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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都市言情] 沈南喬 -【我有多愛你,時光它知道】《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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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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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00:18:58 |顯示全部樓層
第9章 冷面校花(3)

  舒旻有些著惱,她家住在二樓,她的窗戶剛好對著一片柑橘園,平日裡倒是清風送爽,宜人得很,但是最近天熱,去柑橘園打鬧的小孩就多了起來,她只當是小孩子調皮,玩到八九點還不肯散,往她臥室丟石頭玩,起身準備教訓一下他們,結果剛走到窗前,她倒抽了一口氣,愣住了。

  只見陸城南正站在一棵柑橘樹旁,仰面看著她。

  見她還愣著,陸城南朝她做了個口型:「下來。」

  舒旻的心一陣怦怦亂跳,好一會兒,她才指了指門外,對他擺了擺手,意思是爸媽不讓她晚上出門。

  陸城南低下頭似在想什麼,很快抬起頭,對她做了一個「等等」的口型,迅速消失在柑橘園裡。

  舒旻緊張得手心直冒汗,她在房間裡轉來轉去,滿心的矛盾,她既希望接下來會有什麼好玩的事情發生又希望最好什麼都不要發生,心像被一雙大手忽鬆忽緊地攫住一般糾結。

  二十分鐘後,陸城南將一把折疊梯放在了舒旻窗戶下,朝她招了招手。

  舒旻望著梯子,忽然笑了。她返身將水果盤送去客廳,裝出很疲憊的樣子說困了,要早點睡。見爸媽不疑有他,她一回房間就把門反鎖上,從書架上拿起一本書放進單肩包裡,動作麻利地翻過窗戶,沿著梯子完成了有生以來最大膽的一次逃亡。

  陸城南目光灼灼地盯著她問:「舒旻,你膽子真大。你就不怕我是壞人?」

  舒旻不以為意地說:「我剛好想出去,你就送梯子來了。說吧,你怎麼知道我家在這裡?」

  陸城南扛著梯子,一邊往守園人住的小屋走一邊說:「就興你打聽,不興我打聽你住哪裡?」

  陸城南還了梯子,跟那個一邊喝酒一邊看電視的看守人打了個招呼:「晚點還要租下你的梯子。」

  不知道陸城南給了那人什麼好處,那人滿口答應:「沒問題,幾點我都等。」

  等陸城南出來,一直躲在暗處的舒旻才快步跟上他:「你無緣無故來找我幹什麼?」

  陸城南淡淡地說:「你上次不是要看我演出?我說等機會,今天是個好機會,就來接你了。」

  舒旻低頭盤算了一下是要生氣還是要開心,最後還是有點小開心地覺得,有人記得你,會忽然跑來接你的感覺很不錯,是值得開心的。至於他這種突兀行徑,倒算不得什麼了。

  那是舒旻第一次進酒吧,她緊緊跟在陸城南身後,怯怯地攥著他的衣角,好奇地睜大眼睛看酒吧裡的各色人等。小地方的酒吧人龍混雜,擠滿了化著濃妝,穿著暴露的年輕女人和滿臉亢奮的中年男人,以及一些不大不小的社會青年。舒旻有點害怕了,勾著頭,用手擋住半張臉,邁著小步子跟著陸城南。

  陸城南把她帶到一個沒人的小角落裡坐下,他在她面前蹲下,雙手扶著沙發兩邊,一臉認真地說:「這裡今天換了新音響設備,我覺得還成,所以帶你來聽聽現場。我只唱三首歌,你坐在這裡等我,不要喝東西,不要上廁所,哪裡都不要去。我就在上邊看著你,別怕。」

  舒旻緊張地捂著嘴,盯著他點頭。

  陸城南深深望了她一會兒,忽然咧嘴笑了。

  片刻後,他有些不捨地返身去了後台候場。

  陸城南走後,舒旻就縮在沙發裡,睜大眼睛看著台上。

  酒吧裡的人三五成群各玩各的,倒沒有人注意到她這個小女孩。又過了一陣,DJ將正在放的勁爆音樂切掉,樂隊各就各位準備演出。

  舒旻緊張地盯著穿著黑色T恤,抿著唇,蹙眉垂眼調音的陸城南,台上五色斑斕的光照在他臉上,襯得他的線條越發凌厲硬朗,絲毫都不像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台下有喜歡他的男男女女瘋了似的叫喊他的名字,他表情漠然地抬手揮了揮致意,很快就抱著吉他彈出一段流暢的SOLO。舒旻耳聽得熟悉,是風靡到有些爛大街的Beyond,學校廣播裡經常能聽到的《光輝歲月》。

  他抱吉他站在麥克風前,眼簾微微垂下,異樣專注地唱歌,氣勢非凡。

  台下的有不知道是Beyond的還是陸城南的女粉絲噙淚尖叫,氣氛瞬間被這群感性的女人帶了起來,男人們也開始叫了起來。

  舒旻屏著呼吸看陸城南,他的手指修長瘦硬,過弦、發力時極有美感,舒旻有那麼一瞬間恍惚,覺得此刻的他像極了海報上那些萬世巨星。如此想著,她心裡激盪起一股自豪,耳邊的尖叫聲激得她熱血上湧,她莫名地就想從座位上站起來,跟著他們一起叫。但是她終究還是沒有這樣做。

  一首歌唱完,陸城南胸口微微起伏,回眼看了舒旻好一會兒才又抱著話筒說:「下面為大家帶來我原創的《離岸》……」

  底下有歡呼的也有失落的,大多數人喜歡音樂不過是葉公好龍,翻唱熱門歌曲,誰都喜歡,一談到原創,沒幾個有興致。

  舒旻沒想到他還會寫歌,坐正了身子做認真賞析狀。陸城南原創的是一首抒情歌,沒有過多喧囂,他沒有彈吉他,只有一個主音吉他手為他伴奏,他則一手抱著麥輕聲吟唱,一手在下面晃著,似在打節拍,渾然忘我,默然不羈。

  就舒旻的眼光來看,這首歌寫得絲毫不比任何在榜的歌差,實實在在的是佳作一則。就在她望著他幾乎感動落淚的時候,耳邊傳來一浪又一浪喧囂,底下全是猜拳、擲骰子的。舒旻臉色一變,望著那些吵擾的人,恨不得跑上去拍著他們的桌子,讓他們安靜下來聽歌,尊重台上才華橫溢的歌者。

  她幾度握了拳又幾度舒展開了,本來還含在眼裡的眼淚不爭氣地奪眶而出。陸城南猶自唱著,還是那副渾然忘我的樣子,連眉都沒有蹙,他是習慣了吧?意識到這點,舒旻只覺得心都被什麼狠狠揪了一下,生疼。

  一首歌唱完,場子裡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陸城南抓過礦泉水喝了一口,淡淡地說:「下面要唱的是X-JAPAN的《Forever Love》,給一個女孩。」

  底下的人不耐地說:「不給勁啊,又是沒聽過的,要崔健,要唐朝!」

  陸城南沒有接腔,那邊,貝司手已經先彈了起來,異常抒情、震撼的前奏讓喧鬧的人群靜了靜,有人說:「外國歌?」

  那邊,陸城南已然開口,低啞的聲線,炙熱的情感讓舒旻一怔。

  立馬有人接腔:「鬼子的……」

  是一首日文歌,曲風和演繹方式很像Beyond的歌曲,但是比之多了一些絕望、深情,以及一些更加華麗的金屬元素。

  儘管語言不通,但是這一次,台下的人破天荒都呆愣住了,彷彿被陸城南近乎嘶喊的深情演繹震懾住了。

  他的演唱沒有專業歌手那種「聲音沿著後咽壁往上」的技巧,完全是在用全身的力量在嘶喊,他抱著吉他的手上、額角全爆出了青筋,燈光下,他的臉上、唇上顯出了異樣的彤紅。

  舒旻下意識扶著沙發站起來,隔著晃動的燈光定定地看他,他的日文發音並不標準,她也聽不懂歌詞,但奇蹟般地,她彷彿聽懂了他唱的每一句歌詞。

  止也止不住的眼淚從舒旻眼中滾落,她抬手擦淚,誰知道臉上的眼淚越抹越多,胸腔裡,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沉重悲愴幾乎要將她摧毀。

  因為,那一刻她聽到了他的心。

  他的心在奔走呼號,請求他愛的人不要拋開他,請求有一個人能像他那樣熾烈的,不惜一切地愛。那樣的愛太過熱烈,彷彿挾裹著一種摧毀一切的決然,叫人望而生畏、望而生憐。

  一曲唱完,所有人都靜了下來,連那些前來買醉、逢場作樂的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覺得有些莫名的意興蕭索,滿腔的七情六慾彷彿都被什麼東西蕩滌一空,也許,那一刻,他們忽然覺得自己本來早就是空的了。

  唱完歌,陸城南毫不猶疑地撂了吉他,快步下台拉著舒旻穿過人群,將滿室的光怪陸離丟在身後。

  陸城南拉著舒旻一徑兒穿過胡同,走到大街上才撒了手,兩個人靜靜在街邊相對而立,一時間都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卻也不覺尷尬,就這樣在燠熱的夜風裡立著。

  還是舒旻先出聲:「陸城南,我長這麼大,都沒像今天這樣開心過。謝謝你。」

  陸城南抿抿嘴唇,笑了一下:「開心還哭?」

  他不由分說地抬手用手腕內側替她擦臉上的淚痕,這一次他沒有像上次那樣粗暴,動作極柔極輕,好像在擦拭什麼曠世珍寶。

  舒旻睜著一雙柔軟的大眼睛望著他:「你唱得真好,可是他們都不聽你唱,所以我有點生氣了。我就是這樣的人,小時候看電視,裡面的主角受了委屈,我都會氣哭。」

  陸城南眼神微微一黯,滿不在乎地說:「不算什麼事,總有一天,他們會認真聽我唱的。」說到這裡,他眼睛驟然一亮,彷彿已經看見前方曙光乍現一般。

  「嗯!」舒旻重重點頭,不知怎麼的,她就是覺得眼前的少年有叫人信服的力量。那時候她或者他都一直認為,成功是件特一相情願的事情。

  兩個重拾力量的人對望著笑了一會兒,陸城南說:「走,吃夜宵去。」

  舒旻一臉既期待又猶豫的表情:「我媽說髒……」

  陸城南唇一挑:「還有你不敢的?」

  激將法立時得逞。

  三中外的長巷子裡全是大大小小的小飯館,夏夜裡紛紛撐起了陽傘,擺上電視、桌椅賣起了小龍蝦、嗦螺、香辣蜆子、各色烤串,生意異常火爆。

  兩人點了一份龍蝦、一份蜆子和一堆烤串後,陸城南撕開一罐啤酒喝了起來,舒旻雙手撐在椅子上,好奇地東張西望,一雙腳在椅子下自得地晃悠著。

  「你不會沒吃過夜宵吧?」陸城南放下啤酒問。

  「嗯,別說吃夜宵了,我就沒有吃完晚飯後出過門。」舒旻撇著嘴說。

  陸城南詫異地問:「那你都怎麼過日子的?」

  「早晨六點起來練嗓子,背單詞,吃完早餐後準時去上學。晚上吃完飯陪媽媽散步半小時,期間,媽媽會給我講音樂史和一些小技巧,然後回去練一小時琴,接著做作業溫書。週六周天都有家教來上高年級的課——從上一年級開始就一直這樣了。所以,我一天都是當普通人好幾天過的。」

  陸城南很同情地看著舒旻,樣子有點心疼:「你過的都是什麼日子呀?」

  舒旻含蓄地笑了笑,似想起什麼,從包包裡翻出一本書遞到陸城南面前:「專門給你買的?」

  陸城南先是被那麼厚重的一大本書噎了一下,片刻後又不禁露出喜色,假裝不以為意地接過去:「浮……《浮士德》?世界名著吧?送我這個幹什麼?」

  「你看完我再告訴你為什麼,如果你真的用心看了,也許不用我告訴你,你就知道我的意思了。」舒旻湊近他,有些小神秘地說,「我希望你永遠不要來問我為什麼。」

  陸城南的目光在她臉上輪了一圈,默然點了點頭。

  夜宵的東西很快上了上來,一大桌子的紅湯浸著大只大只的小龍蝦,看著就叫人食指大動,旁邊還配著一盤炒得辣香四溢的蜆子,舒旻望著那些東西,喉頭情不自禁地動了動,卻不知道怎麼下手。陸城南彷彿看透了她的心思,撕開一次性筷子,夾了一個最大的龍蝦放進骨碟:「先從背上這條縫下手,用兩個大拇指一掰就開了,裡面的肉整個兒都可以吃。龍蝦鉗子裡都是活肉,最好吃,你先分開鉗子,把小的這邊往裡面一摁,再用力拉出來,整塊肉就能吃到了。」

  他話音剛落,整個龍蝦就已經被他剝乾淨了,他將白嫩嫩的蝦肉放進舒旻的碟子裡,溫和地說:「嘗嘗。」

  舒旻夾起一嘗,鮮香的味道好吃得讓她差點咬掉舌頭,平日都是合理飲食的她哪裡吃過這樣的重口味,立刻就喜歡上了,她自動自發地夾起一隻龍蝦,依樣畫葫蘆地剝起來。

  龍蝦雖然好吃,到底是過辣了些,舒旻一邊吃著,一邊在桌子底下直跳腳,光潔飽滿的額頭上滿是辣出來的熱汗。

  陸城南吃得甚少,只看著她微笑。笑夠了,他一言不發地給她剝蜆子肉,舒旻埋頭苦吃,偶爾也抬頭對他笑一笑。

  東西還沒吃完,一晚上的低氣壓忽然爆發,豆大的雨點開始往下砸,店主悻悻地收東西,眼見雨有越下越大的趨勢,陸城南叫店家把烤好的肉串打包好,拉著舒旻就往外跑。

  兩人剛跑到三中門口,傾盆大雨已經兜頭兜臉地潑了下來。

  陸城南果決地將舒旻拉進附近一個電話亭裡,電話亭不大,只罩得住一米見方的地方,恰好夠他們兩人避雨。

  驟然被逼進這樣狹窄的空間裡,先前還談笑風生的他們忽然有些不自在起來。週遭除了雨聲,就是他們彼此的呼吸聲、心跳聲。舒旻不自覺地往旁邊縮了縮,垂下眼睛,抬手輕輕擦著臉上、發上的雨水。陸城南看著雨幕出了會兒神,忽然扭頭問:「冷嗎?」

  舒旻抱著手臂,輕輕搖頭:「還好。」

  陸城南卻二話不說地脫下襯衣,往她肩上罩去。就在這時,一道炸雷轟然響起,巨大的雷聲震得小小的電話亭都顫了起來。舒旻冷不防尖叫一聲,兔子般跳到他身邊,藏在了他的身後。

  她縮著一顆心,將頭埋在他臂膀後,死死抓著他的左臂,扁著嘴說:「好嚇人!」

  這時,陸城南忽然轉身:「很怕?」

  他話音剛落,一道閃電鞭子般從天際抽過,滾滾而來的雷聲再度響起。舒旻不自覺地顫了一下,臉色驟然就白了:「我覺得它們好像是衝著我們來的。」

  陸城南藉著頻頻閃起的電光看著她慘白的小臉,忽然伸手將她擁進懷裡。他一手輕輕環住她纖瘦的腰,一手將她的頭按進自己胸口:「怕就閉上眼睛,什麼都別看。」

  身畔大雨如注,耳際雷聲轟鳴,舒旻僵僵地倚在他懷裡,大腦混亂成了一團糨糊,先前的畏懼、惶恐被突如其來的擁抱趕走,外面明明還是那樣黑暗可怕,但現在這種黑暗變得靜謐、溫暖、綿長,一種巨大的安全感包裹著她,這樣的感覺讓她心生貪戀,竟捨不得掙開。

  「要是還怕就抱緊我。」陸城南輕聲說,他的聲音有些發顫,胸口亦起伏得厲害。

  愣了一會兒,舒旻怯怯地伸出雙手,攀向他瘦長緊實的腰。她面紅耳赤地低頭、蹙眉,雙手因緊張蜷成了小拳頭。

  陸城南身體微一僵,深吸了一口氣,用力將她擁緊。他緊緊閉著雙眼,下巴輕輕摩挲她的發心,良久,他才控制住自己急促的呼吸:「舒旻……我們交往吧。」

  舒旻靜靜聽著他如擂鼓般的心跳,臉頰微醺得像桃花一樣,她下意識地咬了咬嘴唇,無比溫順地點了點頭。

  那時候,她不懂得什麼是愛,更加不懂得什麼是天長地久,她只知道,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人,是她哪怕只爭朝夕,也要緊握在手裡的。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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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00:19:11 |顯示全部樓層
第10章 藍色批注的主人(1)

  她無比不捨地望著那句話,伸手一遍又一遍摩挲著,良久,一滴眼淚啪地落在那句「My little girl」上,瞬間將字跡氤氳開去。

  聽完舒旻的故事,木人有些失語,好一會兒,他才避重就輕地問:「幹嗎送人《浮士德》?人能有耐煩心看下去嗎?」

  舒旻瞇起眼睛,似乎在回憶當年送陸城南書的動機:「那時候,看著他那樣稀里糊塗地過日子,總覺得很危險,所以想給他一點信仰。我很喜歡書裡的一句話:人需要每天去爭取生活與自由,才可擁有自由與生活的恩賜。我覺得這本書很勵志,很鼓勵人走正道。」

  木人扯了扯嘴角,不知所謂地笑了:「你當年真是個三好學生。」

  不負舒旻的期望,陸城南看了那本書,並且看懂了她的意思,正如書中所言,善良的人在追求中縱然迷惘,卻終將意識到有一條正途,本打算高中畢業就輟學的陸城南在那天之後,忽然洗心革面起來。他老老實實地跟著舒旻早晚自習,成績突飛猛進。一年後,他以非常突出的專業成績和不俗的文化成績考入了北京體育大學。

  臨去北京的前,他捧著舒旻的臉,說:「我知道你會去北京上最好的大學,所以我也要去北京。以後,你在哪裡,我也要在哪裡。」

  見舒旻一直沉默,木人有些不是滋味地問:「後來呢?」

  聽見「後來」兩個字,舒旻眼神明顯暗了暗,嘴角向下扯出一個清苦的紋路:「他畢業那年,我大一,也來了北京,後來……」

  那個她說不出來的後來是,大一那年,她爸爸因調查一起大案,被幕後的「大魚」買兇暗殺。聽人說,那天下班後,他一如既往地騎著單車去菜市場買晚飯菜,在回家的路上,被一輛斜刺裡竄出來的無牌照小車當場撞斃。聞訊趕去的媽媽看見倒在血泊裡的父親,當即暈厥,醒來後,她便再沒能離開過病床。醫生說,她無法承受噩耗的刺激,導致中風偏癱。當舒旻連夜趕回家時,再見到的就是僵冷的父親和被宣判終生癱瘓的母親。

  事後,她去過父親出事的現場,凌晨五點的街道上空無一人,四處都下著霧,濃密的霧氣將週遭的建築、路燈、街道嚴嚴實實地籠裹起來,壓得舒旻喘不過氣來,她木著臉,瑟瑟地站在封鎖圈外,死死盯著地上那一攤早已乾涸的暗紅血跡和散落四周的西紅柿、雞蛋,在倒下的前一瞬,她忽然有一種錯覺,週遭的天再也亮不起來了。

  大一那年秋,舒旻連著病了兩個月,水米不進,僅靠著藥水維生。

  陸城南聞訊趕回涿城,一邊有條不紊地料理舒旻爸爸的後事,一邊照顧舒旻和舒母。那段時間裡,舒家的事情亂成了一團,然而,素日裡玩世不恭的陸城南,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舉重若輕地將所有事務處理得非常清楚周道。在他的悉心照料下,舒媽的病情開始轉好,意識漸漸清醒起來了,進食也已經無礙。反倒是舒旻,無論陸城南做什麼,她都無法再進食,她忽然對食物產生了一種生理性的厭惡。

  陸城南輾轉著帶她看了幾個醫生,最後,一個心理醫生反饋,舒旻的厭食症很可能是因為她看見父親的血和菜混在一起造成的。找到了病因後,這個心理醫生對舒旻做了一系列治療,然而兩個月下來,她的病情一點好轉都沒有。這期間,陸城南變著花樣地給她做吃的,起初哄她吃,後來灌著她吃,眼見著她把東西吃下去了,可是一轉眼,她又全給吐了出來。

  舒旻心知還有媽媽要照顧贍養,很積極地配合治療,可是明明已經餓得不行,只要她一拿起筷子,就會想起散落在血泊裡的菜,最終噁心得胃裡直抽搐。

  就在舒旻自己都絕望的時候,奇蹟忽然出現了,有天清晨,她聽見窗外有人在喊「豆漿、饅頭、油條」,喉頭一動,乾涸的口中忽然有了一絲濕意,不知道被一股什麼樣的力量牽引著,骨瘦如柴的她忽然下了床,走到對面陸城南的床前,澀澀地說了一個字「餓」。

  陸城南愣了好一會兒,才從床上翻下去,飛快地衝出門買了饅頭、豆漿回來。見舒旻把東西全吃下去,且一直沒有吐出來,從不輕易動容的陸城南忽然死死抱住她的身體,無聲地哭了起來。

  舒旻的厭食症雖然好了,卻像把這病過給了陸城南,那以後,從來都是無肉不歡的陸城南忽然變了口味,成了個徹頭徹尾的素食者。舒旻見他明明想吃肉,卻強忍著不吃,就故意做好吃的引誘他,他往往一邊吞著口水一邊強忍著吃素。見他意志堅定,舒旻就由了他去。漸漸地,陸城南的腸胃適應了素菜,也就不再饞葷腥了。隨著時間的推移,吃素的陸城南又開始潛心研究佛學,嚇得舒旻以為他要出家當和尚,幾番試探後,發現他並沒有這個宏願,才漸漸放下心來。

  舒旻隱隱覺得自己的痊癒和他的轉變可能有什麼聯繫,卻怎麼問也問不出來,只好不了了之,直到現在,舒旻都不知道真相到底是什麼。

  木人看了眼無限追思的舒旻,忽然伸手將她攬在自己肩上:「靠著吧。」

  舒旻一動不動地望著對面閃著刺眼亮光的酒架,木人便也隨她望著。

  這一刻,舒旻覺得很安心,如果當一個人覺得寂寞的時候,依靠會變得比任何關係都重要。也正是因著這個緣故,陸城南於她來說,不但是愛人,更是人生的依靠。她無論如何都不想放棄他,只是這一次,是他不要她了。

  末了,又是一場酗酒。木人在旁邊看著她一杯杯往嘴裡灌,中途也伸手搶了幾次杯子,最後總敵不過舒旻冷冽的眼神,訕訕地又把杯子送回去。每每把杯子送回去後,他就懊喪地用手搓搓臉——他拿這個女人沒辦法。

  他們之間的位置,一早就這樣擺好了。

  舒旻是那種遇強則強的人,自從在EVA那裡吃了排頭後,反而越加把林越諍交給她的商務派對當回事。她上上下下白在回聲唱了好幾場,終於換得趙勇一個人情,幫她打電話在三里屯找了個很上檔次的派對場地。據說,那場地不是誰有錢都租得到,加上舒旻要的時間又恰巧是臨近五一的黃金檔,趙勇很是動用了一番人脈。

  聯繫到一個這樣好場地後,舒旻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半,她駕輕就熟地找了兩支樂隊,一支是專門給一些小劇場做伴奏的朋克樂隊,一支是被陸城南盛讚過的地下搖滾樂隊。舒旻把派對主題定位為Cosplay,要求前來的來賓COS成經典電影、戲劇裡的人物。

  做完策劃案和預算後,舒旻給EVA打了個電話,想約她談談細節。EVA爽快地和她約了次日下午,不料等舒旻第二天下午趕到鴻宇總部大樓時,EVA卻不無抱歉地告訴她,因為臨時接到任務,她要飛去上海一趟,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北京,此刻,她人已經在機場了。

  舒旻有些著急,如果EVA這邊不首肯批錢,事情遲遲不能落實,只怕場地、樂隊方面會生變,而這種事情,明顯是不可能拿去煩林越諍的。

  EVA聽出了她的疑慮,表示她的策劃大體上沒有問題,讓她聯繫自己的助理辛迪來決定細節,轉發給她一個名片後,EVA便收了線。

  舒旻望著收到的名片,咬了咬唇,硬著頭皮撥通EVA助理辛迪的電話。俗話說,閻羅王好見,小鬼難纏,辛迪臨時接到電話趕去大廳,見舒旻穿著打扮都不入流,當她是某個公關公司的小嘍囉,還沒等舒旻開口便不耐地皺眉說:「現在已經快到下班時間了,你找來談什麼公事?再說,我五分鐘後就有個重要的會要開,哪裡有時間談這個?」

  舒旻也不便同她解釋是EVA約的時間,見她一副要推時間的樣子,便率先開口:「這個派對就在二十八號,你們批錢走財務起碼還要幾天時間,如果今天不把費用報批,派對的後續工作根本沒辦法落實,到時候耽誤了派對,我不好跟EVA交代,EVA也很難跟你們林總交代。所以,你看能不能抽個時間,看看我的策劃和報表?」

  辛迪大約心情不好,習慣性地把舒旻的話當成是拿上級壓她,語氣更加不善:「就你的事情急,我的事情不急?我現在馬上就有個會要開,有的是事情要處理。改明天吧。」

  「可是……」舒旻有些急了,「週五我有事,錯過了明天,再約你至少也是兩天後了。」

  辛迪嗤了一聲:「看來大家都忙,你非要今天把事情定下來,那就等我散會吧。十二樓有茶水間,你愛等就等吧。」

  說著,她一臉不可理喻的樣子轉身離去,高跟鞋叩擊地面的咚咚聲如敲在舒旻心頭一般。

  舒旻在心裡念了不下十遍「向錢看」後,終於淡定了下來。

  到了十二樓,和前台說清楚來意後,前台小姐將舒旻帶去了茶水間。鴻宇的茶水間舒適得不亞於咖啡廳,暖色調的柔軟沙發,一架的報紙、雜誌,還有背投電視。前台小姐周道地給舒旻倒了咖啡,告訴她二十八樓的會可能會開到八點。

  舒旻看表,區區兩個小時,對她來說,再好殺掉不過。

  前台小姐走後,馬上就是下班的點,整層樓都活了起來,樓道裡傳來紛沓的腳步聲和電梯不緊不慢的丁零聲,等這陣喧嘩陸續散去後,已是七點了。

  舒旻篤定地窩在沙發裡看雜誌,等她再抬頭時,時間已過八點。她不免有些急了,走出茶水間向值班的保安詢問狀況,保安對二十八樓的事情一問三不知,一副茫然的樣子。舒旻只好試探著朝格子間裡張望,燈光疏疏落落,還是有人在加班。

  舒旻遂又安下心來,坐回茶水間。大公司的會議,哪裡又有准點散得了的?她既然已經等了這麼久,自然沒有中途退縮的理由。

  不過這回坐下後,她的心就再也靜不起來,不時地焦躁看時間,咖啡業已蓄了幾杯,喝得口中發苦,胃中虛火上升,隱隱地有些發痛起來。

  當年的厭食症給她留下了個胃痛的病根,這段時間以來,她的飲食極不規律,又酗酒,原本就不好的胃,更加頻繁朝她發難。看時針已經指向九點一刻,茶水間外,連加班的人都已經散了,門外也已傳來保安關電閘的聲音,她終於按捺不住,走去了電梯口。

  電梯帶著她徐徐升上二十八樓,剛出電梯,她腳下就有些發虛,整個二十八層並不是底下的格子間格局,入目是一排歐式桃心木大門,門都緊關著,死一般闃寂,透著一種森然凜冽的壓抑感、權威感。若非廊燈還亮著,舒旻幾乎沒勇氣在這裡多站一會兒。

  舒旻意識到自己很可能被辛迪放了鴿子,可是等了一晚上的她還是有些不甘心,遠遠看見盡頭處的一扇大門沒有關嚴,從裡面洩出了一些亮光,她鬼使神差地朝前走去。萬一那就是他們開會的辦公室呢?萬一真的是沒有散會呢?

  走到門邊,舒旻透過寸許長的門縫往裡面看去,入目是極深極廣的辦公室,目光一轉,她不禁愣住了,只見寬大的辦公桌後,多日不見的林越諍正仰面靠在辦公椅上打盹,放在左腿的手上連著輸液器,舒旻順著輸液器往旁邊的支架上看去,淡黃色的液體正不急不緩地自輸液瓶中滴下。讓舒旻擔憂的是,那瓶子裡的藥水已經快打完了!

  她不知道他是真睡著了還是在闔眼小憩,更加不確定有沒有人負責給他換藥,她不敢冒昧打擾他,又不敢這樣走了,便定定站在門口看著他的臉,似想從他的臉部表情看出一點端倪。

  辦公室的燈光下,他的臉色蒼白憔悴,嘴唇泛著一絲病態的紅,原本搭在靠背後的西裝外套落在地上,白色襯衫的領口處,被他扯得有些凌亂,整個人透著一種哥特式的沉鬱美感。此刻,他的呼吸很平穩,從表情上來看,他確已進入沉睡的狀態。

  不知道他在睡夢中感知到了些什麼,本來舒展的眉忽然向上微微皺起,皺成一絲極疏淡清苦的紋路,整張臉上透著一種異樣的憂悒、脆弱。

  舒旻看得愣住了,睡著的他完全沒有醒著時的深沉內斂,反倒像個乾淨清雋的少年。舒旻常得見學校的學長,他們在學校時都頗有幾分乾淨斯文的謙謙君子氣,進入社會打幾年滾,往往就脫了形,眉眼多是世故圓滑,氣質也污濁起來。像林越諍這樣久經社會,還能保持少年氣質的男人,應該都是內心穩固,不為外界紛擾所動的智者吧。

  愣了會兒神,她有些心焦地回頭張望,這一刻,她多希望身後能傳來什麼人的腳步聲,在她的認知裡,哪家的老闆不是被人眾星拱月著,哪有人當總裁當得寂寥如他?連病著都沒人理會。

  她不禁又想,如果今天不是她在門口,他是不是就要這樣一直睡去?這個被無數人當做傳奇津津樂道,心生嚮往的人,此番看來,也不過是個極孤獨的普通人,和她舒旻也並無兩樣。

  一念轉過,她再看向他時,不禁又有一些同情,她打定主意不走,要盯著他打針。所以,儘管有些畏懼,她還是在辦公室門口站著,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著輸液瓶。眼見藥水到底,他還沒有醒轉的徵兆,舒旻屈指在門上敲了起來,「光光」兩聲,林越諍微微一驚,就醒了過來。他睜開眼,眼睛下意識地先瞟向了桌面的文件,再才展眼看門外的舒旻,見是她,他明顯一愣。

  舒旻訕訕地站在門口,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忙指了指那點滴:「藥水快打完了,趕緊拔針。要我幫忙嗎?」

  林越諍這才將眼神從她身上收回,從容不迫地彎腰拿出一瓶新的藥水換上。整個過程他都一力自己做,明顯有些不趁手,但也不顯笨拙。換完藥,他見舒旻還是進退無據地站在門口,便淡淡地說了一聲:「進來坐。」說罷,他伸手指了指左側的沙發,示意她坐下。

  語氣熟稔,並沒有距離感,舒旻暗舒了口氣,推門而入,依他的指示坐下。

  跟前幾次見面不同,這次,舒旻覺得在林越諍面前很有壓力,她低下頭暗想,這大概就是拿人家的手短,收了人的錢,氣勢都矮了一截。

  再抬頭時,就迎上林越諍審視她的目光,他的目光似乎有一種穿透力,靜邃深遠,像是能洞悉人心一般。

  舒旻覺得人要是聰明到他那個份兒上,也真真是件恐怖的事情,人至察則無徒,他這樣聰明得藏也藏不住的人,旁人心裡若有半分鬼,哪裡還敢靠近他?

  舒旻暗暗在心裡一算,她上初一時,他高一,他今年至多二十六,不過大她三四歲,可那眼神倒像是她叔叔輩的人了。她在心裡直咂舌——早熟品種。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林越諍忽然笑了,很溫柔的笑容,眼神不再凜冽,帶著些濕潤亮澤:「你來多久了?」

  他這人似有魔力,只微微一笑,週遭的寒氣頓時又化成了一池融融春水。

  舒旻望著他的笑顏,有片刻晃神:「有一會兒了……我不是故意來打擾你的,我……」

  林越諍掃了一眼她手裡抱著的報表,心下瞭然,伸手道:「我看看。」

  舒旻不再多話,將策劃案和財務申請單遞給他。林越諍接過翻看,他看得極專注,遇到有疑問的地方就發問,舒旻則一條條地跟他解釋。一個策劃案,他看了近二十分鐘,又提了些補充意見,方才敲定下來。末了,他翻到那張財務申請表,斂神細看了一陣後,他半抬眼瞼看了眼舒旻。

  表格上的費用,都是舒旻費了很大勁談的最低價。她的行事做派一向隨父親,食君俸祿,忠君之事,賬面上光明磊落,清清楚楚。

  林越諍拿過筆,利落地簽了字:「你大可以不用替我這麼省的。」

  這句話相對長一些,舒旻這才聽出他聲音裡透著嘶啞,呼吸微有些急促,雖然他的神情看著一片清明,但是稍微說多點話,就露了痕跡,顯出虛弱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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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00:19:24 |顯示全部樓層
第11章 藍色批注的主人(2)

  一切停當,藥水剛好已經打完,林越諍動作熟練地給自己按上消毒棉,抽了針,舒旻順著他的動作看過去,只見他左手上佈滿了針孔,玉色的手上隱隱透了幾團駭人的淤紫。舒旻蹙了眉,探究地朝他看去,他這是怎麼了?

  林越諍似有覺察,平靜地說:「舊疾,想必傳染性不大。」

  舒旻連忙解釋:「我不是怕這個……」

  林越諍沒有接話,將檯面上的文件收拾妥貼,輕咳了幾聲後說:「派對的事情,以後你直接找我匯報。我的名片,你還有?」

  舒旻點了點頭,心下有些感佩,和聰明人打交道就是好,很多無謂的解釋、輾轉都省去了。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將她等了一晚上的委屈憤懣悉數抹去。

  「還沒吃晚飯吧?」林越諍一邊穿外套一邊問,見舒旻有否認的意圖,沒有給她說話的機會,「一起。晚些送你回學校。」

  舒旻正想開口,胃中又是一陣抽搐,她覺得實在沒有必要和自己過不去,「嗯」了一聲,就跟著林越諍出了門。

  車子駛出北二環,一路朝著舒旻學校的方向奔去。舒旻一路瞟時間,學校寢室樓十一點半關門,如果在學校附近吃,自己還趕得回去。

  不料車子剛走了二十多分鐘,就堵在了西段上,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整條路都被堵住了,朝前望去,舒旻只能看見一串串閃爍的汽車尾燈。

  舒旻的胃起初還好,到後來,疼得越來越厲害,像被人捏在手裡揉搓,疼得她臉色煞白。她不想惹人注意,趁著林越諍一心看著窗外時,悄無聲息地往角落側了側身,一手捂緊了胃。

  饒是如此,林越諍還是注意到了她的異樣,返身望著她問:「怎麼?哪裡不舒服?」

  舒旻動了動嘴唇,低聲說:「沒什麼。」

  她不說話還好,一說話不知道牽動到哪裡,一陣痙攣似的劇痛從胃部傳來,疼得舒旻眼前發黑,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涼氣,她下意識地揪住胃部,將臉往車背後藏了藏,再想說些什麼,可是連開口的心力都沒有了。從未有過的劇痛感,帶著一種覆滅一切的勢頭朝她襲去。

  林越諍發現不對,急急下車,打開舒旻那邊的車門。舒旻本就將額角抵在車窗上,林越諍一開門,她整個人就散了架一般向外栽去。林越諍一把接著她,扶穩她的身體,將她的頭托起來。入目便是她慘白的臉、毫無血色的嘴唇以及佈滿涔涔冷汗的額頭,他眉一蹙:「舒旻、舒旻……」

  連著叫了她幾聲,見她連應答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毫不遲疑地將她拉出車外,鎖上車子,將軟癱著的她拉到自己背上伏著:「舒旻,試著摟住我的脖子。」

  舒旻的意識已瀕臨渙散,好像全世界的一切聲音透進耳朵裡都成了叫人煩躁的嗡鳴,唯有那銳利的痛是真實的。林越諍背起她往前還沒走出幾步,舒旻若有若無地呢喃了一個字「疼」。林越諍深知那種痛,一雙修眉越擰越緊,略一沉吟,他在茫茫車海裡將她放下,攔腰打橫抱起:「忍一忍,舒旻。」

  說罷,他便抱著舒旻穿過車與車的縫隙朝人行道上跑去。

  身下顛簸得厲害,舒旻下意識地緊緊攥著他的手臂,在一浪又一浪的劇痛裡緊咬牙關。她不知道那一路林越諍抱著她跑了多久,彷彿那條路永遠也走不完,長長的一路上,她只聽見他的喘息聲、咳嗽聲以及緊促的心跳聲,痛到後來,她有些麻痺了,便連這些聲音都漫漶了去,整個世界都溺進一片微弱的白光裡去了。

  等舒旻悠悠醒轉時,她發現自己並沒有置身醫院,而是躺在一個灰色調的房間裡。床頭傳來細碎的聲音,她緩緩側頭看去,只見一個四十歲上下、面相溫和儒雅的醫生正在給她配藥。舒旻掙扎著起身,卻被他制止:「還要再掛一個小瓶。」

  見舒旻一臉迷惑,他溫言細語地說:「我是林先生的私人醫生,這是林先生的家。」

  舒旻疑惑解開後,頓覺躺在陌生男人家裡不妥,掀了被子下床,走到一邊的小沙發旁坐下。先前胃裡的劇痛已然平緩了大半,只隱隱有些痛,還透著一種空虛感。

  醫生也不勉強她,將點滴架移到沙發旁,寬慰她說:「不要緊,是你的胃炎犯了,打過了小針,再掛一瓶水,回頭我給你開點藥,注意養著,問題不大。」

  說著,他動作麻利地給舒旻掛上了藥水。

  這時,已經換了便服的林越諍推門而入,舒旻有些不安地看了他一眼,想說些什麼又無從開口。他神色如常,表情平淡,只是眼睛裡分明有疲態,想是那一路疾奔,連累得他的病情又加重了。

  那醫生見他進來,臉上掬起笑意,熱絡地說:「病人的病情已經穩定下來了,晚點我再給她開點藥。」

  林越諍點了點頭:「把她的病歷給我看看。」

  他接過醫生遞過來的病歷,垂眼看了起來。

  醫生怕他看不清楚,在一旁說:「病人有慢性胃炎,可能和長期飲食不規律,吃的東西過於粗糙有關。但是這次發得這麼厲害,我估計病人最近經常喝烈性酒,傷了胃粘膜。今天晚上的空腹只是一個誘因。」

  林越諍將眼神從病歷上收回,掃向一旁的舒旻。致病的理由並不光彩,舒旻有些赧顏,將眼神投去了別的地方。

  醫生順著林越諍的目光打量了一眼舒旻,笑了笑,還是說出口:「這姑娘看著不像是那麼能喝的。」

  林越諍收了病歷,遞給醫生:「江醫生,時間也不早了,這裡有我照看,就不多耽誤你休息了。我叫司機送你。」

  江醫生忙推托:「不用麻煩,不好專門叫王師傅來送的。」

  「他剛從二環取了車過來,順路送你一程。」

  江醫生見狀,也就不再推辭,轉身囑咐了舒旻幾句,切記注意飲食,再不可喝酒,這才笑著同林越諍告辭。

  等林越諍送完客再回房間時,舒旻的小吊瓶已經打得差不多了。林越諍靜靜站在門口,等那藥水打完。他像是有什麼要說,幾度欲開口,還是沒有說出來。

  舒旻覺得在他面前手不是手,腳不是腳的,哪裡都不對勁,時刻都有一種嚴陣以待的感覺,生怕哪裡說錯了一句話,做錯了一件事情,就唐突了他。她在心裡找了很久話,也沒想到該怎麼跟這個人打開話題,乾脆噤了聲,一心盼著趕緊打完針告辭。

  大概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就在舒旻水深火熱的時候,林越諍返身出了門。

  舒旻長吁了一口氣,仰臉看著那點滴。五六分鐘後,藥水終於見底了,舒旻笨手笨腳地準備自己抽針,似算好了時間一般,林越諍再度推門而入:「別亂動。」

  他從一旁的藥盤裡拿出藥棉,在舒旻面前屈膝半蹲下,握住她打針的手,擦藥、拔針,一系列動作利落完成。舒旻接過藥棉,自己按住,正準備開口告辭,林越諍先開了口:「我煮了粥,出去吃一點。」

  舒旻僵了一下,還是跟他出了門。

  舒旻站在門邊看了眼林越諍的房子,大而空曠的複式樓,裝得卻很簡約,整間屋子裡只有黑白灰三色,單調得近乎清寡。四周牆壁上,錯落有致地掛著形形色色的油畫、水彩畫,有一些名畫真跡,更多的像是近幾年一些年輕畫家的作品。因著這個緣故,他的屋子反倒像個大畫廊。

  舒旻掃了一圈,目光落在了一幅水彩畫上,她情不自禁地走過去,在那幅畫下站定,出神地望著。

  那幅畫上,大片大片的黑雲、薄霧將一片洶湧的大海籠罩著,耀眼而逼真的光線從層層黑雲的邊緣透出,隱隱彷彿看得見十萬米高空上一輪白濛濛的,似有似無的慘陽。漩渦式的構圖讓整個畫面生動逼真,動感十足。舒旻站在畫下,只覺得那滔天海浪要從畫裡兜頭打來,又覺得自己彷彿要被畫裡透出的天光吸進去一般。這幅畫的作者對光影出神入化的運用,以及那種宏大畫面感激得她的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她連忙去找署名,她只道是某位19世紀英國學院派畫家的作品,但是看向署名,卻只輕描淡寫地落了一個Terrance.Lin。

  舒旻聽EVA說過,林越諍曾在巴黎開過畫展,委實是個能寫會畫的主,她疑心這畫是他畫的。

  「三年前,我路過黎巴嫩北部海域,遇到了一場暴風雨,咳……」林越諍並不看她,不緊不慢地從裡面舀粥,「不過是極普通的自然景觀,卻像刻在我腦子裡一般。」

  舒旻一邊瞧那畫一邊問:「你那時候,是在怕著什麼嗎?」

  餐桌前的林越諍手猛地一滯,良久,他才雲淡風輕地說:「過來喝粥。」

  舒旻整顆心都被那畫所吸引,喃喃道:「一定是怕的,我見過這樣的黑雲,這樣的霧,當時覺得……很怕。過後也就像刻在腦子裡一般。」

  且看著,她的目光再度落向林越諍的英文簽名,她本不過是習慣性地想認仔細記住,不料一看之下,似有什麼觸動了她敏感的神經,她的心跳驟然一停,跟著劇烈地跳動起來,她吸了口氣,又將臉湊過去了一些,甚至忍不住想伸手去摸那簽名。

  她之所以那麼著重地看那簽名,不僅是那簽名寫得異常優美,飄逸靈動得像出自早期電影裡,拿著鵝毛筆在羊皮革手冊上揮毫的大作家,而是那字,她見過,不但見過,而且一度還鏤刻進她的心底。她緩緩回過頭,睖睜地望著林越諍,張了張口,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到底有多久了?她忽然有些記不清自己當年找了這字的主人多久。

  舒旻上初中那幾年,涿城富貴點的家庭都流行把孩子送出國讀高中,各大機關大院裡,經常能聽到那些太太們互相攀比自家孩子在國外哪家高中讀書,能直接升入什麼名校。一向喜歡趕點小潮流的舒媽自然不甘落於人後,早早地開始張羅著送舒旻去國外讀高中,連學校都選好了,英國的米爾菲爾德中學。萬事俱備,只等著舒旻英語學好。

  舒旻的英語雖優,到底年幼,要在英語這塊過關,非得下苦工不可。考慮到這個,舒媽選了個暑假,給她報了一個雅思魔鬼集訓速成班。

  等舒旻入學後,發現自己壓根兒跟不上那麼高難度、高強度的學習,幾天下來,她的自尊便被一個毒舌的作文老師摧毀得所剩無幾。

  一次作文課上,那個老師單獨挑出她的作文,當做反面教材指摘,並且直言不諱地說,這個班面向的人群是英語底子很好,悟性很高的少數人,建議她轉到別的班。許是善意,但是這位懷著孕還要頂著烈日上課的老師怨氣很重,不僅對她毒舌,對別的同學也不客氣。既然都打著魔鬼的招牌了,旁人也自然有心理建樹,只要真能學到東西,也就沒什麼可計較的了。唯獨年幼敏感舒旻承受不了,那次課後,她磨蹭到很晚才走,一個人悄悄爬到教學樓最高層,坐在光線迷濛的老樓道裡哭了很久。

  哭過後,她回家繼續咬牙苦記單詞,背作文範本。那時候,她的世界裡從來就沒有退縮,認輸的概念,她鉚著一股勁,決心要在兩個月後讓那個老師對她刮目相看。

  願望是美好的,但是這種東西哪裡又是她鼓著氣,用功一晚上就能吃成胖子的?第二堂作文,照例是被老師極不耐煩地評了C等。那天課後,她抿著唇,憋著淚改完作文才失魂落魄地回家。

  次日,她早早去了培訓學校,翻出抽屜裡的單詞書準備先背單詞,剛抽出單詞書,昨天那張作文卷就輕悠悠地飄在了地上。她撿起來一看,一瞥之下,不禁驚呆了,只見卷面上多出很多用藍色鋼筆寫的英文批注,那字跡帶著古典的花筆道,剛勁清秀,連貫得如珠走玉盤,風骨不凡。舒旻從來沒見過身邊有人能寫這麼一手漂亮的英文字,她的英文老師也好,這個培訓班的老師也好,哪個寫的字不是快而潦草,透著內心的不厭其煩。

  她出神地望著那些字,越看越愛,簡直生出了崇拜之情。再細看那批注,條條都耐心地指出她的各種錯誤,甚至連書寫不規範這種細小的問題都被挑了出來。偶爾遇到好句子,那個寫批注的人就會畫出波浪線,在旁邊寫下誇讚的話。遇到實在寫得不堪的句子,那人就在旁邊重新寫一句。最後,他還在文下用英文寫了這類文章的破題技巧,以及寫這類文章的常用句式、常見詞彙,叮囑她用心背下。

  舒旻查了詞典才完全讀懂他的意思,一個小時下來,她忽然有了一種撥雲見日的通透感,回頭再看那些批注,又覺得寫批注的人用的句式新穎獨特,比之老師讓背的樣板文,不知道靈活實用多少。

  她輕輕握著卷子,含著微笑做小女生似的聯想,大概是學校哪位德高望重,春風化雨的「老老師」,看見她一個小女孩被罵,可憐她,所以用這麼慈愛、溫柔的方式幫助她。

  想通這一點,她渾身上下彷彿充滿了力量,她覺得自己像是武俠片裡的那些主角,在人生的最低谷忽然遇到了一個藏在暗處指點她的高人,而她將會在這位高人的指點下,抵達不凡的境地。

  接下來的一整天,她的精神都格外飽滿,充滿了小說主角才有的驚人元氣,連那個怨婦老師都被她自信的氣場所感染,破天荒地沒有那麼強烈地針對她。

  第二天,她早早地跑去培訓學校,心急火燎地找昨天留下的作文卷,一打開,果然又有批注,藍得澄淨的字跡象沁進她心裡去了一般。她幾乎熱淚盈眶了,甚至生出了好好學習,不負師恩的念頭。

  從那以後,那神秘的藍色批注就再沒有斷過,在「藍色批注」的激勵和悉心幫助下,舒旻的作文水平果然飛速提升。作文一旦好了,口語、聽力、閱讀、語法都跟著噌噌地上去,一個多月後,她的成績已經躍然班上的中上水平,確實跌破了那位女老師的眼鏡。

  舒旻想過揪出這位老老師好好感謝一番,但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妥,武俠片裡的那些前輩高人都喜歡隱匿在背後,一旦把人家揪出來,也就是兩人師徒緣分盡了的時候。她捨不得,她只恨不得永永遠遠都可以看見那漂亮的藍色英文字。

  因著這個,她開始模仿那人的字跡,每天都要用字帖紙摹寫幾張。

  漸漸地,她文章裡的錯處越來越少。當她看見卷子上的藍色批注越來越少後,她生出了一種害怕,生怕哪天一早來上課,那批注就不見了。她腦子一轉,就想出了一個歪主意,故意在作文裡犯一些錯誤。這個計劃剛實施就被「藍色批注」揪出來了,他指出她好幾處不該犯的錯誤,但是語氣很平和溫柔,舒旻甚至能透過那字跡感覺到寫字的人,懷著和她一樣的眷念不捨。然而,看到最後,舒旻忽然愣住了,卷子的末尾寫了一句:今天是我最後一次改你的作文,未來的每一天,你都要靠自己努力了。以後,不管有意還是無意,都不要犯上面那樣的錯誤。再見了,我的小姑娘。

  那句英文的最末尾處,「藍色批注」居然用網絡符號畫了一張笑臉!舒旻的心猛地一跳,她朦朦朧朧地意識到,那個給她寫批注的人,很可能不是一位德藝雙馨的老前輩,而是一個年輕人。

  這個念頭並沒有在她腦海裡盤桓很久,下一刻,一種離別的不捨與悵然將她包裹住,她無比不捨地望著那句話,伸手一遍又一遍摩挲著,良久,一滴眼淚啪地落在那句「My little girl」上,瞬間將字跡氤氳開去。

  第二天,一個消息坐實了她有關「老老師」真實身份的猜想,樓上的魔鬼集訓小班結業了。原來,那個人,並不是什麼「老老師」,可能只是樓上小班裡的某位好心人。她伸手進抽屜找卷子,期望在上面再看見點什麼,不料那張卷子已經杳無蹤跡,怎麼找也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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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00:19:36 |顯示全部樓層
第12章 藍色批注的主人(3)

  剩下的十幾天課,舒旻心裡滿是悵惘與失落,彷彿失去了生命裡某個重要的人一般。那些天,她一邊懨懨地上課,一邊沒事就走到樓上,靜靜走過一排排空教室,仿似在尋找什麼痕跡,明明知道什麼都找不到,但她總懷揣著一絲隱秘的期待。那個像一道光芒照進自己陰霾裡的人,會不會在某個地方出現,再一次像光芒一樣照進她的生活。

  舒旻最後是以非常優秀的成績結業的。那以後,她養成了留意別人英文字的習慣,以及,練就了一手剛勁清秀的花筆道。

  林越諍微詫地看著泫然望向他的舒旻,愕然道:「舒旻?」

  舒旻意識到自己失態了,迅速垂下眼睛,走到餐桌前,靜默地坐下。原木餐桌上,兩隻日式純白骨瓷碗裡盛著汁稠亮澤的清粥,裡面零星可見蓮子和紅棗,是一例上佳的養胃粥。

  舒旻拿著勺子,在林越諍的注視下,舀了點粥放進嘴裡,本是極鮮美的味道,不知怎麼的,嘗在舒旻嘴裡,卻有些無法下嚥。

  林越諍見她神色有異,不禁問:「不好吃?」

  說著,他自己也舀了些嘗了一口。舒旻慌忙搖頭,忍住眼淚,埋頭大口大口地將碗裡的粥喝完——

  她只喝了一口,就嘗出了家鄉的風味,特意放了桂花醬,她不知多久沒有喝過這樣悉心做出來的像模像樣的粥了。

  林越諍目注於她,眉不自覺地蹙起,靜淡的眼裡泛起一絲惻然,在她將一碗粥喝得見底之際,他不自禁地脫口道:「你——怎麼能把自己弄得如此可憐?」

  意識到自己語氣裡情緒過多,他輕咳一聲,起身為她碗裡續粥:「再吃一些。醫生說的那些,可都還記得?」

  舒旻抬眼望他,他似乎很喜歡用這種極富耐心的、哄小孩子的語氣同她說話,可能連他自己都未必察覺到這一點。

  舒旻點頭:「記得,戒酒、規律飲食。我以後會注意的。」

  林越諍滿意地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玄關處忽然一陣窸窣作響,舒旻順著那響動看去,只見一隻小黑貓從一隻拖鞋裡鑽出來,它渾身打了個小激靈,目光炯炯有神地看著舒旻,倒像是個警醒的小人兒。

  舒旻失笑:「它沒有窩嗎?怎麼住拖鞋裡?」

  林越諍的臉上破天荒地露出一絲窘態:「給築了窩,不過它偏偏喜歡住在拖鞋裡,只好專門給它買了幾雙大號拖鞋。」

  那隻貓見主人開餐不叫它,有些小情緒,慢吞吞地蹭到林越諍腳下,仰起小小的頭,很不樂意地看著他「喵」了一聲。林越諍彎腰,伸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小腦袋。那隻小貓見自己沒有失寵,伸出肉呼呼的小爪子拍了拍林越諍的手,以他的手掌為支撐,輕盈地一躍,跳到他腿上,用兩隻爪子搭住餐桌的邊緣,睜著兩隻圓圓的眼睛看舒旻。

  舒旻被它的神態逗樂,輕笑出聲:「它怎麼這麼瘦?」

  「吃不胖。」林越諍愛憐地看向那隻小貓。

  舒旻只覺得這一瞬間,連帶著林越諍也可愛起來了,他兩手輕輕抱著小貓腰身的樣子,哪裡像一個高高在上的集團總裁,倒像是一個逗自己小孩的慈父。如此一想,她再望向林越諍時,心裡又生出些許異樣的暖意。

  大約是情緒受感染,她起身準備摸一摸那隻小貓,說時遲那時快,那小貓忽然一揚爪子,朝舒旻手臂上襲去,還未來得及得逞,電光石火間,它的「凶爪」已然被林越諍緊握在手裡,他有些歉然地說:「這小傢伙很凶。」

  舒旻收回手:「它以前撓過別人?」

  「沒有。」

  「那你怎麼好像預料到它會撓人一樣的?」

  他蹙眉將小東西放下:「你是沒瞧見它原來的樣子。特別凶。」

  舒旻不免好奇:「為什麼想著要買這樣一隻貓?」

  林越諍望著小黑貓走遠的身影淡淡地說:「我曾經在上海的街頭,看見一隻很瘦的黑野貓站在瓦礫裡四下張望,一副餓得無所適從的樣子,我走近它,想給它點吃的,可是手邊什麼都沒有,周邊也沒有便利店。它見我有意給它東西吃,也不躲避,直愣愣地望著我,後來見我什麼也拿不出來,眼神裡露出絕望、哀求的神色,望著我淒厲地叫。」

  林越諍說話的口吻淡淡的,說的也並非什麼驚心動魄、悲天憫人的故事,可是聽在舒旻耳裡,總覺得有異樣的感染力,叫她心生酸楚。

  頓了頓,他又說:「人生之苦痛在於,人往往不能為自己的心做些什麼。我始終忘不掉那個眼神,因為那一刻,我什麼也不能為它做。」

  說完這番話,林越諍忽然側過臉來,沉默地看著舒旻,只是看著她。

  舒旻一怔,她起先還在心裡暗忖,他說這番話的樣子別有深意,似乎在為過往的什麼遺憾而悵惘,所以,他見到那只可憐小貓時,竟會生出那樣強烈的悲憫,以至於要再買一隻類似的貓來填補遺憾——他不像是個天生喜愛動物的人。

  然而,他這時竟用這樣的目光看著她,看得她渾身上下都不自在,彷彿,她就是那隻貓一般,彷彿,她就是某種遺憾一般……

  片刻後,林越諍收回眼神,起身,用客氣疏離的語氣迅速拉開兩人的距離:「你睡剛才那間客房,早上走的時候關上門就行。」

  「不用了。」舒旻隨著他起身,「我得回學校。我們寢室樓的阿姨值夜班的,所以……」

  開什麼玩笑,莫名其妙地睡在一個陌生男人家?怎麼想都是極不妥的。

  林越諍見她態度堅決,又說:「那我開車送你。」

  舒忙道:「不用了,你還帶著病,不能疲勞駕駛。」說著,她透過大大的落地窗掃了眼窗外,看見某個地標性建築後又補充,「從你家樓下打車回學校,最多二十分鐘。你早點休息吧。」

  林越諍抿了抿唇,忖度一番,也不客氣:「好,我不勉強了。你到學校了給我發個短信。」

  出了門,舒旻頓住腳步,返身隔著門框說:「林越諍,謝謝你。」

  於是,逃脫升天。

  出了大門,舒旻站在馬路邊上出神。北京歷來都不是個經得起夜的城市,才不到一點的樣子,路面上已經空無一人,出租車也少,偶爾有車開過,也是生怕撞見客人的樣子,唰地從眼前飛竄過去了。

  舒旻的心思卻全然不在出租車上,學校其實已經回不去了,寢室樓有人值夜不假,但是這麼晚回,少不得又要被那兩個歐巴桑嘮叨訓斥,然後換一頓通報批評。她大一、大二時經常晚歸,早已經在捨管老師那裡落下了不佳印象,如今,她再不想和那些人有口舌糾紛。

  凌晨時分站在大街上無處可去的情況,她早已司空見慣,只是以前有人在身邊,即便不在,一個電話,天南海北的也能把他招來陪自己。想到這裡,胸腔裡又像被什麼壓著一般難受。

  夜風撩著她的發在臉畔、眼前亂舞,她眼神落寞地看著燈光下橙黃的路面,不敢大口呼吸,只能輕輕地將積壓在胸中的郁氣一點點呼出,然後撫著胸口緩緩在馬路牙子邊蹲下,淺淺地嘆氣。

  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像一個流浪兒,無怪北方的方言裡,「馬路牙子」指代的是流浪兒,這是一種極有理由的通感。

  不知道蹲了多久,蹲到腿也麻了,她忽然起身,朝著馬路對面大步流星地走去。她一早就看見對面有家酒吧。

  酒吧不大,生意不冷不熱,舒旻推門而入時,裡頭的人都打量了她一下,判斷她是否合適一夜情,但見她頂著一張性冷感的臉,分明是來買醉的,老練點的也便收了心思。

  二十五塊一瓶的喜力,舒旻要了三瓶,再要了單杯的芝華士農藥,在門口就近找了個地兒坐下後,她便憋著勁喝起來。她喝得不快,喝夠了就歇一歇,勾著頭出神,出神出得連自己都覺得沒意思後又接著喝。失戀後酗酒這種事情,在很多人看來是極矯情,極上不得檯面的,但是舒旻總覺得酗酒比哭體面,或者換種說法,往身體裡面灌東西總比往外掏東西好,再掏,可真就空了。

  抱著酒喝到不行後,她的心反倒平靜了下來,四肢固然綿軟,卻像被什麼東西填滿,身體重重的,很有存在感。酒精在胃裡烘烘地燒,她的神志反倒被酒精燒得更加清醒起來。像是想到了什麼過往,她忽然撇嘴冷冷一笑,端起那杯芝華士。

  她是個很會喝酒的人,什麼時候該喝到什麼樣子,她都有分寸,這一杯下去,就真夠了。

  不料手剛端起來,一隻手從斜刺裡伸出,挾裹著怒氣穩穩鉗住了她的手腕。接著,她眼前忽然閃過一道黑影,她抬頭望去,一看之下,她渾身打了個激靈,一股寒意辟里啪啦地沿著脊柱往腦子裡衝去,整個人彷彿都掉進冰窟窿裡一般。她驟然清醒了,咬了咬唇,她六神無主地囁嚅:「林……」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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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00:19:47 |顯示全部樓層
第13章 藍色批注的主人(4)

  她發誓,長這麼大,從沒有一刻,她像現在這樣心虛害怕,就像那種第一次作弊被老師抓了現行的心虛,她只恨不得找個地方鑽進去。

  燈光下,穿著黑色外套的林越諍突兀地站在那裡,面色是病態的蒼白,臉頰上透著一絲酡紅,不知是高燒燒的,還是被氣的。他嘴角向下抿著,面容冷峻地盯著舒旻,盯得舒旻膽寒。

  那是怎樣的一個眼神,冷硬而犀利。

  他一句話都沒有說,但是舒旻完全知道他那個眼神是什麼意思,怒其不爭,怒她的不懂自愛。

  被他盯得幾乎哭出來的時候,舒旻不知哪裡來的勁,被他鉗住的右手腕開始掙扎,似要掙脫他的掌控。林越諍一言不發地按住她的手臂,凜冽的眼神裡透著一股不可違逆的氣勢。舒旻哪裡服氣,一邊含淚怒視著他,一邊伸出左手使勁掰他鉗住自己手腕的指頭,不料看似病弱的他竟那麼有力氣,手指像鋼鐵般冷硬有力。

  舒旻紅著眼睛睨他,像一隻被激怒的獸,他居高臨下地睥睨著她,見她還在掙扎,他眉一皺,忽然伸手將那酒杯從她手裡拽出來,啪地摔在地上,那一聲像砸在舒旻心裡,她被嚇得顫了一下,下一秒,她猛地低頭,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那一口分明咬得極重,但是他巋然不動地任她咬著。她便也不客氣,死死地咬住他的手腕,良久,咬得她自己嘴都麻了,她才鬆口,仰面看著他,抿緊的嘴死死往兩邊扯著,面部表情扭曲成一團,止也止不住的眼淚從她眼角滾落。

  林越諍眼神一黯,嚴酷的臉上忽然有了點人情味,他略鬆了舒旻的手,用異常冷酷的聲音說:「跟我走。」

  舒旻大力摔開他的手,站起身,嘶聲吼:「林越諍,你憑什麼管我?!」

  整間酒吧的人都朝他們兩人這邊看來,一旁的酒保小心翼翼地縮在一旁,猶豫著不敢上前索賠。

  林越諍的聲音平靜穩定:「我再說一次,跟我走。」

  舒旻還欲開口反抗,林越諍眸光驟然一沉,一把將她拽近,一手抓緊她的雙手,一手將她整個人丟到肩上扛起,大步流星地步出酒吧。

  舒旻一路掙扎,不是頭撞到電梯門上就是腳踢到牆壁上。

  盛怒中的林越諍手都有些發抖,掏鑰匙開門的簡單動作,他都半天才完成,開門時,一直沉默的他喘息著開口:「你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作踐自己,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罔顧別人的好意,很有意思,是嗎?」

  頓一頓,他怒意更盛:「你自甘墮落,要瘋、要死就給我瘋遠一點,死遠一點,不要在死在我眼皮底下!」

  大力推開客房的門,他粗暴地將舒旻丟到床上,等氣稍微喘勻了一點,他冷冷地說:「好好待著。」

  說罷,他返身關門,卡噠一聲響,門從外面落了鎖。

  舒旻從床上跳起來,衝到門邊拍門,歇斯底里地喊:「林越諍,你這是綁架!你這是囚禁!」

  門外,林越諍冷厲地說:「那你去告我!去啊!」

  客廳裡沒有開燈,林越諍沐著黑暗立在窗前,面無表情地望著樓下寬闊的馬路。

  他一早就預感舒旻不會老老實實地回學校,在她下樓後就一直站在窗前目送她走,看著她孤零零蹲在馬路牙子上那一刻,他承認自己的心又軟了。曾有一度,他以為自己是一個心如流木的人,終此一生都會沿著人生這條徙流漂泊而下,按照既定的軌跡,行走於水中央,不觸兩岸,不為人取,不為洄流所住,亦不腐敗。

  然而他竟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為同一個人心軟。第一次心軟,他將爛醉在酒吧的她送回學校,只是想看看自己還有多少人性的光輝;第二次心軟,他將她從肖總那裡拉回,他想看看自己能否收放自如。於是,抱著一種淺嘗輒止的心態,朝她搭一把手,施捨完了,隨時收回;第三次心軟,他看見她冒雨站在街上兜售打口碟,他叫EVA買光了她的碟,他跟自己解釋,事不過三,這是最後一次了。

  然而,他的車,終究還是回了頭。

  再以後,他便索性迴避這一切思考。只想著,總有一天她會消失,總有一天,他二人還是會像以前那樣,橋歸橋,路歸路。

  直到剛才,看著她不知死活地又進了酒吧,他的心彷彿被什麼重重地戳了個洞,一股壓抑多年的巨大情緒忽然從那洞爆發了出來,然後他活了,像一個真正的活人那樣,會震怒、會心疼、會恐懼、會在乎——他忽然發現自己其實並不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心。

  他從窗前回身,萬分疲憊地坐在沙發裡,眉心蹙成一團。他伸手支住額角,迫使自己閉上眼睛,什麼都不去想。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覺得眼皮重得睜不開了,疑心自己要睡去,卻又覺得腦子比任何時刻都要清晰,過往的很多陳舊畫面像是被誰撣去了煙塵,無比清晰地在眼前無限拉伸、輪放。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覺得自己臉上有些異樣,迷迷濛濛地探手一觸,竟觸到一指濕潤冰涼。他遽然睜眼,在這將明未明的破曉時分,深深、深深地呼了一口氣。

  林越諍沖了一個澡,乾乾淨淨地換了一身裝束,外面天還未亮,只透著些朦朧的光,他推開客房的門,客房裡一片漆黑。他的眼睛好半天才適應了客房的黑暗,舒旻蜷縮在沙發上的身體漸漸顯出了輪廓。林越諍放輕腳步走到她面前,似怕她在睡夢裡感到壓力,又在她面前蹲下,仰面看住她。她的睡相很安靜,一雙瘦白的腳稚弱地赤著。

  他心中微微一動,從床上抱了薄被,蓋住她的腳,扯著兩個被角往她身上覆去,就在這時,沙發裡的人忽然低低地呢喃:「我難受。」

  林越諍疑心她是在說夢話,手滯在半空,半晌沒有動。片刻後,他將手裡的被子放下,裹向她的脖子,將她整個人輕輕裹成一團,他的手沒有撤回,就保持著那個半蹲在她面前為她蓋被子的姿勢說:「我知道。」

  屋子裡靜了一會兒,舒旻又低低開口:「你有過那種沒有出路的感覺嗎?」

  聲音疲憊,像是舊唱機裡的人兒在唱歌,透著不真實。

  「有過。」林越諍說,「都會過去的,一切都是片刻的歡愉和不幸。」

  舒旻真正醒的時候,已經是早上八點多了,整間屋子裡空無一人,她套上鞋,悄無聲息地離開。

  出了地鐵,舒旻快步走在通道裡,上台階時,她目光一掠,還是看見書報亭裡新一期《精品》的封面,八開的全銅版紙報紙旗幟樣地掛著,質感極強的黑白大片上,一個線條利落,長相異常堅硬,雙眼卻透著孩子式迷茫的男人突兀地立在那裡,不媚不俗,面無表情,似要掙破封面,迎面而來。

  舒旻怔怔地站在那裡看著,任前後兩側人來人往地沖刷。報刊亭的老闆看了她幾眼,她才醒了神,掏一塊錢買了報紙,站在角落裡翻看。

  到底是關錦華,《精品》的封面和人物專訪都能隨時拿到,舒旻看著明顯記者代筆的人物專訪,恍惚極了。以前她和陸城南沒少買過《精品》糊牆,有一面牆上抬眼看去,不是周迅就是章子怡要不就是范冰冰,她每每一邊看頭幾版的奢侈品一邊說編輯的文筆裝X,卻又忍不住買。

  她未曾想過,有一天會在《精品》上看到自己相熟的人,而且是那麼熟的人。好像時間只那麼瞬了一瞬,他就已經成了自己遙不可及的人了。

  看完專訪,她就去唱片店找到他新出的那張唱片,唱片店導購大肆推薦,說此人是創作型才子,當紅炸子雞,懂行的人愛他有才,不懂的人愛他夠帥,總之是年度必買唱片。

  舒旻站在唱機前試聽,罩上耳機,閉上眼睛,整個世界又是他那彷彿伸手可及的聲音。眼前閃過往日他拿著唱片小樣一家家公司推銷,失敗後握著小樣坐在胡同口發呆的樣子。不是沒有唱片公司要他,但是那些公司無一例外讓他丟掉搖滾唱流行歌曲,有家公司的老闆異常喜歡他,甚至拿了一首一聽就會大紅的歌引他入蠱,苦口婆心地讓他摘掉耳釘,蓄長頭髮做偶像。他往往是毫無轉圜餘地地拒了,回來也是不置一詞。最後,他終於放棄了,安心做一個搖滾歌手,一個場子串一個場子,把每一個酒吧當成他的紅磡,不疲不憊。也就是那時,他從背後抱著她說:「這個世界上,只有音樂和舒旻不能含糊。不能妥協。不能放棄。」

  現在,他終於做到了,他讓自己的唱片站在了最顯眼的位置上,讓來來往往的人為他矚目。唱片裡的歌,她熟得不能再熟,可是經過專業團隊的精心製作,一切聲音乾淨得如雪山上的融雪,或荒涼、或激烈的器樂,冷卻深沉飽滿人聲,完美得讓舒旻都動容。

  良久,一滴透明的液體從舒旻的眼角落下,她的嘴角上忽然浮起一絲笑意,在這樣一個清晨,她忽然釋然了、放下了,她覺得這樣未曾不是一種成全,她原不該禁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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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住在心裡的魔(1)

  他看見舒旻沉在泥淖裡,想去拉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拉她,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拉她,他想為自己找一個理由,最後他找到了那個理由——他愛她。

  舒旻剛到寢室樓下就看見了室友余夢鴿的白色保時捷。前幾天院裡剛出了通知,特批余夢鴿參加大四的畢業考試,以她的水平,提前一年畢業自然不在話下,為了備戰考試,新學期伊始,她就已經不在學校住了。今天,她是專程接室友去看她的個人畢業獨唱音樂會綵排。

  舒旻進門時,余夢鴿正背對著她和尹冬妮說話,聲音一如既往地富有感染力,尾音上揚,時刻都像在舞台上演出。尹冬妮捧著臉,用崇拜的目光看著余夢鴿,大眼睛裡星芒流轉。黎雨楓卻在陽台上唰唰地洗衣服,水聲開得極大。

  聽見門響,余夢鴿回過頭來,衝上前抱住舒旻,拉著她的手臂晃呀晃的,用非常柔嫩的聲音說:「旻旻——人家想死你了。」

  說著還作勢要往舒旻身上蹭,舒旻微笑著望她:「小余,你瘦了。」

  余夢鴿嘟起嘴抱怨:「可不是嘛,我媽媽不知道把我逼得多緊,每天睜開眼就是學學學。」

  尹冬妮插嘴道:「小余,你開玩笑的吧?不就是畢業考試嗎?以你的水平還要那麼賣命啊?朱教授也太低估你的水平了吧。」

  余夢鴿的媽媽是舒旻她們系的博導,也是全國鼎鼎有名的音樂家,全國不知道有多少學生擠破頭想跟她學專業。余夢鴿的父親是某個製藥集團的老總,家事非常顯赫。舒旻他們那一屆剛入學,「余夢鴿」三個字就已經成了口口相傳的傳奇。所以,當余夢鴿拎著拉桿箱站在她們寢室門口時,寢室裡另外三個人同時有一種大氣出不來的感覺。起初,余夢鴿從不在寢室留宿,都是回自家住,但是隨著和室友打交道的深入,她漸漸喜歡上了舒旻和尹冬妮,大二時,她便乾脆搬來學校,和她們三個同住。

  余夢鴿依然抓著舒旻的手臂晃著:「哪裡只是準備大四畢業考試啊?我媽幫我爭取到了一個茱莉亞音樂學院的研究生名額,也就在六月份考試。一考完試,馬上就是我的畢業個唱,我爸爸請了很多名人和媒體來看呢,又不是開著玩玩的,哪個不要準備?我可真是要忙暈了。」

  「哇!」尹冬妮眼睛撲閃了幾下,「我的天啦!茱莉亞!連這個名額你都拿到了啊?我們院只有一個啊!小余,你的命也太好了吧?」

  尹冬妮話音剛落,陽台上傳來嘩啦一聲潑水聲,黎雨楓冷臉從陽台上進來,一下子打斷了寢室裡的熱絡氣氛。余夢鴿有些訕訕地說:「小楓……洗衣服呢?」

  黎雨楓「嗯」了一聲,翻出幾個衣架子,又折回陽台。

  尹冬妮翻了個白眼,湊上前去:「小余,以後出名了不要忘了咱啊。」

  余夢鴿天真一笑,鬆開舒旻,反握住她的手:「怎麼可能啊?」說著,她朝兩人發問,「你們倆怎麼打算的?」

  尹冬妮壓根兒就沒有什麼打算,但是同寢的好友發展得這麼好,她有些不想被輕視:「茱莉亞音樂學院我就不用想了。我想考中音的研。」

  「那你找好上小課的老師了嗎?和聲、曲式、中西音樂史看得怎麼樣了?」余夢鴿關切地問。

  尹冬妮訕含糊其辭地帶過了這個問題。

  余夢鴿轉而問舒旻:「旻旻,你呢?」

  舒旻眸光微微一暗。高雅藝術雖然可以是普通人的享受,但是要把高雅藝術學到極致,一定不會是像她這樣家境的人,如果沒有當年那場變故,也許她是有資格談理想、談追求的,然而現在,讓她拿什麼去追求藝術的極致?

  她有才華、有天賦又怎麼樣?她沒有能力像別人那樣從大一開始就請名師上小課,沒有能力像別人那樣開個唱、錄專輯、擠進主流世界,更加沒有能力妄想高攀國外的頂級學府。這些年來,轉燭於貧窮,她的靈氣被她揮霍在酒店的大堂裡、不入流的劇場演出裡以及各色酒吧裡,對未來,她早已經不做幻想。

  畢業後,好一些的,她找到個歌劇院打工,低了眉眼做人,數年後,討得某位領導的喜歡轉了正,一輩子也安妥了。不好一些的,去某個歌舞團,到處走穴,走到人老珠黃了,帶著走穴賺來的錢找個齊整的人嫁了。再差些,便回涿城找個音樂老師的工作。然而,只怕她所想的那個「再差些」也輪不到她這樣的人伸手去夠。

  想到這裡,她神色複雜地看了眼被優渥生活滋養得千嬌百媚、不食人間煙火的余夢鴿,她正滿目期待地看著她。

  她,大概永遠也體會不到那種沒有出路,生如浮萍的感覺吧?

  舒旻搖了搖頭,說:「沒有什麼打算。畢業了就去找工作。」

  余夢鴿萬分詫異地「啊」了一聲:「旻旻,那郭老師會心疼死的,你可是她最喜歡的學生。旻旻,你還是準備考研吧,回頭我跟媽媽說,讓她免費帶你。」

  舒旻笑笑說:「朱老師那麼忙,我怎麼好意思給她添亂?真不用。」

  余夢鴿用手支著下巴一想:「那還是出國鍍金吧,總之,我們這個專業,學歷或是履歷,總要有一樣發光才行。要不你考德克薩斯基督教大學的研吧,那學校獎學金不錯,學費也還好。」

  舒旻點了點頭,說,好。

  余夢鴿的個唱綵排在下午兩點,除了黎雨楓因故不能前往,余夢鴿的好友們紛紛表示願意捧場,一行人在余夢鴿的招待下吃過中午飯,便直奔國音堂音樂廳。

  舒旻坐在空曠的大廳裡,出神望著舞台中央盛裝華服、顧盼生情的余夢鴿,她的全身在燈光的照耀下流光溢彩,像一個遙遠的,明晃晃、白濛濛的夢,一個她從小到大都在做的夢。

  拜舒旻所賜,林越諍的病持續了一個多星期才見好。其間,舒旻給他打過幾次電話,無非是匯報派對進度的,電話裡,他的聲音總透著絲疲憊,夾雜著低咳。

  舒旻心中愧疚,無以言表,只好費心費力地去準備派對。在一個公關公司的幫助下,二十八號那天,一切業已準備妥當。EVA提前代林越諍巡視了一番,不由得也對舒旻有幾分刮目相看,只見舞池區借鑒百老匯舞台布景創意,聲響和燈光的佈置非常巧妙,交流區則佈置得舒適體貼,創意十足,放眼整個冷餐會現場,金碧輝煌的穹頂上水晶吊燈熠熠生輝,長桌上數不清的銅燭台上準備著纖細的白蠟燭,雪白的桌布上堆滿了玫瑰,紅酒、美食。

  入夜,林越諍提早到了,他本性不是一個活潑的人,所以穿得中規中矩,並沒有按照派對要求COS成某位影視劇裡的人物。等到他請的嘉賓陸續前來,頓時跌破了他的眼鏡,他們有的扮成了加勒比海盜裡的船長,有的一襲深V白裙,戴著金色假髮扮成瑪麗蓮·夢露。

  中國的客人普遍保守,無視派對要求,著奢華正裝,兩方賓客互不干擾,該玩該鬧的玩鬧,該談生意的照舊談他們的生意、拉他們的關係,倒也自得其樂。

  EVA倒是放得開,安了一個假的翹臀,極盡誇張之能事地雙方遊走,把氣氛撩得很熱絡。

  舒旻站在樂聲、人聲交織出的狂歡海洋裡,端著酒杯出神。這時,一個臉上濃墨重彩,化著印第安妝容的法國男孩用帶著小舌音的中文跟她搭訕,他問她:「你為什麼一個人站著,不高興嗎?笑一笑。」

  說著,他朝著舒旻做了一個鬼臉,配著那詭異的妝容,惹得舒旻不禁莞爾。為了迎合今天的主題,舒旻特意打扮了一下,她扮的是《蒂凡尼早餐》裡的奧黛麗·赫本,一頭撒了蓬蓬粉的中長髮用白色頭巾紮著,身上繫著一條雪白的睡袍式長裙,露出單薄挺直的肩膀和漂亮的蝴蝶骨,以及一雙筆直瑩白的長腿。她越笑越厲害,抬起手擋在臉前,明艷璀璨得讓那法國男人看得心旌動搖,他湊近舒旻,壓低聲音,用曖昧的聲線說:「寶貝兒,你真美,我叫亨利,你呢?」

  舒旻聽他語氣裡有曖昧的暗示,收了笑,淡淡地說:「傑奎琳。」

  說罷,她將目光瞥向別的地方,就在這時,她感覺到有兩束光落到她臉上,直覺告訴她那肯定不是燭光或者燈光,下意識地循著那光看過去,原來是林越諍的目光。他姿態端正地站在一張餐桌前和面前的幾個男人寒暄,面容平靜,雖不時搭話,一雙清雋的眼睛卻是看向她的。眼神交錯,舒旻似乎感覺到什麼,心中微微一動,卻沒有收回目光,靜靜隔著人群回望他。

  那個叫亨利的法國男人很識趣地走開了。

  他們二人互望了好一會兒,不知是誰先笑了,接著,兩個人都隔著遠遠的距離笑了起來。

  林越諍撇下面前的人往舒旻這個方向走來,舒旻疑心他要來和自己說話,卻見他徑直朝著門口的方向走去。

  她回頭一看,一看之下,像被什麼一腳踢在了心口,悶悶地痛了一下。

  只見穿著一襲紫色禮服的關錦華挽著陸城南出現在門口,一時間,很多人都朝他二人湧去。舒旻有意識地不去看陸城南的臉,但是那二人猶如眾星拱月,光華耀眼,又引得她不得不去看,她便乾脆將目光停駐在關錦華身上。多日不見,她豐腴了些,臉上只淡施粉黛,整個人看著神采奕奕,一副春風得意的樣子。

  EVA端著一杯香檳站在舒旻身旁壓低聲音說:「那是熱力傳媒的女老總,身邊的是她新捧的一個小白臉。林總的新項目也是和她合作,才順利拿下來的。」

  舒旻的心因「小白臉」這個鄙夷的詞揪了一下,轉臉去看EVA。EVA的目光只在關錦華身上,美目裡有艷羨、嫉妒之意:「這個女人可不簡單,名副其實的第一名媛。媒體上怎麼吹得厲害,其實也就是個高中學歷的東北村姑。」

  這還是舒旻第一次聽到關錦華這麼隱秘的八卦,不免有些吃驚。

  EVA大概喝多了,有些失態,她平日裡可能對關錦華多有關注,此刻就忍不住八卦道:「都說成功的女人背後有一堆男人,這女人絕對就是踩著男人上位的典範。我聽人說,她出生在東北一個農村,一考進大城市的高中,她就處心積慮地想往上流社會擠。高中剛畢業,她就改了年齡,嫁給市裡一個高官的獨子,那個高官的兒子是個小兒麻痺症患者,奇醜無比,性情又古怪暴躁,一直找不到老婆。但是關錦華居然肯!

  「關錦華剛嫁過去一年就生了個兒子,居然白白胖胖,很健康,她在婆家的地位一下子就上去了。後來她公公調來北京,她也隨夫家來了北京,幫著公公里裡外外應酬,混得風生水起。不到兩年,她就傍上了一個很有背景的老頭,拋夫棄子跟了他。即便如此,她和以前的夫家還保持著很好的共利關係。

  「再以後,她就幫著那老頭坐江山,管著他名下的熱力傳媒集團。起初那老頭還不相信她,結果等老頭病了,她床前床後地伺候,說惡俗點,真的是端屎倒尿,親力親為,無所不用其極,博得了老頭的信任。前些年,那老頭過世了,她和老頭的幾個兒子腥風血雨好一場惡鬥,最後把老頭的幾個兒子都踢出了局。老頭那幾個不成器的兒子哪裡是她的對手……」

  說到這裡,EVA啜了口香檳,有些感慨地說:「不得不說,人都有不同的天賦,她的天賦就是傍男人,抓住一切機會,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現在,她誰也不用傍了——財富與權力巔峰的女人,現在輪到別人傍她了。」

  舒旻聽得渾身一個寒噤,她覺得關錦華那樣的人生是她所不能想像的。

  「聽說她這個新歡是個唱搖滾的,以前就在酒吧裡唱著玩,現在被她一炒,紅透了。唱搖滾的嘛,看著都憤世嫉俗,其實都精著呢,年輕時玩酷裝漂泊,到頭來最次的也都娶個北京女,不費吹灰之力地過上很多人求都求不到的生活。」

  說著,她擠出一個笑迎上去,步向那群寒暄的人之中。

  舒旻的眼睛順著EVA的走勢看去,恰好對上了那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睛。陸城南萬沒想到此時此地會見到舒旻,表情裡閃過一絲慌亂、無措,那慌亂無措一閃即逝,很快,他就恢復了冷靜。

  舒旻含著抹淡淡的笑看著他,今時今日的他,再不是那個和她縮在窮街陋巷裡的寒酸小子了,白色的阿瑪尼很襯他,他身上如同披著光輝。

  她看了他好一會兒,忽然舉杯,對他做了個口型:「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她居然這樣說。

  他垂下眼簾,嘴角抿出一絲苦澀的紋路。

  關錦華敏感地捕捉到了舒旻的存在,冷不丁見到舒旻,精明強幹如她,反倒不如陸城南淡定,臉色驟然一變——到底是偷過東西的人,見了失主,骨子裡還是怕的。

  舒旻噓了口氣,轉身朝著大廳後門走去。她一向是個寬厚的人,見不得別人不自在,哪怕是別人負了她。

  大廳後門直通向一個小花廳,或站或纏,錯落有致地種著各色植物,花廳裡空氣清新,四下裡瀰散著不知名的花香氣,隱隱聽得遠處大街上的車水馬龍。這一切沖淡了廳內衣香鬢影帶來的華而不實,她回頭望著裡面的影影綽綽,悠悠出了一口氣。

  餘光瞥見不遠處的小舞台上放著一把吉他,她便趁著興致拿了,在爬滿籐蔓的長廊上坐下,扯掉頭巾,蹬了鞋,將雙腿筆直放著,垂下長長的睫毛,學電影裡奧黛麗·赫本的樣子唱起《moonRiver》。

  眼見關錦華取代了他的核心位置,林越諍舒了口氣,摁了摁眉心,撇下人群往花廳走去。

  穿過一排假山,他遙遙看見舒旻抱著吉他兀自唱著歌,身體隨著撥動吉他的手微微起伏,線條單薄瘦弱。他走近些,方才聽清她唱的是什麼,再看一眼她今天的裝束,倒真有幾分赫本不諳世事的頹廢樣子。

  嘴角不自禁地微微上揚,他靜靜地望著她的側臉,小半月不見,她的狀態和氣色都比上次好很多,臉頰豐腴了不少,她仰起的下巴線條柔美,微微有些上翹,安靜下來時透著一種楚楚可憐的風致,她的睫毛很長,在眼底下投著一片扇形的陰影。夜色掩映下,她坐在一片暖色光芒裡,仿似有一種和緩的光她身上瀉下,流進他乾涸已久的心裡。

  喉頭微微一動,他默然收回眼神。

  過了今晚,他便再無理由見她了,以她的性格,拿了他的錢,自然會躲得遠遠的,再往後,二人漸行漸遠,終成陌路,念及此,他心裡彷彿生出了一些東西,那些尖利的東西在心底砥礪著,讓他不莫名煩躁。

  一曲唱畢,舒旻緩緩低下頭,把吉他靠放在身畔的廊柱上,許是那首歌太過靜謐的緣故,她有些犯懶,便將左手搭在欄杆上,仰頭發呆。

  不知過了多久,她長長吁口氣,一扭頭就看見不遠處那個修長挺拔的身影,她抬手擋住迎面射來的白光,微瞇了眼,這才看見隱在一片陰翳中的,他的臉。

  她的呼吸微微一滯,身體下意識地繃了繃。

  林越諍信步上前,在她對面坐下:「歌唱得很好。」

  舒旻不以為意地笑了下,當他是客套,這種淺吟低唱哪裡見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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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住在心裡的魔(2)

  林越諍低頭出了會兒神,忽而抬頭,很認真地問:「你馬上就要進大四了?未來有什麼打算。」

  舒旻一怔,沒想過他會跟她談起這個。沉默了一陣,她有些艱澀地說:「沒什麼打算。我,不是一個很有理想的人。」

  「是沒有理想還是不敢有理想?」

  五月的天,已經十分燠熱,舒旻卻被他這句話激得打了個寒戰,舒旻避開他犀利的眼神,死死抿住唇。

  從六歲那年學音樂到今天,如果說一開始,她是沒有選擇,那麼後來,她確實是拿音樂當一生的信仰來對待的。十六年來,五千多個日日夜夜,她從未假想過,如果未來沒有音樂會怎麼樣。

  她只是——

  「不敢有。」舒旻坦率地脫口而出。

  她不敢有理想,藝術的完美,多少帶有一點魔意,她不敢放任自己去飼養這個魔,她太知道要養好這個魔,要付出什麼代價——鮮活的自我!陸城南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她要多決絕孤勇,才敢有理想?她不是沒聽過某個學姐的傳聞,一路靠著潛規則上位,最終對男人產生了生理性厭惡,她不敢想那背後是怎樣的齷齪和罪惡,才能讓一個人扭曲至此。

  但是,如果她敢呢……

  一個念頭還沒轉完,林越諍冷不丁開口:「如果我說,我讓你敢有理想……你敢要嗎?」

  舒旻的腦中一陣轟響,全身血液彷彿有一瞬的凝固,她不傻的,她懂林越諍這話的意思是什麼。他明顯沒有在開玩笑,像他這樣一個人,如果他讓她「敢」,那她就一定會有「敢」的資本。

  舒旻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想裝傻,假裝聽不懂他的話。儘管這一刻,舒旻的大腦處於放空狀態,但是她還是很敏銳地捕捉到林越諍眼中一閃即逝的異樣神情,那神情像是在自嘲,又像是無奈,繼而又像有了期待。舒旻屏住呼吸,只盯著他看,他的眼神不再迴避,眼簾一抬,看定了她,眸色深沉,竟沒有半分情緒,叫舒旻生出了一種錯覺,以為他剛才什麼都沒說。可是他明明又是一種等待的姿態。

  舒旻彷彿聽見耳邊有時鐘走字的「嗒嗒」聲,且越走越快,一股氣堵在了嗓子眼裡,她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聲兒來。

  就在這時,林越諍的手機鈴聲突兀地響了起來,他做了個手勢,轉身朝前方僻靜處走去。

  舒旻長長地呼了一口氣,胸口大力起伏了幾下,她才恍然驚覺自己手心裡竟全是汗。她不想放任自己深思剛才的事情,套了鞋子,起身就往回走,不料剛邁出幾步,就見一道高挑的紫色身影冷冷地立在甬道上。

  舒旻倒吸了一口冷氣,腳步下意識地往後一退。

  花廳裡的咖啡桌前,兩人面對面地坐下。關錦華一手搭著椅子背,閒閒地蹺起二郎腿,瞇起著眼睛,似笑非笑地打量了舒旻一會兒。

  那種眼神讓舒旻想起了蛇,滑膩冰涼,讓人不寒而慄。

  好一會兒,她嘴角旋出點笑意:「相請不如偶遇,我最近剛好想找你聊聊。」

  「你說。」舒旻語氣冷淡。

  舒旻曾以為自己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心平氣和地跟這個女人坐著聊天,但是她萬萬沒想到,從乍見之下到現在,短短一分鐘裡,她對她絲毫沒有憤怒的情緒,反倒是有些畏懼。是一種正常人,對非正常人的畏懼。聽過EVA的那一番話,這個女人對舒旻來說,已經變成了一個無法打敗的女魔頭。

  她不再恨她,是不是說明,她也已經不再那麼愛陸城南了?

  聯想到這個,舒旻有一剎那的釋然。

  「城南的新專輯聽了嗎?賣得很火。他還真是塊璞玉,稍微一打磨就成器。」關錦華身子往後一傾,風情萬種地撩了一下頭髮,青絲如水般蜿蜒而下,有幾綹誘惑地散在她半裸的酥胸前,「六月份我會在北京給他開一場演唱會,要是反響好,我會安排他在上海、廣州、武漢連開十二場大演唱會。北京的演唱會,歡迎你去捧場,我給你留VIP座位。」

  舒旻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關錦華笑了笑,抬手托住下巴:「你看看,他現在正過著他想要的生活,我把他照顧得很好。」

  舒旻有些不耐地打斷她:「不好意思,我有點忙,先告辭——」

  關錦華身子往後一仰:「舒旻,我不希望下次我用別的方式請你談話。」

  舒旻坐回椅子裡:「你到底想說什麼?」

  關錦華抱胸含笑看著她:「我最近忽然有點良心發現,覺得搶走了你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卻沒有給你任何補償,有點不地道。」

  舒旻氣急反笑:「所以呢?」

  「所以我決定補償你。」關錦華好整以暇地說。

  舒旻抿唇,看向一旁不說話。

  「我給你聯繫了美國的克利夫蘭音樂學院,你下個月去參加一次考試,不用等到大四畢業就可以去那邊,所有的學習費用包括生活費用,我這邊一力提供,你想讀多久都可以,條件只有一個,就是永遠不要回來,徹底消失。」

  舒旻覺得自從遇到了關錦華,她的人生就充滿了各種狗血橋段,她強忍著胸腔裡的熱血沸騰,冷冷地說:「謝謝你的好意了,我不稀罕。我就喜歡北京,哪兒都不去。」

  關錦華用手撐住額頭,默了好一陣子,很無奈地說:「你說為什麼有的人怎麼養都養不熟?無論你為他做什麼,哪怕是掏心掏肺,他也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舒旻,我不能再讓你留在北京了。我真的不希望我的男人,在喝醉酒的時候抱著我喊你的名字,我真的不希望我的男人,說沒有你寫不出任何作品,我真的不希望我的男人忽然蹲在香奈兒的櫥窗下泣不成聲,說你以前的夢想是攢錢買櫥窗裡那雙白色高跟鞋。」

  舒旻眼睛一熱:「夠了,我不想聽這些。像你們這樣的人,馴養寵物的手段一定比我們這些人厲害,你可以多找幾個貴婦,一邊搓麻將一邊交流心得,我真幫不了你的。」

  舒旻從沒想過自己有天也能這樣刻薄。

  關錦華肩膀微微一抖,再抬起眼睛時,裡面居然蓄了點淚光:「你以為我拿他當什麼?寵物?野味?你錯了,我要跟他結婚,還要跟他生孩子。」

  舒旻匪夷所思地看著她,倏地起身:「你瘋了!」

  關錦華一把擒住舒旻的手腕,含著淚光的眼睛裡透出刻毒的光:「我已經在準備當高齡產婦了,這幾個月來,我停了美容針,戒了一切不良嗜好,就等著他點頭和我結婚,然後生孩子。你知道我這個年齡生孩子有多危險嗎?可是我不怕!我以前一直覺得愛情、婚姻、家庭對我這樣的女人來說完全不重要,可是遇到城南後,我願意拿一切去換人生的完整。我自信我有能力得到我想要的,只要你從我們的世界裡消失。」

  舒旻努力平復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掰掉她的手指頭:「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怎麼也不是你的,我幫不了你。我的人生被你改變了一次,我不想再被你改變第二次。關小姐,真的不是什麼人都會圍著你意願轉的。」

  舒旻轉身的一瞬,身後傳來關錦華冷厲的聲音:「舒旻,不要逼我用別的方式讓你消失。我只是不想讓他恨我,也算是為寶寶積陰德。但是你非要逼我,我絕對可以讓你消失得乾乾淨淨,徹徹底底!」

  舒旻僵在了原地,脊背上升起一股極陰冷的寒意,彷彿一條冰冷的毒蛇正繞著她的四肢游弋。

  身後的人恢復了篤定,指尖一下一下地叩著椅子扶手,慢條斯理地說:「你想讓我送你去哪裡?克利夫蘭還是地獄?」

  舒旻的胸口泛起一股尖銳的疼痛,她試著往前走了幾步,然而渾身的力氣彷彿被什麼抽走,雙腿裡有一種滯重感,壓得她膝蓋發軟。腳步最終還是停了——

  克利夫蘭還是地獄,她的人生竟由不得她選?

  肩膀顫了兩下,眼淚唰奪眶而出。

  就在這時,一個從容不迫的男聲悠悠響起:「關小姐,你準備把我女朋友送去哪裡?」

  聲音低沉溫和,彷彿朋友間再正常不過的談笑往來。

  話音剛落,一隻有力的手貼著舒旻的腰身,將她緊緊攬在臂彎裡,另一隻手飛快地抹去舒旻臉上的淚水,將她的身子扳轉過來,與他一起並肩而立。

  舒旻紅著眼睛,仰臉望著林越諍,他勾下頭,湊近她耳畔低聲道:「關小姐剛才說,要送你去什麼地方?」

  他的聲音輕得像是耳語,溫柔的氣息掠過她耳後的髮絲,激得舒旻耳後生出一絲戰慄的麻癢。舒旻鬆開緊咬的牙關,聲音有些發抖:「克利夫蘭……」

  林越諍神色自若地說:「哦,一流的音樂學府。不過她的唱法是意大利流派,我打算送她去佛羅倫薩音樂學院。關小姐的美意,我心領了。」

  關錦華瞳孔縮了縮,噙笑打量二人一番,望向林越諍:「新歡?」

  林越諍攬緊舒旻,淡淡一笑,未置一詞。姿態上卻已將一切說明。

  大家都是聰明人,便也不再糾纏,寒暄幾句後,林越諍便帶著舒旻告辭轉身。剛一回頭,就見著白色愛馬仕襯衣的陸城南僵僵地站在一排射燈下,整個人籠在流轉的光影裡,面上沒有一絲表情,也不見半分生氣。

  林越諍經過他時,步履沒有絲毫停頓,彷彿只是路過一個擺設,帶著舒旻一徑出了花廳,穿過人聲鼎沸的大廳,砰地合上了滿室衣香鬢影。

  林越諍發動車子,問也不問地就往舒旻學校的方向開去。

  舒旻紋絲不動地坐在車後座,目光投向後視鏡裡的林越諍,他的眼睛心無旁鶩地目視著前方,眉卻蹙著,像是在煩躁著什麼。

  舒旻望著他,時而覺得這人很熟悉,時而又覺得他很陌生。在今夜之前,她一直對他懷有一種隱秘的情愫,她覺得她像是佛經裡說的,漂於海上的盲龜,而他則是她巧遇的浮木,她死死地抱著這塊救生木,卻在她安下心來的時候,忽然發現那塊木頭自己動了。那種恐懼,較於浮蕩在茫茫大海裡尤甚。她只希望他今晚最好都不要再說話,趕緊把她送回學校。

  車在舒旻學校大門不遠處靠邊停了,舒旻伸手去拉車門,然而剛一拉,她發現車門竟是鎖著的。舒旻又拉了兩下,見林越諍絲毫沒有開門的意思,她有點急了,先前那種恐懼感又加重了,她有些失態地拍了拍車門:「開門。」

  林越諍透過後視鏡看她,臉上再沒有之前的那種煩躁神色,像是剛掂量清了什麼問題,一派篤定。

  就在舒旻情緒快要失控的一瞬,他忽然開口:「舒旻,剛才我問你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

  他的話就像忽然降下來的一場暴雨,一下子將舒旻心裡囂舞的塵埃打得服貼了下去。

  舒旻停下手上的動作,安靜坐著,既然已經攤牌了,那也就沒什麼好怕的了。

  「什麼問題?」她問。

  林越諍忽然轉頭盯住她,一字一句,重若千鈞般砸在她心上:「跟我在一起吧。」

  耳邊「轟」的一聲,舒旻疑心自己要失聰。

  週遭死一般寂靜。

  舒旻下意識地動了動唇,卻連一個字也迸不出來,怔怔地看著他那雙古井般深邃的眼睛。他說在一起,可是這三個字未免來得太過迅疾、太過匪夷所思,以致她聽到的第一反應不是心動,而是懷疑,懷疑是否哪裡出了問題。

  在她的愛情觀裡,「在一起」是一種高於「我愛你」的鄭重承諾,而不是這樣隨隨便便地從一個只謀面幾次的陌生男人嘴裡說出來。她甚至因為這句話懷疑面前的男人是個輕佻的人,可是對面的雙眼裡,分明是愛她已極的神氣。

  那樣的目光,她從未見過,她以為自己看錯,定神再看去,他的眼裡像有無數複雜的情愫在湧動,卻被什麼克制著。

  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垂眼看著自己的腳尖,腦子裡是翻江倒海一般的亂。

  她從未對他生過一絲一毫的妄想。讓她妄想林越諍愛她,妄想有天他會像電影主角那樣捧著花和戒指跪在她腳下?不,不,她腦子還沒有秀逗,更加沒那個閒情逸致在腦子裡編製這些狗血瑪麗蘇的劇情。

  但是平心而論,她又是有妄想的,她妄想要在他心裡佔一個不親不疏,獨特的小位置。那天,當她站在他辦公室門口,選擇守著他那一刻起,她就生出了這樣一個小妄想,當時,她在心裡對自己說:當她需要有人像一道光那樣出現在她生活裡時,他出現了,所以,她能報答他的,就是讓他看到,她在那裡,一直會在那裡。

  她知道他是孤獨冷清的,她揣著一顆極虔誠的心,只求能在他生命裡發一點極微弱的光,假使他不相信這世界有永恆,但至少有一天,當他回頭發現這一小簇光時,心頭總會有一點暖和。

  不知道過了多久,舒旻打破了沉默,聲音瘖啞地說了兩個字:「我不。」

  林越諍望向她的目光一黯,定了定,他緩緩說:「不要急著答覆。」

  舒旻唇上泛起一絲苦笑,搖了搖頭,她淡淡地說:「我不會考慮。你也看到了,我的處境已經這樣了,我但凡不傻,就應該歡天喜地地投入你懷裡,求得你的保護。可是我不,愛情不應該是這樣。林越諍,我看不清你的心,更加看不清自己的心。我沒有勇氣再去相信一個男人的承諾,更沒有力氣去跟上一個隨時可能丟下我的男人的腳步。那種整個世界轟然坍塌的絕望,我已經不想再承受一次了。」

  說到這裡,她整個身體不受控地抖了起來,一顆心驟然緊縮成團,這麼久以來的屈辱與疼痛像是找到了一個發洩口,眼淚忽然湧洩而出。

  林越諍抿了抿唇,盯著她足足有十幾秒,抬手握住她的顫抖的肩,她抖得越厲害,他便握得更緊。他一言不發地拭著她面龐上的淚水,眉心不自覺蹙成憐惜的紋路。但他仍然殘忍——

  「還是那句話,不要急著答覆我,再考慮一下。」收回手,林越諍打開車鎖,用有些壓抑的聲音說,「回去好好睡一覺,今天你實在是太累了。」

  舒旻對他的話恍若未聞,收回眼神,一言不發地下車,投入清冷的夜裡。

  林越諍將車停在一片廢墟裡。在北京,要找到一個像樣的廢墟不容易,所以他下了車,坐在車頭,望著漸已深沉的夜出神。

  身畔放著一包煙,他不喜歡抽煙,但是壓力過大的時候,偶爾也會吸一支,所以車裡總備得有。他自顧點上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將那口煙悶進腔子裡,再徐徐吐出來。一口氣吐完,他心底那股鬱悶卻沒有散去,於是,他將手上的煙丟在地上,取一支新的點上,吸一口便丟在地上碾滅,再點一支,再丟,再碾滅,他不知道這樣做有什麼意思,等到他看見一地煙蒂時,也只能不知所謂地一笑。

  有人曾跟他說,愛情不過是荷爾蒙的過剩分泌,等到激情消退,愛情就只剩下了空殼,林越諍深以為然。他覺得人成長到一定階段,就會失去愛的能力,比如,他看見舒旻沉在泥淖裡,想去拉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拉她,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拉她,他想為自己找一個理由,最後他找到了那個理由——他愛她。

  他竟然還是愛她。

  明明是那樣無望的關係,他用了十年倥傯時光,竟都未曾掐滅這個妄想。他一向自詡自己是個清寡的人,面對任何誘惑,他都能恪守自己,永遠走在正確的軌道上,但是舒旻的出現攪亂了這一切,他成了一個控制不住慾望的人——他原不該招惹她的!

  返身回車裡前,他想,也許愛情也是一種病,長久不醫,是會病入膏肓的。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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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成長的代價(1)

  林越諍彈「鋼琴」的手頓了一下,片刻後,「一閃一閃亮晶晶」的曲調傳入舒旻耳朵裡。

  舒旻徹底被逗笑了,這一瞬間,他在她心目中不可觸及的嚴肅形象瞬間坍塌。

  關錦華裹著浴巾從浴室裡出來時,客廳裡沒有亮燈,陸城南以一種很奇怪的姿勢坐在地上。她打開燈,只見陸城南爛醉般靠在沙發背上,仰著頭,嘴裡叼著一支煙。他近乎完美的側臉籠在一團煙霧裡,他深深蹙著眉,明明是痛苦的,臉上卻溢出一絲因尼古丁帶來的放鬆感,此時的他,脆弱病態得像一個少年。

  他的那個表情讓關錦華湧出了一股強烈的情潮,到了她這個年紀的女人,或多或少是有些母愛的,她愛透了眼前這個少年式的男人。

  她走過去,抽掉他口中的煙,厭棄地丟在地上,在他身邊坐下,整個人像蛇一樣纏在他身上,她輕輕撫著他的臉說:「說了我在備孕,你不要再抽煙了。」

  陸城南瞟了眼她,不耐地說:「給我。」

  「乖,我給你別的。」關錦華嫵媚一笑,翻身騎坐在他身上,一邊扭動著身體一邊去解浴袍帶子。關錦華對自己的身體非常滿意,儘管年逾四十五,但是除了無法避免的鬆弛,她的身體任何一個角落都堪稱完美,所以,當浴袍帶子滑開,呈現出水蜜桃一般豐腴的身體時,陸城南明顯還是有了本能的反應。

  關錦華很滿意眼前的狀況,對她這樣的人來說,男人的慾望就是她的安全感,只要男人還想要她,她就可以擁有一切。

  她俯下頭,咬著他的耳朵說,用急促的聲音說:「寶貝,帶我去床上。」

  關錦華醒來時,大約是凌晨四點的樣子,她迷迷糊糊地探手去摸兩側,發現身畔什麼都沒有時,驟然驚醒了,她猛地一轉身,發現陸城南還在身旁,她大力喘了幾下,用手按住急促跳動的胸口。

  晨光熹微裡,只見陸城南擁著薄被的一角,睡在床沿上。他們剛在一起的時候,晚上,他會循例抱著她睡,可是等他睡著後,他就不會不自覺地縮到床沿上,有小半邊身子都懸在外面。她每次見了,都會五味雜陳。後來她索性換了床,換了全京城最大的一張king size床,她暗想,叫你滾,人沒滾到床邊,只怕覺也醒了。

  那以後,他果然老實了,再怎麼樣也滾不到邊兒上去的。有時候午夜夢迴,她醒了,發現他沒有抱自己,而是背對著她,她就乾脆跨過他,自己鑽進他懷裡。

  她不是二十歲的小姑娘,有那麼多矯情和敏感,她知道怎麼對自己好,哪怕有時候,他在床上叫別人的名字,她也可以享受好身體的快感。

  她看了會兒他的背影,嘴角泛起一絲溫柔的笑紋。她躡手躡腳地下床,繞著床跑到他面前,蹲下身去欲去看他的睡顏,目光剛落在他的臉上,一股寒意驟然躥到了她的頭頂:他居然醒著,空洞的目光落在某個虛無的點上,臉上沒有一絲一毫人類的情緒。

  次日一早,關錦華在辦公室裡坐定,叫來助理,把陸城南演唱會的時間推後。她在反思,自己是不是給得太快太急了點,太輕易就得到的東西,人往往都不會珍惜。她想,是時候冷落一下他了。

  她登上公司的官網,點開旗下男模那一欄,逐個瀏覽,近百個模特,千篇一律的笑容,她看了一圈,指著其中一個對助理說:「讓他來我辦公室。」

  關錦華沖了個澡,繫上酒紅色的浴袍,在按摩床上躺著,淺啜著杯中淺黃色的液體。門外傳來敲門聲,她淡淡地說:「進來。」

  她眼皮子也沒抬一下,但是已經將來人的情緒捕捉得一清二楚,他先是驚訝,再是緊張,然後是狂喜,最後是收斂情緒,準備接下來的賣力演出。

  「知道我叫你來幹什麼嗎?」關錦華漫不經心地問。

  男模小心地點頭:「知道。」

  說著他小心翼翼地上前,在關錦華背後站定,探手給她做肩部的按摩,手法純熟。

  「上來。」

  「吻我。」

  「出去。」

  關錦華又一次證實自己愛上的並不是一張臉,一具身體。

  單從容顏和身體上來說,陸城南對她並不具備吸引力,閱盡美色的她,能在三秒內從頂級美男臉上找到致命瑕疵,甚至用不著對方脫衣服,她也能一眼掃出某個模特身體上不盡如人意的地方。她喜好男色,卻從不眷戀,在她眼裡,男人就像是晚餐的主菜,她有時候想吃鵝肝,那就找來鵝肝嘗嘗,嘗的時候很享受,下一餐還是要換別的主菜的。

  所以八個月前,她第一次在某個酒吧見到陸城南時,單純地覺得這是個好苗子,長得好,颱風佳,唱歌有爆發力,整個人有張力,寫的歌也很不錯,居然讓她疲憊的耳朵有了復活的感覺。

  那晚,整個酒吧都被他點燃了,無數男男女女都在叫他的名字,個別激狂的女粉絲還當眾脫掉了上衣,露出胸口的文身向他示愛,他面無表情地跟燈光底下坐著,樣子不倨傲不冷酷但也不熱絡興奮,是一副與生俱來的淡然樣子。尤為特別的是,他的眼睛和她見過的所有藝人的眼睛都不同,無慾無求,無辜而通透,透著點天才特有的神經質。

  她坐在角落裡用眼神將陸城南肢解了一番,覺得這個人是個可用之才。臨走前,她讓一旁的經紀人簽了他。

  簽了陸城南後,她便把這個年輕人忘去了爪哇國。

  幾個月後的公司年會上,趕了幾個場子,已經微醺的關錦華去遲了,她人到的時候,大廳裡早已群魔亂舞。旗下幾個剛拿了影后、影帝的大牌見她來了,笑著纏上去灌酒,幾個肱骨老臣一起哄,她一開心,來者不拒,該喝的酒一滴沒漏。

  等到她覺得不行的時候,才提出說走,助理欲跟,她擺手拒了,當老闆的在公司年會上遲到早退,畢竟不是好事,總得留個心腹給自己做代言人。

  下了樓,出了大廳,風一吹,一股噁心勁翻江倒海地在她胃裡翻滾,胃裡緊縮了幾下,她想吐卻吐不出來。偏生這大樓的車庫又遠又繞,司機一時半會兒過不來。

  她踉蹌著跑了幾步,跑到不遠處的一個花壇邊乾嘔起來。這一晚上,白的、紅的、黃的,她不知道灌進去了多少,胃裡又沒多少東西墊著,此時,整個胃鬧騰得像是要自己跳出來。

  這時,不遠處的公交車站台上,一個人影朝她走了過來。

  關錦華皺了皺眉,想起身走開,她現在的樣子著實狼狽,妝只怕早殘了,頭髮又凌亂,晚禮服外套著一件又肥又大的黑羽絨服,樣子狼狽普通得只怕和任何一個中年婦女無異。

  她倒不至於虛榮到要在一個陌生人面前保持住美好形象,她只是打心裡瞧不起那些底層人士,她喜歡用高高在上的氣勢、奢華的服飾、璀璨的珠寶拉開自己與普通人的距離,因為她本質上也清楚,除了這些外在的東西,她也找不到更好的途徑來證明自己比別人高貴。

  而她此刻竟已狼狽到隨便什麼人都敢來同情她!

  「喂,你沒事吧?」一隻手在她肩膀上拍了拍,語氣沒有情緒。

  關錦華揮開他的手,又從地上掙了掙,但是腳底綿軟,像踩了棉花。

  「難受吧?難受少喝點啊。大半夜的,您一中年婦女,跟馬路上倒下了多危險啊?」說話間,來人在她面前蹲了下來,不由分說地扳起她的臉,用手指撬開她的嘴,伸進兩根指頭,小鉤子似的在她喉管處摳了起來。

  關錦華又氣又惱,抬起手啪啪地打他的背,那人的耐心似乎極好,不閃不避,一下下地摳她的喉嚨,幫她催吐:「大姐,感情不順遂吧?不順遂也不要這樣作踐自己。好了,馬上就好了。」

  他話音剛落,猛地將手指往外一帶,關錦華只覺得整個胃都像被誰扯了出來,「哇」的一聲吐了出來。吐完,她抬起惺忪的醉眼朝那人臉上看去,那張臉先是晃了幾下,最後定格。那張臉,她不認識,但是那雙眼睛,她記得很清楚,是那個她幾個月前從後海簽回來的藝人。

  陸城南下意識地輕拍著她的後背,幫她順氣:「好點沒?」

  關錦華本欲發怒,不料陸城南這個下意識的舉動忽然撞上了她心底最柔軟的一處地方。

  不久前,她一個做飲食節目的朋友得癌症去世,她去參加了她的告別式。遺體送去火化的一瞬間,死者的朋友紛紛慟哭起來,她看了眼旁邊一個哭得續不上氣的女人,她縮在一個男人的懷裡,表情悲痛欲絕,那男人則低著頭在她耳邊耳語,一手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幫她順氣。

  那一瞬間,關錦華忽然覺得自己的人生其實是不完整的。

  那一刻,關錦華覺得自己是那樣的形單影隻,縱然她能坐擁財富權勢,但是當她傷心時,脆弱時,拱手河山也換不來一個真心的懷抱和一隻溫暖的手。

  從那天後,她開始渴望一個真正愛她的人,一個真正的、屬於自己的家庭。

  她定定地看著陸城南,任他的手輕輕地拍在自己後背上,多少年了,關錦華問自己,多少年了,她都沒有紅過眼圈了?

  當久違的眼淚落下時,一種莫名的情愫從她心底攀爬而上,她忽然像少女般開始相信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和宿債。她覺得陸城南對她的人生是特別的,他的出現,帶著救贖的意味。於是,再看向這個年輕人時,她的眼裡有了一些別的東西。

  陸城南一向見不得女人哭,他見這個失意婦人哭得那麼傷心,忙將一罐牛奶遞了過去。見關錦華盯著那牛奶發呆,他有些不好意思:「那什麼,吃飯時拿的,聽說特別高級,我給女朋友帶了一個。沒事,你喝,解酒,好喝的。」

  關錦華果然就著那牛奶喝了起來——他說,那牛奶是帶給女朋友的。

  這世界很多有口無心最後都成了預言。

  後來,等陸城南看見一輛邁巴赫停在關錦華身邊時,自然跌破了眼鏡,他幫司機把關錦華抬了進去,二話沒說就走了。

  第二天,當陸城南在公司辦公室看見關錦華時,一向冷靜的臉上出現了被雷擊中的表情。猶豫了下,他喊了聲「關總」。

  她得意地在轉椅裡看著他:「怎麼不叫中年婦女了?」

  見陸城南不說話,她又說:「你功課做得很不好嘛,我的照片,公司哪兒哪兒都貼的是,你卻認不出我來。裝的吧?」

  陸城南還真不是那種有興致瞭解企業文化的人,別說老總長什麼樣了,叫什麼他都未必記得確切。自從簽進這個公司後,他一直處於坐冷板凳的狀態,他起初以為自己被頂級傳媒公司看中,命運會不同些。他興沖沖地拿著錄好的小樣找了公司裡的製作人自薦,結果,壓根兒沒人敢做。他找自己的經紀人要話,經紀人也只是說,等公司安排,讓他先在公司找找感覺,自己也找下定位。要不是薪水很好,他一早就走了,眼下,他剛好準備辭職,所以也不怵關錦華,不卑不亢地說:「我是唱歌的,不是演戲的。裝不了。」

  關錦華不以為意,笑了笑,點開一支DEMO。幽閉的辦公室裡飄出熟悉的樂聲,是他那盤小樣中最好的那支,陸城南不解地看了眼關錦華。

  關錦華伸了伸手:「坐。」

  陸城南便帶上門,走到沙發上坐下,他曲著食指,抵住下巴,蹙眉聽完問:「你覺得怎麼樣?」

  語氣完全不像是面對一位傳媒巨頭,彷彿是在和一個普通音樂人討論音樂。

  「很棒。」關錦華從轉椅裡起身,「堪稱完美。裡面每首歌都有一種不顧一切的恣肆,充滿高能量。」

  陸城南有點不信地看著她。

  「你信不信它可以引起轟動?」關錦華說。

  陸城南說:「樓下有個胖子說,現在是蕭條期,唱片賣不好,我這樣的,一千張都賣不掉。他讓我寫點《有沒有人告訴你》那樣的,發張數字專輯。」

  「五十萬張,我跟你保證,這張唱片一定能賣到五十萬張,到年底拿獎拿到你手軟,開演唱會開到你趴下。」關錦華擲地有聲地說,「十分鐘後我就開高層會議談你的專輯。」

  陸城南懷疑地看著她問:「真的?」

  關錦華點點頭:「把這首歌再處理一下,重錄,先給你發一首單曲。」

  那首單曲在兩個月後,風靡各大排行榜,樂評人像集體收了錢似的把那首歌往天上吹,陸城南的名字開始出現在報刊上,每天都有不同的通告、訪談、見面會等著他去參加。陸城南終於體會到了什麼是當紅的滋味,他很享受這一切,像一個瘋狂的自戀者,密切地關注每一條和自己有關的評論、報導,看的時候,他的表情時而開心,時而落寞,時而憤怒,時而興奮,就像那種玩到新玩具的孩子。

  從那段時間起,他整個人像打了雞血一樣亢奮,成天待在公司和他的團隊商量怎麼做音樂,苛責到一個細節都不能含糊。

  他開始冷落舒旻,回到家也是望著天花板發呆,腦子裡盤旋的全是音樂。有次,他刷著牙,忽然想到了什麼,連泡沫都來不及吐,咬著牙刷就回桌子前唰唰地記東西。舒旻跟他說話,他也就「嗯嗯啊啊」地對付過去。

  發展到後來,他連走在路上都在找靈感,幾次和舒旻在路上迎面見著,他都視若無睹地錯開了。舒旻起初覺得他的狀態好笑,再後來就有點氣不過,有次,她索性擋在他面前,誰知他見繞不過,就直接倒拔垂柳一樣將舒旻拔起來丟到一邊。

  也就是從那段時間起,關錦華開始融入陸城南的生活。只要陸城南有任何媒體活動,她都會撥冗陪同,事後像一位和藹的長者那樣,說他哪裡做得好,哪裡稍微有所欠缺,她像一個母親,總是在他春風得意的時候,給予他足夠的讚美與獎勵,在他失落沮喪的時候給他安慰。

  再後來,關錦華又開始入侵他的創作過程,但凡得閒,她就會加入陸城南的創作團隊,儼然一個很熱心的音樂創作人一般,和他們一起創作。陸城南是那種在工作上無比執著偏執的人,有時候會為了一個細節,迫使整個工作室陪他加班到凌晨一兩點,往往等其他人怨聲載道地散去了,關錦華還會陪著他,有時候給他一杯咖啡,有時候載他去夜宵。

  為表報答,陸城南有時候也會應關錦華的要求,帶她去自己的圈子裡瘋,比如帶她參加一些亂七八糟的文青聚會,帶她吃路邊一塊錢一串的羊肉串,騙她吃三塊錢一串的羊腰,然後在她犯噁心的時候大笑,在她真生氣的時候說好話去哄。

  漸漸地,舒旻也聽到了一些風聲,她忍了又忍,還是質疑陸城南口口聲聲說沒時間陪她,卻在陪另外一個女人的事實。陸城南則覺得她的質疑完全是無理取鬧,他怎麼算是在陪關錦華呢?一切都只是恰好,他們恰好一起工作到深夜,恰好一起喝咖啡,一起吃夜宵,一起緩解下壓力。

  他太忙了,忙到沒一分鐘閒工夫和舒旻糾纏這些無聊的問題,哪怕浪費一分鐘來解釋這些問題,他都覺得是對生命的磨損。他和她開始冷戰,最後索性搬到公司睡辦公室。

  和舒旻冷戰的日子裡,他陷入了莫名的煩躁裡,他無法集中精力創作,總覺得自己快要被掏空了。這時,關錦華提議帶他去曼徹斯特這座有名的搖滾之都旅遊,尋找創作靈感。

  隨後,二人便一同飛往了曼徹斯特。

  在那座隨時可以看見手持吉他自彈自唱的音樂人的城市,陸城南像是找到了靈魂歸宿,在那裡,他不再覺得自己另類、被邊緣化,他忽然覺得創作有了更為神聖的意義——他要去藝術的頂峰看看。

  也就是在那裡,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了致幻劑的滋味。

  在他遇到創作瓶頸時,關錦華遞給他一片「葉子」。玩搖滾的,幾乎沒有一個離得開藥物和性,但是他從來都不靠這兩樣東西滋養自己的創作,他僅靠著信仰的力量,就能比大多數創作人活得有勁。

  看到那片「葉子」時,陸城南愣住了,他想到了舒旻,然而對上關錦華的眼睛時,她卻用極輕極柔的聲音說:「藥性只有兩個小時,絕對不會上癮,你會看到天堂,到時候,一切瓶頸和障礙都不會存在。相信我,我是絕對不會害你的。」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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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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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00:20:47 |顯示全部樓層
第17章 成長的代價(2)

  他在她的誘惑下,接過那片葉子,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接著又有了第二口,漸漸地,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浮了起來,耳朵裡聽到了很多從未有過的聲音,眼前看到了異常絢麗的顏色,他感覺有什麼溫軟的東西纏上了自己,他努力圓睜著渙散的雙瞳往那團溫軟上看去,只見舒旻放大了的臉龐在環繞的繽紛光線後,朝他風情萬種地微笑。

  他恍恍惚惚地望著她陌生而撩人的笑容,情不自禁地向她伸出手去:「舒旻……」

  他的手指被溫軟的唇舌含住,他聽見耳朵中傳來一陣尖銳的嗡鳴聲,他不管不顧地迎上去,擁著她往一種極致的快感裡墮去。

  等到他次日醒來,一切便已成定局——他的懷裡,赤裸的關錦華用無比滿足的目光看著他。她說,她會帶著他輝煌的巔峰,幫他的人生燃燒一次。

  那一刻,他不敢說自己痛悔,不敢說自己無辜,他什麼都不敢想,唯重重閉上眼睛。他對自己說,總有一天,他會為今天的放縱與背叛付出代價。

  他與舒旻愛情的後事,是關錦華一手料理的,他只是回去拿走了自己的東西,他潛意識是想舒旻打他一頓,或者罵他一頓,或者……挽留他?

  然而,舒旻一句話沒說就放他走了。他和她之間,不存在誰虧欠誰,不存在誰傷害誰,那種被剝離的痛,是別無二致的。

  自那次派對以後,舒旻小病了一場,她不知道那病緣何而起,拖了一個星期,那病就自行好了。但舒旻總覺得沒好透徹,留了點什麼在身體裡,每天都覺得懨懨的。其間,EVA聯繫過她一次,說是要給她結算勞務費,她回了條短信,將賬號發了過去。

  勞務費到賬後,比她預想的高出好幾倍,她怔怔看著手機裡的提示短信,在自習室裡呆坐了兩個多小時,起身離開前,她將林越諍等人的電話號碼統統刪除了。

  擺脫了陸城南的陰影,舒旻的生活漸漸回歸了正道,除了週末到處找場子演出賺錢以外,每天就是學習學習再學習,日子平淡而有序地輪動著。以前她很討厭平靜,但是經歷了那麼多變故和複雜的人性,她反倒覺得能夠蟄居一隅,過著平淡的生活是種天賜恩寵。

  五月底,系裡下了通知,學院方要組隊參加「XX杯青年歌手大獎賽」,鼓動聲歌系的學生報名學院的初選。這是學院第二次組隊參加該大賽,雖然上一屆大賽,他們學院並沒有撈到任何實質性的獎項,但周圍的同學還是對此趨之若鶩。

  畢竟,能在這種大賽裡拿獎,不但是一筆輝煌的資歷,更有可能被好的音樂機構看中,從此平步青雲也不可說。但是任誰也知道,這種大賽背後亂七八糟的潛規則太多,沒有背景、沒有路子的參賽者最後不免淪為陪玩。

  舒旻一向對這類大賽不做遐想,她的班主任郭英私下勸過她好幾次,讓她要「靠近主流」,努力為自己爭取前程,她也是表面點頭答應,轉頭就拋之九霄雲外。如此幾次,郭英也不再強求。各人有各人的心氣兒,她再喜歡舒旻,也無力為她改變什麼。

  這天下了自習,尹冬妮帶回一張表丟到舒旻面前:「旻旻,再不報名,明天可要截止報名了。」

  舒旻看了眼那張表格,淡淡地說:「我不報名。」

  尹冬妮不依不饒地說:「旻旻,我不敢說咱們學院代表隊能敵得過人家軍隊系統隊、各大電視台系統隊那些個牛人,但是你要晉級咱們學院的前十,那還不是跟摘自家園裡的西瓜似的?要是進了前十,代表學校參加大賽,在電視上露露臉,以後寫簡歷也好看點呀。」

  舒旻知道她是一番好意,但是她擔心連學院的初選都貓膩多多,未必以實力說話,笑了笑說:「還是算了。」

  「哎呀,旻旻……」尹冬妮湊上前扭她的胳膊。

  這時,躺在床上看書的黎雨楓忽然冷嗤道:「人家不願意報,你幹嗎非勉強別人?典型的沒事找事。」

  尹冬妮翻了個白眼:「你當然希望別人不報了……」

  話說了一半,她及時掐掉,轉而央求舒旻:「我一個人報名參加沒意思,你陪我唄。有好處的,進前十了,學院有獎金。最高獎金有一萬呢!試一試,連唱三場,一個星期後就有結果,也不費事啊。」

  舒旻想了想,看在獎金的面上,抓過報名表唰唰地填了起來。

  報名表提交上去後,學院方很快就刷下了一批人,剩下的寥寥四十人被通知在週四晚上去演奏大廳比賽。舒旻她們寢室三人,全得以通過初選。

  能在官方大手遴選下脫穎而出,成為備受艷羨的四十分之一,舒旻說不高興是假的。她忽然生出一種想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大實力的心,對比賽也格外看重起來。

  週四那晚,舒旻憑《蝴蝶夫人》第二幕選段《晴朗的一天》脫穎而出,順利晉級,黎雨楓也憑著良好的功底,以一曲《金陵春早》突圍,而尹冬妮則因在低音處犯了點小失誤被刷了下去。出了場,她八爪魚似的抱著前次那位相親男王錚痛哭失聲,舒旻被迫陪在一旁,又是遞水又是安慰。抽抽噎噎地哭了半個小時,她嚷著要吃哈根達斯的冰激凌火鍋「雪恥」。王錚異常爽快地答應了,並邀舒旻一同前往。舒旻連忙以太累拒絕,回了寢室。

  回到寢室時,黎雨楓正在卸妝,一雙眼頭勾圓,眼尾上挑的狐眼裡情緒難測。還是舒旻先開口:「恭喜你,小楓。」

  「有什麼好恭喜的啊?」黎雨楓換了一張卸妝棉,不冷不熱地說,「這才是第一輪比賽,通不過是有點丟人,通過了也沒什麼好開心的。下週一三十進二十,再見真章了。」

  同寢三年,舒旻對這個室友的脾氣很清楚,不再接話,逕直去陽台卸妝。

  臨著鏡子一照,她發現這一個多月的規律生活倒真將自己養好了些,鏡子裡的自己,額頭光潔飽滿,下巴尖而翹,清瘦的臉頰上微微透著一點嬰兒肥,她對著鏡子笑了笑,不好,太冷,於是又試著放空大腦,盡可能熱情地一笑,這一笑,好像有火星子落進了乾燥的柴草堆,火焰似的明艷在她清淡的臉上燃燒起來。她看得有些呆住,手指情不自禁地撫上自己彤紅妍麗的唇、修長的脖子、清晰的鎖骨。她第一次正視自己的容顏,這是一張好看的臉,無怪那個人想要它。

  想到林越諍,她的心忽然亂了。雖多日未見,但他那句「跟我在一起吧」卻時不時在她耳畔回放。在陸城南離開後,林越諍出現之前的那段日子裡,她覺得自己像一條困在魚缸裡、沒有出路的魚。

  然而現在,他向她絕望的生活裡投下一道掛著誘餌的魚鉤,他給了她一種改變的可能。她不得不去惦念魚鉤上的那點希望,卻又不得不畏懼希望背後的東西。

  她不想承認,但不得不承認她對他有一種微妙的感覺,也許是從初見時,他幫她解圍時開始,也許是從那天晚上,她看見他熟悉的英文字開始。

  她莫名其妙地覺得這個男人和自己有淵源,她想要追溯這段淵源,所以情不自禁地想要離得他近一點,再近一點。

  一個大膽的念頭忽然自她腦海裡蹦出:答應他吧,既然無法拒絕。

  如是想著,她的呼吸開始發緊,目光亦變得越發迷離,連臉頰上都悄然泛起一片紅暈。等她察覺到自己的意亂情迷後,自己都被鏡子中那個陌生的自己嚇了一跳。

  她慌忙俯下身掬冷水搓臉,彷彿搓的是什麼見不得人的痕跡,直搓得臉上發燙,她才罷手。

  回床上躺下時,她從床頭拖了一本專業書看,不知怎麼的,她總覺得心跳得厲害,腦子中有什麼在攪著,彷彿那裡面裝的是一鍋粥。直到尹冬妮都約會回來,她才驚覺一個多小時過去,手裡的書才翻了三頁。

  她忙將手裡的書丟掉,心虛地看了眼斜前方的黎雨楓。門外傳來熄燈鈴聲,她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在六月的天裡,將自己緊緊裹進了被子裡。

  那一晚,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裡,有一條蛇在她身體上游來游去,冰涼的觸感過處,掀起火燒火燎的灼熱感,她又恐懼又緊張,身但是卻不敢反抗,唯死死咬著牙,屏住呼吸忍耐,漸漸地,她又跌入了更深的夢裡。

  很久以後,舒旻想,如果當初她沒有聽尹冬妮的話報名,沒有通過第一輪比賽,沒有在第二輪比賽時見到從小的偶像梅月琳老師,沒有得到她的盛讚,她的人生會不會不同一些。又或者如果,那一次她順利晉級了十強,而不是親眼目睹那樣的齷齪,她的選擇會不會不同一些。然而,人生沒有如果,只有後果和結果。

  因為順利通過學院兩次選拔,並且以最高分的成績通過第一輪比賽,舒旻打消了對學院比賽有潛規則的偏見,一直潛藏在心底的激情和野心開始冒頭。她也是一個正常人,她同樣渴望滿堂喝采,渴望靠自己的實力贏得學院領導、教授們的交口稱讚,人一生努力籌謀,說到底還是想博得旁人尊重和認可。

  所以,在第二輪比賽的準備上,舒旻明顯用心起來。尹冬妮很高興見到她這種轉變,攬下了幫舒旻找演出服的工作。然而這樣的比賽季,好的演出服早被租借走了,尹冬妮找了好幾套回來,兩人都不甚滿意,就在這時,百忙之中的余夢鴿幫了她們一個大忙,托人送來一件白色的演出服。

  尹冬妮自詡是見識過好東西的,但是捧著那條裙子時,眼睛還是睜了個溜圓,撫著那條裙子的紋理說:「靠,什麼是月光女神啊?穿上這條裙子,你往燈光下一站,那也是普萊絲,也是莎拉布萊曼啊!」

  她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笨手笨腳地將裙子套上舒旻的身體,舒旻也有點緊張,沒怎麼敢使勁拽。裙子剛穿服貼,尹冬妮望著綰著高髻的舒旻,露出那種又酸又軟的小表情,嘴巴一撇,忽然「嗚」一聲抱住舒旻:「太漂亮了,我終於把你給養成了,太欣慰了,太嫉恨了,嗷嗷嗷——」

  那晚比賽開場前,舒旻在後台聽見一個學姐激動地嚷嚷:「知道嗎?梅月琳教授今天晚上當評委,梅月琳啊!」

  舒旻一怔,懷疑自己聽錯。下一秒,所有人嘩地湧了上去,七嘴八舌地圍著那個學姐詢問。

  「真的是梅月琳老師嗎?她不是在維也納嗎?怎麼可能來這種小比賽當評委啊?你騙人的吧?」

  那個消息靈通的學姐言之鑿鑿:「梅老師回國探親,順道來母校轉轉,咱院長拉著她就不肯放人。她聽說晚上有比賽,又聽說這場比賽相當於是咱院優秀生報告演出,她就自己提議要來看看,看看學校有沒有什麼人才。」

  聽她說得有理有據,大家都信了,人群裡爆發出一種喧嘩。在外人看來,梅月琳這個名字可能什麼都不是,但是對這些學音樂的人來說,這個名字就等於是神祇一樣的存在。

  連舒旻的心都提了起來,她可以算是聽著梅月琳長大的,因為她媽媽一直是梅月琳的忠實歌迷,家裡收集了無數她的剪報、唱片。舒旻小時候,媽媽總是念念不忘地提她和梅月琳在北京的一面之緣,說梅老師是如何和藹,如何有大家風範,技藝是如何的登峰造極。

  月月年年,梅月琳這個名字就神聖化了。冷不丁地聽到她的名字,想到自己馬上就要見到這個人,舒旻不禁有些緊張。她放眼看周圍的人,好幾個誇張的已經含著淚尖叫了。

  黎雨楓抱著手臂在一旁冷眼看了會兒,自言自語似的說:「至於嗎?她能給什麼好處啊?人都去國外了,早就不在中音帶博士生了,這麼上趕著圖什麼?」

  舒旻瞥了她一眼,深覺這個人天性涼薄,急功近利,有些不想與她為伍,便從她身邊走開了。

  舒旻上台後,一眼就看見了評委席裡的梅月琳,年逾六十的她保養甚佳,璀璨的燈光下,膚色白膩,姿態優雅,一雙黑亮的眼睛裡絲毫不見老年人的混濁。她眼神明亮地望著台上的舒旻,大約是覺得台上的姑娘合眼緣,眼神裡帶著好奇,嘴角噙著鼓勵的笑,表情可愛得像個十幾歲的少女。

  人常說藝術使人年輕,藝術使人純粹,見到梅月琳之後,舒旻才徹底體會到藝術之偉大,它能讓人由內而外地趨於至臻完美。

  那晚,舒旻唱的是《羅西娜的詠嘆調》,配樂響起,底下的人都驚呆了,誰都知道這是梅月琳的成名曲,當著她的面唱這首歌,且不說是不是班門弄斧,不尊重長輩的嫌疑是免不了的了。

  這是舒旻臨時決定改的,能不能順利晉級她管不著,是不是會在梅老師面前出醜她更管不著。這是媽媽最喜歡模仿梅老師的一首歌,也常拿著這首歌讓她練,她覺得在此刻唱這首歌非常有意義。

  她端立台前,圓潤明亮、優美而抒情的聲音響徹大廳,眼前不斷浮現出媽媽年輕時倚窗練歌的樣子,然而她的情緒控制得極好,絲毫都沒有影響到自己的演唱。

  梅月琳望著台上少女驚人的容光,聽著她感情濃郁的歌聲,明亮飽滿的聲線打在她手臂上,激起了一陣戰慄。誠然,台上的少女的演繹只能算是出色,完全不能給予她什麼震撼,但是她透過這個少女,看見了年輕時的自己。

  一曲唱畢,居然沒有人敢鼓掌,倒是梅月琳老師率先鼓掌,大廳裡才爆發出一陣掌聲。

  就舒旻目前的年齡來說,能將這首音域極廣,含有大量花腔運用的高難度片段演繹到這個水準,已經算是相當不錯了。

  底下,學院的老師們紛紛點頭,最後,梅月琳率先打了一個高分。舒旻目光眨也不眨地望著她,她便用讚許的目光回望著她。舒旻深吸了一口氣,摀住嘴,沒讓自己哭出來。

  比賽結束後,有工作人員去後台找到舒旻,耳語一番,說是梅老師要見見她。

  偏廳裡,梅老師和藹地拉住舒旻的手,問了她一些叫什麼,多大年齡,讀大幾的問題,然後含笑誇她剛才唱得好,完全不像大三的學生,是個可造之才,叮囑學院領導要好好栽培這樣的好苗子。一旁,院長和系主任等人紛紛附和。末了,梅月琳指出她唱法裡幾處不成熟的地方,讓她一定去找個好老師好好糾正一下。舒旻忙點頭稱是,大氣都不敢出一口。送舒旻出門前,她殷切叮囑道:「最好自己錄張專輯,回頭寄給我聽聽,名片上有我的地址。」

  舒旻出門後,走到背人處,靠著牆大力喘息。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抹去腦門上的汗,一個大膽的念頭終於成形——

  她要成功!

  她要錄專輯!

  她要站在最好的舞台上,成全自家兩代人的追求。

  成功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她可以揚眉吐氣,一雪前恥,意味著那些背叛過她、傷害過她、侮辱過她、損害過她的人都不得不正視她的光芒。

  而她,是有那個能力的。

  一念既定,她再也控制不住蟄伏心底的激動,她快步從陰影裡走出來,一徑兒朝著學校西邊廢棄的籃球場走去。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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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00:21:03 |顯示全部樓層
第18章 成長的代價(3)

  她滿腦子裡都在回放剛才在台上的畫面,全然沒有留意到,身後有一輛車無聲地、緩慢地跟隨著她。

  越往西邊走,校園裡的光線就越暗,人跡便越稀少。舒旻穿過一叢怒放的月季,走到籃球場邊,不遠處,一盞破落的路燈灑下微弱一泊白光,舒旻滿眼憧憬地朝那泊白光走去。

  最後,她在光束中心站定,深吸一口氣,再一次唱起了剛才的《羅西娜的詠嘆調》:「你們可知道什麼是愛情,你們可瞭解我的心情,我要把一切講給你們聽,這奇妙的感情,輕輕迴響的美妙歌聲,它使我的心激盪。我的愛人,我願永遠佔據你的心房……」

  比起剛才的情緒緊繃,此時,她的狀態更加放鬆輕鬆,明亮圓潤的歌聲像是要衝破眼前的黑暗,直衝雲霄。

  她冷清的眉眼中,閃爍著羅西娜的愛情決心,她清麗的面龐上,浮現出一層淡淡的迷離色。

  唱完最後那段花腔,舒旻本能地掩住劇烈起伏的胸口,緩緩低下頭去,一點淚光從她眼底閃起。

  她原來並非一無所有,她還可以唱歌,她的才華是誰也無法褫奪的。

  就在這時,一道強烈的車燈光忽然朝她這邊掃來。她嚇了一跳,本能地抬手擋在了眼睛前。

  是誰這麼晚了還在這不毛之地?

  不遠處傳來車門打開、關上的聲音,很快,一個身影不徐不疾地朝她走來,伴隨著的,還有那人鼓掌的聲音。

  舒旻詫然移開手,瞇著眼睛望來人臉上看去。因為逆著光,她看不清他的樣子,只能看見一個輪廓的剪影。

  但她一眼就認出了他的走姿。

  不久前,在這樣一個相似的夜晚,他以這樣的姿態走進她的生活,這一刻,他的步伐卻像闖進了她的心裡。

  舒旻沐著車燈光,緊張地望著緩緩逼近的林越諍,她感覺到他的視線,重若千鈞地壓在她的身上。這種感覺太怪異了,她和他明明隔得那麼近,他能將她看得纖毫畢現,她卻一點也看不到他的真面目。她的心跳得厲害,撫在胸口的左手不自覺地攥緊了禮服的抹胸邊。

  最後,林越諍在她面前不到兩尺處站定,如琢如磨的俊朗眉眼自燈光中浮現。他低頭凝視著她:「你今天很漂亮。」

  明明是句客套的誇讚,但從他嘴裡說出來,偏像鵝毛尖滑過皮膚那樣引人悸動。舒旻抿著唇,定定回望他,目光裡三分戒備,七分慌亂。

  一個多月了,她以為他已經把她忘了,他卻再度出現,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又把她與他的關係拉得極近極近。也許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已經成了他手上的風箏,他任她自以為是地飛,只要他手一動,她又會回到他想要她去的位置。

  林越諍的目光卻被她修頸下兩片鎖骨吸引,在強烈的光線下,那裡瘦得突兀。他不禁蹙了眉,卻沒有說話。

  舒旻穩了穩心神,收回眼神:「你怎麼在這裡?」

  林越諍微微一笑:「你們校董會的人送了票給我。」

  舒旻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學校最近計劃建新的演播大樓,校董會負責拉捐款的人自然免不了四處打秋風,林越諍手中這張票想必也價值不菲。這樣水準參差的匯報演出,難為他竟也肯拔冗前來。

  舒旻假裝猜不到他來這邊看演出的動機,淡淡地說:「看來你很閒。」

  「我只是賭賭運氣,賭我能夠看到你。」

  舒旻的心潮驟然湧了一下,片刻後,她抬頭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林越諍讀出了她的心思,她在怪他擾亂了她平靜。

  「你剛才唱的那個片段,是女主角對愛人的告白,對嗎?」

  「你怎麼知道?」

  「從你的表情裡猜的。」

  舒旻有些臉紅:「我的表情有那麼誇張嗎?」

  哪怕是舒旻這樣的專業生,也覺得有些歌唱家在演繹角色情緒時,表情有些嚇人,她擔心自己剛才情緒太激動,在他面前出了醜。

  林越諍看著她臉頰上的紅暈,眸底泛起一絲溫柔:「沒有。」

  他沒能說出口的是,在唱那首歌的時候,她的樣子很動人,他和歌劇裡的伯爵一樣,再次被她這個羅西娜奪去了心跳。

  舒旻指了指他身後的車燈:「這不像你會做的事情。」

  她以為只有十七八歲的小男生才會在聽完演出後吹口哨,或者拿手機晃歌手。她之前沒少遇到過這樣的事情,但被人用車燈這樣照,還是頭一次。

  林越諍唇上的笑容更深了一些:「我只是覺得,你應該站在最光亮的地方唱歌。」

  舒旻不禁莞爾。彼此一旦笑開,空氣中那些侷促、曖昧、緊張似乎都緩和了許多。舒旻掠了下從髮髻上垂下一縷髮絲,開玩笑道:「你這樣抬舉我,我簡直要無以為報了。」

  林越諍立刻露出商人的本性:「既然你有意報答,不如再唱首歌給我聽吧。」

  舒旻想了一下,忽然彎起眼睛一笑:「好啊,你想聽什麼?」

  「不聽歌劇好嗎?」林越諍露出備受折磨的表情。

  舒旻輕笑出聲:「好吧,流行樂,你想聽什麼?」

  林越諍對她做了一個稍等的手勢,從西裝褲袋裡摸出一支手機,迅速切入一個程序。他走到附近的鞦韆上坐下,單手在手機屏幕上敲了起來,與其同時,幾個破碎的鋼琴音節自他的手機裡傳出。

  他試了一會兒,然後彈出了一段連貫的solo,竟然是舒旻中學時期非常喜歡的《First Love》。舒旻上中學時,正是日劇風靡的時候。日劇《魔女的條件》熱播後,她和很多女孩一樣都喜歡上了這首經典主題曲。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她每天都會在練完肖邦後練這首歌的鋼琴譜。

  舒旻走到另外一架鞦韆邊坐下,有些驚奇地說:「你還會彈鋼琴?」

  「如果只會彈兩首曲子也算會彈的話……」

  「另外一首是什麼歌?」

  林越諍彈「鋼琴」的手頓了一下,片刻後,「一閃一閃亮晶晶」的曲調傳入舒旻耳朵裡。

  舒旻徹底被逗笑了,這一瞬間,他在她心目中不可觸及的嚴肅形象瞬間坍塌。她強忍著笑,支著頭,不遑他瞬地看著他線條優美的側臉。他垂下眼簾,含蓄地微笑,片刻後,他再度將曲子切換成那支《First Love》。

  「最後のキスは タバコのflavorがした ニガくてせつない香り……」舒旻果然伴著他的鋼琴聲淺吟低唱起來。她本就唱的女中音,此刻換作低沉的流行唱腔,別有一番溫柔的味道。

  唱了一段後,舒旻發現他的伴奏越來越跑調,連帶好久不唱這類歌的她都有點荒腔走板起來。她一邊唱,一邊起身走到他身側半蹲下去,伸手在「琴鍵」上喧賓奪主起來。

  這樣一來,他們總算是險險將這首曲子用「四指聯彈」的方式演繹完畢。他們對視一笑後,又心有靈犀地彈起林越諍唯二會的那首兒歌。在舒旻的幫助下,那首單音節的可愛兒歌霎時變得層次豐富起來。

  他們合作完一遍,似嫌不夠,又彈了一次才戀戀不捨地罷手。當所有聲音退去,四周便只剩下他們的呼吸聲,舒旻驚覺彼此竟靠得那樣近時,有些失態地出猝然站起身,拉開同他的距離。

  沒有絲毫遲疑,林越諍穩穩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站起身,稍一用力就將她拉進了他的懷裡。他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抬起她尖瘦的下巴,目光深而纏綿地垂注著她。月光下,她薄施脂粉的臉愈見晶瑩,她的目光閃爍得厲害,攪得他的心跳跟著亂了起來。他熾熱的目光滑過她的眉眼、鼻尖,落在她妍麗的雙唇上,他試探性地低頭朝那裡吻去,彼此唇瓣相觸的片刻,他們都不由自主地輕顫了一下。

  頓了一下,林越諍輕輕含住她的濡濕的雙唇,輾轉向內探尋,感覺到他的唇舌,舒旻冷不丁睜開雙眼,如從噩夢般醒來一般驟然將他推開。

  她別過頭,不敢看他的眼睛。良久,她深吸了口氣,冷靜地說:「對不起……我還沒做好準備……」

  說完,她轉身逃也似的離開。她想,不是今晚的月光瘋了,就是她瘋了。

  學院把二十進十的關鍵比賽放在了十天後,這讓殺進前二十的這撥人很不滿,因為眼見就是期末考試了,大家都希望速戰速決的好,總吊在那裡,影響人心情。

  這天,剛下自習的舒旻被尹冬妮神神秘秘地拽到了陽台上,她鬼鬼祟祟地說:「你知道二十進十的評委都有哪六個嗎?」

  舒旻有點沒回過神:「都有誰啊?」

  「這次的評委陣容超級特別,你必須要引起重視,靈活點的都已經開始在跑了。」寢室裡明明沒別人,尹冬妮還是一副諱莫如深的小八婆樣子,「據我老鄉說,昨天在『許愛錢』樓下,撞見咱寢室那位出來。」

  舒旻一凜:一直怕的東西到底還是來了。

  「這次的評委裡有梁加深教授,這位的脾氣你知道,他一向看不上這幾年的學生,什麼比賽都當評委,但是每次都是那個被去掉的最低分。『許愛錢』,誰給錢給得多,就有高分,除了十分不打,其他分數隨便買,你就算買不起他的分,也不能少了他的禮,否則回頭給你打到九分以下,就絕對沒戲。」

  「許愛錢」本名許靄乾,是院裡的研究生導師,沒少利用手上職權撈錢,是個雁過拔毛的主兒,民間口碑一向不是很好。

  舒旻眉深深蹙了起來。

  「不過像這種最高獎金才一萬塊的小比賽,他不會獅子大開口,你像征性地送個萬兒八千,圖他打個公道分。關鍵是,你要怎麼活動其他四個,你起碼得搞定一個,才有可能晉級。」見舒旻臉色凝重不說話,尹冬妮用胳膊肘撞撞她,「你千萬別心疼錢,你都殺到這裡了,一定要晉級到最後,回頭你寫簡歷,這一條能給加分不少呢。萬一奪了名次,錢也回來了。如果你拉不下臉,把錢給我,我幫你砸『許愛錢』去。」

  舒旻一向對這些潛規則嗤之以鼻,要是擱在以往,她一定選擇聽之任之。但是這一回,她有些動搖了。剛許下的要成功的願望還冒著騰騰的熱氣,她怎麼能還沒出發就返航?

  一面是父親教給她的做人準則,一面是充滿誘惑的光明前程,她不知道該怎麼選。

  想了很久,她艱澀地說:「讓我再想想吧。」

  尹冬妮老成地嘆了口氣:「你啊,就是沒有小余那種命,還得了小余那種病,什麼原則啊正義,付出就有收穫啊,不是普通老百姓可以想的。旻旻,我是真的想你好。你去想吧,別拖太久了。」

  接下來的幾天,舒旻就一直在糾結要不要送禮的事情,糾結得臉上直冒痘。這天晚上,她在琴房心不在焉地練琴,一邊彈著她決賽要唱的《我住長江頭》一邊走神。她從未想過,一個小小的賄賂,在自己這裡,竟那麼艱難。她很怕自己開了這個先河後,以後又會被誘惑著做別的有違原則的事情,但是讓她在這個當口認輸,她不甘心。

  練到十點多,她不耐心裡煩躁,鎖了琴房門,魂不守舍地繞著學校操場散步。週五的晚上,學校裡一下空了很多,四下一片闃寂。她迎著夜風緩緩走著,繞著操場走到第四圈,她終於下定決心讓尹冬妮幫忙,她一邊在心裡祈求父親原諒,一邊準備掏手機給尹冬妮打電話,讓她明早回趟學校。不料手往工裝褲兜裡一掏,四處都不見手機。她這才想起,剛才練琴時回了一個短息,就隨手把手機擱在旁邊了。

  她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大步朝活動中心跑去。活動中心的大門沒有關,只有一個負責老師在值班室裡盯著電腦看。她快步往頂樓跑去,因為時近深夜,整棟大樓裡早已人去樓空,年久失修的樓道裡一片漆黑,深夜可怕的寂靜裡,只能聽見她登登登的腳步聲。好不容易爬到最頂樓,她跺了跺腳,老舊的感應燈一盞都沒亮,她望著頂頭那間琴房,忽然有點邁不開腳。

  每所學校都流傳得有那麼一兩個鬼故事,普通學校的版本往往是女大學生被民工強暴,自殺在寢室,音樂學院裡,則往往是女大學生穿紅衣服吊死在琴房。她剛上大一那會兒,就聽人說過,他們學校琴房半夜老自己出聲,還有位學長在某個琴房彈琴的時候,從掀起的琴蓋上看到模糊的一雙手向琴鍵伸過來,後面還有一個模糊的影子,然而他回頭一看,卻發現什麼也沒有。

  平時來練琴,九點也就散了,那時正是大家退房的高峰期,她走在大樓裡也沒覺得多恐怖。這會兒她一個人站在這樓道上,別提有多膽寒。

  她摸了摸手腕上掛著的菩提子,提了一口氣,快步跑向自己剛才開的那間房,手抖了半天才把門打開。亮了燈後,她一眼就掃見桌子上的手機。她喘了一口氣,抓起手機準備出門,這時,隔壁琴房忽然傳來微弱的、斷斷續續的琴聲,那琴聲聽著完全不像正常人彈出來的,倒像是什麼重物在拍打按壓鋼琴。

  學校琴房的隔音做得非常好,平日裡,大家根本聽不到別的房間傳來的干擾,只是在這樣的深夜裡,到底還是透出來了些什麼。

  舒旻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冷汗沿著脊背往下滑,以前看過的那些恐怖片畫面全冒了出來。她握著手機立在鋼琴邊,警惕地看著四周,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鼓起勇氣撥通尹冬妮的電話。電話接通後,小心翼翼地說:「妮妮,我在琴房,這邊好像有點不對勁,我一個人不敢出去。現在咱倆保持通話,你最好說點什麼笑話,一直說。」

  尹冬妮在那邊很配合地開始講各種各樣的笑話、八卦。

  舒旻躡手躡腳地打開門,關上燈,就在她提起氣準備猛跑的時候,走道裡忽然傳來一個女人的笑聲,舒旻腿一軟,手一抖,差點沒把手機給嚇掉了。就在她準備尖叫的時候,走道裡傳來一個男人低低的說話聲:「你們平時都是這麼練琴的,嗯?」

  那聲音充滿了人間煙火氣,什麼人間煙火氣啊,壓根兒就是他們學校的研究生導師張驊的聲音!這個聲音,舒旻太熟了,此人說話習慣壓低聲音,做出一副性感低沉的姿態,讓舒旻極反感。他的聲音,舒旻一點也不會聽錯。接著,走廊裡又傳來一個女人吃吃的笑聲。

  舒旻瞬間冷靜了下來,她腦海裡升起了一個猜想,她不是沒聽過類似的桃色八卦,有些同學會利用琴房做一些不該做的事情,美其名曰尋找刺激。各大音樂類學院的論壇裡也時不時會出現追憶琴房這種帖子,下面就會出現很多心照不宣的回復。

  果然,隔壁的琴房剛落上鎖,那對情慾正熾的男女又在走廊上糾纏起來了,一個充滿討好意味的柔媚女聲響起,落在舒旻耳朵裡,像有薄刃從心頭滑過,那個聲音,她整整聽了三年,熟得不能再熟,絕對不可能聽錯。

  她抬眼朝那邊看去,幽黑的眸子像是忽然適應了走道的光線,她看見黎雨楓站在走廊護欄上,雙手攀著張驊的脖子,緊緊貼著他的身子,將一張瘦瘦尖尖的臉高高揚起,朝他討好似的笑著。

  她想起了,總決選的評委名單裡,有張驊的名字。

  耳朵裡,似乎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她緩緩放下手機,忽然覺得這個世界噁心透了,骯髒透了。那一刻,她恨不得自己撞上的是鬼。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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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3-28 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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