四個滇人,發現都是一刀斃命,無法救治,不禁倒抽了口涼氣:這天子身邊的近衛,武藝之高強,下手之毒辣,不是親眼目睹,實在令我難以置信。

  「傷得怎麼樣?」

  「全死了。」

  身後火光漸近,我答了問話,轉頭一看,幾個僕役打扮的滇人擁著個黑衣金冠玉帶的青年正向我這邊走來,這人似乎比我還矮寸餘,但眉濃鼻挺,跟翡顏有點兒相像,頗有英氣。

  他想必就是困我多日,卻只聞其聲,未見其人的滇國四王子刀那明了。他快步走到四具屍身旁邊,仔細一看,一口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我雖未見過他,但想到上午翡顏餵我的那碗藥,對他卻無好感,靜靜的站在一旁,並不出聲。

  好一會兒刀那明才起身看我,問道:「雲姑娘,妳有沒有受傷?」

  我料想雙方都知道事起的原因,也不急著這時清算,略略欠身道:「承四王子洪福庇佑,我未曾受傷,只是有些驚嚇。王子如不怪罪,我便回房安歇去了。」

  刀那明眼裡怒火一閃,終於有些沉不住氣,開口道:「慢!」

  「四王子有事?」

  「妳到底是什麼人?」

  我心中詫異,面上卻不動聲色,回答:「我是太醫署祇侯,太后娘娘的近人。」

  「妳是太后的寵臣?」

  我暗暗細察他的神色,發現他的神情無偽,卻是真的不知道羌良人抓我為質的初衷,微微一愕,突然意識到羌良人雖然擄了我,但不可能將自己與齊略的糾葛告訴族人,定會托詞遮掩。如此,她擄我的本意她也只會告訴心腹,絕不會大肆宣揚。

  刀那明不可能從羌良人口中得知我真正的「用處」,他困著我,有可能是在根本弄不清楚情況的時候,出於政客的政治直覺,以我為奇貨,扣住不放。

  難怪他讓妹妹寸步不離的陪著我,卻沒有更進一步的控制手段,只怪我這幾天受制於人,又被他有意乾晾著,先入為主,才有這樣的誤會。

  一想到這裡,我頓有啼笑皆非之感,點頭回答了他的問話,心思一轉,微笑道:「我前些天受人暗算,身中劇毒,多虧四王子施以援手,才僥倖逃脫。四王子身份高貴,普通的錢帛財物想必不會放在眼裡,但救命之恩不能不報。您有所欲之物,只要我力所能及,必當盡力而為。」

  刀那明面色陰晴不定,既有喜,也有怒,至於懊惱後悔等種種情緒不一而足,一時卻沒有說話。我望著他,也不說話。

  剛才的話,固然是我為了引他放我而說的,但也是出於誠心。在他果然不知道我與齊略的糾葛,拿我去要脅齊略的情況下,即使他視我為奇貨可居,也沒有觸及我的底限,報答他替我解毒的恩情,也是應該的。

  刀那明愣怔許久,揮手讓他的手下給族人收屍,然後望著我道:「雲姑娘,請隨我來。」

  兩人在前院花廳裡分賓主坐了,客套一番將話題扯到了這次的戰事。直到這時候,我才明白巴郡太守徐恪平川入滇的始末:原來巫教在巴郡也有流傳,官府每為之所苦。今年五月,徐恪以治下巫教祭司偷竊良家童男女,以活人祭祀神靈違反漢律為由,出兵征剿治下巫教。教民作亂,流竄入滇,郡兵銜尾直追,才有入滇陳兵麗水北岸,威脅王庭和教庭之事。

  王庭受教庭所制之苦,久有怨言,這次因為巫教的祭祀飛來橫禍,更是對教庭惱恨不已。我附合著刀那明的意口伐巫教,心裡卻是又驚又笑:原來藉口宗教事務動兵,竟在這時候就已經有了。

  「雲姑娘,妳既然是太后娘娘的近臣,還請妳在娘娘面前替我王庭美言幾句。王庭願意將肇事的巫師獻出來,平息上國天子的怒火。」

  我明知這場政治鬥爭中二者的身份差別,但卻沒有「鋤強扶弱」的俠義之心,認真的說:「四王子,您應該知道當戰爭到了這個地步,已不僅是兩個巫師的事,而是這個巫教——它引誘皇朝的子民走向邪惡,用童男童女來做活祭,謀求私利,又教唆百姓作亂。這樣的事,僅是兩個巫師,怎能安撫天子之怒?」

  刀那明默然無語,他雖然出身於滇南那樣文化經濟落後的地方,眼界有限,但身為王子,這樣的政治悟性還是有的:「難道上國是想將巫教完全摧毀嗎?」

  「正是。」

  這個目的顯而易見,根本不必多作推測。但刀那明在聽到這肯定的回答後,卻不憂反喜,坐直了身體,問道:「雲姑娘,假如王庭願意配合上國剿滅巫教,上國的天子會如何對待滇國?」

  我一愕,試探著說:「王庭光是應允剿滅巫教,那是肯定不行的,但如果剿滅巫教的戰爭皇朝能派兵監督,確定王庭確實沒有包庇餘孽,我想天子應該會對王庭褒獎的。」

  刀那明臉上的喜色掩之不住,居然眉飛色舞的問:「如此說來,假若剿滅巫教,王庭的兵力不足向上國請求協助,天子會予應允?」

  我無比錯愕:原來引狼入室,借外國兵征剿本國宗教這樣的事,慈禧並不是頭一個!再轉念一想,目前漢遠強於周邊諸國,西域等小國在發生內亂時常有借兵平亂之舉,刀那明不像我有那麼強的國家觀念,有這想法不足不奇。

  如此一想,我本想爽快出口答應的話反而停住了,目前這情勢,齊略最希望的定是王庭和巫教自相殘殺,卻未必會肯派兵呢!

  心思轉了幾轉,我才定下神來,回答道:「如果王庭準備征剿巫教,朝廷肯定會相助,但派兵與否,卻不一定。」

  「聽說上國如今掌軍政的不是天子,而是太后娘娘。妳是娘娘身邊的寵臣,難道不能說服太后派兵協助嗎?」

  我仔細考慮了一下,正色回答:「四王子,我如果想騙取你的信任脫身,你這要求我大可答應。但我不願騙你,實話明說,出兵協助他國征剿邪教這樣的大事,只有經過朝廷決議通過了,才算定局。我雖然是太后身邊的近臣,也不能肯定能說服她答應,只能儘量影響她做決定。」

  刀那明怔了怔,看著我發了好一會兒愣才問:「雲姑娘,妳真的不騙我?」

  我不是什麼老實人,跟他說的話十句裡總有那麼一兩句關鍵句是假的,他這一問,我心中自然有愧,但嘴裡卻不鬆口,回答:「這件事,我自然沒有騙你。」

  刀那明點點頭,嘆道:「我到長安十幾天,就碰到妳一個人肯對我說實話,不騙我!」

  我無比汗顏:「難道有很多人騙你?」

  「嗯,長安城那些王侯公卿,一個個話說得比唱的還好聽,可托他們辦的事卻一件也辦不成。只有妳說話之前會先想一想,然後才告訴我妳什麼事能辦到,什麼事辦不到。」

  想必他在長安城這些天受的騙實在不少,我心裡內疚,表情卻不敢表露,微微一笑,道:「你救了我,我怎能騙你?」

  這個救命之恩,本來就是我為了拉近關係而給他扣的帽子,裡面水分多多。刀那明先前端著架子生受了頂帽子,但現在聽我提起救命之恩來,他臉上卻有些尷尬,十分的不好意思。

  我看在眼裡,心知他已經不再將我視為可以利用的對象,而是有了幾分對待朋友的義氣,不禁暗暗歡喜。

  刀那明不說話,我看他臉色變幻,顯然在想什麼難以決定的事,便靜靜的坐著。

  許久,他才抬起頭來,問道:「雲姑娘,妳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去南滇?」

  什麼?我無比錯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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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40:4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決裂

  這位滇國的四王子,心機不像長安權貴那麼重,也沒有政客老油條的厚顏無恥,但絕對有最敏銳的政治嗅覺,在即使不明白複雜緣由的情況下,能依直覺做出最有利於他的判斷。

  這種時候,任何沒有正式令天下共知的承諾都是虛假的,只有我為他所制,才是實在的。

  我沉默片刻,抿嘴反問:「四王子,我若不願去南滇呢?」

  「妳和翡顏是好朋友,為什麼不肯去朋友家作客?」

  翡顏——我想起被高蔓縛住,現在不知道有沒有被救出來的翡顏,突然覺得跟她哥哥談話,不必當著她的面,是件值得慶倖的事:「四王子,去朋友家作客,我很喜歡;但受人要脅,我很不喜歡。」

  刀那明臉色一肅,我一指屋外的護衛,笑道:「四王子,我很樂意去南滇作客,但我很不樂意在這種情況下答應和你同去滇國,那讓我感覺自己不是作客,而是被人要脅。」

  刀那明怔了怔,哈哈一笑,問道:「雲姑娘,這個可是妳的真心話了?」

  我一愕,突然明白一件事,我落在他手裡已經有這麼久了,救了我能得的好處,他想必已經得到了;而非分之想,他卻沒有時間與情勢來得。

  我不吃他送過來的藥,高蔓來援,齊略手下現身,這三件事,其實已經足以使他決定放我走了。請我過來敘話,不過是有意試探,看看有無可能從我這裡榨出什麼剩餘價值而已。可笑我心煩意亂之際,被他領著繞圈子,還自以為得計,真是愚不可及。

  一念至此,我差點把自己惱死,微怒道:「四王子,我不騙你,你卻在騙我。」

  刀那明面有尷尬之色,不過他膚色黧黑,卻只耳根處看得出一點紅來,卻不否認他也騙了我:「被人騙得多了,自然應該學著點兒騙人。」

  被揭穿騙人,還會臉紅,我這下卻是真的放下了敵意,笑了起來:「四王子,我騙不了你,你現在要騙我也不容易。我們都不是很擅長說假話,還是說真話吧。」

  刀那明哈哈一笑,顯然也是忍笑不住,問道:「那我們的真話應該從哪裡說起?」

  這種情況下還扯交情那就太假了,我想了想,坦然道:「就從王子的真實願望說起吧。」

  一夜長談,曙光初露的時候,我告別猶自跟我賭氣的翡顏,離開了困居數日的庭院。

  毒雖解了,但被毒素侵害的神經系統卻沒有經過復健調整過來,手腳行動有些不協調,。我自知這次中毒身體虧損不小,眼下不能蠻來,走出街巷,微覺不支便停了下來,站在街口等開市的行腳過來。

  天光猶暗,街上行人了了,夏日清晨的涼風吹來,我不自禁的打了個寒噤,卻說不出到底是心有寒意,還是身弱不受冷。正倚著柏樹稍歇,便聽身後一陣轆轆車聲,一架四輪輕車飛馳而來。

  晨光不明,那車的式樣我未看清便已馳到我身邊,我被那快車帶起的涼風一驚,吃了一嚇,正待退開,手臂一緊,已被人拿住,旋即身體一輕,眼前景物倒旋,已被人攔腰把臂拽進了一個帷幕重疊光線幽暗的空間裡。

  我心中在駭極,還未來得及呼救,嘴上一熱,已被人捂住了嘴,耳邊卻聽到一聲低語:「莫驚動了旁人!」

  輕輕一語,落入我耳中,卻似晴天霹靂,震得我神魂不定。身體不由自主的簌簌發抖,心裡一股氣沖上來,不知是冷是熱,是寒是熾,方寸之地瞬息間已經憤恨、狂怒、憎惡、心冷種種情緒如水如潮,噴湧而至,糾纏往復,掀起濤天巨浪。

  我奮力掙扎,想將手臂腰間的束縛甩開,然而此時身體未曾恢復,力氣不足,拿不住他的要害,竟是掙之不脫,而嘴被人捂住,更是連叫喊也出不了一聲。

  我只覺得胸間一口氣弊著,若不發洩便要將胸腔脹破,手腳的掙扎便變成了毫無章法的痛毆。

  幽暗的車廂裡,他卻也不閃避我的拳腳,直待我手足無力,才將我雙手握緊,喑聲問道:「可出了氣了?」

  受困多日,我驚懼恨怒,猶疑不安都曾有過,只是不曾覺得委屈——只因委屈這樣的感情,唯有在親友面前才能生起。然而在這一刻,心間除了痛恨憤怒之外,竟有無窮的委屈。

  心中的這股氣,豈是這幾記拳腳便能散出來的?

  「你給我滾!」

  你若無情,最初就不該去見羌良人;你若有心,這些天就不該置我於不顧。

  「雲遲,我不是……」

  「做便做了,休在我面前提個『不』字!」

  我厲喝一聲,生生將湧到眼裡的水氣屏住,牙關不聽使喚的打著戰,哽咽之聲在喉頭幾度欲傾瀉而出,又被我硬吞回去。

  手臂被人握著的地方一緊,芳馥撲面,蘭香盈鼻,被人擁了滿懷,耳邊卻聽到一聲沉澀的低嘆:「妳若想哭,便哭出來吧!」

  我即便想哭,也斷不會在他面前哭出來。這份狼狽,展露於任何人面前都可以,只不能落入他的眼裡。唯有在他面前,我才分外的倔強,格外的矜持,不能容他有絲毫看輕,更不能容他憐憫同情。

  我用他的肩膀將唇齒的顫抖定住,握緊雙手,用指甲扎入掌心的痛楚鎮定心神,將滿口的苦澀盡數咽了下去,慢慢地說:「我不想哭,我不想為一個有殺我之心的人哭。」

  手臂下的身軀一僵,原本沉澀的嗓音此際驀地尖刻起來,喝道:「雲遲,妳胡說什麼?」

  我短促的笑了兩聲,喑聲問道:「我有胡說嗎?」

  胸口一陣氣促,無數我心裡明白,但卻一直不願深想的念頭化為了口中的尖利的話語:「你明明讓人守在外面,卻不主動出手救我,那是為了什麼?別說是我中的毒讓他拿住了你的要害,也別拿試探刀那明是否可用來搪塞!你不救我的原因,不過是不想因為我而受制於人,所以在殺我與救我兩念間搖擺不定而已!」

  齊略不語,車廂裡一片靜寂,只聽得轆轆車去之聲,夏日的晨陽明亮,透過重帷灑在他的臉上,光影交錯,卻見他顏白如雪,眸光似與車中的暗光融成了一體。

  我回手握住他冰冷的右掌,慘然一笑,輕聲說:「齊略,你若覺得我將成為你的拖累,想將我除去,你現在就可以將我手刃。」

  他的掌心一片濕濡,一張臉卻如玉石雕就,淡漠得看不出絲毫的情緒。我深深地凝視他,緩緩地說:「只是我若將因為所愛之人而死,我願死在他手裡,卻不願他借別人之手來取我的性命!」

  他的手顫抖了一下,僵直的身體突然軟化下來,環住我的雙臂倏然攏緊,聲音裡也帶出一絲顫抖:「雲遲,妳跟我走!」

  我胸中被一團酸澀脹得滿滿的,愴然道:「我跟你走,能走到哪裡去?」

  「去建章宮,從此不再行走於市井,遠離危險,我會……」

  他會怎樣?他說到這裡停了下來,卻沒有再說下去了。馳道上被路邊柏樹枝葉裁碎的日光一片片的落在車廂裡的帷幕上,浮光掠影,交織忽閃,我平聲道:「我不會去。」

  他幽深的雙眸似乎有兩點火星閃動,我話聲一出,那兩點火星便一亮:「事到如今,妳還想怎樣?」

  「這話該我問你,你還想怎樣?」我的嗓音也陡然尖銳起來,怒極而笑:「難道阿依瓦是我招來的嗎?難道將原本簡單的事弄複雜的人是我嗎?難道你以為我會將邀得君寵為畢生之榮?難道你以為建章宮的千門萬戶是我所求?」

  齊略一錯齒,眼裡的兩點火星隨著我的話猛然爆裂開來,化為熊熊烈焰,似欲炙人生痛。我的腰身臂膀都似乎被他隨著怒火泄出來的力量捏碎:「雲遲,妳以為自己高潔清華嗎?妳不過在仗著我的心意謀取最大的利益而已!」

  我怔住了,直到胸腔脹痛,才意識到自己窒息已久,這一刻,我已經出離了憤怒,只是直覺的抬起手來,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掌摑了出去!

  他抬臂將我的手掌接住,用力一擰,壓在身下,森然道:「雲遲,妳別太放肆!我讓妳一次兩次,那是恩寵,妳莫當成了理所當然!」

  我只覺得胸腔中的脹痛一下裂了開來,就像燒得通紅的石灰,一下被扔進了冰水之中,冷熱激交,頓時迸裂崩碎,那碎痛濺射到全身,讓我頓時四肢百骸都劇痛入髓。

  腦中一片昏亂,這逼人成狂的劇痛卻偏偏讓我保持了一線清明,輕輕點頭,痛極而笑:「不錯,我是在為自己謀取最大的利益,那利益就是你誠摯無偽,傾情而待的真心!」

  財富、權勢、聲望那都是可以憑籍我自身努力就能得到的東西,我並不是不喜歡那些,只是它們不值得我用自己的至真無偽的情意,去媚悅君王;我用了真情,希望得到的自然是真情,而不是那居高臨下的愛寵,俯首低就的垂憐。

  然而,我卻作夢也沒想到,本以為已觸及的珍寶,卻突然化為了空中樓閣,海上蜃景。

  原來讓我一次兩次,不是真心,而是恩寵!

  我以為自己此時必定淚湧難制,不料收回手來在臉上一抹,卻是半點水漬也沒有,只感覺手捂著的唇邊笑紋越來越深,深到嘴角的梨渦也深深地陷了下去,片刻之後,竟笑得氣息短促,咳嗽不止。

  「雲遲……」

  他嘆息一聲,扣住我的雙手放鬆了,那聲音似乎疲倦已極:「妳若要別的,我都可以應妳,只有這一件……只這一件,我不能應!妳日常也明敏聰慧,難道竟不知妥協嗎?」

  「我用全部的真心愛了一個人,就想得到全心全意的回報,不管他是誰,不管他是什麼身份!」我抬起頭來,迎著他的目光,直直的看進他的眼眸深處,深吸了口氣,揚聲道:「我若要得,我要得到純粹;我若有失,我要失得精光。沒有敷衍,不必強求!縱使你貴為天子,也改不了我的本性!」

  他驟然甩開我的手,閉上雙眼,喑聲一笑,咬牙道:「雲遲,妳步步緊逼,難道定要我成為喪家亡國的昏庸之主才肯罷手嗎?」

  「你絕不會是姬宮涅一流,只不過即便你能如孝武帝那樣成為空前明主,鑄得金屋椒房,我也不為陳阿嬌或衛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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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離都

  車廂裡一片靜寂,誰也不再說話,一陣令人心底生寒的殺氣從他那邊傳了過來。我感覺他冰冷濕濡的手扣住了脖頸,卻不覺得意外,心中卻有個近乎荒謬的念頭閃過:他殺人的手法實在太生疏了,下力的地方根本不對。

  他的手越束越緊,我閉上眼,腦中不期然的閃現出自見到他以來的種種畫面——齊略,你必會成我災厄之源,如此了結,倒省了我下半世之苦。

  大腦因為缺癢而昏沉,耳朵卻偏偏清楚的聽到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低喃:「雲遲,皇天后土既肯將結識的福澤賜予妳我,何故生成我們如此的性情?」

  若他昏昧不明,與商紂周幽相似,就不會有我此時之傷;若我能與世俗女子相同,委曲求全,也不會有他的為難。

  我與他,會生死危懸,進退兩難,其實根本原因並非身份地位的差異,而是各自的性情所致。我們骨子裡有相同的倔強,相同的高傲。僅以愛情而論,都不是那種願意讓對方佔據優勢予取予求的人。

  所以即使明知對方有這樣的心,我們也不會有誰肯低下頭去,示弱求全。

  因他說破迷嶂的這一句,我頓時明白他定要將曾經洩漏的真心視為「恩寵」的原因——只有恩寵,才是他的身份能容許的感情,否則他此次因私情而大亂方寸,就是失了為君之道。他需要自己固守君臣有別的概念,成為英君明主;同時他也要我承認這個概念,不可越規。

  我若不認,我若依然執著,那便是沿著死路直直的走了下去。

  我心一顫,眼中水氣沿著睫毛滴下。

  瞬息之事,似已久過千年。

  恍惚之中,喉頭肺腑的陣陣刺痛,他的手依然扣在我的脖頸上,卻已經沒有了那股要將我的呼吸扼斷的力氣。他的頭壓在我胸前,太急促的呼吸使他岔了氣,嗆咳不止。

  我想說什麼,可喉頭熱辣辣的刺痛,一張嘴,便有股腥甜之氣順著呼吸的失調衝了上來。

  齊略停止了咳嗽,我感覺到他激動的情緒正一點點的恢復鎮靜,就像湖中的波濤息止,餘波消逝,只剩一湖沉靜無比的碧水。

  「雲遲,妳在明見事態的時候,就該有決斷的勇氣,採用任何可行之法脫逃,而不是囿於婦人之仁,遲疑不動。」

  我心知他指的是我被刀那明扣著的時候,與翡顏交好,卻沒有利用她脫逃一事,暗暗嘆氣,也不爭辯,只是靜靜的聽他的話。他的聲音平靜無波,那一字一句間,卻讓我感覺到了一陣澈骨的寒意。

  「雲遲,我不殺妳,從此以後,我也不會救妳,妳好自為之。」

  不殺我,但從此以後,如果我再陷入與此相同的危險時,他也不會救我。他只當我從未在他心中佔有分毫地位,是生是死至此與他毫無關係。

  「我明白。」

  我喑聲回答,握緊雙手,輕聲說:「再見。」

  從此再也不會有如此相見了。

  夏日光熾,時辰雖然尚早,但陽光卻已經灼人刺目,我初下馬車,不自禁的瞇了瞇眼,眼前有些昏眩。我竭力鎮定,才在路邊站穩。

  身後的車聲未響,他似乎沒有立即離開,但我沒有回頭,挺直了腰身一步步的向前走去。

  「雲姑!」

  遠處傳來一聲驚喜懷疑的呼喊,日光影裡,鐵三郎高大的身影向我這邊跑了過來:「妳怎麼出來了?我們還說今晚去救妳!」

  我再一眼看到鐵三郎身邊張典和手臂吊著的高蔓都在,心神一鬆,方才那驚濤駭浪,生死往復的緊張都消褪了,這才覺得心神疲憊己極,身體發軟。

  奔來的鐵三郎和張典都臉色大變,一齊伸手來扶我:「雲姑,妳的脖頸……還有血……」

  我看了眼握著的手掌裡殷紅的血跡,勉強一笑:「脖頸上的傷不礙事,這血只是我這幾天五臟不調,咳了點兒。」

  張典搖頭,急道:「不是妳手裡的,是妳胸口!」

  我低頭一看,胸口淺黃的衣襟上果然有一小塊血跡。我咳血時用手捂住了嘴,此後一直都將手握緊,用衣袖掩著,根本不敢亂碰其它地方,怕露了痕跡,胸口這塊血漬斷然不會是我的。

  我心下一驚,轉頭後看,齊略的馬車卻已經不見了蹤影。

  我怔了怔,輕喃一聲:「我累了……」

  實在是累,累得我只想倒頭大睡一場,我搭著鐵三郎和張典,懵然道:「勞你們送我,找老師……」

  這一覺睡醒,睜開眼睛,已是月上中天,我一身清爽的躺在榻上,身體有自中毒後從沒有過的輕鬆,想必是老師替我針炙推拿調理過了。榻側一個醫館裡的醫婆也睡得鼻息沉沉,旁邊的熏香爐裡燃著老師專門用來給病人寧神定氣用的安神香,案几上擺著一隻溫壺。

  我悄悄地起身,輕手輕腳的打開溫壺,將裡面的米粥吃了,略整理了一下衣著,便下樓向書房走去。

  此時的書房經過老師大半年的經營,連上他從朋友們那裡借來的典籍,已經不復開始時的寒磣。我將門口的松脂燈點起,走進一架架堆放有序的卷冊中,將想要的取下架來,坐到窗邊,就著燈光仔細閱讀。

  「阿遲,妳身體沒好,起來幹什麼?」

  我的動作已經夠輕了,不想還是驚動了老師。

  「睡不著,隨意看看。老師,你去睡吧,我有分寸的。」

  老師走了過來,仔細一看我放在旁邊的卷冊,面色微變,慍道:「妳看的全是南滇瘴毒、巫蠱之類的詭術……難道妳還想對南滇王庭的使隊報復不成?此事絕不可行!」

  「老師,您放心吧,我跟南滇王庭的十四王女翡顏是好朋友,不會去報復他們的。看這些是因為身上中的毒跟我們中原的醫術理論不相同,有值得學習的地方,所以我想多瞭解一些,再向南滇的巫醫請教。」

  老師瞪著我,長壽眉跳動,突然一拍案几,怒聲喝道:「阿遲,妳當我老朽不堪,會看不出妳打算做什麼嗎?還敢對我撒謊!」

  我從跟在老師身邊,都被他近乎寵溺的疼愛,平日裡無論我做什麼他難以理解的事,他都只當我玩性重,絕不干涉斥責,今晚卻是十幾年來頭一次被他這樣罵,強辨道:「老師,您真的誤會了。」

  老師怒道:「阿遲,妳起來後沒有照鏡子看看自己,所以敢對我當面撒謊吧?」

  照鏡子?我愕然問道:「有什麼不對?」

  「眼睛不對!」老師注視著我,慢慢地說:「阿遲,妳有雙好眼。很乾淨,那是能看透世事之中所有險惡,但仍舊只願向善的明澈。可是如今妳這雙眼,也染上了惡意,我帶了妳十幾年,妳的眼神有什麼變化,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我下意識的閉上眼睛,心中一片震駭,不知說什麼才好。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老師,您是讓我忍氣吞聲,什麼也不做嗎?」

  「我也沒說要妳忍氣吞聲,可妳受了什麼委屈,妳總該讓我們知道,才好想法子出氣。」

  可我所遇之事的真正緣由,卻怎能說出來?

  「老師,這件事沒有誰能替我出氣,我只能自己調節情緒。為此我想離開京都一段時間,去南滇散散心。」

  「那瘴厲窮惡之地,能散什麼心,妳還要說謊!」

  「老師,我沒說謊,我去南滇,是因為我這口氣是由南滇而起的,要散出去自然得尋本溯源。」我深吸了口氣,覺得心口隱隱生痛:「老師,若是別的事我忍一忍也就過去了,只這樣件事,我若不出氣,這一生都將耿耿於懷。」

  「老師,請您容我這次任性吧!」

  我自在家養傷讀書,過得幾日,便有消息:南滇承認麗水以北歸朝廷所屬的郡縣,獻金萬斤,藥材、奇珍等物二十車,應允朝廷分三年輸銅三十萬斤,糧草三十萬石。天子東朝廷議,接見南滇使者,正式允和,回賜滇國財帛三十車,著使赴南宣慰。

  關中銅礦儲量本就不豐,經歷年開採,更見不足,連近年上林苑鑄錢都每憂其源。錢幣不能供應所需之量,嚴重制約了長安城的商業貿易。此次能從南滇一次得到輸銅三十萬斤的承諾,頓時滿朝文武都大為歡喜。

  在此背景下,南滇四王子奏請天子派遣太醫為他的祖母王太后治病的事輕微得不值一提,在刀那明的要求下,天子破格擢升了我一級,將我提為郎中醫官,隨使隊南下。

  我早有準備,任命傳來的時候坦然接令,倒是陪著傳令官的一起來的向休替我大感不平——南滇在中原人眼裡是蠻夷瘴厲之地,我雖然因為隨使隊南下而被躍級升官,但在世人眼裡卻像是被流放貶逐了。

  我不以為意,辭別了一眾親友,收拾行囊便往鴻臚寺報到。

  出乎我的意料,除了我這個太醫署的正式醫官外,居然還有從羽林監良醫所撥來的四男兩女做我的助理。

  赴滇使周平是鴻臚寺的老人,常年打理出使事,乾脆俐落,人馬一齊,便立即開撥。南滇還國和朝廷宣慰的兩隊使隊,一前一後,相距不過百步,浩浩蕩蕩的奔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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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41:0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三章:南國

  往滇南沒有從京都直通的馳道,使隊便折走巴郡馳道。巴郡的馳道在朝廷的刻意經營下十分平整暢通,所以使隊雖然帶著財帛,但我們抵達麗水北岸新設的越嶲郡守府依然只用了二十來天。

  因巴郡太守徐恪此時已經受命調任越嶲郡太守,統領一應對滇事務,無論是滇國北上的使隊還是朝廷南下的使隊都要先到郡守府備案。使隊到達越嶲,徐恪卻外出巡防去了,朝廷的便由郡府長史安排住到了新建成的驛站裡,而滇國的使隊則住進郡治新設集市的逆旅。

  兩方安置妥當,滇國使隊的便有人來請我去給據說頭痛腦熱的王女翡顏治病。

  「雲郎中,久聞妳治病的手法神乎其技,妳要去治病,也帶我們去看看吧!」

  使隊裡一共就我和女助理荊佩和林環三個女子,這些天來她們跟我同行同宿,頗為交好,此時幾番拒絕,可她們定要隨我同去,我卻也沒法撕開面皮硬阻。

  這麼一來,本應與刀那明的密會,便真成了與去給翡顏看病。翡顏對上次高蔓救我時發生的事耿耿於懷,看到我來給她治病,頓時橫眉怒目,我身邊跟著荊佩和林環,也不好說話,只好給她施針時加倍體貼,略表歉意。

  刀那明看我身邊跟著人,不便搭話,神色便有些悻悻。我略一思忖,出了翡顏的房間後索性直接叫住他:「四王子,令妹的病情,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荊佩和林環還想跟上來,被我以病人的隱私保護之名喝退了。但我也不便顯出與刀那明相熟的樣子,只在院子開闊處站好,估計別人聽不到聲音的時候才低聲道:「四王子,如今我的身份不同,行程中途私下見你多有不便。如果不是要緊事,你就別來找我了,免得別人起疑。你放心,我答應幫你做的事,我一定做到。」

  刀那明點頭,面有憂色的道:「我是提醒妳,使隊的首領現在很危險,妳這千里而來給王太后治病的郎中也很危險。」

  「我有準備。」

  刀那明嘆了口氣,道:「我說的危險不在阿依瓦個人,而是整個巫教。雲姑娘,妳沒到過我南滇境內,不瞭解巫教的可怕。我擔心他們會趁現在使隊停留在越嶲,以巫蠱邪術對付使隊裡的重要人物,挑撥王庭和上國的關係。」

  使隊如果在越嶲出事,受害的不止是王庭,還有護衛不力的徐恪。這一點刀那明不說清,自是因為他也想讓徐恪這對滇國來說的大瘟神早離滇國邊境。

  我笑了笑,問道:「四王子,巫蠱之術能殺人於無形,我一點也不熟悉,要防也不知從何防起。你能不能派你的那位巫醫陪我幾天,讓他教我一些防備的方法?」

  刀那明和翡顏兄妹們萬里迢迢的去長安求和,當然不會帶一個看似有備無患,實際上在大事上卻不能起作用的巫醫。這位巫醫,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肯定也是擅精巫蠱之術的。

  果然,我一提出要借用巫醫,刀那明頓時面有難色。我不動聲色,繼續說:「四王子,我要進王庭,就要有保護自己不被巫蠱所傷的能力。否則,我逃不過巫教的截殺,你想要我辦的事也辦不成。」

  刀那明十分為難,但我努力遊說,他還是用滇語把那巫醫叫了過來,吩咐了幾句,將巫醫借給了我。

  我得了巫醫,心裡歡喜,當下招呼了荊林二人回去。一進驛站,便聽到一陣喧嚷,護衛使隊的虎賁衛正在與人爭執,那爭執的聲音十分熟悉,定睛一看,竟是黃精、白芍和高蔓三人正在跟虎賁衛糾纏不清。

  「你們怎麼來這裡了?」

  我大愕,他們卻是大喜,黃精一個箭步竄過來,喜歡的大叫:「姑姑,我們帶來了妳以前在東市訂製的器械,家裡藥場新出的藥物,還有……」

  我只覺得太陽穴上的青筋都在抽搐,揮手道:「我要用什麼東西,我早已自己帶足了,哪用得著你們再送過來。這是什麼地方,哪能容得你們胡亂跑來,快給我回去!」

  「可我們是奉先生之命來的啊!」

  「你們把帶來的東西留下,然後轉回長安去。」我知道黃精這小傢伙是賴皮鬼,講理不能,一句話說完立即轉頭問高蔓:「你呢?你怎麼跟他們一起來了?」

  高蔓此時身上受的傷已經痊癒,看上去神采奕奕,見我發問,立即笑答:「久聞南疆風物綺麗,景色殊麗,與關中大不相同,故來遊玩。」

  關中人只將南疆視為荒野,哪有什麼讚譽之語?高蔓話說得振振有詞,聽在我耳裡卻是哭笑不得:「高蔓,你是快加冠的人了,怎能這般胡鬧?南疆瘴厲,目前又是不平之地,哪是能夠輕身涉足之所?」

  高蔓嘻嘻一笑,指指頭上戴的烏木冠,得意洋洋:「我可不是快加冠,是已經加冠了。妳出使的那天就是我行冠禮的日子,如今我可是能主祭祀,獨當一面的人了。」

  我看到他的樣子,又好笑又好氣,想到這小子不分輕重孤身救我的魯莽又十分擔心,作色道:「這可不是小孩子玩的地方,你給我立即回長安去!」

  「我不是小孩子!妳看,我比妳高出老大一截,胳膊比妳小腿還粗……」

  「胡扯!」

  我說得口乾舌燥,威嚇利誘種種手法用盡,這三個傢伙就是雷打不動。到最後我只得舉手投降,暫時把他們和巫醫安頓了,再去找使節周平,請他允許這幾個人隨隊而行。

  「黃精、白芍是尊師的童僕,隨主同行自然可行。可這位費城侯庶子卻是左公車署的散侍郎,有官職在身,怎能不經朝廷命令加入使隊呢?」

  周平顯然也很為難,高蔓因是庶子,不能襲爵,就由他的祖母大長公主出面討了個左公車署散侍郎的職位。那雖是個閒得發霉的頭銜,但真要計較起來,卻也頗為棘手。

  「周老,高蔓定要跟著使隊走,咱們如果不管他,在這瘴厲之地出了什麼事,那可不得了。」

  高蔓雖是庶子,但祖母卻是比太后都要高出一輩的大長公主。他如今只帶了兩名隨從就跑來了南滇,如果使隊不接領他,讓他在南滇出了事,我們幾個小官可真擔待不起。

  周平苦笑:「就算讓他跟著使隊走,出了事咱們也一樣吃罪不起。」

  他左右衡量,終於還是讓高蔓也住進了驛站裡,多撥了兩名虎賁衛過去保護他。

  大局底定,有高蔓和黃精兩個胡攪蠻纏的人在,我枯燥但安寧的日子杳如黃鶴,再不復返。荊佩和林環兩人都喜靜不喜動,陡然遇到這麼聒噪的人,都有些不愉。

  我略感歉然,板著臉將二小訓斥一頓,又將高蔓轟走,等到清靜下來,整理了一下思緒,這才向巫醫請教防範巫蠱的事宜。

  越嶲郡太守徐恪久候不歸,兩個使隊便在郡治滯留了兩天。

  入夜,驛站裡的人都已沉睡,我被一聲驚叫驚醒,本想翻身坐起,但頭腦清醒,手腳卻不聽使喚,卻似遇到了鬼壓床。

  同室的荊佩和林環卻起得比我早,一聽到叫聲立即坐了起來,也不點燈,便問:「雲郎中,發生什麼事了?」

  我暗裡使力,掙脫那層束縛感,起身急速整理儀容:「今夜驛站極有可能受巫蠱之術攻擊,我去看看黃精他們。」

  黃精和白芍果然也中了巫術,滿頭大汗的掙扎。我走過去先兩掌將他們擊昏,心裡既惱怒又有些駭異:這麼多天的學習,我早知巫蠱的確有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地方,但仔細推演,到底脫不出一個範疇,作用有限。不想那心情才放鬆一些,居然就出了這樣的事。

  巫蠱其實應該分為兩個方面,巫,是詛咒,實際上是集中精神力來致使他人產生幻象,達到想要的作用,跟現代科學已經證明存在的精神烙印相差不遠;蠱,是馴服蛇蟲鼠蟻等生物,役使為用,與現代馴獸也相差不遠;

  像今晚這樣的巫法夢魘,只要精神夠強韌,根本害不了人。黃精和白芍會被魘住起不來,不過是因為他們年紀還小,心志不夠堅定。

  我這裡才將黃精和白芍安頓好,便聽到外面院子裡炸了鍋一樣的喧囂起來,一連串「有鬼」的嚎叫響成一片。

  心志不堅的人容易被巫術魘住,有人會被嚇到院子裡大喊大叫並不出意料。讓我覺得惱怒的卻是高蔓那小子赫然也滿面驚駭,眼神迷茫的在院子裡嚎叫亂竄,顯然嚇得不輕,已經被幻象迷住了。而沒被魘住的人出來,看到院子裡這麼多人神魂不屬的叫著鬧鬼,也無不毛骨悚然。

  「高蔓!高蔓!」

  我叫了十幾聲,見他都沒反應,只滿院子亂竄,去躲避那根本不存在的鬼魅,真是又急又惱,忍不住奔過去,扣住他的手掌,在他合谷穴上用力一掐,喝道:「這是假的!假的!」

  這傻小子日常也算膽大包天的人,想不到卻連個小小的巫術都抗不住。高蔓被魘苦了,一時醒不過來,倒害我在拉他的時候差點被幾名中了巫術的虎賁衛打到。

  這滿院二十幾人被巫術所苦,嚎叫嘶吼,真聽得人連頭皮頂都發麻。周平指揮沒被魘的人出來制止,兩方爭恃,更見混亂。我看得怒起,轉頭四顧,荊佩跟在我身後,見狀忙問:「雲郎中,妳怎麼了?」

  「找把刀來,那種傳說殺人殺得多,煞氣重的刀。」

  那巫醫說的防巫之術有這種說法,我因為一時找不到其科學依據,並沒有放在心上,但眼前這狀況,也只好死馬當活馬醫。

  我這裡還在找,那邊林環卻不知從哪裡拿來一把刀。我接過那刀,抽出鞘來,卻也沒覺出那刀有什麼「煞氣」,只是事已至此,也只能勉力向前,提刀沿著那巫醫對我講過有可能施巫蠱術的幾個地方逐一探去。

  南方水土豐美,驛站的幾進院子都草木葳蕤,我連找了幾個地方,才發現正院南牆海棠樹下的草叢不自然倒伏,同時心跳快了幾拍。

  我停下腳步,以刀挑開草叢,就著火光一看,果見裡面放著個雕成人形,畫滿跟象形文字相仿的符號的木雕,想來那就是施術者用來做「引」用的厭勝物。

  神秘而又神奇的巫蠱之術,我總算親眼目睹了,我提刀去挑那厭勝物,哼道:「邪祟外道,真以為巫蠱小技能堪大用嗎?」

  我提刀去挑那厭勝物,本來也沒用多大力,不料那刀竟是出乎我意料的鋒利,一刀刺下,登時將那木偶斬成了兩截。我心中愕然,身後卻突然傳來一陣驚呼。

  我還沒醒過神來,身體已被人扯得後退了七八步,好幾條人影衝過我身前,對那厭勝物所在的海棠樹揮刀舞槍——原來那樹下竟伏著許多蛇,厭勝物一毀,蛇群頓時驚竄,若不是身後有人拉了我一把,那蛇只怕都要擠到我腳下來了。

  巫蠱巫蠱,難怪二者總是連在一起,原來施展巫術用的厭勝物,是由毒蟲攜來並且守衛的。我剛自慶倖逃脫一劫,突然覺得腳下暗影一閃,一條黑線從地上彈起,火光裡,一條巨如兒臂的大蛇毒牙閃光,血口大張,凌空向我的臉面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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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巫蠱

  我心中大駭,想再後退閃避,可剛才後退時本就有些重心不穩了,此時再退,更是雪上加霜,登時絆倒在地,雖然避開了那蛇的第一次襲咬,但第二次卻是無法避開了。

  便在這時眼前銀光一閃,一聲箭嘯,卻不知哪裡一支無羽箭激射而至,將那毒蛇凌空射了個對穿。那箭來勢洶洶,射穿毒蛇以後力猶未盡,竟帶著那條兀自掙扎的毒蛇飛了出去,奪的一聲,釘在旁邊的一株樹幹上。

  大難得脫,我有些怔然,抬頭望向那箭的來處。火光綽綽,一個身著黃綺儒袍,提著張角弓的文士,正走近前來。那人頭上銀冠燦然,雖隔得遠看不清容貌,但卻令人覺得其清高孤傲,令人心折。

  周平連忙與那文士見禮,我也過去鞠躬道謝,離得近了,更見那人眉目疏朗,氣宇軒昂,有股允文允武的氣質,雖然顯得孤傲清冷了些,令人不大敢接近,但確是一表人材,十分醒目。正是越嶲郡目前的太守,當今天子的寵臣徐恪。

  原來他巡防己畢,連夜轉回治所,聽聞天使已經住進了驛站,便來拜訪,正趕上院裡巫蠱事發。當政令隨行的郡衛團團圍住驛站,虎賁衛的統率軍侯也節制住了屬下,彈壓得當,使隊並沒出現人員傷亡。

  兩方見禮已畢,徐恪得知我就是朝廷派去給王庭王太后治病的醫官,頗有驚訝之色,打量了我一下,問道:「雲郎中,南疆巫蠱盛行,似今夜之事在滇國常有發生,妳可害怕?」

  我聽徐恪問得鄭重,也正色回答:「我自知道將來南滇,便有了直面巫蠱之術的準備。如今夜之事,雖然出於意料,微有驚意,倒也說不上害怕。」

  徐恪微微點頭,又問:「適才我觀妳行事,似乎對巫蠱也有所知,妳可能解之?」

  「雲遲隨巫醫學習滇南醫術不久,未探得精髓,推演不出巫蠱之要,能據其所授防範一二,但卻無法破解。」

  徐恪問明我是跟刀那明的隨身巫醫學醫,微有喜色,問道:「滇國一向只有巫教中人才能學習巫蠱精要,妳覺得滇國王子身邊那個巫醫真的有用?」

  「很有用,可惜他對我懷有戒意,不肯將其所知盡數教與我。而且我沒有足夠的時間來學習。」

  我有些嗟嘆,只有在使隊有危險的時候,刀那明為了保護自己的利益才會肯將那巫醫放過來教我。如今已經事發,想再從那巫醫嘴裡掏出什麼東西來,可就太難了。

  徐恪看了我一眼,微微揚眉,突然對周平道:「巫教尋是生非,若不打怕他們,使隊南下不安全。陛下可有限定使隊抵達滇境的指令?」

  周平聞弦歌而知雅意,呵呵一笑:「陛下並無嚴令,且南下道路崎嶇,便是腳程稍緩,也無不可。不過我隊在越嶲整頓,卻要勞明公調撥糧草,多多費心了。」

  我聞言大喜,知道他們既然打定主意借機敲南滇的竹桿,肯定也會設法替我製造學習機會,連忙答應:「僅是滇國王子的巫醫所知,雲遲再有兩日時間就能學全。明公如能替我再尋幾位良師,雲遲不勝感激。」

  是夜,徐恪便與周平定計,周平和使隊裡的幾個主事都扮成被巫蠱魘害,使隊繼續在越嶲「整頓」。而徐恪則派出郡兵,一面軟禁南滇使隊;一面大索境內,尋找肇事巫師。

  不消說,這肇事的巫師不管有沒有找到,徐恪借題發揮下令的軍事行動都不會停止。

  半個月時間,不止越嶲郡內的巫教殘餘又被梳理了一遍,連麗水之南的滇國本境也被郡兵襲擾了幾番。但這襲擾徐恪做得十分講究,所襲之地的巫教教壇被盡數摧毀,但屬於王庭直屬的政權組織卻是秋毫無犯。等到郡兵回撤,王庭的勢力便趁機擴張,將巫教擠在一邊,很是揀了便宜。

  徐恪將滇國巫教一壓再壓,那斥責巫教背信棄義,等到暗害天朝欽使的「義正詞嚴」的檄文傳遍了臨滇的三郡,送入了滇國王庭,天朝赴南節使周平的「病」也開始好轉了。

  不過周平的「病」雖然好了,但使隊卻還是沒有立即南下,徐恪也不知是怎麼拿捏的滇國王庭,居然逼得王庭就是沿途徵用四萬民伕,開山劈樹,架橋設渡,日夜不停的趕工整理道路,並派出了王太子出迎三百餘里。

  我苦學之餘,聽到這些消息,不禁對徐恪佩服得五體投地——朝廷目前南下的最大障礙就是南滇地勢複雜,不好行軍,王庭現在修的這條路哪是路啊,根本就是滇國脖頸上的套索。

  滇國的王太子面上有不健康的蒼白,長相竟比翡顏還要俊美幾分,可惜右手綣縮如小兒,卻是天生的殘疾,且目光閃爍,畏縮不敢與人相對,一看就是懦弱的性子。

  一行人踏進風物與中原迥異的南國,登時被沿途錦簇的花朵,悠閒散步的大象,顏色對比鮮明的行人,偶然站在木樓上開屏鬥豔的孔雀等等新奇事物吸引住了。使隊裡的虎賁衛和節使周平還能做到目不斜視,高蔓和兩小卻是無論如何都靜不下來的,時不時發出一聲聲的驚呼讚嘆。

  翡顏對我的氣惱過的時間一久,也逐漸消了,只是她跟高蔓有宿怨,看到高蔓一驚一乍的樣子,便開口諷刺。高蔓自知理虧,也不跟她爭,翡顏一說,他就閉口不言,轉頭他顧。

  我暗裡好笑,便說話將翡顏引開,解他的困窘。翡顏細細的跟我講解街邊的風物,兩人正說得興致大起,我一眼瞧見遠處一幢木樓的欄桿上爬行的青鱗大蟒比我前生在動物園看到的大了兩倍都不止,蛇頭足有籃球大小,不禁微訝,問道:「阿翡,這蟒蛇可不只養了十年八年吧?這麼大,該怎麼餵養?」

  「蟒蛇七八天才吃一次,一次有隻兔子也就夠了,不難養的。」翡顏說得高興,但隨我的目光一看,面色卻頓時變了。

  我心一動,問道:「這不是人家養的?」

  「這是巫教養的妖物!」翡顏看著那蛇的遊向,突然露出驚駭憤恨至極的神情,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亦是大驚——那青鱗大蟒居然遊到一戶人家的屋頂,吊下頭顱,伸頭到人家屋簷下懸著的一隻吊籃之前,張開大嘴,竟從裡面銜出一個嬰兒來。

  那吊籃前有頭大象正以鼻捲著芭蕉葉給吊籃裡的嬰兒扇風,突見小主人被青蟒叨走,頓時著急大吼,以鼻子去奪那嬰兒。可那青蟒個頭雖大,動作卻十分靈活,擺頭就避過了象鼻。大象再往前衝,卻喀嚓一聲,撞到了木樓的窗戶裡,被卡住了,在那裡悲聲嘶鳴。

  青蟒盜嬰,大象護主,只是瞬息之事,除了與我和翡顏以及我們四周的高蔓等人以外,旁人沒看清事情的原委,只看見一頭大象突然發狂將主人家的木樓掀翻。可那大象力氣再大,牠將屋子弄垮以後,也趕不上那條青鱗大蟒。那青蟒早趁著大象被困的那時竄到隔壁一戶人家的屋頂,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我們都呆住了,黃精更是嚇得牙齒咯咯打著顫。我也毛骨悚然,心裡猶存著一絲僥倖,問翡顏道:「阿翡,這青蟒只是盜了孩子去玩吧?我聽說人養的蟒蛇是不吃人的。」

  翡顏面色鐵青,眼睛裡似乎要冒出火來,恨恨地說:「別人家養的蟒蛇的確不會傷人,而且是幫家裡照顧孩子的幫手,只有巫教養的這妖物,專門盜吃嬰孩。我們這裡的人為了防牠,最初是給孩子做一個籠子一樣的小床,後來又把孩子懸到屋簷下,再後來用象看護孩子,可是現在……連象也沒用了!」

  翡顏說著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四哥哥的同母妹妹就是被這妖物吞了的。」

  我這一下震駭非同小可,難以置信:「那可是王女,怎麼可能……」

  「這妖物是巫教供奉的『神蛇』,又是王后有意放牠……就算吃了十姐姐,也不過罰牠禁閉了一個月……雲姐姐,妳在王庭要呆一段時間,一定要小心這妖物。」

  蟒蛇吃人不奇怪,巫教供奉蟒蛇為神物也不奇怪,但這「神物」連吞噬王女也不得罪,卻由不得人毛骨悚然。

  難怪王庭會與巫教不容,難怪刀那明和翡顏對巫教都恨之入骨。

  經歷了這件事,眾人在看到南方新奇風物時興奮都冷卻下來,直到參加王庭的晚宴,大家都還沒從打擊中回復,個個興致缺缺,無精打采。

  王庭夜宴迎接上國天使,自然少不得巫教祭司的參與,可那說著一口生硬的漢話的祭司過來給眾人敬酒的時候,看到他身邊那名倒酒的侍從,卻連周平在內,都不禁變色——那被稱為神侍的少年侏儒,赫然有兩個頭!

  偏左的那個頭發育正常,另一個生在右邊肩膀上的頭顱卻只有人的拳頭大小。這個頭雖然五官俱全,卻明顯的不具備應有功能,萎縮成一團。

  那祭司見他領出這神侍來,果然把使隊眾人都嚇了一跳,面上大有得色,迭聲催飲。周平等人驚疑不定,明明是將這雙頭少年看做了邪魔,唯恐其中有下了巫蠱,不敢喝他倒的酒。但他們面對從未見過的奇詭的怪人,又不由自主的覺得恐懼,無法以平常心從容應對,被祭司占盡上風。我心裡暗暗嘆氣,揚聲道:「祭司大人,多謝你的美意,可惜這酒周天使卻不能喝。」

  那祭司詫異的問:「為什麼?」

  我一指那雙頭少年:「因為這杯酒是他倒的。」

  那祭司弗然不悅,怒道:「神侍倒酒,是我滇國最尊崇的待客禮節,妳是在侮辱我國嗎?」

  「滇國是漢庭唇齒相依的兄弟,王庭出使的王子和王女是我的好朋友,我雖然以前沒有來過貴國,但卻已經因四王子的解說對貴國嚮往已久。貴國有令我渴羨的文化,也有讓我一見著迷的風物,我對貴國喜愛就像喜歡我的國家,我對貴國風俗的尊重就像尊重我的君王。」

  我一口氣說完,略歇了口氣,含笑望著那祭司,問道:「祭司大人,尊重必須是雙方的,我們尊重貴國的風俗,貴國也應該尊重我國的風俗。這樣才算公平,不是嗎?」

  「喝了神侍奉上的仙酒,能得到神靈的祝福,難道上國的風俗難道禁止凡人接受神靈的祝福嗎?」

  我聽他把「神侍」二字咬得特別重,不禁一笑,正色道:「我國的風俗自然不禁凡人接受神靈的賜福,但在我國的風俗裡,卻不以為……他能做神侍。」

  我指了指那雙頭少年,知道這必是個雙胞胎發育不完全而致的畸形,看這樣子不像是能健康長壽的,在他身上做文章實在有些缺德。但立場不同,我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

  「祭司大人,在我國的風俗裡,雙頭人具有魔力,能夠使一個興旺的家族陷於分裂,造成可怕的後果。胸懷坦蕩的君子,是不可以喝這種人倒的酒的。」

  我雖沒直說那是妖孽,但意思也差不多了。那祭司臉色頓時難看起來,好在這時候周平他們也從驚疑中醒過神來,接過我的話頭,硬是將那杯酒辭掉了。

  這祭司在教壇內雖然年紀最小,排名第四,但卻是掌握實權的人物,他出來敬酒居然沒人隨,自然大丟面子,很快就退席了。好在打壓巫教,抬高王庭本就是朝廷定下的方略,那祭司被氣走了,正合大家心意。

  歡宴繼續,堂下湧進一群身著異族服飾的美麗女子進來唱歌跳舞,陪酒助興。我和荊佩、林環二人同席,都是女子,本以為不會有人來陪酒,不料我們這一席上,竟也來了三名女子。

  我對堂下跳的那種名為「薩朗」的舞蹈十分喜歡,看得入神,身邊那陪酒的女子卻大發嬌嗔,伸手在我眼前晃動,阻擾我觀舞。我本不想理她,但目光卻不由自主的落在了她中指的一枚翠環上。

  那翠環也沒什麼稀奇的,但我一看之後還想再看,卻稀奇了。我微微一怔,突然恍悟,再聽到那女子嬌聲讓我轉頭,便依言而行。

  那女子容色平平,但一雙眼卻幽深如夜,其中又似縈繞著迷霧,令人看著便移不開目光。那女子軟言婉轉,給我斟酒分菜,殷勤無比。我嘴裡吃喝,目光卻片刻不離她的臉上,看得她咯咯嬌笑,突爾黑眸轉動嗔問:「怎麼這麼看我?妳喜歡我嗎?」

  我暗裡起了一身雞皮,眼睛卻只顧著盯著她看,魂不守舍的點頭回答:「喜歡……」

  那女子聞聲低笑,面浮紅暈,望著我柔聲輕問:「那妳過兩天去對面山坡的榕樹下等我好不好?」

  我癡望著她,含糊道:「可我有人跟著的,去不了。妳來見我好不好?我讓人給妳留門。」

  那女子略微思索,點頭答應了,又給我勸酒,我再喝了兩杯,便伏案醉倒。等荊佩推醒我的時候,那女子已經不見了蹤影。

  夜宴散後,我躺在王宮綿軟清涼的葦席上,猶自思索那女子的身份來歷,突聽荊佩問道:「雲郎中,妳還在想那舞姬啊?」

  「嗯。」我思索良久不得要領,忍不住喃道:「也不知她到底是什麼人。」

  荊佩哧笑一聲,顯然有些氣憤,哼道:「管她是什麼人,就憑她是南滇人,就算妳再喜歡她,找她對食也不行。」

  「對食?」我的思緒打了個轉,才弄清她說了什麼,嚇得我一個激靈,差點從床上滾了下去:「妳那腦子裡裝的都是什麼呀!胡扯!」

  「人家問妳喜不喜歡,妳回答喜歡……難道還不是……」

  我忍俊不禁:「妳傻了!那……」

  我突然想起這是在王庭內的宮室裡,人生地不熟,萬一有人監聽可不是好玩的,便收聲示意她們靠攏,大家低聲說話。

  誰料她倆面色古怪的看著我,卻不靠攏,看樣子卻是怕我有同性傾向,會借機佔便宜。我被氣得差點一口血噴了出來,好不容易才將事情說清,囑咐她們:「下次如果碰到那女子有意跟妳們接近,千萬別去看她手上的翠環和眼睛,免得中了招。」

  荊佩有些狐疑的看著我,問道:「雲郎中,妳真沒中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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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41:3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五章:王庭

  一宿無話,次日刀那明便來帶我去給王太后看病。王太后中風癱瘓,說起來不算什麼難治的病,只是要耗時間以針炙用藥等方法仔細調理。

  我和荊佩等幾人在王庭裡給王太后治病,節使周平卻帶了虎賁衛遊走滇國街衢,尋找適宜的地段修建使領館。在王城外的跑馬圈了一個山頭,佔用一個可以東扼教壇,西制王宮的山頭,準備將它建設成為一座可以當成軍事要塞用的堡壘。

  堡壘內圍是使領館的核心,週邊卻分區劃立,給在滇境經商務工的漢裔建造商業、手工、居住等屋宇。

  周平在那邊請王庭調撥奴隸,採辦用具督造使領館。我這裡給王太后治病也有進展,在第七次給王太后下針以後,原本一直連嘴也動不了的王太后突然開了金口。

  近十年不能動,也沒出聲的王太后突然竟能說話了,由不得王庭震動。很快包括國王、王后、王太子、眾王子王女在內的人都紛紛跑了來問病,給我的賞賜流水價的送了過來。

  我雖然自負醫術,但也自知絕不至於能只用六天功夫,就能將癱啞近十年的病人治好。王太后好得這麼快,豈止是我的努力在生效這麼簡單?

  看來,王太后的癱瘓雖然不假,但喉啞卻是假的。只是這王宮裡有她顧忌的人,所以她才借用我這「上國太醫」的身份,利用漢庭之勢壓住對她不利的人,才好「康復」。

  滇國的王庭裡,癱瘓的王太后;強勢的滇王妃;病怏怏的妻管嚴滇王;先天殘疾的王太子;野心勃勃的四王子——彷彿已經開幕的戲劇,人物已經出現,只不知情節當如何發展,刀那明想讓我替他走到哪一步。

  在王宮眾人圍繞著十年沒有開口說話的老祖宗問東問西,卻把我和兩名助手都被擠到了角落裡,遠遠地看著熱鬧。

  荊佩滿臉佩服的望著我:「雲郎中果然神技,手到病除。」

  我搖頭,並不打算將王太后之病的根由細細說明,只是提醒她:「荊醫生,王太后醒了,以後我們的飲食、住行等方面都要加倍小心了。」

  荊佩冷笑一聲,哼道:「有徐太守在江北鎮壓,我諒他們也沒膽害我們的性命。」

  「性命自然沒人敢害,但別的就難說了。巫蠱魘鎮,件件都比直接取我們的性命更可怕。」我望著乾枯衰老的滇王和風韻不減少女的王后,再看一眼夾在人群裡喜不自勝的刀那顏,猜想那天晚上陪我飲酒的女子也該出現了。

  果不其然,晚上我給王太后施針以後,迎面便撞上了那女子。

  她一身侍女打扮,明顯與護送我的王庭侍衛相識,很自然融進護送我的隊伍裡。而有她領路,原本護送我的王庭侍衛很快就被甩開了。她言笑宴宴,我也溫聲柔語,隨著她的引領而向前走,岔了幾個路口,前面越來越僻靜,就在我猜想自己可以看到這女子身後站著的人時,身後突然傳來一聲高喝:「站住!」

  長廊裡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刀刃破空的銳響向那女子襲來。那女子正拉著我往前走,不管身後的叱喝,沒料到王庭中竟有人敢一言不合,立即撥刀砍人,嚇了一跳,趕緊鬆手閃避。

  身後追來的人正是高蔓,他一擊不中,搶身前進,刷刷兩刀,一劈一挑,直取那女子要害之處,頗有剽悍之氣。看來上次跟刀那明的手下生死相博,極好的洗煉了他的公子脾性。

  那女子驚慌之中反手撥出一把短刀,來鬥高蔓。短刀近於近戰,高蔓怎肯讓她占這樣的便宜,退後兩步,扼在長廊之前,一把刀將她遠遠的逼在週邊,使她無法近身,怒道:「我早看妳不像好人,果然!妳想把雲姑帶去哪裡?」

  南滇因為銅礦豐富,鐵礦發現得少,鑄鐵工藝又差,所以兵器依然以青銅煆制。那女子手裡的青銅短刀,卻怎麼敵得過高蔓手裡那以百煉鋼鑄成的環首刀?過不了幾招,便被斬斷。

  那女子連中兩刀,急切間厲叫一聲,衣袖裡彈出一條蛇來,直撲高蔓。高蔓閃身躲避,那女子趁機便跑,在王宮深處的密林裡閃了幾閃,就不見蹤影了。

  高蔓殺了那蛇,看那女子跑得快,又有地利,也不追趕,便來問我:「雲姑,妳沒事吧!」

  「我沒事。」只是追查那女子所代表的勢力和探清她所策劃的陰謀的機會,被他給破壞了,虧我裝成傻樣跟人周旋這兩次。

  我心裡暗暗嘔氣,又發作不得,想了想道:「我閉眼睡一覺,你背我回去,別人問起,你替我代答,就說我被王宮的刺客暗算了。」

  高蔓不明所以,但他好歹也是侯府出身的,久處權力中心,做起事來十分地道。背我走的同時,還不忘把那女子斷折的兵器,已死的毒蛇收走作證。

  我做為朝廷萬里迢迢派來給屬國王太后治病的使者,在治好了王太后的時候,得到的不是酬謝而是謀害,這件事無論從漢、滇兩國的國力,還是從世俗的道義來說,滇國都無法交待。

  周平他們這隊人馬是屬於無事尚要生非的人,遇到這樣的事豈肯善罷甘休?一方面派人將我和荊佩等人接出了王庭嚴加保護,另一方面則壓制王庭緝拿刺客,一時間氣氛陡然緊張起來。

  王庭幾次派太子來請我過去給王太后治病,都被周平以我「重傷未癒」、「刺客還沒捉拿歸案我的安全無法保障」為由推了回去。

  如此過了五天,四王子刀那明在第十次求見的時候,周平才放了他進來。

  既然是倍受驚嚇的受害者,自然得有受害者的樣子。刀那明進我室內陪禮道歉時,我也不起身迎接,只懨懨的歪在竹迎枕上,懶洋洋的回應了幾句。

  刀那明畢竟是王子身份,被我這樣乾晾著,好不尷尬,又不得不低聲下氣:「雲郎中,我祖母的病現在還沒全好,請妳無論如何救她一救。」

  「王太后的病還沒好嗎?我以為她的病早就好了,我來南滇,只是擺樣子的呢。」

  刀那明被我的話噎得一嗝,好一會兒才說:「雲郎中,妳答應會治好我祖母和父親的病的,可不能不守信用。我祖母確實在半年前就能說話了,但身體的癱瘓卻真的要妳才能治。祖母經過這幾天的治療,對妳的醫術很是折服。」

  果然!刀那明是想拿我當槍使。

  「四王子,我答應你會治好你的祖母和父親,但你答應我什麼了?」

  刀那明頓時失語。

  「四王子,你答應我滅了巫教以後,將阿依瓦送給我。誰知我連阿依瓦的頭髮絲兒都沒見到,自己卻兩度遇險。」

  「剿滅巫教不是一時片刻能做到,妳答應會寬限時日的。」

  「就算剿滅巫教需要時間,那我在王庭幾乎被人害死,又該怎麼算?」我怒道:「你千萬別說在王庭裡,我的安全不歸你負責!假如我在王庭裡的安全你都無法保證,那我怎麼相信你有能力做到你答應過我的事?」

  「妳可以不相信我,但妳要相信我祖母!」

  刀那明脫口而出的話讓我心一跳,話裡卻盡是譏誚:「四王子,你身體健壯,又得父寵,都沒有能力保證自己的承諾有效;你那祖母年老體衰,癱瘓於床,被困得只能裝聾作啞,你還叫我相信她有能力保證自己的孫子的承諾有效?」

  「我的祖母,是當年赫赫有名的白象王后,只要她能好起來,剿滅巫教又有什麼難?」

  白象在滇國象徵著吉祥如意,一向是王庭統治各部族的神聖之物。現在王庭裡供養著一頭白象,但除非大祭,就是現任的國王和王后也不能騎乘,尊貴無比。那癱瘓不能動的王太后以白象為號,只怕很是難纏。

  「四王子,我不是信哄的三歲小孩兒。」

  刀那明氣得一怒拂袖而去。我此時已經知道整個滇境除了我以外沒人敢給王太后治病,算準了他必定還會再來相求,也不著急,只是對他口中的白象王后很是好奇。找到周平一問,他細想了好久,沒想出什麼白象王后,卻想起了三十年前滇國的一位白象王。

  那時中原諸侯王爭位時,無暇他顧,南滇王趁機四出占地,連附庸於漢庭的夜郎國也被他滅了國。南滇一向只能倚仗地利自守,能開疆拓土的國王很少見,這種能以個人魅力將鬆散的部族擰緊在一起,打下南疆強國夜郎國的人更是絕無僅有,因此他才被滇人尊稱為「白象王」。

  不消說,這位王太后就是白象王的遺孀了。

  我隱約覺得這位白象王后肯定不好惹,再轉念一想,她貴為王太后,竟會淪落到全身癱瘓,只能裝聾作啞的地步,就算可怕,一時半會也威脅不到我頭上。

  刀那明生氣離去,隔天一大早果然又登門來訪了。

  這一次,我在他開口之前,就先擺手止住了他的話頭,淡然說:「四王子,我覺得你弄錯了一件事。你現在不應該著急說服我去給王太后治病,而是應該把你以前隱瞞了我的事說清楚——你不喜歡被人騙,我也不喜歡。」

  刀那明愣了愣,尷尬無比,囁嚅道:「我也不算有意隱瞞妳,而是不知道從哪裡說起。」

  「那就從白象王后、你的父王、王后、還有與巫教的關係慢慢的說起吧!我總不能稀裡糊塗的,連丟了命都不知道其中的緣由。」

  刀那明想了好一會兒,才算理清頭緒,慢慢開口:「王庭由巫教教壇設立,因此每代的王后都必定是巫教教壇祭司培育出來的巫女,二百多年來,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我的祖父白象王。」

  白象王以無與倫比的智慧和勇氣,統合了散沙一樣的各部族。他意識到巫教對國家政權的危害,於是堅決拒絕教壇為之安排的婚姻,自己娶了王后。

  為此,教壇和王庭爆發了第一次正面衝突。在白象王和王后攻打夜郎的時候,教壇趁機進攻了王庭。白象王震怒,挾新勝之威回師平亂,與教壇大戰。

  巫教大敗,只得答應放棄全部干涉政務的權力,只主掌祭祀、祈福、醫卜等雜碎小事。教壇雖然不甘心,但白象王引領著治下諸部向東打下了夜郎,向西取得了昆羌,向北逼得蜀國割地議和,連漢庭直轄的巴郡也受到了威脅。這樣的武功,使得白象王的聲譽和號召力完全壓倒了教壇,王庭因此正式取得了治政的權力,不再是只能順著教壇之意而動的工具。

  如果白象王能有三十年時間,巫教肯定能被他完全撥除,可惜他在四十歲的時候暴病身亡,留下王后和三個兒子。

  白象王后開始立了長子為王,可新王只當了兩個月的王,突然無疾而終;白象王后疑心是巫教施巫蠱之術魘死了兒子,大怒之下發兵征伐,可征戰時她的次子又生病了。

  半年時間裡,丈夫和長子相繼去世,次子又纏綿病榻,對一個女子來說,這打擊實在是太沉重了。白象王后因為這下猶疑沒能徹底催毀教壇,最後雙方媾和共處。

  可沒有了白象王壓制的教壇活躍起來的力量,實在太出人意料。白象王后在立小兒子為王以後,把精力放在照顧病中的次子身上,疏忽中竟又讓教壇漸漸的挽回了頹勢。

  於是王庭新迎來的王后,又是教壇巫女。白象王后直到此時才開始警覺,可此時王庭那種絕對的優勢已經被削弱,她想再次強行壓制已經不可能。王庭和教壇幾次爭鬥,誰也沒討得好去,只好互相妥協。滇王無奈之下,採取了一種消極的抵抗措施——他除了立后以外,仿照漢庭的制度廣選嬪妃,從長子起生下的四子三女,都不是王后所出。

  王后無寵多年,卻在滇王那久病的兄長死去那一年,莫名其妙的得寵生子。而且不知她施了什麼邪術,滇王只要有一天離開她,就必定口吐白沫,渾身抽搐。王后借機獨霸後宮,等到白象王后突然病倒癱瘓,她執掌大權,更是對嬪妃王子王女大下毒手。

  王后和教壇一體,滇王支撐多年,勉力維持政權不至於全被教壇把持,卻眼睜睜的看著自己心愛的女子和兒女們逐年被王后以各種手法剪除。半年前白象王后就能夠開口說話,但她知道兒子實在靠不住,只能在諸多的孫子孫女中選擇可靠的人。

  刀那明被祖母選中,但卻是一籌莫展,祖孫倆愁對兩個多月,得知漢庭滅蜀南下,雖有危機感,但也覺得這是唯一擺脫巫教的辦法。便由刀那明聯合王庭的屬臣,準備借漢庭之勢來平巫教。滇王雖然受王后所制,但卻沒有一日甘心,自然支持兒子北上。

  漢庭對滇國的瞭解僅限於地理人情等方面,滇國王庭的這些隱秘,刀那明如果不說,那是誰也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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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42:0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六章:故人

  「雲郎中,王庭如今除了依附上國以外,別無選擇。而我滇國,如果再不撥除巫教,只恐後世子孫都將成為毒蟒口中之食。」

  跟刀那明相識這麼久,從他嘴裡聽到的最真誠的話就是這兩句。

  然而,我卻不能不重新思索自己答應他的事——像白象王這種極富侵略性的人,對漢庭來說無疑是種威脅。他的王后恐怕也不是什麼易與之主,若是她好起來後強力整頓南滇的局面,是利是弊難說得很。

  嚴極說過,今年秋冬北疆將有戰事,避免兩線作戰的壓力是朝廷與南滇議和的原因。這也代表著最近一年裡,朝廷對南滇只能虛勢恫嚇,實際上並沒有深入滇境,撥教滅國的能力。

  一年時間,放在真正有能力的人手裡,是可以做很多事的。萬一南滇的局勢能在白象王后的統領下脫出徐恪的鉗制,我將她治好,豈不是相當於給齊略在西南樹了一個強敵?西南線如果不穩,日後朝廷對楚國的戰爭,就要腹背受敵。

  白象王后,治,還是不治?

  「這有什麼好為難的?妳不想治她,那就趁給她治病的時候結果她好了。反正醫術高超的人想悄沒聲息的殺個人,易如反掌。」

  荊佩的話乾脆俐落,卻讓我吃了一驚,心裡驀地一動:這樣的話,實在不該是醫生說的。

  我看了她一眼,淡淡地一笑:「我沒有精神潔癖,也不反對殺人。但我不會在給病患治病時下暗手,那是對自己的褻瀆。我只做治或不治的決定,但不會裝成治病去行謀殺之實。」

  荊佩訕訕一笑,不再說話了。我撫著給白象王后整理出來的醫案,正遲疑不定,室外突然有人喚我:「雲郎中,外堂來了客,周節使請您過去一趟。」

  荊佩見我不想出去,便替我應答:「雲郎中倦著呢,那是什麼客?叫節使攔了算了。」

  門外那聲音卻透出一絲苦意來,回應道:「那客人周節使也不好攔,她是先帝的嬪妃,僅是要求見雲郎中一面,沒有攔她的理由啊!」

  羌良人,她終於出現了!我來了這麼久,都沒見到她的蹤影,還以為她隱居了呢。

  「請她在外堂稍候。」

  兩個月不見,羌良人原本形諸於外的憔悴已然消逝,打扮得光鮮亮麗。但在一轉眼,一揚眉的時候,卻缺少了一種活力——就像被剪下來供在瓶中的花朵,鮮豔美麗,可卻失了長久存活的根本,透出一股必將萎落無存的頹然。她以前憔悴的只是外表,此時憔悴的卻是內心。

  只是我一出現,她看著我,眼裡光芒閃動,卻又升起了一股鬥志,笑盈盈的問:「雲郎中遠來南滇,竟不曾出驛館賞玩南國與中原不同的風光,難道怕我——南滇風俗不成?」

  她將那個我字拖長了音,卻是有意激我了。我袖中指尖微顫,臉上卻笑道:「南滇風俗奇異,我早便想尋故人帶我一覽殊勝,只是未能得便。來此月餘,未見故人芳蹤,我本以為是故人愧不敢見我,原來不是啊?」

  羌良人臉色微動,我不等她回應,便舉手一引,笑道:「妳既有盛情,何不帶我四處隨意走走?」

  「雲郎中有興趣,阿依瓦當然奉陪。」

  滇國的王城人口才十來萬,論到繁華根本無法與長安相提並論,但這是整個滇國相對富裕人家聚集的地方,所以街道上的行人衣著打扮都不錯。

  我走得很慢,神態十分適意悠閒;羌良人開始走得快,但她很快意識到我的拖拉,腳步也放慢了,漸漸的合上了我走路的節奏,緩慢而懶散的悠然漫步。

  我們兩個人,併肩走在南國的街衢上,彼此都笑容滿面,似乎言談甚歡,早把曾經發生過的仇隙忘記,視對方對摯友。

  我們都知道對方絕不可能成為真正的朋友,但不知為什麼,明明是結下了深深仇怨的仇人,在這遠離長安的地方,竟於彼此的敵視之外,還有一份默契——我們在面對彼此的時候,都撇開致使我們結怨的那個人。是誰引發我們之間的仇怨不重要,我們只是結下了無法化解,但又算不上要分生死的仇而已。

  街道上的行人不知是對我這身漢家衣裳感興趣,還是尊重她的身份,我倆慢悠悠的行來,指點風物,竟紛紛退避,可他們退在一邊,卻又不離開,看著我們在街上閒晃。

  我在這異地國度裡沒有絲毫負擔,大大方方的任人注視打量,只管順性賞玩街市上的風物人情。走了一陣,不知從哪裡飄來一陣三胡和彝簫相和的樂聲,樂聲纏綿婉轉。我駐足細聽,突聞那曲中有人反復吟唱「阿依瓦」三字,不禁看了羌良人一眼,笑問:「這是唱妳的歌?」

  她一路解說南滇風光,都十分仔細,但我問到這支曲子,卻神色古怪,眉目間盡是悵惘之色,竟沒回答。

  我心裡一動,數著那樂聲的節拍,順著那調子擊節唱道:「一去家國二十年,神魂常遊到蒼山。而今真個回故地,不如酒醉夢一場。」

  羌良人怔了怔,面色大變,狠狠的瞪著我,厲聲道:「妳是什麼意思?」

  「我沒什麼意思。」我輕輕一笑,含誚反問:「阿依瓦,是不是回到故鄉,卻突然覺得日日夜夜想念的故鄉,突然就變了樣子,陌生得讓妳心裡不安?」

  她的臉色頓時從白裡透出一股青氣,身體晃了一晃,似乎有些站立不穩。我剛才那句話,顯然正擊中了她的脆弱之處。

  我加快了腳步,突見前面一處巷口景色有些熟悉,不禁注目細看。待見那巷內有幢傾倒的樓房,這才想起這是什麼地方——這是我們進城那日,看到毒蟒叨食嬰兒的人家!

  我走過去細看,那殘損樓房的廢墟裡,卻不見絲毫人氣,當日護主的那頭大象,還有應該來收拾殘局的屋主人似乎都沒有出現過,左鄰右舍都關門閉戶,不見蹤影。

  那天那蟒蛇吞食了嬰兒後,還發生了什麼事?

  我心下悲涼,雙手合什,躬身拜了兩拜,祝禱那葬身蟒口的無辜嬰兒早入輪迴,重新為人,只是來生他卻莫再出生於這種巫教為主,人命輕賤的地方才好。

  羌良人聽到我的祝禱,不禁大怒:「妳胡說什麼?」

  「這孩子是被妳教中的『神蛇』生生吞了的,妳不知道嗎?」我看著那廢墟,嘆道:「如果人真的可以選擇自己的出生,我想他來生必定不會願意再做貴教治下之民。」

  「我教……也是造福於民的……」

  「造福於民?流毒南滇,將黎民剝皮吸髓還差不多。」

  「沒那回事!」

  我在南滇的時間久了,便知道巫教實為南國不折不扣的一大毒瘤,其教下信民供養教壇,竟比王庭正常收取的賦稅還高兩倍。據說王城外的各個部落,許多人連葛衣都穿不起,只能用芭蕉葉製成圍腰。而且教壇的各種祭祀名目繁多,需要教民到處收羅奇珍異寶,一年又有四個月要拿活人做祭品屠殺。

  我哈的一笑,揚眉問道:「難道南滇黎民不用冒著性命危險給教壇收羅奇珍異寶?不用把族中的子女奉上做活祭?」

  「我……」她臉上的神情因我的反問而瞬息變幻,傷心、失望、悲哀等諸多情緒從她眼中流露出來。這個已經回到了生她養她育她的故鄉的女子,卻露出一種對生育她的文化不認同的痛苦。

  這樣的痛苦我沒經歷,卻能想像:漢家文化是世上最具包容力,也最具吸引力的文化,但凡與之接觸過的人,即使文化根源不同,也不能不受它吸引。滇國由巫教文化發展而發展出來的文化,其實相當的血腥蠻昧。她曾經在世界文化中心之一的長安,接觸著漢家最先進的文明,不管她有沒有抗拒,她身上都已經有了漢家文明留下的烙印。

  這樣的烙印,使得她回來後再也無法融回故鄉那對比長安落後愚昧的巫教文化裡。

  畢竟把活人綁上祭壇,或是生挖心臟、或是剝皮、或是放血等種種活祭手段,即使在滇國巫教大盛的情況下也不是所有人都認同,何況她還受過漢家文化的影響?

  我離開廢墟,悠然問道:「阿依瓦,妳來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她連呼吸了好幾口氣,才抬頭看我:「我受阿烏之命,代表教壇四大祭司,請妳去神廟作客。」

  「什麼時候?」

  「正是下午。」

  一探巫教教壇的虛實,是整個使隊共同擔負之責,周平想了許多辦法都不得機會,想不到她卻會來邀請我。

  我看了眼遠遠地跟在後面的虎賁衛,道:「我現在身在使隊,做事不得任性,去不去要聽從指示,我現在去問問他們,看看能不能去。」

  「那是自然。」

  周平不放心我跟羌良人一起出來,居然派了二十五名虎賁衛跟在我身後,荊佩和林環兩不知使了什麼手段,也跟在了虎賁衛的隊伍裡。我轉回來跟虎賁衛的小隊長譚吉說話時,她們提著幾大串繫滿了水果、當地吃食等物的藤條,正興致勃勃的說話,見我回轉,便興奮的沖我展示一大塊水種極佳的滿綠翡翠:「這是我用耳鐺換的,妳看它用來鑲首飾好不好?」

  我敷衍的點頭稱好,問道:「巫教教壇的祭司請我去神廟作客,你們覺得如何?」

  譚吉大喜過望,一迭聲的道:「有這樣的機會,正應該去刺探一下巫教教壇的虛實。雲郎中,妳和兩位女醫不必去冒險,讓我們代去吧。」

  荊佩刺了他一眼,哼道:「人家請的是雲郎中,又不是請你。雲郎中不去,誰敢請你們?」

  虎賁衛來南滇都存著開疆立功之心,自然贊同冒險;荊佩和林環卻萬事求穩,反對我去冒險;兩方各持己見,不肯退讓,去不去的決策又推到我這裡來了。

  「去!」

  我一個去字出口,才發現自己骨子裡其實也是個喜歡冒險的人。老是做一些明知危險,卻忍不住做的事。

  巫教的神廟居於城西,坐落於與王庭遙遙相對的山頂。據說那神廟的大體框架並不是人為支起的木柱,而是棵獨林成林的大榕樹枯死後略做整理改成的。支撐神廟的框架是一體出來的榕樹樹林,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這個奇跡在巫教已經延續了兩百多年,跟那條也已經活了兩百多年的食人青蟒一樣,都成為了巫教教民信仰崇拜的象徵之一。

  我無暇讚嘆這座神廟的神奇之處,目光就已經被被設在天井處的巨大水晶祭壇吸引住了。那水晶祭壇造成山形,顯然經過了極細緻的打磨處理,晶瑩剔透,如果不是其中心處有團霧氣,它幾乎完全是透明的。

  山形的最頂端,透明度最高,往下白霧愈濃,到它只有一人高的地方,幾乎已經成了純白,白色越深,轉為銀灰,銀灰再下就是青灰,青灰再下便是深綠,綠到濃處,就化成了黑色,黑色的底座雕了兩個環繞祭壇的半圓溝漕。

  這座祭壇,美麗至極,光耀至極,可即使它被洗刷得再乾淨,也掩不住血腥氣。

  「這是活祭用的祭壇?」

  「嗯。」

  羌良人似乎也不願意在這祭壇下久呆,領著我們穿過神堂,向神廟深處走去。這神廟裡重門迭戶,大間套著小間,前進挨著後進,門貼金箔,柱鑲碧玉,壁懸珠絡,梁垂寶串,竟比王庭還富麗堂皇。

  羌良人給我介紹三位駕臨的祭司,七十多歲的第一祭司,名叫阿烏,是個教壇裡斷舌侍神的老前輩;第二祭司卻是羌良人自己的教養恩師,名叫彝彝,專修蠱道;第三祭司名叫阿曼,目光灼灼,滿面精幹之色,整個宴會都是他在主導;本來這次夜宴應該有四位祭司主持,但第四祭司卻沒有出現。

  教壇祭司倒也爽快,酒過三巡,就直接表達了請我不要給白象王后治病的意願。

  他們並不知道白象王后的病另有蹊蹺,只是被我用兩天功夫就令白象王后清醒的的表面現象嚇了一跳,所以才派羌良人請我來。

  「當然,我們也不會讓妳為難的。」

  阿曼勸說一陣,拍了拍手,幾十名侍女捧著袋口寶光閃閃的袋子走了進來——不止我面前有,跟著我來的荊佩、林環和眾虎賁衛每人都有只或大或小的寶袋。

  眾人都是長安出來的,自然識得其中之物的價值,不禁咋舌:好大方的手筆!

  可也正是因為他們對白象王后的病情的看重,讓我意識到她絕對有能力將巫教打壓到殘廢。相對於國家的侵略力來說,文化的腐蝕更可怕。這個人,不能不治。

  主意既定,這事自然不能順他們的意。三位祭司裡,不能說話的阿烏急得比手劃腳,彝彝不動聲色,阿曼眼裡卻是狠意一閃。

  宴會還在繼續,與宴的人卻都已經失了興致,我正措詞告別,堂外卻突然走進一個人來,那人一面走一面帶笑賠禮:「抱歉抱歉,被瑣事耽擱了一下,我來遲了。」

  這人說的卻是漢話,定睛一看,那人卻是在王庭宴會上有過照面的熟人,教壇的第四祭司阿詩瑪。阿詩瑪顯然對漢家的禮節比較熟悉,一進來就先見了禮,然後再酹酒勸飲。

  「雲郎中,這是我們這裡特有的芝衣酒,長安可喝不到,妳覺得味道怎麼樣?」

  「很好。」我抿了口酒,覺得阿詩瑪的聲音兼有男子的醇厚和女子的和悅,聽在耳裡十分受用,聽了還想再聽,告辭的念頭竟是不知不覺的消失了,而且覺得與他交談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我心裡一動,轉頭看了荊佩等人一眼,卻他們對我和阿詩瑪的談話並不在意,注意力都在堂下異國風情的歌舞中。

  阿詩瑪見我轉頭去看別人,便呵呵一笑,頗有自豪之意:「雲郎中,我南滇國小民窮,什麼都不如上國,只這歌舞曲藝,卻有與上國不同的風韻。」

  「南滇人人能歌,人人能舞,孔雀舞豔絕天下,這盛名我是知道的。」我晃晃酒杯,對羌良人一笑:「據說貴教喝酒是不用酒杯的,都是眾人圍著酒罈用蘆葦桿從缸裡吸酒。辦這個完全漢式的宴會,你可辛苦了吧?」

  羌良人微有訝色的看著我,阿詩瑪笑道:「想不到雲郎中對我教風俗也有瞭解。不錯,這芝衣酒我教中人是不用酒杯喝的,只有用蘆葦桿就著封酒罈才能喝出真正的美味來,雲郎中要不要試試?」

  「這世上新奇的世事大多危險,雲遲膽子小,不敢亂試,這便告辭了。」

  「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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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42:1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七章:衝突

  我聞聲回頭,直視著阿詩瑪幽黑深遂的眼睛,問道:「阿詩瑪大祭司還有何要事?」

  阿詩瑪有驚疑不定之色,一時卻未說話,我微微一笑,和聲道:「阿詩瑪大祭司,我們中原有句話叫『事不過三』,同一種手段已經對我施用了兩遍,你覺得第三遍還會有效嗎?」

  我話一出,入席以來就神色不動的彝彝大吃一驚,阿詩瑪更是驚得連桌邊的酒杯都掃倒了。酒杯落地,大堂兩邊的夾壁就響起了一陣騷亂,人還沒出現,悶不吭聲的林環就已經搶前一步一把抓住離她最近的羌良人,把她拉到我身邊。

  堂下的歌舞姬已經快速的退走了,只剩下不斷湧出刀槍並舉對著我們的教壇衛士,這鴻門宴的流程熟練的得緊,想來並不是一次兩次設這種宴會。

  暗裡施巫蠱之術我還能容忍,但這明刀實槍的威逼,卻讓我勃然大怒,厲聲喝道:「阿詩瑪!你如此無禮,真以為我朝鋒芒不利,削不平滇國境內的神壇山頭嗎?」

  翼衛在我們幾個女子兩側的虎賁衛陣型一變,隨著衛隊長的揮手示意,立即有一火五人迅速向迎頭衝來的教壇衛士撲了過去。兩方都是軍中精銳,但兵器、戰鬥心理、戰術修養卻不是一個檔次。教壇侍衛與虎賁衛甫一照面,為首的三人便倒了下去,血水激射,骨裂聲厲。

  「殺!」

  見血之後的虎賁衛出手越發迅猛,暴出一聲厲吼,向教壇衛士群中衝殺過去,五人是最小的協同作戰單位,人數雖少,但團隊作戰的默契卻強。不像教壇衛士,沒有經過正確的戰術教導,根本不懂團隊協同作戰的奧妙,一昧攻擊,毫無進軍節奏可言。

  這五名虎賁衛衝進敵陣,左突右刺,卻像一扇小小的石磨,正在黃豆堆裡絞動,雖然最後必會不堪負荷,但在它沒毀之前,卻足以絞碎任何擠到磨口裡的黃豆。

  阿詩瑪他們未必沒有經過戰陣,見過血腥,但他們肯定從沒見過像虎賁衛這樣精銳中的精銳,看著堂下如虎出閘,幾個呼吸之間已經殺了不下十人的小火,面如土色,目瞪口呆。

  荊佩趁機一躍而出,竟從驚怔沒回神的教壇侍衛中游魚般的滑了過去,其動作快如行雲流水,轉瞬間把阿詩瑪和阿昆都拖了過來。我知這不是仁慈的時候,這兩人一被拖近,便扣住他們的肩膀,指下施力,將他們從臂關節到下巴都錯開了臼——錯骨分筋的手段是中醫骨科的絕技,施於人身,比用繩索捆綁更有效。

  若說剛才拿著羌良人還不保險,目前拿的這兩位掌實權的大祭司,卻足以使我們安全無虞了。

  「走!」

  二十五名虎賁衛,頭前一火開路,另外四火分居我們的前後左右,踏著血路往外衝。直到此時,呆怔的阿烏和彝彝才醒過神來,指揮教壇侍衛衝殺。但此時整個客堂都已經被虎賁衛整齊有力的喊殺聲和與教壇侍衛交手時的廝殺聲遮掩住了,他們喊了什麼,連我這一直分神注意他們的人都聽不清。

  客堂之外就是四通八達的廊蕪,遠遠的有教壇侍衛前來支援,這些新援沒有經過客堂內的廝殺,情緒平穩,這才將人質的用處凸顯出來。荊佩和林環將兩名祭司一前一後的推出去,頓時將大多數援兵嚇得逡梭不前,弩箭也不敢放,偶有幾個冒險的侍衛衝近,立即被虎賁衛斬殺。

  漢庭軍中的精銳,號稱能以一敵十,此言果然不虛。我在虎賁衛的掩護之下跟著退走,一手扣住羌良人的腕脈,防她逃脫,笑問:「阿依瓦,這鴻門宴是妳教他們的?摔杯為號,刀槍並出,學得可真地道。」

  「不是我。」羌良人搖了搖頭,眉宇中透出一股發自於心的失望和疲倦:「聽說是這是教中近年對付部落首領的常用手段……」

  我仔細一想流程,笑了起來:「是了,這天下事不過威逼利誘四字。先用金玉珠寶賄賂,利誘不成再刀斧手齊出威逼,然後再趁其心神不寧,容易侵害的時候由貴教擅長巫術的四祭司催眠,進行心理暗示,徹底控制……今日大約是因為我們是漢庭來的,帶的人多,硬取不得,只好順序錯亂一下,讓四祭司先出手。」

  這位四祭司僅用聲音就有魅惑之力,卻是真的不能小覷。也虧得我自遇到那連番暗算的女子以後,就提高了警覺,不然還真可能被他幾句話就迷了心志去。說話間我們抄近路趕上前來的彝彝也已經到了,焦急的喊道:「這真是一場誤會,快把阿曼他們放了吧!」

  宴會時彝彝都是用滇語說話,我以為她不會漢語,誰知她此時說起漢語來竟不比阿詩瑪差,大出我的意外。想想也是,她是阿依瓦的教養老師,阿依瓦會的東西,哪有她不會的道理?

  荊佩聽了彝彝的話哧笑一聲:「如果真的是誤會,妳就該立即叫教壇衛士退開,我們只是請兩位大祭司和……大巫女到我們館驛裡作客,絕不會傷害他們。」

  彝彝看看阿昆,又看看阿詩瑪,再將目光轉到羌良人身上。

  羌良人輕嘆一聲,突然揚聲道:「阿嬤,妳讓教裡的兄弟們都散了吧!這是我們的地方,我和兩位祭司很安全,把客人送到他們那頭,我們就能回來了。」

  彝彝略一遲疑,跺腳揮手令教壇衛士散開了。一行人出了神廟,才有空整頓,把傷了的兄弟換到我身邊來作臨時救治。

  「阿依瓦,哪裡有醫館?」

  虎賁衛殺人眾多,雖然己方沒有死人,但傷者眾,重傷更有五六人,如果不儘快醫治,性命堪憂。我雖有隨身攜帶少量醫用品的習慣,但要醫治這麼多的重傷者卻不行。

  而且這些重傷患此時全憑一口氣在撐著,必須找個可以待援也可以養傷的地方駐腳。

  羌良人神色古怪的看了我一眼,回答:「神廟的巫醫館就在山腳。」

  神廟的巫醫館的藥材和器械我都用得不順手,本來以我的手術熟練程度,僅是這種硬性外傷,雖然人多,有一個時辰也就夠用了,但在這裡卻用了差不多雙倍的時間。

  等我緩了口氣,才想起一件事:「周節使應該早發現我們沒回去,怎麼還不派人來接應?」

  「或者他們早已算準了會有變故,把周節使騙走了。」荊佩招來虎賁衛的隊長,問道:「譚吉,這醫館你能守一夜嗎?」

  譚吉一拍腰刀,大聲道:「放心吧,就算巫教不顧這兩位大祭司的死活,以他們那種廢料衛隊想把我們守的醫館攻擊下,少說也得用上十天八天。」

  他略微遲疑,抬頭看了看神廟方向:「他們的遠程攻擊能力不值一提,只是這地方利於縱火,著實危險。」

  我看了眼山上半點燭火之光也沒有的神廟,微笑道:「他們對神廟愛惜得很,怎麼肯對山下火勢稍大就可能把神廟引成火海的醫館用火?我只怕他們真撕破臉用巫蠱強攻。」

  好在這巫醫館雖然缺少我慣常用的治傷之藥,那避蟲驅獸的藥卻極多。我調配好了,把醫館附近的地面灑上藥粉,回頭看到剛才還殺氣騰騰,現在卻略有對神秘事物懷有疑懼之意的虎賁衛,心裡一緊。

  我心裡緊張,臉上卻帶著笑,大聲說:「敵人如果用刀槍,就由你們來對付;如果用巫蠱,就由我來對付。任務分配完畢,大家各守其位,可別在這蠻荒之地墜了我漢軍武威!」

  「是!」

  譚吉顯然明白在這種情況必須樹立對敵不懼的信心,也不管我到底能不能對付巫蠱,就給出一個無比信賴的應對答案。

  虎賁衛連重傷患也枕戈以待,等著可能來襲的敵人,可守在醫館裡的時段卻出乎意料的平安,踏破夜霧而來的是由高蔓領著的五十名虎賁衛。

  「雲姑,妳有沒有受傷?」高蔓跳下來先繞著我仔細的轉了個圈,確定沒事後一鞭甩在門柱上,怒道:「王庭定是跟巫教合謀了來暗算我們!兄弟們,隨我一起去燒了那賊……」

  我疾快的在他手臂上一掐,低聲厲喝:「不是現在!」

  高蔓一瞪眼,想分辨,遠處蹄聲急促,似有一隊人馬急衝過來,馬上的人一齊嘶聲大叫:「別動手!是誤會!別動手!」

  「備戰!喊話,一入七十步內,立即覆射!」

  不管是不是誤會,只要來的人不是我們使隊的,都已被劃入敵人的範疇,在沒有證明確實誤會之前,我們都不能放鬆警戒。

  好在那隊人馬也想到了其中的關鍵之處,還在五百步外就約勒了部屬,把前衝的騎兵緩下。到了二百步外,騎兵已經收攏停下,只有其中兩人緩步出列,為首者正是一臉焦急的刀那明:「雲郎中,這真是一場誤會,請妳約束上國使隊護衛,切不可衝動魯莽!」

  「四王子,有什麼誤會,請你過來說。我在貴國勢力單薄,卻不敢在此時刻再冒險信任什麼人了。」

  刀那明轉頭對他身後的衛隊囑咐一聲,竟真的如我所言翻身下馬,帶著他那隨從走了過來。高蔓攔在我面前,揚聲喝道:「你站在十步外說話,信任與否,由雲姑決定!」

  高蔓這是過分小心了,其實我們身在滇境,護衛的百人隊雖是宮禁軍精銳,但如果王庭和巫教聯手暗害,我們絕難逃生,犯不著讓刀那明以王子之尊來做前鋒。

  刀那明對高蔓大為不滿,但看到虎賁衛弓上弦,刀出鞘,對他虎視眈眈,卻也無奈,依言停在距我十步之外的地方解釋:「今日下午,謀刺雲郎中的刺客被擒,王庭為了表示歉意,所以請上國天使赴宴。當時雲郎中不在,只有周天使、賀衛長和這位高郎官三位去了。王庭夜宴,散得晚了些,等貴僕童找到周天使,說妳未歸情狀,教壇和妳的誤會已經形成。我點齊人馬,正是為了防止造成無可挽回的損失。」

  我一揚眉,道:「別的都慢說,我只問你,周節使和賀衛長現在何處?」

  刀那明攤手苦笑,指了指高蔓,道:「我倒是想讓周節使和賀衛長出來彈壓上國衛隊,可他們令高郎官領了衛隊出來,自己卻坐在王庭裡……我請也請不出來。」

  我目視高蔓,奇道:「真有此事?」

  高蔓就算讀得幾本兵書,但也不算會打仗,如果周節使和賀衛長沒有被困,怎麼可能輪到他來領兵?

  高蔓點頭:「老爺子說如果真的不安全,那他在哪裡都不安全;但如果真的只是誤會,他在王庭裡才最安全。賀衛長奉令保衛老爺子,所以不能分身來救你,故令我領兵。」

  如此說來,周平定是看準了王庭和巫教兩方都暫時都不會真的跟我們翻臉,所以故意派高蔓來胡鬧,其實我剛才不攔他,才正合周平的心意。我暗自後悔,薑還是老的辣啊!

  刀那明揮手示意他身後那捧著個白木匣子的隨從踏前一步,指了指那木匣道:「雲郎中,這是上次謀害妳的刺客的首級,妳我的誤會都源於此,我現在將它帶來,請妳過目。」

  他那隨從依言將匣蓋揭開,裡面果然裝著一個人頭。高蔓顯然沒料到刀那明會捧著個人頭過來,嚇了一跳。我踏前兩步,在他後背一拍,免得他後退露怯,叫人看輕了去。

  「譚軍士,你把火光舉近些,讓我看看到底是不是刺客。」

  譚吉依言把火舉近,刀那明的那個隨從也不知是故意還是無心,陡地把那人頭托到我面前來。我無驚無懼,與那面部表情猙獰的人頭平視,仔細回想那兩次對我施催眠之術的女子的容貌,看了一會兒,對刀那明道:「把她跟屍身縫合,安葬了吧。」

  「那是自然。」刀那明見我語氣緩和,便拱手道:「雲郎中,既然誤會已經解開,可否請妳將兩位祭司和巫女放出來?」

  我轉頭去看荊佩,大聲說:「四王子,巫教的兩位大祭司都是荊醫官的俘虜,照我朝的規矩,俘虜是俘獲者的財產與榮耀,該怎樣處置由她做主。」

  如果因他一句話就把兩位大祭司放了,巫教免不得要承他的情,說不定會成為王庭與巫教和解的引子,這件事卻是萬萬做不得的。至於巫女,羌良人雖是被摘了名位的先帝遺妃,但只要她未改嫁,宮禁出身的人對她都會保持一定程度的尊重,也不全算人質。

  荊佩見我突然把她推出來,不禁一愕,我微微一笑,沖她使了個眼色,溫聲道:「荊醫官,兩位大祭司身份不比尋常,卻不能當俘獲者的奴隸,妳還是照著匈奴、鮮卑諸部的舊法,酌情寬減一二,將他們放了吧。」

  匈奴、鮮卑的慣例是俘虜可以讓部落家族出牛羊金銀等物贖回去。荊佩想了想,明白了我的意思,但卻有些躊躇,道:「雲郎中,這兩人雖是我抓住的,可如果沒有大家的幫助,我也要不到贖金,這贖金該怎麼要,妳替我拿個主意吧!」

  我知道她骨子裡也深受禮教約束,這拿了人質勒索贖金的事實在抹不開臉,才會又將球踢到我這裡來了,暗裡氣結,面上卻只能笑道:「這樣啊……四王子,勞你向巫教遞個話,請他們用一千棵合圍抱的木料,十座能燒磚料石灰的窯場,五千石糧草將兩位大祭司贖回去吧!」

  刀那明臉上的表情古怪至極,怔了怔才道:「雲郎中,這別的都好說,就是……這燒磚料石類的窯場我聽都沒聽過。」

  我這才想到南滇此時還沒有燒磚燒石灰的習慣,笑道:「你們不明白也沒關係,只要答應了,我們自然有人去教該怎麼建……還有,請轉告教壇一聲,我們不反對分期付款,他們什麼時候簽下不可反悔的券書,把第一批東西送來,我們就什麼時候放人。」

  刀那明點頭應允,突然道:「雲郎中,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四王子有話請說。」

  刀那明看了眼四周的虎賁衛,低聲說:「我知道雲郎中對巫教恨之入骨,可如今我祖母還沒康復,掌握不了大權……我們現在對付巫教,還不是時候。」

  我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微笑回答:「四王子,明天我會去給令祖母治病。」

  刀那明大喜過望,拱手施禮道:「如此,多謝雲郎中。」

  刀那明帶著他的隊伍奔神廟而去,眾人這才鬆了口氣,喜笑顏開,高蔓一臉佩服的看著我,笑道:「雲姑,妳想得真是太遠了。有兩位大祭司的贖金送過來,我們要建使領館可不怕沒有材料了。」

  「我要他們交這樣的贖金,可不僅是為了建使領館。」

  高蔓想了想,一擊掌,笑道:「對,送這些大張旗鼓的贖金,能讓他們丟臉!」

  我點頭,望著山上的神廟舒了口氣,笑道:「正是要讓他們丟臉,堂堂巫教兩大祭司,竟被女子俘虜,要由信徒贖回來,我看他們以後怎麼重立站在神壇上的威嚴。」

  我握緊了手,喃喃的道:「要毀滅這個盤踞已久的宗教,就算用武力踏平了神廟,也有不足。還要從他們的宗教文化入手,推翻他們的偶象,剿滅他們的神物,摧毀他們的信仰……並趁其混亂,以另一種更具合理性的文化代之,如此,才能一競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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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42:2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八章:蛇咒

  為防夜間行軍遇襲,這一夜虎賁衛就駐紮在醫館裡,次日才將幾名重傷的衛士用擔架抬了回驛館。

  我們這隊人馬本應極街上的行人議論的,但不知何故,我們走在街上,卻發現行人都齊整整的退避在街道的兩側,低聲竊語,可注意力卻分明並沒有放在我們身上。

  這是怎麼回事?

  正疑惑間,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悶雷般的嘶鳴,那鳴聲沉渾厚實,帶著股憤懣鬱氣,似乎是什麼生物在已經瀕死,但受盡委屈,卻不甘就死的掙扎長嚎。

  「象鳴?」我心下一驚,趕緊讓高蔓領虎賁衛整隊靠邊,免得跟向這邊走來的大象相撞,出現不必要的損傷。

  眾人剛剛站好,就見一隻龐然大物從街口那邊走了過來,牠寬厚的背上有個人伏著,手腳虛懸搖晃,死活不知。大象的腳步很重,走得很慢,似乎那人有萬鈞之力,要將牠壓垮,牠每隻腳落地以後,都有可能再也撥不起來了。

  走得近了,我才看清那象身上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痕,舊的已經結痂,新還在往下淌血,而牠背上的那人跟牠一樣,也是遍體鱗傷。那一象一人緩緩而來,大象又一聲嘶鳴,但聲氣卻比剛才那聲弱了許多。

  我腦中靈光一閃,叫道:「這是跟青蟒爭鬥護主的那頭象!是牠!」

  一驚之下,我手裡的馬韁微鬆,胯下的馬衝出,竟向那頭傷象迎了過去。我雖沒馴養過大象,但負傷的孤象會攻擊人的常識卻是有的,心中大駭。那象受驚,果然一鼻子向我這邊捲了過來,我趕緊伏身馬背閃了開去。

  便在此時,身後傳來一聲長嘯,嘯音沉厚中又帶著幾分柔婉,竟與象鳴有些肖似。那象被嘯聲一衝,兇狠揮舞的長鼻便停了停,捲了回去。

  「雲姑!」高蔓駕馬衝了過來,攔在我身前,對我座下的馬揮鞭幾抽,趕離大象身邊。

  「你……」我大驚失色,轉眼看見剛才發嘯阻止大象發狂的人正是羌良人,才略微安定,唯恐高蔓胡亂出手,反而引來大象暴怒狂攻,趕緊縱聲大喊:「別動手!她會馴象!」

  待我兜轉馬頭,回到隊伍之中,那頭大象已經停下腳步,在羌良人馬旁駐足。大象眼角大滴大滴的眼淚落地,鼻子拱到羌良人胸前,她伸手輕輕的撫摸著,眼裡也晶光瑩然。

  一頭渾身是傷的大象,偎在一個纖弱美麗的女子身前,四目相對,淚下如雨,那種感覺分外的震憾人心。高蔓他們不識象性,看到這情景都呆住了。

  我知大象是極富感情的智慧生物,定了定神,策馬走到他們身邊,對羌良人道:「讓牠把人放下來,我看看。」

  羌良人點點頭,從喉中發出一陣嗚嗚的低嘯,那象偏頭,噙滿淚水的眼睛看著我。我大聲說:「你背著他在街上走來走去,不是就是找人治他嗎?把他給我,我來治!」

  荊佩大驚,趕緊阻止道:「雲郎中,這可不是開玩笑,妳還要去王宮給白象王后治病呢。」

  「虎賁衛帶著受傷的兄弟和兩位祭司先回去,通報周節使,請白象王后稍等。妳和林環在這裡助我,給這一人一象做完急救再走。」

  羌良人出面借了路邊幾戶人家的東西,就著一戶人家的屋簷下鋪開用具,這才讓那象把已經奄奄一息昏迷不醒的人捲下來,放在地上。和荊、林忙碌大半個時辰,把那人的傷口縫好,斷骨接上,都覺得這人委實命大,全身上下大小傷口數以百計,竟還沒死。

  「雲遲,這象傷得也很重,妳過來給牠治治。」

  羌良人已經把大象身上的小傷口裹上了藥,還留有幾條白骨可見的大傷口等我縫合,我摸到大象的肋骨也斷了好幾根,差點腹破腸流,竟比牠的主人更重,大覺奇怪:「他們去了哪裡,受的傷怎麼這麼奇怪?」

  羌良人一臉悲哀的看著大象和牠的主人,長長的嘆了口氣:「他們去了神蛇林。」

  我恍然大悟:「他們去找食人蟒報仇了?去找那樣的凶蟒報仇,還能活著回來,真是萬幸。」

  「他們活不了……」羌良人的聲音有些發悶,掩了一下臉,輕聲道:「人已經中了神蛇咒,這象……只要阿詩瑪他們回來,就會派人來殺掉的。」

  我笑了笑:「妳也不必激我,這人這象我既然打定主意救,自然會救到底。」

  她哼了一聲,不答話了。我轉頭看了一眼那全身是傷的人身上青灰色的蛇形畫紋,問道:「這是中咒的標記?我還以為這是巫教信徒的紋身呢。」

  謀害神蛇,中了神蛇咒的當地人都不敢援手相助,那一人一象竟沒有容身之地,最後還是羌良人出面借了運象的滾木拖車,把那象喚上車,由虎賁衛充任人力拉回了驛館。

  我下了馬,看看十分配合挾持者,當人質當得安穩的羌良人,慢慢的說:「阿依瓦,妳用毒用得好,又能一嘯役使大象,蠱術也精深得緊。我只不明白,妳和妳師父既然有這麼強的毒術和蠱術在身,為什麼在教壇內卻甘願被人當成擺設?」

  一句話說完,我也不理她的回答,自去給只做了臨時急救的一人一象用藥。

  高蔓對那大象十分好奇,跟在我身邊進出張羅,一面好奇的問:「雲姑,這神蛇咒著實詭異得很,妳真能治?」

  「能治好的話自然好,不能治好,也多一份經驗。」這是件極有風險的事,但風險與收益成正比,如能借此機會一舉打破巫教神蛇咒牢不可破的神話,這條食人蟒給巫教信眾帶去的神威可就去了大半。

  「萬一這神蛇咒真的會過給別人,可怎麼辦?」

  「延惠。」他已經加冠起了字,不能再向以前一樣直呼其名,只能稱呼表字:「你記得我以前教你的防巫之術嗎?意志一定要堅定,巫術沒有『萬一』這種說法,它只是一種心理暗示,你相信自己不會中,就不會中。」

  高蔓撇撇嘴,咕噥道:「自欺欺人。」

  這可不是自欺欺人一句話就說得清的,我搖頭嘆氣:「延惠,你還小,有些事我跟你說了也不明白。」

  高蔓瞪眼,高挺的鼻樑上擠出幾道皺紋來,活似隻小老虎正張牙舞爪,再次聲明:「我不小了!我都加冠了!」

  我忍笑修正錯誤,狗腿的點頭:「是,高小爺。」

  高蔓想笑,又想發怒,臉色無比奇詭,悻悻的道:「妳就會欺負我。」

  「哈……」我忍不住開懷大笑,看到高蔓的表情,我老覺得自己一下子年輕了許多歲,那少年時期作惡作劇的歡樂全都浮現出來,一夜驚變積在心裡的壓力都泄了出去。心裡突然覺得,在我幾近靈魂麻木的時候,有高蔓在身邊實在是件幸事。

  我一面給大象換上自製的消炎藥,一面道:「我還是給你講個故事吧。遙遠的西方,有人做了個試驗。他在犯人面前燒紅烙鐵,告知將對其施以烙刑,在犯人因此而深覺恐懼的時候將他的眼睛厚厚的蒙上,然後……」

  「然後怎麼樣?」

  我為他的捧哏噗哧一笑,心想:這小子如果不出在公侯之家,當個說書搭話的人也一定行。

  「然後拷打者將烙鐵烙在豬肉上面,告訴他已經用刑了。這場拷打並沒有烙燒犯人,可犯人聽到烙豬肉的聲音,聞到烤焦的味道,聽到拷打者的提示,卻痛苦萬分,反應與受烙一般無二,且在提示的受刑處出現了烙傷。」

  「有這種事?」

  我點頭肯定,給大象乾燥的耳後灑水降溫:「你看,在這個案例裡,試驗者給被試驗者做看燒紅的烙鐵,告知對方將遇的遭遇,就是心理暗示;而被實驗者因為心理暗示,而致使自己身受烙傷,就是他自身精神的力量。所謂的巫蠱,與這案例相似。」

  我細想南滇的巫術,嘆了口氣,認真的對高蔓說:「延惠,整個使隊就你性子最是輕浮不穩,連我兩個侄兒都不如,最容易為人所趁,你一定要記得對巫術多加防範。」

  中午的時候,王宮派人來接我去給白象王后治病。

  如今白象王后的寢宮比起以前來可大不相同,原本這裡只有侍女,現在卻裡裡外外足有五十多名固定站崗的衛士,巡邏隊更是以平均每刻一次的頻率穿梭。

  我仔細打量,發現無論宮裡的侍女、衛士還是擺設都與我以前來的時候完全不同,顯然經歷了大規模的清換。

  刀那明親自將我迎到他老祖母病床前,看著我給病人熏香推拿針炙:「雲郎中,我祖母想要完全康復,得用多長時間?」

  「快得半年,慢則一年兩年。」我診病已畢,退出王太后寢宮,悠然問道:「四王子,當初我們的約定裡,我除了替令祖母治病以外,也要替令尊治病。可直到現在,我還沒有給令尊請脈的機會。你不會到時藉口我沒有完成任務,而不履行約定吧?」

  刀那明臉色大變,難看已極,好一會兒才擠出一絲笑來,連聲道:「不會,不會……我父王無法脫身治病,這是我的過錯,跟雲郎中沒有關係。就算父王的病雲郎中找不到機會治,我也一定會履行約定的。」

  刀那明最初跟我的兩個合作條件,一是我治好他父親被王后控制的病;二是治他的祖母。現在他突然放棄了第一個條件,由不得我心生懷疑:他有這麼好說話?

  我左思右想,心裡有個念頭,不能確實,索性去找周平,隱瞞了我跟刀那明的立約的起源,把收集到的資訊告訴他,聽政治專家的意思。

  周平先是驚訝,再是疑惑,想了許久,一雙老眼熠熠生光,突然撫掌大笑:「妙啊!妙啊!妙極了!」

  「妙在何處?」

  周平滿面紅光,鬍鬚撚斷了都沒覺得痛,無比興奮:「這位白象王后和她的乖孫子,是準備將母子之情,父子之情拋棄,自己掌控王庭的權力。他現在不請妳給滇王治病,不是他沒有機會,而是他不想啊!」

  竟是這個答案!

  我啞然——這想法我有,但我不相信。可周平這樣的人精看事極少出錯,如果連他也肯定,那這事就一定是真的了。

  為了權力,白象王后準備放棄她的兒子,而刀那明正準備跟隨祖母拋棄父親!

  我不寒而慄。

  周平見我面色不好,便安慰的說:「王宮的爭鬥這麼明顯,保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當面撕臉,妳再去王宮給人治病確實危險。不過妳也不用擔心,我會設法讓白象王后自己出宮來治病,不必妳去冒險。」

  我心中冰涼一片,強笑道:「多謝周老。」

  「不客氣,不客氣。」周平擺了擺手,眼睛似乎都要黏在桌上一副滇境輿圖上了,歡喜得就差沒有歡呼雀躍。

  一國的政教不合,互相爭權已經足以釀成滅國之禍。可滇國如今巫教有新舊派之爭,王庭有王太后和王后之爭,本來已經勢弱的國家,如何還能架得住這麼嚴重的內耗?

  滇國,最多兩三年時間,必會成為朝廷直轄的郡縣。可嘆在漢庭的很多人私下已經將南滇直呼為「南疆」的時候,這個國家內部還在這裡分成許多派系互相爭鬥奪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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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42:5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章:滇王

  給白象王后治病,是我從醫生涯裡最不愉快的經歷。

  即使是在漢庭,即使是在天家,我也從齊略在對皇天后土的乞求中見證了天家的骨肉之親,確定帝王亦有情深至孝者。

  然而我在白象王后的治療過程中,卻沒有體會到絲毫溫暖的情緒:滇王面對母親時一慣的木然和呆怔;滇王后面對婆婆卻是猜忌與仇恨;王太子在祖母面前是不知所指;刀那明在白象王后面前更多的是對政局的擔憂和焦急;翡顏偶爾一次碰到白象王后在我這裡治療,可她自小就在宮外養,對祖母是全然的陌生。

  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錯,致使我在這以為應該單純而溫暖的環境裡,竟接觸到如此令人心寒的權爭?

  我以為天下最複雜的宮廷應該是在漢朝,卻不想回想起來,那裡竟顯然如此「純稚」。

  齊略以天子之尊,堂堂之道治國,嚴謹之道治家,挾勢而無為,乃是「陽謀」。而這裡,無論是治國還是治家,都只見「陰謀」。

  大小之辯,竟是如此分明。

  我搖頭,撫著傷口已經差不多痊癒的大象的額頭,嘆氣:「人……不如你。」

  大象自然不會說話,牠正跪在地上,鼻子捲著一片芭蕉葉,給牠昏睡不醒的主人扇風趕蚊蠅。

  牠的主人時生自從傷勢稍好以後,我已經用經巫術技法改良過的催眠法治療過二十幾次,神蛇咒雖然沒有發作,但那麼重的心理暗示,沒有兩三個月時間想要根除根本沒可能。

  使隊裡這麼長時間養個非我同族的滇人,出於機密和感情兩個因素,平日裡少不得有些怨言,我聽在耳裡,頗有些為難,這天翡顏來玩,我就想請她把人帶出去好生庇佑。

  「妳把他收了做奴隸吧!」翡顏搖頭道:「幸虧他躲在驛館裡沒出去,否則他連象都已被巫教捉去活祭妖蛇了。雲姐姐,別說我只是有名無實的小小王女,就算四哥也護不了時生。」

  我悚然而驚,翡顏從象嘴下搶出一枚山梨,啃了一口:「巫教根本不怕王庭,只有你們他們才怕。雲姐姐,妳要救人就要救到底,就算時生不值得救,這頭象也值得妳救吧?」

  兩人閒話之中,院外門外響動,我起身開門一看,卻見周平領著個斗笠壓得極低,看不清面目的人在外面,我奇道:「周老,你找我有事?」

  周平二話不說,先領著那人進了院子,這才開口:「雲郎中,這位病人……」

  他嘴裡說話,那人已經摘下了斗笠,對我行了個南滇的躬身禮,用極不流暢的漢語說:「請您替我治病,我會重重答謝的。」

  那人身材瘦小,面容枯黃,嘴唇紫黑,看上去有些面善,我腦中念頭一轉,認出這個是誰來,驚怔無比,失聲道:「滇王殿下?」

  那喬裝打扮,跟在周平身後的人,赫然是在我眼裡沒有多少存在感的滇王!

  周平沖我一使眼色,領著滇王直入我的藥房,囑咐道:「雲郎中,有人要暗害滇王殿下,所以他來這裡治病的消息,妳要保守秘密。」

  「雲遲明白。」我猜想周平突然把滇王帶來,是唯恐白象王后影響力太大,致使王庭的奪權過程太順利,所以才親自設法將滇王引來,以圖將他治好,讓王庭的內鬥延長持久,越亂越好。

  滇傳說重病纏身,經常神智不清,是有名的昏王。可他此時除下斗笠,在我面前一坐,氣度儼然。雖有病弱瘦小,形容枯槁之相,但眼裡清明,卻哪是傳言中不堪為王的昏庸瘋子?

  「事關機密,殿下請在此稍候,容我去辭客閉戶。」我一句話說完,突然想起翡顏乃是滇王的女兒,便問道:「我院中的客人乃是殿下十四女,殿下是讓我把她勸走,還是見她?」

  滇王微微一怔,擺手道:「不見。」

  略一停頓,他又說:「我來這裡治病,妳別讓她知道了。」

  說這句話裡,他眼裡痛苦無奈慈愛之色一閃而過,我心一動:翡顏因為自小就被送到王宮外去,由充任白象侍者的奶娘養大,外人一眼看過去就知道這王女無寵。然而,正因為她生長在宮外,所以她比她任何兄弟姐妹都安全,也都快樂,這何嘗不是滇王在無能的時候保護心愛的女兒的一個辦法?

  難道滇王把她放在宮外養,是為了保護她?

  我把翡顏送走,再回去給滇王望聞問切,得出的結果卻讓我一時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周平見我面色有異,忙問道:「雲郎中,滇王殿下貴體如何?」

  我壓下震驚,用滇語問道:「殿下每天是不是需要定時服食一些藥物,否則就會全身無力,筋骨酥麻,幾欲發狂?」

  滇王點頭,我又問:「殿下,您服食的藥物身上還帶著有嗎?」

  滇王取出的藥物棕黑色,芳香撲鼻,熏人欲醉,我用銀刀挑出一小片,放進嘴裡嚐了嚐味道,忍不住搖頭:「鴉片……是摻了鴉片能讓人上癮的蜜丸。」

  原來滇王受制於滇王后的原因,竟是毒癮,虧巫教想得出這樣的損招。羌良人也是懂得用鴉片的,她在漢庭的時候,有沒有用這辦法控制先帝?

  一念至此,我突然想到了齊略——羌良人那麼喜愛他,難道沒有想過用毒癮來控制他?又或者,正因為她是真心喜愛他的,所以她才想得到他的真心,不屑於採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

  這念頭最後化成了我心底的一聲嘆息:齊略,你能得她如此真摯的愛情,何其幸運?

  「神醫,妳能治我的病嗎?」

  滇王見我面色有異,急切的詢問,竟以王者之尊,呼我為神醫。我點頭,覺得眼前這乾枯瘦弱的王者,實在值得憐憫。

  「殿下,我有戒除毒癮的手段,可惜殿下沒有治毒癮的環境。」

  戒除毒癮需要誘惑力減到最低的外在環境,需要堅定不移的意志。可滇王后怎能容許他戒除毒癮,脫離自己的掌控?他自己在滇王后的控制下苟活了十幾年,只怕本身的意志也忍受不了毒癮發作帶來的痛苦。

  我現在才知道王太子天生殘廢,智力不高的原因:毒癮者生出來的孩子,先天殘障畸形的可能性極高。滇王一生都毀在鴉片上了,但他到現在還僥倖不死,卻又是多虧鴉片使滇王后的親生王太子變成了廢材,無法接繼王位,否則他只怕早已沒命了。

  滇王顯然很明白我話裡的意思,沉思了一會兒,問道:「神醫,假如我的病沒法根治,妳有沒有辦法讓我的病症減輕一些?」

  「當然可以。」

  滇王每天來找我治病,都是錯開了白象王后治病的時間,化裝而來,也從不去看翡顏一眼。然而我卻感覺到,在這滇國的王族裡,恐怕也只有翡顏這表面上最不受寵的王女,才是真正活得輕鬆,被人真切的關愛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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