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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都市言情] 沈南喬 -【我有多愛你,時光它知道】《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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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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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00:23:36 |顯示全部樓層
第29章 生命比愛情更長久(2)

  他沉吟了一會兒,出神地說:「那天吃的時候,總覺得坐在這裡的應該是兩個人。有天得閒,一個人繞著維多利亞港走了圈,又覺得,我應該帶你來看看。」

  舒旻咬住勺子,沒有答話,眼底一片晶亮。

  林越諍向董事會告了整整兩天假,陪舒旻上上下下將香港玩了一遍,他給舒旻開了一張信用卡,由著她刷,但舒旻從骨子裡不願意揮霍他的錢。

  兩人逛到午後,她見兩手空空實在沒辦法向林越諍交代,便進了一家珠寶店,買了幾樣首飾。她是他的女人,花錢為他撐門面,於兩個人都是有所得的。等林越諍從洗手間出來,見她耳朵上有兩粒藍寶在閃光,臉上果然流露出了些愉悅、滿意的神情。

  入夜,舒旻提議想去廟街逛夜市,林越諍不忍拂她心意,開到油麻地,遠遠地泊了車,牽著她一路步行到人潮裡。

  嘈雜的自由市場,一個挨一個的地攤,擺著品類繁多的化妝品、千奇百怪的古玩玉器、五花八門的八卦雜誌、花花綠綠的零食點心,以及千篇一律的紀念品,小販用荒腔走板的普通話向他們拉著生意。再往前行則更加熙攘,燈火通明的長街上,密不透風地擺著小吃排擋,賣著炸大腸、碗仔翅、魚蛋,墨魚丸……他們牽著手,順著人潮擠到榕樹頭,方才喘了口氣。前方又有唱戲的、算命的、賣藥的,舒旻同身邊的男人擠在密密匝匝的人群裡,聽著抑揚頓挫,市井氣到骨子裡的粵語,一時心生錯覺,覺得自己和他站在舊小說的本子裡、上世紀九十年代的電影裡。

  在這樣人來人往的地方,她不再是她,他也不再是他,都只是無名的人,都只是這人生逆旅的過客,她攜著他微微汗濕的手,熱切地望著他,暗想,如果沒有外界的那些羈絆,這一刻的他們,是能天荒地老的。

  凌晨兩點,他們兩人相擁坐在太平山頂,身畔夜色迷離,身下燈光如海,一片宏大的現代文明。兩人靜默地坐了良久,舒旻忽然指著腳下的城市說:「這些樓,都是你們這樣的人建起來的,你們把這些城市一棟樓一棟樓地割據了,我們這些人就被你們囚禁在一個小小的格子裡。」

  林越諍輕笑出聲,揉了揉她的頭髮,沒有說話。

  「林越諍,你到底有多少錢?」舒旻在他懷裡轉過臉,用食指蹭了蹭他的下巴。

  林越諍認真地想了想:「你是想問鴻宇有多少錢,還是問我有多少錢?」

  「有區別嗎?」舒旻好奇地問。

  「因為像我這樣的人,是論企業價值而不是論個人資產,這麼說吧,你與其來問我有多少錢,不如問我值多少錢。」

  「頭都要繞暈了。」舒旻有些不滿地說,「簡單地說,如果你現在不是鴻宇總裁了,你的錢夠不夠和一個人過平靜的生活?」

  「怎麼問這個問題?」

  「我只是看很多地產商,今天還很風光,明天就跳樓了,心想,是不是你們這樣的人,沒了那個公司,就一無所有了。」

  林越諍笑了笑:「確切地說,不是一無所有,而是會欠很多。欠銀行,欠債權人。像鴻宇這樣的大集團,賺起錢來以百億千億計,看著很不可撼動,但可能一個決策失誤,就會全盤輸掉,倒起來比路邊的茶餐廳還快。」

  舒旻聽了,不免心有慼慼焉,她撫摸著他的臉:「只能一路贏到底嗎?不能全身而退嗎?」

  問到這裡,她坐起身子,直視著他的眼睛說:「阿諍,我們一起走吧,放下這些壓力紛擾,去過平靜悠閒的生活好不好?我一定會把你照顧得好好的。」

  儘管舒旻完全不瞭解這個雲隱霧罩的男人,到底是在一個怎樣的處境裡,但是她知道他過得並不好,他總是在隱忍,隱忍著自己的愛憎,隱忍著他的真實自我。舒旻已經不再怨他的態度曖昧,她只怨自己沒辦法幫他解脫。

  林越諍望著她的眼睛,面上的表情像是有一瞬間的動容,然而那動容,只一瞬就滲到他皮膚下面去了,他鬆開她,緩緩起身,走到前方,憑欄站著。

  山上一片沉寂,遠遠地鼓噪著這座城市的喧囂,車聲、海港裡的汽笛聲遙遙傳來,或多或少的提醒著山頂上的人,不要迷失。舒旻望著他不為所動的背影,一下子又覺得離得他很遠很遠。

  他的聲音輕輕淡淡,聽不出喜怒哀樂:「舒旻,你經歷過那種一無所有的生活嗎?」

  舒旻想了想說:「經歷過,而且經常是在一無所有的狀態。」

  「就像我前段時間看到你的時候,那麼才華橫溢,卻偏偏一無所有。」

  舒旻默然點頭。

  「但是你很勇敢,你好像隨時都能推倒一切,重回那可怕的一無所有裡——這是你最與眾不同的地方,超越了這世界上很多人。你有一顆很自由乾淨的心。」

  頓了頓,他又說,「有的人經歷過一無所有會變得很勇敢,因為最多還是一無所有。但是有的人會變得很怯懦,因為他真的很怕那樣的感覺……我是後面那種人。」

  沒說透的那層意思,已經顯而易見——他不能為了她一無所有。他總有一天,可能會在她和現有的一切裡選擇後者。

  那一瞬間,舒旻覺得像有什麼自高空落下,重重地砸在她心上,那種感覺是絕望嗎?她說不上來,她只知道,自己卻因他這樣殘忍的表白而心疼,心疼他過去不為人知的遭際,心疼他現在的無路可退。

  過了很久,他回過頭,將她從地上拉起來,牽著她一級級往山下更加料峭的寒夜裡走去:「你還年輕,有很多事情都看不明白。一個人的生命一定比她的愛情更長久,無論你多愛一個人,都不要為了他失去自我,而是要從他身上獲得你想要的一切。如果有天,你的世界裡沒有愛情存在了,你還能借助他給的一切技能,好好活下去。」

  他沒有回頭,但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只是這一次,他不能替她擦去眼淚。他要她清醒一點,也是要自己清醒一點。也許未來有一天,她會感激他這一刻的殘忍。

  次日,舒旻隻身回了北京。元旦一過,學院就連著考了半個月的期末考試。接著便是寒假,放假後,舒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各種上各種通告、演出得來的錢,在涿城為媽媽買了一套一套三室兩廳的二手電梯房,並雇了個保姆照料她飲食起居。

  起初,舒媽擰巴著不肯搬,但是一個既老且病的人,再強也強不過現狀,無力改變什麼,最後也只能由著女兒的意思搬了。

  正式搬進新家後,保姆祖紅特意為新東家炒了幾道拿手的小菜,三個人圍著黃澄澄的燈光吃飯,頗有些其樂融融。

  吃到一半時,舒媽費了好大勁才抖著手把一筷子酸辣土豆絲放進舒旻碗裡。這道菜一直是舒旻的最愛,因為既好吃又便宜。她朝媽媽一笑,夾起來往嘴邊放,不知怎麼的,她聞著那股醋味兒就覺得心裡犯噁心,連帶著那道菜也噁心起來了。

  「怎麼了?」舒媽問。

  舒旻見怎麼也吃不下去,放下筷子說:「有點不合胃口。」

  舒媽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舒旻捕捉到那個眼神,聯想到最近對酸味很敏感,心裡也起了個咯登。她忽然記起,在香港時,她和林越諍有次避孕措施沒做好,次日她去買了事後藥,拿著小小的一粒藥和水吞了。然而事後,她想起吃藥時,舌尖沒感覺到藥的存在。那幾天有林越諍在身邊,她滿心都是幸福安逸,對此也沒有在意,如今一想,她不禁有些心驚——會不會喝水時把藥碰掉了?

  她定了定神,這個月的生理期是準確到了的,只不過量很少,短短半天就過去。而且她也根本沒有早孕那種噁心想吐的感覺,只是單對酸味敏感些罷了。

  這麼一想,心頭那點疑雲便一掃而空,她笑著給媽媽勸了菜,解釋道:「這菜吃多了,真不太想吃了。」

  吃過飯,她們三個窩在沙發裡看電視,她緊貼著媽媽坐著,一邊給她剝蜜橘,一邊說些體己話,祖紅的保姆則盤腿坐在一邊不停地按遙控器。晚飯時分,正是各大電視台播娛樂新聞的時候,祖紅把台停在一個娛樂頻道,撐著下巴專注地聽起娛樂新聞來。女主播唧唧喳喳地說著,電視裡聲音嘈雜。

  舒旻母女正說得入港,舒母的表情忽然一怔,移開眼睛往電視上看去,她倒是先舒旻一步抓住了那個名字。

  舒旻順著她的眼神看去,這才發現正在播陸城南北京演唱會的盛況,藍色的燈光裡,飄著人造的雪花,穿著雪白羽衣的男人,坐在台階上,面無表情地唱著曲調怪異的輕搖滾,底下的人瘋狂地叫著。

  她耳邊響起多年前,那個少年的聲音,「總有一天,他們會認真聽我唱的」。

  她怔怔望著屏幕裡亦真亦幻的人,他一點都沒變,無論是酒吧的方寸之地上唱,還是在工體的舞台上唱,他都像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做著一件很純粹的事,他並不因站在台上,受萬眾景仰而更熱切些。演唱會的末尾,他說了聲謝謝後退場,場下的歌迷哭喊著他的名字,走到幕布邊的他,頓住腳步,驀然回首,一個特寫掃過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隱隱有淚光閃現,漫無邊際的孤寂、憂鬱一點點瀰漫開去,好似,有煙花在那裡綻放,在凋零。

  「城南這個孩子……」舒媽一聲喟嘆,卻也說不出來誰對誰錯,自語似的說,「你們之前,是那麼好的。」

  農曆新年前半個月,林越諍順利完成了第一輪融資,他在酒店訂了一桌晚宴慶功,對連日來陪著他四處征戰的幾位戰友表達謝意。

  席上,EVA表現得很激動,不停地拿著酒敬在座列位高層。今夜的EVA和平日裡精幹的形象大相逕庭,她穿著一件大紅低胸洋裝,蓬鬆的長髮放在瑩白如玉的肩頭,女人味十足。男人們喝了酒,眼睛就忍不住往她衣領風光裡看。

  見她喝得雙眼微餳,面頰泛紅,林越諍冷眼旁觀了會兒,端著酒杯起身走到她面前:「我代表公司上下敬你一杯。」

  EVA虛晃著起身,伸手去抓桌子上的洋酒,林越諍卻先她一步,將高腳杯盛著的果汁遞給她:「喝這個就可以。」

  微靠近她,他淡淡道:「少喝點。」

  EVA看著他吃吃笑了幾下,重重放下那杯果汁,端起先前的酒大聲說:「林總敬酒,哪能用果汁對付?我干了,您隨意。」

  說著,她雙手舉杯,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座上一片叫好聲。那杯酒的容量不小,等到EVA悉數嚥下,眼淚都泛了出來。她恍恍惚惚地坐下,轉過桌子上的人頭馬,作勢還要往杯子裡倒。林越諍伸手擋住她拿酒瓶的手,拽著她的手臂,將她拉起身:「她不能再喝了。各位慢用,我先把她送回樓上。」

  座上的人接著酒勁又是起哄,笑得放浪形骸,紛紛嚷著領導也慢用。

  林越諍拖著踉踉蹌蹌的EVA,一言不發地穿過長長的走廊,逕直進了電梯。EVA一路上放聲大笑,引得過往人們頻頻側目。

  好容易將她拖到房間門口,林越諍蹙眉道:「意涵,門卡在哪裡?」

  EVA紅著臉,倚在他身上,伸出一根指頭在他眼前晃著:「咦,怎麼是兩個人?」

  林越諍避開身子,一手扶住她的肩,一手接過她的手包,從裡面拿出房卡開門。結果門一開,倚在房門上的EVA便重重滑到了地上。

  她藉著醉意耍賴撒嬌,任憑林越諍怎麼攙她、拉她,她就是不肯起身,撕扯間,她肩頭的衣領柔滑無聲地落下,露出大半個豐腴的右胸。

  林越諍有些無措地站著,一時也不知道拿她怎麼辦。

  電梯時停時走,不斷有三五過客路過他二人,朝他二人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林越諍搖了搖頭,一躬身將她從地上撈起來,打橫抱起,踢上房門,快步走到大床邊,彎腰將她放下。就在他準備起身的時候,看似已經醉透了的EVA忽然伸出兩條白生生的手臂,將他的脖子重重勾住。

  林越諍一愕,詫異地看向她。此刻的她,哪裡還有先前爛醉的意態,分明留著七分的清醒,一雙大眼直勾勾地看著他,眸底有什麼在燃燒。

  他回過神來,掙著往後退,她卻加倍用力地禁錮著他的脖子,她猛地起身仰面,箍著他的臉,吻上他的嘴唇。林越諍深蹙著眉,側過臉去,想去推她,然而她扭動著身體,已將大半個胸從裙子裡掙了出來。

  「意涵!你瘋了!」林越諍厲聲低斥。

  EVA雙腿盤上他的腰,將他往床上拉,喘息著說:「我是瘋了,一早就瘋了。你心裡最清楚!」

  她一邊朝他身上摸索一邊熱切地說:「我從十九歲那年在亨利八世像前第一眼看到你時,就瘋了,這六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喜歡著你,無時無刻不在受著煎熬,你讓我往東,我絕不會往西,你要的,我拼盡全力都給你。你為什麼就不肯正眼看一看我?」

  見林越諍僵立在床邊,依舊不為所動,她又悲又慟又怒又怨,停下手上的動作,放棄了無謂的糾纏,掉著眼淚說:「整個聖三一學院,誰不說我們兩個是中國留學生裡最優秀的?誰不知道我們兩個是最配的?可是青瑜,她算什麼?」

  她哀哀地抓住林越諍的臂膀:「她不過仗著家裡有背景,就跑來英國纏著你,連考了三次才勉強考進劍橋,除了那點背景,她還有什麼?她憑什麼站在你身邊?」

  她且抽噎且冷笑:「她只關注你吃什麼、穿什麼,但是我關注的是你的頭腦、你的思想、你的靈魂!這六年來,真正不離不棄陪在你身邊的人,不是她是我!」

  林越諍合上眼睛,緊抿著著唇,不發一言地任她發洩。

  「這便也罷了,因為我們兩個誰都沒有真正得到你,就算有天你娶了她,沒到最後,誰都不算贏。」EVA抹去臉上的淚痕,「可是你居然要了那個女人!」

  EVA越想越覺得不平,起身揪著林越諍的雙臂:「你寂寞到要那樣一個從大街上撿回來的女人,也不肯要我,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說著,她又去捧他的臉,胡亂地吻他,一邊吻一邊急切地往下褪著自己的裙子,「你好好看看我?哪裡比她差?為什麼你要她也不要我?」

  林越諍忍無可忍地推開她:「夠了!」

  EVA軟癱在床上,怔怔看著他,這大抵是他這麼多年來,第一次用這麼重、這麼冷漠的語氣同她說話,她覺得有什麼刺進她心裡,還重重地絞著:「Terrance,你……」

  林越諍按壓住心裡紛亂的情緒,緩步走到她面前,動作利落地提起她裙子兩邊的肩帶,重重扯上:「你今天真的喝多了。」

  極平淡的一句話,卻透著一絲凜冽的威懾力,迫得她再不敢胡來。

  林越諍返身朝門口走去,手剛碰到門把手,身後忽然傳來一個嘶啞森冷的女聲:「你愛她?」

  林越諍一驚,回頭看了她一眼。

  「你居然真愛她?那樣一個我都看不上眼的女人?」她的聲音忽然拔高,尖厲地劃在他耳膜上。

  身後爆出一陣大笑,EVA從床上跳起來,指著他的背影嘲弄:「林越諍,你居然還敢愛上什麼人?瘋了,你才瘋了!」

  她匪夷所思地來回走著,最後無力地跌坐在床上,良久,她才嘶聲說:「你不能這樣……你會毀了你自己的。你別忘了,你今天的一切都是衛莊給的,你在監獄的父母全仰仗衛莊照拂才能平平安安過到今天。而衛莊給你的這一切,都是建立在青瑜的基礎上的。青瑜對你是什麼心思,你別告訴我你不知道。你還不清醒?是想毀掉這麼多年的委曲求全嗎?」

  林越諍平日裡的冷傲矜持彷彿被一盆兜頭而下的冷水沖掉了痕跡,他直直站在那裡,卻是一身頹敗。

  EVA走到他面前,輕輕說,像是規勸:「林總,我勸你懸崖勒馬,放下她。」

  「如果,」林越諍抿了抿唇,艱難地說,「我說我放不下呢?」

  「我當你說的是醉話。」EVA收起眼裡的淚,攏了攏胸前凌亂髮絲,冷酷而堅決地說,「盡快理清你們的關係,否則,我不保證青瑜會一直蒙在鼓裡。」

  在林越諍拉開門離去的那一瞬,她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呢喃:「我這是為你好。誰都不能傷害你,包括你自己。」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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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00:23:51 |顯示全部樓層
第30章 徹悟最愛(1)

  那些愛他的人,其實不會陪他站到最後。他們大多數人愛的只是一種感覺,一種光芒,一種聲音,一種釋放,卻不是愛他,全世界每天都有不下百場大大小小的演唱會,沒了他陸城南,他們依舊有人去愛。

  大年三十吃餃子的時候,舒旻再度對著香蔥肉的餃子犯起噁心來,這半個月來,那股噁心勁始終纏著她不放,很多味道都和她不對付起來,尤其是醋酸味,聞著就作嘔。每每洗澡時,她都會留意一下自己的肚子,那裡微微隆起了些,卻又不像懷孕。

  她不好在媽媽面前露了行跡,強忍著噁心吃了幾個白水餃子後就回了房。初四,藥店一開門,她就去買了支驗孕棒。回來一測,她坐在馬桶上久久不能回神,真是懷孕了。

  她有了阿諍的孩子!她目光向下,將手輕輕覆上小腹,那裡竟裝著一個小小的生命?她不知是喜是憂,想笑又不敢笑,想哭也哭不出來。阿諍會高興嗎?他會允許這個小生命來到這個世上嗎?她根本就沒做好有寶寶的準備……

  她第一時間去撥林越諍的電話,卻發現電話處於關機狀態。這是以前從未遇到過的。

  舒旻本就慌亂的心就更加七上八下了。熬了十幾分鐘,她又給林越諍去了個電話,不出意外,電話仍是關機。

  她六神無主地捧著電話,開始胡思亂想,會不會他在香港遇到什麼麻煩了?電影裡,像他們這種人的生活,總是跌宕起伏、危機四伏的。

  不,她不能嚇自己。現在還在農曆年間,或許他只是在陪親人過年,不方便接電話。可轉念一想,到底是要陪什麼人,才不方便接別人的電話?

  她的眼前第一時間浮現出那張合影裡的女孩,那個女孩和他那樣熟稔親密,為什麼從未見她出現過?他忽然關機,會不會和她有關?

  她越想越絕望,足足發夠半個小時的呆,才拾起手機,給林越諍發了條短信:見字回電。便將手機丟去了一旁。

  然而那天直到深夜,林越諍都沒有給她回電話。

  失眠了整晚,次日一早,舒旻還是忍不住給他去了電話。關機,還是那句要命的關機。

  舒旻不是個喜歡糾纏的人,那天後,她便再沒有打過林越諍的電話。

  忐忑地撐到初八開學,舒旻早早回了學校。

  大四下學年已經鮮少有用的課程,舒旻索性向校方申請了離校實習。一周後,申請批了下來,她便住在家裡等林越諍回來。

  林越諍的電話依然不通,她滿心的擔憂不安,連個說處也沒有。肚子裡的孩子已經兩個多月大了,留還是不留,她完全沒了主意。她的世界,因著他的突然失蹤,頓時沉進一片暗無天日中。

  又過了數日,一天傍晚,她正在廚房裡懶懶地備著晚餐,忽然聽見門外有鑰匙轉門響動,她連鍋鏟都來不及放,就往門口衝去。剛到門口,她就看見月餘未見的林越諍站在玄關處解領帶。他的動作很慢,顯得心事重重,又有些疲憊。

  手上的鍋鏟匡當掉在地上,她咬唇站在門邊上,表情複雜地望著他。

  林越諍側臉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領帶,走到她身邊,輕輕將打橫抱起,走到沙發上坐下。他一動不動不動地抱著她,沒有說話,只是低頭,將額頭埋入她懷裡,良久、良久。

  舒旻猶豫了一陣,才輕輕問:「阿諍,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看到這樣的她,舒旻心疼得無以復加,這一個月來聯繫不到他的委屈、埋怨、傷怒全飛去了爪哇國。她的手溫柔地在他的頸上撫摸著,這一刻,她只求他平安無事。

  林越諍無聲地搖頭。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抬起頭,嘴唇覆蓋上她的。他們曾有過無數次接吻,但每一次他都是那樣激烈熱切地吻她,像在釋放發自靈魂的熱望,但這一次,他吻得很輕,很溫柔,像得了珍稀糖果的小孩,捨不得一口吞下,那樣小心翼翼、珍而重之地輕舔、吸吮。

  舒旻在這樣的親吻裡融化得一塌糊塗,她貪戀地看著他獨一無二的眉眼、挺直的鼻樑。他們在溫暖的燈光裡淋漓盡致地歡愛,一次又一次,從沙發到臥室。所有的景物都在旋轉,她顫抖著倒進他懷裡,頭腦昏沉地睡去。

  凌晨四點時,舒旻起了一次夜,回房後怎麼也睡不著。她便趴在床前,在冥蒙的光線裡看他的睡顏。他醒著的時候,她怎麼也不敢這樣細緻地看他的臉,兩人親密如斯,但是每當她離他最近時,不是失了神就是丟了魂,最初的那份近君情怯,從未變過。

  趴到膝蓋發酸,她輕輕打開梳妝台的抽屜,從裡面拿出一樣東西,躡手躡腳地鑽進他懷裡縮好。攤開手心,那裡躺著一雙結婚對戒,造型簡單大氣的圓環,兩隻戒指疊放起來,嵌著的碎鑽剛好拼成心形。香港的卡地亞專賣店裡,她一眼就看中了這雙對戒,趁他去洗手間的空當,偷偷買了。

  她拿起那只細巧點的戒指套在自己的無名指上,又輕輕拉過他的手,屏住呼吸,極輕緩地將另一隻套在他的無名指上。兩隻手並排放在一處,她看不足地看著拼成一顆心的爛俗圖案,只恨不得這天永遠都不亮,這兩隻手永遠這樣並排放著,一日如此,一年如此,一輩子亦如此。

  等到困意來襲時,她極不情願地去褪他指上的戒指,就在那戒指離開他手指的瞬間,他的指頭忽然一勾,連帶著將那枚戒指一起縮回自己手心裡,緊緊攥著。他沒有睜開眼睛,另一隻手卻將她攬進懷裡抱住。

  兩人相擁而眠,彷彿已經相愛千年。

  直到多年後,舒旻憶起這一幕,蒼涼的心底還有那麼一絲暖意——上天畢竟還是給了他們一家三口,這樣一個無聲相擁的靜謐夜晚。

  次日,舒旻起來為林越諍煲了雞粥,搾了奇異果汁,擺早餐的時候,她一再望向浴室,心想找個什麼機會告訴他,她已經懷孕的事實。

  林越諍沖完澡出來,循例給了她一個morning kiss。昨夜的激情讓他的疲憊減去了很多,整個人看上去神采奕奕的。他端起舒旻給她的果汁,剛喝了一口,一旁的電話就響了。他隨手撈起手機一看,在瞥見來電人姓名的瞬間,他的神情立刻凝重起來。

  他不自然地看了眼舒旻,拿起電話,起身往陽台走去。

  這個避嫌的舉動讓舒旻心裡咯登了一下,她卻沒有明確表現出自己的情緒,只低著頭默默喝粥,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一樣。

  不久,林越諍便從陽台上折返,他快速說了一句「我很快就過去」就掛了電話。連早餐都顧不得吃完,他一邊往外給不同人打電話,一邊快速地換了一身正裝。臨出門前,他走到舒旻身邊,目光深深地看著她:「我可能又要離開一段時間。好好照顧自己。」

  舒旻眼圈一下子紅了:「阿諍,我……」

  林越諍將她擁進懷裡:「對不起,但我必須要去處理一些事情。」

  舒旻緊閉雙眼,重重地點頭。她不知道他要趕去處理的是什麼,她不想在這時說出孩子的事情,讓他分神。

  林越諍剛離開不到一小時,舒旻又跌回了淒惶不安裡。

  這兩天的事情,讓她開始發現自己其實並不瞭解林越諍,他們雖然那樣近,但也那樣遠。她總覺得他在他們之間設了一道門,他偶爾從那道門裡出來,進入她一覽無餘的世界裡,卻從不讓她去看那道門後的秘密。她始終只能被動的、忐忑地站在那扇門後等他。

  她忽然覺得自己應該自私點,告訴他孩子的事情,將他留在自己身邊。

  她拿出手機,可猶豫了很久,始終撥不出那個電話。

  林越諍走後,和上次一樣,又變得杳無信息起來。

  孕婦的嗜睡症接踵而來,舒旻每天都暈暈乎乎的,宅在家裡時睡時醒。醒著的時候,她心裡總很慌,不知道該拿肚子裡的孩子怎麼辦。不要?那是一條正在成長的、無辜的生命,是她和林越諍的骨血,是她和他的唯一的紐帶,她怎麼可能去扼殺掉自己的孩子?貿貿然要?那又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孩子很有可能要在一個沒有父親的環境裡長大,無法享受正常的溫暖、人倫,她真的有權利,替一個未出世的生命決定這麼殘酷的未來嗎?她無法抉擇,也無法死心,她隱隱抱有一絲期冀,期待他知道這個孩子後欣喜若狂,然後讓她將孩子生下來,他們的故事也就在未來的溫暖瑣碎中終結。

  因著這個期冀,她身心俱疲地拖著,熬著每一個日夜的輪換。

  二月初,舒旻從昏天黑地中掙了出來。她對腹中的孩子由最初的怕漸漸變成了天性的愛,儘管只有三個月大,她已經開始幻想他的性別、模樣了。她期盼肚子裡的最好是個男孩,長著像他爸爸一樣好看的眉眼,長大後,也要有和爸爸一樣的風度與才華。

  她小心眼地發誓,等到孩子來到這個世上,她就再也不用那麼愛林越諍了,她大可以每天忙於將孩子打扮得帥氣可愛,醉心於給孩子教育和關愛,然後坐等孩子一點點長大。

  一股母性的力量灌入她身體裡,她打起精神,每天含笑給肚子中的孩子聽巴赫,講故事,為自己煮營養美味的湯水。

  當然,她每天下午都會去鴻宇對面的西餐廳坐上一個小時。她也不知道自己此舉的目的,是為了第一時間等到他回來,還是因為,那是離他最近的地方。

  有好幾次,她看見EVA攜助理穿梭的身影,她的樣子看似很忙。林越諍不在的日子裡,她要扛起執行一切事務的重擔,她肯定知道他的行蹤,但是舒旻不敢上前去問。說她自欺欺人也好,掩耳盜鈴也罷,她就是不敢從旁人嘴裡聽到他的消息。尤其是EVA。

  月中,舒旻在北京台看到了一則廣告,一支她喜愛多年的樂隊要在首體開唱。當年,她通過陸城南喜歡上這支樂隊,一喜歡就是八年。這支老牌樂隊沉寂多年,這是他們近年來首次在全球巡演,北京站也僅此一場。

  舒旻一看到廣告,立刻訂了最貴的VIP票,隨後上網查了孕婦聽演唱會的禁忌。

  演唱會開始那天,舒旻在肚子上做了全副武裝才打車到首體,因為走的是VIP通道,倒也不曾磕碰到。她一面對寶寶說著對不起,一面決心聽完半場就走。

  雖然姍姍來遲,但舒旻竟也不是最晚的一個,她身邊兩個座位,一個女生在她後一步趕來坐下,另一個座位仍空著。舒旻回頭望了眼身後,密密麻麻全是人頭。她為偶像這麼滿的上座率欣喜,又為不能和林越諍一起來聽而遺憾。一想到毫無音訊的他,本來大好的心情徒增失落。

  開唱時間迫近,舒旻的情緒才昂揚了些。她身邊的那個位置一直空著,直到全場燈光暗了下來,一個高大身影才一路說著「抱歉」朝她身邊的空位走來。走到她身邊時,來人在原地怔住了,久久沒有落座。舒旻抬眼朝他望去,一道刺眼的白光恰好掃過他的臉,眸深似海,竟是久已未見的陸城南!

  在後排人的哄罵聲中,陸城南猶在夢中般緩緩坐下。

  舒旻繃著背,攥著拳,抿緊唇盯著主舞台。

  暖場的前奏響起,歌迷的尖叫歡呼聲中,不復年輕但光芒四射的主唱從地下升起,耳熟能詳的歌曲在首體上空盤旋,全場人齊齊跟著合唱,鋪天蓋地的歌聲,壓得舒旻喘不過氣來。

  就在一年前,她還和身邊這個男人並肩反覆聽這首歌,一年後,他們各自有了所愛,卻又被可鄙的命運用這種方式摁到了一起,並肩再聽。太諷刺。

  舒旻聽不下去了,正準備離席,一隻手閃電般迅疾地扣住了她的手,將她按回了原位。

  舒旻沒有試著掙,她知道徒勞。面無表情地於原地坐著,她冷冷地說:「陸城南,你能一輩子按住不放嗎?」

  「對不起。」他鬆開她的手,垂頭,「舒旻,真的對不起。」

  舒旻抬起手,示意他不要說話:「我不是來這裡聽人說對不起的。」

  說著,她唰地起身,越過他徑直往場外走去。

  出了場館,夜風刀一般割在她臉上,感覺到有人綴行在身後,她蹙著眉,加快了步伐。

  空氣中隱隱約約傳來場館裡的樂聲。

  她曾幻想過無數種和他一起聽這場演唱會的場景,設想了那麼多,卻沒想到竟是這一種。

  走到路邊,她抬手攔下一輛出租車,陸城南快步上前,砰地關上出租車門,對司機做了個「走」的手勢。

  舒旻冷睨了他一眼,又攔了輛車子,打開車門,躬身就要往裡面鑽,不料胳膊卻被陸城南緊緊抓住:「你先別走!」

  出租車司機見有糾紛,搖搖頭,拉上車門逕自走了。

  舒旻抬頭睨他:「陸城南,你知不知道你現在這樣很無聊!」

  陸城南也不與她做正面交鋒,抿唇拉著她快步走到一排車前,打開車門,他說:「我送你。」

  舒旻一邊掙脫著一邊說:「不敢勞您的駕。你有什麼話直說,我男朋友不喜歡我上別的男人的車。」

  「舒旻,」陸城南的聲音低了下來,「我只想好好和你說幾句話。」

  「你想說什麼?是來炫耀你的成就,還是看看我現在過得好不好,抑或是覺得當初做得過分了,良心受到譴責,想來補償我?哦,對了,你們有錢人都喜歡來這一套。」連日來的壓抑讓舒旻變得異常尖刻,「那好,我現在一次性跟你說清楚,我對你的事情一點興趣都沒有,也不想你來打擾我的生活。」

  陸城南見已經沒辦法和她好好說話了,喉頭動了動,忽然伸手握住舒旻的肩膀,將她整個人塞進副駕駛,砰地鎖上車門,他臉色陰翳地發動車子,馬力強悍的切諾基轟然發動,毫不遲疑地往路面上開去。

  舒旻熱血上腦,返身不顧一切地去開車門。陸城南一手掌著方向盤,一手將舒旻整個人死死箍著:「你要是成龍,你就跳!」

  舒旻一把推開他,揚手,啪一個耳光重重落到他臉上。

  車子驟然剎住,舒旻的身子因猛烈的慣性朝前方撞去,她下意識地護住肚子,目光冷厲地盯住他。

  他用拇指擦了下嘴角:「肯打我了?也好。」

  話音剛落,啪又是一個耳光打在他左臉上。

  舒旻二話不說地又去掰門鎖,掰到她手指發白,那車門都紋絲不動。她頹然收手,繃著臉坐著。

  「我要結婚了。」他仰靠在沙發靠背上,「開完全國巡演的十場演唱會,我就結婚。」

  平靜而惡毒的話像在舒旻心口抽了一鞭子,火辣辣的,今時今日,他還憑什麼拿這個來刺激她?她冷笑著,一字一句說:「那我祝你們白頭到老,永結同心,生時同衾,死後同寢。吉祥話我說完了,你可以放我走了吧?」

  陸城南旁若無人地點著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又摁滅在煙灰缸裡,良久,他才淡淡地說:「除了你,我這輩子不會和其他任何人生時同衾,死後同寢。」

  舒旻被他氣得笑了幾聲,眼眶裡泛著點紅,她諷刺道:「你調戲誰呢?你一個要結婚的人,跑來跟我說這些什麼混賬話?」

  「這婚我不結了。」他轉過臉,定定地看著舒旻,「從今天晚上再看見你那一刻,我就決定了,這婚我不結了。」

  他的樣子越是認真,舒旻就越是生氣,氣得整個人都要炸了。她不是沒想過有天他回來找她告白,說他知道錯了,請求他原諒,她曾無數遍勾畫出他拽著她的手,哀哀懇求的樣子。然而他居然省略掉能滿足女人報復心的哭訴道歉的環節,輕描淡寫地就想挽回一切。

  「你簡直不可理喻!」舒旻沒好氣地說。

  陸城南看住舒旻,緩緩說:「沒有站在台上之前,我以為理想比你重要。等到我站在台上,發現全世界都來了,唯獨你沒來,我才知道,你遠比理想重要得多。」

  萬世巨星,最初做起來也是很刺激的,有他的地方,就有明亮的燈光,在崇拜者的面前,他總是披著閃亮的光芒,他笑,他們也笑;他蹙眉,他們便加倍沉重;他高歌,他們也群情洶湧;他彎腰謝幕,他們歡呼,視他做靈魂的依歸。起初,他覺得自己時刻都在燃燒。

  然而那種滿足就像剛開蓋的啤酒,泡沫喧囂盡了後,便再也喝不出什麼味道。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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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00:24:05 |顯示全部樓層
第31章 徹悟最愛(2)

  握著第一張到手的專輯,他開始覺得無窮無盡的空虛,每當他想到自己背棄過舒旻,他就再無法坦蕩地寫出激烈真實的東西,他酗酒、飛車最後靠藥物激發靈感,可是寫出來的東西,連他自己都覺得浮躁噁心。

  他開始憎惡自己,情緒上來時,不是摔東西就是吼人,他覺得自己像一隻困獸,找不到人生的出路。

  而關錦華則像一個極耐心的馴獸師,一邊為他的狂暴收拾局面,一邊膨化他的慾望——用演唱會、全國巡演、世界巨星的光環,引誘他往追逐慾望的路上走。

  終於,他站在了演唱會舞台上,底下的人發瘋了似的朝他喊著「我愛你」,他們愛他,卻也不過如此:十一點的時候,他們便會從瘋狂癡迷中醒來,絡繹地退場——他們要去趕最末一班回去的地鐵。

  那一刻,站在最高處的他才發現,那些愛他的人,其實不會陪他站到最後。他們大多數人愛的只是一種感覺,一種光芒,一種聲音,一種釋放,卻不是愛他,全世界每天都有不下百場大大小小的演唱會,沒了他陸城南,他們依舊有人去愛。

  這世界上,只有一個人,她從不高呼著愛他,但是她用她的寂靜無聲,她的恆久忍耐,那麼真的愛他,他卻為了這虛浮的愛背棄那一蔬一飯承載起的最綿長真實的愛。他這個徹頭徹尾的傻子。

  喉頭微微一動,一滴眼淚無聲地滾過他的面龐。

  舒旻她雙手撫在小腹上,面無表情地坐著。

  良久,他澀聲說:「知道錯了就要回頭,不管回來的路有多難走,就算是用爬的,我也會回到你身邊。」

  舒旻慢慢轉過頭,看著他,淡淡地說:「如果你早些時候來說這些話,我沒準會哭,可是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陸城南,我已經不愛你了。」

  車廂裡一片死寂。

  她的聲音淡漠冰冷:「請把門打開。」

  門鎖應聲而開。

  臨下車前,身後傳來他瘖啞的聲音:「舒旻,你跟他不會有結果。只要還有一丁點回頭的機會,我都不會放過。」

  舒旻怔了怔,沒有回話,加緊步伐離開了。

  這天,舒旻在鴻宇對面的西餐廳裡坐定,點了一份營養午餐,等餐的時候,她一邊機械地翻著桌上的雜誌,一邊往窗外張望。這時,一道身影擋在了她眼前。

  「舒旻?你怎麼在這裡?」

  面前的男人詫異地打著招呼,問也不問地就在她面前坐下了。

  舒旻定睛朝來人看去,竟是黎雨楓的前男友趙宇!

  她這才想起,他去年剛畢業不久就被招進了鴻宇,做了個不大不小的管理人員,當時他還宴請過她們寢室。她目光複雜地望著他一笑——心裡不是不愧疚的,若非她,黎雨楓也不會決然和他分手。

  兩人寒暄了幾句後還是繞到了黎雨楓身上。他故作灑脫地一笑:「聽說她考上中音的研了,又在準備考二炮一個文工團,以後恐怕要在文藝晚會上看她了……也挺好的。」

  舒旻覺得他的笑像硌在了自己心口。

  他覷了眼舒旻,看出她的不安,寬慰她道:「你不要放不開,我們倆的事,說到底還是我們自己的事。她雖然把一切都怪到你頭上,其實和你有什麼關係?她自己選的路,走得艱難了,總要找個人怪。人各有志,我這個年薪十萬的,養不起藝術家,好聚好散也不錯。」

  舒旻望著他,胸口漲漲的。

  飯菜上上來後,趙宇一路插科打諢,逗舒旻開心。一頓飯吃到尾聲,舒旻又從櫥窗裡看見了EVA。她從自己的小跑裡下來,行色匆匆地往大堂裡趕。趙宇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說:「這女的拉風吧?我們公司的總裁助理,總裁不在了,她就是頭。」

  舒旻喝了口奶茶,點頭。

  趙宇好像對EVA很有興趣,絮絮道:「聽說她才比我大一歲,卻已經在公司持股了,真是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說起來她也真夠厲害,林總沒回來前,公司大大小小的事情全是她扛,一點亂子都沒出……」

  舒旻瞬間就抓住了他話裡的關鍵詞,一口奶茶差點嗆在喉頭,她想都沒想脫口問:「你們林總回來了?」

  趙宇訝然看著她:「回來了……上個星期就回來了,在公司裡打了個轉就走了,人最近忙結婚,公司的事都顧不上。」

  舒旻耳邊響起一陣刺耳的嘯鳴,放在小腹上的手下意識地收緊,良久,她慘白著一張臉問:「你說、什麼?」

  「內部消息啊,我們林總過些時候就要結婚了,娶的是他的劍橋學妹,到時候大宴賓客,連我們都有份參加!」說到這裡,他伸手在舒旻眼前晃了一下,「舒旻,你沒事吧?臉怎麼這麼白?」

  舒旻腦中一片茫然,下意識地站起身,腳下卻像踩了棉花,又跌回了原地。小腹隱隱傳來一陣疼痛,她低頭朝那裡看去,一滴眼淚毫無徵兆地落在了小腹上。她聽說,任何生命都是有靈性的,即便肚子裡的孩子還沒有成形,可是連他也知道,爸爸不可能再要他了。

  耳邊,趙宇再說什麼她已聽不見,她知道自己再不能在這裡待下去了,她還不想在人前出醜。她掙扎起身,直直朝店外走去,走到門口時,有服務員拽住她:「小姐,您還沒有買單呢!」

  快步跟上來的趙宇掏出錢包一併付了,將舒旻拉到店外,拽著她的胳膊問:「舒旻,你到底怎麼了?你別嚇我啊。」

  舒旻胸口大力起伏著,卻怎麼也哭不出一滴淚來,眼前一片眩暈,她想站又站不住,想倒也倒不下去,最後只能抱著肚子緩緩蹲下身子。

  趙宇善解人意地退到一邊站著,不去吵她。

  過了很久,見她眼中有了焦點,他才上前將她從地上扶起來:「是不是肚子不舒服?我幫你打個車,送你回去吧。」

  舒旻點點頭,這一瞬間,就連叫她去死,她也會點頭。

  趙宇一直將舒旻送到家門口,才回去。舒旻木然打開門,逕直走回臥室,軟軟地癱倒在床上。她轉過身,將臉死死地埋進枕頭裡,企圖堵死自己的眼淚和哭聲,直到大半個枕頭都被眼淚濡濕。

  然後她坐起身,歇斯底里地一遍遍撥林越諍的電話。關機、還是關機!原來他一直都在避著她。

  最後,她將發燙的手機丟去地上,蜷成一團縮進被子裡。

  次日一早,她就去了鴻宇對面的西餐廳,這一次,她從晨曦坐到餐館打烊,引得餐廳裡的服務生紛紛側目。

  第二天,她又怔怔在同樣的位置等足了一天。等她第三天再去,西餐廳的服務生禮貌地告訴她,窗邊所有的位置都已經訂出去了,恕不能讓她再坐那邊。

  舒旻只得去鴻宇門口等。也許是上天憐憫,這一次,她只站了半個小時,就遇到了暌違多日的林越諍……以及他的未婚妻。

  他們一同從車裡下來,女孩的腿好像受了傷,走路很慢。他小心翼翼地攬著她的腰,將她半攏在懷裡,生怕她跌了撞了似的。年輕的女孩著一身再尋常不過的休閒服,烏漆漆的長髮垂在肩上,青春洋溢。舒旻定神看去,一眼認出,那就是當日她林越諍書房看到的合影上的女孩。

  女孩很開朗,從下車開始就一直在說說笑笑,她真人比照片上還可愛動人,一笑,眼下便呈出可愛甜美的蘋果肌,頰上的酒窩更是深得醉人。

  舒旻不知哪裡來的自慚形穢,她覺得自己哪裡都是錯的,她總是在他面前流眼淚,總是在他面前出醜,總是在他面前帶著愁,惹得他一臉凝重,哪裡像她這樣明快天真,纏著他有說有笑。

  趙宇說她是他在劍橋的學妹,那可真是門當戶對,天造地設的一對佳偶。那嗎,她算他的什麼呢?情人?性伴?

  既然如此不堪,她這不清不濁的人,為什麼還要在這裡站著,看他們鶼鰈情深?

  如是想著,她眼前有些發黑,雙腿秫秫發抖,幾乎站立不穩。

  在距她三米遠的地方,林越諍終於看見了她,她攥著十指,目光死死盯著他。他沒有絲毫停頓,眼中沒有絲毫波瀾,彷彿看他的不過是個陌生人。身邊的女孩子似乎對他說了什麼好笑的話,他做恍然大悟狀,如沐春風地粲然一笑,沒有半點停滯地從她身邊擦肩而過。

  舒旻站在那裡,身心俱冷。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離去,連衝上去抱怨、生氣、說分手力氣都沒有,直到這一刻,她才知道她和他之間感情什麼都不是,他從未讓她看透過,也從未給過她任何承諾,甚至連一句「我愛你」都沒有,而她竟以愛之名,傻傻的一頭撞了進去。耳畔忽然響起媽媽之前說的那席殘忍的話,原來這世界上,真的有一語成讖這種事情。

  舒旻失魂落魄地回了家,拖出一隻箱子,咬牙抿唇地將這個家中屬於自己的東西全都塞進箱子。最後,她坐在妝鏡錢,摘自己耳朵上的那對藍寶耳釘。她的眼前一片模糊,摘耳釘的手不停地發抖,她足足摘了幾分鐘,亦未能將拿耳釘拿下,反倒沾上一指耳洞處溢出的鮮血。

  銳利的疼痛倒讓她沉靜了下來,她捏起一片化妝棉,重重地從眼簾上擦過,然後深深吸了口氣。

  她繃著臉,穩穩將帶血的耳釘拿下,擦淨,放回首飾盒裡。

  她反反覆覆地看著鏡子裡自己的臉,她的眼睛已經沒有以前飽滿了,眼皮上凹了一道,眼形有些像杏核,孩子的存在讓她的臉龐浮腫了些,透著憔悴的光澤。

  她拿出久不用的化妝品,用力在臉上塗抹著,直到聽見門外的響動。她怔怔放下化妝品,緩緩走到臥室門口,扶著門框站著。很快,她就看見林越諍推門而入。

  見她那樣站在門口,林越諍竟一時往了進退,愣愣站在門口,與她隔著客廳相望。

  他喉頭動了一下,想說些什麼,可堵在喉嚨間的一席話卻怎麼都說不出來。他比誰都清楚,只要一開口,他們就再也回不去了。

  最後還是舒旻先開的口,在他們的關係裡,什麼都是她先開啟的。從一開始,她就不想叫他為難,這一刻,她更加不想。

  「坐啊。」她嘴角扯了扯,沒笑得出來。

  她很平靜地接了溫水,遞到他手上:「你終於還是來了。」

  林越諍將水杯放在桌上,默了半晌說:「舒旻,我們好好談談。」

  語氣平靜,聽不出什麼情緒,但是那平靜背後透著壓抑。

  舒旻將披散下來的頭髮綰到耳後,抬起頭,一笑:「好,你說。」

  林越諍凝視她良久,似是不知道從何說起:「我要結婚了。娶的是我的學妹,這個決定有些倉促,連我自己都如在夢中……我對不起你。」

  這一分鐘,舒旻倒覺得他是否娶別人已經不重要了,她反倒本末倒置地去糾結些旁枝末節:「所以過年的時候,你在陪她?所以你告訴我要處理的事,就是準備你們的婚事?」

  頓了幾秒,林越諍艱難地說:「是。」

  過年前,他接到來自英國的電話,那邊說青瑜滑雪時不慎摔斷腿,無法回國,哭著嚷著要見他。他只得放下手頭的事情,和衛莊一起飛英國看她。衛莊陪了她三天,就先一步回了國,留他在那邊照拂青瑜。

  在英國照顧青瑜的那一個月裡,他終於從愛情的幻夢中醒來:他給不了舒旻未來,他的未來早已抵押給了衛家。

  「我明白了。」眼淚忽然掉了下來,舒旻沒有伸手去抹,嘴角處反倒擠出一個淒涼的笑紋,「也是,像你這個年齡、地位的人,結婚不是什麼稀奇事,遲遲拖著不結,一定是在等什麼人,等到了,結婚也就是一天兩天的事。我……是不是該說恭喜?」

  她的話明明是用來自傷的,卻傷得他更痛。他垂下頭,紋絲不動地坐著。時間彷彿凝固,空氣變得滯重。

  林越諍本想說些什麼,比如他和衛家的糾葛,比如他所謂的結婚,只不過是拿自己的自由和幸福換母親後半生的自由。但他不想把自己不堪的傷疤撕開最愛的那個人看,他寧肯她恨他、怨他,也不要她同情他。

  或者他可以卑鄙一點,讓她等他——但他不能那麼自私,負了她又辜負青瑜,即便他從未愛過青瑜。

  他終於狠下心來,淡淡地說:「我在南邊給你買了一套複式,已經過戶到你名下了,你要是喜歡,就和這套一起留著,不喜歡就賣了。黎老師那邊,我已經安排好了,你下學期就可以直接讀他的研了……」

  一席話說得舒旻心都涼透。她以為會等到解釋,等到哄騙,她甚至在心裡給他擬了無數卑鄙男人的台詞,只要那些台詞從他嘴裡說出來,她都願意當真。沒想到最終等來的,卻是這樣在商言商的決裂。

  一顆心再痛,也比不上這種自尊被人踐踏的痛更甚。

  舒旻忽然一笑,看似很柔媚的一笑,卻含著鄙夷,她撫著胸口,淒冷而諷刺地說:「你不覺得自己給多了嗎?我這樣的姿色,還賣不了這個價。按市價算,你寫張十萬塊的支票,已經很抬舉我了。」

  林越諍像被人重重地抽了一個耳光,他眼裡偽裝的平靜被打破,他蹙起眉,啞聲說:「舒旻,不要這樣。」

  「難道真相不是這樣?我們各取所需,適當的時候,一拍兩散。這城市裡,這樣苟且的男女關係一點都不罕見,你我何必還要再披一件高尚的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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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徹悟最愛(3)

  「你明知道不是那樣!」林越諍終於被激怒,他猛地上前將她推倒在沙發上,暴烈地吻她,他的動作明明那樣粗暴,眼裡卻流下腥鹹的液體。舒旻沒有試圖去掙,只是圓瞪著雙眼,望著天花板上璀璨的吊燈,不讓眼淚掉下來。

  良久,她雲淡風輕地諷刺:「林越諍,我一直以為你是我生命中的貴人,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原來你只是我的恩客。你既然這麼捨不得我的身體,我也不介意免費贈送一次,就當你婚前告別單身的禮物。」

  聞言,林越諍緩緩鬆開她,面如死灰地注視著她:「我寧願你打我、罵我,也不要你這樣糟蹋自己。」

  舒旻盡量平靜地說:「罵你?打你?對不起,我沒這個底氣……」

  說到這裡,她一直繃著的堅強忽然潰不成軍,她忽然發現那些尖刻的、怨毒的話語並不能真正使她好過一點,意識到這點,她終於大哭了起來:「哭著求你不要和別人結婚?如果有用的話,我或許真想試試……」

  看見她這樣撕心裂肺的哭,林越諍的有一瞬間的動搖,他哄小孩般胡亂吻著她臉上的淚珠,忽然不想再做什麼君子、孝子,他只想要她,他寧肯為了她辜負全天下。

  就在這時,她胃裡猛地一陣翻攪,一股酸酸的胃液直往外湧,她倉促起身,朝衛生間跑去,抱著池子乾嘔。

  他從身後遞水和毛巾給她,她伸手接了,胡亂擦了一下,將毛巾放下。

  「你哪裡不舒服嗎?」林越諍的目光下意識地滑去她的小腹。

  她蒼白著一張臉,緩緩回身看他,咬著不說話。他這才注意到她的小腹已微微隆起了許多。

  林越諍一凜,深吸了一口氣,驟然將舒旻拉到懷裡抱緊:「幾個月了?為什麼不早點和我說?」

  舒旻覺得自己不爭氣,她竟流淚了。眼淚斷線珠子似的滾進他衣領裡,好像可以流一輩子那麼長。他將頭埋在她頸窩裡,來回摩挲著:「對不……」

  他的話還沒說完,舒旻已抬手掩住他的唇制止,低聲說:「我不缺這個。」

  他的溫柔與關切,讓她如死灰般冰冷的心底升起一絲希望,她掙開他,拿指尖輕輕摸索他的臉,望著他眸瞳裡那個小小的自己,用低微到塵土裡的語氣求他:「阿諍,我求你,我們結婚吧,把孩子生下來好不好?」

  她抓起他的手,將它引至自己的腹部:「你摸摸它,這是我們的孩子啊。」

  林越諍的手久久覆在她腹上,那裡微微隆起,緊繃繃的。他的眼中生出一絲霧氣,眉心蹙成一道川紋,那一刻,他忽然痛恨自己,更加痛恨自己的命運。

  「是那次留下的吧?我買的事後藥,你吃了吧?」

  舒旻一愣,忽然明白他真正想說的是什麼,她下意識地護住自己的肚子,一張臉霎時變得異常慘白。

  「如果你吃了藥,這個孩子就不能要。」

  「為什麼……」舒旻的唇抖了一下。

  「因為,很有可能會是畸胎。」

  「啪」的一聲巨響,舒旻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打在他的臉上,她往後退了幾步,難以置信地看著他,這一瞬,她覺得他陌生極了,可怕極了。

  林越諍轉過臉,走到她面前,半跪下身體,抱住她的腰,將臉貼在她的腹上:「聽話,拿掉這個孩子,它來得不是時候。」

  心如千針齊刺,舒旻仰起頭,望著窗外白得刺眼的天,惻然一笑,聲音飄忽地說:「這是我的孩子,還輪不到你來決定他的去留!」

  說完,她攢起全身力氣,將他推開,奪門而出。她連箱子都不拿,拉開大門就往外衝去。走廊的感應燈被她重重的關門聲、跌跌撞撞的腳步驚得亮起,她急促地按著電梯按鈕,在心裡求電梯快點,再快點。她害怕他追出來,更害怕他沒有追出來。

  電梯門打開的瞬間,她一頭鑽了進去,伸手按住關門鍵。門幾乎關上的瞬間,一隻手驟然擋在電梯門中間,電梯門受感應迅速分開,發出「嘀嘀」的聲音。

  舒旻定定站在電梯裡,望著門外的林越諍,神情安靜卻又淒迷:「林越諍,我最後一次問你,你可能放下一起,跟我走嗎?」

  就在他愣怔出神的那幾秒鐘裡,電梯門再度合上,只是這一次,他沒有再伸手。

  出了大樓,舒旻很快攔到了一輛出租車。半個小時後,她坐在了回涿城的高鐵上。

  在這樣的時候,她比任何時候都需要親人。

  到家時,已經是午後時分,舒旻按響門鈴,祖紅好一會兒才帶著睡腔來應門。見了她,祖紅眼睛裡的睡意少了一大半:「小妹,你怎麼回來了?」

  舒媽聞聲轉著輪椅出來一看,她一眼就從舒旻浮腫的雙眼、失魂落魄的表情裡看出了端倪,愣了愣,她的目光又下意識落去她的肚子上。她的肚子已經顯了懷,哪裡瞞得過一個生育過的老道婦人。

  舒媽的表情霎時僵住,眼一紅,她側過臉去,嘆息著搖了搖頭。不待舒旻開口說話,舒媽就自己轉著輪椅回房間去了。

  祖紅尷尬地站在門口,她也猜出發生了什麼,好半天,她才擠出一句:「渴了吧?我去給你弄點喝的。」

  這一刻,舒旻覺得自己真像是只喪家之犬。

  晚飯時,舒媽終於啞著嗓子對她開了口:「想好什麼時候去做了嗎?」

  舒旻手上的筷子啪啦掉下了,她恍惚地看著媽媽,好像聽不懂她說什麼。

  「拖不得了,越大,做起來你越痛。」舒媽的聲音疲憊中透著酸楚。

  「媽,你說什麼呢?」舒旻難以置信地看著她,「這是我的孩子,你的外孫啊!」

  這個世界都瘋了不成,做父親的要殺掉自己的孩子,做外婆的要殺掉自己的親外孫,無足輕重得好像,殺掉她的孩子,就像沖掉馬桶裡的穢物那樣簡單!

  「這麼不明不白的外孫,我不認!」舒媽繃緊臉,濁重的眼裡沒有一點亮光,「孩子的爸爸是上次那個年輕人吧?他人呢?」

  舒旻木木然搖頭:「我們已經分手了。」

  「我以前就跟你說過,你和他不會有結果,你為什麼就是不聽我的話?事到如今,這個孩子就更加不能要了!」

  短短兩句話,像兩柄短刀,刀刀沒入舒旻心裡,她搖著頭,哽咽著說:「你別說了,不管以後多苦多累,我都會養活這個孩子。」

  「旻旻,你別犯糊塗了。當單親媽媽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的!生他、養他、教育他,這都不是一個人可以做得好的。退一萬步講,就算你拚死拚活地把他拉扯大了,以後他管你要爸爸,你要怎麼辦?別怪媽狠心,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一錯再錯,往火坑裡跳。」

  憋了一下午的保姆祖紅連忙幫腔:「小妹啊,你聽話沒錯的,這個年頭流產不是稀罕事,我們那裡,十幾歲的小姑娘流幾次的也有。明天我陪你去醫院偷偷把手術做了,養一個月,又是年輕水嫩的小妹子。以你的條件,以後挑個好男人嫁了,有名有分的,要生幾個沒有?」

  舒旻心裡一酸,她要別的孩子做什麼?她要別人的孩子做什麼?

  她已一無所有,沒了林越諍,她還能有什麼?沒了這個孩子,她要怎麼證明她和他切實在一起過,她要拿什麼說服自己,活著還是可以有希望的?

  她撐著椅子起身:「我只要這一個孩子,就算天地不容,我也要他!」

  「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舒媽閉上眼睛,白著臉說,「變成什麼樣了?」

  舒旻愴然一笑,奪門而出。

  她一個人沐著夜色快步走著,一直走到三中門外才停住腳步。她找了個地方,靠著緩緩坐下,在寒夜裡呵出一道道白霧。

  刺骨的寒意凍得她腦中一片清醒,她的雙手柔柔地撫在肚子上,僵硬的嘴角翹著點笑意。別人都以為她瘋了吧?在今夜之前,連她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那麼想要這個孩子,孩子意味著麻煩、責任、生活的艱辛,但是除了這些,孩子可以給她一個真正的家,有了這個孩子,無論未來的生活多顛沛流離,但她至少不會再回到那孤身一人的境地——她怕透了那種無依無靠的孤獨。就算世上所有人都會背負她、離開她,但是孩子永遠都不會。

  她已經不再想質問命運,為什麼如此之久,她抓住什麼,什麼就變質。至少這個孩子,是她還能抓住的。

  那以後,舒旻索性關了手機安心養胎——她已不對林越諍有任何遐想,那天在電梯口,他沒有選擇跟上來,就已經斷了他們的可能。

  她更加無力釐清她與他之間的愛恨,這樣的狀況下想太多,不過是徒增痛苦罷了。

  然而,每當她睡到半夢半醒之間,就會聽見無比喧囂的《婚禮進行曲》在耳邊吵著,撕扯著,好像全世界各個角落都在共同奏著這樂聲。每每這時,她都會一身冷汗地驚醒,然後本能地想要開機給他電話。

  可當她的手指真的觸上開機鍵的瞬間,她對他的那些熱望又會驟然墜落。一通電話能改變什麼?無非是聽一番哄她回去的溫言蜜語,山盟海誓,若她真一個把持不住回去了,那才叫下作!況且,以他林越諍的能力,如果真的後悔了,一定會有辦法帶著她想要的一切,出現在她的面前。他不出現,僅僅因為他還是給不了她想要的。

  如此一想,便又是一夜無眠。

  因著徹夜徹夜的失眠,舒旻的臉色迅速地憔悴下去,虛弱得連久坐起身都會眩暈。

  祖紅心疼她可憐,大清早的去農貿市場買了鴿子、土雞回來,當她端著湯往舒旻房裡送去時,舒媽卻叫住了她,讓她把東西放下:「不要吃太好,否則孩子會長得更大。」

  恰巧推門而出的舒旻愣在原地。愛,原來也是殘忍的。

  這晚,她們三人各懷心思地看著電視,娛樂新聞已經炸開了鍋,連著幾天都在說陸城南和熱力傳媒的解約糾紛,沉默數日的熱力傳媒也在今日通過媒體提出了千萬解約金。記者方面則表示陸城南的手機一直處於無法接通狀態,根本沒有人能聯繫上他。

  外界的傳聞甚囂塵上,說他聯手熱力炒作的也有,說他找到新東家的也有,說他忘恩負義、腦子進水的也有。播完片子,連娛樂節目的主持人都不禁為陸城南扼腕,聲稱他這是自毀前程。

  舒旻漠然看著,他一向就是個說走就走的人,從不給旁人留半分斡旋的餘地,她靠著沙發,輕輕闔上眼皮,她累了,已經沒有富餘的精力替別人操心了。

  次日,三個人剛過了早,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敲門聲。祖紅應聲把門打開,只見舒默宣訕訕地在門口站著,身後似乎還跟著別人。

  「剛吃過哪?我帶了個熟人過來。你們敘舊,我還要趕去上班,就不多耽誤你們了。」說著,他把身後的人讓了出來。

  祖紅看見來人,低低地叫了一聲,活像撞鬼。

  舒旻放下水杯,淡淡看著多日不見的陸城南。

  「城南,你可來了!」舒媽從輪椅上掙扎著想要起身,積攢了多日的委屈心酸決堤般地傾瀉而出,「你快幫我勸勸她。」

  陸城南快步上前,在她身邊蹲下,握住她的手,示意她放心。

  舒媽將頭靠在他肩膀上,嗚嗚地哭著,彷彿這世界只有陸城南是可以幫她和舒旻做主的人,彷彿他才是她心靈上的倚靠。

  陸城南眼尖地看見了舒旻鼓起的肚子,目光一炙,一切都懂了。他起身走到舒旻跟前,抿唇說:「舒旻,我們倆談談。」

  「談什麼?你也要來殺我孩子?」舒旻諷道。

  陸城南彎腰去拉她,卻被她一手揮開:「別碰我。」

  陸城南被她的態度激怒,連額角的青筋都暴了出來:「舒旻,你不是還對那個渾蛋抱著什麼幻想吧?」

  一句話直戳到舒旻軟軟的心底去了,彷彿瞬間在那裡挖開了一個窟窿,汩汩的銳痛從那裡流出,她木著臉,一字一句說:「和你有什麼關係?」

  「他馬上就要結婚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不用你們一個個反反覆覆來提醒!」舒旻的情緒有些失控。

  「他不可能娶你,更加不可能讓你把孩子生出來。」

  陸城南深知重症要用猛藥,索性挑開她心頭的瘡疤,放了那一股膿血。

  舒旻的呼吸滯在腔子裡,已經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要娶的根本不是普通人,那是要娶回去放在神龕上供著的女人!」陸城南冷冷地說,「你拿什麼和她比?拿你的愛情還是拿你的孩子?你給得了他權勢財富嗎?」

  舒旻彷彿聽見什麼破碎的聲音,她整個人滯重得連哽咽都無力了。

  他見她這樣,心裡一軟,語氣平和了些:「林越諍能有今天,全是衛莊這個未來岳父給的,沒有衛莊,他能拿到投資,拿到地皮,拿到這麼強大的關係網,短短幾年就把鴻宇做成現在這樣?衛莊能讓他生,也能讓他死。換作你,你也知道該怎麼選。」

  他遲疑地伸出手去,落在她顫抖的肩上:「舒旻,別傻了,把孩子做掉,忘了他。」

  身後,舒媽收起眼淚,滿含期待地朝女兒望去。

  良久,舒旻才慘然一笑,將手移到肚子上,自說自話一般:「以前,我一直以為懷孕很難受的,天天吐,天天暈,像是惡疾纏身,可是我沒有,除了偶爾吐一下,跟正常的時候完全沒兩樣,他是在體諒媽媽的難處。再往前說,不知道懷孕的時候,我穿著高跟鞋東奔西走,不是比賽就是演出,換作別的孩子,早就滑胎了……」

  頓了頓,她吸了口氣說,「你們看,他多乖的,可是沒人歡迎他來這個世界。」

  她晶亮眼裡閃過一絲迷離的笑意:「親手殺死自己的骨肉,我怕贖不起這個罪。」

  說罷,她吃力地起身,朝自己的臥室走去。

  身後,舒媽幾近絕望地喊道:「你怎麼這麼軸啊!」

  陸城南穩住幾乎厥過去的舒媽,抿了抿唇,像是下定某種決心,抬起頭來,朝著她的背影冷冷地說:「舒旻,你確定要生殺父仇人家的孩子?」

  一句話就將舒旻釘死在了原地。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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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00:24:33 |顯示全部樓層
第33章 這樣的罪,他要怎樣清償(1)

  如果後來,他沒有那樣重重傷害她,她就不會遇到林越諍,不會遇到這致命的傷害。他曾發誓願付出一切求她一生平安喜樂,最後卻親手毀掉了她一生的平安喜樂。

  耳邊靜了靜,舒旻疑心自己聽錯,莫不是電視還開著,哪個在說戲裡的台詞?片刻愣怔後,眼淚先她思想一步復活,毫無徵兆地奪眶而出。她瞠大雙眼,緩緩回身,不敢置信地看著他的嘴,彷彿在求證,剛才所聽見的是幻覺。

  這遲到三年的,忽然被揭開的、洞心駭耳的真相讓輪椅上的老人呆住了,唇抖了抖,她啞聲問:「城南,你說什麼?」

  陸城南沉默了片刻,忽然開口:「林越諍是林允升的兒子。」

  冷不丁地聽見「林允升」三個字,彷彿有一隻手在舒旻肩膀上拍了一下,給陸城南的話下了一個註腳。她竭力迫自己冷靜,像是要去推倒他說的一切:「林允升是什麼人?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他是……」舒媽半邊身子癱在輪椅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說,「他是你爸爸生前,辦的最後一個人。」

  撐著舒旻的那根支柱轟然間碎成齏粉,舒旻腳下一軟,無力地向門上靠去,眼前的亮光一點點收了去,成千上萬隻黑色巨鳥拍著翅子鋪天蓋地地朝她眼底襲去,她重重合上雙眼,靈台裡一片清明。她想起來了,高中畢業前夕,她時不時能從父親的電話裡零散地聽到這三個字,高考畢業後,她幫父親收拾書房,象牙白的書案上,父親在一沓沓宣紙上,用無比肅殺的字體寫著的,也是這三個字。

  還要旁人說得再明白些嗎?

  父親生前工作作風極其硬朗,案件調查中從不講情面,辦下一批又一批的貪官、商人和黑道勢力,他常常自詡自己是海瑞,早已經買了棺材在家裡等死。那時她尚年幼,不知道父親的工作是高危職業,更聽不懂他含笑說出的話裡,藏著怎樣的蒼涼無奈。直到後來,她才知道,父親每天都活在死亡的陰影下,無數只被他斬斷的黑手都藏在陰暗處,伺機復仇。

  他的死,哪裡可能真的是一場意外?

  「果然是林家人做的!我當年,不止勸了多少次,讓你爸爸不要動林允升,他偏不聽。」舒媽窩在輪椅裡老淚縱橫,「現在怎麼樣?不但搭上了自己一條命,還搭上了女兒!」

  「旻旻,你醒醒啊,他的父母是被你爸用命鎖進監牢的呀,他怎麼可能不恨你爸爸?不恨你?那個孩子,他是回來報復的啊!」

  報復……

  媽媽的話像把凌遲的刀,反覆在舒旻身上片著,切著。她終於明白為什麼她好好地在那裡,他卻要來招惹她,伸手將她拉出困境,轉身卻將她推進更深的絕望;終於明白為什麼他對她做盡溫柔的事,拿捏著她的心,卻始終不肯對她說一句切實的話……他用虛虛實實的手段,早已將她五花大綁地懸在空中鞭笞著洩恨,她還錯以為,那是愛情裡甜蜜的痛苦。

  背上升起涔涔的冷汗,這一刻,她才發現,他那深井一樣的眼睛,她從未看透過。然而,讓她更加恐懼的是,到了這一刻,她還想著他的溫柔。

  雙手死死地覆在小腹上,潑天的怨恨當頭澆下,從她的皮子滲透到骨血裡。古人說,一念成魔,她隱隱聽見心底有個小人在朝她怪笑。

  她的寶寶、她的愛、她的夢想、她的人生,那一切光明美好的事物,她還能要嗎?

  舒旻捂著肚子,面如死灰地坐在醫生對面。

  醫生問幾個月了,陸城南答:「四個月了。」

  醫生蹙著紋得青黑的眉,厲聲說:「怎麼拖這麼大才來啊?流是流不掉了,要引產,自己生下來。」

  陸城南不明就裡:「什麼意思?」

  醫生沒好氣說:「孩子已經成型了,得先用藥打死,再催產,像生孩子那樣生出來。早幹嗎去了?現在來,不是造孽嗎?生的時候會很痛,孕婦要忍著,有一定生命危險,比如血崩,還有絕經的危險。要是沒問題,你簽個字,馬上就入院。」

  陸城南的臉驟然白了,兩手緊握成拳,神色複雜地望著舒旻。

  舒旻面色平靜,她像在潛在水底,他們的話聲自岸上傳來,渺遠而虛空。

  陸城南在她面前蹲下,握住她的手:「舒旻,不做了,我們結婚吧,把孩子生下來。」

  舒旻抬頭看著醫生,漠然說:「我自己簽字可以嗎?」

  利落簽完字,舒旻拋下陸城南,遊魂一樣地往走廊盡頭的特護病房走去。陰森老舊的走廊裡,兩邊病房裡的人都虛浮無力地或坐或躺,沒有人氣。

  她乖順地在病床上躺下,大而無神的眼睛望著天花板。醫生和陸城南隨後進了門,醫生語速極快地說:「今天先做各樣檢查,去照下B超,明天一早給你打催產針,要是順利的話,晚上就會有妊娠反應,慢的話,後天一早也能生下來了。」

  舒旻木木點頭,醫生則又轉身跟陸城南交代了幾句後離開。

  陸城南關上門,在舒旻床前坐下,拉住她毫無力氣的雙手:「舒旻,把孩子留下吧。」

  舒旻緩緩側過頭,望著他冷冷一笑:「不要他的是你,要他的也是你……去也是你,來也是你……陸城南,你還能再反覆無常一點嗎?」

  陸城南眸光一暗,歉然說:「對不起……求你給我機會,讓我贖罪,嫁給我吧,一輩子折磨我。」

  舒旻喉嚨一動,卻怎麼也笑不出聲,只低低地說:「你毀了我最初的愛情,毀了我對你信任,現在又毀了我的孩子,居然還妄想毀了我一生?陸城南,你以為,毀掉的東西,是隨便一句對不起就能彌補的嗎?」

  她怎麼可能甘心自己受了那麼多傷害,兜兜轉轉的,卻又回到原點?

  就在這時,她小腹裡似有似無的一動,像有什麼綿軟的東西踢了下她的心口。她的孩子,他動了?他在求她,求她不要殺了他?她憋著一口氣,憋到額角突突直跳,憋到心跳幾乎停止,直到那口氣從胸腔裡噴薄而出,一聲近乎慘叫的嘶嚎才隨之猛地爆發出來,她張著嘴,發不出一句話,只是單音節的悲號。

  她的人生,在這一刻墮入永夜。她以後都不用這樣哭了,因為,未來的人生已經不可能更壞些了……

  次日一早,舒旻便被醫生叫去了手術室。醫生撩開她的衣服,冰冷的酒精在她的小腹上塗抹著,醫生頗有些悲憫地說:「這兩針下去,你就終止妊娠了,換句話,你的孩子就正式死了。然後你就要自己把他生出來,一般都是二十四小時。」

  見舒旻點頭,醫生繡花般在她肚皮上用針一扎一挑,一切就結束了。舒旻恍恍惚惚地從病床上下來,腳上像戴了鐐銬,沉重地朝自己病房走去。推開病房門的一瞬,一道刺眼的初春陽光唰地刺進她虛無的眼底。於是,她給自己已死的孩子取了個名字,林千陽,燦爛千陽。

  中午,祖紅給她帶了雞湯來,小口小口地餵她:「小妹,別怕,晚上我陪著你。」

  舒旻點了點頭:「紅姐,把手機給我。」

  打開久未開機的手機,等了片刻,手機接連傳來無數短信提示音。

  她已經不想看了,她疲憊地合上眼睛,一滴透明的液體自眼角淌出。

  等到所有聲音塵埃落定,她拿起手機,撥通了林越諍的電話。

  剛從機場出來的林越諍聽見手機鈴響,下意識地瞥向手機,一見那個名字,他驟然將車拐向路邊剎住。車後座的EVA身子一傾,打了個突,說到一半的話被生生打斷。

  她一雙大眼狐疑地望向林越諍,揣測會是誰的電話。見他整顆心都撲在了那通電話上,她已經猜到是誰了,略一思量,她不動聲色地掏出手機,給青瑜發了一條短信出去。

  林越諍拿著電話,開門下車,遠遠地在路邊站定,帶著不確定地說了一聲「喂」。

  再度聽到他的聲音,像隔了百年的時光。舒旻怔怔抓著電話,卻不知道還有什麼可說的。

  「舒旻,你在哪裡?」林越諍的聲音裡透著些急切。

  那邊一直沒有聲音,他甚至懷疑她是不小心按錯了鍵。電話那端的靜默讓他莫名的有些害怕,他生出一種錯覺,覺得電話對著的是一口深不見底的寒潭。他組織了一下語言,想告訴她,他和青瑜的婚事是不可逆轉的,但是,出差在外的日子裡,他想通了,如果她堅持要那個孩子,他可以想辦法讓她把孩子光明正大地生下來。

  唇剛一動,電話那端傳來一個沒有絲毫情緒的聲音:「我們的孩子死了。」

  一股平地而起的冷風從林越諍心口穿過,他握緊了手機:「什麼?」

  那邊自語似的緩緩道:「本來不應該和你說的,但我怕她怪我,你是她的爸爸,你有知情權。昨天照的B超,醫生說是個女孩,四個半月大,很健康,她是今天上午九點三十七分死的,我給她取了個名字,叫林千陽。這些,你都要記得。」

  林越諍胸口一痛,低喘著問:「舒旻,你現在在哪裡?在涿城,是嗎?我這就過來,你等我!」

  那邊,電話已一聲不響地掛斷。

  林越諍啪地打開車門,人還沒坐進車裡,電話再度響起,他看也不看地接通:「我馬上就過來,等我。」

  下一秒,他的手無力地緩緩垂下。

  電話那端說,衛小姐不小心滾下了樓梯,摔到了腿上的舊傷口,而且頭部受傷昏迷,現在正在第三醫院急救,衛先生讓他趕緊過去。

  EVA望著他襯衫下劇烈起伏的胸膛,小心翼翼地喊他:「林總?」

  林越諍仿若沒有聽見她的聲音,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扶著車門把手,面色慘然,好像掉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一般。

  機場上起飛的航班,輪番呼嘯著從他們上空飛過,轟鳴的聲音蓋過了整個世界的喧鬧。

  傍晚,催產針的藥效開始發作,正在喝雞湯的舒旻疼得躺回床上。祖紅反倒大喜過望:「按照這個情況,過會兒就要生出來了,到時候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她也不強逼舒旻吃東西,出門去買準備用品。

  門外在吹大風,狂風撕扯著陽台外的老式玻璃窗扭打,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是孩子在哭,有幾隙寒風鑽了進來,帶動病床上的吊燈激烈的搖擺,發出枯燥機械的吱呀聲。

  她目光散亂地躺在床上,嘴角翹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這個點了,他不會來了,一個半死的人,已經再無心力計較他是不是又騙了自己。眼前一點點地黑下去,她陷入了極輕極亂的睡眠裡。

  再度疼醒時,舒旻經不知道是幾點了,外面的大風已經停了,週遭一片漆黑,只有走道上還有白慘慘的光。耳畔傳來祖紅的鼾聲,她伸手喚了聲「紅姐」,祖紅半夢半醒地應了聲,從床上翻下來,又是給她鋪紙,又是叫護士,鬧騰了半個鐘頭,舒旻只是覺得疼痛難當,卻始終沒有那種要分娩的感覺。

  護士們都疲了,看了看狀況說:「估計要到天亮再生了,什麼時候羊水破了再叫人。」

  祖紅忙應承著說:「我有經驗,羊水破了,我就叫人。」

  舒旻弱弱地掃了一眼手機,已近凌晨一點。祖紅這兩天忙裡忙外,早已疲到極點,護士一走,她肩一垮,又倒回床上呼呼大睡起來。

  舒旻在黑暗裡圓睜著眼睛,再無睡意,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覺得小腹裡的痛一陣緊似一陣絞著,整個小腹縮成了一團,疼得她呼號不得,冷汗順著頭髮絲絲下落,她嘶聲叫著:「紅姐……紅姐……」

  祖紅已經徹底睡死,她無心再叫,一隻手在虛空裡胡亂抓著,那種什麼都抓不住的感覺讓她恐懼極了,她知道,若是攢起力氣叫一聲紅姐,她定會醒來將手給她,可是她不想,手一晃,又落回到床單上揪緊——除了他的手,她誰也不想抓,她只要那隻手,讓她生或者死。

  她掙扎著撐起雙腿,咬牙同那越來越凶狠的陣痛抗衡,痛到最頂端時,眼前驟然一黑,她覺得有什麼伴著一股溫熱的液體從她生命裡流了出去,那一刻,她只希望自己就此死去,那樣,他日後知道了,心裡或多少或少是會有一點痛的。

  第三醫院的特護病房裡,暖意融融,桌上堆滿了鮮花水果。

  林越諍坐在一旁,蹙眉看著抱著他的手機睡得一臉安寧的青瑜。下午五點,她的接骨手術才做完,麻藥過後,她疼得撲進他懷裡直哭。好不容易哄得她吃過飯,她卻搶過他的手機,讓他陪她玩裡面的植物大戰殭屍,直到十一點才沉沉睡去。

  見她著實是睡去了,他單手抵住額角,緩緩合上了眼睛。他只著了一件單衣,然而房間裡的熱力卻烘烤得他焦灼難安,他終於還是忍不住,抓過外套,起身朝門外走去。

  出了門,他一動不動地靠在門上緩緩呼了一口氣。不知道過了多久,腦中轉過一個念頭,他鬼使神差地往電梯口走去。

  四樓,婦產科的長廊外,或站或坐地散佈了很多人。手術室外,三五個男人來來回回地走著,像極無頭蒼蠅。

  林越諍木然走到手術室外的長凳上坐下,裡面,隱隱約約傳來產婦的喊叫聲,聽著洞心駭耳。身邊的男人冷不丁見他這樣卓越不凡的男人出現在這裡,有些好奇,打量了他好幾眼,見他三魂七魄都恍恍惚惚的,不禁開口攀談:「你夫人在生孩子?」

  林越諍嘴角輕輕一動:「是。」

  那個圓頭圓腦的北京男人笑著說:「怕吧?我老婆生第一胎的時候,我也一樣。不過沒事,真生起來,分分鐘的事。你要實在怕,還是去抽支煙吧,那個老婆難產的哥們兒臉色都沒你這麼難看。」

  林越諍面無表情,也不答話,泥胎木塑般坐著。

  那個攀談的男人見沒趣,側過臉,也不再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門內傳來一陣哭號:「痛死我了,我不生了……不生了!」

  附近,一個男人攥緊拳頭,使勁砸了一下牆面。

  這時,林越諍轉臉看住身邊的男人:「生孩子到底有多痛?」

  那男人「哈」的一笑:「這個我可真不知道,我一大老爺們兒哪知道那個?」

  他見林越諍神色凝重,覺得自己的語氣有點過了,想了想,補道:「痛分十級,女人生孩子的痛就是第十級。我肯定不太清楚到底是個什麼痛法,不過我聽我老婆說,那種痛說不上來,就好像全世界都他媽是痛的。」

  他被自己的話逗笑了,過了一陣繼續調侃道:「你要真想知道多痛,拿刀子割自己一下不就結了?」

  林越諍又坐了一陣,直到產房裡傳來新生兒的啼哭聲,他才悄無聲息地起身離開。

  剛推開病房門,林越諍就對上了一道視線,青瑜竟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她扁著嘴,委屈地看著林越諍,貓一般奶聲奶氣地抱怨:「諍哥哥,你去哪裡了?」

  林越諍面無表情地掩上房門,淡淡地說:「去抽了支煙。」

  「好熱好熱,諍哥哥,我想回家。」青瑜作勢要掀被子。

  林越諍徑直將窗戶打開,在她面前坐下。

  「諍哥哥,你怎麼都不說話?」青瑜的眼中有些慌亂,抓住他的手,將自己的臉貼了上去。

  溫熱的呼吸拂在手背上,林越諍抽回手:「青瑜,我給你削只蘋果吧。」

  青瑜眨了下眼睛,定定地看著他,「嗯」了一聲。

  林越諍從果籃裡拿過水果刀,取出一隻紅得發黑的蛇果,背轉過身,抿著唇默默地削了起來。

  「聽人家說,如果能削出兩米長的皮就可以許願了,我要一個兩米長的。」青瑜笑著說。

  他點了點頭,就在這時,正在蘋果上移動的水果刀驟然一偏,重重地切入了他的左掌心。

  一道暗紅血線猝不及防地從分開的皮肉中湧了出來。

  身後,爆出青瑜的尖叫聲,她圓睜著大眼,片刻後,她猛地撲到床頭按鈴叫護士。

  蘋果骨碌碌地滾落到地面,他埋下頭,一行熱淚終於順理成章地落下。

  次日,衛莊早早地就來看青瑜,見她乖乖地在喝粥,他愛暱地責備她:「多大的人了?還這麼冒冒失失的?不是滑雪摔斷腿就是下樓梯摔到舊傷口,我真懷疑你在英國是怎麼過的。」

  青瑜嘟著亮澤的絳粉嘴唇:「爸!我都二十二了,你還罵我!」

  衛莊走上前,拍了拍林越諍的肩,在青瑜對面的沙發裡坐下:「你知道越諍多忙嗎?過年時你忽然來電話說摔斷腿,哭著嚷著要越諍過去照顧你,他撂下手頭的事情飛去陪了你一個多月,剛喘口了氣,你又把腿給摔了,你這樣三天兩頭的給他找事,知道耽誤我們多少事情嗎?」

  青瑜將喝粥的勺子放下,賭氣似的靠在床上,雙手環抱在胸前:「我飽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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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00:24:50 |顯示全部樓層
第34章 這樣的罪,他要怎樣清償(2)

  「這孩子……」衛莊指了指她,搖頭一笑,「就是任性,考了這麼多年才把劍橋考上,剛讀了一年,喊一口想和你結婚,馬上就從劍橋退學了。我是管不她了,以後就指著你收拾她這個小魔星。」

  「好像誰稀罕劍橋一樣,要不是EVA說諍哥哥讀劍橋,我要不讀個劍橋牛津,配不上他,誰要去讀它?」青瑜撇嘴,抓起勺子繼續喝粥,「英國有什麼好的?沒有爸爸你,沒有中國菜,更加沒有諍哥哥。」

  「女孩子家的,總要有個高文憑,說出去才好聽。」衛莊的眉下意識地擰了起來,頓了頓,他朝林越諍招了招手,示意他來自己身邊坐,「等你們結婚後,我再找個好點的高校,把你的學歷問題解決了。」

  說著,他拍了拍林越諍的手:「越諍,去看過你爸爸了嗎?」

  他見林越諍不答,心中已有了數,語重心長地說:「你不要恨他,老一輩做那麼多,說穿了不都是為你們?現在你也大了,什麼人事沒見過?怎麼還放不開你爸爸那點錯誤?」

  他瞇著眼睛,銳利的目光在林越諍僵冷的臉上逡巡了幾圈,吸了口氣:「聽話,去看他,也把你和青瑜的好消息帶給他。還有,你媽媽的保外就醫,已經快下來了——總不能你要結婚,連個來主婚的親人都沒有。放心,只要你以後好好地和青瑜過日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這是叔叔的承諾。」

  林越諍死灰般的眸中終於有了些光亮,眼前這個人,永遠知道他在乎的是什麼:「謝謝衛叔叔。」

  青瑜的傷其實並沒有什麼大礙,在醫院住了一天後,醫生就放了行。下午出了院,林越諍送她回家後,也不在衛家久待,以有公事在身為由告辭。他返身離開前,青瑜忽然叫住他,從床上跳了下來,拖著傷腿撲進他懷裡:「諍哥哥,不要離開我。」

  林越諍低頭看她,見她臉上已佈滿淚水,不禁抬手為她擦去:「怎麼了?」

  印象中,青瑜雖然從小愛黏他,但是在大關節上從不拖泥帶水。無論他要去什麼地方,她都不會像別的孩子那樣依依不捨,因為不久以後,她會連人帶行李地出現在他所去的地方。高中畢業後,他去英國留學,還在上初中的她就跟去了英國。天分不高的她總也適應不了英式教學,之所以頂著巨大的壓力在異國求學,只為了週末偶爾能跑到劍橋見他一面。而他總是忙,她往往是興沖沖地來,然後坐一下午冷板凳敗興而歸。即便如此,她還是言笑晏晏地以他妹妹的身份自居,樂此不疲地往他的社交圈子擠,彷彿她的世界都是以他為軸心轉動的。

  然而,她對他的黏總是很有分寸的,什麼時候可以湊上去撒個嬌,什麼時候該安靜地離開,她都掌握得很好,她從不會讓他為難,從不會讓他厭煩,她就像他生命中一個天經地義的存在,比朋友親一些,卻始終也只能是這個位置。

  如果不是那場變故,他們這樣不鹹不淡的兄妹關係會維持到他從劍橋畢業,然後彼此因各自的不同追求分開、淡忘,也許有一天,他參加她婚禮時,會偶爾跟她的丈夫提起當年她做他跟屁蟲的生涯,忽然感動於生命裡曾有這麼一份溫馨的感情。

  可是那場變故,讓她成了他的救世主,在他身陷阱底時,是她扔了條繩索給他,才有了今時今日的林越諍。也正是因為有今時今日的他,父母在獄中的體面才得以保存。無論他和她的關係裡,有多少被迫捆綁在一起的成分,他都要感恩於她。

  「諍哥哥,我好怕你不要我。你知道的,我做什麼都是為了你。」青瑜將臉貼在他的襯衫上,使勁抹著淚。

  林越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她在委婉地道歉:她對他用了手段。兩次故意斷腿,一次將他召去她身邊,一次則斷了舒旻寬宥他的最後一個可能。

  想到舒旻,一股細密的抽痛從心底漫開,他輕輕將她推開:「我知道。你好好養病,晚上我再抽時間過來看你。」

  離開衛家,林越諍猶豫了很久,還是將車開去了燕山腳下的監獄。

  時隔三年,逼仄的探監室內,林越諍首次見到穿著囚服的父親。他老得很快,越見清了,兩頰都深深凹陷了下去。

  乍見來探監的是他,林允升站在門口久久遲疑,最終迫不得已地在他對面坐下。

  父子倆隔著窗,面色凝重地對視,誰也沒有先開口。

  林越諍目光複雜地看著窗後的父親,幾年的監獄生活已經將那個意氣風發的林允升打磨成了一個沉默拘謹的老人,如今的他滿臉皺紋、滿臉滄桑,竟有些龍鍾老態。他見林越諍望著他不說話,像做錯了事的孩子般低下頭,侷促地搓了下手。

  林越諍的心猛地揪了一下,像有什麼漲在胸口,他屈指竭力忍耐,還是微紅了眼睛。

  這還是他的父親嗎?這還是那個他少年時,在作文裡仰望崇拜的父親嗎?他憶起自己曾為他寫過一篇感情真摯的作文。那篇作文裡的父親,是一個精通四國外語,寫一首好詩的學者;是一個和而不隨的謙謙君子;是一個熱衷慈善,救貧濟困的慈善家;是一個時刻告誡他「有德不孤」的高潔雅士;是一個「以諫諍為心」,克己奉公,兢兢業業的廉吏。

  在他心中,「越諍」二字就是父親的風骨、品格的寫照,父親是他的精神脊樑,是他仰望的朗朗青天。

  然而,那青天的崩塌,只用了短短一瞬。

  大學畢業那年,遠在黎巴嫩遊學的他忽然驚聞噩耗:他的父母經檢察機關查實,二人已被依法提起公訴。

  乍然聽到這個消息,他怎麼也不肯相信,他舉出無數例子為父母辯解,他們一家十多年來都住在機關大院的老房子裡,撙節度日,甚至連他出國留學的學費,有一部分還是從親友那裡借來的。

  他只當父母是被政敵陷害,連夜訂機票準備回國,卻臨時接到叔叔的電話,被告之不可回國,讓他火速去加拿大穩定局面,他父親早已經以他的名義在加拿大私設了幾家公司。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父親為什麼早早地將他移民去了加拿大,直到那一刻,他才悚然發現,他名下竟有那麼大一筆駭人資產!

  騙子,都是騙子!

  二十三年的信仰毀於一旦,完人的畫皮下竟是一副猙獰、骯髒的嘴臉!

  他失魂落魄地將自己鎖在畫室裡整整一個月,直到叔叔找到他,告訴他,父親的一審判決已下,因牽涉的金額巨大,最高法院一審判決是死刑。叔叔安撫似的拍著他的肩說:「放心,一直咬著你爸爸不放的那個舒寶瑞已經死了,很多事情都死無對證了,加上你爸爸認罪態度很好,要是能追回部分款子,二審很有可能改判死緩。」

  他將名下可動用的資產全托叔叔帶回了國,以期換父母一條命。然後,他孤身一人從貝魯特港出發回加拿大。之所以選擇這樣的出行方式,僅因為他曾發誓,有生之年要圓一次海上航行的夢想。暴風雨驟然來襲的那個午後,輪船被迫停在了黎巴嫩北部海域,遮天蔽日的鉛雲迫近地壓在他眼前,他頭暈目眩地站在船尾看著那毫無希望的天空,忽然覺得自己失了來路,更加沒了去路。他的人生信念毀了,他的家庭毀了,他的愛情也毀了——他和舒旻之間,已經隔了一道叫做永無可能的鴻溝。

  他木然望著腳下不停翻滾湧動的黑色海面,驚濤駭浪裡,一張清澈的如花笑顏安靜地朝他綻放,他鬆開攥著欄杆的手,朝那張笑臉裡墜去,十月的刺骨海水叫囂著將他吞沒。

  他要以這種方式向她致歉,更要以這種方式讓騙了他二十三年的父親懺悔。

  被幾個水兵撈起來時,他已經溺得半死不活了。漫長的航期裡,他一直發著高燒,渾渾噩噩的,成日裡咳嗽,咳得他整個胸腔都是痛的。上了岸,加拿大的華人醫生告訴他,因為冷水嗆進了肺裡,他的肺受了重傷,恐怕落了病根,寒暑交替時會例行咳嗽,讓他以後注意調理肺部。

  一無所有地在加拿大做了半年行屍走肉,他終於在某個深夜淒然了悟,既然死不了,那就活下去吧,活著,才有贖罪的機會。

  在加拿大,他從某金融集團的低層職員做起,即將嶄露頭角時卻被上司嫉恨,處處打壓,他也木然領受。半年後,他接到消息,他母親因不堪監獄獄友的辱罵毆打自殺,幸而被獄警搶救過來。聽到這個消息,他才悚然驚覺,只要自己還活著,就必須承受活著的責任。他不能再放任自己,他必須重新站起來,獲得保存父母體面的能力。

  他辭去工作,拿著僅有的資產去了華爾街,在那裡做了一個操盤手。在財富滾雪球的年代,像他這樣沒有原始資本的人,很快就成了別人的陪玩。在他歷經數度挫折後,青瑜找到了美國,逼著他回國去見衛莊。他的實力和才華很快得到衛莊的欣賞,不久,他就從衛莊以及衛莊背後的財團那裡拿到了第一筆投資。

  林越諍沒有讓他們失望,短短半年,林越諍就用這筆錢在美國打開了局面。

  在那段時間裡,青瑜時不時飛來美國看他,還像往日那樣無微不至地照顧他,然而他已經無法坦然接受她的好,他與她之間,始終還是因身份的差別,多出了一些細微的生分。

  一年後,國內房地產業迎來黃金時代,林越諍受衛莊所邀回國幫他在房地產界做一番事業。臨回國前一晚,青瑜從英國飛來,陪他看了一場小劇場電影。

  電影叫《霍亂時期的愛情》,故事發生在19世紀末的哥倫比亞,電報員費洛倫蒂納愛上了一個名叫費爾米納的女孩,然而,因為身份地位差距過大,相愛的兩人被迫分離,天各一方。幾年後,費爾米納另嫁他人,漸漸在安逸的生活中忘記了費洛倫蒂納。

  但是費洛倫蒂納始終沒有對她忘情,已經貴為一代商業巨頭的他有無數名媛淑女追求示好,他卻發現費爾米納才是他一生的真愛,他決定用等待換回愛情,然而這場長達五十年的等待卻耗盡了他的一生。

  電影散場時,青瑜指著他的側臉訝然說:「諍哥哥,你哭了?」

  他還未及將掩藏好情緒,青瑜忽然湊近他,抬頭飛快吻在他臉上:「諍哥哥,我會像費洛倫蒂納那樣等你一生一世,直到你心甘情願地接受我。」

  這真是感人的告白,只可惜,他已經有了自己要用一生等待的「費爾米納」,即使這等待如此無望。

  「你……還好嗎?」玻璃窗內,林允升的聲音有些瘖啞,他見林越諍神色淒楚,忙亂說,「我都還好,菜有兩素一葷,湯也是真正的湯,不是外面說的那些涮鍋水。我的身體也好,每年都有體檢。就是……最近牙疼犯了,老吃不下東西,就瘦了點。」

  他見林越諍不說話,交疊的雙手緊了緊:「我知道你恨我,我沒有怨言,但是你不要恨你媽媽,她什麼都不懂。當年的事情,其實,我也是身不由己……」

  空氣裡一團死寂,林越諍含著淚,冷冷一笑。好一句身不由己,多少骯髒罪惡都以此為名,大行其道。他果然是他的兒子,對自己心愛的女人犯下那樣的罪惡,連一句解釋都不肯給,在心裡嘆惋的也是這一句無恥的身不由己。

  良久,等到情緒都已平復,林越諍才淡淡地說:「媽媽的保外很快就下來了。還有,下個月,我和衛青瑜結婚。」

  聞言,林允升默了半晌,埋下頭無聲慟哭起來,瘦骨嶙峋的肩膀劇烈抖動著,林越諍透過玻璃窗,逆著昏暗的光線看他,覺得此情此景,失真得像從噩夢裡剪下的片段。

  坐夠半個小時,林越諍起身,也沒道別,頭也不回地就此去了。

  舒旻的手術徹底做完,已經是五天後。接連幾天裡,輪番上陣的消炎針、止血針以及刮宮術,倒像是全套的古代十大酷刑。舒旻整個人被藥腐蝕透了,成天木木地躺在床上,醫生讓她做什麼,她都配合,只是不說話。那種錐心刺骨的痛,已滲進了她的整個胸腔,連說話都痛。

  半夢半醒的時候,眼前晃晃蕩蕩的總是林越諍的影子,時而是他如今的樣子,時而又是他年少時的影子,清清淡淡的一抹,遙遙地站在她眼前,她進,他則退。

  最近一次夢見他,他的眉眼終於真切起來了,他們坐同一班飛機去香港,但是到了香港,她下了飛機,他卻說他要轉機去英國結婚,她一句話都沒說,就看著他走了。

  就算是做夢,她也很清醒地知道,他們永遠到不了一樣的終點。彼此能陪對方的,只是一段極為短暫的旅程。

  醒來時,她淒然想,他們之間的愛是徹底完了,因為,即便在夢裡,她也始終對他無話可說。

  伸手取過鏡子,她第一次認真端詳自己的臉,一張臉毫無血色地凹了下去,兩隻眼睛深得像幕布上破開的洞,脖頸上,生出了兩道再也褪不去的紋路,她分明還年輕,但也已經老了。

  嘴角無聲無息地往上一翹,愛是完了,但是恨呢?

  出院那天,陸城南打橫將她從床上撈起時,心裡重重痛了一下,驟然瘦下去的她,輕得像個十三四歲的孩子。

  她老老實實地由他抱著,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接下來的調養期內,陸城南彷彿又回到舒旻父親剛過世的那段時間,他每天比祖紅起得還早,去農貿市場裡一個籠子一個籠子地轉,找真正的鄉下土雞。他知道女人月子期間有很多講究,閒了便上網查各種禁忌,一條條地記在本子上,不是告誡祖紅別買性寒的蔬菜,就是親自去藥店買上好的原料給她配補血的膏子。

  他的整個心思都撲在舒旻身上,像這俗世裡任何一個普通男人那樣圍著方寸之地忙前忙後,像照顧女兒那樣照顧著舒旻,全然不顧外界有關他的議論已經炒到了白熱化。

  舒媽見了,不免暗自垂淚,既是為女兒的遭際心酸,又是感慨她在劫難後還能有這樣的福氣。

  這天清晨,陸城南做好一家人的早餐,去敲舒旻的門,卻沒聽見任何回應。他心裡一緊,忙擰開臥室的門,見臥室內空無一人,只當他去散步了,忙跑到陽台上往下張望,哪裡有她的影子?他立時慌了,忙掏出手機撥舒旻的電話,電話一響就接通了。

  聽見她好端端地在那頭,他的心才落回原位:「舒旻,你在哪裡?」

  「我在北京。」聲音平淡,聽不出任何情緒。

  「北京?」陸城南一驚,忙去看時間,不過早上八點,她什麼時候不聲不響地竟已到了北京,「你去那裡幹什麼?我馬上來接你。」

  「不用,我有些事情要處理,下午自己會回來。」

  說著,她不由分說地掛了電話。

  陸城南猶疑了一下,走進她的臥室,打開她的抽屜,那裡躺著一沓厚厚的宣紙,上面用端正的小楷抄著超度亡靈的《地藏菩薩本願經》。他輕輕將那沓紙放回原位,隱約猜到她去做什麼了,他澀然一笑,如果這樣能讓她快慰些,那就由她吧。

  林越諍趕到靈光寺時,正值早上九點,他隔著人群,一眼就看見了穿素白大衣的舒旻在和一個僧人說話。

  她瘦得連那件大衣都撐不起了,背影看著怯怯的,身姿卻站得挺直,一如既往的倔強不屈。

  他心中一搐,在原地蹙眉看著她,心底竟生出一種害怕,那害怕拽著他的腿,讓他不敢上前面對她。

  那個僧人倒是一下捕捉到了林越諍的視線,朝舒旻說了句什麼,舒旻便回過頭來了。她直直地看著他,就像他這個人是透明的,那眼神一望無際的空,彷彿一片沒有人煙的荒漠,她的眼睛裡,竟有這樣一種荒蕪空曠的神氣。

  他預想過千萬種她再見他時的神情,獨獨沒有想到這一種。他徑直朝著她的方向走去,直到她蒼白尖削的臉清晰地映在瞳底,他抬手,卻再沒有輕撫那張臉的餘地。

  舒旻抬頭看著他真實清晰的眉眼,還是她曾經愛著的那個模樣。這麼久以來,她成日成夜地活在記憶和夢境裡,在那個世界裡,她朝著他的方向翻越了十萬座大山,只為能切實地再見他一面,然而,當他真實地站在她面前時,她卻不悲不喜不怨也不愛。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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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00:25:07 |顯示全部樓層
第35章 這樣的罪,他要怎樣清償(3)

  那個僧人靜等了片刻,念了聲佛號繼而說:「兩位都來齊了,那就進殿細說吧。」

  舒旻點了點頭,跟著那個僧人朝大殿走去。

  林越諍遲疑了一下,也隨她進了大殿。

  「墮胎是殺生重罪,這種罪是贖不了的,只能化解掉部分業障。」那僧人將點好的香分遞給他們,「面前這個就是你們孩子的蓮位,你們先向它懺悔。」

  舒旻接過那三炷香,在刻著孩子法名的靈位前敬上,然後雙手合十,默然跪下。

  林越諍握著那香,卻不下跪。他不是個有信仰的人,他也不相信因果輪迴,他只相信現世報。他欠她的,他會用一生來還,卻不是用這種方式。

  大殿裡響起舒旻格外虔誠的禱告,那聲音在這空曠的大殿裡,被放大了好幾倍,響在他耳邊,分外的驚心動魄:「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癡,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

  那語聲字字冰冷,像敲在他心上一般。他苦澀一笑,默念著那句,往昔所造諸惡業,一切我今皆懺悔。

  她在用這種方式控訴他對她的傷害,她在用這種方式質疑他們的過往……惡業,她竟把一切歸結為這兩個字!

  她用短信約他來這裡,他懷著無盡的懺悔和希望來了,卻等來她用這麼荒誕的方式和他相決絕!

  他沉著一顆心,耐心等她懺悔完,等那和尚布道完,他從皮夾子掏出一卷錢放進功德箱裡,拽著她的手臂往外走。

  那僧人緊跟幾步上前:「女施主,我們寺裡的佛牙舍利塔對外開放了,那裡供奉著佛祖的佛牙舍利,你去拜一拜,可消災解業,很殊勝的。」

  林越諍將舒旻拽到一個背人處,這才停下。

  舒旻頓下腳步,微微喘著,大顆大顆的虛汗從她的額上冒出,淡粉的唇上透出一層霜白。

  林越諍垂眼看她,著魔似的抬起手,輕輕捧住她的臉,去擦她額上的汗漬。見她木偶般地站著不動,神情空茫,陌生得讓他錯覺他們的關係又回到了九年前。他蹙眉低頭朝她唇上吻去,想要用這種方式證明他們之間已經走過了那九年,證明他是實實在在擁有她的,他吻得誠惶誠恐,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下一刻,這熟悉的溫軟會變成夢幻泡影消失。

  然而,無論他這邊多麼虔誠熱切,她始終沒有任何反應。他睜眼看她,悚然一驚,她的眼底竟浮著一絲譏諷的笑意。

  他慢慢鬆開她,胸口像被巨石壓著,喘不過氣來。

  倒是舒旻,一派從容:「百忙之中把你找來,只是想送孩子一程,給她個安慰。」

  林越諍深吸了口氣:「舒旻,對不起……」

  舒旻垂頭一笑:「就我們的事情而言,無所謂對得起對不起,我們既然沒有誓約,又哪裡來的相欠?但是……」

  說到這裡,她目光驟然一冷:「為什麼你明明知道,我們兩個隔著那麼深的仇恨,還要來一次又一次招惹我?」

  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迫得林越諍下意識地往後一退,像是有人猝然在他面前撕開了一道醜陋的、他永遠不想面對的傷疤。

  「你猜我現在,到底有多恨你?」她像是在笑著,眼裡的淒楚大過寒冷,那句原本極怨毒的話,說出來倒像是一句哀嘆,「我猜你也早就恨透我們舒家了吧?死者已矣,活著的,自然活罪難逃。你多聰明啊,兵不血刃地就毀了他的女兒、外孫女。」

  他不知用了多久才消化掉她話裡的殘忍,倒吸了一口冷氣,眼中的怒意一閃而過:「舒旻,你竟然這樣想我?」

  舒旻淡淡一笑:「不然呢,你要我怎麼妄想?妄想你明知道不可能,還來靠近我,是因為你愛我;妄想你明知道我有多痛,還要娶別人,是因為你愛我?妄想著你明知道我會多絕望,還逼得我手刃骨肉,是因為你愛我?妄想著你明知道我多無助,卻一再把我丟在絕境不顧,是因為你愛我?林越諍,我要多天真,才能相信世界上竟有這樣的愛?!」

  林越諍垂下頭去。她的話,每一句都像根細針,穿過他的左胸,深深沒入心裡。這樣說來,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竟是愛著她的。

  她垂下眼睫,掩住寒潭似的雙眼,一絲水汽順著眼睫垂下。

  哭是再也哭不出來了。

  良久,舒旻顫聲問:「林越諍,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林越諍雙唇緊緊抿著,在這樣猙獰的事實面前,他說不出口他愛她。

  舒旻愴然一笑,忽然抬手指著一旁,厲聲問:「林越諍,你前面就是神聖的佛牙舍利塔,你敢當著它的面,說一聲,你真的愛過我嗎?」

  林越諍面如死灰地站在那舍利塔下,唇微微一動,最終只是默然垂下眼睫。此情此景下,連他自己都有點懷疑,他對舒旻的感情是愛,還是可恥的佔有慾。

  舒旻全身的力氣彷彿都被抽走,大口大口地喘息著,雙眼因絕望而緊緊合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像是釐清了什麼思路,林越諍探手抓住舒旻冰冷的雙手,艱難地說:「舒旻,你再給我點時間,兩年,你等我兩年。到時候,你要的一切,我都給你。」

  又是等!舒旻眼裡泛起點迷離的笑意,這些男人,明知道女人最等不起,卻偏偏喜歡用一個虛無縹緲的承諾叫她們等!

  料峭的山風嗖嗖地吹著,吹散了舒旻腔子裡最後一絲餘溫,她抬起頭,望向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林越諍,我不會等你。因為等到你能給的時候,我也許已經不想要了。」

  說罷,她將手從他手裡抽回,沒有半分停滯地同他擦肩而過。

  他望著她一徑向下,越來越小的背影,眼前像被什麼結了一次薄薄的翳。他下意識地攏了攏身上的大衣,初春的涼意竟像一點一點沁到他心裡去了。

  舒旻回到涿城後,一家三個人很有默契地什麼都沒問她。一切都像往常那樣平靜有序地行進著。見舒旻的身體有了起色,舒媽的心情也漸漸轉好,不時讓祖紅帶她去家居市場逛逛,默默籌劃起舒旻和陸城南的婚事來。

  這天,他們四人剛吃過晚飯,門外忽然傳來一陣鈴響。祖紅一邊答應著一邊上前開門,門一打開,她自個兒先愣了。門外站著一個貴氣凌人的中年女人,那種貴氣不是錢堆出來的,倒像是命裡帶著的,祖紅從未見過這樣的大人物,囁嚅著問:「你找誰?」

  那邊,陸城南已經冷冷開口:「你來幹什麼?」

  關錦華站在門口,噙著絲笑,眼神高深,像隔著十萬米高俯瞰著他們:「不請我進來坐坐?」

  陸城南放下正在給舒旻削的水果,擦了擦手,上前拽著她的胳膊:「有事我們出去說。」

  「啪」的一聲脆響在陸城南臉頰上,關錦華優雅地收回手,表情平靜得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就這麼想護著她?你以為你護得住嗎?你信不信,我可以一夜之間讓這棟樓夷為平地,讓她死得轟轟烈烈的。」

  陸城南倏地睜大雙眼,目光炯炯,直瞪著關錦華。

  這時,安靜坐在一隅的舒旻發話:「紅姐,相煩你推媽媽出去散散心。」

  祖紅很乖覺地應了一聲,一邊將關錦華往屋內請,一邊推著舒媽往外去了。舒旻輕緩地起身,為關錦華泡了杯茶。

  裊裊的白霧自茶杯裡騰起,三個人在小小的客廳裡各居一隅,關錦華款款而笑:「城南,為什麼跟了我這麼久,你居然還覺得這個世界簡單到憑你一人之力,就能扭轉得過來?你真的太天真,太孩子氣了。說走就走,丟了那麼大一個爛攤子給我,你以為合同是開玩笑的,我關錦華也是你開得起玩笑的?」

  陸城南雙手搭在沙發扶手上,面無表情地沉默著,像是在聽她的話,又像沒有在聽。

  她收起笑,眸光冷厲:「還是那句話,回去跟我結婚,我當什麼事都沒發生。」

  陸城南想都沒想,果斷搖頭:「你要念著我的好,就成全我,讓我過現在的日子,你要不念我的好,愛殺愛剮,悉聽尊便。」

  關錦華被他一睹,已不復清澈的眼底透出一點淚光,雙手在側,緊緊攥著,心裡有兩股念頭交替翻滾著,一觸即發。

  她愛面前這個男人,愛得不惜毀滅一切,但是她不能成全他,愛於她來說,是從身到心的絕對佔有,是不擇手段的巧取豪奪,是拱手河山博君一笑的慨然,當然,也是得不到時的一拍兩散、玉石俱焚。

  一旁的舒旻嘴忽然輕笑出聲:「關小姐,城南的順毛驢脾氣你不是不知道,要順著他來。既然你已經決定嫁給他,他就是你的天,必要時,不要這樣剛強,柔軟些,也許什麼事情都水到渠成了。」

  一席溫軟的話,像一陣及時雨,澆熄了她與陸城南之間一觸即發的戰火。關錦華看向舒旻的目光有些詫然,眼前這個小姑娘,好像換了個人似的,哪裡都透著一股陰柔氣。

  「城南,你可以出去下嗎?我有些話想跟關小姐說。」舒旻望著陸城南,淡淡地說。

  陸城南也覺得話已至此,出去冷靜下很有必要。

  門合上後,室內靜了靜。關錦華頗有興趣地審視著舒旻,似乎在等她先開口。

  「我知道,現在你想給我的路,已經沒有克利夫蘭這個選項了。」舒旻自嘲似的一笑,表情平靜篤定,「地獄我自己會去,絕不讓你費一絲力氣,也絕不敢髒了你的手,損你的陰德。我只求你一件事情……」

  關錦華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示意她開出價碼。

  「從鴻宇撤資,毀了鴻宇。」

  關錦華瞇著眼睛,像在盤算什麼,良久,她抬頭一笑:「你這個條件,未免開得太高了。要整垮鴻宇,就要先扳倒衛莊,我沒什麼理由要去做這麼損人不利己的事情。」

  「關小姐,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做到。」似已經籌謀很久,舒旻不急不緩說,「鴻宇垮了,你想要的人,想要的資源,就都是你的。」

  林越諍曾向她透露過,關錦華之所以和他合資開發北歐新城,目的並不僅僅在於那個項目所能帶來的巨額回報,她新近涉獵地產,開了公司四處投資,卻一直缺一個得力的人幫她攻下江山,她想要的,是他這個可以為她所用的人。

  當時,這話從她耳邊一過,便出去了,然而此時,她的頭腦變得異常清晰,任何一點有用的記憶都能被她調動起來。她觀察了下關錦華的反應,繼而又說:「如果你能幫我達成心願,我一定能說服城南和你結婚,那以後,我一定會從你們眼前永遠消失。」

  「一定?」關錦華眼中一亮,「你憑什麼這麼篤定?」

  「我求他也好,逼他也好,一定讓他回到你身邊。他說過,無論我求他做什麼,他都會答應。」舒旻的聲音有些發顫。

  關錦華看了她良久,放聲笑了起來。

  「你不相信我嗎?」

  關錦華搖頭。她怎麼會不信她的話,眼前這個女人是陸城南的上帝、神明,她讓他去死,他都會答應,何況她求他?

  交易談到這裡,已經由不得她不答應了,她一向都是個喜歡豪賭的人,如果贏了,她可以得到一切,如果輸了,又能輸到哪裡去呢?

  心頭滑過一絲屬於女人的淒哀,她愛慘了陸城南,沒有他,她就只是個躺在黃金棺槨裡的軀殼。

  面上卻是深不可測的笑,她說:「我聽人說,愛是人最大的罪惡,因為愛情裡裹著恨的種子,稍不留神,那種子就會逃逸出來,一發不可收拾。看到你,我終於信了。你不覺得自己傻嗎?有什麼了不得的愛,值得你這樣?」

  舒旻彷彿沒有聽見她的話:「關小姐,你接受這個交易嗎?」

  關錦華也不繞彎子,爽快道:「好,一個月,我就讓你看到初步成效。我的男人,就托你再費心照顧幾天了。和他相處的分寸,應該不用我教?」

  於關錦華而言,這樁交易,她是賺到了。

  旁人看著衛莊是潑天富貴,其實在她這樣的人看來,他已是秋後蚱蜢,從去年起,上面已經溢出點痕跡在查衛莊了。她背後早有人將風聲透露給她,問她有沒有興趣分鴻宇一杯羹,她考察了良久,最終只看上了一個林越諍。

  事已至此,她不介意推他一把,讓那將傾的大廈加速倒塌,無非是多費些周折罷了。

  下了樓,她遠遠見陸城南神色落寞地坐在花台上抽煙,心裡一個轉念,她不急不緩地走到他身邊,朝他身上倚過去,指著他笑:「放著萬世巨星不做,來這邊給別人端茶倒水削水果,別人根本不念你的好,轉身就把你賣了。值嗎?」

  陸城南面無表情地擋開她,自顧自地吸著煙。

  她癡迷地望著他那雙黑白分明的、純粹的眼睛,緩緩說:「她把你賣給我了,讓我整垮她的男人……這麼個女人,以後不會比我好到哪裡去。你們都變了,別妄想從頭開始了。」

  陸城南一怔,連火熱的煙灰落在手上都沒有察覺,好一會兒,他撣去煙灰,無所謂地說:「她喜歡,那你就按她的意思辦唄。」

  關錦華怒極反笑,對著他指了指:「陸城南,我倒要看看你能和我擰到什麼時候!」

  說著,她一扭身朝前面的蘭博基尼去了。

  漆黑的夜裡飄起細密的雨絲,陸城南就著手上的煙一支支抽了起來,可能是煙得太猛,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胸口、眼睛都漲著疼,也不知道是被煙嗆的還是怎麼了。想了半天,他終於覺得自己,實在是錯得太多。他這一生看似忠貞,卻一直在背叛,先是背叛舒旻,再是背叛關錦華。他和這世間的人一樣,都以為背叛不會付出代價,今時今日,他才明白,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對舒旻的背叛,讓他失去了創作靈感,失去了此生的最愛;對關錦華的背叛,讓他負上了數千萬的違約費。他現在再倒回去做所謂的補償努力有什麼用?就算舒旻原諒他又怎麼樣?關錦華的勢力那樣大,他怎麼可能逃得掉?

  他完全可以預見自己的人生,那永失摯愛,麻木不仁的人生,那被關錦華永遠操控的傀儡人生,那比死更冷的人生……

  他不是個愛看書的人,但也聽過一句爛大街的話,叫「再也回不去了」,年月把擁有變成失去,他的人生,已經沒有從頭來過的可能了。

  年久失修的芳樹裡胡同在細雨裡已經泥濘不堪,在城市文明高度發達的今天,這種老胡同已失卻了生命力,和兩邊的舊門樓一樣搖搖欲墜。

  陸城南冒著小雨緩步沿著小巷往前走,黑燈瞎火的巷子裡偶爾能見幾泊燈光,那是少數還不願搬走,堅挺著等待拆遷最後一刻到來的老居民。

  這條走了無數次的小巷子,熟稔到他閉著眼睛都能摸回家。想到「回家」兩個字,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激得肺都痛了起來。他未曾想到,兜兜轉轉這麼久,他最終能回的家還是這裡。

  身後傳來一陣追打嬉鬧聲,陸城南還在愣神,一個穿著三中校服的高個子平頭男孩笑著從他身邊擦過,一邊跑一邊討好地喊:「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緊跟著,身後傳來一個女孩嗔怪的聲音:「顧旗,以後你下晚自習再敢不准點接我,以後我再也不讓你接了。」

  聽到這個聲音,陸城南胸口像被什麼撞了一下,眼睛一熱,卻始終不敢回頭。這個聲音,這個語氣,不正是舒旻的舊時模樣?

  身後的女孩撐著傘和陸城南擦肩而過,駐足在前方的路燈下,慘淡的光線裡,依稀能見她穿著三中的校服,一頭長髮也如舒旻過去那樣紮著高高的馬尾。

  男孩子見她語氣有所鬆動,也停下腳步,一邊慢慢往回走一邊告饒:「這次真的是我錯了,以後再也不會犯了,不要扯我耳朵了,怕了你還不行?」

  女孩低下頭,肩膀動了幾下,像是在忍笑,繼而抬頭,冷冷地說:「還不過來,感冒了可別傳染給我。」

  男孩如蒙大赦,飛奔向她,自然地接過她的傘,白濛濛的路燈光下,女孩將頭鑽進男孩懷裡,緊緊依偎著他往胡同深處走去。

  陸城南怔怔看著那對忽然出現的少年少女,直看到他們消失,一絲水汽才順著他的長睫垂下。

  曾幾何時,也有一個女孩會因他沒有在預定的地方等他而著惱,但是以後,不會有人要他等了。

  「陸城南,我已經不愛你了。」

  她冷酷的聲音言猶在耳,她的笑已不再是為他綻放,她的眼淚已不再是為他而流,她的聲音不再是為他百轉千回,她的目光亦不再是為他光芒流轉,她的一切都與他再無關係,他成了她生命中千千萬萬的路人中的一員。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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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00:25:20 |顯示全部樓層
第36章 這樣的罪,他要怎樣清償(4)

  緩緩闔上雙眼,他緊握雙手等心裡的陣痛過去。然而記憶裡的細節竟不由得他不想,絲絲縷縷細線般纏著他的心越收越緊,勒得那裡鮮血淋漓。

  明明痛得全身瑟瑟發抖,嘴角卻揚著詭異的笑,他笑自己拿過去的一切換未來,親手葬送的不單是他與舒旻的愛情,更是他的人生。他的自由、理想、愛情、人生在選擇背叛舒旻那一刻,有如骨牌一樣紛紛倒塌。

  他因一念之差失去了過去和未來,成了一個只有現在的人,那就讓「現在」永遠停留吧,至少這是離過去最近的地方,而未來也不會更壞些了。

  舒旻找到芳樹裡時已是深夜一點。關錦華走後,她過了很久才意識到自己竟對陸城南做了那麼卑鄙的事情。她起初為自己找了很多開脫的借口,最後還是陷入了忐忑中。

  她在家裡左等右等不見陸城南回來,猶豫地撥他手機,卻是關機狀態。她憂慮地想,他會不會從關錦華那裡聽到了什麼,心灰意冷之下從此消失?無論如何,她都要先見到他,先確定他的想法,再設法穩住他。

  這樣一想,她越發坐不住,換了衣服往樓下奔去。

  出了門,她站在茫茫夜色裡四下環顧,直覺告訴她,陸城南很可能去了芳樹裡,她便不再猶豫,打了個車直奔芳樹裡。

  當她站在陸家舊宅的門口時,看著從裡面瀉出的燈光,竟有那麼一絲心酸,恍然。她的手指分明已經落在門把上了,卻遲遲不敢推開,她生怕一推開,就會有往日記憶鋪天蓋地向她襲來——她永遠忘不了曾經千百次推開這扇門時的心情,快樂的,幸福的,充滿期待的,彷彿那門後有她的一切。

  仰面吸了口氣,她默然推開房門,四通八達的老房子裡空得一覽無餘。似已喝醉的陸城南躺在一大堆海報裡,四周碼放著他久日珍藏的CD,空氣裡迴盪著X JAPAN的那支《forever love》。

  那是陸城南第一次帶她去酒吧時唱的歌,陸城南告訴她,是這首歌給了他最初的感性和力量,每當他聽這首歌時,他就會覺得自己帶著傷口在夜空裡飛翔。從那以後,舒旻便愛透了這首歌,也愛屋及烏地愛上了唱這支歌的樂隊主唱Hide。然而,自從Hide在1998年自殺後,他們便再也不聽這首歌了。因為,這首歌是Hide的送葬曲。

  冷不丁聽到這支歌,她心裡驀地一陣發酸,眼淚不知怎麼的就一滴滴落了下來。她走近他,在強烈的樂聲中蹲下,看著緊蹙雙眉的他。

  這麼久以來,她都沒有認真看過他,不曾想他已經瘦削蒼白成這樣,如果不是一樣的五官,她幾乎不敢相信眼前這個連睡著時都一臉淒惶的人竟是陸城南。

  她探手輕輕觸上他的眉。睡夢中的陸城南猛地打了個激靈,條件反射般地抓住她的手:「舒旻。」

  舒旻一驚,快速抽回自己的手。陸城南睜開眼,看見她切切實實在身邊時,死灰般的眼裡多了絲光亮。

  舒旻起身關掉音樂,靠著CD架站著問:「怎麼這麼晚還在這裡?」

  陸城南坐起身,拿起身邊一個啤酒罐,機械地捏著瓶身,好一會兒才說:「該來看看了。」

  語氣沉緩,沒有絲毫情緒。舒旻有些不安,她覷了覷他的神情,燈光下,他的臉色很灰敗,除了這死灰般的顏色,便再無其他。

  週遭一片死寂,氣氛尷尬,舒旻有些心虛,沒話找話地說:「很久沒聽這首歌了,其實,直到現在也不明白Hide那樣一個人怎麼會自殺。」

  陸城南蹙眉死死地望著她,呢喃般茫茫然地說:「因為有時候死會保留住一切。因為某些東西對一個人來說,是細水長流,是天長地久,是留不住毋寧死。」

  他的眼睛裡一片空曠的幽黑,黑得發亮,像是看到了某種啟示,只是那光亮裡卻沒有焦點。

  那樣的眼神,就像是醉到極致的清醒。舒旻一凜,背後若生芒刺般不自在。咬了咬唇,她過去扶他:「你真喝高了,起來吧,跟我回去。」

  這時,陸城南忽然扣住她的手,望著她,一字一句說:「舒旻,再說一遍你愛我,騙我也成。」

  不知怎麼的,舒旻的眼淚唰地就落了下來,她透過眼前的霧氣望著他的臉,唇動了動,卻像有什麼哽住了喉,怎麼也說不出那個三個字,只能摀住嘴痛苦地搖頭。

  陸城南黯然鬆開手,把她拉進懷裡,將下巴抵在她頭上,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儼然又回到了過去彼此相惜、互不拋棄的日子裡。

  連日來的強撐的堅強在這一刻化為烏有,她死死抱著他,不為他是陸城南或是誰,只為這個軀體所能帶來的溫度,只有這種溫度才能提醒著她還活著,還清醒著。

  「城南……城南……」舒旻在他懷裡放聲慟哭,口中反覆念著他的名字,僵冷的十指死死捏著他的臂膀。

  陸城南只抱著她,並不答應,他知道,此時她心裡真正想叫的兩個字並不是「城南」。

  不知道哭了多久,舒旻才漸漸止住飲泣,一動不動地縮在他懷裡,直到耳邊傳來她輕輕的呼吸聲。他垂下目光,靜靜看著她的睡顏,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帶著點弱弱的怯意,好像在怕著什麼,許是怕這過於無情的宿命。陸城南哀哀地想,如果沒有他,她的人生會不會更平順些?如果從一開始,她遇到的不是他,她也許不用經歷生活的卑賤與滄桑;如果後來,他沒有那樣重重傷害她,她就不會遇到林越諍,不會遇到這致命的傷害。他曾發誓願付出一切求她一生平安喜樂,最後卻親手毀掉了她一生的平安喜樂。

  這樣的罪,他要怎樣清償?

  舒旻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自家床上,窗外天還沒有亮透,她一骨碌翻身而起,默坐在床沿上出神。末了,她穿鞋起身,準備去沖個澡。

  不料人剛一出門,就見陸城南姿態落寞地站在陽台上,窗戶洞開著,汩汩的寒風往客廳裡鑽,凍得穿著大衣的她都縮了下脖子,然而,只穿著件薄衣服,當著風口站著的他竟似渾然不覺。

  舒旻愣怔地看著他孑然的背影,眼前這個人,好像要隨時隨風消逝一般,伶仃得叫人心驚。

  她下意識地伸手,想叫他,卻見他忽然將身體探出窗外,迎風展開雙臂,做出要飛翔的樣子。

  舒旻幾乎驚叫出聲,他卻再沒有動作。良久,他縮回身子,繼續像之前那樣默然而立。

  她默默退回房內,擁著被子,一夜無眠。

  天亮後,廚房裡循例傳來鍋碗瓢盆的聲音,她見陸城南神色如常地在做早餐,心頭的不安終於放下了些。

  那天,飯廳裡就坐著他們兩個人。一桌湯湯水水,被他料理得異樣醇厚。她不敢辜負他的好意,一口口地喝著。

  喝了一碗,她見陸城南只看著她,自己卻不動筷子,放下碗說:「你也喝。」

  陸城南搖頭:「我不餓。」

  兩人一時無言。

  良久,陸城南淡淡地說:「舒旻,你以後有空去老宅子那邊,幫我把那些CD帶回來,我都清好了,分成兩大摞了,大的那摞你幫我給小黑,小的那摞給趙晨。」

  舒旻怎麼聽怎麼彆扭,總覺得他這話說得好像在交代後事。

  「他倆饞這些不是一天兩天了,我一直也沒找到機會給他們。」他不自然地笑了笑,「什麼時候你有機會去日本了,幫我在Hide墳上放一束花。」

  那種彆扭的感覺越發強烈,舒旻連忙打斷他:「以後我們一起去。」

  「那也成。多喝點,湯該涼了。」

  舒旻這才放心地一笑。

  對面,陸城南用小孩子看東西看入神的那種目光盯著她,聲音低低的:「舒旻,讓我再好好看看你。」

  舒旻正被他看得不自在,他忽然快速伸手,在她臉上觸碰了一下:「比出院那時胖了……那我就放心了。」

  說完,他推開椅子起身:「我去買包煙。一會兒回來。」

  然而,他卻再也沒有回來。

  關錦華一向是個雷厲風行的人,從涿城回去後,不過短短幾天就爆出新聞,熱力從鴻宇撤資了,這就意味著憑鴻宇一家,未必吞得下北歐新城這個項目。一向合作甚歡的兩方一夜間分道揚鑣,外界傳言紛紛,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鴻宇方面,林越諍一面積極從中斡旋,一面竭力想方設法地尋找新的戰略夥伴。

  圈裡的人都是善於看風向的,關錦華就是天上的風,她往哪裡吹,他們就往哪裡倒,一時間,落井下石的有,作壁上觀的也有,無論林越諍怎麼遊說,他們都是一副不溫不火的態度。

  緊接著,外頭又溢出點風聲,說是上面有人要動衛莊,他底下的人也亂成了一鍋粥,那幾個准接班人都忙著各顯神通,準備改朝換代的大事。

  雖然是捕風捉影的消息,但是眾人往關錦華忽然撤資的事情上一想,又覺得有那麼點靠譜,哪裡還敢再去睖鴻宇的這渾水。

  衛莊是個很警醒的人,關錦華一撤資,他就領悟到了點什麼,提前做起第二手準備起來。

  保險起見,他先是把林越諍和青瑜的婚期延後,也不顧青瑜的吵嚷,連夜命人把她送去了加拿大,隨後又讓林越諍暫停鴻宇的各項計劃,讓他把資金往加拿大轉。

  半個月後,林越諍媽媽的保外就醫順利批下,林越諍費了一些周折,將她送去加拿大接受治療。

  送別那天,恰巧是他與青瑜預訂的婚期,那天,京城飄著睖睖細雨,他擎著一把大黑傘目送著載著媽媽的那架飛機化成一個蝦灰色的小點沒入雲層,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他終於等到了這天,這天的到來,比預想的更早些。

  大廈將傾怎麼樣?心血白費怎麼樣?一無所有又怎麼樣?他現在有他自己。

  他像一個從墳墓裡掙出半個身子的人,久違的自由空氣讓他渾身上下都很輕盈、暢快。

  回到公司,他找來EVA:「北歐新城的計劃先停了,已經沒必要往裡面投資了,公司賬面上還有多少錢可以動用?你去做一份詳細表格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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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這樣的罪,他要怎樣清償(5)

  EVA比他還心急如焚:「你瘋了?你不是要把錢轉給衛家在加拿大的公司吧?鴻宇可是你的心血!」

  林越諍面色沉靜地說:「我有我的安排。」

  EVA像看一個陌生人那般看他:「你這個時候還跟他們講什麼情義?這些年來,你像賣給他們家一樣,幫著他們家撈錢,他們給你什麼了?無非就是許了一個救你媽媽出來的諾言,就連兌現這個諾言,還要用你一生的幸福去換!你不覺得這些人太無恥了嗎?好,就算你之前有所顧忌,到現在,你還忌憚那個老傢伙幹什麼?」

  頓了頓,她冷笑著說,「難道還真有斯德哥爾摩綜合征這種說法,你被他們精神綁架久了,被綁架出感情來了?」

  林越望著窗外璀璨的燈火,緩緩說:「我只是想買一個永不虧欠。你放心,你為鴻宇這些年的付出,到時候會有相應的回報。」

  「林越諍,那我為你的付出呢?」眼淚唰地奪眶而出,她仰面問,「你要怎麼回報?」

  林越諍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如果你沒有叫青瑜用計把我騙去英國,沒有在舒旻最需要我那天,讓青瑜把我留下,我會更加感謝你。」

  EVA雙唇哆嗦了幾下,眼裡漫過些淒冷:「是,是我把和你那個女人的事情告訴青瑜的,是我讓青瑜想辦法無論如何先逼你結婚的。但是你怪不到我頭上,只能怪你命該如此!」

  命該如此……林越諍玩味了下這個詞,竟忽然笑了。

  EVA抹去臉上的淚:「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再說什麼我都是為你好,你也不會對我心存感激了,我只希望到時候,你給我的支票上,數字能更好看一點。」

  說完,她抱起文件,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衛莊這邊剛把轉移工作做好,前來調查的人就已經找上了門,連帶著林越諍也被三番五次地被當局請去喝茶、問話。林越諍從一開始就為這天的到來做好了準備,回答任何問題都滴水不漏,上面的人好一頓盤查,明面上卻沒查出他什麼破綻。

  然而衛莊這些年利用以權謀私的事實卻是鐵證如山,上面開會研究了幾次,考慮到各方面的影響,最終還是不聲不響地給他辦了個內退,追回部分賬款了事。

  衛莊見大勢已去,把只剩了個空殼的鴻宇丟給林越諍善後,匆匆地逃去了加拿大。

  外表轟轟烈烈的鴻宇一夜間就摧枯拉朽地倒了下去,有時候,林越諍一個人坐在辦公室的時候會覺得冷,是那種人走茶涼的冷。

  但是他打心裡喜歡這冷,他像是被鎮壓在鴻宇大廈下的囚,一直等著和它同歸於盡,上天到底憐憫他,拿去了鴻宇這個枷,卻給他留下了徹底的自由。

  一直操縱他的線斷了,他終於有資格選擇自己的人生,終於有資格向舒旻認罪,終於可以不用讓她等了。

  這天深夜十一點,剛加完班的林越諍忽然接到了一條來自陌生號碼的短信:去金勝酒店,舒旻在那裡。幫我照顧好她。

  這條莫名其妙的短信讓他一怔,他停下車,回撥那個陌生號碼,然而那個號碼卻一直處於通話中的狀態。

  金勝是京城頗有名氣的豪華酒店,以格調高著稱,出入其間的大多不是普通人。他猜不到什麼人會發這樣的短信給他,更加想不透舒旻為什麼會在那裡……這會不會是個什麼局?但他根本不願意再去細想,無論那裡有什麼在等他,他都要去看一看。

  他拋開手機,將車子掉頭,加足馬力朝金勝開去。

  深夜十一點的「首堵」終於通暢了,出租車司機憋了一天的怨氣,把車開得幾乎飛起來。

  坐在後座的舒旻捧著手機,蹙眉道:「陸城南,你這些天都去哪裡了?你知不知道我也會擔心?」

  自從陸城南忽然消失以後,舒旻就再也沒聯繫到過他。起初她還堵著氣不找他,但是聯想到他失蹤前的反常,舒旻開始覺得惶惶不安。她本想去報警,可警方以她不是直系親屬為由拒絕立案,她只得發動他們朋友圈裡一切可以動用的關係打聽他的下落。

  那些朋友幫她找遍了他可能去的地方,但一直尋而無果。直到今天,她才收到他的短信,短短幾個字:我在金勝酒店,想見你。

  收到短信後,她終於長舒了口氣,緊接著一股無名火就騰騰的往上躥——怎麼到了現在,他還是這樣不負責任、一意孤行!

  她冷冷地回了個「好」字就往北京趕。眼見快到金勝酒店了,舒旻才撥通他的電話,劈頭蓋臉的就是一句帶著怒意的質問。

  電話那端,陸城南一直保持著沉默,他那邊似乎開著擴音,以至於舒旻可以聽見呼嘯的夜風聲,和窗簾起落的窸窣聲。舒旻一驚,驟然坐直身體:「你在窗台上?」

  「舒旻……」他的聲音茫然低啞,像是痛苦的囈語,「你現在,有沒有一點點愛我?」

  舒旻不知道他為什麼毫無來由地這樣問,有些啞口無言,她直覺他現在這個狀態是有問題的,她不敢確信地問:「陸城南,你是不是……用藥了?」

  「嗯。」他的聲音極低微,像犯了錯的孩子,「等下會不那麼疼。」

  舒旻吃不準這句話的意思,只當他是用藥後在說渾話,先前的怒意更盛:「你怎麼還碰那些東西?我已經到了,我先掛了,等會兒見了你再說!」

  「別掛。」他的聲音裡透著懇求的意味。

  舒旻只好捧著電話,噤聲聽他說。

  靜默了很久,他的意識好像清醒了些,輕輕地那邊說:「這些天我一直在涿城的望海寺。」

  「在那裡幹什麼?」舒旻有些訝異。

  「你還記得你爸爸剛去那會兒,你有段時間怎麼都吃不進東西嗎?」陸城南靜靜說,「那時候,我真怕極了,看著你一天天地瘦下去,總覺得哪天你會徹徹底底地離開我。」

  舒旻冷不丁聽見他提這段舊事,乾澀的眼中有了點濕意。往事前情一幕幕地在眼前展開,那個牽著她跋涉過十載年華,不離不棄的陸城南忽然在她眼前出現。舒旻已經冷透的心,忽然有了一絲暖意,她哽咽一下,低低「嗯」了一聲。

  「有天,我實在沒辦法了,就學我奶奶的那樣去望海寺許願,到了廟裡又不知道到底要怎麼許願,就在那裡亂轉。轉了一個多鐘頭,一個老和尚終於耐不住我煩,上來問我想幹什麼。我說,我想求佛祖讓你吃飯……」

  舒旻的胸口像被什麼猛然一撞,眼前乍然一片模糊。

  「那個老和尚就說,這個好辦,只要我在佛前發願終生茹素,就能保你一生平安喜樂。我雖然不信,還是發了這個願。結果第二天,你的病忽然就好了。說真的,我頂不信這些的,可是有時候,你如果找不到一個可以信、可以求的東西,真不知道還能怎麼辦。就像我現在這樣,看著你一天天地離我遠去,不知道還能求什麼,才能讓我們都回到過去。我又去求那個老和尚,他說讓我抄《四種清淨明誨》,只要連抄三十遍就能求得你我關係改善。可是抄完了,你還是現在的你,我還是現在的我,什麼都變不了。」

  舒旻掩住發堵的胸口,含淚搖頭:「不要說了,你等我過來。」

  「舒旻,」他的聲音微微發顫,「很多話,我已經沒有資格對你說了,比如我愛你,很愛你,你對我來說,不單單只是一個女人,你是整個世界。只可惜,我非要到現在才知道。」

  舒旻捂著嘴,感覺眼淚在自己指縫裡流:「師傅,求你快一點,再快一點。」

  「為了音樂放棄你,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後悔的事……」

  出租車猛地剎在了賓館門口,舒旻捧著電話,看也不看地掏出一張錢丟下,朝大門裡飛奔而去。

  她噙著淚,聲音打著顫:「你在哪個房……」

  一句話沒說完,她就看見了他。

  窗格密佈的摩天大樓裡,一個白糊糊的身影靠在陽台飄窗的低矮欄杆上。夜風鼓蕩撕扯著他的白色衣服,像一張鼓起的白帆,強有力地獵獵而動。

  她咬緊牙關,死死盯著那個白影,她聽見自己的牙齒在打戰:「城南,你……往後退幾步再說話。」

  一句話好像掏空了她的力氣,站立著的雙腿也開始抖起來。

  身後傳來車響,一道車燈明晃晃地照了過來,她渾身沐在那暖黃的燈光裡,卻覺不出半點溫度。

  「我還能退去哪裡呢?舒旻……謝謝你,謝謝你來送我。」

  舒旻語無倫次地哀求:「城南,不要做傻事,你先下來……我答應你,以後都不生你氣了……我們不是說好了,以後要一起去日本給Hide掃墓嗎?你不能說話不算話!」

  耳邊傳來陸城南隱忍的抽泣聲,舒旻感覺到臉上濡濕冰冷一片,她顫手去抹,是淚,不斷從眼眶裡滲出的眼淚。她的身體劇烈地抖著,她用力咬了住手背,用銳痛換來的那瞬冷靜溫柔誘哄:「城南,你的人生還很長,前方還有很多很好的東西等著你……」

  蒼涼的聲音打斷她:「可是舒旻……沒有你的前方,我已經不想再走過去看看了。」

  說完,那團白糊糊的影子朝她的方向揮了揮手,然後展開雙臂,像一頭白色鳥般遽然墜下。

  她握著電話,用盡全身的力氣喊了一聲「城南」,她以為那聲音很大,其實不過是像小動物的呢喃。

  電話那端傳來「砰」的劇烈撞擊聲,她聽見什麼碎裂的聲音。

  與此同時,她的身後傳來尖銳的汽車剎車聲,一道暖黃的車燈光掃向她的方向。

  她望著黑漆漆的夜空,眼白上翻,直直向後倒去。

  一隻有力的臂膀重重地接住她,將她裹進懷裡。有人在重重地掐她的人中,急急地叫著她的名字,她明明睜著眼睛,卻什麼也看不見,耳朵裡也像進了水,什麼聲音傳過來都像是虛空失真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眼前那團白堊堊的陰翳才漸漸散去,一張熟悉的臉映進她眼底。她張著嘴,像在說什麼,林越諍抱緊她,湊近去仔細聽,這才聽出她說的是:「林越諍,為什麼死的那個人不是你?」

  他抱緊她,死死抱著,慘然一笑,他愛了她十年,到頭來,竟換到這樣一句話。

  他垂頭去看她的眼睛,那深不見底的黑色眼睛在他眼前不斷放大,放大成了一團深不見底的黑,那種黑,他在黎巴嫩的海裡下沉時見過,如今,他的心在這相似的黑裡下沉,只是這一次,他知道他永遠都浮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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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00:25:51 |顯示全部樓層
尾聲 來不及說我愛你

  「我愛你!」他擠在人群裡,一遍又一遍嘶聲喊著,「我愛你!」

  舒旻,我愛你。你聽到了嗎?

  陸城南的後事是舒旻親手料理的,除了她,他在這個世上再沒有別的親人了。

  她沒有為他開告別會,只在冰冷的停屍房陪他坐了一宿,次日便著殯儀館將屍身送去火化了。整個過程,林越諍都默默陪著她,替她前後奔走。

  火化了陸城南,舒旻發了一場高燒,整個人燒得混混沌沌的。

  出於私心,林越諍沒有送她去醫院,而是將她帶去了自己的住處,請江醫生治療照看。江醫生第一眼看到舒旻,脫口說:「幾個月不見,怎麼就瘦脫形了?」

  他握起她即便在夢中都緊攥著的手,用力拍了好幾下手背,才勉強找到血管。兩天針打下來,舒旻的高燒總算退了些,人卻怎麼都清醒不了,即便她睜著眼睛,那裡面也找不到一絲人氣。

  林越諍再也顧不上亂成一鍋粥的鴻宇,寸步不離地守著她。

  讓他略微心安的是,舒旻並不抗拒治療和進食,只是整天沉默。

  如此拖了近半個月,及至時序入夏,她的狀態才稍微轉好。

  一天凌晨,林越諍睡得半夢半醒的,忽然聽見門外傳來一陣響動,他警醒地翻身下床,打開房門一看,只見舒旻裹著一條薄薄的絲被往陽台上走。他一凜,剛準備出聲,卻見她緩緩在陽台上的搖椅上坐下了。

  她抬著下巴,出神地望著窗外的天。四點鐘的光景,天邊的黑雲裡壓著一線亮光,隱隱溢出些白濛濛的光芒。她原來竟是在等著看日出。

  她的神色很平和,一雙大眼在半明半寐的光線裡顯出湖水般的寧靜浩渺。

  破曉時分的天色瞬息萬變地走著,明明是一直睜眼瞧著的,才一晃眼,那天便從墨黑轉為石頭藍。舒旻怔怔地看著,神情純淨得像個一塵不染的孩子,她雙手按住搖椅的扶手,輕輕搖著搖椅。

  他倚在門邊,屏著呼吸看著她不斷晃著的剪影,恍然覺得,如果天永遠不亮,他們永遠不說破,不點破,這搖椅搖著搖著,他們便一併老去了。

  窗外傳來幾聲鳥雀的叫聲,那層灰濛濛的藍色裡忽然翻捲出一片淺淺的胭脂紅,那胭脂紅一層層地往外面滲著,漸變成暗暗的古玉黃,又暈開出一層桃花粉,每一層顏色都像一道波紋,沿著天際鋪開,最終化成一片透亮的拱璧藍。

  天地驟然被那片光芒照得一覽無餘,他定定望著披著萬道晨光的舒旻,她的臉被陽光照得通透發亮,鼻尖被清晨的涼風吹得微微發紅,頭髮亦有些凌亂,然而林越諍卻覺得,這一刻的她美得驚心動魄。

  坐在這樣的陽光裡,舒旻忽然覺得這個世界很大很美,塵世間的愛與恨,罪與罰在這樣的自然裡,無足輕重得就像指尖上的一粒塵埃,她的靈魂,在這一刻的忽然被照亮,輕盈得直向天空深處飛去。

  她想,也許林越諍在太平山上同她說的那番話是對的,有時候命運讓你遇見某個人,並不是為了向他要一個結果,而是為了領悟一些東西。當你經過一個人,濃烈的愛過、恨過、又放下時,他在你生命中的劇情就結束了。而他教會你的那些東西,將會代替他,伴隨你以後的人生。

  舒旻是在第三天傍晚離開的。那天,林越諍剛配合檢察官做完最後一輪調查,開車回去的路上,他忽然覺得她已經不在了。

  那個念頭剛轉完,他就接到舒旻的電話,她的聲音輕而平靜:「林越諍,我走了,不要去找我。」

  林越諍將車泊在馬路邊,安靜地聽她說話。

  「我已經不恨你了,真的,就像鼻子塞了很久忽然通了那樣,電光石火間,我就不恨你了。」

  「很多人說,今生的愛是前世的債,我猜我前世一定欠了你很多,就像你這輩子欠我的一樣。我欠你的,想必已經還清了,你欠我的,就這樣一筆勾銷吧,因為……我下輩子,下下輩子,永生永世,都不想再遇見你了。」

  說完,她連說「再見」的機會都沒給他,就掛斷了電話。

  那一刻,林越諍想到一句電影台詞,好像是這樣說的:命運會把我們身邊最好的東西拿走,以提醒我們得到的太多。

  他覺得,這句台詞是錯的,有時候命運拿走的,往往也是一個人的全部。

  他忽然想起還有一句很重要的話沒來得及和她說,再回撥過去時,電話那端已換成了一個冰冷機械的女聲: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那個聲音,跋涉過四年漫長的時光,最終變成了: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五月的成都酷熱似盛夏,儘管車內的冷氣開得十足,但是半個小時都沒開出一里路的「堵況」還是讓車裡的三個人煩躁起來。

  「早知道現在開車哪裡都堵,我當年真該去學開飛機,現在也就天上不堵了。」老王一邊盯著後視鏡一邊朝林越諍抱怨。

  林越諍的目光透過熙攘的人群落入前方的一片流光溢彩中:「快到春熙路了,堵車也是正常的。」

  老王有些恨恨地說:「我就不信它還能堵得過北京!」

  那神態語氣惹得後座粉團似的小女孩咯咯直笑,她像是很滿意現在的狀況,不是踩在沙發上和後面的車子招手就是趴到前面用手蹭老王的鬍子,玩鬧夠了,她赤著小腳丫鑽進林越諍懷裡,用嫩嫩的指尖戳他的下巴:「爸爸爸爸,你為什麼沒有鬍子呢?」

  林越諍輕輕捏住她的小手,把她抱到腿上。小女孩很會討爸爸喜歡,仰臉朝他笑彎了眼睛:「爸爸不留鬍子,是怕沒有媽媽要,對不對?」

  老王率先大笑起來:「現在的小孩子都是鬼精靈。」

  她越加得意起來,扭了扭腰:「我猜對了……爸爸,你什麼時候給我找個媽媽啊?」

  林越諍神色微微一黯:「爸爸有什麼地方不好嗎?所以你才想要個媽媽。」

  她偏起腦袋想了想:「有媽媽的小朋友都穿粉色泡泡裙,有媽媽的小朋友都扎漂亮的小辮子,有媽媽的小朋友都叫婷婷、娟娟,名字可好聽了……我不喜歡穿白色裙子,不喜歡蘑菇頭,不喜歡叫林千陽,像男孩子。」

  說到這裡,她「啊嗚」一口咬在林越諍臉上,用以洩憤。

  老王看到這一幕,大笑著說:「這女人啊,從一歲到一百歲都不讓人省心。我現在特能理解你為什麼不結婚,這領導就是領導,什麼決策都透著英明。」

  說話間,前面的路已經通了些,老王便不再插話,一溜兒往前開。

  林越諍看著女兒嘟著的小嘴,好脾氣地說:「那以後爸爸都給你買粉色裙子,給你留長頭髮扎辮子,好嗎?」

  千陽看不懂爸爸的神色,只覺得有點苦苦的,懂事地伸出小手去熨他眉心中的紋路:「嗯,那我就不要媽媽了。」

  說完,她乖乖地從他身上爬下來,無聲無息地玩著他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習慣性地去摳碎鑽鑲成的半顆心,卻怎麼也摳不動分毫。戒指的款式早已不時興了,但好在簡單樸拙,戴在他手上,透著別樣的大氣莊重。

  談了一天的合作,林越諍有些疲乏,他見女兒玩得酣暢,便放心地合上眼睛。車子的電台在播一檔音樂節目,插播完廣告,忽然響起一個非常熟悉的前奏。林越諍的長睫微微一顫,眉心間的紋路越見清晰。

  四年了,乍然聽見他的聲音,一時有些意亂神迷。

  主持人哀哀插了句話:「雖然他已經去世四年,但是他的青春是永遠的,他活在我們每一個歌迷的心裡,永垂不朽……願遠在天國的他已放下今生痛苦,常駐光明中。」

  一首歌播到一半,老王不無感慨地說:「這些人真奇怪,有錢有名有人愛,還要去跳樓,我們這些小老百姓,什麼都沒有,還巴不得千年王八萬年龜地活下去……真不知道他腦子裡想什麼,這一跳,跳去了關總半條命,害得我買的熱力股賠了一半!」

  高亢激昂的主唱聲音和貝司線交織在一起,有一股排山倒海的氣勢。在那樣震撼人心的歌聲裡,他恍惚看見了自己的青春,那因為愛她而鮮活的青春。他等過她一個十年,又等過她一個四年,也許要一輩子這樣等下去了。

  不是不寂寞的,陸續參加了青瑜和EVA的婚禮,又參加過自家黑貓的葬禮,生命裡的人和物一樣樣地離開了,卻始終沒有新的填進來。房子太大,前幾年一個人住也沒什麼,現在醒來時,總覺得心裡很空,睜開眼那一瞬,總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他想了想,就從孤兒院裡收養了千陽,於是這個世界上,總算有了那麼一個,一生都不會棄他而去的人。

  一首歌唱完,路況終於大好了,轉過一個路口,前面就是成都鼎鼎有名的天府廣場,穿過那個廣場,不用十分鐘就能到賓館了。

  陪著林越諍跑了一整天,老王早已累得脫了形,只恨不得化成一攤肉泥躺在床上不動。他拿眼睛瞟後座上的林越諍,不由得感慨,大人物就是有大人物的樣子,從早上七點忙到現在,馬不停蹄地見人談合作,到了這時,他還是一派端正的姿態,襯衣熨貼整齊,紋絲不亂,一雙薄唇緊緊抿著,整張臉上都透著沉靜。

  這麼多年來,他是跟著他一路走來的,無論遇到什麼大風大浪:衛莊倒台、鴻宇倒台、得力助手離開……最艱難的時候,他都賣掉了自己的酒店、車子、房子。即便到了那個程度,他都不肯接受關錦華的資助。然而四年一晃眼,不過他兒子讀個大學的時間,後座這個年輕老總就又憑著自己的本事,在地產界打下了天地。成也好,敗也好,他始終都是這樣一副心無旁鶩、冷靜自若的模樣。

  車子行到天府廣場,橫過馬路的人驟然比平實多了幾倍,他不得不放慢車速,排著隊往前面滑行。

  「快看,好多新娘子。」千陽把臉貼在車窗上,指著廣場上尖叫。

  兩人往外看去,果然有無數對新人在往廣場上走。

  「奇了怪了,又不是五一,怎麼這麼多人結婚?」老王下意識地看了眼時間,拍了下腿說,「對了,今天是五月二十號,520,小年輕都趕著今天表白呢!」

  林越諍心道,老王竟比他還時尚,微微一笑後,他繼續合眼養神。就在這時,老王驟然把車拐到了路邊,指著他那邊的窗外叫了起來:「林總,你快來看看,那是不是舒小姐!」

  林越諍猛地抬頭,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眼前卻是一片空白,他竭力迫自己冷靜,在自己心跳聲中尋找,下一秒,一個穿著白色裙子的模糊身影落入他眼簾裡。

  她和一個男人在與路人寒暄,那個男人的臉隱在黑暗裡,看不分明,他穿著T恤短褲,穿著和她一樣的情侶拖鞋,很居家的模樣。

  老王語氣複雜地說:「是她吧?我就說我跟這姑娘有緣分,無論她在哪兒我都能一眼把她從人群裡找出來!」

  林越諍喉頭動了動,眼睜睜看著他們並肩緩緩朝他走來。

  廣場那邊,華燈流彩,響起了繽紛的煙花,千陽按捺不住,抓著他嚷叫:「爸爸,我要去玩,我要去玩!」

  老王心下瞭然,轉過頭說:「陽陽,我帶你去吧。」

  千陽老大不樂意地嘟著嘴。

  老王拉開車門,在門口蹲下:「來,騎大馬。」

  千陽這才來了興致,拍著手爬到門口,騎上老王的脖子,隨著他一徑往人群深處去了。

  他連眼睛都不敢眨,定定望著她。

  她的面容越來越清晰,像從一片極深的水底浮起一般。

  他覺得下巴抖得厲害,鼻根酸澀得厲害。

  窗外的煙花越來越密集,炸在天幕裡像散開漫天星斗,繼而又化作細碎的銀沙,撲簌簌落下,消失在人群的上空。

  就那麼巧,他們兩個在他的車窗外頓住了腳步,一併往天上張望,張望那不過最凡俗的絢爛。這時,那個男人自然很自然地牽起舒旻的手,舒旻回望了他一眼,素淨秀美的臉上浮起一絲柔和的笑意,她的眼底又浮現出那個清晨看日出時的寧謐——那歷經滄桑的、老邁的寧謐。他幾乎已經伸出手去拉車門了,卻在那笑意裡緩緩收回手。

  「砰」的一聲巨響,廣場上傳來一陣歡呼聲,不知道從哪裡傳來一聲高亢的「我愛你」,繼而,又有幾聲「我愛你」從人群裡爆發出來,片刻後,廣場上的數百對情侶仿似受到什麼感召,齊齊吶喊起了「我愛你」。

  舒旻和那男人相攜著邁上台階,往人群深處擠去。

  就在她徹底消失在人群裡那一瞬,他忽然拉開車門,快步追了上去,分開沸騰的人群,在人群裡找到掩住耳朵,滿眼歡喜的她。

  身邊的人奮力地擠著他,有人將他擠得退後了,有人又將他擠到人前去,他們紛紛在他耳邊聲嘶力竭地喊著:「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那擁擠漸漸化為了一道浪潮,天地在他的視線裡都漫漶成了一片灰濛濛的蒼茫,那蒼茫裡,只有她是清晰的。嘴唇動了動,一滴溫熱液體自眼角滑落,他望著她輕輕說:「我愛你。」

  他的前半生,沒有同任何人說過我愛你,有的人,他是不想說,有的人,他是來不及說。他聽著耳畔熱切的嘶喊,忽然覺得有生之年,能夠對著某個人大聲喊出我愛你,是比一切都盛大的幸福。而這個覺悟,竟出現在他已不能再相信愛情的三十歲。

  「我愛你!」他擠在人群裡,一遍又一遍嘶聲喊著,「我愛你!」

  那聲音匯入天府廣場上空,像是成全了某種驚天動地的唱誦。

  舒旻,我愛你。你聽到了嗎?

  全書完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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