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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一稻豐 -【師父,床上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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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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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00:16:21 |顯示全部樓層
師父,床上請 作者:一稻豐

內容簡介】:

  什麼叫一眼定終生,方澤芹原本不信,但見到那「呀呀」學話的小徒弟之後不得不信,徒兒聰慧過人、體貼可愛,讓他放不下手、丟不下心,什麼傳宗接代、娶妻生子,邊兒去吧,他只想專心教養小徒弟成人。

  看著小徒兒一天天長大,欣慰的同時也不免為她的將來操碎心,女大當嫁,總歸要給她找個能依托終生的伴侶,可他發覺,徒兒越大越難以捉摸,乖巧的性子一夕轉變,莫名鬧起了脾氣,莫不是叛逆期到了?就在分床睡……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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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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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00:16:40 |顯示全部樓層
☆、1.井娃01

  話說龍江府西城門外的基山腳下,有一柳姓寡婦,名元春,以採藥賣藥過活,生有一女,未曾取名,因自小養在枯井中,故稱作「井娃」。

  這井娃長至七歲仍不會說話,只能咿呀為語,每日跟隨母親料理藥田、整治藥材,因而頗通藥性,多年耳濡目染下來,竟自能辨識上百種藥材。

  這日午後,井娃如常背著竹簍進城,途經中保村,忽聞朗朗讀書聲傳來——「長呼人即代叫人不在己即到稱尊長勿呼名對尊長勿見能」。

  井娃循聲而去,瞧見村口有座屋舍,捨外圍一圈柵欄,前臨官道,背依青山,讀書聲便是從這屋裡傳出。井娃繞到屋側隔窗而望,只見屋內寬敞明亮,桌椅排列齊整,一名身穿灰色長袍的少年夫子正在堂前捧書領讀,十來個幼童坐在桌前放聲念誦。

  井娃看得出了神,不覺發出呀呀之聲,聲音細如蚊吟,豈料那年輕夫子抬頭望來,井娃被嚇了一跳。因那柳元春生性孤僻,不喜結交友鄰,這小女兒也甚少與人打交道,被盯著瞧便覺心慌,又見那夫子目光精湛,透出幾分銳利之色,怕是會責怪她偷看,轉身便跑。

  進城後一路北去,直抵馬道街的藥市,但見市肆繁華,攤販雲集,好一派鬧熱風光。井娃穿街走巷,進入一家招牌名為「醜婆山院」的生藥鋪,店掌櫃正是個人如鋪名的奇醜老婦,她一見井娃便起身招呼:「哎喲,這不是柳家丫頭嗎?今兒可趕得早。」

  井娃「呀」了一聲,氣喘喘地抬手擦汗,卸下竹簍搬到藥鋪一角,再折回桌前,從懷裡掏出清單,踮起腳,輕輕放在櫃上,仰頭低叫:「咦!呀!」

  醜婆翻開茶盞,倒水給她,拿了單子親自對藥,對一副便取一副出來,對完之後便叫夥計抬走,抹來算盤,摸著珠子「劈裡啪啦」一撥,報了個價,問道:「柳家丫頭,可是這價?」

  井娃點了點頭,醜婆再三確認之後,提筆在藥單上畫個圈,中間點上一點,把單子遞回給她,井娃接過單子一掃而過,疊好後揣回衣襟裡,對醜婆躬身行禮,背上竹簍要走。

  醜婆連說「等等」,回身從食籃子裡拿出兩塊蓮花餡餅,包了油紙遞給井娃,笑瞇瞇地道:「這五戒公的羊油蓮花餅可是龍江一絕,王二排了一早上隊才搶得五塊,剛下爐子不久,還熱著,拿去嘗個鮮。」

  井娃不敢接,醜婆便將油紙包塞進她手裡,捏捏細胳膊,咂嘴道:「瞧你這小身子骨,風一刮就倒,吃得壯些才好給老婆子跑路。」

  井娃衝著醜婆「哎哎」地叫喚兩聲,捧好餡餅跑出藥鋪,途經一家湯餅店,見兩名店伙正在轟趕一個衣衫襤褸的小乞丐,其中一人怒罵:「臭要飯的!敢偷到咱們店裡來?這上好的白饅頭可是給你吃的?」

  小乞丐約摸十歲出頭,穿著條條掛掛的破布衣,頭髮蓬亂,臉上沾滿泥灰,他被罵了也不惱,嘻嘻笑道:「你們的饅頭掉在地上,我撿了髒饅頭怎說是偷?不給我撿,難不成還要把那沾灰的饅頭賣給客人們吃麼?」

  店伙大怒,出拳打了小乞丐一拳,把他打得跌倒在地,有位少年書生上前相勸:「有話好好說,別動粗,跟個孩子計較什麼?」

  店伙道:「客倌想是從外地來的,這小要飯的是個慣偷,咱這一整條街的鋪子都被他關照過,偷食偷財,沒扭去送官算是便宜他了。」

  旁邊也有被扒過銀子的客人隨聲附和,那書生低聲咕噥了句「原來是個小毛賊」,便搖著頭,默默退回座上。

  另一個夥計叉腰對小乞丐喝道:「咱們店裡的饅頭,就是扔去陰溝也不給你這偷兒,還不快給我滾!」

  小乞丐仍是不惱,頂著腫了半邊的臉頰嬉皮笑臉,說道:「成,那我就等到你把那髒饅頭扔陰溝裡再撿,我從陰溝裡拿,你可管不著了吧!」

  他一骨碌爬起身,也不走遠,當真就在對街坐下守著,夥計們拿他也沒法子,自回店裡去了。

  井娃進城送藥時常瞧見小乞丐在市裡兜悠閒逛,他二人雖沒說過話,卻都彼此認識。井娃看了看手裡的油紙包,又瞧瞧小乞丐腫起的面頰,跑過去把油紙包放在他腳邊,「呀」了聲。

  小乞丐往她瞪去一眼,抬腳把油紙包踢開,齜著牙狠狠地道:「幹什麼?當餵狗呀!我可不用你這小啞巴可憐!」

  井娃搖頭,指向小乞丐,又指向自己,在身前畫了個圈,做出拉手的動作,比手畫腳地嘰歪:「呀……唉唉!咦……」

  小乞丐一看她的手勢便明白了,咧嘴問道:「你想交我這個朋友?」

  井娃點了點頭,撿起油紙包拍灰,拆開油紙,拿起蓮花餡餅咬了一口,又把另一塊餅遞給小乞丐,催促道:「啊……唔唔。」

  小乞丐聞到羊肉丁的油香味,頓時垂涎欲滴,一把撈過餅,塞進嘴裡大嚼,沒兩三口就吃完了,肚子卻還「咕咕」直叫。井娃又把手裡咬了一小口的餅送上前,他也不客氣,抓起來直往嘴裡塞。

  小乞丐吃完餅後,把十根油膩膩的手指順著舔了個遍,拍拍肚子,笑開了:「小啞巴,你若每日都能給我送餅,我就交你這個朋友。」

  井娃沒有買餅的錢,每月結下的帳必須一子兒不少地交給柳元春,於是她搖了搖頭,站起來拍拍衣裙轉身便走。

  小乞丐衝著她的背影喊道:「喂!喂——小啞巴,話還沒說完呢!這麼急就要走啦?」

  井娃回過身來,指向天邊一片彩霞,說道:「唉……打…」朝小乞丐揮了揮手,頭也不回地出城去了。

  剛到中保村的村口,就見三個小男孩手揚柳條迎面走來,領頭的約摸十一、二歲年紀,身穿沾滿泥土的絲布袍,腳蹬青履鞋,正是城裡富戶南員外家的公子,名叫南向天,人稱「小太歲」,是附近一撥小潑皮的頭兒。跟在他身後的兩個男孩是家僕的兒子,小胖子叫王三郎,瘦高個叫郭寶多。

  井娃曾被欺負過,一見到他們轉身就逃。南向天吆喝著追上前攔下她,井娃回頭想跑,卻又被王三郎和郭寶多堵住退路,三人將她圍在中間,拉耳朵捏鼻子地哄笑道:「山姥家的小啞巴又來啦,快看看簍子裡是不是藏了個胖娃娃!」說著便搶過空竹簍,三人朝三個方向跑開,把竹簍從這頭拋向那頭,邊拋邊往村裡跑。

  井娃人小腿短,接不到竹簍,只急得追在後面「哇啦哇啦」直叫喚。正鬧騰不休時,卻見小乞丐從村外飛奔過來,這時王三郎已把竹簍扔給郭寶多,還沒接上手,小乞丐衝上前一個騰躍,跳起來拉住竹簍上的麻繩,落地旋身,手一揚,簍子「啪」的甩在郭寶多頭上,把那瘦皮猴甩得直摔出去,面朝下啃了一嘴土。

  王三郎挺著肥肚子,嗨喲嗨喲地跑到郭寶多身邊扶起他,一見他嘴巴被磕出血來,「哇」的大哭出聲,郭寶多抬手在他肥厚的槽頭肉上拍了兩下,瞪眼罵道:「我都還沒哭,你哭爹啊,沒出息!」

  南向天識得小乞丐,豎起眉頭叫道:「臭要飯的!你不去坐地討債,跑這兒來作甚?」

  小乞丐嘻嘻笑道:「臭不要臉的,三個大男孩欺負一個小女孩算什麼本事?你們害不害臊!」說著拉下眼皮扮了個鬼臉,把竹簍還給井娃,對她道:「小啞巴,看在兩個餅的份上,我就幫你這一回,喂!臭不要臉的,你們想上就上呀!老子拳頭發癢,正愁找不到米袋呢!」

  小叫花子打從一出生就跟著老叫花子在外闖蕩,腿腳靈便氣力大,雖然打不過成年人,應付同齡孩子卻是綽綽有餘。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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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00:16:50 |顯示全部樓層
☆、2.井娃02

  南向天曾欺負他不成反被暴打一頓,這時不敢貿然動手,揚起柳條「啪啪」抽地,狠狠地道:「喂!臭要飯的,你別多管閒事!小啞巴在村學堂外偷看夫子教書,嘿!我可告訴你,這村塾是我家辦的,可不由著她想進便進、想出便出,偷看一眼三文錢,小啞巴,我給你算過了,你偷瞧了三眼,共……共……七文錢,快,交出來才許過路!」

  瘦皮猴郭寶多拉了拉南向天,小聲道:「少爺,是九文錢啊。」

  南向天狠瞪了他一眼,立時改口:「九文錢,一文也不能少,快!交出買路錢,不然就把你的簍子留下來做抵押!」

  井娃緊緊抱住竹簍搖了搖頭,小乞丐撩起袖子,露出乾柴禾似的黑胳膊。南向天讓拖著兩管鼻涕的王三郎與灰頭土臉的郭寶多把路給堵上,發狠道:「臭要飯的,上回我是栽在你手裡,這回再加上我兩兄弟,咱們三人就不信鬥不過你一個!」

  小乞丐「哼哼」邪笑,提起拳頭走上前,對面三個蘿蔔頭也紮下馬步、擺出架勢,眼見一場惡鬥在所難免,就在這時,村口走進兩人,走在前頭的是名年輕男子,面容俊逸,身形頎長,穿一襲青灰色長衫,肩背半人高的紅木鑲銅藥箱,正是在學堂裡教書的年輕夫子,此人姓方名澤芹,字少安,實乃一名游醫。南員外與方澤芹頗有私交,知道他是位飽學先生,在村塾初建成之期還未請到坐堂的夫子,便托他代為管教學生。

  走在方澤芹身後的便是中保村的曹村長,四十出頭的年紀,生的熊腰虎背,一張黑臉膛不怒自威。

  曹村長一見南向天三人便豎起眉頭,高聲道:「這不是南員外家的小公子麼?這麼晚了怎還在外溜躂,可不是又想去田裡搗蛋吧?」

  南向天最怕這不講人情帳的曹村長,狠狠瞪了小乞丐和井娃一眼,壓低聲音放狠話:「咱們走著瞧!」手一招,帶著胖瘦兩跟班往村外跑去。

  曹村長哈哈一笑,掃了井娃與小乞丐一眼,說道:「天晚了,你們也趕緊回去吧。」

  井娃「呀」了一聲,背起竹簍要走,方澤芹卻搶步上前,攔住井娃的去路,井娃嚇得小退半步,以為這夫子還惦記著她在學堂外偷看的事,連忙點頭哈腰地賠罪,急道:「唉!啊……呀!」

  方澤芹蹲下身與她平視,親切地問道:「別怕,你叫什麼名字?」

  小乞丐湊上前插嘴:「她是啞巴,不會講話的,你問了也白問。」

  曹村長道:「這孩子是藥農柳寡婦家的,母女倆相依為命,就住在基山腳下,柳寡婦生性怪癖,平日裡甚少與人打交道,沒人知道這丫頭叫什麼名字,問她也不會說,大伙見她常在山裡跑動,便稱她為山娃子。」

  方澤芹略一頷首,又問道:「柳姑娘,能聽見我說話麼?」

  井娃怯怯點頭,不知所措地看著面前這張陌生的面孔。

  方澤芹輕聲道:「來,讓我看看。」說著以拇指在她的喉頭與鎖骨中央按壓。

  井娃忍不住咳嗽,「嗄」的叫了聲,慌張地跳開,摀住脖子,露出驚恐的神色,一雙烏溜大眼瞪得有如銅鈴般大小。

  方澤芹沉吟片刻,柔聲問道:「今日見你在學堂外張望,想上學嗎?」

  井娃聽他聲音溫和,不似生氣的樣子,便放下戒心,老實地點點頭,隨即又皺起眉,攤開左手,右手食指在左手心裡畫了個圈,又搖頭道:「咦!無……耶!」

  大人看不懂的肢體語言,小乞丐卻一眼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替她解釋道:「夫子,小啞巴在說自個兒沒銀子給你呢!」

  方澤芹微一怔,說道:「不收錢,只管來便是。」

  小乞丐聽了之後雙眼閃光,跳上前詢問:「那我也可以來嗎?」

  方澤芹問道:「你叫什麼名?」

  小乞丐用手指擦了擦鼻根,響亮地報上名來:「我叫李春花,春暖花開的春花!」

  曹村長一愣,咋舌低語:「居然是丫頭?」

  方澤芹倒不覺奇怪,他一眼便看出李春花是個女娃,只頷首道:「你與柳姑娘一道便是。」

  眼見天色不早,井娃朝方澤芹等人鞠了一躬,又對李春花揮了揮手便急急忙忙地往回趕。待兩姑娘都離去後,曹村長才歎道:「方大夫真是有心人,咱村裡也沒哪家願為女孩兒花這等心思。」

  方澤芹笑而不語,他雖有懸壺濟世之心,卻也自知能力有限,不敢以大羅金仙自居,僅在救治患者上全心全力,從不會無端沾惹是非。可是自學堂裡匆匆一瞥,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便讓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再聽咿呀學語的稚嫩童音,心頭更是莫名觸動,無法漠視井娃眼中的渴望。

  ***

  出村之後,井娃一步沒停地往山裡趕,等到得家門前,一輪鉤月已升上樹梢,柳元春站在藥田前等候,見到女兒歸來,當即怒喝道:「井娃!過來!」

  井娃被嚇得渾身驚跳,連忙跑過去,氣喘吁吁地從懷裡掏出清單遞上前。

  柳元春接過清單,反手就甩了井娃一個耳光,厲聲問道:「為何這麼晚才回來?我不是說過在來回路上不可耽擱了麼?是不是跑去哪裡玩了!?」

  井娃不敢捂臉,驚恐地瞪大眼睛拚命搖頭,柳元春彎腰在她身上嗅聞,突然柳眉倒豎,尖聲道:「還敢騙我!你身上是什麼味兒?誰准許你吃外頭的食物?」說著便揚起手,又是一個巴掌抽上去,把井娃打得跌在土裡,嘴角溢出血絲來。

  柳元春咬牙切齒地道:「不可吃外頭的食物,不可與山外人深交,送了藥材後馬上回來,這些不是早就對你說過了麼?為娘說過的話你可還記得?」

  井娃像小雞啄米般連連點頭,指了指中保村的方向,把背簍卸下來往上拋,出聲道:「咦…呀呀……」她想把被南向天欺負的事告訴娘親。

  柳元春抓過竹簍往井娃的頭上打,大叫道:「閉嘴!你還想找借口?還想跟我辯!叫你怎麼做你就怎麼做!聽到沒!?」

  井娃抱住頭,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再吭半聲。柳元春出完氣之後便揪著井娃的耳朵拖到後屋,來到枯井前,照往常那般讓井娃坐在簍子裡,用吊繩將她送入井底,冷聲道:「既然你已在外頭吃過,今兒的晚飯就免了,也給你長個記性!」說著便用石蓋將井口蓋住,只留一道透氣口。

  井底悶熱潮濕,井娃卻早已習慣這種暗無天日的生活,蜷縮在棉褥上,耳邊浮起陣陣清朗的誦讀聲——長呼人即代叫人不在己即到稱尊長勿呼名對尊長勿見能……

  井娃張嘴發聲:「昂…師……」雖然語句都記在心裡,無奈怎麼也沒法準確地讀出來,她反覆念叨著那幾個簡單的音,念著念著便昏昏睡去。

  睡到半夜時,腹中飢餓難忍,井娃被餓醒了,剛睜眼便發現頭前擺了個竹籃,她起身一看,籃子裡裝著兩個白饅頭和一個煮藥的石鍋,揭開蓋子,溫熱的鮮香味撲鼻而來,竟是碗以茯神、半夏曲和人參熬成的養心粥。

  井娃輕撫熱燙的面頰,微微一笑,捧起石鍋舀粥吃,米粒綿軟成糜,只有用心熬煮才能熬得出這麼香滑合口的藥粥。柳元春雖對井娃過於嚴苛,動輒拳腳相加,卻願意揀最好的藥材為她煮湯熬粥,衣食方面從不苛待,心情好時便如尋常母親般對女兒噓寒問暖,但凡有一絲不順心,那脾氣便收攝不住,總把女兒當作出氣筒,毫不憐惜地任意打罵。

  反覆無常的心性令井娃無所適從,既害怕又希望從這樣的母親身上得到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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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00:17:04 |顯示全部樓層
☆、3.習字01

  次日晌午,井娃背著竹簍疾奔進城,趕到藥市時見李春花正在街口等候,井娃衝她「呀」了聲,做個稍等的手勢,跑到醜婆山院對面的山老兒洗面堂送外敷的藥材,山老兒送給井娃一小袋蠶豆做跑腿費,這袋蠶豆自然進了李春花的肚子。井娃腳不停歇地跑著來送藥,忙完之後不敢有片刻耽擱,又匆匆趕去中保村。

  村塾的學生多是附近村戶,授課時數通常在一個月至三個月之間,家人要求不高,只求孩子能識幾個字,日後好記賬、寫春聯,有些學生還要幫家裡種田、帶孩子,因此放堂很早,井娃與李春花趕到村前那會兒還未到申時,學生卻早已走光了。

  方澤芹依約守在村口,見到井娃時愣了一愣,幾大步跨上前,皺眉輕問:「你的臉是怎麼了?誰打你的?」

  井娃被他嚴厲的臉色嚇得往後一跳,摀住臉搖頭,蹲下來拍地,李春花道:「她這意思是摔倒了,想是摔倒時撞上臉了才會發紫。」井娃隨即點了點頭。

  方澤芹帶兩人去村西的小河邊,那處有座供遊人歇腳的茅棚,棚裡擺放著破舊的方桌木凳,三人便在桌前坐下。

  李春花問道:「學堂裡又沒人,咱們為啥不去學堂,非要跑來這兒?」她哪知道方夫子只是受聘教書,不能私自帶人入學堂。

  方澤芹笑道:「只要有心想學,在何處都一樣。」

  井娃「啊」了一聲,把雙手放在膝蓋上,坐得端端正正。方澤芹盯著她緊繃的小臉看了會兒,伸手要摸,誰知剛一抬手,井娃便像受驚似的閉緊雙眼,舉手擋住頭,她平時被柳元春打慣了,只要大人一揚手便覺得要挨打,先護住頭臉再說。

  方澤芹眉頭輕蹙,緩緩收回手,拉開藥箱最上層的屜子,取出一個青綠色的圓形瓷盒,打開盒蓋,裡面裝著黃色軟泥,散發出淡淡的土腥味,有些嗆鼻。

  方澤芹彎下腰平視井娃,輕聲說道:「別怕,這是金瘡藥,敷上之後,臉上的淤腫很快便能消了。」

  井娃這才放下手,方澤芹指沾藥膏輕輕塗抹在她的臉頰上,李春花看得新奇,也指著自己的左臉說道:「我昨兒也被人打了一拳,先生,這藥也給我塗塗吧。」

  方澤芹將瓷盒遞給她,李春花接過之後先拿在手上把玩了一會兒才上藥,方澤芹將盒蓋也給她,說道:「這藥管治外傷,你便收著,日後有個跌打損傷也能用得上。」

  李春花嘻嘻一笑,也不曉得說謝,只道別人願送自個兒願收,本是天經地義,便直接將瓷盒揣進懷裡。

  方澤芹做的是短學教育,三個月後還要遊歷他方,也不依循由易而難的過程,單以蒙學經冊《千字文》來教導學生認字識音,閒話不多,只簡述《千字文》的著作者與成文朝代,接著念誦篇首十六字:「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成宿列張。」

  李春花天資聰穎,方澤芹只念了一遍,她便能複述出來,咬字發音都很準。井娃握緊拳頭,用勁地吐字:「打!呀…嗄!」只掙得面紅耳赤,她雖記下了每個字的讀音,卻不知道該怎麼將心裡的聲音用嘴巴發出來。

  方澤芹坐到她身邊,安撫道:「不急,慢慢來。」

  他將書冊攤在桌上,指著字一個一個念給井娃聽,又問:「這十六字可能記下?」

  井娃指著心口,用力點了一下頭,又摀住喉嚨,眉心緊皺,鼓起腮幫努力發聲:「炎!易!啊!呀——呀!」她總是發不出想要發的音,急得站起來跺腳,白面皮瞬間就漲得通紅,像顆熟透的小蘋果。

  李春花道:「別白費力氣了,都跟你說了她是小啞巴,她又不是聽不懂人話,就是說不出來唄。」

  方澤芹將井娃拉坐下來,輕拍她的背,沉思半晌,從藥箱裡取出筆墨紙硯,從河裡打來一罐水,說道:「若講不出口,我便教你寫吧。」

  他將顆粒粗糙的黃紙鋪在桌面上,這種紙便宜,可用碎布頭和麻草自制,壓紙的紙鎮是隨手可得的長條形石塊,只要用水洗淨,再將稜角磨平便可使用。磨墨時先在硯池滴入清水,順著同一個方向研磨,力勻而輕緩適中,研磨完之後即時將墨放回匣內。在研磨之前先以清水潤筆,倒掛晾筆,磨好墨之後,將筆在黃紙邊緣輕拖,吸乾水分後再蘸墨書寫。

  李春花學著忘著,在研墨之前忘了潤筆,研墨之後又忘了將墨條即時取出,研磨時加水過多,浸軟了墨條,她見不出墨,便加重研磨的力度,墨汁四濺,還沒書寫便將桌上弄得一團糟。她將筆狠狠一摜,抱頭大呼:「煩啊,不就是寫幾個字,哪兒要這麼麻煩!」

  其實方澤芹已掠去諸多繁瑣步驟,首先潤筆研墨的水就必須清澈不含雜質,河水再清也摻著細泥沙,窮秀才尚且不屑用之,即便要用,至少也要靜置一晚,待泥沙沉底再取上層清水。

  若習字只圖日常方便則無需太講究,若教富家子弟又另當別論了,游醫不比飽學秀才,被視作賤職,不入文人雅士之流,在生活方面,方澤芹慣常捨繁從簡。

  李春花摜筆的舉動看在旁人眼裡便是目無尊長,換了別的先生,即便不拂袖而去也少不得要訓斥一頓。方澤芹倒也不惱,不慍不火地用濕布巾將桌面擦拭乾淨,將沾上墨點的黃紙仍鋪回原位,取出另一桿筆遞給井娃,說道:「你來試試。」

  井娃原本還有些害怕,怕做錯了會受責罰,可見方澤芹沒對李春花的放肆動怒,也就按下心來,提起袖子接過筆,從潤筆到入墨,全都仿照方澤芹的動作來做,一絲也不敢大意,甚至連研磨時轉幾圈、墨條在硯池上敲幾下,她也一一記下,照葫蘆畫瓢,模仿得似模似樣。

  方澤芹大感意外,又接著教她正確的執筆姿勢,果然是一教便會。方澤芹在紙上緩緩寫下「天地玄黃」四字,指著字念道:「天、地、玄、黃,你們先學著書寫這四字。」

  李春花道:「先生,你再多寫幾遍,尤其是最後那個黃字,該從哪兒寫起?我方才沒看清楚。」

  方澤芹又提筆寫了兩遍,讓她們各自習練,李春花還不懂得控制力道,只將筆毛壓在紙上用力刮擦,寫出來的字大而雜亂,歪七八扭的,筆順也不對,能將形描摹個大概便算不錯了。

  井娃默不作聲地在黃紙一角寫下「天地」二字,抬頭看了看天色,眼見雲霞泛紅,她心知再不回去又要挨打,便將筆還給方澤芹,起身背上竹簍。

  方澤芹問道:「這就要回去了麼?」探頭看黃紙一角的小字,臨寫的有一二分相似,雖墨跡不均,筆畫倒是清晰齊整。

  井娃望向天邊雲彩,又指了指基山的方位,彎腰行禮,「嘰嘰呀呀」的擺動小手。

  方澤芹揚聲叮囑道:「記得明日再來此地,我等你。」

  井娃已經跑出茅棚,聽到話後,回頭燦然一笑,蒼白的皮膚被陽光染出一層暖色,方澤芹看了這笑容,心口湧出陣陣暖意。

  李春花朝井娃揮了揮手,笑著大喊:「喂!小啞巴,明兒我還在街口等你!要早點來呀!」

  井娃「唉」了一聲,沿著河岸跑開。

  目送她走遠後,方澤芹看看天色,對李春花道:「時候不早,你也回去吧。」頓了頓,又問:「你家住哪裡?」

  李春花嬉皮笑臉地往河那頭一指,回道:「就在前面的土地廟裡,幾步路就到了,先生,你要不要到我家坐坐順道上兩柱香?」

  方澤芹笑道:「不必。」摸出三文錢,讓她去買些吃食,收拾好藥箱便自往村裡去了。

  ***

  井娃沿著山路往回跑,經過一片泥潭時駐足,她手上的墨跡雖然已用河水洗去,濺在衣裙上的墨點卻無法打理,只怕回去後會被柳元春發現,便跳進泥潭滾得滿身臭泥。

  到家之後,井娃不敢進院子,只站在柵欄外大喊:「啊!啊!」

  柳元春出屋一看,快步走了過來,井娃連忙跪下來,也不敢吱聲,「咚咚」的磕頭賠罪。柳元春扶起她,和顏悅色地問道:「是不慎跌進泥潭裡去了嗎?」

  井娃連連點頭,柳元春又問:「可沒在外頭和什麼人搭話,吃什麼不乾淨的食物吧?」

  井娃趕緊搖頭,柳元春道:「把舌頭伸出來讓我看看。」

  井娃依言吐出舌頭,柳元春湊近細瞧,以指甲輕刮舌面,察看指甲裡的白苔,微微一笑,頷首道:「好,你沒說謊,這才是娘的乖孩子,在這兒等著。」

  她進屋取來竹籃和水桶,籃子裡裝著套淡綠色的衫裙,藍底墊層油布紙,衣裳上又蓋兩層布巾,對井娃道:「娘還要熬藥,你自個兒去把身子洗乾淨,髒衣服便扔了吧,也不缺這一件兩件。」

  井娃這才鬆了口氣,接過籃子,繞到屋後的小溪邊,這條溪流是山泉匯聚而成,水質清澈,在夕陽的映照下泛出粼粼波光,柳元春單以井水烹煮食物,除此之外,平常洗浣與澆灌藥田都是用這小溪裡的活水。

  這山間罕無人跡,井娃脫下衣褲,解開兩條麻花辮,光著身子跳進水裡游泳,仰面朝天浮在水面上,睜大眼睛放聲念道:「炎、易、炎、吖……」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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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00:17:24 |顯示全部樓層
☆、4.習字02

  自第二堂課起,方澤芹便針對兩名學生的特點調整了授課方式,李春花口齒伶俐,反應極快,讀經識字無需操煩,只是缺乏耐性,沒坐一會兒便要出去繞一圈,靜不下心來抄書寫字,方澤芹便教她誦讀《千字文》。

  井娃正好相反,讀是完全讀不出來,所幸耐性奇佳,模仿能力強,最值得欣慰的是——她很好學,求知若渴,方澤芹便教她學寫《百家姓》,每寫一姓,便告訴她該如何發音,解說這姓氏的來歷。

  不間斷地學有七日,李春花已能捧書通讀《千字文》,井娃也學會如何運筆,小字娟秀,密密麻麻地抄滿了十張紙,未免被柳元春發現,她在臨寫前先圍上一塊麻布,即便不慎將墨點滴落也不會弄髒衣服,這塊麻布便交由方澤芹保管。

  一日午後,井娃照常進城送藥,還沒到藥市便被南向天和王郭兩小狗腿攔住,井娃轉身想逃跑,卻被南向天一把扯住辮子,井娃疼得倒抽了口氣,捂著髮根,求助地對往來路人「嘰呀」直叫。

  城裡居民都認識南大戶家的小太歲,避之唯恐不及,誰也不願插手管閒事。南向天惡狠狠地喝問:「喂!小啞巴,聽說方大夫在教你和臭要飯的讀書識字,還是單獨開灶,可有這回事?」

  井娃垂下頭不理不睬,南向天用力拽她的長辮子,怒道:「方大夫是我爹請來的夫子,只要我爹沒准許,他自個兒也不能想教誰就教誰!哼,村裡的小二黑全跟我說了!大伙心裡可都不平著吶,誰家都交了錢,為啥就你倆能平白撈到好處!你說這像話麼?」他轉頭問王三郎。

  王三郎把頭搖成撥浪鼓。

  「你說這還像話不?」他又轉頭問郭寶多。

  郭寶多拍腿叫道:「當然不像話!」

  南向天叉起腰逼近井娃,齜牙咧嘴道:「聽聽,都說不像話,咱家不是白請了方大夫,夫子也不能白教課。」把手朝前一攤,「九文錢,先交出來!」

  郭寶多挨近了南向天,擠眉弄眼道:「請夫子可不止九文,少說得收她個半吊。」

  井娃搖頭,拍拍手攤開,王三郎看明白了,對小主子道:「小啞巴說她沒錢呢。」

  南向天豎起眉毛問:「是沒九文錢還是沒半弔錢?」

  郭寶多小聲嘀咕:「九文都沒有哪兒來的半吊。」

  井娃豎起一根指頭,又搖了搖頭,拍手攤開,王三郎道:「少爺啊,她說她身上分文沒有呢,一文錢也給不出來。」

  南向天瞪起眼睛問:「真沒有?」

  井娃甩了甩袖子,拎起裙子抖抖,又跳起來轉了一圈,長辮舞動,綠裙飄飛,像燕子般翩然靈動。南向天心頭咯噔一跳,用胳膊肘拐王三郎,問道:「喂,你說她這是啥意思?跳舞麼?」

  王三郎回道:「少爺啊,我看不是,她是跟咱們講,她身上真的沒揣錢呢,一個子兒都沒~」

  南向天這倒為難了,看向郭寶多:「喂,沒錢咋辦?一個子兒都抖不出來啊。」

  郭寶多嘿嘿一笑,指著井娃背上的竹簍道:「那草藥值錢,我聽我娘說,藥市裡十家藥鋪有九家都收山姥的草藥。」

  井娃一聽這話可發急了,趁南向天琢磨之際,偷了個空子往人群裡奔去,南向天大喊:「快追!別讓小啞巴跑出這條街!」

  井娃「依依呀呀」的跑在前面,她本來腿就短,又怕藥草灑出來,不敢放開步子奔逃,沒一會兒就被南向天三人追上。

  南向天哈哈大笑,挺起肚子往前邁步,忽覺渾身發冷,像被冰水從頭灌到腳,體內的熱氣自竅孔裡全散了,他打了個寒噤,當即腿腳一軟,人便栽倒在地。

  王三郎與郭寶多見小主子倒了,連忙跑過去扶,可南向天卻像是灘爛泥似的,怎麼扶也扶不起來,郭寶多忙問「少爺!你是摔到哪兒了麼?」

  南向天只覺得氣虛舌燥,胸口冰冷,把身子蜷縮成一團澀澀發抖,嘴裡喃喃道:「冷…冷……」

  王三郎急得滿頭大汗,「哇」的一聲又嚎了起來,扯開嗓子大喊:「救人啊!快來救人!少爺要死啦!」

  井娃見南向天翻起了白眼,趕緊跑過去,伸手指橫在他鼻下,感到氣息微弱,又摸上手腕,腕部冰涼,嘴唇也泛出烏紫色,眼見著就快不行了。井娃自己也曾有過類似的症狀,每當發病時,柳元春便熬薑湯給她喝。

  井娃拿出隨身佩戴的乾薑塊,咬了一口在嘴裡嚼爛,吐出來用手指餵在南向天舌下,郭寶多一把推開她,喝道:「你幹什麼?」

  井娃提起乾薑抖了抖,「呀呀」出聲,郭寶多看不明白,便叫王小胖來琢磨一下她的意思,王小胖只顧著哇哇大哭,就在這時,從人群裡走出一名遊方郎中,伸手給南向天搭脈,又按了按胸口,面色大變,說道:「不好!鬱結於胸,滯氣填塞,需得散氣。」

  井娃站起來,把乾薑塊遞上去,那郎中卻打開她的手,厲聲喝道:「小丫頭一邊去!他這是痧症,內有濕熱之氣淤積不散,怎能用辛熱的乾薑?」說罷抱起南向天,喝令王郭兩孩童領路,大步流星而去。

  井娃記得柳元春曾在餵她喝藥時念叨過:「你身子骨弱,時常陽氣不繼,這病呀,若擱在一般大夫手裡,怕是會被當成痧症來治,那可就沒救了……」

  送完藥材後,她心裡愈發不安,與李春花結伴來到村外小河邊,眼神掃向方澤芹的藥箱,猛然想起他也是一名大夫。井娃跑得氣喘吁吁,這時也不曉得先歇一下,等不及的跑到方澤芹身前,大聲叫嚷:「咦……咦!唉!呀呀……」邊叫喚邊抬手往進城的路上指去。

  方澤芹蹲下身,雙手各按住她的肩頭,說道:「來,照我說的做,先吸口氣。」

  井娃乖乖地深吸了一口氣,憋住,兩頰鼓起,憋得小臉通紅,方澤芹忍不住笑起來,又道:「再把氣慢慢吐出。」井娃緩緩吐氣,又照著他的吩咐重複做了幾遍,心情逐漸安定下來。

  方澤芹這才問:「發生了什麼事?」

  井娃從衣領裡拽出乾薑塊,摸了摸手腕又拍打心口,方澤芹看向李春花,李春花琢磨了會兒,無奈道:「這回不行,我也猜不透,小啞巴,你再做得具體些。」

  井娃又做了幾個動作,沒人能看得懂,她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圍著桌子團團轉,方澤芹見那乾薑塊上被咬掉一塊,又聞到井娃嘴裡有薑汁的味道,心覺有異,便拿出紙筆讓她寫出來。

  井娃寫下了「向天」、「沙正」和「不好」這六字,方澤芹照著念了一遍,又聯繫乾薑來揣摩,頓時就明白過來,他拿起乾薑塊,問道:「這姜可否先借我一用?」

  井娃點頭,方澤芹道:「好孩子。」摘下乾薑,摸出三文錢遞給李春花,囑咐道:「今日的課明日再補上,你二人別在外逗留太晚,若沒什麼事便及早回家。」吩咐已畢,他便背起藥箱進城去了。

  待方澤芹走遠,井娃將竹簍解下,從簍子裡拿出一個麻布包裹遞給李春花,說道:「啊~呀!」

  李春花指指自己,問:「是送給我的?」

  井娃點頭應聲,李春花笑瞇瞇地拆開包裹,裡面裝著疊好的衣服,正是井娃曾穿過的藍色衫裙,那日,井娃便是穿著它跳進泥潭,雖然柳元春叫她把衣服扔了,她卻洗淨晾乾,偷偷塞在藥草下,帶來送給李春花。

  李春花的衣服都是東接一條西湊一塊的拖把布,粗布衫上都是補丁打補丁,沒一件完好的,何曾有過這麼柔軟的絲料衫裙?當場眉開眼笑,抱住包裹問道:「真是給我的?你捨得把這麼好的衣裳送給我穿?」

  這衫裙上沾著洗不掉的墨點,井娃原還害怕李春花嫌棄,見她這般開心,也跟著高興起來,用勁點了一下頭。

  李春花眼圈紅了,嗚嗚哭起來,井娃不知道她為什麼哭,只道流淚就是難受,她曾看過醜婆做鬼臉逗笑哇哇大哭的孫子,也有樣學樣,手舞足蹈地扮起怪相來。

  李春花破涕為笑,擦去眼淚,道:「小啞巴,你真好,先生也是好人,我就交你這個朋友了。」

  井娃心花怒放,白濛濛的面皮上浮起紅暈,連聲道:「嗯、嗯!」

  李春花將包裹重新紮好,井娃問道:「咦?」

  李春花抓抓蓬亂的頭髮,笑道:「你看我滿身都是泥巴,就這麼穿上,會把你送的衣裳給弄髒了,走,到我家玩。」

  井娃見天色還早,便隨她一同回去。李春花的家便是一座荒廢的土地廟,離中保村不遠,就在小河西面的矮山裡。殿堂裡只有一尊土像,四壁蛛網羅結,牆根下堆滿茅草,在上面鋪層麻布便是睡覺的地方。

  李春花跑到土像後,搬開牆根下的兩塊土磚,露出一個洞口,李春花把乞討來的錢財和撿來的碎布、破衣服等物事都藏在這洞裡,隔半個月拿出來清點一次。她理出一塊空位,將包裹塞進去,掏出一個陶罐打開,裡面全是碎銀錠和銅錢,她摸著陶罐道:「這都是我一子兒一子兒攢下來的,等攢夠了錢,我就不當叫花子了,等有屋子住時,我再把你送的衣裳穿起來。」

  井娃猜不透她的心思,只跟著點頭附和,李春花嘻嘻一笑,把陶罐小心收好,又摸出兩塊乾硬的麵饃饃出來,遞給井娃,道:「吃吧,這是我昨兒買的。」

  井娃搖搖頭頭,指向廟門,做了個咬的動作,伸手拍打自己的臉頰,愁眉苦臉地歎了口氣。李春花問道:「你不能在外頭吃飯麼,你娘會打你?」她愣了下,恍然大悟,「噢——那天你臉頰淤腫是被你娘打的,因為你吃了油餅,對不?」

  井娃點頭,輕道:「咦……唉……」

  李春花安慰道:「別難受,大人都那樣兒,老叫花子沒死的時候總拿我當出氣筒,呼來喝去、拳打腳踢,還使喚我去替他偷人錢財,小啞巴,你說我是自個兒願意當毛賊的麼?可沒偷到錢呀,那老不死的就不給我飯吃,好在他終於死啦,不然我這罪還有得受呢!」

  井娃輕「嗯」了聲,只覺得那老叫花子比自家娘親還可怕,柳元春雖然會動粗,但從沒讓她缺吃少穿過,哪怕在氣頭上揚言要餓她肚子,等脾氣過後仍然會將食物送到井底,除了跑路送藥,井娃在家只需要照看藥田,將草料分類理齊,粗重活和複雜的精細活向來輪不到她幹。

  二人並肩坐在茅草鋪上談心,李春花只管說,井娃只管聆聽,偶爾發聲回應,這般相處倒也和樂融融,直聊到雲霞染紅半邊天,井娃才急匆匆離開。

  到家時已遲了半柱香的工夫,柳元春小懲大誡,在井娃的左手手心上打板子,直打到手心紅腫才停止,早早便將她送下井,依舊是半夜送下藥粥和兩個白饅頭,井娃吃不了這麼多,平常不是剩粥便是剩饅頭,不管剩多少,柳元春每次還是送這麼多份量下來。井娃把粥吃完,留一個饅頭在籃子裡,另一個饅頭包起來揣進懷中,第二天進城時便將這饅頭帶給李春花,往後日日如此。

  有井娃帶晚飯,李春花便將方澤芹給的銅錢全都收進陶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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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00:17:35 |顯示全部樓層
☆、5.禁足01

  曹村長找來一名賣字畫的窮書生來村塾坐堂,方澤芹便專一巡診贈藥,閒暇時教李春花與井娃讀書習字。光陰荏苒,不知不覺過了兩個多月,李春花已會背誦《千字文》,進入辨識字形的階段,井娃早將《百家姓》抄完,她記性奇佳,只要教一遍便能記住字形和寫法,方澤芹見她熟悉藥性,在《百家姓》習完之後,便讓她謄抄《本經》,太醫局尤為重視《本經》一書,這是醫官校試時每科必考的基礎科目。

  有一天,方澤芹又帶了名新學生到茅棚裡與李春花、井娃二人共同習字,這半路插隊的人便是大病初癒的南向天。

  那日,遊方郎中將南向天送回家,據其病症診斷為熱痧,遊方郎中言之鑿鑿,說急性發病乃是外邪侵入肌膚導致陽氣阻滯,長久淤積而不得透洩之故,只要將熱邪散了便能痊癒。

  這遊方郎中除卻看病還兼帶賣藥,於是開了幾副芳香開竅的藥,全是在他手裡能買到的。南員外愛子心切,聽郎中說得有理,便等不及的抓藥熬湯,誰知南向天喝了藥之後病情加劇,連氣都喘不上來。那遊方郎中已事先收了銀兩,一見情勢不妙,立馬拔腿開溜。

  就在南向天氣若游絲的危急時刻,方澤芹趕到了,一把脈,按之不鼓,再看藥方,立時臉色就沉了下來,說道:「他已是陽氣不繼,怎還能開竅?這氣一散,神仙也救不回來!」

  南員外急得拍大腿,直罵那遊方郎中是直娘賊,拍馬屁哀求道:「方大夫,南某曉得你比神仙還神,可一定要想法子救救向天!」

  方澤芹指壓南向天的下巴,讓他張開嘴,發現舌底還殘留薑末,便知道井娃隨身佩戴的那塊乾薑為何缺了一塊,原來是她咬下來餵給了南向天。

  方澤芹內心是喜慍參半,喜的是井娃能夠熱心助人,慍惱的是恐怕她這一片善心被當成了驢肝肺,於是直言道:「若在一般情況下,令公子恐怕是回天乏術了,好在有人提前餵他服食乾薑,回了些陽氣,這才把命給保下來。」

  他將井娃的乾薑放在南向天眼前停留了一會兒,轉而交給南員外,說道:「乾薑有回陽暖中的功效,將這乾薑搗碎熬汁,先給他服下。」

  南員外不敢耽擱片刻,立刻照做。一碗乾薑湯喝下去之後,南向天臉色好轉,烏紫的嘴唇也逐漸恢復正常,方澤芹又開了一張方子,上書「薑、白朮、附子、白芍、茯苓」,都是補氣的藥。

  南員外連聲稱謝,歎道:「方大夫,我父子倆的命可都是你從鬼門關搶回來的,這以後除了你,我可誰都信不過了。」

  方澤芹道:「方某不敢居功,這回多虧了柳家姑娘,搶回令公子性命的乾薑便是那孩子的隨身物,若非她先餵食乾薑又及時趕來通知方某,令公子可就真的危險了,要謝便去謝她吧。」

  南向天雖然身體虛弱,頭腦卻很清醒,不僅看到了那塊殘缺的乾薑,也將方澤芹的話聽進心裡,回想起井娃擔憂的神情,登時心裡發熱,再回想起那一小塊嚼碎的乾薑,嘴裡也泛出甜味,待身體養好,頭一件事便是向救命恩人道謝。

  南向天雖然蠻橫霸道,卻是個直來直去的實心眼,他看不慣誰便要去欺負誰,一旦看上眼了,那自然百般都好。井娃起初害怕南向天,相處久了,見他處處服帖,也就敞開心懷交上了這個新朋友。

  南向天加入之後,李春花可算是有了玩伴,一個臭要飯的,一個臭不要臉的,都是皮猴子,碰在一塊兒天雷勾地火,鬧得不可開交,一開始兩人不對付,總是針鋒相對,待南向天知道李春花是女孩後便學著容讓,時有小打小鬧,玩起來卻很融洽。

  方澤芹因材施教,上半堂課教李春花和南向天讀書,下半堂課教井娃寫字,通常到了這時候,李春花與南向天便坐不住了,你追我趕地在淺灘踏水撈魚,方澤芹也隨他們高興,眼角稍帶著照看兩孩子的安全,心思基本上全放在井娃身上。

  抄了一段《本經》之後,方澤芹手把手地教她寫楷書,邊寫邊在她耳邊念道:「方澤芹、南向天、李春花……」

  井娃耳朵發癢,偏身避開呵氣,方澤芹開懷一笑,又教她寫下「柳」姓,問道:「你的名字叫什麼,能寫出來嗎?」

  井娃輕「嗯」了一聲,提筆寫下「井娃」兩字,方澤芹微怔,問道:「你姓柳名井娃?」

  井娃搖頭,又寫下一句簡短的話:「住井下呼為井娃有姓無名」

  方澤芹微蹙眉心,沉吟片刻,柔聲問道:「我給你取個名,可好?」

  井娃轉頭看向他,眨了眨眼,先是露出詫異的神情,接著嘴角揚起,蒼白的臉頰泛出血色,方澤芹凝望半晌,微微一笑,心裡有了主意,牽著她的手在紙上寫下「應笑」二字,輕聲道:「應笑,這便是你的名字,柳應笑,只盼你能笑口常開,喜歡麼?」

  井娃睜圓大眼睛,面無表情地看向紙上的字,方澤芹不免有些緊張,但見她提筆將「應笑」二字寫了三遍,眼光忽閃,彎起眉眼,臉上綻出笑容,猶如初雪消融,散出淡淡的暖意。

  方澤芹又問了一遍:「應笑,喜歡麼?」

  井娃瞇起雙眼,朗聲應道:「唉!」

  聽這上揚的聲調便知她心情極好,方澤芹不覺莞爾,抬起手,柳應笑習慣性的閉眼縮脖子,方澤芹將手覆在她頭頂上拍了拍,微笑著誇獎她:「應笑,你是個聰明的乖孩子。」

  正說話間,卻聽一聲尖叫傳來,就見李春花在河水裡掙扎,南向天跑過去想要拉她,誰知身子一沉,也跟著陷了下去。

  方澤芹拔身而起,柳應笑抬頭看時,他人已在一丈開外,縱躍入河,破水而行,看似在水中漫步,眨眼間卻已劃到落水處,水深及腰,他卻好似腳沒落地般上下沉浮,雙手插入水中輕輕一兜,就將被水淹沒的二人撈了出來,待他們嗆咳著回過氣,才一手一個夾在肋下,快步走回岸上,到得避風處再將兩人放下。

  井娃將用來遮擋墨汁的麻布遞給兩人擦身,心道這回夫子可要生氣了,就連一向不服人管的小太歲都被嚇得面色發青,裹緊麻布,跪在草地上直打哆嗦。方澤芹半截長袍全濕,他也不急著打理,先從藥箱裡取出一片乾薑讓南向天含在嘴裡,拍著他的肩膀道:「向天,勇於救人是好事,男兒該當如此。」

  南向天眼神一亮,面露喜色,方澤芹旋即語調一變,沉聲又問:「不是告訴你們只能在淺灘上玩耍麼,為何跑去水深處?」

  李春花從頭髮和衣服上擰下一把黑水,大聲辯解:「這可不能怪咱們,那河水本還不及腰,誰曉得水下有個大坑,一腳踩下去就不著底了。」

  方澤芹道:「正因不知道這河底有無斷層塌陷才更需謹慎小心。」也不多訓斥,收拾藥箱,領著孩子們徑至莊前敲門。

  莊客通報之後,曹村長親自來迎,一見南向天與李春花這兩隻落湯雞便知道所為何事,忙叫人把孩子帶去後院刷洗,又引方澤芹與應笑往草堂上坐下,不一時,莊客捧來熱騰騰的茶水與嶄新的長袍,曹村長道:「方大夫先去換了這身濕袍子,免得挨凍受涼。」

  方澤芹知道曹村長的脾氣,也不推卻,進屋裡換下濕衣,出來後寒暄兩句,開門見山道:「不知曹村長家可缺幫工?」

  曹村長回道:「缺倒是不缺,方大夫可是為了李春花那孩子的歸處?」

  方澤芹頷首:「方某曾聽聞春花有偷竊的惡習,村人多有嫌惡,但近兩個月觀察下來,倒覺得那孩子心地不壞,只是缺人管教,她目前住在村前的廢廟裡,長此以往恐生事端,若村長願意收留她,稍加管束,方某不勝感激。」

  曹村長笑道:「這有何難,內子有孕在身,等肚子大了怕是會有諸多不便,就留那春花下來當個貼身幫襯的,平時遞遞水,端個桌子凳子,待娃兒出世,便讓她做個伴讀,你看如何?」

  正好這時李春花與南向天結伴跑過來,李春花換了件稍顯肥大的粗布裙,濕發紮在腦後,身上和臉上的污泥已被洗淨,露出本來面貌——膚色略深,濃眉大眼,嘴唇薄而闊,平凡之中又帶幾分英氣,這相貌與她不羈的性子倒是極為相稱。

  方澤芹問她是否願意留在莊裡當個幫工,李春花眼神晶亮,當下點頭應允,便領她去見了曹村長的渾家徐氏,徐氏孕初害喜,不住嘔酸,虧得方澤芹支招,教她以姜米汁泡腳才緩解了症狀。

  她也聽過李春花偷竊的惡名,本心存芥蒂,但見方澤芹對她褒獎有加,又得知她自幼被棄,心生憐惜,也就不計過往,真心接納了她。

  方澤芹還有半個月便要離去,南向天家境殷實,無需旁人操心,安頓好李春花之後,唯一令他牽掛的便是柳應笑。

  曹村長看出方大夫對山娃子特別關照,便說道:「若她願意,隨時可進學堂同其他孩子們一道唸書。」

  南向天在旁插嘴:「當然了,想什麼時候進就什麼時候進,小啞巴是我的救命恩人,沒她就沒我,沒我就沒我爹……唉?」說到這兒,他也覺得話不對頭,摳著腦袋琢磨該怎麼把話給說清楚。

  方澤芹搖頭道:「應笑與其他孩子不同,用尋常的教導方式太委屈她了,只需給她提供筆墨紙硯與一處可安心習字的地方即可。」

  曹村長笑道:「去學堂也可,來我莊上也成,這都好說,你還怕曹某會委屈到她嗎?」

  方澤芹雙手抱拳朝前拱了拱,對柳應笑道:「我若不在時,你可自去學堂寫字看書……好嗎?」

  柳應笑一直乖乖坐著聽講,這時才「呀」了一聲,轉頭望向曹村長,由於曹村長面相彪悍,她只看了一眼便掉開目光,怯怯點頭應諾,聽說方澤芹即將離開,心裡不捨,伸手輕拽了下他的袍子,用一種期盼的眼神看上去,想問他以後還會不會再過來,卻不知道該怎麼問出聲音來。

  南向天倒替她省了事,問道:「方大夫,你還會再來吧,你教書比那總嘮叨著弟子家訓的楊老頭兒要好,聽你講得不乏,楊老頭一說話我就犯困。」

  方澤芹搖頭輕笑,看向柳應笑,承諾道:「自然會再來,應笑,好好寫,等我再來時可要驗收你的學習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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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應笑「嗯」的答允了聲,心裡一歡喜,白面皮上就泛出一層薄薄的紅暈,南向天瞥過去,只覺得這小啞巴的臉蛋像極了他最愛吃的玉鵝蘑,乳白色的傘蓋甘滑溫厚,彷彿輕輕一捏便能擠出水來。

  天明,柳元春將女兒拉出井外,洗漱罷,一齊到堂前吃飯,桌上擺了一鍋生陽補氣的香砂君子粥,一碟調理脾胃的六珍糕與三片醃漬嫩姜,正吃之間,忽聽外面有人大喊:「小啞巴!小啞巴!你在不在?今兒在桃花溪辦賞春會,我跟小要飯的來找你啦,咱們一起去玩!」

  柳應笑聽出這是南向天的聲音,本就蒼白的臉更是被嚇得慘無人色,連手裡的六珍糕掉在桌上也渾然不知,她看向臉色陰沉的柳元春,驚恐地瞪大眼睛直搖頭。

  柳元春拍桌而起,狠狠瞪了應笑一眼,說聲「待會兒再收拾你」,提著裙子走出屋外,就見兩名孩童站在藥田大聲嚷嚷,腳下踩著剛開花的「七夜樓」,柳元春火冒三丈,抄起門邊的掃把衝過去趕人,尖聲怪叫:「出去出去!誰讓你們進來的!」

  柳元春相貌詭怪,膚色泛紫,額角生疙瘩,就像長了對肉角,鼻子大而尖長,極像民間傳說裡的鬼山姥,南向天見過她數面,也不以為怪,李春花卻被驚得合不攏下巴,被哄出院門後,不禁問道:「她就是小啞巴的親娘?咋一點兒都不像啊!」

  南向天小聲道:「聽說山姥專抱別人家的孩子來養,沒準小啞巴就是被她抱回來的。」

  柳元春見兩人還在門口徘徊不去,又揮動掃把趕他們走,厲聲道:「還不給我快走!」

  南向天心裡雖發虛,卻不願在李春花面前露怯,跑到三尺開外,又回身站定,叉起腰大聲喊道:「我是來找小啞巴玩的,你讓她出來咱們就走!」

  李春花比他婉轉些,說道:「我們跟小……柳姑娘是朋友。」

  南向天補充道:「不僅是朋友,還是同窗呢!她跟咱一起在方大夫那兒唸書寫字,交情甭提有多好了。」

  柳應笑站在屋前聽到這話,不覺倒吸了口冷氣,只嚇得腿腳發軟,不敢與他們見面,默默走回後屋的枯井前蹲下,雙手抱住頭,牙齒「咯咯」打戰。

  柳元春怪聲喝道:「快滾!我不會讓井娃跟你們這些野孩子鬼混!以後再敢過來,我就把你們埋進土裡!」說罷關上籬笆門,哼哼地走回房裡,左張右望,沒找著女兒,便一路尋至後屋,就見柳應笑跪在枯井前,額頭觸地,做出服罪的姿勢。

  柳元春冷笑道:「你倒機靈,曉得事跡敗露就先來負荊請罪,以為這樣我就會饒了你麼?」

  應笑不敢吭聲,連連磕頭,額頭把地面撞得「砰砰」作響,柳元春見這順服的乖樣不喜反怒,摘下牆上的竹條就往她身上狠狠抽去。

  這一下抽在應笑的背上,發出清脆的拍擊聲,應笑吃痛地叫了聲,趴在地上,雙手抱頭,柳元春聽她叫疼,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厲聲吼道:「你還敢喊疼?騙我的時候怎麼不先想著事後會不會疼?這麼不聽話的壞孩子,你說我該不該打你?該不該打!」在叫罵的同時,她又狠抽了兩下,揚手把竹條遠遠拋開,怒吼道:「不許捂頭,把手拿開!」

  應笑只覺得背上熱辣辣的疼,不敢放開手,發出「嗚嗚」的乞憐聲,柳元春上前抓住她細瘦的手腕用力掰開,一手揪著頭髮往後拽,讓她的臉抬高,另一手連著抽了六個耳光,應笑頓時被打得暈頭轉向,「嗚哇」的哭出聲來。

  柳元春狠狠地道:「我讓你哭!我讓你再哭!」邊吼邊轉頭往四下裡尋找,從牆角的篩子裡抓出一把茶葉梗,捏開應笑的嘴巴,把梗子全都塞了進去。

  柳應笑一嘗到苦澀味立刻就想吐出來,柳元春卻摀住她的嘴,歇斯底里地叫道:「不許吐!你敢吐出來我就打死你!」

  柳應笑「嗚嗚」的流淚點頭,兩手握在一起做出求饒的動作,直到這時,柳元春狂亂的眼神才稍稍恢復平靜,她捏住應笑的下巴,柔聲問:「你知道娘為何生氣?」

  柳應笑不敢吭聲,也不知道是該點頭還是該搖頭,只能用充滿恐懼的眼神盯著她看,柳元春道:「娘不是真的氣你耽擱那會兒工夫,是氣你騙我,背著我偷偷幹那些事兒……」說到這裡,她猛地瞪大眼睛,把柳應笑往地上一甩,刷地站起身來,粗聲咆哮:「就跟你那死鬼爹一樣!什麼事都瞞著我,成日只曉得在外面找樂子,娘最痛恨騙子!呵呵,他愛找死我可不管,但是你不同,你身上流著我的血,我是非管不可!」

  柳元春先讓應笑去漱口,上了傷藥之後揪著她的頭髮拖進簍子裡。拉起吊繩將她送下井,把井蓋推上一半,冷聲道:「你就在下頭好好反省吧,送藥的事為娘自會去做,從今往後,你休想再踏出家門一步!」

  到井底之後,柳應笑反倒鬆了口氣,她心知柳元春在氣頭上的話做不得準,興許要被關上幾日,待她氣消了自然又能恢復如常,向來都是如此,只是這次打得更重,臉頰上和背上火灼般疼痛,應笑不敢用手去觸摸,側身蜷縮在棉褥上,沒一會兒籃子便放了下來,裡面裝著濕布巾、內服藥湯以及治療外傷的回元膏。

  南向天與李春花在山裡徘徊了一陣,見籬笆門緊閉,沒奈何,只能自去桃花溪。

  ***

  正值濃春時分,漫山遍野桃花艷艷,李櫻點綴,群蝶戲舞,一帶碧水綿延而過,粉瓣浮在水面上隨波逐流,紅林綠葉美不勝收。

  商販們各自在樹下擺開攤鋪,有販藥的、耍把式的、斗禽蟲的,玩賞的遊人三個成群五個結伙聚在攤前,孩童嬉鬧著在林間奔跑,曠地上還有放風鳶的,風過竹骨,如箏鳴響,說不盡的繁華熱鬧。

  方澤芹、曹村長與南員外三人在一間游舫上共桌談笑,南向天帶著李春花上船拿吃食,自顧自地將桌上糕點盡數收入囊中,南員外也不見怪,由著孩子們愛幹什麼便幹什麼。

  南向天拈起一塊玉帶糕,看這晶潤剔透的點心不由想起了柳應笑的白臉蛋,歎氣道:「小啞巴也真可憐,這麼好的天氣卻被山姥姥關在屋裡,不如咱麼留幾塊糕點給她解饞。」

  李春花道:「小啞巴不吃外頭的食物,她娘管得可嚴了,吃了要挨打,晚回家也會挨打,小啞巴真可憐,這回咱們去找她,惹怒了山姥,小啞巴怕是又要挨頓皮肉痛了。」

  方澤芹問道:「你二人去了柳家?」

  南向天嚷嚷道:「去了去了!本想叫小啞巴一塊兒玩,卻被山姥姥趕了回來!」

  李春花道:「沒想到小啞巴她娘那麼凶,小啞巴每日急匆匆地趕來趕去,就為了騰那點兒讀書的工夫,晚回去了准要挨打。」

  兩個孩子你一言我一語地叨念了幾句,聽見王三郎和郭寶多的呼喚聲,當下就把煩心事給拋到九霄雲外,撒腿往岸上跑。

  方澤芹向曹村長詢問柳家的底細,曹村長道:「柳寡婦在八年前隨夫家遷居龍江,起先住在鄉里,她丈夫也是醫家,在家中掛牌看病,柳寡婦便去基山採藥置田,夫婦倆一個行醫一個養藥,看似和睦,實則不然。」說到這裡他頓了頓,捧杯喝口茶,瞧瞧左右無人才接著說:「柳寡婦懷山娃子時她丈夫便死了,據說得的是個花柳病,那柳寡婦葬了丈夫之後便搬去山裡住,一住便是七年。」

  南員外歎道:「那柳寡婦雖相貌醜陋,卻是個養藥的能手,還擅長辨識山礦,城裡的私藥鋪十有七八都收她柳家藥材。」

  方澤芹又問道:「那柳家家世如何?」

  曹村長道:「無親無故,曹某見她母女倆孤苦無依便有心接濟,誰知那柳寡婦不領情,也就罷了。」

  南員外哈哈一笑,拍著曹村長的肩膀道:「南某也曾想資助她開間藥鋪,被一口回絕,碰了滿鼻子灰。

  曹村長咂咂嘴:「柳寡婦絕少與人來往,相識多年猶似陌路,這附近能與她多說幾句話的也就只有藥鋪掌櫃,這柳寡婦……不知該說是謹守婦道還是個性乖張。」

  方澤芹自是能看得出應笑懼怕娘親,也知道她在家經常挨打,但這世上會打罵子女的人何其之多,孩子害怕長輩也不是壞事。方澤芹本不想插手他人家務事,無奈心裡總是惦念不安,花會結束之後便獨自尋上柳家。

  到得籬笆牆外,見屋前開了四畦地,分別是七夜樓、龍血珠、白膽木和角花,這些本都是極難培育的野生藥材,人工種植的很少見,然而這地裡的藥草卻被養得枝粗葉厚。柳元春正蹲在田裡修剪枝葉,聽到腳步聲後也不抬頭,只揚聲問道:「什麼人?在我家門口鬼鬼祟祟。」

  方澤芹站在籬笆門前,恭敬地道:「在下方澤芹,特來拜見柳夫人。」

  柳元春冷笑道:「原來是方大夫,久慕久慕,這段時日多承你照顧小女,柳元春感激不盡。」

  方澤芹道聲「不敢」,瞇眼打量柳元春,這婦人荊釵布裙,面貌雖生得兇惡醜陋,言談舉止之間卻有股從容不迫的氣質,方澤芹留意到她說話時只有嘴在動,其他部位僵硬如木,心下便知眼前這幅醜陋的容貌並非真顏,恐怕是戴了張軟皮面具。

  柳元春走到柵欄前隔門而問:「先生有何指教?」

  方澤芹不動聲色地回道:「不瞞夫人,方某是專為令千金而來,不知可否見她一面?」

  柳元春一口拒絕:「不可,小女近來身體不適,需在家中靜養,哪兒也不能去,誰也不方便見。」

  方澤芹順著她的話道:「既是身體不適,請容方某替她診治,小病拖久便成大患,馬虎不得。」

  柳元春哼笑一聲,道:「先生好意心領了,小女的病是打從娘胎裡帶出來的氣虛病,除了我,誰也整治不好,方大夫,看在你宅心仁厚的份上我才願多費口舌,冒昧奉勸一句——他人家事莫沾手,井娃是我的親女兒,還需你們這些外人操心麼?言盡於此,你請自便吧。」

  說罷轉身回屋,半分情面也不留。方澤芹在籬笆門前站了許久,見那屋門緊閉,也只得輕歎一聲,悻悻離去。

  他本打算隔幾日再來拜訪,誰想第二天就被請去外縣看診,患者是南員外的表侄,日前從江寧府一路行往福州走貨,途經婺州時遭賊匪打劫,逃亡中不慎墮馬致使頭部受創,連續三日昏迷不醒,尋醫數診無效,都說沒得治了,隨行伴當將噩耗報至南府,南員外差人火速去買船票,一面乘馬車趕至中保村接人,要將他侄兒的命全都博在方澤芹身上。

  方澤芹在龍江停留三月有餘,也有離去的打算,在這救人如救火的緊急時刻,他不敢耽擱半分,辭別曹村長後便坐船去了婺州。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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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00:17:59 |顯示全部樓層
☆、7.驚變01

  柳應笑不知道方澤芹已走,只管精心照料藥田,期盼柳元春能早日消氣。這天傍晚,柳應笑如常將曬乾的藥材送去草庫,正走在院裡,忽聽屋外一陣劈啪亂響,她躲在門邊朝堂屋裡張望,就見三個黑壯大漢闖進門來,這些人身穿青布褲襖,上披一件灰布長衣,衣襟大敞,露出黑黢黢的胸膛和左胸一片藍靛般的花繡,他們肩背皮囊,肋下掛刀,一看便不是良善之輩。

  柳元春也不驚慌,起身迎上前,問道:「三位英雄好漢,這般登門踏戶,不知有何見教?」

  為首一虯髯漢子拱拳道:「婆婆見諒,我等乃是從錢塘去往巴山的貨商,途經此地,特來求碗米糧,你看我兄弟六人都還餓著肚子,只需看著繼些,管飽就成,飽了咱立時就上路。」

  這說辭乍聽下無甚出奇,實則是一種暗語,討米糧就是在變著花樣要錢。附近賊人多忌憚曹村長的威名,地痞流氓也從不敢來此撒野,聽虯髯漢的口音,應是華東一帶的流寇。柳元春在這山裡安居樂業七年有餘,還是頭一回碰上入室討債的強人。

  她讓賊人在堂前等候,自往院裡走去,見柳應笑躲在牆後,當即手一揮,放下門簾,拉著她走到後屋,低聲吩咐道:「無論聽到什麼也不許出聲,知道麼?」

  柳應笑點了點頭,摀住嘴巴,柳元春微微一笑,伸手輕撫她的頭髮,柔聲道:「乖孩子,明兒還讓你進城送藥。」

  應笑心頭一喜,卻不敢表露出來,只繃緊了小臉,白面皮上泛出紅暈。

  柳元春又撫摸女兒的臉頰,笑道:「你這薄臉皮就跟為娘的一模一樣,好孩子,聽娘的話,乖乖在下面睡覺。」說著便將她抱進竹簍送至井底,緩緩推上石蓋,只留一條縫隙。

  虯髯漢在堂前等得不耐煩,大聲喊道:「婆婆!還要讓兄弟們等多久?」

  柳元春揚聲應道:「這就來了!」她進入灶房,將爐上石鍋端下,抓了把斷魂散放進粥裡攪勻,這斷魂散是烏頭根與飛燕草的種子研磨而成,烏頭根部的毒液能透過皮膚深入體內,而飛燕草的種子則有麻痺肌肉神經的效用,這兩種毒草摻在一塊兒便是能令人立斃的烈性劇毒。

  柳元春將石鍋端上桌,故作熱絡地招呼道:「三位英雄先吃些甜粥墊墊肚子,老婆子這就去替你們打點。」

  七寶粥香濃軟滑,斷魂散也是甜中泛苦,有些似杏仁的氣味,賊人想是還沒吃晚飯,一聞到粥香便口角流涎,其中一名紅臉漢急吼吼地湊上頭,伸手拿勺子舀粥,柳元春的心往上一提,不由自主地捏緊拳頭。就在這時,那虯髯漢喝止道:「且慢!二弟,先讓我來。」

  他從皮囊裡擠出一隻肥碩的灰耗子,說也奇怪,這耗子賊眼溜溜,看似機靈,卻老老實實地蹲在人的掌心裡紋絲不動,也不叫喚。虯髯漢倒了些粥在桌上,把手往桌前一攤,那耗子就自動爬上桌吃起粥來,沒吃兩口便「吱吱」叫喚兩聲,口吐黑血,肚皮一翻,兩腿一蹬,就這麼死掉了。

  虯髯漢大驚失色,登時怒上眉梢,跳起來揣翻桌子,厲聲吼道:「好你個歹毒的醜婆子,老子好聲好氣跟你借米糧,你竟然給咱們下毒!」

  柳元春轉身往灶堂奔逃,那紅臉漢躍過凳子,幾大步追上前,抽出大刀一記斜劈,從左肩直砍到腰側,鮮血噴湧而出。柳元春悶哼一聲,踉蹌兩步,穩住腳跟後又跌跌撞撞繼續往前跑,紅臉漢縱身狂笑,舉刀又連劈三下,柳元春這才倒地,背上被砍得皮開肉綻,血流如注,眼見著就活不成了。

  虯髯漢喝道:「好!既然動手,那就一不做二不休殺他個乾淨,二弟三弟,去其他屋裡找找,凡是值錢的全都搬到堂裡來,見到活人格殺勿論!」

  三人分頭行動,虯髯漢在前院把風,紅臉漢徑入內屋,被喚作「三弟」的矮腳癟三則往後搜尋,好似地鼠翻土,將屋裡屋外翻得一團亂,抬出十來個大箱子,正翻騰時,忽然屋後紅光一閃,紅臉漢跑出去一看,就見整座圓木搭成的灶房燒成一團巨大的火球,火焰迅速朝主屋蔓延。

  原來柳元春拼著最後一口氣爬進灶房放火,想借火光引起附近村民的注意,可她能爬進灶房,卻再也出不來了,騰起的烈焰一瞬間就將她的身形吞沒。

  虯髯漢看火勢漸漲,連忙將兩兄弟都召回堂前,矮腳癟三冒著被火燒的危險,在後院裡找到一架板車,三人忙將箱子盡數抬上車,鋪上茅草掩蓋,延出山小徑迅速撤離。

  待曹村長引十餘名青壯趕到時,大火已將主屋和偏房全都捲了進去,由於草庫前築有一道截火的土牆,哪怕火勢再旺也只能朝前蔓延,不會波及到後屋。

  柳應笑在井下聽到喧囂聲——喊救火的,喊「柳家嫂子」的,腳步紛亂,呼喝聲此起彼伏,她卻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正驚疑間,忽聽李春花在頭頂上大叫:「小啞巴!小啞巴!你在哪兒?」接著傳來翻箱倒籠的聲響,眼前一黑,枯井的透氣口不知被什麼給遮上了,撲朔朔落下幾根草桿子來。

  柳應笑本想喊她,卻冷不丁記起柳元春的叮囑:無論聽到什麼也不許出聲。

  當下把喉嚨裡的那口氣又嚥了回去,無論上面怎麼叫喚也不敢出聲。

  ***

  方澤芹隨南員外順水路南下,來到婺州東陽縣,被隨從引至東來客棧,直上二樓,客房裡早坐了一名鬚眉斑白的老醫生,南員外的表侄李廣益就躺在床上,只見他面有火象,右眼腫脹,鼻息短而急促,口中呢喃囈語,喚之不醒。

  南員外報上名號,施禮問詢:「敢問先生,小侄傷勢如何?」

  老大夫回禮,道:「撞破了頭,腦袋出血過多,這是血虛啊!需養血調治,我已開了方子,能不能回過氣來,便要看李公子的造化了。」

  正說話間,店夥計便將煎好的藥送了進來,從人接過湯碗正要餵藥,方澤芹卻出聲阻止:「稍等,藥先放著。」快步走到床頭為李廣益診脈。

  老大夫皺眉問道:「他是何人?」

  南員外回道:「這位是南某的朋友方澤芹方大夫,此前正巧在敝莊左近巡醫義診。」

  方澤芹把完脈,又伸手在李廣益頭部按壓,吩咐道:「再抬一張桌子來,拼桌成床,將傷者抬到桌上,藥不能喝。」

  老大夫一聽,心裡老大不快活,瞪眼道:「為何不能喝藥?莫非是在暗指我開錯藥了?」

  這老大夫曾是太醫局的齋生,從醫多年,在東陽縣境內小有名氣,素來不把年輕一輩放在眼裡,此時見方澤芹背著藥箱,一身風塵僕僕,更是鄙薄,只當他是初出茅廬的江湖郎中,聽不得半句質疑。

  方澤芹道:「先生沒開錯,只是暫時喝不得,這養血的方子留待日後調心養氣時還用得著。」

  不一時,夥計抬來方桌,將兩桌拼起,抬起李廣益小心平放在桌板上,又按吩咐抬來火盆和一桶水。老大夫喝問:「你想作甚?」

  方澤芹道:「放血。」

  老大夫臉色一變,怒道:「小子胡鬧!傷者血虛氣弱,你還要給他放血?」

  南員外也有些為難,問道:「方大夫,這是何故?」

  方澤芹道:「傷者頭部右側有血包塊,因而壓迫經脈血絡導致神智不清,這是關鍵所在,只有將淤血放掉才能保得住性命。」

  老大夫冷笑道:「即便是傷折科的名醫,通曉開腦術者亦鳳毛麟角,豈是你一個江湖郎中能做的?」

  方澤芹所學的醫術乃以氣調氣,內外兼修,說是江湖郎中倒也不假,他確是浪蕩江湖的遊子,因而被同行看低也不惱,只平淡陳述道:「這並非開腦術,只需破開皮肉即可。」邊說邊束緊衣袖,將兩手洗淨,先在傷者胸前壓撫,這在旁人眼裡看來是診察傷勢,實則他手指微屈,在壓撫時已然點住胸口的要穴,封氣以護住心脈。接著剔去傷者頭髮,將勾刀過火烤熱,在頭右側血包上共劃兩刀,接著以鋒針灸刺百會穴與十指尖端的十宣穴放血。

  開百會破腦中淤血,刺十宣解熱醒腦,做完之後,李廣益面上燥象稍退,氣息逐漸平順,皮膚上的熱度也降了下來。方澤芹以淨布蘸藥汁輕擦李廣益的面部,又從藥箱裡拿出一個土罐,罐內裝有腐葉與一種扁形帶體節的螅蟲,他將一條蟲放在腫起的眼泡上,待蟲體膨脹泛紅後,那蟲便自動掉了下來,淤腫也消去了。

  方澤芹把蟲子拈回罐裡,將新鮮竹葉、紫皮蒜片搗爛與活血化瘀的紅花散調成膏質,敷在傷處,包紮好之後又叫僕從將傷者抬回床上。

  老大夫哼笑道:「若這般簡單便能醫好,還需要大夫作甚?」

  南員外微感不悅,方澤芹治療傷患時,這位自恃甚高的老大夫就揣著胳膊在旁看好戲,不幫忙也就算了,在別人辛苦完之後還要說風涼話,這樣的醫者,即便醫術再高明,這為醫的品行也實難令人信服。

  南員外見方澤芹一身血濕,不由心下感動,張口就道:「老先生說笑了,不是誰都能點准穴位,傷在頭部,偏一毫深一分都能令人立時喪命,若換個人,小侄怕是連桌子都下不了!」

  老大夫聽出話外玄音,知道這南員外心向年輕大夫,臉色登時黑了半邊。

  方澤芹笑笑,對南向天道:「按老先生開的藥內服外敷,每日一副,半個月即可痊癒。」

  老大夫尖酸刻薄地道:「痊癒?先把人弄醒了再說吧,別這麼睡著不起來,到時可別來找我,我可不會使這割皮破肉的江湖手段。」

  南員外趕緊結清診金把老先生打發走,不出半柱香的工夫李廣益便醒了,叫他能應,雖然氣虛,意識卻很清楚,當即就把藥湯給餵了。之後李廣益又嘔吐兩次,將胃裡燥熱洩去,兩副藥下去便能坐起身來。

  南員外本想將李廣益接回莊上療養,可李廣益傷勢未癒,不宜舟車勞頓,一行人便暫時在客棧裡住下了。

  方澤芹正想趁此機會去市集裡補充藥材,出了客棧沒走多遠便見數多衙差在街上到處張掛畫像,招引眾人圍簇看榜。

  一名衙差大聲宣讀道:「依奉江陵府指揮使司該准婺州文字,追緝賊人楊廣、楊雄、楊飛,系壽山亂黨之賊首,乃劫掠殺人之兇犯,若有人藏匿,即與賊人同罪,若捕獲告官,支賞錢千貫。」

  方澤芹瞥了一眼榜文,正待離開,卻聽有人道:「我剛從龍江府過來,聽說這楊家三兄弟在那兒殺了人,官兵正挨家挨戶地查門呢。」

  眾人七嘴八舌地問開了,那人道:「詳情不清楚,據說死的是個寡婦,各位小心了,那三名賊匪不僅殺人放火,還拐帶孩子,把那寡婦的女兒也給帶走了,那女孩兒的畫像也跟著榜文一起張了出來,不過七八歲年紀,可憐囉。」

  方澤芹只聽得渾身發涼,就在人群裡隨手抓出一個閒漢,掏出碎銀錠遞上,說道:「這位兄弟,勞駕幫個忙,替我去東來客棧給南淮禮南員外帶個話,就說我有急事不能相陪,先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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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00:18:10 |顯示全部樓層
☆、8.驚變02

  方澤芹一口氣跑至僻靜處,見左右無人便氣運腳底,直縱上梢頭,使出那草上飛的上乘輕功,踏枝借力,朝龍江府的方向疾奔而去,不一日回到中保村,就見村頭聚集十來名穿灰褂的佩刀官兵。

  曹村長與捕頭雷通正站在不遠處談話,方澤芹走上前拱手施禮:「雷捕頭,曹村長。」

  雷通回禮道:「方大夫,久見。」

  曹村長愣了一愣,問道:「方大夫不是隨南員外去了婺州麼?」

  方澤芹直言道:「我在東陽縣看到緝兇榜文,聽說賊黨在這兒殺了人,可是柳家夫人?」

  曹村長歎了口氣,微一頷首:「背上連中六刀,屍體燒得不成樣子。」

  方澤芹臉色刷白,又問:「應笑如何,山娃子。」

  雷通道:「你是說那柳寡婦的女兒?沒找到,屋裡只有一具屍體,我已派出人手四處搜尋,暫時還沒接到回稟,想是被那伙賊人擄去了。」

  這時,一名衙差來報,說是在前頭廢廟裡發現賊人遺落的贓物。雷通即刻帶人前去查探,方澤芹與曹村長也尾隨其後。廟堂裡稻草四散,兩個紅木箱翻倒在佛像前,一箱裝的是衣物,另一箱則是紙張書冊。

  雷通道:「看來那三名賊人曾在廟中落腳,把不值錢的重物全撇下了,老曹,你看這可是柳寡婦家的?」

  曹村長仔細分辨,回道:「看這些衫裙,應當是柳寡婦的沒錯。」

  方澤芹撿起書冊翻看,發現這竟然是冊記載傷寒病證的診籍,再看散落的紙張,每頁上都記有患者的姓名、籍貫、病症和用藥處方,是還沒有彙編成冊的病案,想是柳寡婦那死去的丈夫所留下的遺物。

  方澤芹無心細看,暗自思索道:楊氏兄弟既將重物撇下,又豈會帶個孩子在身邊當累贅?

  便向村長問道:「屋裡可還有什麼能藏身的地方被漏找了?」

  曹村長道:「前屋偏房全被付諸一炬,只留後屋和草庫,我領村人把每個角落都搜尋過了,連茅草堆也沒放過。」

  方澤芹心念一動,又問:「可有在井下找過?」

  曹村長道:「後屋的確有口枯井,我看過,井下黑洞洞一片,喊了也沒人應。」

  方澤芹暗叫不妙,轉身就往廟外跑,一路疾奔進山,來到柳家門前,只見籬笆牆東倒西落,藥田成焦土,三間大屋被燒得片瓦不留,一眼望去滿目狼藉。

  方澤芹躍過廢墟來到後屋,就見一塊平石壓在地面上,他忙走上前把石蓋推開,果然露出一個漆黑的洞口,他大喊了聲:「應笑!」

  下面無人回應,方澤芹聞到一股藥味飄上來,立時卸下藥箱將身入井,兩手撐著井壁緩緩滑至井底,地下鋪著茅草被褥卻無人,又摸了一圈,發現側壁根下有道高不過半尺的縫隙,湊近裂口能感受到絲絲冷風,藥味便是從這縫隙裡傳出來的。

  方澤芹鑽不進去,只能探手撈摸,一摸竟摸到一隻小腳,足底冰涼,被碰上之後動也不動一下。方澤芹的心登時就懸了起來,抓住腳腕將人緩緩拖出,果然是柳應笑,再探鼻下,還有微弱的氣息,但喚之不醒,已經陷入昏迷,他不敢耽擱,一手抱人一手攀援,腳尖沿壁輕點,飛速竄出井外。

  方澤芹將柳應笑帶至屋後空曠處,平放在草地上,只見她面色發青,嘴唇泛白,再一搭脈,脈微欲絕,這是氣衰的重症。

  方澤芹先給應笑餵水潤喉,再托起她的頭,嘴對嘴地渡予陽氣,幾番吐納之後又摘下她胸前乾薑嚼爛餵食,以小指輕壓舌根幫助吞嚥,運氣於掌部,推按心口打通經絡,讓氣血得以暢行。

  柳應笑面色好轉,嘴唇也稍見血色,閉著眼睛低喃出聲:「呀…唉……」

  方澤芹見她氣順了,心上大石終於落定,這才長呼一口氣,抬袖擦下滿頭汗水,抱起柳應笑徑往村裡去,依舊借宿在曹村長莊上,調了一副養心血補氣的龍眼參湯,餵下半碗之後,柳應笑悠悠轉醒,一見方澤芹便哭了起來,也不像尋常孩子那般哇哇大哭,只是瞪圓了雙眼,淚珠子就像斷了線的珍珠似的成串滑落,喉嚨裡還不時發出細細的抽噎聲。

  方澤芹用衣袖替她擦拭淚水,柔聲安撫道:「沒事了,好孩子,已經沒事了。」

  李春花也陪在房裡,見應笑醒了便問道:「小啞巴,我去你家都喊你多少遍啦,你到底有沒有聽見呀?怎麼都不答應一聲呢?」

  柳應笑沒力氣做動作,只嘶啞地「咦」了兩聲,她是畏懼柳元春才不敢答應,人走了一撥又來了一撥,其間不知是誰把井蓋給推上了,昏天黑地的,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只覺得飢渴交加又透不上氣來,暈暈乎乎地爬進通風口之後就失去了意識。

  可是她說不出來,只能抽噎著看向李春花,想起井下的黑暗苦悶,心裡懼怕不已,又揉著眼睛哭起來,這次哭出了聲音。

  李春花忙道:「別哭,別哭呀,我不問就是了,我……我去給你看看藥粥有沒有熬好,你別再哭了啊,好好養病,吃飽喝足才能跟咱們出去玩。」她跳下凳子,開門跑了出去,沒多久就端來一碗熱粥,柳應笑倦怠乏力,吃了小半碗粥後又睡下了。

  方澤芹以溫補的方式調治她的氣虛症,以黃芪、肉桂、炙甘草、人參加薑片煎煮,兩副藥下去,柳應笑便恢復了元氣,有精神之後不免惴惴難安,心想這回肯定又要惹怒娘親,沒人提出要她回家,她也不敢多問一句。

  隔日午後,曹村長找上方澤芹,把他拉到屋外說話:「雷捕頭差人把柳寡婦的屍體送了回來,曹某已將棺樞墳地置辦妥當,時辰一到便可下葬,山娃子還不知道她娘被殺的事,方大夫,你看是先瞞住她,還是帶她去見柳寡婦最後一面?唉……依曹某看,還是別見了,見了也認不出面貌來,山娃子身體未癒,別再把她給嚇壞了。」

  方澤芹問道:「幾時下葬?」

  曹村長回道:「酉時封棺入土,天熱,不能再耽擱了。」

  方澤芹頷首道:「村長只管照常操辦,應笑那邊方某自會安排。」

  曹村長又道:「柳寡婦這一死,山娃子便成了孤兒,鄰村有個姓史的孤寡老兒,曾任太守,家資殷實,前段時日向曹某提過想收養兒女一事,若方大夫沒意見,曹某必將盡力備辦。」

  方澤芹尋思:應笑的氣虛症看來確如柳寡婦所言是天生氣弱所致,從她身上的藥香聞來,定是長期服食上等藥材來調血理氣,尋常人家怕是養不好這孩子。

  便道:「不急,這還要看她自己的意願。」

  回屋後坐在床前,將放涼的藥湯先一勺勺喂應笑喝下,躊躇半晌,問道:「應笑可想念母親?」

  柳應笑面色一白,眼神黯淡了下來,以為這是在趕她回去,便輕「嗯」一聲,掀開被子就要下床。

  方澤芹攔住她道:「不急,先不急……」他握住柳應笑的手,面現難色,一時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思忖許久才澀澀開言:「應笑,你娘雖然嚴厲,卻非常關愛你,那日……她讓你躲在井下是為了要保護你,知道麼?」

  柳應笑點點頭,她自然能感受到母親的關愛,但柳元春不會因為關愛她就少打幾頓,應笑仍是覺得害怕。

  方澤芹按住柳應笑的肩頭,望定她的眼睛,緩緩說道:「應笑,聽好,三天前,有伙賊人闖入你家中……你娘不幸遭難。」

  柳應笑還記得那三個相貌兇惡的大漢,可是她對「不幸遭難」這四字卻沒有任何概念,只偏過頭,用疑惑的眼神看向方澤芹。

  方澤芹只能換種說法:「你娘睡了,睡得很沉,無論怎麼叫也醒不過來。」

  柳應笑聽他說「睡了」之時心頭還一喜,但是再聽說「無論怎麼叫也醒不過來」,便莫名感到一陣心慌,她「啊」了聲,站起身來往外走,卻覺得頭重腳輕,眼前發花,沒走兩步就扶著床柱喘起氣來。

  方澤芹把她抱坐在床邊,輕聲問:「想去見你娘?」

  柳應笑點頭,有些急迫地道:「呀!唉!」

  方澤芹替她穿好衣裳、套上繡鞋,眼見日落西山,也不多言,抱起她出了莊院,直奔後山而去。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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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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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00:18:22 |顯示全部樓層
☆、9.收徒01

  趕到墳地時,柳元春的屍體已入棺,一名老僧正在棺材前唸經,曹村長見柳應笑被抱來,連忙迎上前,解下腰間麻布遞給方澤芹,低聲道:「來得巧,正要蓋棺。」

  方澤芹將麻布條紮在柳應笑額上,領她至棺前跪下,柳應笑見棺裡躺著個人,一整塊麻布從頭蓋到腳,也看不出是誰,她茫然地望向方澤芹,不自禁地抓住他的衣袍。

  方澤芹道:「應笑,棺裡便是你娘。」

  柳應笑愣了一愣,趴在棺前看了會兒,叫喚道:「呀……呀!」伸出手,停在空中懸了片刻,似是有些膽怯,但終於還是輕輕拍上麻布,放大聲音叫喊,一聲比一聲高,一聲比一聲急,到最後帶上了哭腔。

  曹村長與兩名莊客看得不忍,不禁垂頭歎氣。誦經的老僧提醒道:「時辰就快到了。」

  方澤芹蹲在應笑身邊,攬住她的肩膀,輕聲道:「應笑,要蓋棺了。」

  柳應笑拚命甩頭,伸手在麻布上輕推,用勁拍打棺木邊緣。老僧用平淡的聲音下令:「時辰到,蓋棺入土。」

  兩名莊客走上前,手往棺蓋上一搭,柳應笑驚慌起身,傾身趴在棺口,對著莊客擺擺手,又乞憐地看向方澤芹,哀求道:「呀!啊……」

  方澤芹狠下心腸告訴她:「應笑,你娘不會醒了,她已經死了,再也醒不過來了,明白麼?」

  柳應笑呆了一呆,伸手就想去掀麻布,方澤芹一把抱住她,強行把她從棺材上剝下來,曹村長大喝一聲:「蓋棺!」

  兩名莊客立刻推上棺蓋,扎樁結繩,將毛竹竿插入繩結裡,一人扛一頭,將棺材挑起來放入坑裡,曹村長把竹片、木簍、陶罐等器物填塞在墳坑與棺材的縫隙之間,下鋪錦被上蓋草蓆,諸事辦妥後便叫莊客鏟土掩埋。

  眼見那一缽一缽的土被灑在草蓆上,應笑心裡疼痛,忍不住放聲大哭,只覺得胸口被一股氣撐得發漲,這氣逐漸升至咽喉,似被尖銳的硬物梗住般灼燙刺痛,她張大了嘴,那尖銳的硬物忽而化作一團熱氣衝開喉嚨,心裡的話就跟著熱氣被吶喊了出來:「娘!娘——!!不要睡!不要睡!我聽話了,以後不會再惹你生氣了!我聽話了,你別生氣!」

  方澤芹一驚,不由得悲喜交加,激動之餘竟不知該說什麼好,只能亂不擇言地安撫道:「應笑,乖,好孩子,你娘沒生你的氣,她知道應笑是好孩子,不哭不哭。」

  柳應笑掙開方澤芹的手,跌跌撞撞地跑到坑前跪下,抹著眼淚用力地磕頭,哭道:「娘,我不騙你,我天天陪你,哪兒也不去,娘,你起來打我,你起來打我啊!」

  方澤芹見她額上的麻布滲出血來,連忙上前制止,兩手按住她的肩膀沉喝一聲:「應笑!」

  柳應笑被他的喝聲驚得渾身一震,雙手握成拳縮在胸前,就這麼僵住了,淚水欲掉不掉地在夾在眼眶裡。方澤芹心口猛然一抽,伸手撫上她磕破的額頭,歎息道:「應笑,你娘累了,讓她好好睡吧。」

  柳應笑抽噎著小聲問:「娘走了?」

  方澤芹輕「嗯」聲,她又問:「不要我了?」

  方澤芹搖頭,指尖抹去她的淚珠,柔聲道:「你娘怎會不要你呢,她只是太累了,應笑,她會在別的地方看著你,守著你。」

  柳應笑垂下眼眸,含糊低問:「娘……會回來嗎?」

  方澤芹輕輕搖頭,應笑癟起嘴:「見不到了嗎?」

  方澤芹沉默片刻,摸摸她的頭,頷首道:「見不到了,再也見不到她了。」

  柳應笑表情未變,雙眼越張越大,瞪到極限時,那淚珠子就一顆接著一顆地往下掉,她張了張嘴,突然「哇」的一聲哭出聲來,就像尋常孩子那樣嚎啕大哭,從掩土一直哭到成墳,把嗓子也給叫啞了,最後抽泣著窩在方澤芹懷裡沉沉睡去。

  曹村長擔心地問:「沒事吧?唉!我就說該瞞著她。」

  方澤芹道:「無礙,能哭出來是好事,這種劇烈的情感衝擊對應笑來說不全然是害。」他認為應笑說不了話與柳元春的嚴苛對待無不關係,如今能破開這道關卡,倒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小孩子的恢復力很強,只要能給她足夠的關懷,很快便能從失去親人的陰影中走出來。

  立碑之後,一行人回轉曹莊,柳應笑像被抽了魂似的抱膝坐在床上不言不語。曹村長又提起要將她過繼與史老兒的事,應笑聞言不由自主地咬緊下唇,把臉埋在兩腿間。

  方澤芹坐過去,撫摸她的頭髮,低聲問道:「應笑願不願意做史家爺爺的孫女兒?」

  柳應笑咕噥了聲,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方澤芹又問:「你想當史家爺爺的孫女兒,還是想當我的徒兒?」

  柳應笑抬頭看他,眨了眨眼,問道:「不一樣?」

  方澤芹道:「不一樣,當我的徒兒便不去史家。」

  柳應笑眼神一閃,隨即又黯淡下來,悶聲道:「你會走。」

  方澤芹輕道:「我會走,我會帶你一起走。」

  曹村長一愣,說道:「方大夫,請恕曹某直言,你長年在外行醫,居無定所,帶個孩子在身邊恐怕不太方便,史老兒雖非權貴,豐衣足食卻不在話下。」

  柳應笑抓住方澤芹的衣袖,眼巴巴地望著他,方澤芹哂然一笑,道:「曹村長說得在理,留在史爺爺家能吃飽穿暖,不用四處奔波受累,若是跟我走,少不了要餐風露宿,吃許多辛苦,應笑,你……」

  話未說完,柳應笑便一頭撲進方澤芹懷中,兩手緊緊抓住他的前襟,將額頭用力抵在他的胸膛上。方澤芹竟有些受寵若驚之感,不覺暗笑自己年歲未足心卻早衰,居然有了當爹的心態。

  曹村長見柳應笑這般依賴方澤芹,自然也沒話說了。

  方澤芹陪應笑守過七七四十九日,離村時已至初夏,曹村長讓莊客牽了馬來,將細軟銀兩一擔挑了,徐氏夫人收拾了數件兒時穿的舊衫裙,打個包裹,與料袋皮囊全拴在馬上。一行人圍聚村口依依惜別。

  李春花忍著心疼,用積攢數年的銅錢買了副「銀縷朱結鎖」送給柳應笑,說道:「小啞巴,我沒什麼好的能送,聽人說這朱結鎖能鎖命,戴上之後能無災無禍保平安,你身子弱,給我好好戴著,千萬別弄丟了。」便將朱結鎖掛在應笑的脖子上。

  柳應笑身上只有兩樣物事,一樣方澤芹給她的乾薑塊,另一樣是自幼不離身的銅製佩飾,她沒多猶豫,將佩飾摘下遞給李春花。方澤芹見了之後微一怔,對應笑道:「可否先讓為師一觀?」

  柳應笑聽話地將佩飾上交,方澤芹接過後兩面一翻,這是面黑漆游鳳花枝太極盤,紋飾流暢精美,盤面油亮如金,這太極盤應是由陰陽兩塊拼合而成,應笑的這塊為陰面,盤上刻有「四方仁德」的陽文,不似市井雜貨。

  方澤芹稍一遲疑,見兩個孩子牽手話別,神情間多有不捨,心道:即便造價不菲也及不上這真誠質樸的情誼珍貴。

  仍是將太極盤給了李春花,南向天見柳應笑與李春花相互贈禮,心裡也直髮癢,翻袖抖袍,想找出些能送出手的,無奈他剛從城裡趕來送行,匆忙間什麼也沒帶在身上,只能道:「小啞巴,等你下回再來,我就帶你去家裡玩兒,你想拿啥就拿啥,就是要門前的石敢當我也給你抬來。」

  孩子氣的話把大人們都逗笑了,柳應笑「唉」了聲,她剛會說話,發音咬字不準,在人多時羞於開口,只歪頭一笑,衝著南向天揮了揮手。

  方澤芹對李春花與南向天叮囑幾句話,不多寒暄,向一行人拱手作別,翻身上馬,將應笑抱在身前,兩腿輕夾,那馬便撒開蹄子輕顛而去,離了龍江府又取路投江南東路,望江陵府方向西行。

  ***

  師徒二人自離開龍江後揀僻靜小路迂迴前進,白天行路,夜晚歇宿客棧,到了缺醫的鄉間便搖鈴行醫,多治頑症難症,若遇貧戶則免診金,若經過貧村便義診贈藥,如此且行且停,在路上輾轉一個多月,到得舒州境內。

  這一日,天色漸晚,方澤芹騎在馬上教小徒弟念誦藥訣:「藥有溫熱,醫家總括:菖蒲開心氣,丁香快脾胃,扁豆助脾,莞香下氣。」

  柳應笑掰著手指念道:「白木香下氣補腎,定心痛,扁豆助脾,以酒行藥有破結之用,丁香快脾胃止吐逆,菖蒲開心氣治耳聾。」咬字發音還帶有些齒風,腔調卻學得似模似樣。

  方澤芹笑著誇讚:「應笑好生聰明,為師只在早上隨口一提,你卻都記了下來,可知這幾味藥材形貌如何?」

  柳應笑受了誇獎不覺臉色微醺,點頭道:「莞香生於樹,其葉互生,呈卵形,先端由短漸尖,花黃綠色,擇大樹,在樹幹上順砍數刀,樹液自出,數年後即可結成油膏,落水即浮,研磨成粉,色深而帶烈香。」

  方澤芹見她描述得宛若親見,不由略感詫異,問道:「應笑可見過莞香樹?」

  柳應笑臉色一變,垂下頭,低低地道:「都是聽娘說的,娘教我分管藥材,常帶莞香木碎回家,想是山裡有這種樹……」她說著,抬手捂上心口,輕喘兩聲,往後靠在方澤芹胸前。

  方澤芹摸她的小手,略有些發涼,額頭上也出了層薄汗,忙問道:「不舒服?」

  柳應笑搖搖頭,輕聲說:「只是有些氣悶,不要緊。」

  方澤芹一把脈,再按柳應笑的肚腹,便知這是脾胃運化功能衰退而導致的氣滯之症,遇到此類情況,最好能以熱水活血消淤,思及此,他便打算找處能落腳的客店,可走了許久也未見一村半坊。

  這時日頭已落,林間幽暗,眼見這前不著村後不巴店,方澤芹尋思:再走下去恐怕也是徒增疲倦,不如尋處避風的地方露宿,先用通氣的藥緩上一緩,明日再投宿歇息。

  正躊躇間,遠遠望見林蔭裡燈光隱現,方澤芹心頭一喜,趕緊驅馬往燈光處前行,轉出林子一看,前面有座大莊院倚靠在土路邊上,外圍築有土牆,週遭種植百來株翠柏,看來是戶富裕家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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