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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嫡女成長實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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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大頭寶珠 於 2017-2-23 23:36 編輯

嫡女成長實錄 作者:御井烹香

【內容簡介】:

  身為嫡女,身份自然而然高人一等。三姑娘的路似乎怎麼走,都要比別人順些。

  只是身為嫡女,要扛的責任不少,她要學的,也還有很多。

  *架空文免考據,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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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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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小荷才露,笑蜂蝶也忒地心急】

第一章:交鋒

  昭明二十年

  陝西鳳翔府岐山縣楊家村

  伴隨著一聲輕哼,屋內驟然響起了清脆的碗盤碎裂聲。

  這是一進不大不小的抱廈,一總也就是三間,因為西北天氣苦寒,磚牆砌得也厚——窗戶小不說,且又糊了厚厚的棉連紙,就越發顯得室內光線昏暗,雖然還是吃午飯的時辰,但屋子裡已經點起了油燈,才能有足夠的光源,給予屋內人行動上的方便。

  屋子裡隨後就響起了小丫鬟稚嫩的嗓音。

  「姨娘……您仔細割了手!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您這身份,要是傷著了哪裡,回頭老爺怪罪下來,可怎麼說呢?」

  這聲音裡透了些驚奇,更多的卻還是恐懼,似乎這位姨娘脾氣並不大好。就連貼身丫頭都不能和她由著性子說話,非得要在語氣中添上了十二分的欽敬,才能顯示出自己的本分,與姨娘的尊貴來。

  「老爺?」一道沙沙啞啞,猶帶了一絲氣喘的女聲就恨恨地道,「老爺在定西逍遙快活呢!顧得上咱們?」

  伴隨著這一聲抱怨,窗戶吱呀一聲,被支起了半邊。灰濛濛的日光透過雲彩,再透過窗隴,好歹是給屋子裡添了一絲亮堂,將這小抱廈內的陳設給照出了一點光彩。

  這抱廈雖小,裡頭的擺設卻不含糊,是一套成套的樟木傢俱,看著倒很有南邊的樣子,就是少了那張四平八穩雕琢精美的拔步床,而由靠牆一鋪大炕取而代之。炕上的繡被,卻也是上好的湖絲,甚至屋角還立了個黑得發亮的鐵力木屏風,襯著一塵不染的青磚地,光彩熠熠的雨過天青大花瓶,還有花瓶裡正盛放的一支紅梅花。很容易就看得出來,這抱廈的主人身份雖然只是個姨娘,但日子卻並不難過,應當是在主母跟前挺有體面的紅姨娘。

  而這一位紅姨娘親自支起了窗戶,又透過窗隴望了望外頭鐵灰色的天空。

  她煩躁地歎了一口氣,回過身抬高了聲音。「在京城的時候,一個人住一個院子,就是下人的屋子都有玻璃窗。回了老家,好麼!這麼多人歇在三間淨房一樣大的屋裡,恨不得連堂屋都架起箱子做個鋪蓋。老爺這才走了多久?哎喲喲,這日子真是……」

  她歎了一口氣,又撩了炕桌上的碗盤一眼,「從前在老爺跟前的時候,竟不明白別人家裡的姐姐妹妹,為什麼都搶著要到老爺跟前服侍。現在老爺去了定西,才曉得這世上什麼事都有道理。從前還是我年輕不懂事兒,才體會不到別人的難處!」

  她一邊說,一邊看著小丫鬟蹲在地上,用手絹包了手,仔細地去拾青磚地上的碎瓷片,不免又有些心疼。「唉,成套的五彩碟子呢!摔著了也就是摔著了……大椿你還撿什麼呀,掃出去吧!」

  大椿輕聲說,「這不是怕動了掃帚,又揚起塵土來,壞了二姨娘吃飯的興致……」

  二姨娘看她臊眉搭眼的可憐樣兒,不禁一笑,「還說什麼壞不壞的,這個鬼地方,沒風也有三丈土!說什麼塞外江南,就是和京城比都差得遠了!」

  她又沖著炕桌上的幾個菜呸了一口,「四菜一湯,連個看碟都沒有,想一口洞子貨吃都不成,全是羊肉、牛肉……膻也膻死了!連內臟都好意思上桌,這叫人怎麼能咽得下去!」

  大椿抬起眼來,也撩了炕桌上的幾個碗碟一眼,她不易察覺地咽了一口唾沫,卻沒有說話。只是回身去摘了小笤帚來,將地上那一碗混合了碎瓷片的紅爆羊肉,掃進了簸箕裡。

  到底是以色事人者,二姨娘雖然滿口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將楊家村這西北難得的鐘靈毓秀之地,嫌棄成了嘉峪關外的千里不毛之地。但她這薄怒、這輕薄、這肆意之中,畢竟也帶了三分的風姿楚楚,自己偶然間從屋角的西洋半身鏡裡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兒,一時間倒是看住了去,連飯也顧不得吃,隨意挑了幾口飯粒入口,便托著腮只顧著看起鏡中的自己,嘴角又帶出笑來,叫住大椿問,「哎,小丫頭,你看你姨娘臉上,是不是多了一條紋那?」

  大椿只好又擱下了手裡的簸箕,走到二姨娘身邊相了相她的容顏,囁嚅道,「姨娘……我看不出來。」

  她年紀小,本人看著就分外純善天真,這一席話說得情真意切,顯見得就不是在敷衍,是真沒看出來什麼不對。

  二姨娘臉上就多了一層喜色,可這喜色過了一會,又消退了下去,換作了絲絲縷縷的幽怨。她又歎了一口氣,有氣無力地癱倒在炕角的迎枕上,「罷了罷了,這裡又不是京城,老爺也不在身邊,打扮得再好看,又有什麼用!」

  大椿抿唇一笑,「過了臘月就是年,老爺不是說定了要回來過年,二姨娘別著急,再過十天半個月的,老爺不就又到家了?」

  她忽然心疼地啊呀了一聲,上前吹了吹青瓷大碗公裡的湯水,「姨娘,您不該開窗的,西北要比京城冷得多了,您瞧,這湯上又結了油了。」

  二姨娘一看,果然可不是。這大碗公中的羊肉蘿蔔湯,赫然已經凝結了一層薄薄的油脂,死白死白的,叫她看了就是一陣反胃。忙就扭過頭去,一疊聲地道,「還不快撤下去!叫廚房重做一碗端上來?」

  她掃了大椿一眼,又看似不經意地道,「這碗老的,叫廚房熱一熱,就賞給你們吃吧!」

  大椿臉上頓時露出了一點喜色,這一點喜色,當然沒有能瞞得過二姨娘,她皺起眉頭,不屑地唾了大椿一口。「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本地鄉巴佬,一碗湯而已,在京城算得了什麼?這麼粗的物事,連我的屋門都進不了,偏偏到了西北,人人都當成寶貝!」

  她意猶未盡,還要再說些什麼,忽然間聽到院子裡有了響動,便又住了嘴,隔著窗隴望向了堂屋的方向。

  抱廈小,當院自然也不太大,一重五間堂屋,東西廂正屋三進,各有兩間小小的抱廈,再有二姨娘本人居住的三間倒座抱廈,南邊一溜四間低低矮矮的小庫房,便構成了一進小小的四合院。因為地方小,抱廈和堂屋隔得緊,從倒座抱廈看出去,卻很難看到堂屋門口的景象,二姨娘眯起眼來,也只隱隱約約地看到了一個小小的背影。

  「是誰在當院裡這麼吵鬧呀?」緊接著,一道猶帶稚嫩的女聲便響了起來,語調慢悠悠的,還帶了一絲天真,「吵得我字都寫歪了幾個,改明兒被先生訓了,找誰賠呢?」

  這聲音清亮而高亢,顯然帶了童稚,卻又不同於垂髫小兒的奶聲奶氣,有了一點大人的語氣。傳到一般人耳朵裡,便很容易讓聽者會心一笑,想起自己孩童時故作老成的那些時光來。

  可二姨娘一聽這聲音,面色頓時一變,她啪地一聲合上了窗欄,就坐在炕邊生起了悶氣。大椿瞟了她一眼,知道現在的二姨娘就像是個發煙包——一戳就冒氣,忙就端起簸箕,回避出了屋子。

  才一掀簾子,迎頭就撞見了一個錦衣小女娃,她忙笑著點了點頭,招呼道,「三姑娘寫完功課了?」

  三姑娘今年大約十歲上下,身量雖然較一般女童要高一些,但一張娃娃臉卻還是顯小,看起來天真活潑,很是可人意兒。她穿著大紅色繡梅花對襟小錦襖,棉褲紮進鹿皮小靴子裡,卻沒有著裙。看起來倒是不倫不類的,不像是京城的大家小姐,年紀雖然小,卻打扮得一絲不苟——可看久了,又有一種別樣的俏麗。

  「功課倒是沒有寫完,」她笑嘻嘻地看著大椿,「就被人吵出來了,恍惚聽著有人說什麼西北是窮地方,比不得京城好,這也不好那也不好,住的地方又小。大椿姐姐,是誰這麼沒眼色,站在我們楊家的地盤上,罵我們寶雞楊的老家呢?」

  大椿不由暗地裡叫了聲苦:這位小祖宗人小鬼大,雖然只有十歲,可和她親哥哥竟似乎是兩個娘生出來的,詞鋒銳利口舌便給,二姨娘都說不過她。偏偏脾氣又燥……要不是太太約束得緊,恐怕她一開聲就要衝二姨娘幾句,今天太太過去主屋請安,偏偏又把大姑娘帶走,這位三姑娘是一刻也閒不住,馬不停蹄,就來找二房的麻煩了。

  「這……這……」她本不長於辭令,此時也只能吃吃艾艾,無法回話。只是在院中漫無目的地掃視著,尋找脫身的機會。

  卻偏偏天氣寒冷,滿院子的下人們沒有誰會在這時候出來走動,東西廂房門窗緊閉,靜悄悄的竟似乎無人居住……

  大椿頭上就冒出了一點冷汗,她央求地望著三姑娘,「三姑娘,二姨娘心裡不痛快,難免抱怨幾句……」

  三姑娘板起臉來,又走了幾步,站在抱廈窗前,她抬高了聲音。

  「楊家村不比別的地兒,一言一行,都是有法度的!正經的楊家主子尚且如此,做姨娘的就更別提了。這裡可不是京城,什麼牌名兒上的人,都能輕狂浮躁、攀比奢華。什麼玻璃窗、西洋鏡,什麼西洋來的花露兒,東洋來的香粉……仗著主母脾氣好臉皮薄,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名什麼,見天地往屋裡搬,向別人淘換。成天不是惦記著誰家的豔姬又得了上好的料子,就是想著穿了新衣服去進香,把個姨娘的日子,過成了主母的滋味。還自以為誰都虧待了她!」

  見大椿手足無措,還抱了個簸箕跟在自己身後。三姑娘掃了簸箕一眼,臉色更沉。

  「現在前線又在打仗,爹為了軍糧是操碎了心,人都到了家門還不敢進來,唯恐延誤軍機。快馬加鞭巴巴地趕到定西去,就是為了周旋糧草,保證前線將士們不至於挨餓!沒想到就是咱們家自己,先倒這樣輕浮浪費,上好的羊腿肉,有什麼對不起人的地方?自己吃不下去,倒是賞給丫鬟吃,倒是端出去給村裡家境清寒的叔叔伯伯們加餐哇?偏偏就要摔了!裡頭摻了瓷片,就是餵狗都擔心劃傷了腸子。——一路走過來,苦一點的地方,百姓們是連草都沒得吃呢!這樣丟人敗興損陰德的事兒,也不知道誰能做得出來!」

  她一鼓作氣,步步緊逼,雖然聲音稚嫩,但大義凜然,說到後來,竟是隱隱有擲地有聲的架勢。連小臉兒都漲得紅了,顯然是動了真怒。大椿都聽得毛骨悚然,有了幾分羞愧。小抱廈內也是一片寂靜,二姨娘似乎連一句話都回不上來。

  三姑娘又站了站,才放緩了語調,「西北本來艱苦,就是老太太,一頓也就是四菜一湯。現在外頭這個樣子,連咱們楊家村,也不是人人頓頓都能見著葷腥。前兒到家給祖母請安的時候,還聽見族裡的長輩們過來商議,要開族倉周濟周濟族人。就這時候您還這個樣子,擱誰眼裡能過意得去?再說這地方小,本來楊家村就不同於別的地兒,我們寶雞楊兩百來年,族人繁衍生息不知有幾千幾百,都擠在楊家村裡,誰……」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吱呀一聲,院門被推了開來,一個慈眉善目的青衣老嫗進了院子。三姑娘回頭一看,忙笑道,「哎呀呀!嬤嬤奶奶!您怎麼親自過來了!」

  她臉上一下又露出了孩童的歡悅,蝴蝶一樣地飛下了臺階,往前扶住了那老嫗,口中還道,「前兒過去主屋的時候,我就惦記著找您呢,結果她們說您病了!這幾天事情多,妞兒想著等母親都安歇下來了,再央著她帶我去看您……」

  「誰說咱病了?這不是好好的嗎?」這個嬤嬤奶奶穿了一身半舊的青棉衣棉褲,也是將褲腳束進靴子裡,只繫了一條洗得泛白的半裙——雖然渾身上下沒有新衣,但衣裳卻漿洗得一塵不染。看得出是位有臉面的老家人了,她一口西北土話,也是高聲大氣,一點都沒有京城人說話的柔和。說話間就已經上了臺階,行動硬朗,竟是不露絲毫老態。「哎喲喲,這位小姑娘長得俏,這是——」

  三姑娘掃了大椿一眼,「噢,這是咱們二姨娘身邊的小丫頭,從江南買來的,生得當然俏式。大椿,還不給王嬤嬤問好?」

  大椿心中一震,這才知道這位硬朗而豪邁的老嫗,居然是老爺當年的養娘,她忙把簸箕撇到一邊,規規矩矩地給王嬤嬤行了禮。王嬤嬤看了看她,笑著按了按她的肩膀。

  「是個水靈的丫頭!」

  她又把目光轉向了三姑娘,「我看看我看看……三姑娘大了!這一去京城,竟也有三年,是大姑娘了!」

  兩個人一邊說,一邊就進了堂屋。三姑娘滿面紅暈,笑聲中帶了羞澀,「可不是長高多了!六州!六醜!嬤嬤奶奶來了,你們還不出來?」

  「剛才我在院子外頭聽著,」隔著簾子,還能聽到嬤嬤奶奶的聲音,「妞妞兒人也懂事多了,是個大姑娘啦……」

  大椿還欲再聽時,厚實的棉簾子已經放了下來,遮掉了堂屋內的動靜。抱廈內又傳來一聲悶響,她忙端起簸箕閃身又進了屋。果然見得二姨娘滿面通紅,死死地緊咬著下唇,叉著腰站在地上。

  ——炕上卻是一片狼藉,炕桌歪了,一桌的菜全都打在炕褥上,想來剛才的那一聲悶響就是由此而來。只有炕角那五彩聯福的大迎枕,被二姨娘攥在手裡,卻是已經有半個角都被扯破了,枕內棉花散落一地。隨著大椿進門時帶起的那一陣風,在空氣中翻翻滾滾,起伏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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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家族譜》

  小五房

  老太太:馬氏

  大老爺:楊海晏(未出場)

  大太太:孫氏(未出場)

  大少爺:楊善檀

  二少爺:楊善榕(未出場)

  二姑娘:楊善桃(未出場)

  二老爺:楊海清(未出場)

  二太太:王氏

  大姑娘:楊善榴

  四少爺:楊善榆

  六少爺:楊善楠

  七少爺:楊善梧

  三姑娘:楊善桐

  六姑娘:楊善櫻

  三老爺:楊海文

  三太太:慕容氏

  三少爺:楊善柏

  四姑娘:楊善柳

  四老爺:楊海武

  四太太:蕭氏

  五少爺:楊善桂

  五姑娘:楊善槐(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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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長大

  抱廈內淒風苦雨,可就一牆之隔,四合院堂屋內卻又是另一番景象。

  畢竟是堂屋,首先屋頂就挑得高,西北天高地闊,卻又和京城不同,沒有條條框框,屋頂棚總是挑得特別高,幾乎屋屋都能挑出個閣樓來。也因此,雖然門窗都關得嚴實,屋角還點了個香爐,但屋內卻一點都不憋悶,反而透著絲絲縷縷的薄荷清香。就連鐵灰色的陽光透過雙層玻璃窗,都要被層層折射,折得更亮了幾分。嬤嬤奶奶進得屋來,游目四顧,先就贊了一聲好。

  這是裡外五進的屋子,堂屋照例不大,不過列了條案掛了對聯,有個官宦人家的樣子。一併屋角兩個紫檀木立架上高高架著西洋五彩玻璃大花瓶裝點門面,卻是又簡潔又富貴。識貨的人只是一進這堂屋,就能明白屋子的女主人,胸中自然有一段丘壑。——嬤嬤奶奶就高聲笑道,「太太還是和以往一樣,這麼會佈置。」

  三姑娘一邊笑,一邊把嬤嬤奶奶讓進了西次間上了炕脫了鞋,待得老人家盤腿坐好,才一頭紮進嬤嬤奶奶懷裡,趴在她肩膀上,湊在老人家耳邊說,「是我和姐姐幫著娘佈置的,嘻,您說佈置得好看不好看吶?」

  「好,好,好。」嬤嬤奶奶笑了,「妞妞兒大了,懂事了,能幫著娘,幫著姐姐了。」

  她又握著嘴咳嗽起來,眯起眼掠過了屋內的陳設:成套的鐵力木傢俱,炕上的紫檀小屏風。六州、六醜兩個小丫鬟身上半新不舊的緞襖,三姑娘身上的錦衣……

  看來,二房在京城的日子過得不錯,並沒有受到昭明十八年那場風波的影響。

  至少,這影響縱有,也並不太大。

  嬤嬤奶奶就笑著問三姑娘,「妞妞兒,怎麼身上這麼素淨?就是那時候奶奶給你整理小包袱的時候,不是還收拾了幾個金的長命鎖,金項圈進去?」

  三姑娘和家裡別人又不一樣,她三四歲被送回老家,在老太太身邊養大。到了七歲才進京與父母團圓,這三歲到七歲的四年間,一直是嬤嬤奶奶帶她起居。小孩子剛懂事的那幾年接觸到的長輩,即使經年不見也決不會生疏,聽見嬤嬤奶奶這樣問,她又一頭滾到了嬤嬤奶奶懷裡,嘻嘻笑了起來,且笑且說,「嬤嬤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討厭戴那些沉東西了。回來前娘給我們三姐妹一人打了一個金項圈,沉甸甸的,我和姐姐都不愛戴。可憐小櫻分明愛不釋手,也只好推說太沉了,平時都收起來。」

  她又猴著身子,扳住嬤嬤奶奶的肩膀問,「您的肩膀好些了嗎?是不是還老犯疼?我給您捶捶?——回了家,一開始忙忙亂亂的,娘也顧不上管我,前兒要去主屋了,姐姐就戴起項圈來,小櫻也戴起來,娘說『小桐你的項圈呢?』我就說,『好好地收著呢,那麼沉,沒事戴它做什麼!』」

  嬤嬤奶奶聽著這稚氣的復述,想到當時的情景,不由得就哈哈大笑,「倔妞妞,還是這麼壞!」

  三姑娘得意地笑了,她跪坐起來,從小抽屜裡翻出了玉做的美人拳,輕輕地敲打著嬤嬤奶奶的肩頸,又續道,「娘說『讓你戴你就戴』,我就偏不,大家鬧了一會,榆哥急得一臉通紅,跺著腳說『三、三妹!聽、聽、聽話!別、別、別老氣娘!』我倒是被逗笑了,我說『我知道,這項圈做得了,就是為了現在戴的!娘你別著急,我這就戴……』大家都笑了,娘一開始還虎著臉,可她背過身子,我瞧見她也偷偷地笑了笑。我就戴上和他們一起去主屋了,祖母瞧見還說,『小桐去一次京城,也肯戴首飾了。』那時候您都不在,我還找您來著呢,聽說您病了,妞妞兒心裡可著急。字都沒有練好,您瞧,這半天才寫了一張。」

  她一邊說,一邊歎了一口氣,「唉,一會兒娘回來,又要挨說了。」

  二房主母王氏出身名門望族福建王家,家裡從小規矩就大,也養出了她說一不二的剛強性子,偏偏妞妞兒性子又跳脫得很,這幾年來只怕沒有少受母親的約束與數落。嬤嬤奶奶頓時一心柔軟,全都傾注在妞妞兒身上,想要說些什麼寬慰三姑娘,張開口卻又閉上了嘴——這當娘的管教女兒,天經地義。再說,妞妞兒這個性子,有人管著還敢當著全家人的面下姨娘的臉,二太太要是再溫和一點兒,她簡直就能把屋頂給掀了!

  「前兒我自個兒家裡也有事。」她就挑起了另一個話頭,「你嬤嬤大爺續弦,也走不開——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沒好意思聲張,對外我就都說我病了。這不是一騰出空來,就過來看小妞妞了?小妞妞真是大了,說話做事,都有大人的樣子了……四少爺這幾年不見,也成大小夥子了吧?」

  「榆哥還是老樣子。」三姑娘神色一暗,「長高了,也壯實了,別的……都和從前一樣。」

  到底年紀還小,七情上面,說到二房長子楊善榆,三姑娘的語氣、神態,都帶出了一點黯然。

  嬤嬤奶奶也不禁跟著三姑娘歎了口氣,這才收拾心情,笑眯眯地問,「大姑娘、六姑娘、六少爺、七少爺都好?除了大姑娘幾年前省親見過一次,餘下的幾位姑娘少爺,竟是都沒有見過!」

  二房常年宦游在外,何止是幾個子女,甚至有些下人們也都是第一次回到岐山縣楊家村來。她點到的這三個少爺小姐,又都是庶出,王氏幾次回家都沒有帶上他們,沒有見過面,自然是毫不稀奇。

  三姑娘就振作起精神來,嘰嘰喳喳地扳著手指,向嬤嬤奶奶念叨了起來。「榆哥、楠哥、梧哥都上學去了,前兒見過祖母,昨兒就去學裡見先生了。娘說趕在臘月前見過先生,跟大家都熟慣了。新年開學自然而然就讀起書來,不至於又要分心去結交朋友,誤了讀書。榴姐今兒跟著娘去給祖母請安說話,小櫻呢頭一次回來,吃不慣咱們村裡的水,腹瀉呢。現在屋裡躺著,就不讓她起來了,改天她好了,再帶她找您玩去!」

  嬤嬤奶奶就又沖抱廈的方向歪了歪嘴,「屋裡那個,是你們家大姨娘呀,還是二姨娘?」

  二房兒女雖多,通房姨娘卻少,二老爺今年四十三四歲的人了,身邊也就是兩個有名分的姨娘,通房是一個都沒有。就是這樣,老太太從前還當著子女們的面數落過二老爺,「也是個知書達禮的讀書人,你自己子女雙全,按大秦律就不該納妾!我這屋裡可沒有妾站的地方!」

  全家從上到下,打從封疆大吏大老爺算起,二老爺、三老爺、四老爺,沒有一個敢駁老太太的話。二老爺一聽就站起來說:「兒子知錯了,請娘責罰。」多大的人,臉都紅到脖子根了,二太太更是臊得一臉通紅……

  楊家畢竟是一百多年的名門望族,家風持正,與外頭那些輕浮狂躁的所謂新貴,行事上有很大的差異。

  提到姨娘這兩個字,三姑娘就撇了撇嘴。

  此時此刻,她就不像一個天真不知事的孩童了,一個無知小兒,是絕不會有三姑娘此時的複雜表情。

  嬤嬤奶奶一眼掃過去,心底暗暗詫異,卻是還沒有來得及品出三姑娘的情緒,這一瞬間的五味雜陳,就已經消失在了三姑娘形於外的不屑中。

  她伸出纖細的、柳條兒一樣的手指,比了一個二字,輕聲說,「厲害得很!仗著自己生了梧哥,就覺得是個功臣了。在京裡的時候,什麼事都要掐個尖兒,從前我不懂事的時候也不覺得,懂事了,外祖父家裡又出了那樣的事兒……她就越來越過分,越發地騎在娘身上拉屎拉尿的。娘和姐姐脾氣好,都不和她計較,我卻忍不下去,嬤嬤,您瞧瞧那個做派!我就是看不慣她!咱們西北前幾年,年年多少百姓餓死。也就有這樣的人,不把錢當錢,不把糧食當糧食,簡直,簡直……」

  她簡直不下去了——畢竟還是小,拉不下臉來說髒字兒損人,簡直了半天,才恨恨地呸了一聲,「要真有報應,就該罰她下一世做個餓死鬼!」

  嬤嬤奶奶不禁哈哈大笑,連聲道,「傻丫頭、傻丫頭!」

  笑過了,卻也有一點出神:二太太這是轉了性了?居然也會讓一個小小的姨娘騎到她頭上,作威作福……

  她的思維飄開了一瞬,又很快飄了回來,和顏悅色地問起了三姑娘,「這一路上好走不好走,太平不太平?唉,今年收成不好,前線又在打仗,這橫徵暴斂的,聽說從京城過來,一路上青紗帳裡,好漢們是虎視眈眈,專門打劫官眷!你們帶的家私又多……」

  三姑娘也歎了口氣,「我去京城的時候雖然還小,可還記得那時候兩邊人煙稠密得很,走一段路就是一個村鎮,這次回來就覺得荒涼得多啦。不過倒是太太平平的——我們是跟著後頭增援過來的兵馬一起走的,幾千人呢,爹說,沒有誰敢打咱們的主意。」

  嬤嬤奶奶不禁又是一笑:一點點大,十歲的小姑娘,說起六七歲的事,就是『從前還小』。看在老人家眼裡,這三年時間,卻只是一眨眼。

  三姑娘一邊說,一邊忽然又拍了拍大腿,「噢!我忘了,大姨娘在裡頭念經呢!我喊她去!」

  她叫了一聲『六醜』,便跳下炕來,噔噔噔出了屋子。嬤嬤奶奶要叫都已經來不及了。這邊兩個小丫鬟六醜六州都出了裡屋,六醜捧了茶,六州捧了一盤子脆生生的小黃瓜、小香梨等洞子貨出來。兩人都給嬤嬤奶奶請安,「奶奶好,幾年不見了,奶奶看著還是那樣康健。」

  這兩個小丫鬟都是跟著三姑娘一起長大,又被她帶到京城服侍,再跟回來的。當年和嬤嬤奶奶朝夕相處,都很熟悉,六醜更和嬤嬤奶奶沾親帶故,此時見面,自然也是噓寒問暖。六醜和三姑娘一樣,都恨不得滾到嬤嬤奶奶懷裡,早已經絮絮叨叨地說起了在回鄉路上的見聞,六州卻是獻了茶,便在一邊歸置著亂成一團的炕桌,只是時不時插一句話,分一分六醜的話頭,不使場面過分熱鬧。

  沒過一會兒,三姑娘就牽著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少婦進了屋子。這少婦容長臉兒,穿著水紅色的裙子,戴了一朵銀珠花,除此之外便沒有多餘的墜飾。見到嬤嬤奶奶,她就笑著行下禮去,「王媽媽好,多年不見了,沒想到還有福分回來給您請安。」

  這是二太太身邊的大丫頭提拔的姨娘,當年二太太新婚時還在楊家村居住,大姨娘和嬤嬤奶奶當然是有接觸的。

  嬤嬤奶奶的眼神在大姨娘身上一轉就旋開了:打扮殷實,神色安詳,不過面色黯淡膚色略有些焦黃,看來近年來是沒有怎麼得寵……

  「我老婆子又不是主子!」她安詳地受了大姨娘的禮,口中道,「倒是大姨娘是半個主子,要行禮,也該反過來才對。」

  大姨娘微微一笑,「奶奶客氣了,您是奶過爺的人,也是半個主子,又是長輩。給您行禮,應該的。」

  到底是二太太手底下使出來的人,雖然長得不過清秀,但說話做事,都讓人挑不出禮來……

  三姑娘把大姨娘拽出來,自己就再不管待客的禮數,而是猴在嬤嬤奶奶懷裡和她說話。大姨娘自然而然,便行使起了主人的職責,在地上找了個座兒,和嬤嬤奶奶談起了二房離鄉之後,這些年來楊家村的變化。

  自從前朝楊家遷徙到岐山縣居住,迄今已有一百多年。這一百多年來又先後出了幾個大人物,可以稱得上是書香世代、一族簪纓,漸漸這寶雞楊的名聲,在西北也就叫得響亮了起來,儼然成了一方望族,而這十多年間,隨著江南總督楊海東的崛起,楊家已經隱隱有了西北第一世家大族的派頭。不過一百多年下來,族人繁衍生發,如今鳳翔府一帶楊姓儼然已經成了大姓,若是都歸攏起來,楊姓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這些人和寶雞楊多少都沾親帶故,卻是三教九流無所不為,也不乏打著寶雞楊的名號在外招搖撞騙的,真正的楊家族人深受其擾,立身反而更加謹慎。因此隨著楊家興旺發達,族規反而日趨嚴厲。就連這楊家村,也不是人人都能進來胡亂窺探的。比如楊家小五房二太太這一行人回來,所有男女人丁都要編了冊子,到族長家中登冊造冊,這就是近年來才興發的新規矩。

  「村裡又公推了幾個長老並年輕伶俐的族人,在各家串門打轉,將下人們、家人們的長相來歷都暗暗記下。生面孔們不經報備在村裡隨意行走,是要遭到盤問的。」嬤嬤奶奶就備細告訴了大姨娘,「我老婆子年紀大了,倒不記得什麼,想來不多幾日,是一定會有人上門來嘮嗑說話的。到時候姨娘也留著心,將家裡的下人們都拉出來見一見,免得發生誤會,反而鬧得不好看。」

  大姨娘連連應了是,又笑著請教嬤嬤奶奶。「哥兒們昨晚上回來,個個都耷拉著臉,似乎在族學裡過得不開心,可當年俺們在家的時候,三爺、四爺都還在族學讀書呢——」

  嬤嬤奶奶歎了口氣,正要說話時,院子裡又有了動靜,三姑娘扭頭一看,笑道,「娘和大姐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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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有求

  二太太王氏一進院子,就覺得氣氛有些不對。

  雖說楊家是百年名門望族,但似楊家小五房這樣,家裡兄弟兩進士,一門二四品的家族分支,不管在哪個名門世家裡,說話聲也夠響亮了。要不是小四房出了如今威鎮東南的江南總督楊海東,年方四旬就是封疆大吏一品總督,多少蓋住了楊氏其餘人等的風頭,恐怕小五房這兩兄弟的威風,要比現在更甚。

  儘管如此,由於小五房長子楊海晏正在廬州為官,已經有多年不曾回鄉,就是要巴結也無從巴結。這一次二子楊海清從京城翰林院調任甘肅省布政使司左參議,又升了半品,落實了『一門兩四品』的外號,又要回到西北做官。族中各色人等,早已經是摩拳擦掌等著要抱小五房的粗腿,二太太才一進楊家村,各色各樣的請柬便雪片一樣地飛了過來。令得這位精明強幹的官太太,也頗有分身無術之感。

  不過,事分輕重緩急,應酬的事可以慢慢來,還是要先將家中收拾妥當。王氏才將這個兩進小四合院收拾出來落腳停當,便馬不停蹄地帶著一家兒女去主屋給婆婆請安,又安排幾個兒子進族學與族裡的兄弟們熟悉認識,拜見族學老師。再派人送信進西安城內,向娘家人報平安,忙亂了足有三四天時間,這又惦記起了長女的婚事,連一天都不曾休息得,這一日一大早起來,就帶著長女再進主屋,找婆婆說起了私話。

  這一頓折騰下來,縱使王氏素來精力充沛,不比一般京城貴婦,稍微一經勞累,便叫著這也不舒服那也不舒服,但辦完諸多雜事一進院子,還是感到一股由衷的疲憊,從五臟六腑捲了上來。又兼想到還要與族裡親戚應酬,一進門她就先歎了一口氣,才要說什麼,緊接著就感到了不對。

  二姨娘久住京城,慣了京城的大院子,這一次回到楊家村,村裡屋舍狹小稠密,一家人暫時棲居於這間兩進的小院,實在是騰挪不開,只得將她安排在了倒座抱廈中。她心裡嗔著自己偏心眼子,把更寬敞一些的西廂抱廈安排給大姨娘,這幾天是摔鍋摔碗沒有一刻安靜,也不顧天氣寒冷,藉口屋內憋氣,不到晚上吹燈,是決不會關上窗子的。就是吹了燈,往往隔著窗子,還聽得到她罵小丫頭的說話聲。

  可今兒倒座抱廈卻是關門關窗,屋內悄無聲息,眼看著是用午飯的時點,要擱在往常,二姨娘早就興頭起來,隔著窗戶挑肥揀瘦,嫌棄給自己聽,刺自己待她薄了,給的菜少了……

  王氏就掃了身邊的大姑娘一眼。

  大姑娘善榴也覺出了不對,一雙杏眼一閃一閃,桃花一樣的唇瓣也微微地抿了起來,王氏一看就知道:女兒這是早就尋思起了個中的玄機。

  雖然是朝夕相處,但一眼掃過去,落到了善榴面上,王氏還是忍不住再看了一眼。她欣賞地望著大女兒的裝束:白狐斗篷純淨無暇,素雅裡透了莊重,丫髻盤在腦後,插了一朵小小的金珠花。胸前金瓔珞伴著步伐一抖一抖的——十六歲的大姑娘,即使是這樣簡單樸素的打扮,都襯出了鵝蛋臉上淡淡的紅暈,襯出了她初綻的風華。

  是個大姑娘了……王氏不由得就在心底歎了口氣。雖說有時候還稚嫩了些,但人情世故機變城府,自己的全盤本領,已經被善榴學了八成去。看她眼神閃爍中的深思,只怕是才進院子,自己尚且還在歎氣,就已經察覺到了不對。

  善榴是要比善桐靈慧得多了!

  就不知道西北一帶,有哪戶人家配得上這個極出色的女兒了。只盼著婆婆看在孫女面子上,好歹能上心打聽打聽。自己多年沒在西北,很多事是壓根沒有聽說,到底不比婆婆的消息靈通。

  本來還想請動婆婆,往族長家走動走動,由族長夫人出面保個大媒,善榴臉上就更有光輝了,如今看來……

  她一邊心不在焉地思忖著,一邊將視線轉到了堂屋西次間,見到二女兒善桐隔著窗對自己招手,眉峰不由得就是一凝。

  善榴已經在她身邊開了口笑,「三妹也實在是太不穩重,王嬤嬤這一來,倒是把她給樂得夠嗆。」

  王氏才一怔時,只見門簾啟處,王嬤嬤已是大步出了屋子,迎下臺階來作勢要拜,「老奴給太太請安——」那邊善桐也追出了屋子,跟在王嬤嬤身後笑道,「娘,嬤嬤奶奶來了!」

  原來是王嬤嬤到了,想必是自己先一瞅抱廈的當口,她已經從窗前離開進了堂屋。自己畢竟不比善榴,年輕人敏捷,一眼就將全局置於掌握之中……

  王氏按下思緒,搶前幾步將嬤嬤奶奶扶了起來,親熱地挽住了她的胳膊。「奶媽媽,您和我也客氣上了?這麼大冷的天,您就在炕上坐著多好,還迎出來做什麼?又不穿大衣裳,回頭這要一著涼,奶哥哥該罵我不懂禮數,凍著您老人家了。」

  越是北邊,越是大戶人家,養娘的地位也就越是尊貴,雖說還不脫下人身份,但往往和奶兒子之間的感情,有真摯得如同親生母子的。嬤嬤奶奶非但是老太太身邊的大紅人,更是一手撫育了二老爺、榆哥同妞妞兩代主子,身份自然更不同凡響。王氏雖然平時自重身份,神色總是淡淡的,但對她卻不一樣,不但一口一個奶媽媽叫得親熱,甚至還硬是將嬤嬤奶奶拉到了炕上和自己對坐,又吩咐善榴、善桐姐妹。「去給你們嬤嬤奶奶泡一壺好茶來!」

  兩姐妹對視了一眼,都笑著應了聲是,善榴便拉著妹妹退出了西次間,進了西裡間的小耳房裡。

  這耳房小得只有幾張方桌大,格外有一扇小門通到外頭。是給丫鬟婆子們出入打水供主人使用的,牆邊又放了一個小煤爐,上頭坐著個大銅壺,六醜、六州兩個小丫頭正圍著煤爐,嘰嘰喳喳地說些閒話。見到善桐進來,兩個人還不當回事,等善榴掀簾子進了耳房,便都站起身來,規規矩矩地問,「大姑娘好?」

  善榴一皺眉,「人這麼多,屋子裡擠得慌,你們下去找暗香疏影說話吧,這裡有我和妞妞兒呢。」

  兩個小丫頭不言不語,順序退出了耳房。善桐看得樂出聲來,「大姐明明生得這樣好看,要比我漂亮多了,可不知怎麼回事,我這兩個丫頭見了你,倒像是小鬼見了鍾馗,怕得和什麼一樣!」

  善榴看了妹妹一眼,不由得就歎了一口氣。

  她們姐妹生得並不十分相似,善榴生得像外祖母,鵝蛋臉、杏核眼、花瓣一樣的小抿嘴,是個最標準不過的大家閨秀,又有一股清冷冷的神韻,一打照面就看得出來:這一位大姑娘可不好糊弄,是個心明眼亮的角色。

  可善桐呢,生得卻是誰都不像,桃花眼迷迷濛濛的,老笑得眯成了月牙,雖然有時候也作出凶相,但光憑這一雙眼睛就不嚇人。家裡的丫鬟小子全都怕自己,卻是一點都不怕她,動不動還撩惹她一道玩耍。都已經十歲了,還和五六歲的孩子一樣,一叫就想出門去玩。要不是到底心裡漸漸也明白事情,真要以為她和善櫻一樣,是個面上糊塗,心裡更糊塗的大糊塗了。

  「我問你。」她用布包著手,試了試銅壺的溫度,覺出了水尚未開,便一拉妹妹,將她拉著坐到了自己身邊。「今兒你是不是又去和二姨娘置氣了?」

  善桐頓時就瞪大了眼,吃吃艾艾了一會兒,又要站起身來,善榴早一把拉住了,壓低了聲音數落,「叫你不要開口不要開口,你是把姐姐的話當成耳旁風了?一會嬤嬤奶奶走了,你又要挨數落!」

  她今年十六,要比妹妹大了六歲,自小在母親身邊長大,言傳身教,養得少年老成。善桐七歲到京城時,姐姐已經十三歲,言行舉止和大人一般,甚至要比一般的大人更穩重。對待善桐與其說是姐妹,倒有幾分小媽媽帶女兒的意思。只是善榴心軟,不比王氏持家嚴厲,善桐雖然敬她,卻不大怕她。聽到姐姐這樣說,便不服氣地嚷道,「我又沒有說錯!自從她到了西北,成天摔東打西、挑三揀四的,倒是比正經的主子還鬧得歡實。梧哥嘴上不說,心裡不知道多少難堪,這幾天飯都吃得少了!再說,祖母最憎小星充大,這件事傳到她老人家耳朵裡,又要——」

  她的聲音一下放輕了,若有若無,就像是一聲歎息,「又要說娘的不是了……」

  提到老太太,善榴也不禁跟著妹妹歎了一口氣。

  楊家百年望族,族內分支不少,雖說宗房正統延綿不絕,但卻也很難將族內的爭鬥完全消彌。這族內以強淩弱互相兼併的事,全國歷年來本所常見,楊家自然也不例外。當年老太太青年喪夫,四個兒子又都幼小,全仗她一人含辛茹苦,將四個孩子養育成才,對外維護家產不被族內豪強完全兼併。也因此,四個兒子雖然年紀都已經老大,但對老太太卻依然俯首貼耳,言聽計從,這楊家小五房內,還是要數老太太的聲音最亮。

  卻偏偏,老太太和二房主母王氏之間……

  一時間,善榴就又想到了自己今早進主屋給祖母請安的場面。

  她的眼神一下就悠遠了起來,又出了一回神,才將話題拉回來,死死地釘在了今天稍早的事上。「你都說什麼做什麼了?說給姐姐聽聽。」

  她猶豫了一下,又問,「這事,被嬤嬤奶奶聽著了沒有?」

  善桐咬著唇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一點心虛:小妾不知分寸,鬧得家宅不寧,需要子女輩出面彈壓。本來就不是什麼體面的事,嬤嬤奶奶雖然是二房養母,但畢竟也是老太太身邊的紅人……

  「我本來在臨著大字呢,她是一句高過一句,明知道娘不在,也不知是抱怨給誰聽。我就忍不住了,沖出去站在她窗戶底下,沖了她幾句——」

  她抱著善榴的脖子,在她耳邊將自己說過的話復述了出來。「我可沒有說一句假話、大話。站在楊家的地兒說楊家的不是,這話傳出去,不知道的,還當咱們家是多尊貴!連老家都看不上了……」

  饒是善榴心思沉穩,喜怒素來不形於色,依然不禁被妹妹的回憶,逗得噗嗤一聲笑將起來,「你啊你啊,娘生你的時候,准是吃了篾片,你這一張嘴,是刀子一樣利!虧得你不是男人,不然科舉不成,去做個訟棍,包你財源滾滾,這輩子都不愁吃穿!」

  善桐見姐姐語氣鬆動,一下就泥進了善榴懷裡,「好姐姐,一會兒娘要是說我……您幫我擋一擋麼!」

  「怎麼。」善榴板起臉來,語氣裡卻依然閃爍著笑意。「現在就怕挨娘的數落了?我看你數落二房的時候,倒是很伶俐麼,怎麼現在又膽小起來?」

  兩姐妹說說笑笑,善榴見水已經開了,便拎起銅壺,又親自翻了一個楚窯泥金的小蓋盅來,撮了一小撮上等香片,將熱水注入。善桐看得直咋舌,「姐,嬤嬤奶奶又不是外人,再說……」

  再說身份再高,那也是個下人,出動這泥金小蓋盅,似乎也太過分隆重。

  善榴看了妹妹一眼,心中忽然一動。

  從前一直將她看做個孩子,雖然口舌便給,但畢竟年紀還小,懵懵懂懂,人情世故似懂非懂的,也就沒有上心教她為人處事。

  沒想到這孩子一大,真是一天一個樣,就是幾個月來,妞妞兒就懂事多了。雖然行事還是疏漏百出,但如今說話做事,都肯用心去思忖。

  她就將心底的愁悶露出了一星半點來,輕輕地出了一口氣。「情勢比人強,咱們現如今,還得求著嬤嬤奶奶在老太太跟前多說幾句好話。怎麼隆重,都不過分的。」

  善桐雙眉上軒,先還是一臉的不解,見了姐姐的臉色,旋即又會過意來,她壓低了聲音,「今兒個在主屋,受了氣了?」

  善榴卻是有意沒有答話,見茶已泡得,便尋了黑漆託盤,親自端了,帶了善桐穿過西稍間,隔著簾子高聲道,「娘,我送茶來。」

  待得裡頭王氏笑著說了一聲,「進來吧。」這才帶著妹妹進了屋。

  王氏和嬤嬤奶奶正在炕上對坐著說話,嬤嬤奶奶還是西北人的老習慣,盤腿在炕前打坐。王氏卻是側靠在迎枕上,姿態親昵中又透出放鬆,顯然和嬤嬤奶奶說得相當投機。見到兩個女孩進來,她的眼神就落到了善榴手中的託盤上,隨即又滿意地一睞,笑盈盈地沖善榴做了個手勢。善榴便將茶碗送到嬤嬤奶奶面前,輕聲道,「嬤嬤喝茶!」

  嬤嬤奶奶有幾分受寵若驚,再三道,「這也太客氣了,大姑娘折殺老身也。」

  自從這兩母女進門,善榴一舉一動,嬤嬤奶奶都看在眼裡,這禮遇是出於她自己的尊重,還是王氏的吩咐,自然瞞不過老人家的眼睛。

  以養娘的身份,得到這樣格外的禮遇——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嬤嬤奶奶對善榴的態度一下就熱情了起來。

  「一轉眼,大姑娘也十六歲了!」她就和王氏感慨,「剛出生的時候,我的頭髮還沒有白呢,第三代的頭一個孫女,一落地老太太看著就喜歡……」

  見到王氏母女倆的表情,嬤嬤奶奶的話就突兀地頓住了,善桐更是一臉的好奇,幾乎都要滿出來。恐怕要不是有嬤嬤奶奶在場,早就要開口盤問母親與姐姐這一趟往祖屋走動,到底是有了什麼遭遇。

  到底年紀小臉皮薄,善榴先擋不住,她站起身來和王氏說了幾句話,便低頭向嬤嬤奶奶告辭,「善榴先回房去了,您好歹多坐一會兒,中午一道吃飯……」

  沒等嬤嬤奶奶回話,一甩頭就出了屋子。

  嬤嬤奶奶和善桐一道目送她進了西廂,她詫異地吸了一口氣,望向了王氏。「大姑娘這是——在主屋受氣了?」

  王氏臉上又閃過了一絲為難,她才要說話,看了看屋角的自鳴鐘,便轉了口笑道,「幾個奶孫子要回來了,嬤嬤奶奶留下來一道吃飯吧!」

  嬤嬤奶奶忙說,「太太忘了,老身過午不食,已是在家吃過午飯才來的。您們只管忙,不用招呼我。」

  她站起身看了看窗外,又坐下了,說。「等看過榆哥,我就回去,下午再來和太太說話。」

  正說話間,幾個男孩也一前一後地進了院門。嬤嬤奶奶隔著窗戶,一眼看到了打頭的少年,喜得一下就站起身來,眼中放出光彩,問道。「榆哥——榆哥長這麼高了?」

  王氏臉上又掠過了一絲陰影,她無聲地吐了一口氣,才笑道,「可不是,就是光長個子,一點都沒長心眼。」

  嬤嬤奶奶聞聽此話,臉上頓時也是一暗。過了一會,才又打疊起了一臉的笑,「不要緊,再大些就懂事了!」

  王氏感激地望了嬤嬤奶奶一眼,「借您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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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跪下

  一家人吃飯,嬤嬤奶奶在一邊看著,到底也不像。老人家又在屋裡坐了坐,待得聞到了廚房方向的飯菜香,說定了下午再找王氏說話,便站起身來,「還要去主屋走走,這一向也有幾天沒過去了。」

  王氏忙親自將嬤嬤奶奶送出了堂屋,「知道老太太幾天見不到您,心裡就發慌,我們也不敢留您。好歹下午早些過來——」

  她又依依不捨地握了握王嬤嬤的手,笑著目送她出了院子,待得院門合攏,這才帶著孩子們轉身進了堂屋。一家人在西稍間裡圍坐,讓下人們開上飯來。

  二房的幾個孩子,除了長子善榆、次女善桐之外,都常年在京城居住。想那首善之地,自然是富貴繁華,應有盡有。這一次隨著二老爺升遷外放,拖家帶口地回了西北,在這苦寒之地落腳。偏偏下處又狹小,吃食又匱乏,自然不止二姨娘一個人感到不滿。就是幾個孩子,看到桌上的幾個菜,臉色都有些發苦。就是善榴,舉起筷子來,都頓得一頓,才慢慢地撿了一筷子醬瓜進口。

  倒是善榆和善桐兩個人並不在意,善桐閃著雙眼,看了母親一眼,先夾了一大塊羊肉給善榆,她笑著說,「榆哥,你猜這是誰做的紅燜黃羊肉?」

  善榆眼底頓時放出了喜悅的光,他輕輕一跺腳,難得不大結巴。「是、是主屋送來的?」

  王氏笑了,「哦?倒是不知道榆哥愛吃黃羊肉。」

  榆哥自打滿月,便和其餘三房的長子一樣,被送到了老太太身邊養育。一直長到十歲,才和善桐一起到京城生活。足足十年的分別,使得他和這個家庭的氛圍總有些格格不入,尤其榆哥性子悶,話又少,王氏居然也是到了今天,才湊巧知道自己這個悶葫蘆長子愛吃黃羊肉。

  這個眉清目秀的小少年就憨憨地笑了,卻並沒有回答母親,而是大口大口地扒起了白米飯,反倒是梧哥抬起頭來看了榆哥一眼,略帶納悶地道,「從前在京城的時候,家裡送來的黃羊肉乾,咱們不知道怎麼做好,爹又不愛吃,都拿去送人了。大哥愛吃,怎麼不早說?」

  榆哥還沒有答話,善榴已經提醒道,「這裡可是老家,不能再叫大哥、二哥的了。」

  楊家小五房雖然四個兒子都已經成家立業,有了孩子,但內部沒有分家,說到排行,榆哥雖然是二房長子,但卻是四少爺。梧哥要叫他一聲四哥,才算合了禮數。

  梧哥吐了吐舌頭,「姐姐說得是,下回再不敢了。」

  他又笑著說,「今兒在學堂——」

  王氏輕輕地敲了敲桌子,警告道,「食不言寢不語……」

  孩子們頓時都安靜下來,默默地吃完了一餐飯。

  孩子們吃得都快,卻並不起身,等王氏擱下碗來,才魚貫站起來告辭。「我們吃飽了。」

  楠哥又笑著問,「櫻娘今兒好些了嗎?」

  「大姨娘在裡頭照看著,說是人已經差不多全好了。應該不是瘧疾。」善桐忙向哥哥彙報,「不過慎重起見,還是不讓咱們進去看她。」

  二房三女善櫻、次子善楠都是大姨娘的子女。三子善梧就是二姨娘的骨肉。長女善榴、長子善榆,次女善桐則是王氏親生。不過幾個孩子感情不錯,嫡庶差別,並不太明顯。

  幾個孩子又說了幾句瑣事,善梧就毫無遮攔地打起了呵欠,「天都沒亮就要起!這半天才吃午飯,這才一飽人就困得慌。」

  善桐也握著嘴直點頭,「可不是困得厲害,我要去睡一會兒了!」

  她渾水摸魚,本想就這樣混出堂屋,沒想人都到了門口,母親柔和的聲音又追了過來。「都去睡吧,不過冬日天短,還要早些起身——三姑娘留下。」

  善桐頓時知道,雖然母親自從進屋以來一句話都沒有問,甚至都沒和二姨娘打過照面。但自己的作為,是一點都沒有逃過她的眼神。

  她一縮脖子,怏怏地回轉進了西稍間裡,盡力弓肩聳背,作出了一副可憐兮兮的鵪鶉相,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娘……」

  王氏抬起眼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地打量了善桐一眼,又垂下頭去,雲淡風輕地吹了吹茶盅上的白煙,才吩咐屋裡的媳婦,「望江,把窗戶打開一點,散一散飯味兒。」

  便又低頭喝茶,將善桐晾在了當地,過了一會,才抬起頭來,輕輕地將茶碗頓到了桌上。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今兒又搗什麼亂了?說。」

  她平素裡雖然和氣公平,不論是庶子嫡女,都照管得很是妥當,但畢竟身為主母,威儀天生,這茶碗一頓,善桐嚇得是肩膀一顫,吃吃艾艾的,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才心驚膽戰地抬起頭來,窺視母親的臉色,見王氏臉色淡淡,沉思不語,心驚膽戰之餘,又有些不服氣地在心裡給自己鼓起了勁。

  不要說是京裡的大戶人家,就是楊家村裡,有幾戶殷實人家納了妾的,哪個姨娘不是老實本分,不要說當著主母,就是當著第二代的小主子們,都恨不得將頭垂到地上去?就是大姨娘,娘親自提拔的通房,陪嫁大丫環出身,善楠善櫻兩個子女都從她肚子裡爬出來的,這麼多年不也陪著小心,口中是從來都聽不到一句不妥當的話。

  她雖然自小也是被母親帶過的,但三歲到七歲這幾年間,卻是在祖母身邊長大。老太太為人方正,對妾字幾乎是深惡痛絕,善桐耳濡目染,自然對姨娘們就先有三分的看不慣。到了京城,看到二姨娘這樣輕狂的態度,如何忍得下去?只是從前地方大,一個是父妾一個是女兒,打照面的機會也並不太多。因此雖有幾次衝突,卻也都並不大,像今天這樣沖出去隔著窗子和二姨娘鬥嘴,這也還是善桐第一次如此膽大妄為。

  有理走遍天下,沒理寸步難行。小姑娘就在心底自我開解了幾句,才抬起頭來,一咬牙關,口齒清楚地道,「是二姨娘今天……」

  她就將自己和二姨娘之間的衝突,交待得明白俐落。從二姨娘開著窗子念叨二老爺開始說起,說到了嬤嬤奶奶進屋,越說越是理直氣壯,越說越是聲高,到得說完了,便抬起頭來灼灼地望著母親,朗聲道,「妞妞兒行事無狀,惹惱了娘,妞妞兒做得不對。」

  還說自己做得不對?聲音高成這樣,態度坦然成這樣,做得對不對,只怕善桐自己心裡早就有了成見。

  王氏不由得有了幾分啼笑皆非,她掃了窗外一眼,也提高了聲音,不動聲色地道,「你知道自己行事無狀,就好!——跪下!」

  三姑娘臉上若隱若現的驕傲,一下就凝固住了。她幾乎是不可置信地望著王氏,就好像一腳踏出去居然踩空一般,心裡說不出的難受酸楚,一下就全湧了上來。

  本來以為,母親性子又和氣又大方,不樂意和姨娘計較,大姐又是要出嫁的人了,一門心思都放在親事上,哪裡顧得上管教姨娘。自己出面說她幾句,也是不疼不癢,又占著理,二姨娘就算要鬧,爹不在,鬧給誰看?她要是還知道羞恥,自然也就偃旗息鼓,大家安靜,自己也用不著天天聽她指桑罵槐傷春悲秋。這件事雖然有越禮的地方,娘是要說自己幾句,但心裡應當還是高興的……

  善桐雖然口齒靈便心思活動,但畢竟年紀還小,一心以為自己做了件好事,雖然有失身份,雖然無禮,但頂多挨上幾句數落,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一聽母親的語氣,竟似乎全非如此——她平時也不是沒有犯過錯,王氏帶著笑不鹹不淡地說她幾句,也就罷了,是從來沒有這樣當一回事,還要她跪下來說話。

  她這一猶豫,王氏面色更沉,一眼掃過來,善桐身不由己,已經跪了下去。冰涼的地面,頓時讓小女孩嬌嫩的膝蓋一陣涼疼,她微微一皺眉,又倔強地抬起頭來,咬著唇和王氏對視,竟是不肯在神態上露出一點下風。

  只是到底年紀小,這痛楚又怎麼能瞞得過母親?王氏面上閃過了一縷淡淡的心疼。——這孩子怎麼就這麼倔……

  只是這心疼卻也是一閃而逝,她抬高了語調。「二姨娘這麼多年來為我們楊家生兒育女,服侍你爹盡心盡力,從情分上來說,和我情同姐妹,從名分上來說,她是你的庶母。她是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要你一個做小輩的僭越身份,隔著窗戶去下她的面子?」

  這句話問得又刁又狠,善桐一時間竟答不上來,一口氣噎在胸口,吞吞不下吐吐不出,難受得她幾乎翻起了白眼。月牙一樣的桃花眼也凝聚起了霧氣,竟是被王氏的一句話,就問出了眼淚。

  「再說。」王氏看了窗外一眼,頓了頓,待得西稍間那頭的倒座抱廈傳出了啪地一聲輕響,才又將聲音給壓了下來。「不過就是一碗羊肉,你犯得著這樣心疼?你自己一根金鐲子,換成羊肉,能供全村人吃幾年了?咱們在京城住的是什麼地兒,在這裡住的是什麼地兒?為了給你們少爺小姐騰地方,二姨娘把東西廂房讓給你們,自己在倒座抱廈住……這裡面的體貼,你難道品不出來?她就是抱怨幾句,又算什麼?偏生你還這樣不懂事——」

  善桐再忍不下去,高聲駁了母親的話,「是!一碗羊肉不算什麼,咱們家如今富貴了,不要說羊肉,天上飛的地下走的,誰的肉吃不起。可吃得起就能不惜福了麼?娘也不是不知道,就是祖母這些年來,不過四菜一湯——」

  王氏面色頓時一變,她站起身來喝道,「還學會頂嘴了?」

  善桐不管不顧,還往下說,「平時口中常說:當時大伯沒有考中進士的時候,就是維持這四菜一湯,都要花費心機。老人家是最看不上這輕狂浮躁,有了點富貴就作踐糟蹋……」

  她雖然年小,但聲音卻很響亮,透過打開的窗門,都驚動了院中的幾頭貓狗,使得小生靈們跑動起來。王氏心頭火起,不由得上前一步抽了善桐一耳刮子,這才將小女孩滔滔不絕的自辯,抽得斷在了口中。

  這啪的一聲脆響,竟也似乎都傳出了窗隴,將院子裡的氣氛,一併凍住。

  王氏平時教女雖然嚴厲,但不要說嫡女,就是庶女庶子,都不肯動一根手指頭,縱有彈壓懲戒,也多半是以言語說教為主。平時二老爺性子上來了要動粗,但凡她見到的,再沒有不上前勸阻。這一下抽善桐耳光,真是幾年以來第一次動手,就連屋內幾個丫鬟媳婦都驚呆了。

  善桐更是又羞又氣,鼻子一酸,眼底便聚滿了淚水,只是她越是不服氣就越是不服軟,抽了幾下鼻子,終於將眼淚忍在眼眶中,不使下墜。

  屋內氣氛,一時間幾乎凝固,恰又有一陣北風從屋外捲進來,還是望江聳了聳肩微微發抖,叫了聲『好冷』,上前合攏了窗子。這才打破了這一刻尷尬到極點的氛圍。

  小女孩皮膚比豆腐還嫩,吃得王氏這一巴掌,臉上頓時已經浮起了紅腫,王氏怔怔地望著女兒,眼底到底閃過了一絲酸楚。她瞥瞭望江一眼,不動聲色地擺了擺手,見望江會意領著媳婦們出去了,便又上前拉起善桐,輕聲道,「疼不疼?」

  善桐猛地一掙,退了幾步掙出母親的掌握,卻因為膝蓋疼痛,不免有些踉蹌,又把炕桌前一碗茶給帶得摔到了地上。這精緻的碗碟摔出了一聲脆響,也就將她眼底的淚摔了出來。王氏還沒有來得及抓住她,三姑娘就已經抹著眼淚奔出了西稍間,將西稍間門口的軟綢簾子,帶得一陣亂顫。

  她自小性子強,雖然也嬌生慣養,有任性的時候,但幾乎從不流淚,這淚珠掉在地上,立刻就是在王氏心裡砸出了一個坑。她幾乎是本能地站起來,跟在善桐身後追了幾步,這才勉強站住了腳,又沉思了片刻,才打起簾子,把望江喊了進來。

  「……讓善榴去陪妹妹說說話。」王氏一邊思忖一邊吩咐,「你到抱廈裡找二姨娘說說話,就說一會讓三姑娘過去向她賠罪。」

  望江眼神一閃,輕聲答應下來,「奴婢知道該怎麼說話的。」

  她略做猶豫,又問,「梧哥那裡要是問起來,該怎麼說?」

  「就實話實說。」王氏毫不考慮地道,唇角微微上揚,「看看梧哥是怎麼回話的。」

  這位和氣公道的二太太生了一張圓臉,雖然威儀天生,但笑起來的時候,臉上自然而然出現了兩個酒窩。倒讓她有了幾分不合適的天真——卻和善桐的笑顏,在神態上有幾分相似。她一邊笑,一邊反而回到炕邊,又緩緩坐了下來。如若不是拳頭猶自緊握,心中的萬丈波瀾,簡直是一絲不露。

  望江看著二太太的笑,也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她默默地退出了屋子,才要往西廂去時,只聽得吱呀一聲,院門便被人推了開來,卻是嬤嬤奶奶從偏門進了院子。

  和第一次進來時不一樣,老人家臉上似笑非笑,又有些不忿又有些心疼,簡直是一臉的官司,只是沖望江點了點頭,便掀簾子進了主屋。

  望江心頭一顫,直覺有些不對。她先往後院西廂,向善榴傳了話,便進了倒座抱廈,傳達王氏的安排。

  她是王氏身邊第一個得意的媳婦,平時也不知走了幾次二姨娘屋裡為王氏傳話,自然是熟不拘禮,一掀門簾便推門而入。腳步又輕,直到進了裡間,二姨娘才發覺她的到來。兩邊一打照面,卻都是一怔——

  二姨娘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靠到了牆邊,耳朵還貼在倒座抱廈同西稍間相連的那一面牆上,很顯然,她在偷聽西稍間裡的動靜。

  望江啼笑皆非,想要說些什麼,可一思及連善桐身為幼女,都要在二姨娘身上栽了跟頭,便趕忙又作出了一臉的恭敬。她正要說話,卻只聽得了嬤嬤奶奶的聲氣透過窗門,若有若無地傳了進來。

  「老太太說,大姑娘的婚事,她是不敢管,不是不想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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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幫忙

  嬤嬤奶奶和王氏在上房說著大姑娘善榴的婚事,善榴本人卻是全不知情。她本人也正在房中,為了自己的心事傷神,待得聽到望江傳來消息,知道善桐吃了母親的耳光,頓時又將自己的心事放下,站起身幾步就出了門,進了善桐居住的後院東廂。

  小五房雖然顯赫,但楊家村人丁實在稠密,居住在內圍的又都是五服內的親戚。強買強賣的事,不要說老太太馬氏,就連王氏自己都做不出來,而除非是山窮水盡,又有誰會隨意典賣祖屋?小五房祖屋是四進的院子,歇下老太太並三子、四子兩家人,已經是滿滿當當,這一間兩進的院子,還是說了無數的好話,又許以高價,才從原主手中兌過來的。因此地方雖然不大,但王氏卻沒有再行置換搬家的打算,確實是用了心思佈置的。善桐居住的東廂裡外三間屋子,就都是成套的黃花梨木傢俱,說起來論價值,是要比善榴屋裡不成套的那些個鐵力木、雞翅木桌椅更高得多。

  這卻不是母親偏心,只是善桐只有十歲,還要在楊家村居住多年,而自己卻已經十六歲……

  善榴就笑著搖了搖頭,將思緒從這不該有的方向,又扭了回來。

  她側耳一聽,便聽到隱隱的抽噎聲氣,從裡屋傳了出來。隱隱約約,還有六州的聲氣。「姑娘……愛之深責之切,您看,太太是從來都不對櫻姐兒說一句重話的,還有楠哥、梧哥,又什麼時候受過這樣重的管教。無非是親疏有別,您是太太肚子裡爬出來的,又有誰和您比太太更親?」

  六州這丫頭是要比六醜明白得多了。

  善榴一邊心不在焉地思忖著,一邊掀簾子進了裡屋。沖六州使了一個眼色,這個容貌平平舉止穩重的大丫頭便站起身來,波瀾不驚地退出了屋子,甚至連腳步聲都是輕的。善桐只顧伏在被上哭泣,竟是一點都沒有察覺到身邊已經換了人。

  「娘和我親……和我親有什麼用!」她的聲音雖然已經被淚水模糊,但話中的倔強,卻還是依稀可辨。「我說錯了什麼,做錯了什麼?一個耳刮子就打過來了。到底誰對誰錯……她心裡有數!」

  她憤憤地抹了一把淚水,嗚咽聲又大了起來。「如果、如果是在祖母身邊,二姨娘早就被趕出門了——又、又……」

  話說了一半,到底還是沒說下去,又化作了傷心的抽泣。

  善榴望著妹妹烏鴉鴉的頭髮,心中百味雜陳,只覺得胸中無數心事、無限委屈,也為善桐這沒遮沒攔的委屈、的不服鎖挑動,鼻間竟也有了酸意。她歎了口氣,將善桐攬進懷中,又半強迫地抬起了妹妹的臉,掏出帕子,細細地為善桐擦拭起了臉上縱橫交錯的涕淚。

  「十歲的大姑娘了,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你羞不羞?」她細聲細氣地數落著善桐,手上的力道卻很輕柔。「別哭,別哭了啊。哭有什麼用?哭腫了眼睛,明兒去祖屋請安,祖母一問起來,就又是一場風波……」

  提到祖母、提到祖屋,善桐原本哭得迷蒙的眼神,一下就亮了起來。她張開口想說什麼,可神色一頓,又轉為沮喪,善榴看在眼底,不由得就又歎了一口氣。

  善桐是真的大了。

  小五房老太爺早逝,去世時長子不過十歲,留下偌大一份家業無人看管做主,族中豪強虎視眈眈,錯非老太太馬氏精明強悍手腕高超,又教子有方,將幾個兒子全都養育成才,今時今日,小五房能否有這份風光,還是難說的事。也正因為老太太勞苦功高,四個兒子從大老爺算起,沒有一個敢把她的話當耳旁風。老太太臉一沉,兒子兒媳婦就忙著要跪下來請罪,不論老太太發的是什麼邪火,都決不會有人敢於頂撞哪怕一句。

  就是這樣一個威風無限說一不二的當家人,偏偏就和二太太王氏不卯,兩人之間心結無數,彼此雖然維繫了表面上的和氣,但實在也是暗潮洶湧。如若不然,老太太今早也不會表現得那樣冷淡,使得母女兩人尷尬不已,更增自己的心事——說到底,可能還是厭屋及烏,沒准就是因為自己從小在母親身邊長大,行事作風和母親幾乎如出一轍。老太太這才一見就不大喜歡……

  可善榆和善桐就不一樣了,善榆是從小在老太太身邊養大的,善桐也在老太太身邊住過三年,那天請安的時候,老太太雖然沒有表現出太明顯的偏愛,可和善桐說話的時候,神態就硬是多了幾分親昵。

  按照善桐以往的性子,一旦認了死理,那是撞了南牆都不會回頭。哪天請安的時候,和祖母提上一嘴二姨娘的事,按老太太那老八板的性子,恐怕立刻就會勃然大怒,把二姨娘叫過去狠狠申斥一番。剛才善桐那眼神一亮,只怕就應在了這裡。

  可不用誰點明白,妞妞兒立刻也就想到了:妾室囂張,就是主母無能管束不周,這件事要捅到了老太太那裡,二姨娘固然沒臉,可王氏也就跟著要沒有臉了……遇事能想到這一層,已經不是一般孩子們的小狡猾、小聰明,善桐這是真的開始長大,遇到事情,懂得多想深一層了。

  也好,自己眼看著就要出門子,家裡這一攤子事,是再不能多幫著母親了。善桐如果可以懂事,只怕在西北,她的能耐要比自己還更大得多。

  「你不明白。」善榴就輕聲細語地說。「娘心裡是只有比你更苦的,你只看到了二姨娘的跋扈,可你想過沒有,娘要是縱容你一個姑娘家踩在二姨娘頭上,二姨娘在這個家裡,還有臉面可言嗎?將來豈不是誰都能踩在她的頭上。就是你罵得對,第一個忤逆長上的罪名你還是逃不掉的……」

  見善桐尚且似乎有不平之色,善榴忙又道,「再說,越發說破了。她跋扈霸道,很把自己當一回事,家裡誰心裡沒數?你看爹對她有過多少好臉色麼?近年來也是越來越不愛搭理她,可就是爹都很少像你這樣當面數落二姨娘,最多就是關起門來教訓她。這為的是誰,妞妞兒,你心裡不明白?」

  善桐臉色頓時一變。

  她其實十分聰穎,否則也不可能以十歲的年紀鬧騰出這樣大的動靜,直接下了二姨娘的臉面,說得她是一句話都回不上來。可畢竟年紀還小,心底只想著『我是對的,有理我走遍天下也不怕』,就一心認了死理,不再往深處考慮。被善榴一語點醒,一時間居然冷汗涔涔,半晌才艱難地道。

  「為、為了三哥……」

  善榴點頭道,「是,這一層是誰都想得透的。下二姨娘的面子,就是下善梧的面子。你三哥面上不說,可二姨娘哪一次表現得不得體,他心裡是沒數的?如果他是個糊塗人也就罷了,偏偏又那樣明理聰慧,每一次二姨娘鬧出醜事,第二天他飯都少吃幾口。你今兒說二姨娘,說得是舒坦了,可你想過沒有,這件事要傳到善梧耳朵裡,他該怎麼想?」

  這六兄弟姐妹雖然有嫡出有庶出,但王氏待之一向公平,並沒有對庶子庶女特別冷眼,日常教養,總是一視同仁。善桐雖然不大看得起姨娘,但和善梧兄妹之間也很友好。一聽善榴這樣說,她立刻滿面紅霞,羞愧得幾乎要鑽到被子裡,將臉埋起來。這才覺得自己雖然逞一時之快,說得痛快了,也將二姨娘說得沒了聲音,可這件事鬧得不好,是要傷了善梧的心,只怕三哥以後都不會和自己再好了。

  「可……可……」她還有些不甘,可了半日,猶自道,「在楊家村裡,就在祖母眼皮底下。我說二姨娘,也是為了她好,為了娘好!祖母有多珍惜物力,大姐你不知道,這件事要是傳到了她老人家耳朵裡,雖然不至於大發雷霆,但肯定也脫不了一頓數落。是被我說沒面子,還是被祖母說沒面子?本來娘也不是沒有在村子裡住過,二姨娘做得不對,我不能說,娘總可以說他了吧?」

  善榴眼神一閃,心下竟有了幾分驚異。

  這年紀的孩子,真是一天一個樣,昨天還傻乎乎的只惦記著玩呢,今天忽然就開竅了,這話是一套一套的,說得又在理,自己竟不能應……

  她又猶豫了一下,注視著妹妹迷蒙的桃花眼,心念電轉之間,一轉眼就下了決定。

  「如果善楠和善梧換一個生母,娘就說得二姨娘。」無須一點矯飾,善榴的話裡已經充滿了苦澀。「妞妞兒,姐姐話只能說到這裡,剩下的事,你自己想。但你要明白,你心裡的苦,絕不及娘的萬一,很多事娘也不是不明白怎麼做才最正大光明……可很多事,卻不是正大光明、光風霽月這幾個字,可以形容的」

  善桐不禁一怔,心頭只覺得有什麼體悟呼之欲出,卻又始終是隔了一層。她怔怔地望著姐姐,忽然間又感到了無限的失落湧入心頭,似乎在這一刻,天空都要隨著善榴的語氣陰暗下來,將她一直以來都深信不疑的……的……的和平,打翻在地。

  兩姐妹正是相對無言,屋門一響,卻是榆哥興沖沖地進了屋子。「妞、妞妞兒!」

  他使勁跺了跺腳,道,「八房的十、十四叔,知道咱們回來了,特、特意……喊咱、咱們出去玩!」

  兩兄妹一起在西北長大,當然有很多小夥伴一起玩樂,楊家族人多,年紀相近者,輩分往往相差,這位十四叔說起來,論年紀還要比善桐更小一些。

  他興沖沖地說完,便在門邊站著,立等著善桐出去,過了一會,才討好地沖善榴笑了笑,招呼道,「大、大姐也一起來?」

  兩姐妹對視了一眼,均感無語,善榴強笑道,「姐姐都十六歲了,沒事不能老出門,你……你自己去吧。」

  善榆唔了一聲,又站到一邊等著善桐,似乎根本沒有看出來她的不對,待得善桐要開口說話時,這個眉清目秀,看著一臉機靈樣的少年才驚呼道,「三妹,你哭了!」

  這句話他倒是不結巴了,可進門如今都有多久了,才看懂了善桐這兩個腫眼泡。

  榆哥反應之慢,可見一斑。

  善桐倒不如善榴這樣,見到榆哥就要傷心,她是慣了榆哥的慢半拍,擦了擦眼睛,才要說話時,忽然間五臟六腑融會貫通,她一下就明白了善榴的意思。

  榆哥雖然是嫡長子,但反應慢成這個樣子,腦袋如何可想而知。都十三歲的人了,才認得幾千個字,一本論語都沒有讀完。指望他考取功名步入官場,倒不如做夢快些。

  楠哥雖然讀書也上進刻苦,但天分似乎並不多好,用心成這個樣子,也沒有被老師誇獎過幾次。倒是梧哥,自打入學開始,進境就快得嚇人,才比自己大一歲,四書已經滾瓜爛熟,就是回西北之前,還學著做了一篇八股文出來。爹看了雖然直搖頭,說他『才會走路就想跑』,可一轉身就要為他張羅名師來家坐館——說是說為三個兒子請的,女兒們也要跟著學些才藝。可個中用意如今看來,居然是清晰明白:這老師就是為梧哥一個人請的!

  要不是調令忽至一家人匆匆上路,只怕現在梧哥五經都學了有一多半了……

  這麼精明的梧哥,又怎麼會想不明白,二房將來最有出息的兒子,按理應該就是他不會有錯了。

  雖說家產是嫡長子繼承不能有任何疑問,但善桐也不是沒有見過世面,她雖然小,跟在祖母身邊那幾年,族內為了分家兩個字明爭暗鬥鬧得不可開交的糾紛,卻也親眼見過幾起。

  更不要說小五房當年的艱難,就和祖父的兄弟們脫不了干係……

  原來娘對二姨娘這樣客氣,背後還有這麼深的無奈,這麼深的……

  善桐有些想不下去了,她甚至不願意往下去想!

  「可不管怎麼說——」

  話才說了一半,善榴就沖她微微搖了搖頭,站起身來,笑著走到了善榆身邊,打發他,「出去玩吧,妞妞兒和我拌嘴了,我正數落她呢。再站著,連你一塊罵。」

  榆哥卻似乎根本沒有聽到大姐的吩咐,他微張著嘴,又是吃驚、又是專注地仔細打量著善桐,過了半晌,才遲疑著問,「妞妞兒,你沒、沒事?」

  善桐心底一暖,又是一酸,只覺得一股淚意蒸騰而上,幾乎又要掉下金豆豆。她忙深吸一口氣,將淚水忍住,低聲道,「我沒事!哥哥去玩吧,我……我是大姑娘了,也不能和從前一樣,三天兩頭爬樹捉鳥,被娘知道了,要挨罵的。」

  她知道榆哥雖然反應不快,但最善追根究底,忙又拉扯了善榴一下,強笑著道,「剛才姐姐讓我以後不許再隨意出去走動,我還哭了呢……其實姐姐說得對,我大啦,不是孩子了,要、要守規矩了……」

  這話倒十分在理,榆哥憂慮地看了善榴一眼,張開口要說些什麼,又忍住了。他轉過身踢踢踏踏地出了門口,又回過身來,巴著門為善桐求情,「姐、你、你……你別太嚴了,妞妞兒還、還小呢!」

  說完這句話,他似乎真的很怕被善榴留住數落,便一轉身奔出了後院,轉眼已經不見人影。

  善榴親自放下了門簾,這才轉過身來,見善桐一臉的委屈一臉的不忿,她深深地歎息了起來,「不必說了,姐姐知道你想說什麼。你都能把二姨娘說得啞口無言,娘和你大姐是吃素的麼?可妞妞兒你要記住,二姨娘再怎麼樣都是梧哥的生母,母子連心,很多事就是咱們占著理,也得容讓她一兩分兒,你現在讓她一分,將來梧哥許就能多讓榆哥一分……」

  善桐只覺得心底一股極為陌生的情緒蒸騰而上,直入五內,熏得她眼睛酸疼說不出話,卻又沒有眼淚。她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似乎對母親和姐姐的很多做法,有了一點瞭解,並不像以往一樣,覺得極為費解什麼都看不明白。可這感覺仔細一想,又都消散了開去——只是看著懂了,說到底卻還是不懂……

  她的迷茫、困惑與醒悟,似乎也都為善榴一眼看了出來,善桐抬起頭來望著善榴,只覺得她一雙眼利得像刀,直接就刮進了自己心底。她求助一樣、討饒一樣地叫了一聲,「大姐——」

  善榴歎了口氣,又在善桐身邊坐下,將小妹妹抱進了懷裡。

  「一會兒,你去給二姨娘陪個不是吧。」她淡淡地道。

  屋內靜了一會兒,才響起了一聲悶悶的「嗯」。

  善榴就欣慰地笑了。

  「你也大了。」她輕聲說,「你說得對,妞妞兒,從今兒起,你就是大姑娘了。姐有很多事要教你,也有很多事,要你幫忙……妞妞兒,你大了,能幫得上姐姐和娘了。」

  善桐仰起頭來,迷迷濛濛的桃花眼對準了姐姐的杏核眼,她臉上有了些新鮮的東西,不再是孩童的稚氣與張揚,卻也不是成年人的算計與心機,這是一種介於二者之間的情緒,尚且還青澀得讓人牙根發酸。她乖巧地將頭又靠到了善榆肩上,輕輕地應了一聲。

  「嗯!妞妞兒長大了,妞妞兒……要幫姐姐和娘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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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機靈

  嬤嬤奶奶在堂屋坐了很久,到了半下午才抽身出來,進後院和三姑娘打了個招呼,便出了院子。

  「我讓六醜送您回去!」到底還是個孩子,脾氣是來得快去得更快,善桐臉上已經全沒有了委屈,只除了眼睛仍有些紅腫之外,看著還是那樣沒心沒肺不知天高地厚。「眼看天色就黑了,地上又滑,沒個人給您打燈籠怎麼行?」

  雖說二太太也安排了人要送自己回家,但話裡的關心,哪裡比得上妞妞兒的誠摯?

  嬤嬤奶奶就順了順善桐的額發,「不必啦。」她笑著說,「六醜這丫頭還沒有我老人家走路穩當呢,一會兒天就黑了,要是她回來路上摔著了可怎麼好?你甭為嬤嬤擔心,這條路,嬤嬤是走得慣了!」

  善桐這才甘休,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又低聲和嬤嬤奶奶訴苦,「剛才被大姐數落了一頓……」

  好像是無心之言,又好像在為自己的紅眼圈,找一個合理的說法。

  嬤嬤奶奶眼神一閃,心裡就又有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她一手帶大二老爺,又親自將善榆和善桐拉拔長大,老人家心性,總是不由分說,就偏寵起了自己帶大的孩子。

  就算妞妞兒年紀小,行事有些沒了分寸,以子女輩的身份去斥責庶母,那也是那個什麼二姨娘不對在先。二太太這算什麼……妞妞兒可是嫡親的小女兒!從前在西北,就算做錯了事,連老太太都捨不得動她一根手指頭,她倒好,一回楊家村就摔了巴掌。自己半條腿才跨進門就恰好瞧見——妞妞兒捂著臉奔出來的時候,臉上分明就掛了淚珠!

  她小時候出風疹,渾身上下癢得不成又不能抓,一般孩子早都哭成淚人兒了,妞妞兒呢?一滴眼淚沒有掉!這孩子性格強成這樣,卻還要被二太太訓出了眼淚,二太太也實在是太苛刻了。

  唉,可閨女畢竟還是護著娘,就剛才還委屈成那個樣子,現在就曉得為母親遮掩了……是懂事了!知道這件事若果被老太太知道,二太太肯定就更不討她老人家的歡心了。

  這孩子真是大得快,二太太說得沒錯,雖然人是倔的,但勝在靈慧機變……

  嬤嬤奶奶就又輕輕地將善桐的瀏海撥到了一邊,親昵地道,「怎麼還留著瀏海呢?都十歲了,也不能老綁著一條大辮子就算完。過幾天等嬤嬤得了空兒,就把六醜接回去,教她給你梳雙丫髻,梳小螺髻……」

  善桐就依依不捨地將嬤嬤奶奶直送出了院門,又走了十多丈,待得到了巷口,才目送著嬤嬤奶奶轉過了彎兒。

  楊家村雖然以村為名,但其實本身規模並不比一般的鄉鎮更小,它背靠岐山,以山腳下的祖祠為中心,周圍一圈圈屋舍構成了縱橫交錯的阡陌小巷。越是內圍,說明族人資格越老地位越高,這些年間當然也不斷有人遷出。也不斷有人分家後往週邊築屋居住,一百多年下來,當年的小村落已經儼然成了氣候,甚至擴張到了岐山腳下渭水兩條支流之畔,大有以這兩條河水為天然護城河的意思。

  人多了,當然各種店鋪也是應有盡有,什麼綢緞鋪小吃店,雖然限於族中規定,無法在內圍開張營業,但在週邊,多年來也已經有十多間鋪子陸續開張,以滿足楊家村眾人在生活上的需要。甚至有些有臉面的老家人,也會在週邊建屋居住,嬤嬤奶奶一家人的屋子,就在週邊靠邊的地方,善桐小時候當然經常過去玩耍,只是一眼她就瞧出來了:嬤嬤奶奶走的方向,根本不是回家的路,她反而是朝著祖屋去了。

  善桐眉宇間頓時就添了幾分心思,她怔怔地站在巷子口,心中有了些忐忑:嬤嬤雖然疼愛自己和大哥,但和娘之間關係倒是平常,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二姨娘這件事,自己是想要捂住,免得娘受到祖母遷怒的,但嬤嬤卻未必會這麼體貼娘親。

  她不禁又有幾分煩躁地歎了口氣——娘畢竟是離開楊家村太久了,根本就不明白祖母的性子。膽敢在今冬浪費糧食,又是個妾室,按祖母的脾氣,恨不得是抓過來當眾打幾十耳光的。這件事要傳到了祖母耳朵裡,到時候三哥就更難以自處了。

  說來說去,還是怪她太莽撞了,大姐說得對,能說二姨娘,她和娘早就說了。大家都不說,肯定是有緣由在內的,自己真是傻,看到了一點,就看不到第二點……

  她站在當地出了一回神,才要轉身回去,又聽到了遠處傳來了孩童們天真的笑聲。

  善桐面上一亮,幾乎是本能地沖出了幾步,又躊躇起來,回身看了眼巷尾半開半合的院門。她又猶豫了半晌,才一咬牙,往前奔了幾步,轉過一個彎高聲叫道,「瞧,是誰回來了!」

  頓時就有七八個聲音叫道,「三妞!妞妞兒,你總算出來了!」

  還有善榆結結巴巴的聲音,「妞妞!你、你、你沒事了?」

  巷子裡頓時就響起了孩童們天真童稚的笑語,還有些少年人的打趣聲,「本來就是官家小姐,現在更了不得,四品大員家的三姑娘,架子大了!回來了幾天,才出來找我們!」

  「誰說的,是家裡管得嚴了!」善桐不服氣地辯白,「這一次娘也回來,哪裡能隨便出來玩呀!」

  她和夥伴們站了一會,忽然又有了些不安,「我……我得回去了!免得娘找不見我,又要挨說……」

  小夥伴們頓時哄笑起來,「野丫頭也怕娘!」

  「榆木疙瘩怎麼不怕娘來著,一出門就是半下午!」

  善榆正蹲在地上和兩個七八歲的小夥伴搭積木,聞聽此言,倒是也驚惶起來,站起身期期艾艾地道,「我……我忘了!」

  眾人越發一陣大笑,倒還是有人明白事理,道,「三妞大了,今年都十歲了,也不該一出門就是一下午,還是快回去吧!」

  頓時就有人反駁道,「我今年都十二歲了,還不是老在外頭跑——」

  「那是咱們家沒出官嘛。」那人就靜靜地道,「你看十三房的大妞,才九歲家裡就不讓她出門了,人家家裡也就是出過一個六品官……」

  善桐忽然覺得有些尷尬,她摸摸頭傻笑起來,「才不是這話!」

  又稍微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是我今兒不乖,被娘數落了來著……」

  善榆也道,「那、那咱們快回去!免得大大大姐又說你!」

  善桐本人會不會撒謊說客氣話,那是難說的事,可指望善榆一道幫著圓謊,那就是癡人說夢了。小夥伴們果然都哈哈一笑,催著兩兄妹快些回家去,「免得榆木疙瘩又要替妹妹挨板子。」

  善桐小時候當然也難免淘氣,不過老太太疼她,善榆又捨不得妹妹受罰,往往以身代過,雖然次數不多,但此時提起來,善桐心裡也是甜甜的,她握著善榆的手,和他肩並肩往巷子裡走了幾步。便又問善榆,「下午不上學麼?」

  善榆甕聲甕氣地道,「下午先生有事,就、就不上學了。」

  他和妹妹單獨在一塊的時候,說話倒是流利了許多,竟不大結巴了。「我走後,大姐、姐又罵你了麼?」

  提到下午的事,善桐又是一陣心煩,她搖了搖頭,強笑著道,「沒有!姐其實人很和氣的,你別怕她怕成那樣……她知道了,又要傷心。」

  善榆微微一笑,卻沒有答話。善桐注視著他的側臉,忽然間又感到了一陣強烈的心酸。

  要是不說話,誰看得出來他其實……就看他的長相,竟是有十分的機靈!

  要是哥哥稍微機靈一點兒,就只是一點兒就好……

  「怎麼不把二哥、三哥帶出來玩呀?」她抽了抽鼻子,只覺得自己又要掉眼淚,便忙問哥哥,「他們都沒有回來過,不比咱們倆熟門熟路的,認識的人多!」

  善榆道,「我叫了,可二弟要讀書,說沒空出來。三弟又把自己關在屋裡,我怎麼喊都不應!」

  善桐心裡頓時一緊,難受得說不出話來,卻又怕哥哥看到了空自著急,面上還要維持若無其事,她又尋出了些瑣事和榆哥念叨,「我記得就是咱們去京城的時候,族學不是還挺好的?怎麼我聽娘的意思,現在族學已經是鬧得不成樣子了?」

  榆哥一片訝然。「是嗎?我……我不知道。」

  他臉上現出了失落,肩膀也垮了下來,「反正我也都不聽。」

  榆哥雖然笨了些,但卻從不說謊,他不說自己聽不懂,卻只說自己不聽。善桐不禁微微發噱,「在祖母面前可不能這樣說,不然,你又要——」

  她比了一個手勢,榆哥縮了縮肩膀,略帶渴望地道,「不要緊,現、現在咱們不住在一起,我不會說走嘴的!」

  說話間,兩兄妹月已經進了院子。西北天黑得早,雖然距離晚飯還有一段時間,但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善桐見主屋內只有東次間亮著燈火,她猶豫了一下,便鬆開善榆的手,掀簾子進了東次間。

  王氏果然正在東次間炕上歪著,她正和望江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閒話。「老八房也送帖子來了,真是病急亂投醫,還說擇日上門拜訪……」

  見到善桐進來,她的動作一頓,又別開眼去望向了手中的大紅飛金拜帖,並不搭理女兒。

  善桐磨磨蹭蹭地靠近了炕頭,又略帶祈求看瞭望江一眼,望江不禁一笑,她站起身來默不做聲地退出了屋子,又將東次間門口的厚門簾放了下來。

  東次間是王氏日常起居之所,炕盤得大、火燒得旺,屋內自然而然要比外頭暖和得多,善桐先耐不住,脫了斗篷,又解了外衣,還要脫褲子時,王氏已經淡淡地道,「現在脫得這麼乾淨,一會兒出去准著涼。」

  「娘!」善桐再忍不住,一下就撲到了王氏懷裡,猴在她身上期期艾艾地認錯,「妞妞兒……妞妞兒錯了!您別生我的氣!」

  到底是親生母女,王氏就算有再多的氣,被善桐這一泥,早也已經冰消瓦解,她唇邊掛上了一抹淡淡的笑,語氣卻還是很平靜。「誰生你的氣了?」

  又拉下了善桐的手,望著她慢慢地道,「你大姐剛才來過,把你們的話都告訴我了。」

  見善桐臉上掛起紅暈,扭扭捏捏,一臉的心虛中又帶了愧疚。王氏一時真是百感交集:女兒大了,懂事了,明白了娘的不容易。這一刻對於所有父母來說,都值得為之百感交集。

  「說你,是為你好。」她又道,「就算今天是大姨娘出了錯,是楠哥出了錯,是梧哥出了錯,是榴姐、榆哥出了錯,你都不能那樣高聲二氣地去堵別人的嘴。怕的不是今天你得罪了二姨娘,得罪了梧哥,娘怕的是你養成了『得理不饒人』的習慣。」

  她頓了頓,又道,「若換作是你姐姐,得了三分的理,知道你做錯了事,便滔滔不絕地數落你,數落個沒完。你心底雖然不說什麼,但日後未必會對她再掏心挖肺。久而久之,兩姐妹之間就這樣疏遠了。親姐妹尚且如此,一般人更不必說了,得理不饒人,是個最壞的習慣。記住了沒有?」

  見善桐臉上的愧意又多了三分,王氏便不再提起這話,而是將女兒拉進了懷裡。

  「三妞,」她的聲音輕的幾乎像是一聲歎息,「咱們娘幾個日子也不大容易,一會你好好向二姨娘陪了不是,梧哥那邊,如果和你提起這事,你也趕快把不對攬在自己身上。這句話你記在心裡:識時務者為俊傑。有些事,現在忍了,將來你未必要忍。你的委屈,娘心裡都明白的……」

  善桐從來未曾從母親口中聽到這樣軟弱的語氣,一時間居然大為恐慌,有了些手足無措,只是一疊聲道,「妞妞兒明白,妞妞兒聽話!」

  她又羞怯地加了一句,「妞妞兒長大了,能幫娘的忙了!」

  王氏心頭真是甜苦交加,她露出一個乏力的微笑,想要說什麼,又將話頭咽了進去。只是揮了揮手,叫道,「望江,把三姑娘帶過去吧。」

  望江就掀起簾子,進來為善桐穿戴好了,又將她帶出了東次間。

  這一次,善桐雖然還有些不自在,雙唇猶自緊抿,但舉止卻很配合,表情也沒有露出太多的破綻。她順從而主動地跟著望江出了屋子。

  王氏隔著窗子,望見那小小的人影跟在望江身後沒入了倒座抱廈,不禁又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她半坐起身子,漫不經心地拿起美人拳來,為自己敲打著大腿,一邊敲一邊想心事。待一會兒望江進了屋子,才掀了掀眼皮。

  「事兒辦完了?」

  「嗯,三姑娘很得體,一進屋就拉著二姨娘的手道歉,說自己也是吃煩了牛羊肉,這才發了邪火,請二姨娘別往心裡去。」望江恭敬地道,「二姨娘一開始還不說話,後來不知怎麼,又想轉回來,笑著說自己也是不知道村子裡都難成這樣了,自己也有不是。兩邊倒是演了一出好《將相和》。」

  王氏的笑容就有了幾分冷澀,她沉思了片刻,又道,「讓人買些洞子貨回來,晚上各屋都加一個醋溜黃瓜片兒,大家開開胃。我看幾個孩子,這一向胃口也不大好。」

  都是從京城過來的,誰吃得慣西北的東西?不過也就是二姨娘會把不滿外露,別人都儘量將就罷了。

  望江不動聲色,「這就去辦。」

  她猶豫了一下,又道,「只是老太太那邊知道了,難免要犯嘀咕?」

  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三年濁知府,所入豈不是不計其數?二老爺外放州官時,就是因為周旋財務料理後勤拿手,才被提拔回京,職務所在,分潤自有。二房又怎麼可能缺錢?之前幾天不買洞子貨,那是因為老太太持家勤儉,王氏生怕自己的做派,引起老人家的不滿……

  王氏的笑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全斂了去,她又沉思了片刻,才徐徐道,「買不買洞子貨,老人家對我也不會有什麼好臉色。今兒你是沒有跟到祖屋……這件事我心裡影影綽綽有了別的辦法,不能這樣辦,還是要換個法子才好——」

  她話沒有說完,又收住了道,「妞妞兒回自己屋裡去了?」

  「去找大姑娘說話了。」望江忍不住要笑,「這孩子明白事理也真是快,一經開竅,什麼事都恨不得問出個子丑寅卯來,又不敢來煩您,豈不是就只有大小姐遭殃了?」

  她猶豫了一下,又道。「榆哥是在外頭玩了一個下午,剛剛才回來,楠哥讀了一下午的書……梧哥這一下午都把自己關在屋裡不出來。」

  王氏就又露出了那略帶天真的甜笑,她沒有搭理望江的話茬,反而道,「榴娘說得對,妞妞兒其實人靈慧得很。我看,這幾年也該好生調教調教她了。從前是我沒想到這一層……沒准咱們家的幾件煩心事,還要著落到妞妞兒來和我一起辦……」

  她話說到一半,只聽得外頭吱呀一聲,院門卻又被推了開來。一個打扮整潔面容刻板的中年媽媽進了院子直趨上房,禮數周全地給王氏請了安,口稱,「奴婢見過二太太!」

  王氏忙給望江使了個眼色,望江忙上前笑道,「張姑姑可別這麼客氣!快請起來!」

  這一位張姑姑也是老太太的陪嫁丫頭出身,卻不曾做過養娘——她一輩子忠心耿耿服侍老太太,迄今未嫁,家中人都呼為張姑姑而不名,也是老太太身邊數一數二的心腹。性格又耿直,禮數一絲不苟,雖說望江開了口,卻依然跪著不動,直到王氏也笑著叫了聲張姑姑請起,張姑姑才起身昂然道。「二太太,老太太發話,讓請三姑娘過去陪她老人家說話解悶兒!」

  望江神色頓時一變。

  老太太也實在是沉不住氣,才聽到這二姨娘的事,就迫不及待地把三姑娘叫過去問話了?

  她又有了些埋怨:王嬤嬤怎麼說都是二房兩代的養娘,怎麼這麼快就把二太太給賣了……

  王氏的動作也不禁一頓,她眯起眼微微沉思了片刻,卻又欣然一笑,吩咐望江,「還不快把妞妞兒領出來,來,張姑姑,坐!」

  這語氣裡的歡悅,是瞞不了人的。

  這一下,不要說望江,就是張姑姑,都不免有些訝異地眯起了眼睛。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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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盤問

  善桐當然很快就被叫出了自己的小屋,站到了張姑姑跟前。

  從開口到進屋,不過是一炷香的工夫,善桐脖子上甚至連金項圈都沒戴,還是一身的大紅梅花錦襖,只是額外繫了一條小皮裙,望江手裡又抱了一領小小的棉斗篷,便沒有別的裝飾。

  張姑姑的眼神在斗篷上逗留了片刻,便拿起它親自為善桐披到肩上,又為她戴上了手套護耳,將小女孩親手打扮成了一個毛茸茸的小動物,才笑著道,「三妞大了,姑姑抱不動你,咱倆走著去吧?」

  善桐就沖著張姑姑露齒一笑,興致勃勃地道,「三妞是大姑娘了,也不要姑姑抱——」

  她拖長了聲音,拉住張姑姑的手,又和王氏道了別,便與張姑姑一道出了屋子。望江便低聲問王氏,「要不要讓六醜跟過去伺候……」

  「老太太最不喜歡擺排場。」王氏略略搖了搖頭,低聲道,「就這樣,我看很好。」

  她又不禁失笑,「今早我們過去祖屋的時候,善榴主動向張姑姑打招呼,張姑姑就回了一個字。」

  到了善桐頭上呢,這個一向不苟言笑的老姑姑非但笑了,還笑得一臉的寵溺……

  把善桐送回老家的時候,她還只是個小小的糯米團子,話都說得含含糊糊。等她再來京城,就成了個俏生生的小姑娘。這幾年間的變化,老太太都是看在眼底的,這顆心就是再堅若磐石,對住親手帶大的唯一一個孫女,怎麼也都要多幾分喜歡。

  王氏的眉頭鬆散開了幾分,忽然又聚攏了——

  話雖如此,自己畢竟在外多年,倒是忘了,這些年來三房、四房,也都和老太太住在一塊兒。

  她就沉吟著吩咐望江,「去把大姑娘叫來說話!」

  且不提王氏和大女兒又密斟了什麼,這邊善桐卻是很有幾分興高采烈,偎在張姑姑身邊,同她一路指指點點,笑著說起了這三年間楊家村的變化。一路上張姑姑看了她幾眼,她都沒有將心底的隱隱擔憂,給顯露到臉上來。

  也不知是出於天性,還是年紀還小,有幾分不顧一切的傻勁。到了這時候,善桐反而不再畏懼,倒有了幾分興奮。她雖然不想將事情鬧大,卻也若有若無地期待起了祖母可能有的反應。

  祖母雖不說最疼愛自己,但一向也很講理,只要她可以婉轉為母親分辨……

  善桐又搖了搖頭,多了幾分灰心喪氣——雖說自從她懂事以來,王氏就常年在外,除了昨兒帶領兒女回主屋請安之外,善桐根本都沒有看過她和老太太相處一室的情景,但她還是能感覺得出來。恐怕祖母和母親之間的裂痕,並不是她的那一點小聰明能夠彌補的。

  不過事到如今,即使她戰慄恐慌,祖母要過問此事,也已經是不可避免的結果了。善桐又深吸了一口氣,便將心底的憂慮、恐懼給晃到了一邊,笑著問張姑姑,「姑姑今年打算做幾身新衣服過年那?」

  張姑姑笑了,「姑姑可不是你們小孩兒了,還做什麼新衣服?」

  善桐一邊童言童語,一邊就和張姑姑一道繞出了小巷,在逐漸濃重的暮色中,直入楊家村內圍中心地帶,眼看著祖祠就在眼前了,兩人這才從主道上轉進了一條小巷。善桐一路和行人打著招呼,「二爺爺,三堂叔,十四堂哥……」一邊和張姑姑一道,進了巷尾的一間大屋。

  這是幢規模不小的四合院,不比二房現在棲身的小院子,一進門就是堂屋,連個照壁都沒來得及置辦。這間屋子進得大門,還有一個小小的車馬院,供客人們上馬下轎的,雖然地方不大,但在楊家村這個近乎寸土寸金的地方,已經說得上奢侈了。善桐熟門熟路,拉著張姑姑從側門進了裡院——這才是老太太起居的正院,她三步並作兩步,搶在前頭費力地掀起簾子,笑道,「姑姑您看,我給您打簾子!」

  張姑姑不禁失笑,她輕鬆地撐起了厚重的棉簾子,催促道,「還不快進去?老太太是等得久了!」

  善桐一吐舌頭,這才鑽進了屋子裡。迎頭卻恰好和一個十七八歲,面若冠玉的少年撞了個正著,她開心地叫起來,「檀哥哥!你回來了!」

  這是長房長子楊善檀,自小在老太太身邊帶大,同善桐自然也極為熟悉。前一陣子他進西安城讀書會文,善桐過來拜見祖母時就沒有見到,不想此時倒是同善檀在這裡相遇。

  善檀面上也閃過了一絲柔和,他還沒有開口,就有蒼老的聲音隔著簾子傳了過來,「是三妞來了?」

  善桐還沒有開口,善檀就抬高了嗓門道,「回祖母話,是妞妞兒來了。」

  他笑眯眯地摸了摸善桐的頭,又彎下腰來,一個使勁便將善桐舉抱起來,抱著她進了裡屋。善桐不禁有些羞赧,想要掙扎下地,又怕帶得善檀跌倒,只得微微扭動著道,「大哥,人家都十歲了……」

  說話間,兩人已經進了裡屋。善檀笑道,「十歲怎麼了,十歲也還是小妞妞嘛。」

  他都沒有放善桐下地,而是直接將她抱到了一個老夫人身邊坐好,又沖善桐擠了擠眼睛,才一整神色,道,「祖母,那孫兒下去了。乘著晚飯前,還能多讀一會書。」

  這一位面容刻板,衣裳樸素的花甲老嫗,自然就是小五房無可爭議的大家長,老太太馬氏了。她本來眉頭微鎖,眉間現出了一個川字,可見到孫子孫女這樣出場,神色卻也柔和了下來。對善檀的稟告,只是點了點頭,又道,「讀書上心雖好,也要自己注意調節。你今兒個才回來,讀到晚飯後就不要再看了。明日一早起來,先到二嬸那裡請過安,再安排讀書寫字的事兒。」

  善檀應了是,又上前摸了摸善桐的頭,笑道,「改明兒得了空,你說些京城的事給大哥聽中不中?」

  善桐笑嘻嘻地道,「好,不過,大哥什麼時候才有空呢?」

  屋內眾人都笑了起來,老太太也掌不住,噗嗤一聲笑了開來——善檀自幼就知道刻苦,一向以讀書為要,只看他今天剛從西安到家,還要回去讀書,就能知道他有多勤奮。這什麼時候有空,還真是說不準的事。

  這一笑開來,就好辦事了,善桐沖善檀擠了擠眼睛,就一頭紮進了祖母懷裡,故技重施,拖長了聲音撒嬌,「老太太——孫女兒想死您了。昨兒來請安,就想上前撒嬌來著。當著娘的面……沒敢!」

  老太太半帶著笑意嗯了一聲,拉下了善桐的手,又看了看她身上的衣著,見是錦襖,便不由得一皺眉,看了張姑姑一眼。

  張姑姑正將善桐穿的棉斗篷披到屏風上,老太太看了,心中倒略微舒服了些,她笑著套善桐的話。「怎麼,我們三妞到了京城,還學會京城小姐的做派了?一舉一動,也要講究個身份體面?這是你娘教你的吧?她平時,是不是約束著咱們三妞了?」

  以老太太平時的不苟言笑,能這樣和善桐說話,已經算得上是對她的疼愛了。

  要是在往常,善桐肯定會向祖母告狀的——京城雖然繁華,但規矩也大。她自小在楊家村野慣了,老太太也不大約束她出門玩耍,到了京城,自然覺得拘束受罪,感到母親管束得過於嚴厲。這心底的小委屈,不和祖母說,和誰說去?沒准祖母一心疼,會發話不許母親管著她出門玩呢?

  可現在,在這一天跌宕起伏的經歷之後,她開口之前,懂得想深一層了。

  祖母本來就不喜歡母親,今早母親帶了大姐過來請安,回來臉色就不好看,肯定是在主屋受了祖母的氣。爹呢遠在甘肅,楠哥、梧哥和櫻娘都沒有回過西北,和祖母之間有多少親昵,那是在說笑話。榆哥……唉,指望榆哥和祖母親親熱熱地說話,倒不如指望太陽從西邊起來。

  能在祖母身邊為母親說點好話的人,也就只有自己了。

  「娘待我很好!」善桐就忙不迭地向祖母保證,「雖然管得嚴,但對我們兄弟姐妹,一視同仁,都很和氣!」

  到底年紀還小,這話裡就透了心急。

  一心急,就露了破綻了。

  老太太心裡頓時一動,她認真地打量了善桐一眼,又看了看屋角的棉斗篷,便冷不丁地轉了話題。「哦,一視同仁?可我看你姐姐今早來見我的時候,穿的是白狐斗篷,嘿,好傢伙,那皮草一看就不便宜,沒有三五百兩銀子是置辦不下來的。怎麼你還穿著棉斗篷呀?」

  這話卻是在暗示王氏有所偏袒,對於在身邊養大的大女兒很捨得,對小女兒就略顯苛刻了。

  善桐卻聽出了不一樣的味道。

  老太太早年生活比較困頓,從來都崇尚節儉,要不然,自己也不會特別挑了這件棉斗篷來穿。要說撐門面的皮草,王氏是給幾兄弟姐妹都置辦過一身的,只是善桐熟知祖母除非數九寒冬為了禦寒,否則一律是棉襖棉褲過冬,甚至連一件緞襖都不愛穿,這才挑了這件斗篷,要說沒有曲意討好,想要蒙混過關的意思,那是連自己這一關都過不了。

  沒想到自己這樣做張做致地,還是被祖母挑出了毛病,這毛病卻又是沖著母親直接去的……明著是不滿意王氏偏心,可善桐又覺得,說到底,老太太還是不喜歡善榴年紀輕輕,就穿起了那樣名貴的皮草。

  「姐姐要說親了嘛!」她也不及細想,直接就抓住了腦海中的第一個藉口。「這要說親的大姑娘,哪個不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咱們還小呢,娘也要給我做皮草,我說不必了,就棉斗篷穿著好,雖然沉些,可暖和又耐髒,也好拆洗……」

  老太太就從眼底露出了一點笑意,她摸了摸善桐的頭,「真是跟著我長大的,三妞說話,就是中聽!」

  她又格外仔細地看了看善桐,才問,「聽說你今兒個在家裡又惹事闖禍,還吃了你娘一耳刮子,是不是呀?」

  果然是為了過問二姨娘這事來的!

  因為張姑姑來得急,善桐也沒來得及問過母親對這事的口徑,此時該說什麼最好,她心底是一點成算都沒有。一時間倒不由得暗自埋怨起了王氏:怎麼著也該設法吩咐一聲,自己才知道怎麼把這事兒敷衍過去。是矢口不認呢,還是避重就輕大事化小呢?祖母可一點都不糊塗,自己要是說謊——是肯定瞞不過她老人家的。

  可她還沒打好主意呢,老人家就從她臉上的神色中,看出了端倪。她從鼻子裡出了一口氣,淡淡地道,「跟在我身邊三年,也不是沒有犯過錯,連祖母都沒有捨得碰你一指頭。你娘倒好,才回來連炕頭都沒暖,就給了你一巴掌!」

  善桐忙為王氏分辨,「是、是我做得不對,和娘強嘴……」她將錯都攬到了自己身上,「娘氣急了,才輕輕拍了我一下,其實沒有事兒,根本都不疼的。」

  她一下又猴到了祖母懷裡。「好祖母,知道您疼我,可這事是小妞妞不對。娘是……娘是……」

  到底年紀小,雖然已經被王氏和善榴說通,說到這裡,善桐語氣裡依然帶出了幾分委屈。

  老太太不動聲色,「你怎麼個強嘴法啊?來龍去脈,都說給祖母聽聽?」

  要指望一個十歲小孩,和一個年過花甲的老人鬥心眼子,那也實在是太為難善桐了。總算她尚且明白,自己一旦說謊,老太太是絕對看得出來的。又還記得嬤嬤奶奶臨走時的方向,因此並不敢說謊,不過閃閃爍爍之間,到底還是被老太太套出了實話。

  「一路走過來,就是抱怨抱怨,抱怨路難走,抱怨塵土大,抱怨得人都煩死了。今天非但抱怨,還摔了一碗菜,我實在忍不得了,就沖出去……忤逆了一次長上。」她越說聲音越小,臉色越紅,話到了末尾,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低聲道,「妞妞衝撞長輩,做得不好,妞妞知錯了。」

  老太太的反應,卻根本不脫善桐的揣測意料,她哼了一聲,面上神色僵冷,過了一會,才低沉地道,「好一個京城貴妾,可算是把自己當成主子了。在京城,她也是這副德性?」

  「這就不知道了。」善桐老實地道,想了想,又為父母開脫。「父親公事忙,回家往往深夜,似乎都很少見到兩位姨娘,就是和母親說說話就睡了。大姨娘還時常在母親身邊侍奉,二姨娘也不知道忙些什麼,十天半個月不露臉也是有的,當時也沒有留心,也不知道她鬧出過什麼麼蛾子。」

  指望一個小孩對家裡的爭鬥心裡有數,實在是要求太高,尤其善桐的性子,老太太如何不清楚?她又冷笑了一聲,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對善桐發作,「早就說過,楊氏祖訓寫的明明白白,子孫有妻子者,不得更置側室,以亂上下之分,違者責之。若年四十無子者,方許置一人。你看看,妾室就是亂家的根本,現在好了,一塊嫩豆腐,吹不得打不得。教訓她幾句,還要顧慮到她也是有孩子的人了,說多了大家面子上下不來。」

  善桐不禁瞪大眼——真不愧是老太太,自己想不透的關節,她隨口剖析出來,好似吃飯喝水。見老太太還要再說什麼,旋即又自己收住,她忍不住渴望地偎了過去,軟軟地道,「祖母,那……那該怎麼收拾她才好呢?妞妞兒想了半日,也覺得自己做得不對,可又不知道該怎麼做,才是對的。」

  老太太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她看了看善桐,又頂了她額角一下,「這是你娘的事,不是你的事!你娘那句話倒是說得對,以後你呀,閒事少管!沒得個子女去管父母房裡的事,她做得不對,有你娘說她!」

  可現在明顯就是王氏並不能,或者並不願去節制二姨娘,才導致善桐難以忍耐,和二姨娘爆發衝突。小姑娘嘟囔了幾聲,雖然意猶未盡,但卻也不敢再說,免得又招惹祖母抱怨母親。不過話匣已開,最重要的關節,到底還是暴露出來,她索性也就不再隱瞞,而是絮絮叨叨地說起了後續的處置。「……累得我還要向她低頭陪了不是,您是沒有看到,二姨娘有多得意……唉,都是不說了!」

  孩子話!

  老太太不免一笑:前倨後恭,嫡親的女兒向姨娘低頭。哪個姨娘心裡不高興?再說,這三妞低頭不要緊,最要緊的是這一低頭,倒是連帶著落了王氏的面子。二姨娘又那樣不省事,自然不會戰戰兢兢,反而要越發得意了。

  從前雖然看王氏不過眼,卻也覺得她行事剛強公道,不無可取之處,怎麼幾年不見,反而透了軟弱,連一個姨娘都節制不了了。不過生了個庶子,她自己又不是沒有子嗣……

  老太太的思維忽然間就斷了開來,她一下面無表情,只是伸手握住了腕間的念珠,慢慢地數著念了幾聲佛,才又放下手,淡淡地道。

  「放心吧。你娘沒主意,祖母給你做主!」

  善桐一時不禁大喜,笑容才綻,卻又想到了善梧,所有喜意,頓時全都化為擔心,她囁嚅著道,「可三——不,可七哥……」

  善梧雖然是二房三子,但在家裡排行卻是老七。

  老太太瞥了孫女兒一眼,已經心如明鏡。

  按善桐的性子,既然覺得自己有理,又受了王氏的一巴掌,按理正是委屈的時候。自己一問,她就該竹筒倒豆子,把什麼都說出來。

  這一下遮遮掩掩的,又百般為母親分辨,肯定是已經經過一場撫慰,明白了母親的難處。

  難在什麼地方?還不就是難在嫡長羸弱,庶子更有出息。唯恐此時待他苛刻,兄弟間就存了心結,將來不能齊心協力在族中立足,甚至庶子刻薄一些的,反過來欺壓兄長,也不是沒有見過的事!

  唉,昭明十八年那場風波,到底是傷到了王氏的元氣……可要是她自己沒有故作賢慧給二房抬舉了兩個妾,又那裡至於到如今這個地步?

  老太太就又凝聚起了一點怒火,她開口想要說些什麼,閃了善桐一眼,又把話給咽下去了。

  算了,榆哥那個樣子,恐怕真的難以指望,要是沒有庶子,二房的情況只會更差。

  「二姨娘生的那個梧哥,」她就冷不丁地問,「就是那天請安的時候,站在你身邊的那一個?」

  見善桐點了頭,老太太又問,「聽說他讀書進境很快,小小年紀,已經會做八股,是個童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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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17 17:54:08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嘗鮮

  老太太沒有留善桐在祖屋吃晚飯。

  問過了幾句梧哥的事,又和善桐說了說在京城的日子,她便吩咐張姑姑將善桐送回了二房的小院子。「免得你吃過晚飯回去,天黑路滑,要真滑倒出事,可不是說著玩的。」

  冬日天短,此時雖然還沒到晚飯時分,但天色已經漸漸入暮。善桐出門的時候,正好瞧見堂屋裡擺膳,她只是撈了一眼,便蹦蹦跳跳地出了屋子,拉著張姑姑的手才要說話,院門開處,又有一個年輕少婦進了院子。

  「張姑姑。」這位少婦卻是一口柔和的江南口音,她笑著和張姑姑打了招呼,見到善桐,眼睛一亮,又笑眯眯地逗她,「這是誰回來了?」

  京城官宦之家,講究的是深閨養女,女兒家等閒是一個外人都見不到,不比楊家村裡,眾人說來都是五服內的近親,要擺官眷架子,必然招人非議。老太太又是樸實求是的性子,一輩子都不肯拿老封君的身份壓人。因此這小五房主屋內時常是人來人往,要不是老太太性子嚴厲精明,恐怕許多心中別有所求的族人親戚,巴結得要更殷勤些。

  可這位少婦卻與尋常人不同——她出身楊家小十三房,雖說這一代沒有出官,人丁更是稀少,但早年家裡也是出過官的,家境殷實不說,她本人更是南邊書香世家出身,行事與一般村姑不同,很得老太太的喜歡。再者就住在小五房隔鄰,因此雖然常常過來走動,但家下人卻都不以打秋風的親戚來看待她。

  「鵬嬸子。」善桐也笑眯眯地和鵬嬸子打了招呼,「是三妞回來了。」

  鵬嬸子摸了摸善桐的額頭,又將手中拎著的一個小盅送到了張姑姑手上,「娘家人托人帶的醉蟹,也不知道伯母好不好這一口,沒有敢多送,伯母要是吃著好就儘管說——這本來是娘家人為海鵬預備的……他們還不知道,現在海鵬是不能吃這些海味的。」

  提到十三房的主人,鵬嬸子臉上就掠過了一線黯然,張姑姑接過小盅,不免也歎了口氣,壓低了聲音寬慰鵬嬸子,「今年冬天眼看著就到尾巴了,明年一開春,咱鵬叔准就好了!您也別太犯愁——來來來屋裡坐——」

  鵬嬸子忙笑著搖了搖手,「家去還有事呢,本待打發人送來的,又怕她們沒吃過沒見過,不知道這是什麼。這醉蟹是好東西,最殺飯的,吃的時候斬些薑醋,蘸著吃最有滋味。聽說檀哥今兒從外頭回來了,正好給他加餐。」

  她又問善桐,「你到家這幾日,怎麼不上鵬嬸子家裡玩啊?善喜惦記著你呢!」

  善喜是十三房獨女,和善桐自然從小相識,雖然說不上是極為投契,但也自然有情分在。善桐忙道,「得空了就去找她玩兒!」

  又不免和鵬嬸子打聽,「還以為今兒她也會出來玩呢——」

  「她都九歲啦,也該學些本領了。成天傻玩那可不行。」鵬嬸子不以為然地道,還要再說什麼,窗子裡已是響起了老太太的聲音。

  「是海鵬那口子?怎麼站在外頭說話,快進來暖和暖和!」

  她平時和家下人等說話,語氣總是透著硬,但這一句口氣就相當軟和。鵬嬸子忙又沖善桐一笑,自己掀簾子進了裡屋。善桐眨巴著眼又看了看鵬嬸子的背影,這才跟著張姑姑出了院子。

  一路上她都若有所思,經過巷頭小十三房的院子,還特地踮起腳尖,看了看院中的隱隱燈火。

  回到家中,家裡正是晚飯時分,就等著善桐回來入座吃飯。雖說王氏苦留張姑姑也一道在二房用飯,但張姑姑還是堅持告辭。乘著大人們客氣,善桐便鑽進淨房梳洗了一番,又換上了居家穿的一件絲棉袍子,這才溜到姐姐身邊坐好。又笑嘻嘻地對榆哥擠了擠眼睛,壓低了聲音嚇唬他,「祖母問起你了呢!說是要榆哥到主屋去背書給她聽!」

  榆哥頓時面色大變,桌上也就立刻響起了一片低低的笑聲。只有楠哥略帶擔憂地問善桐,「祖母……還會考問咱們的功課?」

  這是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十一二歲年紀,身量敦敦實實的,看著就是一臉的憨厚。就是年紀小小,已經有了一點抬頭紋,使他看著多了幾分老成,合著話裡的稚氣,倒是顯得有幾分滑稽。這一問問得是情真意切大為擔憂,善桐倒被他逗笑了,乘著王氏還和張姑姑在門口客氣,便把聲調壓得更沉了幾分。「何止會考問功課,隨口發問,都是又難又艱深的題目,答不上來的,還要拉下去打板子。不信,你問大哥!」

  楠哥臉上頓時也充盈起了恐懼,他轉過頭望向榆哥,聲音都有些微微發抖,「大、大哥……是,是真的嗎?」

  榆哥反應慢,生平又絕不說謊,楠哥問他當然是不會有錯。不過他反應慢就慢在這裡:聽得楠哥此問,這位大少爺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只是低頭苦苦思索起來。殊不知他一邊思索,一邊已經將楠哥嚇得不成樣子,桌上眾人看在眼底,心中都不禁好笑。

  善榴一腔委屈心思,被弟妹們這麼一鬧,倒是消化了七八分下去,她捂著嘴轉了轉眼珠子,又笑著問梧哥,「梧哥,你怕不怕?」

  梧哥和楠哥同歲,不過小了他大半年,此時也是十一二歲。他生得更像二姨娘,面容秀氣精緻,又穿戴得精心,看著倒是比榆哥還有大家少爺的氣派。此時正漫不經心地用筷子撥弄著盤子裡的油炸花生,聽得大姐一問,便抬起頭來徐徐道,「三妞又弄虛作假,狐假虎威。你怕不怕哥哥彈你腦門兒啊?」

  善桐本來進屋後一直有幾分心虛,甚至都不大敢看善梧,此時被哥哥這麼一嚇,倒是覺得心底的悶氣絲絲縷縷消解開來,直比吃個糖還開心。她一把捂住腦門子,靠到善榴身上吃吃笑起來,呢聲道,「我怕!三哥擰人可疼極啦。」

  張姑姑和王氏本來在門口說話的,此時忽然擰過腦門,沖著飯桌抬高了聲音,「三妞,咱們可還沒分家呢,這就叫起大哥、二哥來了?」

  她這話一出,屋內輕鬆愉快的閒話氣氛,頓時蕩然無存。王氏臉上掠過了一線不快,正要說話時,善桐忙站起來認錯。「是三妞一時忘形了。」

  便又改口一個個稱呼過來,「大姐、四哥、六哥、七哥!」

  二房久居京城,所有堂兄弟姐妹都不在身邊,誰會記得自己在家族裡的總排行?自然是大哥二哥的胡叫,此時善桐這麼一改口,都覺得有些尷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竟無人說話。

  就在此時,榆哥卻一拍腦門,自然而然地應了一聲,「怎、怎麼?」便又轉過頭對楠哥認真地道,「放心,祖母雖、雖然認字,但也沒、沒讀過四書。不、不會問功課的!」

  他居然要到此時才回答上楠哥的這個問題——原來剛才楠哥一問,善桐一推,榆哥便低頭沉思起來。梧哥說了什麼,張姑姑又說了什麼,他是一概無知無覺。眾人不禁面面相覷,又不約而同大笑起來,連張姑姑都不禁一笑,這才同王氏告了別,轉身出了屋子。

  王氏心底卻是五味雜陳,她掃了榆哥一眼,又看了看張姑姑的背影,閉上眼微微地出了一口氣,才在桌邊坐下,舉筷道,「都吃飯吧。」

  眾人笑聲頓止,也都規規矩矩地坐直了身子,沉默地用起了晚飯。只是氣氛到底不比之前僵冷,善桐一邊吃飯,一邊和楠哥、梧哥擠眉弄眼,互相在桌下亂踩,榆哥也直眉楞眼地一道摻和。王氏心裡有事,雖然越看越煩,卻還是硬生生地忍了下來,吃過晚飯又把善桐留下,仔仔細細地問了她在主屋的見聞,才放她回去,「早些洗漱睡覺,明兒一早起來,娘帶你到主屋請安。」

  她雖然將心事藏得好,但總有郁氣形諸於外,善桐如何感覺不到?能夠逃開,自然是求之不得,她忙跳下炕來要跑,走了幾步,又回過身規規矩矩地給王氏請了安,這才奔出屋子——卻沒有回自己的後院西廂,而是闖進了善榴居住的後院堂屋。

  家裡六個子女,卻只有兩個院子,王氏便把女孩們安排在後院,三個女兒分踞堂屋、東廂、西廂。又讓大姨娘居住正院西廂抱廈,親自照管榆哥在西廂的起居,二姨娘跟著自己住堂屋的倒座抱廈,楠哥和梧哥分住了正院東廂。此時天色已晚,各屋都放下了窗屜子,隔著厚實的棉簾子,善桐只隱約望見堂屋東間裡的燈火,知道姐姐不在西廂繡花寫字,她便露出笑容,掀簾子直進裡屋,又朗聲道,「大姐,我來找你玩兒了。」

  善榴果然是換上了屋內穿的輕便小襖,身上披了一件百蝶穿花半新不舊的大襖,正在燈下看一本雜書,見到妹妹進來,便抬起頭笑道,「怎麼,今兒鬧騰了一天,你還不累?快回去歇著吧,明兒一大早你還要去主屋請安呢。」

  王氏要帶善桐去請安的事並沒有當面公佈,善榴說來卻是自然而然,善桐頓時明白過來:這一舉動,估計又是姐姐和母親商量出來的應對之策了。

  「姐。」她低聲道,「你就不該穿那件白狐斗篷過去請安。我剛才從主屋出來,看了看祖母的晚飯。今兒檀哥回家呢!也不過就是六菜一湯,也都沒什麼好菜。無非是牛肉羊肉,一碗紅爆羊肉就算是主菜了。再一大碗酸菜蘿蔔湯,一個炒白菜,連洞子貨都沒有……」

  這一碗紅爆羊肉,在二姨娘眼裡是上不得台盤,進不了門的粗菜。在老太太桌上,就是主菜了。老人家自己省儉如此,又怎麼看得慣孫女兒才十五六歲年紀,就換上了價值千金的斗篷?

  善榴面色數變,怔怔地凝思了半晌,又歎了口氣,「我當你怎麼轉了性子,穿那一領棉斗篷過去。到底這裡不比京城,好些事,也要慢慢地改過來。」

  在京城出門應酬,不打扮得出挑一點,那些個奶奶太太們眼裡的笑意,就能把一個小姑娘羞死。久而久之,當然養成了王氏善榴母女出門時儘量打扮的習慣,在她們而言,一領斗篷算得了什麼,已經是儘量簡樸。不想在老太太眼裡,白狐斗篷已經足夠刺眼。再加上婆媳之間,心結由來已久,當然對自己也就沒有好臉色看。

  先入為主,要扭轉過這斗篷在老太太心底種下的不滿,恐怕就需要好一番謀劃了。

  善榴又掃了妹妹一眼,她頗感欣慰地一笑:從前三妞畢竟還小,看人看事,都是懵懵懂懂。雖說和老太太一道生活了幾年,但很多事問她也沒有用,現在就不一樣了,孩子一天天在長大,聽話,也懂得聽音了。

  若是運氣再好一些,沒准二姨娘這件事,反而能因禍得福,成為一個轉機,也是說不定的事。畢竟眼下娘處境不易,再不能和當年一樣,同老太太各自為政了。可怎麼才能放下身段去討老太太的歡心,又不失了自己的身份,也需要仔細斟酌把握。

  三妞能夠在這時候懂事起來,真是娘幾個的時運到了!

  「沒事兒。」善桐見姐姐凝眉,還當她是為了不討老太太的喜歡黯然神傷,忙又安慰她,「其實老太太就是年紀大了,看這個也不順眼,那個也不舒服。心腸還是軟的,改明兒你打扮得樸素些,多過去走動走動,說些軟話。日久見人心嘛!久而久之,祖母也就明白你的好了。」

  這話是在理,可自己今年都十六了,走水滴石穿的路子,要到哪一年才能說親出嫁?雖說西北不比江南,可若十八未嫁,也算得上是老姑娘了……

  善榴眉宇間就又躍上了一點愁思,她笑著點了點頭,到底還是沒將心事話兒吐露出來——妹妹還小,有些事不適合知道。再說,作為一個小姑娘來講,她的心事,也已經夠多的了。

  「對了,」善桐果然沒有留意到姐姐的沉默,她又興致勃勃地說起了在主屋的見聞。「我在那邊院子裡,倒是遇到十三房的鵬嬸子又送了些南貨過來,她讓我明兒得了空,上門找善喜玩去。姐姐,你說娘許不許我去呀?要是不許,您就幫我說點好話吧!」

  她在京城憋屈了足足三年,不能隨意出門玩耍,如今回到西北,可不就是如同鳥兒出了籠子一般,只是待要飛,又怕主人的責打,便滔滔不絕地啁啾起來。「善喜也不是一般的野丫頭,十三房家教嚴著呢!就是老太太,都對鵬嬸子另眼相看,有時候鵬嬸子說話,比嬤嬤奶奶還好使……」

  善榴心頭一動,她微微笑了,又順了順妹妹的瀏海,才軟綿綿地道,「去就去嘛,說這一大堆廢話做什麼。這是西北,行事當然是西北的規矩,你放心,娘要不許,我為你說。」

  「大姐你最好了!」善桐歡呼一聲,又倒在善榴懷裡一陣撲騰,「今晚我同你睡一起,好不好呀?」

  善榴扭臉就吩咐丫頭,「備水服侍三姑娘洗漱——」

  又若有所思地和善桐念叨,「看來,你三哥畢竟疼你,這一次,倒是沒有生你的氣。」

  善桐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不禁又甜甜地笑了,「那就好,不然,還真沒臉見三哥呢!」

  裡院堂屋內姐妹二人呢喃不休,又說起了小妹櫻娘的病情,外院東廂,燈火卻猶自未熄。楠哥在床前喃喃自語,手不釋卷。梧哥卻在西屋托腮出神,雖然兩屋之間只是隔了兩層薄薄的窗簾,並一個不大的堂屋,但東廂卻籠罩在了一股特別的靜謐裡,只有楠哥幾乎微不可聞的背誦聲,在空氣中漂浮。

  眼看著就快到吹燈就寢的時候,門簾一動,大椿進了堂屋,又碎步拐進了西屋。她腳步輕,幾乎都沒有驚動著東邊的楠哥,便已經閃身入了西屋。

  「三少爺。」她並不知道之前在堂屋張姑姑的那一番話,口中帶的還是舊稱呼。「二姨娘給您留了這個,知道您愛吃……」

  一邊說,一邊就彎下腰從食盒裡端出了一碟醋拌黃瓜來,正是王氏吩咐,給各屋加的洞子貨。

  梧哥清秀的小臉上一片漠然,他抬起眼來看著大椿,卻不說話。

  大椿似乎早已經慣了他的做派,又細聲細氣地道,「二姨娘說,知道您愛吃蔬果。西北天氣冷,實在也沒什麼好吃的,聽說您嘴裡起了燎泡,很心疼。這一碟是特別揀出來的,碰都沒碰,您就放心吃吧。」

  見梧哥還是不動,她便壯著膽子,將那一小碟黃瓜擺到了炕桌上,又從食盒裡取了一雙筷子出來,放到梧哥跟前,低聲說。「三少爺,這碟黃瓜,得來不易呢,您在堂屋用飯,想必也沒吃幾筷子……」

  梧哥神色一動,似乎被大椿說服,他慢慢地拿起了筷子。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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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17 17:54:23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舉措

  大椿臉上喜色才動,梧哥又啪地一聲,將筷子拍回了桌上,他輕聲問,「一大早就不安生,從京城一路鬧到西北,就是為了給我鬧點蔬菜來吃?」

  這話問得雖然平淡,但語氣中深深的疲憊,卻實在太超出他應有的年紀。大椿一時竟回答不上來,半晌才囁嚅著道,「姨娘就是那個性子……」

  梧哥又何嘗不知道自己親生母親是個什麼性子?他閉上眼搓了搓臉,又睜開眼疲憊地望著眼前的碟子,喉頭上下一動,便決然道,「端回去吧!」

  大椿想要說什麼,可望著梧哥,居然不敢開口,只得抖抖索索地將這碟青蔥翠綠的黃瓜又放回了食盒裡。回身要走時,梧哥又低聲道,「你站住!」

  他翻身下了床,撩起簾子往堂屋裡看了看,見堂屋內並無人跡,而楠哥喃喃的讀書聲猶自未停。便回身將門扉合攏,這才略微提高了聲音。

  「說了多少次了,我好得很!只要姨娘不給我添亂,我就好得很!為了我想吃點洞子貨,鬧得一家子雞犬不寧的,累得三妞被娘扇巴掌,我這還能吃得下去?一個做姨娘的人,還要三妞小姑娘家家來和她說理,很有臉面?我是臊得差一點都沒敢進屋去見娘,見三妞!」

  他字字句句都充斥了怒火,而這怒火畢竟是蒼白無力的,僅僅稍微一振,就又因為場合上的不合適而低沉了下去。

  「眼看著這事就被捅到老太太那裡去了,」見大椿肩膀微顫,一句話都不敢多說,梧哥歎了口氣,又放緩了語調。「平時聽三妞說起來,老太太是最節儉的一個人。三妞去見她都不敢穿皮毛斗篷,我看她是特特地挑了一件棉斗篷上身。這麼奢侈浪費,傳到老人家耳朵裡,肯定又是一頓不是!更別說老太太身邊那個張姑姑,當著娘的面就敢管教我們,連娘的面子都不給……」

  他憂慮地搖了搖頭,一下抓住大椿的手,使勁握住了,看著大椿的眼睛吩咐。「要是明兒老太太派人來申斥姨娘,千萬千萬,不能回嘴!你告訴姨娘,她要是回一句嘴,就是往我心裡插一把刀子。以後也千萬不要這樣挑三揀四的,多學學大姨娘,老老實實地過日子!就是我的福分了!」

  大椿又是一抖,她輕輕地應了一聲是,這才將食盒拎起,推開門出了屋子。

  梧哥在屋子裡來回轉了幾圈,想了想,又披衣出門,敲門進了西廂。

  時近就寢時分,榆哥是早早地上了床,在炕桌上搭起了積木,見到梧哥進來,他吃驚地抬起頭來,「三、三弟,怎麼這麼晚了還、還過來。」

  他跳下床要給梧哥倒水,「來、來喝茶。」

  梧哥心中就是有再多的煩心事,也要為榆哥的殷勤逗笑了。「我不喝茶,大——四哥也不必每次都給我讓茶。」

  他在炕邊坐下,又四處張望了一番,最終目光落到書案角落,才找到了一本皺巴巴的《論語》——不由眉頭就是一皺,「明兒先生說要小考,四哥好歹也看看書,別老玩積木……」

  雖說因榆哥愚鈍,幾兄弟之間關係有些微妙,但也正因為榆哥愚鈍,所以這微妙他是一律無知無覺,兄弟間的感情,反而沒有受到影響,仍然十分親密。是以梧哥也敢以庶弟的身份,這樣數落榆哥。

  「我……我……」榆哥果然心虛起來,將積木藏到被垛裡,才抓過課本,「我反正也不想學……也都不會!」

  梧哥就柔聲道,「再怎麼樣,也不能交份白卷嘛。論語四哥也不是不會,在路上咱們不是還一道學了來著。大概意思也都記得清楚的——」

  如此軟硬兼施,到底是將榆哥提溜起來,兩兄弟頭碰頭在炕桌兩邊分坐了。梧哥又領著榆哥將論語大致復習了一遍,他年紀雖小,但循循善誘,不知要比夫子和氣多少,再者對榆哥的性情、進度都十分瞭解,因此榆哥和他一道讀書,倒不覺得太苦。沒有多久,一本論語就順了下來,梧哥看了看時漏,便起身道,「那我回去了!四哥也別玩積木,早些睡吧!」

  這才從西廂出來,在榆哥千恩萬謝之中回了東廂。又到東屋對楠哥噓寒問暖了一番,提點他幾個問題,這才回到自己屋裡洗漱睡下不提。

  二姨娘半邊身子都趴在了窗臺上,她幾乎是貪婪地看著梧哥的身影橫穿過當院,直到他沒入屋中,才依依不捨地合上窗隴,拉緊了窗簾,叫大椿來打水洗腳,自己坐在炕頭,將黃瓜一片片地拈進口中,嚼得又響又脆。

  「這西北就是西北。」饒是如此愜意,口中依然是不饒人的。「就是洞子貨,和京城比都差得遠了,哪有京城的甜脆。」

  就是大椿都有些忍不下去了,她看了二姨娘一眼,嘴唇一動又抿緊了。半晌才低聲道,「梧哥還帶了話……」

  便添添減減,將梧哥方才的那幾句話,婉轉地說出來給二姨娘聽。

  「說是請姨娘惜福些,別老鬧成這個樣子。」一邊說,大椿一邊小心地看二姨娘臉色,「倒是連累了三姑娘吃掛落,他都沒好意思見妹妹……」

  二姨娘一翻白眼,就要把碟子推到地上——她望了窗邊一眼,多少又有了些顧忌,抬起來的手,又慢慢地放了回去。

  「好意思沒好意思的,他就是顧慮太多!」

  她頓了頓,想到白天的情景,又不禁甜甜地笑了起來。「三妞十歲的人了,也該學個眉高眼低。身為子女忤逆長上,太太那一巴掌賞得好——早就該賞了!他又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這件事和咱們沒有一點干係,那是太太教女呢!」

  「教女,也沒有開著窗教的……」大椿不禁就低聲喃喃,「太太早年教養大姑娘,可不都是關門落戶,一個人都不許進去——」

  話才出口,她便自覺失言,忙又死死地咬住了下唇,倉皇地望向了二姨娘。

  二姨娘卻並不介意,她甚至明媚地微笑起來。

  「傻丫頭。」她親昵地拍了拍大椿的肩膀,「這一巴掌是打給誰聽的,你主子心裡有數。太太平時說話細聲細氣,今天嗓門為什麼這麼大?你姨娘不蠢,心裡明白著呢!」

  她又一下靠到了迎枕上,將白淨的小腳從盆中抬起,踩到了大椿膝前鋪就的一方白布上,「哎喲,給我捏捏腳,北邊天氣是真冷,凍得我腳疼……太太是個聰明人,這我也知道,她是打從心眼裡看不起我的做派。」

  她得意地笑了,又抬起手來,翻來覆去地欣賞著指甲上鮮紅的蔻丹,卻壓低了聲音。「可看不起又有什麼用?誰叫她的命苦,榆哥燒傻,楠哥呢?不發燒也和榆哥一樣的笨,下半輩子不指著咱們梧哥給她養老,她指著誰去?你聽聽大房的口氣,將來老太太過世,家產均分那是想都不要想,老太太眼看著還有一二十年好活,到時候眼睛一閉,人家大房幾個兒子都有了出息,就沒功名,至少心思是齊全的。咱們二房呢?不是梧哥替咱們爭,誰來給咱們爭?老爺?老爺能撕破那一張臉?大椿你要記住,咱們家老爺心慈手軟,這輩子最怕就是和人吵嘴,更不要說,那是要和他親哥哥吵了。榆哥?話都說不囫圇。楠哥……哼,那個性子,活脫脫就是又一個老爺!」

  她似乎意猶未盡,又道,「梧哥是為誰爭,她心底清楚,就不說別的,就說她兩個親生女兒到了夫家,誰給她們撐腰做主?還不是梧哥!太太就是再看不上我,也得忍我,也得讓我……你姨娘是苦盡甘來,生了個好兒子,下半輩子就等著享福呢!」

  她的聲音有了一絲細細的顫抖,似乎是回憶起了梧哥長大以前、顯示出聰明以前的日子,頓了頓,又道。「嘿,就是梧哥……」

  話說到一半,卻又斷了,她不耐煩地虛踹了大椿一下,「就擦左腳?你傻了?還不換一條布來,給我擦右腳!」

  大椿忙唯唯地抽了另一條白布,將二姨娘濕淋淋的右腳,包裹了起來。

  第二天一大早,一家兒女就又齊聚於王氏上房給母親請安。就連二姨娘也現了身,同大姨娘一道向王氏行了禮,又殷勤地服侍王氏用了簡單的早飯。

  食不言寢不語,這一頓飯吃得很安靜。儘管善桐的眼睛滴溜溜地轉,卻也一句話都沒說。幾個男孩兒更是吃得很快,楠哥不過喝了一碗清漿,又掰了個饅頭就下了桌。倒是梧哥不慌不忙,盡力吃了一大碗稀粥並兩個包子,這才起身告退。

  王氏擱了筷子,看了榆哥一眼,見榆哥依然吃得慢條斯理——禮儀倒是無可挑剔,不禁又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今天學堂年前小考,楠哥是如臨大敵,要在上學前再溫一溫書。梧哥呢胸有成竹,這一番回去估計倒不會再背書了,也就是拾掇拾掇書箱,再親自準備文房四寶。這是這孩子自從入學以來就養成的習慣。

  唯獨榆哥,一天到晚的也不知道走什麼神,要說笨……也不是笨,昨晚梧哥在東廂呆了半晚上教他讀論語,也都磕磕絆絆地讀下來了。聽大姨娘說,榆哥一點都不像是不懂,就像是不情願去學。

  是啊……這孩子是成天到晚都不說話,從來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這樣下去,恐怕也只能說了情托一個童生,也就頂了天了。要想考個秀才,還得再花點力氣,再往上什麼廩生監生,想都別想……

  這心事自從榆哥到京,伴隨她已經不止一日,以王氏的心性,自然不可能動輒為此愁眉不展,她又扭過頭去,見眾人都吃完了,才淡淡地道,「櫻娘昨晚歇得還好吧?」

  二房麼女楊善櫻自從到了楊家村,就因為水土不服鬧了肚子,上吐下瀉的,竟是連屋門都沒有出,因良醫怕是瘧疾,眾人也都不敢前往探視,只有大姨娘因為是生母,自然是責無旁貸自告奮勇,這些時經常過去走動。

  聽到王氏這麼一問,她自然上前說了幾句善櫻的病情。聽得這孩子如今已經接近痊癒,眾人都十分高興。善桐拍手道,「櫻娘這一番是吃苦了,待她出來,可要好好補一補身子。」

  大姨娘忙道,「這也不是瞎補的,還得看大夫是怎麼說的。」如此又說了幾句家常,王氏便吩咐善桐,「披上斗篷,咱們給老太太請安去。」

  善桐才站起身來,便聽得銅環響處——是有人叩響了院門。

  王氏等人從京城回來,起身其實要較西北一般居民更早一些,此時天色才曙,屋外行人不多,院門根本還沒有開鎖。聽得門響,眾人倒都有了幾分詫異。院子裡自然有人開了門看時,卻是張姑姑帶了一個小丫鬟進了院子:這小丫鬟背上還背了個大簍子。

  眾人隔著窗戶,都見著那大簍子裡是整整一簍翠綠芽黃的大白菜,其上甚至還冒著蒸騰熱氣,就都知道這是窖藏的貨色。又見到那紅的是南邊來的辣椒,灰撲撲的是近年來才傳過來的洋紅薯,還有一條條綠色的脆黃瓜,雪白的冬筍口蘑……縱使是王氏,都不禁咽了咽口水。西北冬日鮮蔬難得。這一大筐蔬菜,就是送給西北總督衙門都不算失禮了。

  望江不待王氏吩咐,早笑著迎出了院子,和張姑姑說了幾句話,便將小丫頭引到廚房去了。這邊張姑姑昂然進來給王氏請過安,又同幾個少爺小姐互相問了好,這才清了清嗓子,道,「二太太您才安頓下來,什麼事兒也都顧不上安排,想必這幾天家下的哥兒姐兒,吃這些牛羊肉也吃得膩了。這是老太太給孫兒孫女們加餐的。老太太還說,今年您們來得晚,沒有能窖藏起蔬菜,也沒有讓孩子們頓頓吃肉的道理。不過家裡窖遠,這見天的送呢也不是辦法——家裡沒有那樣多的菜,也只有隔三差五地送幾次過來給孩子們打牙祭了。不過眼看著就開春,今冬忍一忍也就過去了。今日送來的這一筐子菜,就給孫少爺孫小姐們加餐吧。」

  說到孫少爺、孫小姐時,張姑姑格外加重了語氣。也不等王氏說話,又道。

  「老太太又說了,別人猶可,妞妞兒年紀小又嬌氣,從前冬天跟在老太太身邊,也是專挑些素菜吃,恐怕是吃不慣淨葷——就讓妞妞兒跟著她吃到開春,再回您這裡吃飯吧。」

  說完了這一番話,張姑姑又看了二姨娘一眼,便又福身告退。

  連王氏一時間都不知道說什麼好,張了張口,又閉上嘴,只是吩咐望江,「送張姑姑出去吧!」

  她又看了二姨娘一眼,見二姨娘一臉的通紅,心下也不由得有了幾分快意,想了想,又自失地一笑,對榆哥道,「既然祖母發話送了些好吃的來,今兒中午就吃餃子吧。嗯,楠哥愛吃大白菜羊肉餡的,梧哥愛吃素餡的,咱們家大妞稀罕吃三鮮餡——有了冬筍白菜還有口蘑,倒也能應付下來了。榆哥喜歡吃什麼餡兒的?」

  榆哥慎重考慮了半晌,才緩緩道,「我……我愛吃全肉餡的。」

  善桐見王氏難得一愣,不禁又噗嗤一聲,笑得彎了腰。

  善榴卻是目光連閃,和母親交換了一個眼色,這才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善桐的肩膀,催促道。「還不穿斗篷?眼看著就要誤了請安的時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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