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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沈南喬 -【我有多愛你,時光它知道】《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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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00:16:2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書名】:我有多愛你,時光它知道

【作者】:沈南喬

【內容簡介】:

  舒曼因故不得不去應酬飯局,遇上清冷溫潤又強勢的林越諍。

  他載她回家,似不經意地經過中學母校,她才憶起他曾是轟動三中的風雲學長。

  她尚在為考初戀陸城南的離開而迷茫和哭泣,林越諍猝不及防就闖了進來。

  他身上有太多的秘密,總感覺彼此曾有交集,

  他給她追求夢想的勇氣,他給她請最好的聲樂老師,

  他給予所有能給的,他讓舒曼覺得似曾相識,但記憶裡卻搜尋不到他的信息。

  當年少的過往,一點點抽絲剝繭地展開,生命展現了前所未有的感動,也牽扯出痛徹心扉的秘密。

  沒有想過,原來他們之間的關係這麼的不堪!而陸城南亦牽連其中,兩人誓言,三人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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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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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00:16:44 |只看該作者
楔子 憶

  他曾以為自己總有一天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邊,他不懼等待,十年、二十年,只要她還在,他對她的愛都不會改變。

  暴風雨驟然來襲的那個午後,輪船被迫停在了黎巴嫩北部海域,甲板上的人都恐慌地往船艙裡跑,唯有一個中國少年靜靜地站在狂風大作的船尾。

  船上大多數人都對這個面容冷峻、性格安靜的俊秀少年印象深刻,因為他看上去總是那樣孤獨。

  大片大片的黑雲和海上濃霧接連在一起,一束束耀眼的光線從雲層的邊緣透出,灑落在他身上。四周已經陷入了黑暗,唯獨他沐在那接近聖光的明亮光線裡。船艙裡的人透過舷窗注視他,遠處傳來水手對他高呼「危險」的聲音。

  遮天蔽日的鉛雲就在他眼前,他木然地望著腳下不停翻滾湧動的黑色海面,驚濤駭浪裡,一張清澈的如花笑顏安靜地朝他綻放。

  他望著那張遙不可及的容顏,憂悒的臉上浮出奇異的溫柔笑容。

  那是他默默愛著的女孩,他總能先於任何人在人群裡發現她,操場上、食堂裡、下學的路上,縱然她在萬頃波濤中,他都能一眼找到她的影子。她卻不知道他的存在。

  一年多的時光裡,他為她做盡愚蠢而甜蜜的瑣事:他走過所有她走過的路;搜集過有關她的一切,她家的地址、她家的電話號碼、她的生日、她喜歡的顏色;他在心裡千百次低念她的名字,偏偏無法在現實裡叫出來一次。

  在這場寂靜無聲、不抱希望的愛戀裡,他每天都會因她的毫無知覺而絕望,每天又會因她還在那裡升起希望,就像太陽日復一日的起落,永無止息。

  他曾以為自己總有一天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邊,他不懼等待,十年、二十年,只要她還在,他對她的愛都不會改變。

  但是現在,他終於失去了最後一絲去到她身邊的可能……

  有人說,年華是一封信。他無數次想過要把自己愛她的年華寫成信,然而直到他人生的盡頭,直到他站在這風雨如晦的異國海上,他才找到了這封信的開端:有那麼多事情,我無能為力,比如生老病死,比如時光流逝……比如我愛你,卻不能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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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00:17:00 |只看該作者
第1章 那些年,那些人(1)

  她記得最深的也就是樹下下棋的老人,那時候她和陸城南沒事的時候,總會牽著手去樹下看老人家下棋,起初觀棋不語,然後指手畫腳,最後乾脆挽著袖子代老人家上陣互相廝殺。

  三月末的樣子,涿城連著下了幾天的雨,淋得整座城的人恍恍惚惚,舊城也因此透著一股被水浸透了的潮朽氣。

  舒旻下車時,雨勢已經減了很多,她站定在站牌下,看著身後四下散開的人群,一時不知該往哪裡去。明明前頭就是家的。

  她瞟了眼站台後的小飯館,髒而舊的大幅玻璃上照例貼著「刀削面」、「各色蓋飯」,她快步上前,挑開污得油綠的棉布簾子,選了一個角落坐下,把手機放在桌面上,面無表情地對服務員說:「刀削面。」

  長著一對瞇瞇眼的蘭州男孩抱著菜單,愣愣地看著她。

  窗口邊,兩個串羊肉串的男孩和店裡幾個客人也時不時朝舒旻那邊張望——好看誰不愛看?

  舒旻高瘦白,一雙眼睛又黑又沉,在人群裡很扎眼。她習慣性地垂著頭,只盯著面前的一畝三分地,蹙眉:「小碗的。」

  面上來,她附身湊近那碗麵,雙手摩挲著大白碗,這才覺得渾身上下有了點暖意,瘦削的肩微微一顫,眼瞼、鼻尖彷彿被半尺下的水汽蒸得發了紅。

  窗外春雨颯颯,料峭清寒,她一口一口地吃著面,調成振動的手機嗡嗡地響了一遍又一遍,不難想見打電話的人急跳腳的樣子。一碗麵吃得見了底,舒旻才拿過手機,按了接聽。電話那邊立時傳來一陣尖銳的咆哮:「你到底還去不去了啊?」

  舒旻很清楚堂嫂岑月怡的性格,她沒有說話,只靜靜地捧著手機聽。

  「我說舒旻,你要弄清楚狀況,今天這事不是我死皮賴臉求著你去的,是你說願意跟我出去長長見識的。你剛才不接電話是什麼意思啊?我和玲玲都跟家裡等著你呢,你耍什麼大牌?你當自己是第一花魁出堂差?還得人賠著笑臉等著!」

  電話那端果然是連珠炮似的一頓刻薄,隱約聽見堂哥在一旁勸著:「你小點聲,讓嬸嬸聽見了不好。」

  那端,岑月怡的氣似乎消了些,聲音也沒剛才尖銳:「你也知道,嫂子嘴是壞了點,但疼你的心沒半點假。我讓你陪的都不是一般人。趙總,咱涿城的首富,這我就不說了;肖總,水岸豪庭的大老闆,明遠縣幾十億的旅遊項目都包給他開發了;還有北京來的幾位大爺小爺,哪一個是普通人見得著的?你這麼磨磨蹭蹭的,難道還想讓那麼一桌子人等你這個小丫頭?嫂子好話歹話說盡了,去不去你給句痛快話,也省得我跟玲玲在這裡等了。」

  舒旻望著碗裡裊裊蒸騰的霧氣,雖然很想在心裡指天罵地地說一句「我了個去」,但說出口的卻是:「我去。」

  為什麼不去?

  往前一步,就是另一番人生,她依稀看得見那前路人事囂沸,她不知道那條路上會有什麼等著她。她只知道,現在這條路上,已經沒有什麼在等她了。

  舒旻家,確切地說是舒旻堂哥家在涿城城北舊城的老居民區,房子不大,一個小小的兩居室,本來還見得著一些天光,最近幾年,老居民區週遭高樓林立,更壓得老屋子不見天日。

  舒旻推門進去時,打扮停當的堂嫂正在接電話,臉上賠著笑,眉眼中含著諂媚,在暖黃的燈光下,很有些美艷。見舒旻進來,她朝坐在一旁的玲玲伸了伸手,示意她帶舒旻去她臥室換衣服。化著小煙熏,穿黑西裝配豹紋小吊帶的玲玲不耐地起身,自顧自地往臥室走去。

  舒旻放下包,先推門進了媽媽住的次臥,媽媽住的小臥室裡沒有開燈,光線昏暗,一推開門就聞到一股異味。

  舒旻死死地站在門口,將手握得緊緊的,半天才喊了一聲「媽」。

  舒媽媽悠悠地醒轉過來,枯瘦的臉上有了些生氣,掙扎了一下:「旻旻回來了。」

  「噯。」舒旻答應了一聲,快步上前把她扶起來,拿一個枕頭墊在她身後,才在她身旁坐定,趴下。

  舒媽媽艱難地探出右手,輕輕撫了撫她的頭髮:「學校放假了?城南呢?城南怎麼沒跟你一塊回來?」

  「他——」舒旻聲音一滯,「他最近忙。」

  兩母女的話還沒能說上兩句,岑月怡已經笑著進門了,她一把拉起舒旻,親熱地攬著她的肩膀,笑著對舒媽媽說:「晚上我帶旻旻出去吃個飯,有點趕,晚上回來你們再好好聊。你放心,是給旻旻介紹工作的事。」說著,她不容分說地把舒旻帶去了自己的臥室。

  臥室的大床上放著一件白色的亞麻連身長袖裙,舒旻換上裙子,放下馬尾往鏡子前站定,她的額頭光潔飽滿,眉眼比一般女孩清晰,秀美的鼻子尖微微上翹,下巴的線條柔美清雅,是一副透著點異域風情的靜美模樣。這條裙子款式乾淨簡潔,更襯得她削肩修頸,清麗照人。

  岑月怡湊過去,拉著她的手滿意地打量:「學藝術的女孩子氣質就是不一樣,襯得起衣裳。這也是當年你爸爸划算不好,不然哪能讓你過這樣的日子?他當年在位時要多為自家人籌謀幾分,別說你,就連我們這些人也都能跟著雞犬升天。」

  說著,她從首飾盒裡挑了一條紅瑪瑙鏈子往舒旻脖子上一掛,鮮紅欲滴的紅色石頭立即將舒旻白膩的皮膚映出一層艷光來。

  「一會兒記得多笑,別冷著張臉,大家都是有體面的人,也不圖你什麼,就圖小姑娘嘴甜會來事,一開心有你的好。」岑月怡出神地看了眼舒旻,湊近她耳邊,「玲玲不比你,這種場合指不上她,純粹去湊個人頭,關鍵時候調調氣氛。一會兒你要盯好肖總,討得他喜歡了,嫂子的項目不但能落實,搞不好,你還能撈到大好處。」

  舒旻轉臉看了她一眼,她的臉逆著窗外濛濛的光,從這個角度看上去,她的臉上已顯老態,精緻的妝容也掩不了她嘴角、眼角的細紋,濃妝下的大眼睛裡叢生著慾望和貪婪,那些慾望彷彿隨時要跳出來擇人而嗜,這讓舒旻有一瞬的害怕。

  見舒旻不回答,只沉著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瞧她,岑月怡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訕訕地鬆開手,嘆了口氣:「你也要體諒嫂子,雖然嫂子在外也擔了個『岑總』的名,可是那個文化公司究竟怎麼樣,你也清楚。靠你哥那點死工資,別說給你媽媽請鐘點工,吃飯都不夠——這兩年,還真多虧了趙總念舊,肯提攜。」

  說到這裡,她仿似憶起了自己往日艷動涿城的風采,臉頰上泛起了一絲酡紅,一雙眼睛裡也重新點起了光亮。

  舒旻也有些失神,彷彿透過那簇光芒看見當年的她。

  岑月怡早年是涿城鼎鼎有名的交際花,跟涿城的顯貴們私交甚篤,那幾年,她整日遊走於這些人之間,做些穿針引線的事情,從裡面拿油水。那時候社會風氣不如現在開放,涿城也小,她錢撈夠了,卻敗壞了名聲。撈夠錢後,她去深圳開了一家娛樂公司,和旗下的男藝人打得火熱,不料卻被那個男藝人騙光了所有的家產。她幾經輾轉,做了一個台商的情婦,可惜那個台商的正房是個厲害角色,找人把岑月怡從她住的樓上丟了下去。意思是告訴她,爬多高就要跌多重。那正房發話,要是她命大沒摔死,就饒她一命,死了,那就死了。

  那一回岑月怡沒有摔死,只是摔破了腎,子宮也因重傷被切除。暗戀她多年、一直獨身未娶的堂哥聽聞了這個消息,當下辦了停薪留職,連夜去深圳,床前床後地照顧了她一整年,再以後,他雖是抱得了美人歸,卻失了前途。

  起初,他們還算和睦,只是近幾年,好了傷疤忘了疼的岑月怡又開始折騰,明面上開了家文化公司,背地裡招了幾個年輕女孩,藉著舊日關係,專帶著她們在商場上遊走交際。起初,她很看好舒旻的形象氣質,軟的硬的用了無數手段逼她就範,但是全被舒旻擋了回去。從此,整個家裡雞飛狗跳,再不得安寧。堂哥生性懦弱,畏妻如虎,舒旻和媽媽這樣寄人籬下的外人,自然少不得仰其鼻息,水深火熱。

  涿城最拿得出手的夜總會叫彼岸花,出租車停在彼岸花金碧輝煌的廣場外時,和滿場的寶馬、奔馳一比,顯得格外寒酸,岑月怡攏了攏肩上的黑色披肩,皺著眉,厭棄地快步下車,走到大門處方才停下腳步等身後的舒旻和玲玲。

  迎賓小姐笑靨如花地上前引路:「岑總好。」

  舒旻抬頭看了眼「彼岸花」三個字,再看看大門往裡的一徑燈紅酒綠,光怪陸離,緊抿的嘴角忽然一翹:這名字取得好。

  據說彼岸花開於黃泉路上、忘川彼岸,魂靈踏著這花的指引通向幽冥之獄,或往生,或陷入煉獄,萬劫不復。她此刻,不就在走一條往生之路嗎?

  大廳裡,穿著短裙的DJ面無表情地打著碟,舞池中心,幾個妖嬈的女郎正在跳鋼管舞,再往下面目亢奮猙獰的人群。一行人沿著場外繞到金色的VIP電梯裡,舒旻踏進去後,電梯便穩穩升起,她透過腳下的透明玻璃看去,覺得自己好像在飛離人間。

  電梯門徐徐打開,再看就是別樣景象,意外的奢華,意外的安靜,長廊裡安靜地站著侍從。

  引路的小姐敲開了一扇豪華包廂的門,岑月怡已然先聲奪人地笑著走了進去。

  「快啊,旻旻。」她一邊朝裡面的人打招呼一邊返身招呼舒旻。

  那一瞬間,舒旻清楚地聽見自己心裡響起了幾個字:她後悔了。

  她做了那麼久的心理鋪墊,告訴自己,她舒旻的人生是多麼絕望,未來的路要多麼孤絕、多麼血勇、多麼煙視媚行、多麼沒心沒肺才能走得更好,但是臨到最後關頭,她還是後悔了,後悔得連腿都有點打戰。

  她到底不是陸城南!做不出為了什麼目的出賣自己的事情!

  包廂裡的人都停下了手裡的事情,往門口張望了一下,也就這一下,舒旻就被岑月怡拽了進去。

  一屋子久經風月的男人們一邊裝淡定,一邊下意識地坐直了身子,打起精神看門口穿白衣服的小姑娘。

  舒旻絕對不是什麼絕色大美女,但是男人,無論他是達官顯貴抑或是販夫走卒,看女人也無非就看個大概:高瘦白秀幼,白裙子,黑直髮,一個女人但凡有了這幾條元素,走到哪裡都招男人喜歡,而以上條件,舒旻全都具備。因此,她一進門,所有男人都或多或少地亢奮了。岑月怡是風月老手,掃了一眼肖總和趙總的眼神就知道自己壓對了寶。

  其中一個矮且黑的男人從沙發上跳了起來,笑瞇瞇地就要拉舒旻的手,舒旻下意識地揚起頭看定了他。大約是得了父親的遺傳,舒旻天生著一股拒人千里、不怒自威的清冷氣。她冷冽的目光讓那個男人一驚,訕訕縮回了手。

  岑月怡連忙打圓場:「旻旻,叫人啊,這是馬叔叔——」

  舒旻只得點頭朝那個男人致意,叫了聲「馬叔叔」。

  岑月怡笑著朝那個姓馬的打趣:「這是我家舒旻,她上大學那年請客,你還見過呢,人家現在在北京讀名校,可是音樂學院的高才生哪。」

  「哦,原來是侄女——幾年不見,出落得這麼好了。」那姓馬的還不死心,湊上前去一把抓住舒旻的手,將她拽到沙發前,「來,叔叔敬你一杯。哎呀,看著侄女出落得這麼好,當叔叔的人高興!」

  舒旻下意識地皺了眉,但是禮數沒少,掙開他的手,端起一杯酒:「應該先敬叔叔的。」說完,仰起脖子,一口將杯子中的酒喝完。

  「好,豪爽。」對面的沙發裡,一個男人豪爽的聲音響起,他端起一杯酒紅光滿面地朝舒旻走來,「來,我們也喝一杯。」

  姓馬的看了眼來人,意猶未盡地退下了。

  舒旻掃了眼那個人,這個男人四十多歲的樣子,長得頗有些像香港的一個功夫片明星,眼睛裡雖然浮著一些桃花色,眼底卻是一派犀利精明。舒旻估摸著他可能就是水岸豪庭的大老闆肖總了,於是點頭,有禮有節地說:「敬您一杯,祝您萬事如意、財源廣進。」說罷,一口喝盡杯子裡的酒。

  肖總哈哈一笑,也一口喝盡了杯子裡的酒。此人雖然好色,但不下流,並沒有對舒旻動手動腳,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緊舒旻,嘴角浮出一絲暗示的笑意後,逕直回了剛才的位置。

  這一群人都不是普通人,很快就把心思從舒旻身上移開,專心談起了合作項目。

  雖然坐鎮當場的有涿城首富趙總,和外地來的幾位貴賓,但是中心人物還是那個肖總,此人旗下有好幾個家族企業,新近涉獵房地產,一出手就開發了涿城好幾個樓盤,別墅區,財力雄厚自不必說,近日還拿下明遠縣的旅遊開發項目,在座的人,或多或少都是從他那裡拿到過好處,或者準備拿些好處的。就連岑月怡這樣的人,都想從中間分一小杯羹。

  舒旻見眾人談興頗酣,不再注意她了,暗地鬆了口氣,撿個角落坐下,不動聲色地打量這個包房。眼前這個包廂奢華逼人,昏黃的光線下,皮沙發、織金地毯、燈箱、酒櫥上都流淌著一層煜煜皇氣。讓舒旻安心的是,裡面並沒有她想像中那些穿著暴露、妖嬈性感的小姐。

  不知過了多久,那姓馬的忽然發話:「喲,九點了,一起吃個晚飯吧,這裡的經理都安排好了,要不,各位先移步過去,邊吃邊說?」

  眾人自然樂得前往,於是,又是一桌山珍海味、飛禽走獸。

  飯桌上,舒旻始終低著頭,默默地吃東西。饒是如此,她還是能感覺到有好幾道視線時不時地落在她身上,她敏感地覺察到,坐在她右手邊的人,正在用一種很特別的眼神觀察,抑或是審視著她。那目光若有若無,不為外人所察覺,但舒旻就是能強烈地感覺到。她好幾次想側頭回敬那人,到底還是鼓不起勇氣。

  酒過三巡,飯桌上的氣氛更加熱烈起來。不知道是誰拿出了一條煙,說是從特殊渠道搞來的極品紅河道,一一散給眾人抽,連帶舒旻也被分了一支。

  滿屋子的人都點起了煙,連玲玲都姿勢嫻熟地點了煙,一邊吞雲吐霧一邊賣弄風情。

  舒旻有些傻眼。

  她能喝酒的,這些年跟著陸城南玩搖滾混生活,和誰喝酒不是對瓶吹?唯獨煙,她是絕對不抽的,因為爸爸生前總說,若論女子,首需靜默,賢淑優雅的好女子才有福氣,好女子的第一條就是萬不可沾染煙酒。她迫於無奈開了酒戒,絕不能再破了煙戒。

  正握著一支煙犯難,對面的肖總已經看在眼裡,笑著從正席走到舒旻這邊,摸出一個打火機笑著說:「美人抽煙,格外妖嬈好看,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榮幸給美人點支煙?」

  舒旻愣住。

  對面,正抽得風姿綽約的岑月怡一驚,緊張地看向舒旻,凌厲的目光透著狠勁,明白無誤地告訴她:千萬不可得罪他!

  舒旻的心一沉,面無表情地點頭,舉起煙,合上雙眼。

  她的姿態明明白白的是不甘和屈服,微蹙的眉心裡有一絲愁苦,這極大地滿足了一個男人的征服欲。肖總滿意地湊近她,替她將煙點上後離開。舒旻輕輕吸了一口,又覺得違背了自己的原則,立時把煙摁滅在白色骨瓷碟裡。

  再抬頭時,滿屋子人依然吞雲吐霧,唯獨她一個人清不清、濁不濁的。而對面的肖總,臉上自然怫然不悅。

  舒旻忽然痛恨自己,這種行為典型就是做了婊子還要立牌坊,這世界上沒有人可以踩著雙黃線走,如果要清高,就必須有安貧樂道的心態。如果要錢,就必須有低人一等的姿態。她這算什麼?

  就在她萬般糾結的時候,鄰座忽然傳來一個男子低沉清肅的聲音:「下次遇到這種情況,你可以像我這樣,把煙夾在手裡,讓它自己慢慢燃完。」

  舒旻循聲側臉,只見一支細長的煙靜靜夾在兩隻修長有力的指間,燃得極輕極靜,彷彿連帶著週遭的喧囂都被那煙沖淡了,漫漶了。

  舒旻下意識地抬頭看去,就看見一個年輕男子的側臉,入目是極挺直的鼻樑和輕抿的如裁薄唇,舒旻實在鼓不起勇氣看他的眼睛,只晃了一眼就收回眼神,依稀瞟見,那人長著一張心無旁鶩、不動聲色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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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00:17:15 |只看該作者
第2章 那些年,那些人(2)

  一頓飯吃到了尾聲,彼岸花的老闆娘算好了時間前來敬酒。這家夜總會的老闆娘據說是個上可通天、下可徹地的風雲人物,四十來歲的年紀,雍容華貴、氣度不凡。

  趙總和她交情匪淺,兩人套了一頓交情後,那個老闆娘忙討好說:「先都別急著走,我已經叫人去我家拿酒了,二十年的茅台,在座各位都幫我品品酒。」

  大家一聽是二十年的茅台,頓時又有了點興致。老闆娘說完這番話,眼波微微一轉:「不過可不能白喝了我的酒,你們也得給我這個女主人留點念想。」

  趙總饒有興味地「哦」了一聲:「你要什麼?要人,我們這裡一桌子的好漢隨你挑。」

  老闆娘嬌嗔地看了他一眼說:「是要肖總的字。聽說肖總的字是一絕,誰求得到是誰的福氣,今天難得碰到肖總大駕光臨,一定要求一幅,沾點福氣,旺旺財氣。」

  老闆娘一席話捧得肖總心情大好。生意場上的人,做到一定程度就最忌諱別人說他們銅臭,偏喜歡附庸風雅,討好他們,誇有財不如誇有才。

  肖總一邊笑一邊連連擺手。

  老闆娘這邊早有準備,一行人已經端著文房四寶前來伺候了。

  肖總見來真格,收起了笑,正色說:「妹妹啊,要在平時,這字我一定寫,但是今天這裡有高人,我哪裡敢在他面前獻醜?」說著,他把手往舒旻身邊一指,「林公子的書法,那才是一絕。他在這裡,你來求我寫字,這可真是有眼不識金鑲玉了。」

  老闆娘看了看他的神色,知道對方是決意要推托,話鋒一轉:「這位林公子看著面熟啊!」

  這時,那個姓林的不徐不疾地起身,伸手:「幸會,林越諍。」

  冷靜低沉的聲音猶如琴音乍動,舒旻一怔:林越諍?

  這名字耳熟得很,像是在哪裡聽過,但又記不確切,倒像是隔了一世的重逢。她訝然朝他臉上看去,卻看不出任何端倪,依舊是一派陌生,而他亦感覺到了她的目光,一雙狹長透亮的眼睛輕輕地掃向她。那雙眼睛裡慣有的高高在上,驕傲疏離提醒了舒旻,這雙眼睛,她一定見過,一定見過!

  這時,趙總插了一句話說:「好記性啊!林公子可是土生土長的涿城人,這次回來,他還一心想玩低調,沒想到還是躲不過徐老闆的火眼金睛。」

  老闆娘仔細對著林越諍一陣打量,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連忙自斟了一杯酒:「我想起來了,原來是那位小公子。我怠慢了怠慢了,該罰該罰!」

  林越諍微微一笑,端起酒杯,微微一擋,低了酒杯,和她微微一碰,這才一口喝淨杯中的酒。

  老闆娘看著他,面泛桃花、眉眼含情地說:「當年我們都蒙受過你父親的恩惠,早知道你回來,我應該親自備酒接風!今天能有趙總、肖總賞光前來,又能求到你的墨寶,真是雙喜臨門。」說完,她趕忙讓人筆墨伺候。

  林越諍也不推諉,略一沉吟就揮毫落筆。

  舒旻靜靜看著他,想從他的眼睛裡再看出一點記憶的苗頭,可是此刻她就像是一個失憶的人,明明知道眼前這個人可能有過交集,卻怎麼也拼湊不出完整的影像。

  這麼說來,他應該也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吧?舒旻這樣一想,也就釋懷了,不再看他的人,只靜靜看他寫字。

  他的字很有魏晉之風,字跡簡淡玄遠、瀟散疏朗,看著是那樣矜持沉穩的一個人,寫出來的字卻又是這樣的淡然不羈。

  舒旻學的是音樂,可是從小也跟著父親學過書法、國畫,她對書法丹青之道雖不算精通,但是基本的審美賞鑒還是會的。這個林越諍,他的書法確實是一流水準。

  等到林越諍一氣呵成地寫完,座上各位掌聲雷動,紛紛交口稱讚,那老闆娘再看林越諍的眼神,更是如癡如醉。

  這時候,肖總忽然發話:「林公子,你身邊的小妹妹看你寫字都看呆住了,不如我也幫她做個人情,送她一幅字吧。」

  那邊,岑月怡心裡大喜,看來這個肖總是真的對舒旻有了意思,不但觀察入微,而且還不吝討好,連忙開口附和:「是啊是啊,我們家旻旻平時也喜歡寫寫畫畫的,能得到林公子的墨寶,拿回去臨摹下,沒準也能有進益!」

  舒旻沒有說話,既不推拒,也不討好,淡淡地看著林越諍。

  林越諍也沒有表態。

  伺候筆墨的小姐很有眼力見,連忙將一軸新紙鋪在案上。

  林越諍換過一支筆在桌案前站定,再看了一眼舒旻,那目光像在看她又像透過她看向很遼遠的地方,好一會兒,他唰唰落筆,在紙上寫了一個大大的「迷」字。

  這下連帶舒旻本人都有些吃驚,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寫這樣一個字。倒是那個肖總反應很快,笑著說:「眼前嬌花迷人啊。」

  滿桌人彷彿找到了答案,「哦」了一聲,讚嘆好字。

  林越諍也沒有解釋,權當那就是答案了,依舊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一頓飯吃到深夜十一點才算作罷。出了彼岸花,各色人等各自道別,趙總叫住正準備去打車的岑月怡,說讓司機順路送她們回去。

  舒旻獨自站在寒風裡,冷眼看著那群人,獵獵夜風刀子般割在她臉上、脖子上,她只能將身子挺得直一些來抵禦寒冷。

  就在這時,那個肖總應付完同他道別的人後,逕直插入了他們的談話:「趙總的車只怕坐不下那麼多人,不如讓我送這個小美女吧。」

  舒旻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看住眼前滿臉堆笑的肖總:「不勞煩您了,要是那邊的車子坐不下,我打車回去就可以了。」

  趙總立刻打斷她的話:「都有車,打什麼車?肖總送送你,要什麼緊。」

  他話音剛落,一輛悍馬已然橫穿過廣場,在肖總身邊停下。肖總躊躇滿志地拉開悍馬的大門:「來吧,我送你。」

  打開的車門像一個黑洞,舒旻沒來由地感到恐懼。她知道這個送她是什麼意思,她目光裡閃過一絲惶惑、驚懼,忙將求救的目光投向嫂子,這時候只有她能救她了。

  那邊,岑月怡早已喜上眉梢,一把將舒旻往肖總車裡推去,興奮地說:「沒關係,你就坐肖總的車吧。」

  舒旻下意識地抓住車門,凍得發白的手指緊緊地握著車門,心一點點冷透。一點淚光迅速漫上她的眼角,她無意識地抬起絕望的眼睛四下尋覓,那一刻,連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寄希望於什麼,或者說,還有什麼人是值得她寄希望的。

  這時,不遠處,一個斜靠在一輛黑色奧迪旁的身影忽然動了一下。

  舒旻朝那邊看去,只一晃眼,就認出了他——林越諍。他居然還沒有走,一直在陰影裡看著她,他的臉隱在半明半寐的燈火裡,看不太真切,只覺得他眉蹙得厲害,嘴角似乎緊抿著。

  舒旻無措地看著他,含在眼角的淚水竟生生憋住了。

  下一秒,那個身影忽然站直了身,穩穩朝她那邊走來。

  他走得很從容,路燈將他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拉得極長,而他的臉,隨著他的逐步邁進愈加明晰起來。

  舒旻有一個瞬間的恍然,彷彿耳邊的喧囂都被抽離了,身心的痛楚都戛然止歇了,唯懇切地望著他,彷彿那是一道光。

  「不如讓我送她吧,順路。」聲音平靜,不摻雜任何情緒,卻有莫名的壓迫感,「我家舊宅恰好也在永濟西路。」

  再體面,再正當不過的理由。說罷,他朝肖總點頭致意:「趙總、肖總,你們大可以放心,越諍務必將她安全送回。」

  他明明是在奪人所好,說出來的話聽上去卻格外熨貼,叫人一時找不到反駁的理由。肖總看了眼舒旻的姿態,也不願意鬧得不愉快,點了點頭,從皮夾子裡拿出一張名片遞給舒旻,意味深長地說:「有事打我電話。」

  舒旻如蒙大赦,忙雙手接過名片,快步緊跟上林越諍。

  進得暖氣熏人的車裡,舒旻才重重地打了個寒噤。她很老實地縮在後排的角落裡,一言不發地將頭靠在玻璃窗上,以手抵住額角。

  林越諍問了她的具體地址,便默然將車往前開。舒旻全然沒有那種才脫虎口,又入狼窩的擔憂,只覺得放鬆極了、安心極了,彷彿這世界在她看來都成了不安的汪洋,而他的車就像汪洋裡載著她的孤舟。就算她不知道前路在哪裡,但是她知道,至少這一刻,她是安全的。

  後視鏡裡,一雙冷靜的眼睛看了她片刻,下一刻,他躬身點開音樂,車裡頓時流淌出悠揚和煦的長笛聲,是舒旻頗為熟悉的《沉思》。

  舒旻的身體在暖氣和音樂裡回暖,眼底終於有了點情緒。

  車裡的兩個人依舊不發一言,像是熟識多年的老友一般靜默。

  不知道過了多久,車忽然偏離了正途,繞上了固安路。舒旻有一瞬間的緊張,忙坐直了身體,警惕地看著窗外。

  前排開車的人不緊不慢地開口:「如果我沒記錯,前面就是涿城三中了,途經母校,忽然想去看一眼。」

  舒旻安心地點了點頭:「原來是學長。」

  涿城三中是本地最好的一所中學,全國十三強高校,培養出很多人才。

  三中、林越諍……舒旻腦中將這兩個關鍵詞過了一遍,忽然靈光乍現,「啊」地低呼一聲,原來是他!再投向他的眼神裡不由得多了點看傳說的意味。

  舒旻初一進三中時,就在學校的迎新大會上聽過林越諍的演講,她記得他是代表高一新生發表講話的,他一上台,高年級組的女生就發出很誇張的尖叫聲,以至於她們這些低年級組的女生也懵懵懂懂地踮起腳張望。

  舒旻因為個子高站得靠後,自然無緣一睹這位學長的風采,只在散會後聽人八卦說,會考成績全省第一的林越諍並沒有打算進最好的三中,而是選了以貴族高中著稱的鐵路中學。三中當年的女校長劉玉枝為此曾數顧茅廬,勸說林越諍的父母,最後才得知,林越諍拒上三中的理由是:他習慣每天中午時打一個小時網球,但是三中並沒有網球場。劉校長聽完這個理由後,略一沉思,立刻保證只要他肯進三中,學校會盡快建好網球場。

  大概是感動於劉校長的誠意,林越諍放棄了鐵中。再以後,林越諍自然沒有辜負劉校長的期盼,一路為校爭光,高考結束後,他順利被劍橋大學聖三一學院經濟學系錄取,據說他畢業那天,號稱鐵娘子的劉校長握著他的肩膀泣不成聲道「上哪裡再找一個林越諍」。

  至於他出國以後的事情,舒旻就無從知曉了,興許也聽過傳聞,只不過她從不對無關緊要的人上心。

  她從未想過,時隔多年她居然能見到這個風雲人物,一時有些思潮湧動。

  穿過一條長巷子,片刻後,車停在了三中的圍牆外。

  多年不見,三中已經不是舊時模樣,校區附近的小吃店、精品店全都夷為平地,改建成了名為「教師新苑」的高檔小區,一徑的赤槐樹也早被移掉。整條巷子裡,只有三中輝煌的大門和大門外寂寂噴水的噴水池。

  舒旻雖然經常回涿城,但是很少再有時間回母校,像這樣趁夜來看,更是不可能。

  她出神地看著窗外,尋找往日痕跡,看進眼裡的卻都是陸城南。

  那邊是陸城南和她經常逃課去吃的麻辣燙,那邊是陸城南給她買過沙漏的精品小店,那邊是陸城南經常等他的電線桿,那邊……是他第一次吻她的電話亭。她冷眼瞧著,看著一個個陸城南從這邊推門而入,又從那邊推門而出,饒是她自詡是個無痛感的橡皮人,還是紅了眼圈。

  為免自己失儀,舒旻試圖把注意力轉到林越諍身上。

  前方,林越諍搖下車窗,一股清冷的夜風吹貫進來,將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氣吹得四下瀰散,林越諍一手輕輕搭在車窗邊上,側臉靜靜看著車窗外。

  舒旻這才瞧真切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長得極狹長清透,微垂下眼簾時,可以看見內雙的褶痕,他的眸子生得極淡,裡面有股子雲淡風輕的漠然。舒旻一時也不知道這樣的眼睛算不算美,卻覺得世間再也找不到這樣叫人過目不忘的眼睛了。

  感覺到舒旻在看他,他眼睛微微一側,朝她看去。

  舒旻沒話找話:「學長是在看自己的網球場嗎?」

  話剛出口,舒旻悔得想撓自己一爪子,什麼叫學長是在看自己的網球場嗎?那麼多有水準的開場白不說,偏要說這麼牛頭不對馬嘴的話。

  林越諍臉上波瀾不驚,收回眼神,淡淡地說:「以前這邊有一排刺槐。」

  舒旻不知道他接下來想說什麼,也淡淡應道:「嗯,是的。」

  「每逢春夏,天氣晴好的傍晚,都會有一些老人家在刺槐樹下下象棋。不知道為什麼,時隔多年,我總是還記得這個,總是覺得那樣的日子很好。」

  舒旻再看向他的目光有些異樣。

  這大概是這個人今天晚上說得最長、最感性也最無來由的話吧,但是這句話偏偏深得她心。她記得最深的也就是樹下下棋的老人,那時候她和陸城南沒事的時候,總會牽著手去樹下看老人家下棋,起初觀棋不語,然後指手畫腳,最後乾脆挽著袖子代老人家上陣互相廝殺。後來,陸城南早她一步去了北京上大學,剩下的幾年時光裡,她便常常一個人坐在刺槐下,等老人找她下棋,聊做念想。

  好一會兒,林越諍搖起車窗,將車開出了三中。再往前去時,一路不再猶疑,很快便抵達舒旻家樓下。

  舒旻抱著他寫的那軸字說了聲「謝謝」,準備下車,忽然想起什麼,返身回來問:「你寫的這個字是什麼意思?」

  林越諍亦回望著她說:「凡夫失其所欲之路,而妄行之,則為迷。」

  舒旻一愣,彷彿被人用手點住了額心,定在了當場。這個人一眼就將她的處境看透了,她確實正身處迷津,任意妄行!

  她還未及開口,林越諍又說:「還有一句話是,及行迷之未遠,尚可復以前路。」

  舒旻忽然覺得很狼狽,什麼時候竟輪到這樣一個陌生人來指摘她的言行來了,她此一生,哪一步沒有行端走正,偏到現在有了點差池,就要落人話柄。他林越諍只怕也未必能一生不入迷途,不做蠢事。

  一念轉過,她心裡的火氣又稍微小了點,再怎麼說,這個人今天也拉了自己一把,像他那樣的大人物,大可不必為自己費這樣的口舌心思,想到這裡,她全身的怨氣彷彿被卸了下去,渾身上下只覺得累。她默默起身下車,一言不發地關上車門,腳步機械地往前走去。剛邁出幾步,身後忽然傳來一個意味不明的男聲:「舒旻,你就沒什麼想和我說的嗎?」

  舒旻頓下腳步,暗想這人真奇怪,她有什麼可對他說的?

  想了一會兒,她還是返身上前,隔著車窗,特認真地說:「你,剛才那番話,真的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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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00:17:30 |只看該作者
第3章 那些年,那些人(3)

  剛推開家門,岑月怡就從沙發上跳起來,上前拉住舒旻:「肖總的名片呢?趕快給他發短信約時間再見。還愣著幹什麼,你以為人家天天都在那裡等你?指不定明天又會有別的可心人取代你了。」

  舒旻在玄關處脫鞋:「名片我扔了。」

  「扔了?」岑月怡好似被踩了尾巴一樣尖叫,「你把肖總的名片丟了?」

  舒旻的堂哥舒默宣趕忙上前勸住自己的老婆:「算了,算了。」

  岑月怡重重地推開他的手:「開什麼玩笑?我公司一整年的運轉都等著這筆投資呢?舒旻,你太沒良心了!」

  說到這裡,她整個人忽然軟了下來,嚶嚶哭了起來:「你真的太沒良心了……你以為你爸爸留了多少錢給你們娘倆?這些年你又是上大學又是學特長,你媽媽還中風在床,生活不能自理,哪樣不要錢?我實話告訴你,你家賣房子的錢早就用完了,是我岑月怡在養活你們!」

  舒旻一言不發地換好拖鞋,站在玄關處,靜靜地瞧著她。

  舒默宣聽得老婆的話越發不像樣了,連忙上前抱住她:「不要說話了,這件事情旻旻沒做錯。再說,要不是前兩年旻旻發話賣了自己家的房子,你開公司的錢也籌不夠啊。」

  「她沒錯我錯了?」岑月怡用力一掙,「舒默宣,我嫁給你這麼久,過過一天有隱私的日子嗎?現在涿城的房價多離譜你不知道啊,都破萬了!涿城這麼個公務員都只拿兩千的小破地方何德何能,房價能破萬?靠我們兩個,什麼時候住得起一個像樣的房子?如今好不容易跟肖總搭上了點關係,她舒旻稍微會做點人,討了人家喜歡,水岸豪庭的電梯房,那是探囊取物啊!憑什麼她就是不肯出這麼一點點力呢?」

  舒默宣一邊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安慰一邊對舒旻使眼色,讓她回臥室。

  舒旻默了一會兒,淡淡地說:「早年嫂子說我媽媽中風在床,我又在北京上學,照顧不了她,親自上門接了我們母女來,我們錢米上並沒有少了嫂子的。前些年,嫂子要開公司湊不夠錢,勸我媽媽賣了房子,我們也傾舉家之力幫了嫂子。能為這個家盡的力,舒旻已經盡過了,不能盡的力,我也試著盡了。如果嫂子依然覺得意難平,我畢業後會盡快把媽媽接去北京,只是這段日子,希望嫂子多擔待。」

  岑月怡聽了,立時發作:「你這話什麼意思,是說我一早就算計你們家的房子?我——」

  「好了!」一直周旋兩人之間的舒默宣終於怒了,「都少說兩句!旻旻,你回臥室。」

  舒旻嘴角微一抿,從岑月怡身邊擦肩而過。

  次日一早,舒旻就坐早班車回了北京。臨出門前,媽媽欲言又止地看著她,昨天夜裡的話,她想是聽見了,大概是在為之前輕信岑月怡的話而後悔。舒旻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握著她的手,讓她放心。

  回到寢室,整間屋子冷火青煙的,只有住舒旻對床的尹冬妮正火急火燎地化著妝,一見著舒旻,她如同看見救命稻草一樣:「旻旻,幫我盤個頭髮唄,我中午十二點相親。」

  「相親?」舒旻有些詫異,「你相什麼親?」說著,她放下包包,爬上自己的床鋪收拾著東西。舒旻當她是鬧著玩的,不耐煩大張旗鼓地做陪玩。

  「哎呀,旻旻,這可不是開玩笑,我爸媽在南京那邊遙控了半個月,才讓我叔叔把這次相親安排妥的,要是我跟那男的合適,明年一畢業就結婚了。」尹冬妮急得直跺腳,「你演出經驗多,化妝盤頭髮比我熟,就幫幫我唄。」

  舒旻有一瞬間的恍然,但看她的樣子不像是在開玩笑,爬下床接過了她手中的梳子。

  尹冬妮對著鏡子露出一個很嬌羞的笑容:「我爸媽和他爸媽家裡是世交,他爸媽在沿海那邊有個廠子,他自己在北京也開了一個公司,年紀是大了點,快三十,但是我爸媽說這樣的穩重靠得住。」

  舒旻嫻熟地給她盤了個慵懶的韓式髮型,再在腦後別上一個蕾絲蝴蝶結,看上去既嬌俏又有小女人的嫵媚味道。

  尹冬妮果然很滿意這個髮型,轉身扯住舒旻的手:「果然還是我們家旻旻最好了,蹭一下,喵。」

  明明還是個小孩子的模樣。舒旻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你真的確定要相親結婚嗎?」

  尹冬妮正色說:「旻旻,你是不知道現在的社會有多現實。早些年,拚命宣揚鼓吹職場女強人,82年左右的那批女生都拚命忙事業,事業剛有起色,現在又吹起了剩女風,一轉眼,她們又變成了沒人要的敗犬了。像我表姐那批85年的,彷徨得要命,拼事業也不太敢,嫁人又老大不小,事業不上不下的,尷尬死了。你是沒看見,現在90後的都去相親了,恨不得馬上就結婚。男人嘛都喜歡年輕漂亮的,你還追求兩年理想事業,到頭來變成明日黃花,誰要你?」

  舒旻沒有吭聲,眉還是下意識地皺了。

  尹冬妮看在眼裡,又說:「我們學音樂的,有背景的去總政歌舞團,有真才實學的,奮鬥奮鬥也許以後會有自己的位置,像我這樣,又不漂亮又沒背景還沒真才實學的,說有什麼理想,那都是自己坑自己。結婚吧,找張長期飯票當個技術宅也沒什麼不好的。」

  舒旻拿起腮紅唰唰唰地給她上了層腮紅,依舊不語。

  「哎呀,是不是你們玩搖滾的都這麼酷啊!」尹冬妮看著鏡子裡大為增色的自己,眨巴了下眼睛,開心地轉身抱住舒旻,「你要是男的,我會愛死你的。」

  舒旻撣了撣手,單手拎住她的衣領,「嫌棄」地將她從自己懷裡拉開:「不要時刻賣萌討好,我一不會娶你,二沒有好處給你,你省著點留給十二點的那位。」

  尹冬妮這才醒過神來,拽住舒旻:「旻旻,你陪我去唄。」

  尹冬妮知道她下一句一定是拒絕,但還是做最後掙扎:「我一個人會緊張,再說你眼睛毒,看人准,幫我做個判斷也好。求求你了,這可是我的終身大事。」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舒旻沒有理由拒絕,那便走一趟吧,末了,她有些苦澀地說:「我看人,不是你想的那麼準。」

  「你能從千千萬萬個人裡挑到城南哥哥那樣的絕品,還敢說自己看人不准?」尹冬妮羨慕嫉妒恨地說。

  舒旻眸光一黯:「一會兒相親時,你記得少說點話。」

  尹冬妮的相親男約的是荷花市場附近的紅邸,那地方舒旻以前沒少路過,門臉裝得特唬人,因此也沒萌生過要去消費的念頭。相親男約在那裡,可見也是一個略有生活情調的人。

  兩人進了門,一道古香古色的窗櫺將喧囂的後海與大堂隔離開來,透過玻璃窗看去,便可見後海波光瀲灩的湖面和堤邊垂柳,別樣清幽。尹冬妮翻了下短信,拉著舒旻蹬蹬地往二樓包廂走,一徑看著門牌,停在一間包廂外。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後,伸手推開包廂門,剛一推開門,就見一個男人身形蕭肅地立在窗前,背對著她們看湖景。那男人的背影極挺拔,站姿雖隨意,卻透著一股莫名的懾人氣場。

  尹冬妮已然一對星星眼:「那個,你好……」

  窗邊的人訝然回轉過身來,目光在尹冬妮臉上微一停就轉到了舒旻身上。

  舒旻暗想,不會這麼巧吧?!

  窗邊的人正是昨天剛見過的林越諍。

  她本來以為兩個人以後再也見不到,所以很乾脆地在臨別的時候得罪了他一把,沒想到世界已經小到這種地步。

  林越諍沒有答話,只是在窗前站著,不冷不熱地看著舒旻。

  他今日並不曾穿正裝,只穿著一件灰色暗紋半立領襯衫和一條深色修身長褲,整個人的面貌顯得比昨日青春討喜得多,大約是沒有睡好,他的臉上帶著些疲態,一雙眼睛裡透著絲強打精神的慵懶,看著便又有點人間煙火氣。

  尹冬妮看在眼裡,早已經喜上眉掃,何止是喜上眉掃,簡直就要原地打滾煎荷包蛋了,這是什麼樣的人品爆發,能讓她遇到這樣一個極品相親男。一時間,她心心唸唸的城南哥哥早已經飛去了爪哇國。她半點矜持也沒有,快步上前在椅子上坐下:「你好,我叫尹冬妮,我的情況,我爸媽估計已經和你爸媽說得很清楚了,我現在大三下學期在讀,明年六月畢業,我本身是個家庭型的女孩,所以希望可以早點結婚,照顧好家庭。」

  尹冬妮說完這番話,見對方無動於衷,盤算了一下,估計對方可能更追求精神上的共鳴,連忙又說:「我平時的愛好是旅遊、看書,算是一個小文藝青年,最近正在看《瓦爾登湖》《羅丹藝術論》,我在音樂學院學的是美聲專業,樂器方面,比較擅長鋼琴和長笛……」

  舒旻覺得尹冬妮有點失態了,她的樣子不像是在相親,倒像是面試。而林越諍似乎也沒有什麼相親的誠意,對尹冬妮一點熱情都沒有,波瀾不驚的冷眸裡有一絲揣測和審視的意味,嚴肅的樣子倒真像是XX企業的面試官。

  舒旻有點看不下去了,發話:「您可不可以坐下,這是對相親對象的尊重。」

  「相親?」林越諍的表情有一絲古怪,彷彿終於弄清楚了狀況,「你們走錯房間了。」

  搏命演了一場獨角戲的尹冬妮一下子石化當場,用一副天雷轟頂的表情看著這個從眼前飄飛到天邊、可望而不可即的男人,囈語般呢喃:「怎麼會……」

  舒旻扶住尹冬妮的肩,一邊將她往外面帶一邊朝林越諍道歉:「真是不好意思,請見諒。」把尹冬妮帶出了包廂外,順便還把門給帶上了。

  出了包廂門,尹冬妮的淚水在眼圈裡不停地打轉,拉著舒旻的手幾乎哭出來。舒旻拍了拍她的肩:「這種沒交集的人,你也犯不上覺得不好意思。」

  「我……我就是難受!」尹冬妮抽噎了一下,「言情劇女主一下變成了爆笑劇女主……我不相親了!」

  舒旻側過頭,深吸了一口氣,默默等她情緒平復。接過她的手機,舒旻快速翻開短信,看清了原來是左手邊第二間包房。

  尹冬妮大概也不好意思站在人來人往的地方任性,收拾好心情,跟在舒旻身後,怯生生地步向戰場。

  再推開門時,一切顯得靠譜多了,小卻雅致的包廂裡,一個三十左右,一米七上下,微胖,但長得很精神的男人端坐其中。那個男人看見進門的兩個女孩,眼睛一亮,忙笑著上前招呼。和之前那個比起來,這個的賣相是差了些,但是無功無過,看上去委實是個值得託付終身的男人。

  大約是吃了上一回的虧,尹冬妮表現得很含蓄被動,一任對方照應。那男人在徵得兩位女士的同意後,很快點了幾道招牌菜。

  三個人茶水往來了一番,氣氛漸漸緩和了下來。那個男人似乎對尹冬妮很滿意,說話間流露著討好的意味,聽她在看《瓦爾登湖》,忙又搜藏刮肚地談了一番梭羅,且說自己在某地長租著一所臨湖小屋,隨時歡迎尹冬妮去體驗生活。

  尹冬妮聽了,兩眼放光,看向他的眼睛裡開始微微漾著一點熱情。等到一頓飯快吃完,那兩人已經談得十分入港,甚至約好了冬天的瑞士游。

  舒旻在一旁當悶聲葫蘆當得有些悶了,於是很識相地起身說去衛生間。出了包廂門,她強撐著的精神立時被卸下,靠著門,合上眼睛大出一口氣。再睜眼時,她心裡猛地一咯登,只見不遠處的走廊上,表情嚴肅的林越諍正在接電話,似乎感覺到舒旻的目光,他微微側臉看了她一眼便收回眼神,自顧自地說著電話。

  舒旻緩步走到走廊前,站在一盆綠色植物旁閒閒地往樓下眺望。這個時分,後海一帶並不見夜裡遊人如織的繁華,四處透著一股老北京固有的慵懶閒散,店裡更加是冷火青煙,十分靜謐,適合人發呆。

  舒旻放膽發著呆,視林越諍如無物。

  林越諍那通電話長得好像永遠停不掉,於是兩人邊一左一右,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並排站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舒旻覺得先前的鬱悶已經散盡了,算著包廂裡也是時候散場了,便從欄杆上起身,就在這個瞬間,樓下傳來一個嬌柔的女聲:「歡迎光臨。」

  下一刻,一對男女的身影猝不及防地落入舒旻眼中。

  舒旻覺得雙瞳好像猛地被火星一炙,眼前倏地一黑,旋即又變成一片讓人眩暈的深綠,她扶在欄杆上的十指緊緊地扣住欄杆,死死盯著樓下那對男女,只盯得眼裡有了一絲硌得人想落淚的澀疼。

  陸城南,她以為再也遇不到他了。

  樓下,戴著一頂黑色磨破鴨舌帽,穿著一件白襯衣,裹著一條藍色牛仔褲的陸城南照例雙手插袋,高挺的鼻樑上,一雙眼睛被一副Dior太陽鏡掩著,整齊挽起的衣袖下,一雙麥色的、有力的手臂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澤。

  門邊,兩個穿黑色長裙的女服務員仰望著他的俊顏,臉上露出中國式淑女的含蓄微笑。

  一旁,挽著陸城南的關錦華嘴角微微一翹,不動聲色地流露出一絲得意,挽住陸城南的手便更加用力了。

  舒旻覺得整個胸腔的氣都被什麼吸走了,緊皺著疼,連吹在頸後的暖風都颯然冷了下來。她告訴自己一定要走,絕不可以留在這裡,一雙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盯著樓下的陸城南,那樣的眼神,她知道,一定像岸上快要干死的魚。

  一旁,林越諍敏銳地抓住了舒旻的情緒變化,本來專注講著電話的他極快地看了一眼她,再定定地看住了樓下的男人。也就在這個當兒,陸城南伸手摘掉了太陽眼鏡,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那雙眼睛幽邃得像極深的夜,又亮得如黎明前的晨星,如果有人同他說話,那雙眼睛裡便會下意識地漾出一絲不耐和不羈。這樣的人,一向的自我,一向的目中無人,一向的認真執著。

  林越諍的眉下意識地一蹙,眼神凌厲地盯住了他,下巴的線條也緊繃起來。

  底下,關錦華仰起臉,姿態討好地對陸城南說些什麼。

  陸城南沒有表態,隨意找了個雅座坐下,懶懶地靠著,裹在牛仔褲裡的修長雙腿大剌剌地伸著。關錦華笑了一下上前,在他身旁坐下,親自將菜單遞與他,他斜了一眼菜單,隨手一指。

  舒旻知道,只要不是葷菜,吃什麼他都無所謂。他曾經說過,除了舒旻和音樂不能含糊,這世界什麼都無所謂。

  關錦華甜蜜地看著陸城南,年逾四十的她,臉上露出二十歲小女生似的迷戀神色,全然忘記他們兩個的關係裡,應該是陸城南討好著她才對。

  這時,陸城南似有所感應,抬起眼睛往樓上看,舒旻飛快地閃到一根柱子後,大力喘了一口氣。

  那邊包廂門應聲打開,尹冬妮從門裡出來,看見舒旻,她快步上前,大聲說:「舒旻!你去鼓樓上廁所了吧?這麼久……啊,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樓下,陸城南幾乎是條件反射似的站了起來,抬頭往樓上看去。關錦華臉色驟然大變,緊張地拉住他。

  舒旻緊張地看著尹冬妮,幾近哀懇似的搖頭,示意她不要說話。

  樓下,關錦華對陸城南說了些什麼,便招手叫來了服務生結賬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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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00:17:45 |只看該作者
第4章 愛舒旻的只一人(1)

  這世界上可以有千千萬萬個林越諍,但是陸城南,那個曾經愛著舒旻,也被舒旻深愛的陸城南只有一個。

  那以後很多天裡,舒旻再也沒遇見過陸城南或是林越諍。那天的遭遇給她的感覺是,外面的世界已經成了淨發生低概率事件的盜夢空間,太不安全。於是,除了必要的課她勉強去上以外,便整日宅在寢室裡,餓了就吃泡麵。

  直到有天,她確定墨菲定律的時效期過了,才開了手機出門。走在地下通道裡,她從兜裡翻出一個硬幣朝地上一丟,發現是反面後,就出了通道,逕直穿進了帽兒胡同,找了一個有年月的剃頭鋪子坐下了。剃頭的老頭看見這麼一個姑娘,有點緊張:「前面有審美(一個大型理髮店),我這裡都是剃板寸的。」

  舒旻問:「除了板寸和光頭,你還會剪什麼樣的,看著給我剪一個吧。」

  老頭看她態度堅決,給她洗了頭髮後,卡嚓卡嚓給她剪了一個瘦月式中長學生頭,襯得她一下子小了好幾歲,很有些像民國舊影裡的女學生。舒旻看了,僵了近半個月的臉上終於有了絲笑意:「師傅,您打民國來的吧?」

  給了五塊錢後,舒旻把頭髮紮了個小刷刷出了門。失戀中的女人有時候就喜歡跟自己的頭髮過不去,舒旻覺得自己這樣挺合理的。

  剛出了理發鋪子,她的手機響了,她推開手機接了,房東太太操著一口京腔說:「你那房子十號交房租,這都多少號了你不知道啊?房子你還要不要了?」

  舒旻當街站著說:「不要了。」

  「那你趕緊收拾出來,好一撥人等著租房子呢。」房東太太說完啪地把電話給掛了。

  舒旻和陸城南在鼓樓東大街租了一個不帶衛生間的平房,那一帶住著不少他們這樣的搖滾青年,以及從外地過去的文藝青年,他們覺得住不帶衛生間的平房有北京范兒,給力。以前,陸城南老說這些人就是腦抽,有那錢幹嗎不上別的地兒找個好地方住著。

  雖然是個小平房,但是因著地段和知名度的關係,房租頗高。舒旻想,以後這房子就沒存在必要了。

  打開房門,一股陰濕氣撲面而來,舒旻靠著斑駁的房門站了一會兒,一張靜美冷靜的臉,一半隱在房間的陰暗裡,一半在午後陽光下發著白茫茫的微光。

  房間裡的雙人床上還丟著陸城南的一件格子襯衣,床頭櫃上,陸城南買的鐵藝鍾滴答滴答地走著,屋頂上,用繩子穿著的各色光碟沒心沒肺地晃著。

  舒旻不知道該從哪裡收拾起,理了理心緒,她想還是從陸城南的打口碟整起。

  這幾年,他們的生活幾乎就全靠兩人的演出費維持,再想滋潤點,就要靠倒騰些小買賣了。舒旻擺過地攤,去工體賣過螢光棒,這事她堅持不讓陸城南出面,她覺得陸城南太帥了,不應該幹這種事情。後來陸城南通過一個朋友找到了進打口碟的渠道,便做起了賣打口碟的小生意。因著他的眼光,所以拿的都是便宜又好的尖貨,上豆瓣、淘寶一轉手,翻倍地賺,倒成了一筆不大不小的收入。那以後,他便再不准舒旻出去擺地攤。

  舒旻找了一個凳子踩上去,伸手夠櫃子上的紙箱子,她一時沒吃準力道,整個箱子翻了下來,滿箱子的打口碟劈頭蓋臉地朝她身上砸去。她愣愣地站在那裡,沒有閃避,任它們砸。等到一切消停後,她才蹲下身,一本本收拾。

  「這不是舒旻嗎?」這時,一個沒正沒經的男聲在門口響起。

  舒旻頭也沒回:「幫忙收拾。」

  木人晃蕩著朝她身邊走去,看了眼綁著小刷刷、穿著白背心卡其休閒褲的舒旻:「這小刷刷扎得,乍一看多像早些年的謝霆鋒。」

  舒旻收拾碟片的手當時就重了些,木人嚇得一抖,連忙老老實實地蹲下幫著一塊收拾。眼見收拾完了,木人忽然很嚴肅地說:「舒旻,要不你跟我吧。」

  舒旻繃著臉瞪他,一言不發。

  「我真不是乘人之危欺負你。以前因為有陸城南,我就強壓住了對你的愛意,現在陸城南沒了,你就不能考慮我嗎?方圓百里內,沒有再比我好的了。真的!」

  「什麼叫沒了?你好好說話!」舒旻用一副審犯人的口吻,冷冷地說道。

  「舒旻,我是真喜歡你,你看見對面二樓我的書房了沒?我以前都是面著壁寫書的,因為你,我都把書桌搬到窗戶前了……這一切都只是為了能夠仰望你的身影。」

  「你那是俯視。」

  「不,那絕對是一種出自靈魂的仰望姿態。」木人一本正經地說,「舒旻,你千萬不要那麼俗氣,跟大街上那些女人一樣喜歡什麼愛你在心口不開的悶騷隱忍男,那些都是書裡的,你要正視我這種現實的男人。」

  舒旻冷笑:「你現實?」

  堂堂一美國海歸不思進取跑北京租房子寫小說為生,他特現實。

  木人有些急了:「我一米八,還會做菜,魚香茄子、回鍋肉哪樣做得不好?我沒陸城南那麼帥,但眼睛也是內雙的。」

  舒旻且由著他在那裡插科打諢,找了個編織袋,把櫃子的衣服往外倒騰,袋子只有一個,實在倒騰不了的東西,她也只能聽之任之了。

  收拾完滿屋子的東西後,舒旻看著那張床,怎麼都下不去手收拾。

  收拾完那張床,她和陸城南就算是真的過去了,連點念想都沒了。

  想到這裡,她脫了鞋,兀自靠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幽幽地說:「木人,我們真不是一個世界的。」

  木人正準備分辯,舒旻打斷他:「你家境好,高中畢業就出了國,現在憑著少年義氣來這裡體驗生活,我和陸城南跟你不同,我們不是在體驗生活,我們是在求生活。」

  舒旻淡淡地說完,頭微一歪,指著天花板說:「你看那裡——有天晚上半夜了,我和陸城南演出回來,剛躺下,天花板受潮,一塊石板擦著我的肩膀砸下來,險一些就砸我頭上了。當時陸城南抱著我發抖,一個勁地跟我說對不起——但也只能是對不起,我們沒能力找別的房子了。我能怪他嗎?他是個孤兒,給我的,已經是他傾盡全力所能給的全部了。」

  木人斜靠在牆壁上,默默地看著舒旻。

  「在你看來,覺得我們倆牽著手在胡同裡遛彎很文藝,他在院子裡幫我洗頭髮很浪漫,我們過的人間煙火的日子就是你想要的。所以,與其說你愛我,不如說你愛的是我的生活,你像在看電影,看入戲了就想踢開男主角自己演。」

  木人終於發話了,語氣有些沉重:「舒旻,你不好總這麼深沉的。」

  兩人默了良久,木人率先岔開話題:「那些打口碟你怎麼處理?」

  舒旻說:「賣了。」

  入夜,舒旻輕車熟路地在地鐵站附近擺起了攤。北京繁華點的地鐵口一到晚上就地攤雲集,大多賣的是衣服、包包、化妝品、小玩具、盜版書,偶爾也有像舒旻這樣賣打口碟的。攤子擺到八點多,才稀稀拉拉地賣出了三盤帶子,其間還來過一次城管,等到躲完城管,已經時近九點。

  俗話說春無三日晴,四月份的北京,天氣婉轉得跟江南似的,總是下雨。剛到九點,人潮湧動的時候,天邊上飄來了一朵黑雲,眼看又要下雨。擺攤的人罵罵咧咧地開始收攤,舒旻從包裡拿出一把大傘撐在頭頂,罩住腳下的東西,表情漠然地站在雨地裡。

  她的頑強樣子特像春天裡的一朵蘑菇,引得人來人往的人指指點點,好幾個擺攤的男生被她的創業精神所鼓舞,也冒著雨撐傘把攤再擺了起來。

  這場雨綿綿無絕期地下著,路上的行人越來越少,連路面上的車都少了起來。舒旻暗想,敢情這下的不是雨,是硫酸,把世間眾生全都腐蝕了去。

  她一動不動地舉著傘當街站著,頭頂上就是一盞白晃晃的路燈,那路燈朝她身上投下一束白生生的光芒,讓她整個人看上去像是在演舞台劇。

  本來還陪著舒旻擺攤的兩個男生終於熬不住冷收了攤,其中一個朝舒旻喊:「那位姐姐,別擺了,錢是賺不完的。」

  舒旻看了他一眼,露齒笑了笑。

  整條過道上就剩她一個小攤位了。她無聊地將目光投向對面的「鮮果時間」,那邊,兩個賣奶茶的男生已經開始收拾準備打烊了。

  鮮果時間前面,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泊了一輛路虎,那輛車還沒有熄火,兀自排著熱氣,兩條雨刷來回擺動著,竟成了偌大一條街上,最具動感的擺設。

  舒旻盯著那兩個雨刷發起呆,不知道過了多久,車門忽然打開了,一個穿著淡紫色套裝、長髮微卷的年輕女人撐著傘從裡面走了出來。

  她小心翼翼地穿過馬路,快步走到舒旻面前朝她一笑:「這些碟怎麼賣?」

  舒旻打量了她一眼,她化著精緻的妝容,頭髮盤得一絲不亂,整個人打扮簡潔優雅,一雙眼睛裡透著一股子精明強幹,頗有些像年輕二十歲的關錦華。

  舒旻有些狐疑,這種一看就是精英的OL不像對打口碟有興趣的,不過她還是報價:「除了Kurt Cobain和山塚愛這兩盤五十以外,其他的全都三十一盤。」

  那個女人微微一笑:「那除了這兩盤五十的,其餘的我全要了,你算算錢吧?」

  舒旻一驚,露出個「你想幹嗎」的表情。那女人被她的樣子逗樂了:「我不過是個外行,買去也只是趕個潮流,真正的好東西還是要留給需要它的知音,所以我不買。」

  舒旻想,精英就是精英,忒容易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了。

  她彎下腰一盤點:「六百塊。」

  那女人爽利地從錢夾裡拿出錢遞給舒旻,舒旻找了個盒子將所有打口碟裝進去遞給了她,便目送著她抱著盒子回了車裡。

  等那個女人上了車,車子就發動起來了。舒旻收了攤子,繼續愣愣地站在原地發呆。

  她壓根兒就是想發呆。

  以前陸城南說北京有一條好,就是無論你站在人來人往的天橋上發呆也好,還是喝醉了躺在馬路邊也好,都不會有人管你,對你指指點點,疑心你要自殺。這個城市太忙碌,行走其間的人對一切怪現狀都司空見慣,過目即忘。

  這是一個具有互不干擾精神的,真正的國際大城市。哪裡像涿城,到處飄著流言蜚語。

  那邊的車子果斷地開離了舒旻的視線,舒旻目送著那輛車離開,心想,剛才那個買碟的人挺有意思的。心裡亂七八糟的念頭還沒轉完,遠處,那輛車忽然猛地一掉頭,朝著舒旻飛馳而來。

  舒旻有一瞬間的恍惚,總感覺那輛車一定是奔自己來的。難道剛才買碟的女人後悔了?還是……

  車在她面前戛然而停,後排的車門應聲洞開,與此同時,副駕的車窗唰地搖下,一張異常清俊的男人的臉浮現於夜色裡,那人側臉看定了舒旻,眉微一蹙:「上車。」

  那聲音裡帶著一種固有的威嚴,有些命令式的意味,甚至像是嗔怪,卻全然不叫人討厭,彷彿說話的並不是一個陌生人,而是舒旻鄰家有些嚴厲的哥哥,他那一瞬間的面部表情分明是在說:你怎麼一點都不讓人省心。

  舒旻下意識地倒退一步:「林……」

  林越諍表情緩和了些:「上車。」

  舒旻還愣著,先前那個女人已經從車門裡探出頭來,笑吟吟地說:「下雨天打車坐車都不方便,既然相識,不妨讓林總送你一程。」

  見舒旻還一副如墜雲霧的樣子,那女人伸出手來拉住她:「剛好可以讓你跟我講講這個Hell Yeah樂隊,我覺得這個吉他手長得很像我的前男友。」

  一副自來熟的樣子。

  不知是什麼力量驅使,舒旻還是上了車。她和陸城南一樣,都是一根糖葫蘆就可以騙走的人,別人只要一點半點的好,她就不知道該怎麼拒絕。

  上了車後,前排的司機師傅大笑著轉過頭來說:「林總,我就說是上次後海那姑娘吧!」

  舒旻聽得一頭霧水,什麼後海那姑娘,難不成這個司機之前見過她還和她打過交道,完全不可能啊?

  那司機自顧自地說:「剛我大老遠就認出你了,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對你印象特別深,你信不信,無論你跟哪兒我都能一眼把你從人群裡找出來。」

  舒旻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他,這位大叔話說的……

  「哦?」前排的林越諍頗有興味地發聲。

  「可能是這姑娘扎眼?也不對啊,扎眼的姑娘海了去了。」那個司機特意認真地看了看舒旻。

  舒旻也有些好奇地看著他,這個司機不到四十的樣子,微有些胖,但是一雙眼睛長得十分銳利,頗有點與眾不同。

  那司機看了看後又說:「我想起來了,我年輕時喜歡過一個姑娘,和你長得有點像。」

  身邊的女人率先噗哧一笑:「老王,你悠著點,領導可就跟你邊上坐著呢。」

  老王嘟囔了一句「我說的是真的」後,正經開車,嘴裡念叨著:「你可是沒看見那天這姑娘醉得,吐……」

  「老王。」林越諍忽然開口,語氣驟然冷了下來,「先把EVA送回去。」

  跟慣了領導的人這點察言觀色的功力還有,知道林越諍不想他多話,忙噤了聲,專注地開車。

  車裡的氛圍頓時冷了下來,舒旻一下子有些不自在起來。

  林越諍也並不說話,只端坐在前排,彷彿剛才叫她上車的人不是他。

  舒旻有些彆扭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身旁的EVA,她的腿上還攤著一本文件夾,似乎正在同林越諍匯報工作。而她一來就把一切打破了。想到這個,她越發侷促起來。

  EVA側臉瞟向舒旻,眼神裡有片刻的揣度。這個女孩子看著草根得厲害,無論從哪裡看上去,都不像是能和林總扯上關係的。但是林總卻在意她得厲害,剛剛他看見她站在路邊,語氣緊張地叫老王停了車,卻又踟躕良久,不願上前打招呼,猶豫再三,才讓自己去買光她所有的打口碟。

  車子開出了老遠,他還是透著後視鏡看這個女孩,最終忍不住叫老王回了頭。

  起初,她只道林總和這個女孩很熟,可是眼下看去,似乎又不是那麼回事。

  EVA的眼神試探性地瞟向林越諍,敏銳地發現他放在腿上的左手下意識地彎曲起來,這是他內心緊張的慣有表現,她跟著林越諍出出入入多年,從未見過他做事像今天這般猶疑,更從未見過他這般失態。

  拋開這些百思不得其解的事,EVA開始和舒旻套近乎,她雖然不長舒旻幾歲,可是看舒旻就像是在看心思單純的孩子,幾句話下來,已經把舒旻的由來根本問得清清楚楚。這下,她徹底放了心。

  接著,舒旻認真地給她講解幾支樂隊的風格,她也單手支頤,聽得很認真。此時的EVA和剛才買碟的那個EVA大不同了些,風趣幽默且又爽朗,很快就把車裡的氣氛緩和了下來。

  前排,林越諍垂下眼簾,心裡對EVA又多了幾分欣賞。

  車子駛過光華橋,老王駕輕就熟地將EVA放在一個高檔小區外。少了EVA的車裡氣氛頓時冷得不行。老王一邊倒車一邊問:「姑娘,你們學校是在安翔路那塊兒吧?」

  舒旻忙點頭。這時,一直沉默的林越諍忽然發話:「先去趟盤古大觀……我有事要和舒旻談。」

  舒旻一凜,暗想,你有事要和我談,我怎麼事先不知道?再說,有事談隨便找個咖啡廳就成,找什麼七星級酒店?聽說那兒喝碗粥都得上千,她怕在那兒吃了喝了,晚上會睡不著。想到這裡,她連忙開口:「林……」一個林字卡在喉嚨裡,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林學長?林總?

  林越諍依舊一副面癱樣子:「林越諍,你就叫我林越諍。」

  「林越諍,你要有事和我談就現在說,盤古就不去了吧。」舒旻囁嚅了一下,看了下自己的打扮,「我……我衣冠不整。」

  林越諍淡淡打斷她:「我餓了。我餓著就不喜歡談事情。」

  這句話相當簡單粗暴有效,舒旻就噤聲了。

  林越諍透過後視鏡打量了她一下:「你這樣穿挺好的。」

  兩人下了車,林越諍交代老王自行回去,晚點他自己開車。老王遂把車鑰匙交給林越諍,自己打了個車走了。

  林越諍往前走了幾步,發現舒旻還頓在原地,返身上前:「怎麼?」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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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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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00:17:59 |只看該作者
第5章 愛舒旻的只一人(2)

  「林越諍,我覺得去那裡面談事對我不公平。」舒旻看著他說,「你首先就在氣勢上壓倒我了,萬一我喝了你的血燕什麼的,你再跟我談我辦不到的事情,我連生氣買單自己走的餘地都沒有。」

  林越諍有些失笑:「血燕?你想多了。」

  舒旻有些不好意思:「如果你誠心要和我談事情,又確實想一邊吃一邊談,前面就有一家很好的江南私房菜館,物美價廉,我們去那兒吧。」

  見林越諍還在猶疑,她連忙補充:「你放心,他們家很乾淨,沒有地溝油。」

  兩人在江南私房菜館的雅間裡坐定,服務員小姐很體貼地上了兩杯暖暖的檸檬水。林越諍看了下菜單,點了一道招牌菜清蒸鰣魚,又點一道鮮菌佛跳牆便把菜單遞給舒旻。

  舒旻接過菜單,暗想:他真餓嗎?怎麼點的都是後半夜才上得了的菜?

  舒旻顯然不是養身派的,點了一道干鍋和幾個開胃的小菜,考慮到林越諍肚子餓,她還給他點了盤點心讓他好先墊墊肚子。

  點完菜,服務員抱著菜單笑吟吟地問:「請問二位有什麼忌口的嗎?」

  林越諍放下水杯,下意識地說:「她不吃香菜。」

  與此同時,舒旻也脫口而出:「不要香菜。」

  話音剛落,舒旻一愣,望著林越諍,一頭霧水地問:「你怎麼知道我不吃香菜?」

  林越諍雲淡風輕的眼裡有了絲慌亂,只一瞬,那絲慌亂便被一如既往的篤定所取代:「我有位女友素來不喜歡吃香菜,剛才聽問起,習慣性地脫口而出了。沒想到這麼巧,你也忌口。」

  舒旻「哦」了一聲,一個埋在心裡的問題幾度欲問——我們是不是之前就認識?

  舒旻的直覺一向都很準,她父親過世的那晚,堂哥半夜打電話到學校,她一聽見堂哥異常的聲音就厲聲哭問「是不是我爸爸死了」,很多事情,她彷彿都能提前預料得到,大約,搞藝術的人天生比旁人要敏感些吧。她直覺早在涿城初遇前,她和林越諍就打過交道,而且不是一次兩次交道,換句話說,他們之間可能有更深的淵源,只是她不知道。

  這個問題幾次到了嘴邊,舒旻都沒有問出來,她知道,除非林越諍自己想說,否則,她絕對不可能從這個人嘴裡聽到一句真話。對面這個人,深得就像一口無波古井,隔遠看,叫人覺得深不可測,望而生畏,可是湊近了看,卻又有一股吸引人往下跳的邪惡引力。

  林越諍似乎感覺到她心裡有什麼在澎湃,於是率先開口,掐滅了她的好奇心:「過段時間,我們公司有一場商務派對,宴請的是國外的一些年輕創意團隊,所以我想在派對的樂隊上做一些創意,找一些年輕的、有才華的、有北京味的輕搖滾或者爵士樂隊作主打。」

  舒旻凝神聽著,表現出對此很有興趣的樣子。在這種雙方對等的情境下,她的一雙眼睛裡,所有的戒備與不安全都散去,眼睛裡漸漸浮出一片孩子式的安寧和屬於藝術工作者的柔軟。正兀自說著話的林越諍語聲一滯,看著她的眼睛有片刻失神。

  「嗯,然後呢?」舒旻坦蕩地盯著他的眼睛問。

  林越諍垂下頭,端起水杯輕抿了一口:「這件事情一直由EVA找公關公司負責,但是那家公關公司的策劃案並不是我所預想的那樣。前些時候,我也曾親自去一些特色酒吧尋找樂隊,可惜並沒有頭緒。」

  舒旻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所以我想把這次的活動交給一個懂這塊的年輕人負責,剛才在街上看到你,覺得實在是種巧合,所以很冒昧地請你上車。」

  林越諍忽然都有些佩服自己,再怎麼一時衝動做的荒唐事,事後他都能圓得天衣無縫。連他自己都不敢承認,車掉頭的電光石火間,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他不能把她一個人丟在那裡。

  「可是,你怎麼知道我可以勝任這個工作?」舒旻目光如炬地看著他,露出了較真的眼神,「你不要告訴我,你直覺相信我可以。」

  見林越諍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她又說:「你在後海見過我,那天送我回寢室的人是你,對不對?」

  舒旻現在可以確定,她與林越諍的初遇是在後海。

  一個月前,關錦華在王府井的星巴克裡將一個信封推到她面前。她用看外星人的眼神看著對面那個款款而笑的女人,因為她已經從她的笑容裡判斷出信封裡有可能是什麼了。她單純地覺得這一幕很像電視劇裡的狗血劇情,她關錦華不愧是搞傳媒公司的。

  當時,關錦華姿勢優雅地抿了一口咖啡,將一隻塗得血滴滴的食指壓在白信封上說:「陸城南是我的了。」

  饒是有心理準備,但當她看見那一沓床照,看見陸城南在鏡頭下興奮至空洞的臉時,整個大腦還是轟的一聲炸開了。她的耳朵在瞬間變成了真空的,囂沸的人聲全都被抽離,只餘下嗡嗡的鳴叫聲以及一個居高臨下的、詛咒似的低緩女聲:「他再愛你,你再愛他都沒用,就算以後你們能回頭,當你和他親熱時,你就會想起他在我身上的表情。你信不信你會噁心?」

  如今她已經不願意回想起當時的情緒了,在那場人生災難前,她忽然變得格外強大,她沒有當場痛哭,沒有歇斯底里,沒有憤怒咆哮,就靜靜地坐著,放在桌子下的手臂陣痛似的痙攣,血管突突地跳著,一股無處可洩的力量在她四肢百骸裡急速猛躥。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控制住那股力量,她唯紅著一雙眼睛死死盯著她,盯得躊躇滿志的關錦華臉色發白。

  離開星巴克後,她一徑走到自己和陸城南長駐的回聲酒吧。彼時華燈初上,台上的黑莓樂隊還在懶洋洋地彈些暖場的東西,她不管不顧地走上台去,腦充血地搶過鼓手小諾手上的槌桿瘋狂地敲起黑莓鎮場子《boom!boom!power!》,主唱、吉他手傻了十幾秒才跟上她的節奏,各就各位地把場子給救了回來。

  那一晚上,整個回聲就成了舒旻的架子鼓專場,她始終繃著臉,抿著嘴,像一頭被激怒的幼獸,一副要把地球敲爆的至High架勢,把底下一群型男索女都引爆了。回聲的老闆趙勇一直就偏愛舒旻,不但不阻止她,反倒在下邊叼著煙大叫起哄,由著她鬧。

  直到最後手臂敲脫了力,她才虛晃著腳步下了場,坐在一邊一瓶接一瓶地灌酒。酒吧裡本就沒好人,趙勇看見她這麼喝不說阻止,反倒湊上去挑著性烈的給她灌。再往後的事情她全不記得了,只記得自己喝到最後跑出去吐得昏天黑地,再醒來就是第二天下午了。

  她是在自己寢室的床上醒來的,醒來時眼前一片刺眼的白光,腦仁子疼得像有什麼在裡面鑽。過了好久,她的身體才從極度的虛弱和麻痺中復甦,她原以為自己醒來的地方會是酒吧的廁所或是誰誰誰的床上——那個晚上她是準備豁出去了的,她的世界隨著陸城南的背叛而摧毀,她的一切也應該隨著她的世界一起被摧毀。

  直到室友黎雨楓下課回來才告訴她,昨晚有個陌生男人用她的手機打寢室電話,一路問到學校,把她給送回來了。舒旻恍然問是誰,黎雨楓說車裡的男人始終沒有露面,只是打開了車門讓她和尹冬妮把人抬下來,便一言不發地開車離開了。

  說完這些,黎雨楓嫌棄地瞟了她一眼,很隱晦地提醒她最好去檢查下身體。舒旻知道她的意思,但是她很清楚,送她回來的人沒有碰她。

  次日她再去回聲打聽,個個都不敢掠美,老闆趙勇無比遺憾地說:「舒旻,你這麼懷疑我是對我的侮辱啊,我像是會送女人回家的男人嗎?我還上幼兒園吧?那天我差點就上手了,結果一轉眼你就不見了。哎呀,送一個喝醉的女人回學校,不是去如家、漢庭,哥哥我得說那人是雷鋒呢還是雷鋒呢?」

  還有人用很猥瑣下流的語氣說估計送舒旻回去的人得是一性無能,這一論點又被眾人推翻,說性無能才壞呢,最變態的就是這夥人,指不定就把姑娘綁回去做寵物了。

  最後還是小諾說他晃到了一眼,看見一個穿黑色襯衣的男人把舒旻抱上了輛寶馬,看到的時候,他沒往舒旻身上想,只覺得眼熟,如今提起來,才確定是舒旻。

  一屋子的男人登時心領神會地「哦」了一聲:「開寶馬的性無能。」

  問清楚情況,舒旻撇嘴笑了下就離開了。她笑自己天真,笑自己還有幻想,幻想陸城南會在哪個角落裡看著她,等她撒完氣,任完性就送她回去,然後像過去那樣抱著她說,他知錯了,他再也不離開她了。

  女人總是有那麼多矯情天真的幻想,以為自己足夠呼天搶地,足夠聲嘶力竭就能換得一些轉圜餘地,抑或一眼悲憫同情,然後不惜以作踐自己的方式去驗證這些可笑的幻想,最後一錯再錯,粉身碎骨。她舒旻是運氣好,不然白被作踐了,還不落一點同情。

  也就是在那一瞬間,她滿心的怨懟、不甘、憤怒、絕望彷彿忽然被抽空了一般,徒剩下一種清醒的銳痛在她心底長長久久地礪著,一直礪到現在。

  包廂門打開了,服務員端來火鍋,又端來清蒸好的鰣魚,桌面上立時騰起裊裊的白霧。

  舒旻隔著霧氣,不依不饒地問:「林越諍,是不是你?」

  林越諍沒有回答,拿起烏木筷子,穩穩地夾起一條白嫩的鰣魚,熟練而細心地剔刺。他好像對舒旻的質問並不怎麼上心,只一心專注地做自己的事情,秀著自己那雙修長乾淨的美手。

  舒旻看得有些上火,但語氣還是很慢條斯理:「你一沒把我怎麼樣,二又沒偷我錢包,為什麼就不承認?」

  林越諍抬起眼,將剔好刺的魚遞到她面前,不緊不慢地說:「是我。但我不覺得這樣無關緊要的事有提起的必要。」

  舒旻看著遞到面前的魚有片刻愣怔。

  林越諍眼裡有了絲暖意:「鰣魚多刺。」

  舒旻訕訕地接過,她覺得自己剛才的態度有些咄咄逼人,她望著盤子裡悉心剔好的魚,不好意思地說:「謝謝,我自己會吃……」

  「我只是聽說人倒霉喝冷水都會塞牙,你最近的狀態讓我擔心晚些你會吃到魚刺,所以,我也是在為自己規避麻煩。」林越諍語氣裡有絲揶揄。

  舒旻假裝沒有聽見,挑了點魚肉放進嘴裡:「那天晚上,我……」

  林越諍呵呵一笑:「那天晚上你表現很好,沒有大吵大鬧,也沒有吐得滿車都是,更加沒有抓破我的脖子。」

  這大概是打了這麼多次交道以來,這個人頭一次發笑,他笑得很淺淡,片刻便沒了痕跡,但就是這麼極淺淡的一笑,竟讓人覺得暖如春至。

  舒旻的神思都被那個笑打亂了,全然忘了分辨他話裡的意思。眼前美食誘人,她便垂下頭,認真吃了起來。

  林越諍斂起難得一見的鮮活表情,微肅了面容,靜靜看著對面的舒旻。

  那天晚上,他第一個考察的酒吧就是回聲。他在角落裡默默聽了一陣,覺得台上的樂隊並不如意,正準備起身離開,攜著一股悲憤的舒旻就擦著他那張桌子闖了進來,二話不說地搶了鼓手的槌桿敲了起來。周圍的年輕人很少見到女鼓手,紛紛起哄,而他便也繼續坐定,不遑他瞬地看著台上忘我打鼓的舒旻。她那時的表情很專注,動作間有一種旁若無人的瘋狂,彷彿將來自靈魂的喧囂都融入到激烈的鼓點聲中了。彼時,舞台中心的燈光全都匯聚在她身上,照得她整個人明亮得有些失真,她滿頭不加修飾的長髮隨著鼓樂的節奏肆意飛揚,彷彿也帶著一股躁動的情緒。他一時間有些恍惚,眼前那個野性十足,近乎妖嬈的人已然不是舊時模樣……

  舒旻吃了好一會兒,才體味出剛才林越諍說的其實是反話,她很有可能不但吐了他一車子,還撓傷了他的脖子。她覺得有必要探聽清那天的詳細經過,於是抬起頭,有些謹慎地問:「林越諍,那天你是怎麼把我撿回去的?我跟你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舒旻之所以關心第一句話,完全是出於心虛,因為據周圍人反映,她一喝酒就會降人品,脾氣大得不像女人,喝醉了就喜歡縮在一角不搭理人,如果有人非要鬧她,她一開口多半就是「去你大爺的」,所以她很想確認自己當天是否問候過林越諍的大爺。

  林越諍的眸光一暗,緩緩開口,語氣竟有一絲似是而非的傷感:「那天,你看著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怎麼才來?」

  正挑著一根茶樹菇低頭欲吃的舒旻神情一滯,鼻尖乍然微紅。這麼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從他嘴裡說出來,彷彿生生多了一種異樣淒涼的況味,直抵她心裡去了。

  那天林越諍就坐在逆著性子喝悶酒的舒旻旁邊,她先是喝嘉士伯,一瓶接一瓶,眼睛使勁地繃著,去了幾趟廁所後,又接著喝不懷好意的男人們遞來的傑克丹尼、龍舌蘭,他在一旁看得皺眉,她卻喝得來者不拒,一張蒼白的臉被酒精燒得通紅,眼睛卻意外地沒有混濁,反倒越加清亮,清亮得像荒漠裡,月光映照下的泉。

  他不難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酗酒,他只是在等,看她什麼時候哭。他可以發誓,在此之前,他從未想要再遇到她,也從未想要和她,以及死在昨日的一切牽扯上任何關係。他林越諍一向都是個涼薄的人,那些過去太久的人和事,於他而言都像是死去一般,再遇見他便當是詐屍,唯一想做的就是把「它」按回墳墓裡。

  然而這個姑娘一直沒有哭,眼神甚至沒有片刻的迷離,她就像一個純粹的、執著的酒鬼,心無半分雜念。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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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愛舒旻的只一人(3)

  林越諍始便揣著一絲好奇,看著她怎樣喝得睜不開眼,喝得跑出去吐得連膽汁都快出來。吐得爽利了,她便孩子樣地賴在地上,紋絲不動地抱著一塊大石頭。他跟在她身後冷眼瞧著,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得他以為她已經睡著了,闃寂的夜裡忽然響起了一陣幾不可聞的抽噎聲,那聲音壓抑得似要從什麼地方迸裂出來,叫人心驚膽戰。剛欲抬腳離開的他頓住腳步,整個人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拉去了她身旁。他在她身邊蹲下,遲疑地探出手去輕撫她的肩,她在那一刻抬起滿是淚水的、毫無血色的臉,用棄獸般絕望、無辜、無助的眼神看著他,尖瘦的下巴抖了很久,堵在喉頭的那口氣終於伴著一陣委屈已極的悲鳴吐了出來,她抓著他的衣領,哀切地問:「你怎麼才來?」

  是啊,他怎麼才來?他怔怔站在原地想。

  她拖著孩子式的哭腔,緊緊環著著他的腰:「城南,不要離開我,除了你,我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

  他一動不動地任她抱著,任她在他懷裡喊著別人的名字,任她的十指緊緊掐著他的臂膀,直到她哭得腿也軟了,嗓子也啞了,他才將她擁住,緊一些,再緊一些,說:「我在這裡。」

  屋子裡有片刻詭異的安靜,舒旻咬了一半的茶樹菇終於還是沒有吃得下去,桌上的干鍋滋滋地響著,氤氳的霧氣在她眼前蕩著,她隔著那層霧氣看向林越諍,他的眉眼是一如既往的深邃,是她怎麼也看不透的。

  其實自打他把那晚的事情起了個頭之後,後來的很多片段她已然想了起來。她記得有個人一直抱著她,她則篩糠似的在他懷裡抖著,彷彿全世界就只餘下他懷裡那點溫度。她本能地將臉緊緊貼在他的脖子上,汲取他的溫度,甚至習慣性地用唇齒挑逗他的慾望,然而他一直緊繃著身體不讓自己有一絲半點的放縱懈怠。那樣的他讓被酒精燒昏頭的她意興闌珊極了,但也安心極了。

  舒旻未敢放縱自己的記憶,將所有情緒收拾好了才說:「你繼續說剛才的商務派對。」

  林越諍那邊早已神色如常,他用一副不親不疏、恰到好處的語調說:「我個人很希望你能接下這個商務派對,給我一個出色的策劃案。你不必急著答覆我,你回去斟酌一下,如果有興趣試試的話,就打這個電話給我,我會安排EVA和你聯繫——」

  說著,他將一張古玉黃色的精緻名片遞給了舒旻,名片上的名諱印的是他手寫的:林越諍。三個字舒展勁挺,傲骨錚錚,她認得的。

  回到寢室時,已近熄燈時分,舒旻躺在床上,將那張名片舉在眼前端詳,上面的頭銜甚是唬人:鴻宇集團有限公司董事局主席、總裁,鴻宇慈善基金會長。

  舒旻一向對這些集團、公司什麼的不甚瞭解,這年頭的總裁、董事長早已數見不鮮,搞不好跟你一起在路邊攤吃東西的禿頂大叔掏出張名片,上面也印著什麼公司董事長的頭銜。在她這樣的人眼裡,別人縱然有潑天富貴,也與她沒半分關係。她此時關心的不是鴻宇集團到底是幹什麼的,而是如果接下這個商務派對的策劃,對自己有什麼好處。

  臨別前,林越諍可是很在商言商地說了「報酬從優」。

  如今的情勢,就算她舒旻有先秦士人那種「無恆產而有恆心」的氣度,天天吃泡麵到面呈菜色,但是媽媽不可以。堂哥的那個家,她至多半個月才回去一次,但每每被嫂子明裡暗裡熗上幾次後,再睡下時,淡定如她都會在心裡無比淒惶地嘆一句「越發住不得了」,更遑論中風在床,一衣一食,一舉一動皆仰仗他人的媽媽?

  現實正強摁著她的脖頸,逼她低頭討生活。所以就算她再怎麼不想和林越諍扯上關係,也沒有回拒的餘地。北京人才濟濟,以EVA的能力,哪裡又會找不到一個出色的派對策劃,只是他三番五次地見了她的窘態,心下憐憫,隨手給的施捨。

  他一片善心,但她真不是一個慣於接受別人好的人。她怕還不起。

  想了又想,她翻轉過身,朝正在拍臉的黎雨楓問道:「小楓,你聽過鴻宇集團嗎?」

  黎雨楓正拍臉的手一停:「怎麼問這個?」

  「就問問。」舒旻淡淡地說。

  黎雨楓不緊不慢地拍著臉:「你問對人了,我男朋友正好想進這家公司。鴻宇挺牛的,主要是搞房地產開發、投資和貿易這一塊,雖然前幾年才在香港獨立上市,不過發展勢頭挺猛的,現在至少是業內的前五十吧。」

  剛回完短信的尹冬妮好奇地打聽:「具體是幹嗎的?」

  黎雨楓冷笑:「我說咱學藝術也不要學得這麼不食人間煙火好不好?說白了,就是建房子,建商業大廈,搞酒店業的這麼個財團。聽我男朋友說,他們老總還不錯,年輕有為,他挺崇拜的。」

  尹冬妮笑了下,打了個哈哈:「和我們沒半毛錢關係。這種集團老總,說出去都是年輕有為,個頂個的鑽貴,真見了,那叫一個幻滅。就跟看徵婚簡介一樣的!」

  舒旻看著尹冬妮一邊說一邊做出的嘔吐樣子,暗覺好笑。她要是知道她正埋汰的就是最近以來,她八卦得口水四濺,眼冒桃心的「驚鴻一瞥相親男」的話,不知道會不會血濺當場。

  黎雨楓不屑地撇撇嘴,趁著還有十幾分鐘,姿態清高地看著她的和聲與曲式分析,準備第二輪考研大計。

  第二天中午,舒旻算好時間給林越諍打了個電話,簡單明瞭地告訴他自己想要接下商務派對的策劃,林越諍聞言,只是說了一句會讓EVA聯繫她就匆匆收了線。

  掛掉電話,舒旻長舒了一口氣,拿出一張紙,對著電話本列自己覺得不錯的樂隊,一一分析起來。

  打了飯菜回來的尹冬妮見她又一副要吃泡麵的架勢,實在看不過意,推說自己要減肥,堅持把飯菜分她一半。正在做事的舒旻抬頭看了她一眼,沒有推拒。

  一頓飯剛吃完,舒旻就接到了EVA的電話。EVA先是熱情地寒暄了一番,然後約她下午四點在世貿天街後面的一家酒店喝下午茶。

  等舒旻又是公交車又是地鐵地晃到世貿天街時,已然有些疲憊了。妝容精緻、清爽得像剛從保鮮櫃裡拿出來的EVA已然在座位上好整以暇地等著了。見著舒旻,她抱歉地說自己因為有事要在這邊辦,只好約她來這裡談。舒旻在她對面坐下,說了聲無妨。

  EVA在問過舒旻意思後,嫻熟地點了大吉嶺紅茶及鬆餅、牛油和松雞翅。酒店的暖氣熏得舒旻有些昏昏然,她有些不適地坐在這座挑高空間、復古西式裝飾的酒店裡,聽著耳邊嬉皮輕鬆的《MONDO BANGO》,一時有些恍惚。

  EVA看了她一會兒,笑說:「這裡還不錯吧?」

  舒旻環顧四周,點了點頭。

  EVA一邊伸手示意她用餐一邊說:「這酒店也是林總名下的產業。」

  說這番話的時候,她緊緊盯著舒旻的表情變化。

  舒旻沒事人似的「哦」了一聲,眼裡閃過一絲漠然。

  今天的EVA顯得有些奇怪,她的一舉一動都透著一股不自然,像在試探著什麼。舒旻對此有些不悅,開門見山地說:「我已經答應林越諍接下那個商務派對的策劃,想從你這裡瞭解下這個派對的相關信息。」

  EVA早有準備地從手袋裡拿出一沓印好的資料遞給她:「首先,這絕對不是那種衣香鬢影、紳士淑女式的宴會,我們這次宴請的並不是達官顯貴,而是從日本、西班牙、法國請來的,非常年輕的創意團隊,這些團隊將為林總建立起一個創意商務空間。」

  舒旻接過資料略微一掃,忽然有了興趣:「是想建一個798那樣的藝術區嗎?」

  EVA莞爾一笑:「那倒不是,是一個創意生活小區。也不怕向你透露,這是我們公司和好幾家公司一起合作的項目,我們準備在北京近郊打造一個全新的街區,一個有文化感、藝術感又有時代氣息的街區。理論上,我們林總是想把它建成紐約Soho,法國左岸,北京798那樣的一個地標性區域。」

  舒旻暗想,說白了還不是開發商賣房子搞的一個噱頭,還紐約SOHO,法國左岸呢,弄那麼懸乎幹什麼。這些無良開發商把燕郊、馬駒橋的房價都炒去到一萬多兩萬了,連帶著離北京近的涿城都漲到了一萬,壓根兒就是不想讓老百姓過舒心日子。她如是想著,還是勉強一笑:「你們林總真文藝。」

  EVA笑道:「文藝?在一定程度上,我們林總倒真像是個天真的文藝青年。他有很多很好的想法,並且始終效忠於那些想法。」

  舒旻暗想,什麼叫「天真的」文藝青年?但是她沒打算發表異議。

  「林總學的是經濟學,但是在美術方面也很有造詣,他不但有劍橋經濟學碩士的學位,還有劍橋美術學系的學士學位。早年,他還曾在巴黎辦過個人畫展。」說這些的時候,EVA的目光變得很悠遠,眼中有追憶、傾慕的意味。

  舒旻不知道她忽然說這些有什麼用意,只靜靜聽著。

  「我去劍橋讀書的時候,他已經是華人留學圈裡的風雲人物了。本來,我們都以為他會留在英國做一個藝術家,沒想到他一畢業就去了美國,在華爾街做了一個操盤手。」

  EVA的語調在午後爵士樂裡變得慵懶悠長,讓舒旻生出一種在聽電影旁白的錯覺。

  「他先是給人做股票經濟,然後給人做資產管理,等到自己的財富越滾越大之後,他就開始收購別的公司的股權,就這樣漸漸奠定了自己的地位。雖然華爾街有無數人在走相似的路,但能像他這樣取得成功的,並不多。」

  說到這裡,EVA抿了抿唇,低著頭用勺子攪了一下自己的紅茶,似乎滿懷心事。兩人之間驟然靜了下來,只偶爾傳來一兩聲勺子敲擊杯子的清脆聲音。

  舒旻感慨道:「這個人一向都是個傳說。」

  EVA忽然抬頭接過話:「是的,他是一個不能被常人迷戀的傳說。他剛回國時,有不少女孩子打他主意,大多都還是些名媛千金,最後都失敗了。這些人也真是,以為自己有幾分姿色就妄想攀附權貴,也不看自己憑什麼站在他身邊。」說完,她意味深長地看了眼舒旻。

  舒旻本能地一凜,她不傻的,只要一句話、一個眼神,她就足以明白EVA一個下午兜兜轉轉、欲語還休的真實動機,她這是在告誡她,齊大非偶,不要對林越諍產生任何非分之想。

  她目光一暗,身體朝椅後靠去,半晌說不出話來。一種自取其辱的挫敗感朝著她兜頭兜臉地潑去,她百口莫辯,她和林越諍之間沒有關係的關係裡,任誰看去,永遠都是她舒旻攀附了他林越諍吧。

  EVA的軟硬拿捏得很好,既硌住了她的心,又沒給她留下憤怒到離席而去的把柄,讓她沒有絲毫反抗的餘地,因為,動輒得咎。

  這時,EVA忽然笑了一下,那笑裡分明有些得意,眼前這個女孩太稚嫩、淺顯了,什麼都寫在臉上。這笑只一瞬就消融了,她的狀態又恢復到昨天夜裡的輕鬆自然:「剛才我們說到哪裡了?哦,對了,因為宴請的都是年輕人,所以你可以按照年輕人喜歡的套路來。這裡有一份合作合同和五萬塊定金,方便你聯繫人和場地。在整個過程中,你有任何問題都可以找我解決。加油哦。」

  「舒旻,你沒把錢砸她臉上啊?」

  傍晚的回聲酒吧裡,稀稀落落坐的都是熟人。穿著白襯衣,踩著人字拖的木人將下巴抵在嘉士伯瓶口上,無辜地眨了下眼睛,很有些不解地問。

  舒旻直著腰坐在轉椅上,淡淡問:「我有病啊,跟錢過不去。」

  「可是那女的侮辱你!」木人激動地從酒瓶上抬起臉,「就算你不把錢砸她臉上,也得起身就走——你不能讓她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一個人,但是你至少得讓她知道你不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舒旻笑看了他一眼:「你小說寫多了吧?好好的一孩子就這麼被文學給毀了。」

  木人被她的態度激怒了:「別繞我的話,你說,你怎麼能還接了那個派對呢?」

  舒旻把手伸到他面前:「把身份證給我?」

  「你要幹嗎?」

  「你真的是86年的嗎?怎麼跟個孩子似的,玻璃心。你知道錢多不好掙嗎?站著掙錢,那是姜文那種有本事的人喊的口號,我們這樣的,能不跪著掙錢已經很不錯了。我靠本事賺錢,沒對誰動過邪念,沒什麼好避忌的。」舒旻看著光可鑒人的吧檯,淡淡地說。

  「那你有本事別找我出來喝酒啊?你敢說你的心情沒被那個女的毀了?」木人煩躁地晃了晃腦袋。

  舒旻不說話地看了他好一會兒,還是垂下了眉眼。

  見她這樣,木人的那股煩躁勁漸漸服貼了下去,他轉過臉,仰起頭灌了一口酒,眼神迷濛地看著頭頂上曖昧不明的燈光。

  舒旻悠悠地嘆了口氣:「你們當作家的人,都喜歡用文字來表演自己,恨不得讓全天下人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遭遇過什麼,一點委屈和偏見都不願意忍受。但是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都不是像你們那樣活著的,他們有這樣那樣的隱衷,但是不需要讓任何人知道。我沒有必要讓一個陌生人相信我對什麼地產大亨,劍橋精英壓根兒沒興趣……」

  說到這裡,舒旻眼前浮出林越諍那雙深得像井的眼,以及那張近乎完美的、漠然的臉,她的眼中閃過絲憂悒:「一個人在另一個人眼裡是不是重要,不在於他是否玉堂金馬,高高在上,而在於他是否和你一起經歷過什麼,一起擁有過什麼,一起能回想什麼。這世界上可以有千千萬萬個林越諍,但是陸城南,那個曾經愛著舒旻,也被舒旻深愛的陸城南只有一個。」

  木人敏感地看了眼舒旻,放在吧檯上的左手微微一顫,片刻後,他抿住唇,低下頭說:「你還想著他?他那樣撇下你,傍了富婆,你還想著他……」

  舒旻搖了搖頭:「你不懂……」

  木人忽然動怒了:「舒旻,你太自以為是了,有什麼是我不懂的?這個世界上,沒有誰天生比誰簡單。無論你之前多愛陸城南,或是他多愛你,都已經過去了。再激烈的愛情又怎麼樣?你們青春年少時的愛情都逃不開因情而生,隨遇而滅的宿命。」

  說完這席話,木人懊喪地喘著粗氣。

  舒旻的眼神裡破天荒有點憂傷,她靜默地看了他一會兒,自言自語似的說:「木人,我給你說個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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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冷面校花(1)

  那時候,她不懂得什麼是愛,更加不懂得什麼是天長地久,她只知道,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人,是她哪怕只爭朝夕,也要緊握在手裡的。

  舒旻和陸城南認識的時候,舒旻剛上初一,是一個品學兼優,被三中老師一致看好的清華北大苗子。那時候她爸爸還在涿城人民檢察院檢察長的任上,她媽媽還怡然地在中學教著音樂。放在當下來說,舒旻就是前途不可限量的官二代。

  陸城南上高二,是深為老師嫌棄頭疼的體育特長生,學校混混頭子,領貧困生補助,拉低學校升學率的不安定分子。

  那個時候,涿城的城市建設一目了然,城北富裕城南窮,東西邊一片荒涼,全然不似如今高樓林立,跑著邁巴赫、蘭博基尼的樣子。那時候,學生生活簡單乏味,沒有富二代、吊襪姐、各種「門」的甚囂塵上,更加沒有勁舞團、百度貼吧、豆瓣小組的各種勾搭。好點的孩子滿腦子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壞點的孩子逃逃課、打打架,好壞孩子之間涇渭分明得就像涿城的南北城,平行存在卻判若雲泥。

  所以,就連舒旻和陸城南自己都從未想過他們之間會扯上什麼關係。

  進三中不久,舒旻就憑著出色的鋼琴表演在學校的中秋晚會上嶄露頭角。高挑漂亮,拒人千里的優等生舒旻一時間成了許多男生追逐的目標。因此,舒旻時常能在課桌裡找到情書和形形色色的零食、小禮物。收到這些東西,她的第一反應就是冷著臉直接丟垃圾桶。連著丟了一個學期,那些自作多情的小男生們便偃旗息鼓了。

  與此同時,她「冷面校花」的稱號更加聞名遐邇了,很多高年級的不良少年都對舒旻有了興趣,紛紛發起挑戰。這一群人中,以一個叫趙競雄的男生最為死氣白賴,無所不用其極。

  起初,趙競雄還按照一般套路送花送禮物找人抄普希金,見這套不好使,乾脆直接出面騷擾,不是半路攔截舒旻就是在上課時間朝著舒旻的教室大喊她名字。被舒旻當眾抽了耳光後,他便開始找人整舒旻,往舒旻課桌裡放些死蛇、死老鼠之類的噁心東西。

  忍無可忍的舒旻找在刑偵大隊工作的親戚把他帶去警察局教育警告了一頓。舒旻以為這樣一來,對方會有所收斂,不料趙競雄從警察局出來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帶著幾個兄弟找到舒旻教室,指著她的鼻子說:「舒旻,我可以跟你保證,三天之內,你一定有血光之災。咱走著瞧!」

  舒旻全然沒有把這種色厲內荏的宵小放在眼裡,照例獨自上學、上晚自習。

  從三中到舒旻家隔著一片舊居民區,舒旻每天都騎著山地車穿過居民區裡彎彎繞繞的小路回家。這天晚上,她剛把車騎進一條小巷子,早就埋伏好的七八輛單車就從不同方向冒了出來,把舒旻的前路後路都給堵死了。

  為首的就是叼著一支煙、乜斜著眼睛覷她的趙競雄。

  舒旻沒想到這人居然還敢來真的,當即剎了車,冷冷地對他說:「你不怕再進局子嗎?」

  趙競雄陰陽怪氣地笑了一聲說:「進局子又怎麼樣?他們能把我怎麼樣?我爸有的是錢把我弄出來……舒旻,你拽什麼拽,不就是仗著你爸是一檢察長嗎?告訴你,我家不買什麼狗屁檢察長的賬!今天,我就拼著進局子,被學校處分,也得花了你,讓你知道怎麼夾著腿做女人。」

  他話音剛落,單車上的那幫混混就丟了單車朝舒旻湧了上去,他們三下五除二地將她從車上拖到地下,使勁地踢打。

  那些小混混平均年齡不過十六歲,絲毫沒有法律意識,收了人的錢,也不管對方是男是女,下手全然不知輕重。雨點般的拳打腳踢重重落在舒旻身上,舒旻一邊掙扎一邊往牆角縮,將身體死死蜷成一團,抱住頭,讓自己的背去承受大部分衝擊,盡可能地降低傷害。

  趙競雄在一旁看得起了勁兒,乾脆擼了袖子自己上,一邊用最粗俗下流的話辱罵舒旻一邊朝她吐口水。

  就在舒旻被他們打得頭暈眼花、意識渙散的時候,遠處忽然響起一聲尖銳的口哨聲,那聲音高亢清亮,讓舒旻生了一種聽到草原鷹鳴的錯覺。

  那些正在暴打舒旻的小混混忽然慌了神,都收了手腳,驚慌失措地說:「怎麼辦?老大知道了。」

  有幾個滑頭的正準備開溜,一個低沉卻透著冷厲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都給我原地待著。」

  舒旻很多年後都還記得那句話的語調,以及那個突然出現的少年。他的聲音不緊不慢、不慌不忙,卻透著異樣的威嚴和不容違抗。

  所有混混都老老實實地束手站在原地,噤若寒蟬。

  那一瞬間,舒旻只覺得籠罩在自己身上的恐怖氣息被一股力量一掃而空,異樣的安全,她的眼睛已經睜不開了,甚至根本分辨不出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她可以確定,現在已經沒她什麼事了,她大可以蜷著身子,凝神屏息,讓自己的精神意志盡快恢復起來。

  整個夜都彷彿靜了下來,遠處,傳來斷斷續續的單車鈴聲,那聲音單調極了,叮叮叮地響著,像有人往大瓷碗裡丟硬幣。

  舒旻睜開眼睛晃了一眼,只見一個穿著黑色T恤、敞著藍白格子襯衣的高個子少年懶洋洋地倚在單車上,抿著唇,繃著臉,有一搭沒一搭地玩著單車鈴。

  兩方僵了好一會兒,趙競雄最先沉不住氣,一搖一擺地走到那少年面前:「他們可都是收了我錢的。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是你們的規矩吧?」

  那個少年嘴角翹出一個有些譏誚意味的冷笑:「你找我那天我就跟你說過,我陸城南不欺負女人,我的兄弟也隨我,不欺負女人。話我都跟你說明白了,你還要逆著性子讓我的兄弟拿你的錢,違我的命,打一個小姑娘……」陸城南回過頭,眼一挑,冷冷盯著他,「你自己說,這賬我怎麼跟你算?」

  趙競雄被他的眼神驚得倒退了一步,但還是硬著頭皮說:「你裝什麼X,不欺負女人,你以為你拍電影啊?你就是一混混,拿了人錢就得當人的槍……你敢把我怎麼樣?我爸非找人弄死你。」

  陸城南聽了,低下頭,似乎在想什麼,片刻後,他抬起頭冷冷盯著那幾個小混混:「你們以後還想跟我混的話,幫我辦兩件事。第一件事,剛才他怎麼打那個姑娘的,你們怎麼給我打回去。如果你們不想跟我混了,那也可以,你們怎麼打這個姑娘的,一會兒,我個個都給你們揍回去。我數三聲,你們自己自己看著辦。一、二!」喊到「二」的時候,陸城南的目光陡然一凜,黑白分明的眼睛裡發出獸類般的寒光,連聲音都忽然變得肅殺起來。他騰地從單車上一躍而起,露在外面的手臂上,肌肉驟然緊繃,彷彿瞬間成為了捕獵狀態的猛獸。

  撲面而來的巨大壓力嚇得趙競雄腿一抖,不由自主地往地上蹲去,那幾個小混混哪裡還敢等陸城南喊「三」,一哄而上朝著趙競雄狠狠踢打,撞擊肉體的沉悶聲音和趙競雄哭爹喊娘的叫喊聲在黑夜裡交替起伏,其中一個領頭的為了在陸城南跟前將功折罪,一邊下狠手打一邊朝他身上吐口水。

  躺在地上的舒旻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當他們發生了內訌,雖然眼睛都睜不開了,但是仇人遭到現世報的快感還是讓她撐起眼皮。目光微弱地看了一陣後,她又下意識地瞟向那個叫陸城南的混混頭子,他靠坐在單車上,雙手插袋,仰頭看著夜空,意態悠閒,好像和眼前的暴力毆打沒有任何關係。

  那晚月色很好,朦朧地灑在他臉上,襯得他高挺的鼻樑,鮮明的五官以及線條冷硬的下巴格外醒目。

  不知道過了多久,陸城南叫了停。那些小混混識相地閃到一邊,陸城南走到滾倒在地上,翻來覆去喊疼的趙競雄面前,垂眼冷睨著他說:「還他媽不如一個女人。」

  說罷,他蹲下身,一把鉗住他的下巴,將他從地上撈起來:「我不管你爸有多少錢,奉勸你一句,千萬、不要惹我!」說罷,他收回手,「滾。」

  趙競雄哪裡還敢有半分耽擱,強忍著痛,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慌不擇路地逃了。

  陸城南厭棄地拍了拍手說:「這第二件事就是朝那個姑娘道歉,抽自己一耳光,說我錯了。去!」

  那群小混混唯唯地走到舒旻面前,猶疑著自抽了一耳光,然後齊齊地躬身說「我錯了」。

  舒旻聽不清楚發生了什麼,就感覺這群混混跟開追悼會似的朝自己彎腰,只差獻花了。她暗想,就憑這群人這點智商和不靠譜的行徑,活該當混混。她懶得看他們,直接別過臉去。那群混混道歉完後,見陸城南揮了揮手,個個如蒙大赦,撿起單車四面八方地逃了。

  好一會兒,陸城南才走到舒旻跟前蹲下,像看被瀕死的小動物一般看了她一會兒,見舒旻還閉著眼睛裝死,他伸手撥拉了一下她的肩膀:「嘿,起來。」

  舒旻被他吵得不耐,轉過頭,猛地睜開眼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舒旻的右臉被打得腫了老高,右眼也被擠得很小,就那樣詭異的臉配著那樣的鄙夷眼神,效果很像女版的網絡小胖。

  陸城南側過臉去,強忍著好笑,肩膀在夜色裡抖了好幾下,才肅然回過頭來說:「行啊,把自己保護得挺好,沒怎麼打到頭臉。」說著,他態度強硬地把舒旻從地上撈起來,見她頭上被吐了很多口水,臉上又是泥土又是擦傷的,愣了一下,然後飛快地脫掉自己的襯衣,一把扯下她扎頭髮的皮套,一手捧住她的臉,一手用襯衣滿頭滿臉地給她抹了起來,他一邊抹還一邊很耐心地給她捋了捋亂七八糟的頭髮。

  他下手也不知輕重,抹得舒旻想死的心都有了,等他擦好,舒旻大力喘著氣吼:「有你這樣給人擦臉的嗎?你當是給狗擦臉啊?」

  陸城南一本正經地說:「我還就是這樣給我家狗擦臉的。」

  舒旻強忍著咬他一口的衝動,掙扎著從地上起身,不料剛一起身,眼前一花,腳步一晃,打了個趔趄又栽倒在地上。她伏在地上喘了一陣,又試著起身,大概是被打得暈了,她一起身,腿就不停地發抖,繼而栽倒。

  陸城南冷瞅了她一陣,默默在她面前蹲下:「上來,我背你。」

  舒旻握拳站了起來,迫使自己冷靜,她盯著他的背喘了好一會兒氣,才把氣喘勻了。

  陸城南又等了一陣,見她沒反應,不耐地說:「你上來。」

  就在這時,回過勁來的舒旻猛地把他往地上一推,陸城南哪裡防備到這個,腳步一晃,一下子栽倒在地上。

  舒旻拔腿就跑,一邊跑一邊喊:「誰稀罕你背?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他們的頭頭!」

  喊完,她一把扶起自己的單車,猛地跳上去,狠狠地踩著踏板逃了。

  事後,舒旻請了幾天假沒去上學。這件事情讓舒旻的爸爸舒寶瑞很是震怒,他當即找三中的劉校長深談了一次,劉校長為此向舒寶瑞連連道歉。

  為了肅清校風,劉校長很快就宣佈開除了一批以趙競雄為首的,擾亂校紀校規的學生。等舒旻再回到學校後,整個世界終於清淨了,再也沒有男生敢打她的主意了,她儼然已經從一代校花演變成了一個縹緲的傳說。

  舒旻剛聽說開除了一批人,處分通知就在櫥窗裡掛著,她心裡莫名一咯登,飛快地跑到櫥窗前,猶豫了好一陣子才湊上前細看。名單上不到三十個人,她卻足足看了幾分鐘才把名單看完。看完名單後,她下意識地吐了一口氣,沁了汗的手緩緩舒展開來。

  就在這時,一個低啞的、滿不在乎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來看我有沒有被開除啊?」

  舒旻的寒毛都被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她身後的陸城南嚇得豎了起來,她回過頭瞪了他一眼:「你這人怎麼陰魂不散哪?是啊,我不知道有多遺憾沒看到你的名字跟上面掛著!」

  陸城南不屑地別過臉,彷彿一眼看穿她的心思,連說都不稀罕說地嗤道:「還不興我路過啊?小丫頭片子。」

  舒旻被他的態度激怒了,連她都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容易被這個人挑動情緒,粗聲粗氣地說:「你說誰小丫頭片子呢?你會證明反比例函數是雙曲線函數嗎?你記得住開普勒第三定律嗎?」

  她說的都高中課本裡的內容,陸城南被她一堵,眼神一閃,臉上居然有了點羞澀的意味。

  舒旻見他這樣,躥了三丈高的氣焰消了些,兩人面對面地默了一陣,她低下頭,用腳在地上來回畫了幾下:「那個……你這個人也沒那麼壞,罪不當誅吧。」

  陸城南倒也沒一直陷在剛才的情緒裡,淡淡地說:「劉校長還指著我在省裡多拿幾個獎,一時半會兒開不了我。」

  舒旻大出了一口氣,抬起頭說:「沒被開就行,我走了。」說完,她像躲瘟神一樣地逃開了。

  自從和陸城南在校園裡正面交鋒後,舒旻就對教室外的世界莫名有些畏懼,除了去廁所,她連教室大門都不邁一步,一旦出了教室,她就變得敏感謹慎,總覺得哪裡有一雙眼睛看著她。

  讓她安心的是,那個陸城南再也沒在她跟前出現過了。

  舒旻的媽媽一向膽小怕事,生怕趙競雄找人報復舒旻,跟學校請了半個月的假,不讓舒旻上晚自習。過了半個月,他們都覺得風頭過去了,才放心讓舒旻去上自習。

  舒旻下晚自習的第一天就覺得沿路有人跟著她,她僵著身子,打起一百分的精神留意四周的動靜。但是那片小區裡的小路星羅棋布,四通八達如蛛網,時不時有單車從這條路上躥出來,時不時又有車嗖嗖地從那裡躥過去,一路上捕風捉影地回了家,她也沒撈到被人跟蹤的切實證據。

  她只當自己被打了一頓後有些杯弓蛇影,回去後就沒放在心上,但是第二天放學,那種被跟蹤的感覺又出來了。接連一個多禮拜,她終於被這種若有若無的猜疑搞得崩潰了,她神不隆冬地把一個通過雜誌廣告買來的防狼噴霧藏在衣袋裡,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特意地騎單車繞路,把自己繞進了一個人跡罕至的死胡同。

  在這個過程中,那種被跟蹤的感覺果然越加明朗化了,她的背後,一路上都有車□轆軋路面傳來的細碎窸窣聲。

  心裡有了數後,她看準時機,忽然「啊」尖叫一聲,故意從車上摔倒在地。

  下一刻,一輛單車果然風馳電掣地從背後繞了出來。

  「嘿,你沒事兒繞到這種黑胡同裡來找摔幹嗎?」

  一個讓舒旻血氣上湧的聲音沒正經地在背後響起。

  跟了舒旻一路的陸城南下車伸手去拉她,倒在地上的舒旻氣得手都抖了,想也沒想,直接掏出那個噴霧新仇舊賬一起算,一邊朝他噴一邊罵:「叫你嚇唬我!」

  陸城南反應極快地一閃,黑夜裡也瞧不真切,只聽他「哎喲」一聲蹲在地上:「你真下得去手啊!」

  噴完後,舒旻腦子裡那股熱血直溜溜地降了下去,她忽然有些懊悔,站在那裡囁嚅:「我……誰叫你裝神弄鬼地跟著我,嚇唬我?」

  陸城南一邊捂著眼睛一邊說:「我是跟了你十天,可你吃過虧嗎?我好心幫你還不落好。」

  舒旻一想也對,這人跟了她小十天,也沒把她怎麼樣啊,倒是自己快把人弄瞎了,心裡一陣過意不去,她連忙蹲下身子,一邊推他一邊問:「你沒事吧?你跟著我幹什麼?」

  「你以為那渾蛋會輕易放過你?他找了外面的人準備揍你,我跟你多久,別人就跟了你多久,這兩天他們才散了。」

  「啊?!」舒旻有些後怕地低呼了一聲,繼而憤憤說,「這人怎麼就這嗎……」

  陸城南且吸著氣且說:「放心,沒事了,他們知道你是我罩著的就都散了。」

  舒旻安心地點點頭,同情地看著他:「喂,你看著很痛啊?要不要緊?」

  陸城南不滿地嘟囔:「辣椒水噴眼睛裡了,你說要不要緊?」

  舒旻訕訕地說:「啊?那怎麼辦?」

  陸城南閉著眼睛抬起頭:「幫我吹吹眼睛。」

  舒旻拿小手電照著他的臉,猶疑了一下,伸出暖乎乎的小手覆住他的眼睛。

  半蹲在地上的陸城南身體過電似的一顫,喉頭不為察覺地微微一動,瘦削的臉上忽然漫上一層薄緋。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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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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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00:18:42 |只看該作者
第8章 冷面校花(2)

  舒旻倒沒覺得異樣,蹙著眉,顫顫地分開他的眼皮,湊過去輕輕地呵氣。

  她還沒呵幾下,陸城南忽然開口,聲音低啞地說:「好了。你打住。」

  舒旻詫異地問:「你怎麼就好了?」

  這時,陸城南忽然睜開如黑曜石一般黑亮的眼睛,意味不明地看定舒旻。

  舒旻仔細一看,他的眼睛裡黑白分明,哪裡有半分被辣椒水噴中的樣子,立刻明白自己被這個傢伙騙了,她二話不說,直接揚起拳砸在他肩上:「你騙我!」

  砸了一拳,見他還巋然不動,自覺還不解氣,揚手還要砸,陸城南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眼簾一垂,俯身朝她唇上吻去。舒旻嚇得往後一縮,躲開他的吻,饒是如此,他的唇還是如飄絮般從她唇上擦過。舒旻一悸,徹底蒙住了,迷迷瞪瞪地伸手掩住自己的唇,眼淚開始在眼圈裡打轉。

  陸城南睜開眼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後起身:「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就是這樣的人,想要的,不管該不該要都會要,我控制不了自己。不過,你放心,不會再壞點了,我以後都不會再見你了。」說著,他扶起自己的單車,逃也似的驅車走了。

  舒旻望著他遠去的背影,下意識地抓起一塊小石頭,弱弱地丟了出去,那石頭「吧嗒」一響,骨碌碌地從她腳邊滾走了。

  陸城南是個很守信用的人,說了一句再不見舒旻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舒旻有意無意地跑去校田徑隊打聽,再才得知陸城南他們已經代表學校去省城比賽了,再回學校至少都是下學期了。

  舒旻「哦」了一聲,莫名地有些悵惘,再看向整個三中時,隱隱覺得少了什麼,是什麼呢,也許是一抹鮮活的色彩吧?

  那往後,舒旻變得越加沉默了,生活除了學習、練鋼琴、學唱歌,在每次考試裡拿年級第一以外就再無其他。

  過了一個寒假,涿城開春的時候,舒旻從學校的通告欄裡再度看到陸城南的名字,他不負劉校長的期望,在省裡拿了好幾項大獎,為學校爭了不少光,據說劉校長親自吩咐下去,把他從高二年級的差班調到了尖子班裡。

  因為舒旻「教室蹲」的風格,直到臨近五月的一天,她才在校門口晃到陸城南一眼。多日不見,他越發高了,最普通的藍白校服都襯得他劍眉星目,瀟灑利落。舒旻看見他的時候,他閒閒地靠在學校的護欄網上,一個燙鬈發的高年級女生正仰著臉同她說什麼,身子還晃啊晃的,陸城南敏銳地在一群放學的學生裡發現了形單影隻的舒旻,掠了她一眼,忽然伸手將對面的女生攬進懷裡。

  舒旻假裝沒有看到,漠然地從他們身邊走過,不知道走出多遠,她才停下腳步,將手收緊。

  放暑假前一個月,就在舒旻昏天黑地地奮戰題海時,忽然傳來一個新聞,體育尖子陸城南在練雙槓時出了點意外,從雙槓上摔了下來,傷得還不輕。

  正用圓規作著圖的舒旻聽到這個消息,手上一個用力,把作業本轉出了一個窟窿。

  猶豫了幾天,舒旻還是撿了一個週末,像模像樣地去超市買了一些東西去了南城。她隱約聽人說過陸城南家在一條叫芳樹裡的胡同裡,到了芳樹裡,她見人就問陸城南家在哪裡,那些八卦的街坊大嬸用猜疑的目光看她,她就坦坦蕩蕩地說是陸城南他們班長,代表同學們來獻愛心。

  一番打聽後,她終於得知陸城南家在巷子西頭,告訴她地址的大嬸怕她不清楚,還說就是門口有一棵銀杏樹的那間平房。舒旻到了巷子西頭,沒多費神就看見了陸城南,彼時,他彎腰坐在一堆圓木上,手上拿著他們初見時的那件襯衣,正笨手笨腳地在那裡釘扣子。

  舒旻頓下腳步看他,他冷靜的目光透著小男孩玩積木時的專注,線條柔韌的嘴微微抿著,似是有些不耐了。在這樣的午後陽光下,看到這般一團孩子氣的「混混頭子」陸城南,舒旻覺得又好笑又好玩,心裡酸酸軟軟的,恨不得上前揉揉他的頭髮。

  舒旻看了一陣,見他還沒發現自己,便輕輕咳了一下。陸城南反應極快地抬頭看了她一眼,一晃眼間,他以為自己看錯,抬手在眼睛上前搭了個小涼棚再看,確定是她後,他怔了下,飛快沉下臉,冷聲冷氣地說:「你怎麼來了?」

  「看看啊。」舒旻自顧自地走到那堆木頭上,在他身邊坐下。

  「我有什麼好看的?」陸城南斜眼看她。

  舒旻舌頭打了一下結,但她一向是那種遇強越強的人,別人越是這樣對她,她便越想扳回局面,也學著他那副懶洋洋的、漫不經心的語調說:「看看就看看唄,還不興人看了?」

  陸城南嘴角無聲地一翹。

  兩人一併逆著陽光坐在木頭上,彼此無言了好一陣,陸城南側臉問:「都給我帶什麼了?」

  「喏,自己看。」舒旻把袋子往他手上一掛,順帶把他腿上的襯衣和針線拿了過來。

  「你還會這個?」

  舒旻沒有回答,上下翻飛一陣,飛快地將那粒扣子釘牢靠了,打了結後,她俯身一咬,那線應聲而斷。她檢查了一下,又把其他扣子重新釘了一遍。

  陸城南目光複雜地看了她半晌,垂頭打開手裡的袋子,裡面裝著的是一罐罐午餐肉、牛肉罐頭還有一些水果。他眉頭皺了一皺:「多重啊?你怎麼拎來的?」

  「能有多重啊?」

  陸城南看了一會兒,嘴角忽然一咧:「舒旻,你真是個實在人。」

  「就知道你們男的喜歡吃肉啊,買什麼水果鮮花忒假。」舒旻不自在地撇了撇嘴。

  「挺好的,我正愁晚上沒吃的。」陸城南接過舒旻遞給他的襯衣,從木頭堆上起身,「我去弄吃的,要不……你也在這裡吃?」

  舒旻想了想:「那你早點弄,我少吃點,回去再吃一頓。」

  跟著陸城南進了屋子,舒旻站在門口看了一陣,陸城南家是那種典型的老格局平房,一進門就是廚房,往裡是客廳,再往裡就是臥室了,一間九十平方米不到的房子,四通八達,並沒有牆面隔開。

  陸城南快步走進廚房,打開換風扇,舒旻跟在後面,有些不是滋味地看著亂七八糟的廚房,地上胡亂堆著一些塑料袋,裡面裝著一些蔥姜蒜,油垢厚厚的天然氣灶台上,放著一個不銹鋼飯盒,裡面還剩著一些白生生的泡麵,灶台一側,放著幾個空的乾脆面包裝袋。

  「你就吃這些?」舒旻的心一緊,好一會兒才故作平靜地問。

  陸城南的耳根都有些紅了,他一邊手忙腳亂地收拾一邊說:「家裡……有點亂。」

  舒旻敏感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身世,她已經從街坊嘴裡聽到了,他爸爸在他五歲那年車禍身亡,他媽媽原本就不是本地人,帶了他一年後,受不了窮就回了娘家,遠遠地改嫁去了青海。他自小是跟奶奶長大的,但是他奶奶也在前年因病去世了,如今,他已經是徹頭徹尾的孤兒了。

  眼前這個人,他到底靠什麼生活?她生命裡一直經歷著的美好、優雅、光明燦爛的事物似乎與這個人絲毫不沾邊。自己五歲的時候還在幼兒園裡發脾氣,因為不肯學鋼琴被媽媽威逼利誘,而他卻已是家破人亡,輾轉在貧寒、悲傷、孤苦之中。

  靜了一會兒,舒旻問:「除了煮泡麵你還會什麼?」

  「蛋炒飯吧。」

  「這兩樣都不能多吃,你都受傷了,天天吃這些油膩寡淡的垃圾食品怎麼行?」舒旻匪夷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轉身打開舊冰箱的門在裡面翻找,指望能找到點青菜,結果只看見兩根發了蔫的黃瓜和幾個西紅柿,「煮粥,煮湯你會嗎?」

  「不會。家裡就我一個人,平時都跟外面吃了,這幾天在家裡就對付著過吧。」

  舒旻搖了搖頭:「你出去,我來收拾。」

  說罷,舒旻不由分說地挽起袖子,拿起抹布,動作麻利地開始擦廚房。

  陸城南也沒有閒著,默默地幫她打下手。

  舒旻的動手能力極強,很快就把整個廚房收拾得齊齊整整,連積了不少油污的灶台都被擦得恢復了本來面目。半個小時後,那兩根蔫黃瓜被舒旻配著蝦皮打了湯,順帶還奉上了一盤紅黃相間的番茄炒雞蛋。

  兩個人撕了一個牛肉罐頭,在餐桌前坐定,陸城南有些難以置信地夾起一塊雞蛋放進嘴裡,鮮美的味道讓他眼睛都亮了起來:「舒旻,你真行!800分你考784分,連做菜也這麼好吃。」

  舒旻有些小得意:「我從小就在夏令營裡當隊長的,能差嗎?不過,你怎麼知道我考了784分?」

  陸城南笑了笑:「光榮榜在通告欄裡掛了兩三個月,我能不知道嗎?」

  飯畢,舒旻跟著陸城南踱去了他臥室,一進去就被牆上花花綠綠的海報弄得眼花繚亂。陸城南是個很有心的人,他用一些電影海報和搖滾唱片的海報把自己的臥室裝修得非常有文藝氣質。

  床頭的窗戶正對著門外那棵蒼翠的銀杏樹,入目就是一片綠蔭,舒旻覺得這是她見過的最有意思的臥室。

  舒旻的手指從唱片架上滑過,好奇地看著上面數以百計的唱片。陸城南靠在架子旁,大略地跟她說了自己的搖滾之路。他起先只是單純的發燒友,等涿城有了樂隊後,他就跟著那幫人玩樂隊,無師自通地學會了電吉他、架子鼓、貝司。在圈子裡玩出名後,他就拉人組了一個樂隊,在各大酒吧裡駐唱,借此來養自己的搖滾夢。

  說完,陸城南從架子上挑了幾張唱片,跟她講每支樂隊的風格,以及自己弄到這些唱片的曲折經歷。

  末了,舒旻好奇地問:「你為什麼會喜歡搖滾樂?我覺得太吵了。」

  陸城南看了會兒遠處,很認真地說:「因為很真。」

  見舒旻一臉不解,他從架子上拿下一個耳機,戴在她頭上,返身扭開唱片機。舒旻雙手捧住耳機,緩緩閉上雙眼。

  耳機裡放的是一首純電吉他曲,她全情投入地聽著,在那樂聲裡,整個世界好像忽然暗了下去,成為混沌濁重的一片,隨著音樂的起伏,一道白亮的微光在那團混沌裡裂開,照亮了一切絕望和悲痛,引領著人從逼仄走上豁然開朗的新天地。

  陸城南算準時間,將耳機從舒旻頭上摘下來,淡淡地說:「這叫《promise》,是一個男人為他死去的妻子寫的,意思是永不放棄愛的承諾。你聽的時候,會不會覺得有一道光,帶著你從黑夜裡離開,然後把所有的不安、恐怖都帶走,讓你覺得一切都還有希望。舒旻……如果你經歷過絕望,又被它安撫過,就會明白什麼是我說的真。」

  舒旻聽得呆住了,一雙眼睛裡跳躍著亮光,她彷彿闖入了另外一個世界,看到了另外一種人生,眼前的少年已經不是她認識的陸城南,而是某部電影裡,某部小說裡的人物。

  「搖滾也不全是那種激流金屬和速度金屬,而是那些能讓你覺得自己還存在的東西。」陸城南表情認真地說,「我的理想就是當最好的搖滾音樂人,寫出像《promise》這樣的東西。不,我還要把搖滾放大,讓更多人看到我的心,聽到我的聲音,感覺到我要讓他們感覺的真!」

  很多年後,舒旻已經能確切地概括出陸城南所謂的「真」是指什麼了,那是一種感性的衝動,是一種能浸透到人心裡的情感,是一種能衝擊到旁人意志的力量。

  但是那個時候,舒旻組織了半天語言,才擠出一句:「陸城南,我覺得你就挺真的。」

  陸城南望著她笑了,好像聽到了什麼特別鼓舞人心的讚美,頓了頓,他說:「舒旻,我也覺得你特別真。」

  舒旻朝他露出一個少女式的靦腆笑容。末了,她指了指掛在牆上的吉他問:「你能給我彈唱一段嗎?」

  陸城南想了想說:「等機會吧。」

  舒旻只當他在敷衍,心頭漫過少許失望。回頭看了看天色,已是落霞滿天,她有些失落地提了告辭。

  陸城南將舒旻送到門外,舒旻看著那棵蒼翠的銀杏樹,頓住腳步說:「這麼老的杏樹怪稀罕的,我過去看一眼再走。」

  陸城南忽然緊張起來,他一把拉住興沖沖的舒旻:「有什麼好稀罕的?趕緊回去吧,晚些天黑了。」

  舒旻的性子哪裡由得了他:「書上都說了,這是活化石,很難看到的,我撿兩片葉子回去夾書裡。」

  「別、別了……你要真想要,回頭我給你帶到學校去。」陸城南拽著舒旻,語氣透著慌張。

  舒旻越發覺得有鬼,她一向都是熱衷追查真相,遇事死磕的擰人,她大力掙開他,快步跑到那棵大樹下轉著圈地打量:「我要看看有什麼稀奇的。」

  一個圈還沒轉完,她就發現了所謂的玄妙,只見灰白色的樹皮上,不知道是誰用刀深深地刻下了一個碩大的「旻」字,那個字刻得有些時候了,樹皮已經漸漸長攏,長出了一個觸目驚心的「旻」字形的疤。

  舒旻低下頭,咬了咬嘴唇,好一會兒,她不自在地看向把頭側往一旁的陸城南:「那……我先走了。」

  說罷,她比兔子還快地一溜煙跑了。

  暑假裡的一個夜晚,舒旻練完鋼琴,準時回房間預習課本。雖然她下學期才上初二,但她已經在家教的幫助下開始預習高二的課程了,家裡人尤其要求她在英語上下工夫,以便盡早將她送出國接受教育。所以相對一般同學而言,舒旻一直過著的,是那種毫無自由快樂可言的、按部就班的生活。

  這天天氣極燠熱,一向平心靜氣的舒旻在做完一道函數題後,終於不耐地擱下筆。她起身走到書架邊,移開一本本肖邦、巴赫,偷偷從架子背後翻出幾本陸城南力薦過,她又恰巧還記得的專輯,剛打開竇唯的《雨吁》,門外就傳來了媽媽的敲門聲,她趕忙將東西藏好回到書桌前,皺眉在草稿紙上演算。

  門外傳來音量很小的電視聲,媽媽笑著將一盤西瓜遞給舒旻,並叮囑她不要熬太晚,早些睡覺。

  待媽媽出門後,舒旻長出了一口氣,將身子重重靠在椅子上,極其厭倦地合上眼睛。

  那股莫名的狂躁在窗外的蟬鳴裡越演越烈,就在這時,窗台上忽然傳來「啪」一聲輕響,她起初還有些不以為意,緊接著,又一聲較大的響動傳來,緊接著還有小石子掉進房間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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