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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都市言情] 一稻豐 -【師父,床上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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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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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00:22:47 |顯示全部樓層
☆、30.

  話說回頭,王氏的乳母賢婆居住在杭州錢唐縣湖濱村,全家老小過著漁獵農耕的樸實生活,賢婆因見應笑生得精緻,又是王氏送來的,便將她當作小姐相待,告誡家人要謹守主僕身份,一絲不得逾矩。應笑在方府受了許多冷眼,來到這陌生環境更是沉默少言,終日悶在房裡讀書彈琴,也不出來見人。
  
  一日,城裡辦廟會,賢家爺兒三帶著婦人小孩去湊熱鬧,只留賢婆與應笑在家,日中時分,外頭有人敲門,賢婆出來一看,見是個青衣尼姑,便問:「師傅,可是來化齋的?」
  
  那女尼手捧心口,懨懨道:「貧尼法名慧淨,是雲觀庵的弟子,本是下山來化緣,誰想這會兒犯了心疼病,懇請老施主讓我進去歇一歇。」
  
  賢婆是個虔誠的佛徒,見這女師傅生得白皙乾淨,覺得無甚妨礙,忙扶進草堂坐下,慧淨只伏在桌上唉唉叫喚,連腰也直不起來。
  
  賢婆慌道:「許是個重病,家裡沒有治心疼病的藥,這可怎生是好?」
  
  忽聞牆外鈴聲響動,有人吆喝著念唱:「養病如養虎,虎大即傷人,若有病起時,鈴響救星來,雜病早來治,手到病立除。」
  
  賢婆一聽串鈴聲,知道是遊方郎中來了,喜道:「師傅,外頭有個郎中,你且掙扎著些,老身去問問他賣不賣心疼藥。」
  
  慧淨豎掌施禮:「那就勞煩施主了,阿彌陀佛。」
  
  賢婆出去看時,那江湖郎中舉著個布襯子已走出老遠,她連忙叫喚著追上前,問有沒有心疼藥賣?那郎中不說有,也不說沒有,把藥箱放在地上,將屜子拉開,把藥材的名稱、功效一樣樣說給賢婆聽,東拉西扯,把個老媽媽急得直跳腳,嚷道:「老身問你有沒有心疼藥賣?哪兒來那麼多閒話?」
  
  那郎中卻又一連串地問道:「你家是什麼人生病,多大年歲,男的女的,病有多久,你說要心疼藥,可知是怎樣一個心疼法?」
  
  如此消磨許久,好容易抓了藥回去,卻發現那尼姑不見了,賢婆怪得很,又在屋前屋後找尋,哪兒還能找到?她只當那尼姑有甚急事要辦,沒將此事放在心上,待晚間去應笑的閨房裡送飯,拍了半天門,見無人應,自推進去一看,可了不得!連小姐也沒了蹤影。
  
  原來那郎中與慧淨是流竄的拐子,每到一個地方,便由郎中在各村鄉里考察,相中了哪家的閨女稚子,先提前議定好計劃,今日因村民都去趕廟會,村裡人少,又瞅準賢婆家沒男子,就布下這個套,由郎中拖住賢婆,慧淨自找去閨房,以袖中迷藥迷住應笑,夾起來從後門出去,那兒早有同夥架車接應,人一拐到即按定好的路線撤離。誰又能想到那眉清目秀的少年郎中與拐子是賊鼠一窩呢?
  
  賢婆忙吩咐家人分頭出去找尋,連個去向也沒探聽到,只能投告到縣裡,衙門發下廣捕追查,也不知要找到猴年馬月。如今方府那邊要來接人,賢婆卻交不出人來,見瞞不住了,沒奈何,只得將小姐被拐子拐走的事俱實吐露。
  
  僕從回府稟報,方澤芹一聽說應笑被拐帶,只急得方寸大亂,四處托關係找人,生怕小徒弟有什麼閃失。王氏也差遣僕從往各縣鄉里搜尋打探,新上任的渭州府尹是方昱台的學生,得知此事,立時發下榜文,繪了應笑的畫像到處張貼,行開各州路府衙,務必要將那群拐子捉拿到案。
  
  方澤芹從渭州一路往杭州查探,誰知途遇封城,被拖延在江陵府城裡,原來太湖地區爆發瘟疫,難民紛紛從淮南西遷而來,將疫病傳播至荊南一帶,因天氣炎熱,疫情發展迅速,尤以鄉里為重,許多村莊因這瘟疫死了全村的人,為防止疫情進一步擴大,各州府長官下令封城設路關,但凡西逃難民均被安置在離城百里的難民營中。
  
  方澤芹剛走到城門前便被守城士兵攔住,他拱手道:「官爺,我有急事,可否通融通融?」
  
  守城兵見他身後背著藥箱,便道:「惠民藥濟局正在募集散醫去城外救濟難民,你需領得帖文才好放行。」
  
  方澤芹謝過,匆忙趕到惠民藥濟局,只見三名醫官坐在堂前打呵欠,方澤芹正待上前問詢,不想旁邊走來個儒生,將他拖到一旁槐樹下,方澤芹看時,見這儒生穿著一身灰色道袍,頭戴烏角巾,斯斯文文,便問道:「先生何事?」
  
  儒生向前一揖,道:「在下複姓公孫,舒州同安縣人士,日前上京赴考,不中,只得回鄉,豈料被困在這府城裡,本想冒領個字帖混出城去,誰想領那字帖要驗福牒,需正經醫生方能發放,我看先生神姿不俗,又直往藥濟局走去,想是個有心濟世的良醫了,敢問先生可有福牒?」
  
  方澤芹道:「確有福牒,先生有何見教?」
  
  公孫先生道:「在下雖非醫者,卻自家鑽研過醫書,醫理藥性盡皆知曉,懇請先生收我做個伴當,一同出城救濟難民。」
  
  方澤芹見他舉止有度,談吐不俗,便問了些望聞問診的學識,見他對答如流,再問到行醫之道,竟是別有一番見解,且言語中自流露出一股胸懷廣志的氣魄,便料定此人日後若得機遇,必成棟樑之才。
  
  方澤芹當即道:「那就委屈公孫先生了。」
  
  二人一同到藥局前,方澤芹遞上福牒,只說公孫先生是隨行伴當,那醫官展開細軸略掃一眼,懶懶地道:「這字帖只管出不管進,出得城想再回來是不成的,你們可還願去?」
  
  方澤芹道:「自是要去。」
  
  那醫官也不多問,標了花押,即發下字帖與藥濟局的牌符,另贈十兩銀,囑咐道:「你們去了只管說是官家派來濟賑的,若缺藥少糧可憑牌符到城外領,自會有人送出去。」
  
  站班公差喝來兩名土兵運送米糧和藥材,公孫先生道:「疫情如此嚴重,為何不派遣醫官院士去營中開方並藥以療民疾?」
  
  那醫官瞥了他一眼,陰不陰陽不陽地道:「你怎知沒派人去?再說我等只受命募集醫員施藥濟賑,不管那等事。」
  
  公孫先生聞言便不再作聲,與方澤芹二人跟隨土兵徑出城外,行有百餘里,看到前方葉叢中隱現一座村落,那兩個拖車的土兵到此地就不肯走了,說道:「那村便是難民所,裡頭有得病的,去了怕是會被染上,咱倆就送到這處,你們在村頭喊一聲便成,那些難民自曉得到這兒來拿藥。」
  
  方澤芹聽這話說得蹊蹺,便問:「怎能讓那些人自來拿藥?沒有大夫開方合藥如何使得?」
  
  兩個土兵對望一眼,其中一個道:「看你二人都是正直君子,我便實話說了吧,這村名叫荊湖村,與淮水相接,是這一帶最早爆發瘟疫的村落,村人都死光了,大人將難民營設在此處,便是要任他們自生自滅的,你們就是走了也沒人會怪罪。」
  
  公孫先生怒道:「豈有此理,據聞官家派了朝官到各地濟賑,單這江陵府無人可管了嗎?」
  
  兩名土兵不敢再多話,擱下板車匆匆回頭,公孫先生要攔,方澤芹卻道:「由得他們去吧,我們自去我們的,有什麼事到村裡一問便知。」
  
  二人拖車進村,發現這村裡以老人病患居多,有些人歪歪倒倒地靠在牆根下,還有那些病到不能起身的,全都在屋裡躺著,各個面色焦黃、萎靡不振,見到人來全都圍聚上前討要米糧,更有少數年輕有力的,排開眾人伸手就要搶奪。
  
  方澤芹橫臂攔下,與公孫先生一人守住一車糧草,沉聲威嚇:「不要哄搶!我們奉命放糧,挨個來領,人人皆有份,若強行搶奪,有了這頓便再無下頓!」
  
  眾人被喝聲震住,又聽是奉命放糧,誰也不敢造次,方澤芹叫人抬來兩張桌子拼在一處,與公孫先生坐在桌後,往人群裡看了一回,把適才沒搶糧的年輕農夫叫到前面來,問了名姓,叫趙宏,見是個老實人,便讓他從旁幫襯,先將村裡所有難民全召集到一塊兒,遇到病弱不能下床的,需記下人數與住處,這般一清算,村內難民總有三十七人,合計十二戶人家,能走動的全都在桌前列起隊來,公孫先生挨個詢問這些難民的姓名籍貫,逐條記錄在案。
  
  方澤芹點了點人數,問那趙宏道:「村附近可還有人家?」
  
  趙宏答道:「老弱病窮的、沒去處的流民都到這兒來了,早前人還多些,病死了不少。」
  
  又一個叫秋香的婦人插嘴道:「村西荊湖邊停了一艘游舫,是兩個月前來的,自稱吉靈官社,社裡供奉靈姑一名,懂得軒轅氏符章秘方,能調百草還魂湯醫治瘟疫,據說靈驗得很,可那藥太貴,普通人家尚且買不起,更何況咱們這些落難的貧民。」
  
  方澤芹暗自留心,發完糧後,挨門挨戶替病人診治開方,將各家住處稍作調整,但凡無病的老人與婦女都安置在前村屋舍裡,青壯居中而住,以便兩頭照應,染了病的全集中在後村,再三叮囑難民不可去荊湖汲水飲用,正因南方河多井少,日常用水都從河裡取用,若一人得了病,只要把那得病之人的馬桶在河裡涮一涮,旁人再打水吃喝洗刷,自然跟著染上。
  
  方澤芹將難民都安撫妥當之後便出村尋找潔淨的水源。公孫先生留在村內照看,他將藥材一副副包好,按量分發,把那些煎藥事宜都交待妥了,看看天色尚早,便叫趙宏帶路往荊湖而去,途間探問:「聽說聖上派遣朝官往各地救災,詔令諸州集結醫官救治疫民,為何你這處無人管照?」
  
  趙宏道:「曾來過三個大夫,不知是不是你說的醫官,他們自稱是藥濟局派來放糧施藥的,倒是在村裡停了數日,誰知有個大夫染病死了,另二個被這一嚇,哪兒還敢留下來?我自廬州避難而來,連城門也沒見著就被守關的士兵帶來這村裡,其他事全然不曉得。」
  
  公孫先生暗自琢磨,走了約有大半個時辰,來到荊湖邊,果見有艘紅木游舫停靠在岸頭。離船不遠處用木欄子搭了座祭臺,台下圍聚著一群人,男女老少皆有,都面朝祭臺行跪拜禮。再看臺上,有三張桌子圍成的神案,桌上香爐燭台一應俱全,一個穿八卦道衣、戴牛鬼面具的法師正在桌後舞劍弄法,另有兩名道童居後而站。
  
  趙宏悄聲道:「那就是吉靈社的大法師子元真人,聚在台下的人應是從附近縣鄉趕來求藥的,那游舫在荊湖上往來巡迴,指不定會停在哪處,今兒算是給咱們趕巧了。」
  
  公孫先生冷笑道:「且在此看他如何耍弄。」便與趙宏站在一株柳樹下遠遠觀望。
  
  子元真人舞完劍,從道童手裡拿過淨瓶往上一揚,灑出漫天水花,高喝一聲:「請靈姑!」
  
  就見一架雙人抬的竹木小轎「吱嘎吱嘎」從游舫閣子裡晃出來,小轎無頂,竹椅上坐著一個小小道姑,頭頂蓮花冠,身穿青色袍服,戴著張煞白的紙面具。
  
  道童將轎子抬下游舫,扶那小道姑走上高台,在桌後坐定。子元真人高聲道:「昨夜靈姑請來三元大帝降下甘露神水,特以神水煉得靈丹妙藥,名為回元丹,包治百病,無病者服之更能補元生氣、延年益壽,現已煉得回元丹五瓶,諸位且在心中祝禱,虔誠之人便能得到靈姑眷顧。」
  
  台下眾人如同參拜神佛般垂首祝禱。台上道童奉上筆墨紙硯,那靈姑抖了抖袖子,露出如玉雕般雪白的雙手,托袖執筆,在紙上書寫。
  
  公孫先生看得嘖嘖稱奇,歎道:「看那小道姑的身量體格,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娃娃,運筆卻如此流暢,難得難得,可惜可惜。」
  
  待靈姑寫好之後,子元真人展紙誦念,原來寫的是五人的姓名、籍貫、家境與病症,被叫到名字的人即上台交錢領藥,公孫先生看那子元真人將一封封紙包收入囊中,不覺搖頭歎息,心道:這必是巫醫趁著災亂訛人錢財,實是可恨。
  
  趙宏卻道:「這便是那靈姑的神奇之處,據說她從不離開游舫,也不與人說話,自在帳中卻能將病患的姓名病症逐一對上,她的藥雖價錢不菲,卻極其有效,在這一帶頗受追崇。」
  
  公孫先生好奇那藥的成分,見靈姑被扶下祭臺,忙快步走上前,兩名道童橫身一擋,呵斥道:「這是哪兒來的書生,好沒規矩,快走快走,回元丹已發放完了!」
  
  公孫先生拱手作揖,笑道:「道爺誤會了,小可並不是為回元丹而來,聽聞貴社有種能治瘟疫的百草還魂湯,我家中有人染病,特來求仙姑賜藥。」
  
  兩個道童見他裝扮粗陋,都冷著臉愛搭不理的,其中一個輕哼道:「你要求也成,一副藥三兩銀子,治那病需下十副藥,待你籌得三十兩再來吧。」
  
  公孫先生連三兩也湊不出來,哪兒來的三十兩銀?自討了個沒趣,只得摸摸鼻子,又朝那靈姑望去一眼,只見她轉頭對向這方,雖看不到表情,但那十根玉柱似的指頭卻緊緊攥住道袍,子元真人在她身後輕咳一聲,那靈姑渾身一抖,立即轉回頭,又坐得筆直端正。
  
  公孫先生不免生疑,回村後心神不寧,總覺得那吉靈社有些歹怪,待到傍晚,方澤芹巡山歸來,二人對桌吃飯,公孫先生便將小道姑與吉靈社的事描述一番,本想找個人共同商討,誰知方澤芹聽了之後面色驟變,摔下碗筷奪門而出。
  
  公孫先生被嚇了一跳,追出門時已尋不見他的蹤影,兀自發了半天呆,吶吶道:「我道這是個學識淵博的好大夫,誰想還有通天遁地之能……」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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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00:23:03 |顯示全部樓層
☆、31.

  方澤芹沿著荊湖一路向南搜尋,遠見蘆葦蕩中有燈光忽隱忽現,此時天色已黑,一輪明月高掛天頭,方澤芹見左右無人,施展輕功,攀上岸邊的楊柳樹,登在梢頭向下查探,原來在蘆葦叢中有座浮起於水面的沙洲,兩艘游舫並排泊在沙洲旁,四個道童坐在甲板上飲酒談笑。
  
  方澤芹見陸地上矮草連綿,一眼望去了無人跡,便輕躍下地,將袍角掖起,繞到游舫後方,泅水上了沙洲,見這游舫上造了座四四方方的小閣子,上有棚頂,三面圍板,前方掛著珠簾、兩側開有雕花窗。方澤芹擰去袍上的水,輕悄悄來到船尾,縱身躍上棚頂,使了個倒掛式懸在窗前,舔破窗棚紙朝裡窺探。
  
  閣中只有一人,背向而坐,連頭裹著布毯,在草墊子上蜷縮成一小團,墊子周圍堆著一摞摞書冊,細看之下,竟全是醫經典籍,還有些散落的紙頁,上頭都密密麻麻地寫滿小字。方澤芹只把心提著,又到另一艘游舫上查探,裡外無人,閣子裡有櫥櫃等簡單陳設,還可見風爐、石碾等醫用器物。
  
  正自留心時,忽聽一個道童忿忿地說:「師傅只管去城裡耍樂,卻留我四人在此喝冷酒,真不痛快。」
  
  另一個歎道:「都說西子湖畔美人多,朱雀樓裡風月香,想咱們向來是替師傅傳情的,何時才能得些滋味?」
  
  又一個回頭向閣子裡望去,方澤芹忙縮身貼覆在頂棚上,那個道:「不是還有個小丫頭在嗎?雖然年歲尚小,生得倒是俊俏動人,又彈得一手好琵琶,不如叫她出來陪咱們樂一樂。」
  
  正待起身,那一直悶頭喝酒的道童卻發話了:「那丫頭臉上的胎記,再說師傅買了她來是當金元寶供著的,若出了差錯,你我可擔待不起。」
  
  聽到此時,方澤芹屈指輕彈,射出一條草葉,將吊在棚頂下的燈籠扎破,葉片穿心而過時掀起一股風,不強不弱,正夠將燭火吹熄。
  
  那四個道童還當是風大,正你推我、我推你,要央個人去點蠟燭,方澤芹將身一翻,人便輕飄飄落在甲板上,那四個道童渾然不覺,只彼此拉扯著哄鬧不休,方澤芹迅疾出手,屈起中指,以指關節叩擊四人耳後,直取耳門穴,這是個致命的穴位,只要強力突刺擠壓,便會使人腦部受損,重則當場喪命。
  
  方澤芹只用了兩成力道,那四個道童只覺腦中嗡響,立時就暈了過去,方澤芹掀簾而入,喚了聲:「應笑!」
  
  閣子裡那人聽到聲響後刷地轉過頭,布毯半掩,露出一張稚嫩的面龐,不是柳應笑又是誰。
  
  方澤芹見她臉色煞白,左面頰上卻長了塊巴掌大小的紅斑,像塊殷紅的胎記,忙蹲下要碰,應笑往後縮去,探頭看向簾外,伸手指了指。
  
  方澤芹道:「外頭那四個道童都睡著了,師父給他們喝了迷藥,一時半刻醒不來,你不必顧忌。」
  
  應笑掀開布毯,托著燈燭走出閣子,果然見那四個道童東倒西歪地躺在甲板上,這才回頭看向方澤芹,往前邁了一小步,似有些畏怯。
  
  方澤芹把她拉進懷裡抱了會兒,推遠些細細打量,只見個頭高了些,下巴尖尖的,臉龐略顯消瘦,相貌沒大變,只那左臉頰上的大塊紅斑觸目驚心,方澤芹伸手輕觸,感到指尖滑膩,不覺犯疑,心道:這塊斑痕既沒凸起,觸感也未見異樣,倒真像胎記一般,可應笑面上哪有胎記?
  
  便問:「這紅斑是怎麼回事?」
  
  應笑回道:「師父不知道,我在杭州住時被拐子拐走,賣到了太湖邊上的勾欄院裡,那樓裡有個頭牌紅人,花名叫荷雲,她用家鄉秘方替我染了面,平常水洗不去,需熬藥汁才能洗淨,對外就說我生了面瘡,生面瘡的接不了客,媽媽沒奈何,見我懂些醫理,便叫我跟著管事的打雜幫工,專替姐姐們熬藥汁。」
  
  「那管事的也懂醫,我時常向他借些醫藥典籍來看,半年前,那地方盛行瘟疫,只鬧得民不聊生,院裡的媽媽和姐妹們各自都捲鋪蓋跑了,只把我和染病的姐姐給落下,我看院裡還藏有不少藥材,便按以前師父開的一個方子配了藥,姐姐們服下藥後,大約五天便有好轉,十日也就恢復了,咱們隨著難民一路往西避災,在淮南路上被守關的士兵攔住,他們把姐姐們和一些年輕婦人都帶走了,剩下的全被送到這附近的難民營裡,那兒有人發糧散藥,也有三個大夫看病。」
  
  「可那三個大夫開的藥跟師父方子上的藥相悖,師父開的是補氣的溫藥,那三個大夫開的是苦寒的青蹩丸,吃壞了很多人,可那些村民寧可吃壞了再吃,也沒人肯聽我的。再不久,我便被個道士趁夜擄到這游舫上來,他們也不知從哪兒知道了師父那張方子,非逼著我配藥煎湯,又假托個靈姑的名號,把熬出來的藥湯高價賣出去,也不許我在人前露臉說話,找了四個道士日夜看守,我想逃也逃不掉,那個叫子元真人的道長可凶了,我若不聽話就要挨他打罵,比我娘打得還重。」
  
  說著撩起袖子,露出兩條傷痕纍纍的胳膊,看那細長的紅痕,竟是被竹鞭子抽出來的,方澤芹一看,臉色當場就沉了下來,怒氣直往頭頂心上衝。
  
  應笑放下袖子,聳肩垂頭,斜眼觀察師父的神情,又道:「帶著我西遷的姐姐當中便有教我染面的荷雲,我倆情同姐妹,不知那子元真人從哪裡聽說了這件事,抓住了荷雲姐姐,用她來要挾我,若我逃走,荷雲姐姐可就要倒大霉了。」
  
  方澤芹聽她言語明晰、知情達理,自己身處險境卻還先為他人考慮,不由又是心疼又是驚喜,攬住她道:「應笑,那荷雲既然對你照顧有加,為師定然會設法救她,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先隨我走。」
  
  應笑偏頭問道:「去哪兒?應笑沒有家,離了這兒便沒去處了,師父這回還想將應笑丟在哪兒呢?」
  
  這句話說得方澤芹心口刺疼,再看她黯淡的眼神,更是自責不已,蹲下與她平視,輕聲道:「師父從沒想過要丟下你,日後無論為師去哪兒,都會帶上應笑,師父在哪兒,哪兒就是應笑的家。」
  
  應笑癟起嘴,鼻尖紅了,淚珠在眼眶裡來回滾動,終於「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撲進師父懷裡,兩手揪住他的前襟,邊哭邊抽噎道:「師父,應笑想你,你為什麼總也不來,他們都聽你的,沒人肯信我,太夫人白白的走了,他們卻說是我害的,村裡人也不信我,都白白的走了,好容易有個信的,卻是個壞蛋!我天天念著師父來救我,可是你總不來,總不來!」
  
  方澤芹用力抱緊她,一疊聲地道:「是師父的錯,都是師父的錯……」
  
  應笑邊哭邊扯著道袍的寬袖子擤鼻涕,直把眼睛哭成了兩顆腫核桃才偃旗息鼓,抽抽嗒嗒地說:「其實也不能全怪師父,師父去戰場是為了救人,要怪就怪應笑自個兒年歲小,學藝不精,沒人信也尋常得很。」
  
  方澤芹深深吸了口氣,肅然道:「跟著師父,為師會讓天下人都信你,信你柳應笑這響噹噹的名字!」
  
  應笑道:「跟著師父便夠了,他們不信我,也總歸會信師父的。」
  
  方澤芹摸摸她的頭,笑道:「師父找你也找得甚苦,如今既被我找到了,說什麼也不會再放你一個人,走,我先帶你泅水上岸,湖水涼,你需忍著些。」
  
  應笑道:「還有件事,是道士們飲酒作樂時透出的風聲,聽說那個子元真人與京裡來的什麼侯爺有交情,從那侯爺手裡買下濟賑的藥材,我親眼瞧見道士們將藥材抬進隔壁那艘船裡。」
  
  方澤芹驚愕異常,從閣子裡取出燈台往隔壁船上搜尋,果真在棚頂與遮風板的夾層裡找到兩個印有押字的麻袋,他不動聲色地退出來,應笑問道:「找到了嗎?」
  
  方澤芹頷首,應笑道:「那一起帶走吧,本是要無償分發給難民的,留在這兒,只會被子元真人拿去訛人錢財,師父那方子也被他抄了去。」
  
  方澤芹道:「茲事體大,暫不可打草驚蛇,若這時搬走,便給了他脫罪的機會。」
  
  應笑皺起眉頭:「師父說的話,我怎都聽不懂了?」
  
  方澤芹笑道:「回村我再慢慢告訴你。」
  
  再不耽擱,夾著應笑跳下船,帶她游上岸,打橫抱起,一口氣跑回荊湖村,公孫先生正在村口翹首等待,見到人來,忙迎上前,見方澤芹從頭濕到腳,愕然問道:「你怎滴滴答答的?」
  
  方澤芹心寬意爽,不由開起玩笑:「我見荊湖裡草密魚肥,一個不留神就跳了下去,沒撈著魚,卻撈出個不得了的寶貝來。」說著將縮在身後的小徒弟攏上前,「這是小徒應笑,應笑,見過公孫先生。」
  
  應笑白天見過公孫先生,因見他眼神正直,與方澤芹有幾分相似,便有心求救,誰知被子元真人發現她的意圖,回到船上後又是一頓好訓。
  
  應笑挨在師父身邊見了禮,公孫先生一眼便認出她來,訝然道:「莫不是吉靈社的小道姑?怎成了先生的徒弟?」
  
  方澤芹苦笑道:「一言難盡。」
  
  公孫先生見二人如同落湯雞般,忙讓進屋裡,向對門婦人家借來兩件衫裙,方澤芹在外間更衣,應笑在裡間換下道袍,衫裙又肥又長,拖在地上還多出半截,她只能把裙擺紮在腰帶裡,晃裡晃蕩走出來,活似個米袋子,把方澤芹和公孫先生給樂得不行。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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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00:23:15 |顯示全部樓層
☆、32.

  三人同在桌前坐定,公孫先生早將湖水濾進甕中,此時加麻子、赤小豆與馬尾草煎煮成湯,待三滾之後篩進壺裡,一人斟上一杯代茶水喝,這是《本經新撰》中所記載的淨水方,可去諸毒,殺三蟲,辟水之百惡,公孫先生將此方教給難民,凡從河流湖泊中取來的水必須經過濾、煎、篩三道工序才能盥洗飲用。
  
  應笑托著茶杯不敢輕嘗,拉拉師父的袖子。方澤芹俯身將耳朵湊到她嘴邊,應笑兩手遮擋著嘴巴悄悄道:「師父,這淨水方子用下去,水性微涼,虛寒的人和孕婦不宜喝,我知道前面小龍山裡有座三星觀,觀裡有口地井,吉靈社便在那處落了戶,日常飲用與煎藥都是用那井裡的水。」
  
  應笑以《本經》入門,書裡摘錄的古方妙法她都記在心裡。
  
  公孫先生聽見了,笑道:「這小女娃倒是懂得多,師父教導有方。」
  
  應笑面上泛紅,端正地坐好,方澤芹問道:「可吃過了?」
  
  應笑小聲說:「吃過了,子元真人雖凶狠,卻不曾叫我挨餓受凍,一日兩頓少不了,遇上他順心時,還會從城裡帶些細果點心回來。」
  
  公孫先生暗自起疑:近來封城封得嚴,耗子擠不進一隻,他怎能出入自如?
  
  便問:「子元真人時常進城去嗎?」
  
  應笑道:「是聽道士們說的,若是不進城,那船要泊在荊湖北岸,我們得回三星觀歇宿,若要進城,便泊在蘆葦蕩裡,待到天明還要去南岸接他。」
  
  方澤芹道:「聽說那子元真人與一個頗有來頭的京官過從甚密。」便將在游舫上發現濟賑糧草一事據實相告。
  
  公孫先生大吃一驚,問道:「那京官可是永昌侯?」
  
  應笑道:「不知是什麼候,小道士只稱呼侯爺便是。」
  
  公孫先生砸拳捶掌,忿忿道:「那便是了!我在東京時聽聞天子詔令永昌侯南巡賑災,那時便覺不妥,你道那永昌侯是誰?乃是郭後堂兄郭衙內的兒子,據我這一路所見,他哪有救災濟民之心?有道是天高皇帝遠,自在山中稱大王,若是遇到個廉正剛直的清官還有個盼頭,恐怕這地方府尹也是貪享富貴的,把個府城大門一關,全不管難民死活,只偶爾繼發糧草做做場面,還設個什麼難民營,明著是收容,實是要把人暗暗磨死呢!」
  
  方澤芹沉吟片刻,建議道:「不如上京投告。」
  
  公孫先生道:「我正有此打算,只不過這上京路遠,父老們體衰病弱,需把身體調養好才成,我再想法子籌借些路費,定要把那禍國殃民的蛀蟲給治了。」
  
  方澤芹笑道:「先生真是個直腸熱性的人,方某在附近倒有認識的朋友,小有家資,也是個仗義疏財的,盤川倒是不必愁。」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談得投機,應笑默默旁聽,起先十句裡還能聽進去七八句,到後來困意上湧,對著公孫先生直行點頭禮,公孫先生見狀,算算時候也不早了,便起身告退,自往耳房裡睡去。
  
  方澤芹將應笑扶上床,拿把葵扇坐在床頭給她扇風,應笑雖是睏倦,可在床上翻來覆去總也睡不安穩,一會兒看師父一眼,一會兒又拽住師父的袖子,方澤芹道:「若覺著熱便將外裳脫了再睡。」
  
  應笑搖頭道:「不是熱,是怕睡了之後,師父又不見了,起來後哪兒也找不到。」她往床裡挪了挪,拍拍蓆子,「師父也上床來睡吧,這屋裡黑咕隆咚的,我有些怕。」
  
  方澤芹本覺不妥,聽小徒弟說怕,語氣委屈得很,當下把那些陳詞俗條全拋在腦後,脫鞋上床,還像以前那樣,讓應笑枕在臂上,另一手輕輕拍哄,問道:「應笑,方才聽你說,若子元真人進城,道士們便要在次日天明開船去接他,難不成他要在城裡住上一宿嗎?」
  
  應笑回道:「許是要住一宿,每回把游舫停在蘆花蕩裡,子元真人就徹夜不歸,據道士們說是去朱雀樓耍樂了,聽他們話裡的意思,那朱雀樓也是個勾欄院,聽說那些官兵把姐姐們和年輕的婦人都賣進了勾欄院裡,荷雲姐姐定是在那兒被子元真人發現的。」
  
  方澤芹沉吟片刻,問道:「那荷雲姐姐對你很好?」
  
  應笑沒有立即回答,想了想才道:「挺好的呀,與雪娥姐姐一樣好。」
  
  方澤芹想起在府裡時旁人都說應笑的不是,唯獨雪娥向著她說話,不由心生感激,笑道:「那確實不能袖手旁觀,需找個機會進城打探她的下落。」
  
  應笑問道:「城門都關上了,還有士兵把守,師父要怎麼進去?」
  
  方澤芹輕撫她的臉頰,柔聲道:「總是有法子想的,乖孩子,好好睡覺,養足精神,看你身強體健,師父才安得下心來。」
  
  應笑將方澤芹的一縷長髮抓在手中,繞了兩圈,睡眼惺忪地望向他,含著聲音咕噥道:「師父,你哪兒也別去,一直陪著徒兒。」
  
  方澤芹被她嗲聲嗲氣的模樣逗樂了,抱著哄道:「明兒早上一睜眼,保準叫你看到師父。」
  
  應笑得了保證才放心睡去,到了二更時分,方澤芹便要起身,見頭髮還被小徒弟抓著,從袖裡取出一枚柳葉刀,輕輕削斷長髮,下床後又俯身凝望許久,見應笑像隻貓兒般團著拳頭貼在臉前,又覺可愛又是疼惜,在她微微鼓起的臉頰上親了親,轉身走到外間,脫下長袍,自藥箱背板的隔層裡取出夜行衣換上,將革囊兵器俱都扎縛停當,靠在窗前側耳聆聽,屋外寂靜,他便悄悄出去,回身帶上門,從外閂上,又將窗板掩實,縱躍上房,離開村莊。
  
  到得城外,遠見城門緊閉,一隊士兵在門前守夜,方澤芹繞到城西,避開巡邏兵,來到城牆根下,從革囊裡取出兩把鐵爪,以五縷絲絛串連相結,攥住絲絛,將一頭的鐵爪繞著手腕轉了幾圈,用力向斜上方擲去,待觸上牆面時往下一拉,爪鉤便牢牢嵌進磚塊的縫隙裡。
  
  方澤芹手拉絲絛,腳蹬磚芽直攀而上,爬了近半,又將另一頭的鐵爪朝上拋,鉤上了牆頭,沒幾下便爬到頂端,正當此時,五個手持火把的土兵巡遊過來,方澤芹忙撤下鐵爪,如壁虎般趴伏在外牆上,待巡邏兵走遠才翻身上了牆頭,到另一邊朝下觀看,見左右無人,便將鐵爪掛在牆頭,順著絲絛一滑落地,將手一抖,收回鐵爪,仍是放在革囊裡,使出輕功,在屋脊上躡足飛走,不一時到了風月巷裡,見那樓坊最高、燈籠成串的便是朱雀樓。
  
  方澤芹拉起黑布蒙住臉,自後院翻牆而入,摸進花廳,見前面拱門下進來兩個丫環,手捧食盤匆匆而行,盤上托的全是珍饈佳餚,尋常酒樓裡也難見幾回。
  
  方澤芹尋思道:什麼樣的貴客吃得上這些山珍海味?必定是送給那侯爺的。
  
  便尾隨在丫環身後進了一間院子。院內有座兩層花樓,樓下是個寬敞的大堂,有龜子守著,見了送酒食的丫環,忙迎上前道:「可總算來了,侯爺正愁著菜不夠下酒的。」
  
  兩個丫環忙跑著上樓,方澤芹心知找對地方了,縱身躍上二樓的遊廊,尋個有樹杈遮蔽的所在,悄然隱在窗下,窗內燈火通明,隱約可見人影晃動。
  
  只聽一男子道:「都說蘇杭小娘子柔似楊柳,果真其妙無窮,只是有那二個婦人不服貼,尋死覓活,實是惱人。」
  
  方澤芹聽他說話時帶著濃重的淮北口音,想來就是受命南巡的永昌侯。
  
  又聽一婦人道:「侯爺莫惱,女人家需要好好兒去哄的,就是要那等貞烈女子軟下來才越能得個興味。」
  
  侯爺道:「我的好姐姐,你侯爺便是愛吃那些個軟綿綿水滋滋的,你可得替我多勸慰勸慰,務必要把她們的心給說活了。」
  
  一個嘶啞的老聲嘿嘿笑道:「那有何難,荷雲丫頭最擅個誘字,准保替侯爺您打點得妥妥當當。」
  
  方澤芹暗自吃了一驚,心道:這荷雲莫非就是應笑說的那個荷雲姐姐?聽她說的這些話,絕不是個品行端正的女子,莫非是顧忌永昌侯,故意裝出不端的模樣?
  
  他指沾唾沫,輕輕點破窗紙,閉著一隻眼朝裡窺探,就見桌前坐著二男一女,中年男人賊眉鼠眼,唇須稀稀拉拉,穿著深藍寬衣,正是吉靈社的子元真人,年輕的後生便是永昌侯,他一身錦衣白袍,面龐光潔,容貌秀美,抱定那個嬌艷婦人戲謔嬉笑,一看便是個貪色之輩。
  
  方澤芹見那美婦眼角帶媚,勾著唇,賣弄渾身風情,哪有絲毫不樂意?便覺不快,暫且按下心頭疑慮,繼續聽他三人說話。
  
  侯爺呷了口酒,仰頭歎氣:「那些女子好是好,就是年歲大了些,雖識得風情,卻少了些樂子。」
  
  荷云「咭咭」笑道:「原來侯爺喜歡年小的,我有個好人選,就在道長的船上。」
  
  侯爺問道:「莫非是指那小靈姑?」
  
  荷雲道:「可不是,那丫頭不僅懂醫理,琴棋書畫樣樣通曉,是個極有肚才的,她今年十三歲,還不通男女之事,侯爺若想要時,便讓道長將她帶來,我自有法子哄她。」
  
  子元真人卻是不大樂意,他發現應笑有過目不忘之能,拿在手裡總有用處,便道:「十三歲的女娃懂什麼,別唧唧哇哇哭起來,擾了侯爺的興。」
  
  荷雲卻媚著眼笑道:「這道長可就不明白了,正因她不懂才好哄騙,你上上下下弄得她麻麻癢癢,她卻不曉得是怎回事,還道得了什麼病,再使些手段讓她舒服了,便說是治這個病的方,一來二回,你看她一日日舒活起來,便像有了癮似的,不比那些個自投入懷的更得滋味?」
  
  這一席話說得色侯爺口角流誕,只把方澤芹氣得咬牙切齒,額角暴起青筋,也虧他修為好,還能按得下怒火。
  
  子元真人連連擺手:「不成不成,那丫頭臉上生了一大塊面瘡,殷紅如血,侯爺見了准要敗興。」
  
  侯爺是個貪愛美色的,聽說有面瘡便退卻了:「本候沒見過那小靈姑,若是個無顏的那便算了。」
  
  荷雲道:「這倒無妨,那丫頭面上紅斑是我給她染上的,只需拿桃枝、白芷、皂角熬汁便可洗去。」
  
  侯爺好奇道:「你為何要替她染面?」
  
  荷雲掩唇嬌笑,細聲細氣地道:「侯爺這就不懂了,咱們院裡的姐妹為爭個頭牌不知要耗下多少心血,有強拼硬搶的,有背裡抹黑的,總不過就一個『斗』字,奴家卻不使那一套,最重個人緣,那丫頭是個美人胚子,又會彈琴寫字,媽媽自然歡喜得了不得,定要悉心栽培她,再過兩年不又是一根紅苗苗?」
  
  「當著侯爺的面,奴家也不說違心話,這頭牌位子是奴家吞了多少怨氣才爭來的,自不想白白送給那丫頭,我見她怯生生的,見了人便往牆角縮,就作個親切樣貌,先唬她一唬,說說那些接客待客的難處,她自是怕了,連房門也不敢出,只當人人都要害她,這時奴家再給她出主意,讓她心甘情願的染上紅斑,一來奴家的牌子保住了,再來還送她個人情,此後便以姐妹相稱,時常差她做些雜事,那丫頭還道奴家愛親近她,感激得很,奴家說什麼她都順著。」
  
  子元真人冷哼一聲,說道:「她可真當你是親姐姐般,剛被我抓上船時還有些硬性,不願做的事即便挨打也強著不做,我一說拿住了你,她便乖巧了,你這般欺她一個小娃,可覺良心不安?」
  
  荷雲笑道:「道長這話可就說得怪了,良心是給自家人的,奴家的良心呀,這會兒可全在侯爺身上。」她輕拍侯爺的心口,磨蹭著嬌滴滴地道,「奴家也不要名分,只喜愛侯爺人俊風流,奴家都把裙底兒揭給您瞧了,你可不能放著奴家不管,以後您到哪兒可要將奴家帶到哪兒。」
  
  侯爺滿口應道:「好好好,本候哪捨得丟下你這好娘子呢?你再替本候多出些力,好好調教那些沒眼力的婦人,好叫本候在此處過得快活舒心,回京時自然不會落下你,到我府上還有得你忙哩。」
  
  荷雲登時眉開眼笑,忙斟酒夾菜,使出渾身解數百般討好。
  
  方澤芹出了一身冷汗,暗自咬牙道:這婦人實是歹毒,幸而及時將應笑救了回來,再遲,恐就要陷進她的毒計裡去了。
  
  又聽子元真人道:「此番多謝侯爺慷慨贈藥,又讓我吉靈社能在三星觀落戶安家,只是根基尚淺,日後還要靠侯爺多扶持。」
  
  侯爺笑道:「本是官家的財物,何費我一金一銀?那三星觀原就沒香火了,只有個快進棺材的老兒在守著,我不過動動嘴皮子而已,道長無需掛懷,只需將我交代的事辦妥,莫說是藥材米糧,就是要修觀擴廟也不在話下。」
  
  子元真人沉吟道:「只怕漏了風聲,追究下來可就不好辦了。」
  
  侯爺道:「道長何需畏懼?本地府尹是我爹的學生,也是靠著我爹一路提拔才高昇至此,再則聖上仁厚寬大,被一個小小判官當著群臣之面冷言譏嘲,也不過就皺了下眉頭,后妃失手將熱湯潑在龍袍上,他也不忍苛責,原渭州府尹方昱台性好風月,多次遭彈劾,聖上卻屢屢偏護,本候乃皇后內侄,縱使犯些小過也無甚緊要,本候也不是沒放賑,不也在城外設了難民營?不也叫大夫去看了?醫不好又怪得了誰!」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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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00:23:27 |顯示全部樓層
☆、33.

  方澤芹聽聞此言,便知這永昌侯乃是無知無能之輩,他將柳葉刀抖在手心裡,捏了會兒,又收了回去,暗暗琢磨:如此了賬未免便宜了他們,我才找著應笑,節外生枝反為不美,官路走不通時再走行路。
  
  打定主意後便離了朱雀樓,又去蘆葦蕩裡,發現只有一艘游舫泊在沙洲上,另一艘游舫與那四個小道士卻沒了蹤影,再到閣子裡查探,留下的這艘游舫是私藏賑糧的船,夾放在隔板裡的麻袋沒動,櫥櫃卻被翻得東倒西歪。
  
  方澤芹心道:想是那四個道士見走失了應笑,怕擔責任,便搜羅財物結伴私逃去了。
  
  他躊躇半晌,留了個字帖釘在船板上,上面寫道:花中蝶聞得舫內花香,踏芳而來,採擷歸去,特此相告,感激不盡。
  
  這花中蝶是個惡名遠播的採花賊,神出鬼沒,擄掠良家婦女,每擄一女,必留下字帖道明身份,方澤芹冒名留字,是因花中蝶只劫色,其餘不問,也好讓子元真人放寬心,再繼續做他的營生,若不然,叫這一尾滑溜的泥鰍聞風而逃,日後想要再揪出來便難了。
  
  方澤芹設下套後沿湖北上,果見一艘游舫泊在岸邊,四個鬼祟人影擠擠挨挨地往山道上奔逃。方澤芹躡足潛行,欺上他四人的後心,迅疾出手點住定身穴,抽出腰刀往前一橫,將明晃晃的刀刃立在四人臉前,道士們連聲大喊:「大王饒命!大王饒命!」
  
  方澤芹放沉嗓音,低喝:「若再大聲吵嚷,就是一刀下去。」
  
  四人忙閉緊了嘴巴,抖抖瑟瑟地僵在原地,方澤芹道:「報上姓名籍貫,師承何家。」
  
  小道士們挨個回答,分別是王有真、嚴懷准、胡東胡明兩兄弟,都是益州人士,師父不消說,自然就是那子元真人。
  
  方澤芹問道:「子元真人是何來頭?」
  
  王有真道:「實實不清楚,我四人本在青城山萬壽觀修道,老住持手段不行,把好好的廟寺給敗了,弟子也走得沒剩幾個,忽一日那子元真人來到觀裡,扶鸞相面是樣樣在行,隨行弟子個個面紅氣潤。」
  
  胡東接道:「是呀是呀,連那束髮髻的玉帶釵子都比咱們精細,我等見那子元真人是個活絡人,便拜了師,指望跟在他身後撈些好處。」
  
  嚴懷准道:「師父結交甚廣,在各地都有熟人,沒見他定過腳,也不知到底是哪座神仙廟裡出來的。」
  
  方澤芹又問:「他還有多少弟子,現在何處?」
  
  四人骨碌碌轉動眼珠,方澤芹便知他們要耍詐,立時橫過刀,將刀刃逼在胡東脖子上,稍一使力,血痕立現。胡東被嚇得連聲討饒,把該說的不該說的全倒豆子般吐了出來:「師父還有三個相好的弟子,都住在小龍山的三星觀裡,那三人會使拳腳功夫,專幫著幹些暗昧的事。」
  
  方澤芹厲聲逼問:「什麼暗昧的事?說!」他又加重手勁。
  
  胡東只得招了,原來府尹受侯爺指示,在路關設陷,看到難民裡有美貌康健的婦人便帶去三星觀,對外只說是分散收管,其實是要送給侯爺享用的。子元真人替侯爺辦得妥當,侯爺便將賑災的糧草銀子當作酬禮,一個買一個辦,配合無間。
  
  方澤芹沉吟了會兒,從腰間掏出個小小瓷瓶,倒下四粒漆黑的丹藥,讓道士們服下,冷聲道:「這藥名叫半歲逍遙散,若沒有我的解藥,不出半年便叫你們毒發身亡。」
  
  正說時,小道們便覺體內奇癢難當,片刻後,瘙癢又變成了刺麻,好似有成百上千的蟲蟻全都從四肢百骸往胸口鑽去,撕心扯肉,疼得四人齜牙咧嘴,卻動不了,又不敢放聲喊疼,只能涕淚齊下,哀聲求饒。
  
  方澤芹再餵他們吃下紅色丹丸,疼痛立減,那四人本還對方澤芹說的話將信將疑,如此一來,不由得不信。
  
  方澤芹道:「這毒每隔半月發作一次,毒發時如萬蟻攢心,只叫人生不如死,中此毒的大多熬不到半年便自求解脫,我給你們留條活路,天明後去荊湖村找一名公孫先生,將你師父與那侯爺做下的勾當全盤托出。」他將瓷瓶塞進胡東的衣襟裡,又說,「這止疼藥是兩個月的份量,你四人需聽公孫先生差遣,說一不二,若是乖順,兩個月後再來此處,我會給你們備好續命的藥,若是耍花招,便叫你們身首分離!」
  
  說著手腕一抬,揮刀橫掃,將四人頂上髮髻貼著頭皮削落,胡東慘叫一聲,翻著白眼暈了過去,其他三人也嚇得心膽俱裂,哪還能說出半個字來。
  
  方澤芹收起腰刀,將四人的包袱拆開搜查,摸出四封沉甸甸的銀包,往革囊裡揣好,解開定身穴,讓他們先找地方藏身,自己卻縱上梢頭,一路飛奔回村,這時天交五鼓,已是平旦時分,東方露白,他悄悄開門進屋,在竹屏前朝裡窺視,見應笑還睡著,便換下夜行衣,將所有行囊俱都藏在藥箱背層。
  
  忽聽應笑在裡間問話:「是師父嗎?」
  
  方澤芹道:「是師父。」快步走到床前,見應笑縮在被子裡,雙手捂臉,額上全是汗,他忙揭開被子,扯來外袍替她擦汗。
  
  應笑放下手,仍閉著眼睛,問道:「師父去了哪裡?」
  
  方澤芹隨口道:「去了趟茅房。」
  
  應笑沉默片刻,輕哼了聲,轉身朝向床裡,氣鼓鼓地說:「你們大人專會騙小孩子,這兒與師父家不同,街巷小民之家多無坑廁,只用馬桶,鄉里鄉間更無茅房,攢著黃金要去澆灌田地呢!」
  
  方澤芹暗道「慚愧」,心想三年不見,這孩子是越來越不好唬了,便說:「師父怕把你臭到,自去林子裡解決的。」
  
  應笑哼哼地道:「那敢情師父是鬧肚子了?」
  
  方澤芹微愣,問道:「應笑醒了多久?」
  
  應笑道:「有些時候了,喊師父沒人應,徒兒又不敢睜眼看天色,不知到了什麼時候。」
  
  方澤芹聽她語氣沖沖的,憋屈地很,心下好笑,從後輕輕抱住她,問道:「為何不敢睜眼?這麼大的姑娘還怕黑麼?」
  
  應笑道:「徒兒是為師父著想。」
  
  方澤芹奇了:「這怎麼說?」
  
  應笑道:「師父適才跟徒兒說了什麼?『明兒早上一睜眼,保準叫你看到師父』,若徒兒睜了眼,師父又不在,豈不是叫師父做了不守信義之徒?所以徒兒只能閉著眼等師父回來呀。」
  
  方澤芹聽出她在賭氣,好聲好氣地道:「為師已經回來了,來,轉過來看我一眼。」說著伸手去扳她的肩膀。
  
  應笑起先倔著勁,被師父扳了兩下後氣就順了,乖乖轉過身來看師父,張大眼睛眨了眨,抬高手從師父頭上摘下一片葉子,拈在兩指間轉動,說道:「這是水杉的葉子,荊湖岸邊才有。」
  
  方澤芹心知這孩子不好糊弄,只得老實坦白:「除了上茅房,為師還去幹了些別的事。」
  
  應笑扒拉在師父身上聞了聞,又伸手輕摸微濕的長髮,說道:「師父下水了,有湖水裡的草腥味,你又到游舫上去做什麼呢?」
  
  方澤芹笑道:「替應笑把辛苦錢討回來,再猜猜,師父還去了別的地方。」
  
  應笑搖頭回說:「猜不到,師父回來就好。」
  
  方澤芹道:「我去城裡打探荷雲的下落。」
  
  應笑一愣,彈身坐起來,方澤芹拉住她,也跟著起身,見她著緊那毒婦,心中不免鬱悶,應笑輕聲問道:「那……找著了嗎?」
  
  方澤芹躊躇不決,暗自想道:應笑竟這般重視那荷雲,若說出真相必會惹她傷心。
  
  掙扎良久,按住應笑的肩頭道:「荷雲此刻正在朱雀樓,卻不是被捉去的,是她心甘情願送上門,為師見她在樓裡過得舒服自在,便隨她的意了,你也無需再為她擔心。」
  
  應笑垂下眼,低聲問道:「子元真人沒為難她麼?」
  
  一回想在樓裡的所見所聞,方澤芹就怒火中燒,吐納數回方才壓下怒氣,歎道:「他二人同桌飲酒作樂,有甚為難?應笑,她對你的好並非出自真心,師父不想讓你傷心難受,卻也見不得你對那樣一個口蜜腹劍的毒婦人投下感情。」
  
  應笑咬住嘴唇,喃喃道:「我能瞧見別人面上的好壞,又瞧不見心裡的,誰知道心裡是黑是白呢?也只能認面上的好了,她對我好時,我便也對她好,對我不好時,那不理會就是了,我也不傷心,也不難受,因她對我不好才是應當的,我不是她生養的,為何要對我好?」
  
  方澤芹不禁愕然,絕沒想到她會有這樣的想法,只聽得心驚膽跳,不知該如何接話。應笑復又躺下來,將頭髮絲繞在指頭上把玩,說道:「我仍是感激她的,如今曉得她心地不好,以後不見就是了,聽師父說她過得快活我就放心了。」
  
  方澤芹怔愣半晌,也睡下來,攬住她道:「能看得開是好事,只是你這番話倒叫為師不甘心了,你也只認師父面上的好,卻不相信我是真心待你?」
  
  應笑道:「我看不到別人心裡的好壞,卻曉得師父是個大好人,你對不認識的都好,對徒兒就更好了,徒兒當然認師父的好,面上也好,心裡也好,若要說有哪些不好……」說到這裡她就抿起嘴巴了,怯怯瞥了方澤芹一眼。
  
  方澤芹坦然笑道:「師父有哪些不好,你說出來,為師改就是。」
  
  應笑卻道:「改不了,只因師父是大人,你們這些大人總是仗著年歲長就不把小孩子瞧在眼裡,我見到的都是這樣,師父比旁人好些,也還是有這個怪毛病,可不知你們大人的言行舉止可全落在孩子眼裡呢,我看著、記著、想著,時常覺得你們怪滑稽可笑的。」
  
  方澤芹驚笑,問道:「師父哪兒讓你覺得滑稽可笑了?」
  
  應笑有板有眼地道:「師父睜眼說瞎話的時候就挺可笑,你道小孩子好哄騙,卻不知咱們也會裝傻哄大人樂,應笑不想對師父裝傻,以後師父也別再隨便誑我,不然應笑會暗地裡埋怨師父,還會在心裡笑話你。」
  
  方澤芹連聲說是,心道:這孩子怎的成了個小人精?往後的日子可要有意思了。
  
  他見應笑用孩子氣的口吻說這些老成話,只覺可愛逗趣,忍不住摸摸頭髮,捏捏鼻尖,恨不得將這討喜的小徒弟搓成麵團揉在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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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二人又交心暢談許久,方澤芹見應笑了無睡意,看看天色亮了,便帶她起床梳洗,捧上麵湯來,問道:「可要熬藥汁將紅斑洗去?」
  
  應笑搖頭道:「不礙事,不疼不癢的,那些藥材得留著給病人用。」
  
  方澤芹見她有醫者的仁心,心裡歡喜,從藥箱裡取出馬蹄木、赤小豆與紅棗,塞在紅布小袋裡,走去替她掛上,說道:「這是避瘟疫的懸掛方,行醫的需先顧好自己才能悉心照料病患,曉得麼?」
  
  應笑乖乖點頭,洗漱已畢,擰了條熱布巾捧在手上,踮起腳往頭頂上舉,眨巴著大眼望向方澤芹,說道:「師父,給你擦臉。」
  
  方澤芹忙雙手接下捂在面上,應笑又端來凳子放在他身後,拍了拍,偏頭喚道:「師父,請歇著。」
  
  方澤芹一屁股落下去,好似坐慢了,那凳子就會憑空消失一般,應笑顛顛地跑到他背後捏肩捶背,一面念叨著:「昨夜辛苦師父了,湖水涼,您老千萬別被凍著,徒兒給您老人家舒筋活血,叫您一輩子也不會閃到腰。」
  
  方澤芹心裡樂個不行,笑道:「師父還沒七老八十,可吃不住你這般孝敬。」
  
  應笑豎起食指點了點,鼓著腮幫道:「少時不養筋血骨,待到老來徒傷悲,師父,您這會兒不好好養身,日後就會像那三條腿兒的桌子凳子似的,顫巍巍,風一刮就倒了。」
  
  方澤芹哈哈一笑,拱手拜拜,連聲道:「受教受教。」說著拉小徒弟坐在身前,拿把篦子替她梳頭結髻,誰知三年不練,手也生了,攏半天攏不出個圓揪揪來,沒奈何,只得將粗長的髮辮一把抓在頭頂心,七彎八繞攢成一團,再用方巾包起,拿根布條連巾帶發一併束緊。
  
  這是個男子髮式,梳在應笑頭上倒更顯活波伶俐,她自個兒也不在乎,跑去院裡收了道袍,換下勒裡勒得的肥衫裙,把一身道服穿上,活脫脫就是太上老君爐前的小仙童,方澤芹見她屋裡屋外地忙個不停,開窗掃塵、收衣晾衣,每件事都做得似模似樣,不覺悲喜交加,暗自歎道:這孩子在外定是吃盡了苦頭,真難為她了。
  
  忙走去陪她一起收拾,正忙時,忽聽梆子聲響,公孫先生在外大聲呼喝:「吃飯了!吃飯了!」
  
  這一喊,男女老少俱各起床,捧碗的捧碗,拿缽子的拿缽子,紛紛趕去灶房前領飯,待眾人吃飽喝足,方澤芹又安排青壯去村西開田掘井,婦人家全留在村裡照顧老人,一切雜事都有分工。
  
  因昨晚又入駐一批難民,公孫先生便覺米糧太少,不夠三日吃的,帶上趙宏,一人拖一條板車,風風火火地往府城方向去了。
  
  方澤芹帶應笑往後村探望病人,正走在路上,忽見一婦人迎面跑來,神色驚慌地叫道:「先生,你快來看看,我婆婆許是不行了!」這是戚家寡婦張氏,丈夫孩子就是得瘟疫死的,她婆媳倆西遷避災,誰知到這村裡沒多久,戚老太也染病了。
  
  方澤芹隨她進屋一看,就見老媽媽躺在床上哧哧喘氣,一診脈,細促不耐按,是個危急重症,當下就納悶了,心道:昨兒看時病情尚且穩定,怎麼才過了一夜就病危了?
  
  便問是如何起病的,張氏拭淚回道:「昨晚吃完藥後婆婆便說胸口煩悶,像憋著一團火,叫餵她服下散火的青蹩丸,夜裡吐了一回,早上就不行了!」
  
  方澤芹聽聞後拍桌而起,把張氏給嚇了一跳,應笑見他滿面怒容,再看戚老太顴骨焦黃、渾身發汗,便知道為什麼氣了。方澤芹握著拳頭在桌上按了許久,終是什麼話也沒說,復又坐下來,見老媽媽大汗淋漓、顴高唇白,他就如同被潑了桶冷水,只覺得心裡透涼,叫應笑趕緊去煎碗獨參湯來。
  
  等應笑端來了參湯,戚老太卻再也喝不進去了,喂多少吐多少,藥汁從鼻子裡直往外冒,到最後已自不能吞嚥,捱不出半日便斷了氣,張氏在床前哭得死去活來。
  
  方澤芹出得屋外,叫人把戚老太的遺體拖到後村荒地上,用乾枝柴禾搭了個架子,要放火燒屍。
  
  張氏哪裡肯依,撲在老媽媽身上護定,厲聲叫罵:「好你個狠心的庸醫!就是你那藥讓婆婆斷命的!人都死了你還不讓她入土為安,連個坑穴也沒有,到了九泉之下讓她如何安身啊?」
  
  眾人見她哭得可憐,也同來央求,應笑又是難受又是憋悶,看向師父,拉著他的手搖了搖。
  
  方澤芹面不改色地道:「這老媽媽是染病而亡,癘氣存內,這癘氣正是疫病之毒,此時正當暑天,屍體易腐,屍腐後癘氣散出即成病源,人因感病氣而生瘟疫,此後轉相染易,終遭致滅門之災。」
  
  眾人一聽都怯了,不敢再多嘴,唯有那婦人鬧騰不休,哭嚎道:「你要燒,便連我一起燒死吧!」
  
  方澤芹不為所動,叫人將她拉遠,用浸過藥汁的布巾為應笑蒙住口鼻,點起火把往木架下塞去,不一時火焰騰起,將乾枝柴禾燒得劈啪作響,方澤芹將應笑拉到上風處遠遠觀望,身後傳來張氏發瘋似的叫囂怒罵,字字句句砸在應笑心上,再看被火焰吞噬的人影,只覺得分外淒涼。
  
  待火熄滅,方澤芹用藥汁澆在骸骨上,用麻布兜起,帶到後山掩埋,應笑默默隨在身旁,師父挖坑時她遞鋤頭,師父埋骨時她捧土,又找來一片木板刻字作碑,立在墳頭上。
  
  待忙定後,二人已是一身泥污,回村用藥湯洗手擦臉,腳也沒歇住,又去給其他病患複診,直到午時才總算閒下來。
  
  回到屋裡,不消人說,應笑自拿出筆墨謄抄診籍,方澤芹煎了藥茶端上桌來,見她一聲不吭,便問道:「有何心事?」
  
  應笑停筆,皺眉看向方澤芹,說道:「那老媽媽之所以沒救,是因她媳婦兒餵她吃了青蹩丸,青蹩丸裡有藜蘆,與師父方子裡的人參藥性相剋,《本經》言明這兩種藥材最忌同服,再則老媽媽的病本該補氣,怎可給散氣的青蹩丸?這不是師父的過失,你為何不說?」
  
  方澤芹道:「看那婦人是個孝順媳婦兒,若讓她得知此事,興許會覺著是自己害了公婆,悔恨之下若自尋短見可不是又添一樁憾事?」
  
  應笑哪兒能想到這些,聽他一說,也覺得有理,卻還有些不平:「可她吵吵嚷嚷,到處說師父是庸醫,萬一別人也這麼覺著,豈不是冤枉師父了嗎?」
  
  方澤芹盯著她看了許久,笑問:「應笑可認為師父是庸醫?」
  
  應笑連連搖頭:「師父開下的方子可好用了,吉靈社賣的百草還魂湯便是按固命湯的方子來配的,正對這疫病的症狀,買藥去的都說吃了便好。」
  
  方澤芹愣了一愣,旋即道:「應笑,你記住,瘟疫非寒非暑非風非濕,症狀各有不同,常與傷寒風濕相類,實是因疫毒之氣內侵所致,這疫氣所引發的症狀因人而異,不可單一而論。」
  
  應笑乖乖聽從教誨,正編寫診籍時,忽聽外頭喊道:「方大夫,有人要見公孫先生。」
  
  方澤芹聞聽,便知是胡東等人來了,讓應笑避在屋內,自到院中接待,卻見四個小道士已換了身農人裝扮,用煤灰將臉龐抹得漆黑,辨不出原貌來,暗自好笑道:這四人倒是機靈,如此一來,也能避過子元真人的耳目。
  
  便充作不識,上前拱手作禮:「在下方澤芹,是公孫先生的朋友,不知四位找他何事?」、
  
  因他昨夜是憋著嗓子裝出的假聲,四個小道士渾然不察,只當是個斯文書生,向前作了一揖,各自報上名號,嚴懷准道:「我們是西遷來的難民,因與公孫先生相識,聽說他住在此處,特來投奔。」
  
  方澤芹道:「公孫先生不在村裡,你們且在此稍候。」將四人引至偏屋坐下,自去前院篩酒煎藥,過不多時,就見公孫先生從大門進來,好先生!甩著袖子怒氣沖沖,活似吃了爆豆子兒似的。
  
  方澤芹迎上前問詢,公孫先生頓足道:「白跑一趟!連麥殼也沒撈著一粒!說咱們前日才領了糧草,叫過兩個月再去領,若不然,便得花銀子買他的,一斗米九十錢,一斗麥六十錢,比那饑荒年裡還貴,笑話笑話!真是沒處理論去了,氣煞我也!」
  
  方澤芹好言安撫,指向偏屋道:「這不又來了四個避難的,說與先生相識,正在屋裡候著。」
  
  公孫先生入屋看時卻是一個也不認識,正自狐疑間,四小道倒頭便拜,將子元真人所幹下的勾當和盤托出。
  
  公孫先生早揣測出一二來,聽他們一說,不由大喜,對方澤芹道:「這四人就是人證,有他們做證見,不怕官老爺不重視。」轉念又一想,不覺黯然神傷,「上京投告一事宜早不宜遲,可眼下盤費短少,如何能措辦得來?」
  
  方澤芹道:「先生不必煩惱,你先打個折底,叫村裡父老鄉親們畫上押印,只帶一個人證隨行即可,方某雖不才,二人的盤費還能湊得出來。」他回屋取來兩包銀子,統共一百二十兩。
  
  那四小道見了桌上白花花的雪銀,各個眼睛發亮、滿目垂涎,卻不知這其中有百兩銀子都是從他們包袱裡搜出來的,方澤芹只出了二十兩,其中還有十兩是藥濟局所贈。
  
  公孫先生忙道:「怎好要先生破財?」
  
  方澤芹道:「先生多慮了,你既能不辭辛苦為民申冤,難道我連這等身外之物也吝惜嗎?」
  
  公孫先生道:「如何用得了這許多?我盤算過了,一切吃穿用度只需五六十兩便足夠了。」
  
  方澤芹道:「有備無患,正如先生所說,此事必須盡快辦妥,不能在路上消磨時日,你可用多出來的錢僱馬車代步,衙門上下還需打點,那判官雖是正直無私,手下人卻難說。」
  
  公孫先生聽他說得有理,便不再謙讓,收下銀子,隨即起草訴狀、收拾行囊,帶上四道當中最怯懦的胡東同行,當晚便離了江陵府。方澤芹將其餘三道安置在後村一間空屋裡,囑咐道:「左右鄰舍都是病患,三位切不可擅自出來走動,萬一被染上瘟疫可就麻煩了,不必憂心,每日水食自會給你們送來。」
  
  小道貪生怕死,又唯恐被子元真人撞見,正愁沒處藏身,聽方澤芹這番話便如同吃了定心丸,不消他說,自往屋裡紮了根,就是來個八抬大轎也抬不走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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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00:23:51 |顯示全部樓層
☆、35.

  公孫先生帶著胡東一路北上,迤邐來到東京,直奔開封府衙,正值官爺升堂,公孫先生卻不去投告,在近處租房住下,也不出門,就在客房裡閒著。胡東提心吊膽地問道:「先生不是要去衙門申冤麼?怎的又不去了?」
  
  公孫先生道:「你不知道,這開封府向來有兩名官員輪換升堂,今兒升堂的是陳大人,我要找的卻是判官龐醇之。」
  
  胡東更不明白了:「您老要告狀子不是該找官大的嗎?怎的漏下正官要去找個輔佐的判官?」
  
  公孫先生笑道:「你有所不知,開封府尹實是東平王的長子,不過是個掛名的,那陳大人還不能算個正官,只是臨時委任的知府事,而位居其下的判官卻是聖上親派下來的監察官吏,名為佐理,實則是監州,我問你,咱們要告的人是誰?」
  
  胡東道:「不是子元真人與那侯爺麼?」
  
  公孫先生又問:「你可知道那侯爺是什麼人?」
  
  胡東稀裡糊塗,公孫先生搖搖頭,道:「那侯爺是當今皇后的內侄,換作尋常官員都還要思量三番,即便有心上奏,也定會將言語放寬,藏藏掩掩、畏畏縮縮,如何能奏到實處?那龐公人稱鐵面判官,是東平王一力保舉的人才,唯有這等不畏權貴的直銃子才敢於犯顏直諫。我便是要向他當面陳詞,將公糧私用的禍害一一道明。」正說時,卻見胡東眼神露怯,他頓了頓,放緩語氣寬撫,「你也不必怕,上了堂有什麼便說什麼,你只是受一時的迷惑,若能迷途知返、將功補過,龐公定會寬懷相待。」
  
  胡東歎道:「既隨先生到此,敢不盡力?」心中卻想:若不盡力,這條小命可就得交代了。
  
  及至次日清早,換了龐公升堂,公孫先生與胡東擊鼓鳴冤,被當值的帶上堂,見座上大人方面大耳,眉目含威,一個驚喜,一個畏懼,都拜在堂下。
  
  公孫先生向上遞了呈子,先不作聲,龐公打量他一番,接過呈子細細審視,見狀紙上墨字飄逸、陳訴明晰,不覺暗自讚歎,面上卻不露聲色,將驚堂木一拍,問道:「這狀上所寫可是真有其事?」
  
  公孫先生凜然道:「小民願以性命擔保,所述字字屬實,有證人在此,大人不妨一問。」
  
  龐公頷首道:「好。」向胡東問道,「你就是證人?」
  
  胡東拜在堂下哪敢抬頭,連聲說是,報了姓名籍貫,亦不敢有絲毫隱瞞,將所有見聞當堂稟明。
  
  龐公道:「你二人先回住處候著,隨時聽傳。」便退了堂,來至書房,照著訴狀打了折底,叫書吏謄抄,上朝時遞了折子,將公孫先生與胡東所陳之事據實奏明,直言聖上用人不當,放糧賑災絕不可用椒房之親。
  
  聖上不怪龐公言語頂撞,反倒讚他剛正不阿,因龐公乃是東平王力薦的良才,正要提拔他,便借此機會加官進職,賜發欽差御符一道,任命為荊南觀察使,下詔太常寺擇翰林醫官五人聽候調遣。
  
  龐公怕走漏風聲,暗派捕頭王點選快手十名,輕裝便衣,隨公孫先生先行上路。也虧得方澤芹冒名留下字帖,叫那子元真人麻痺大意,他丟了靈姑、失了財物,還指望從侯爺身上撈回本錢,不思量如何脫身,反倒更加肆無忌憚地變賣賑糧藥材,因此被飛馬而來的捕快查了個措手不及,賑糧災銀連同搶掠來的民婦俱都被搜了出來。捕頭王將子元真人拿下,他那三個相好的弟子見事不妙,也不管師父了,登樑上房,俱各逃竄而去。
  
  龐公隨後而至,自投公館,那府尹戰戰兢兢來迎,龐公也不與他多言,下令大開城門,將西逃難民全都接進城內,讓翰林醫官代管藥濟局,分派醫員救治病患。
  
  再說那隨行的翰林醫官當中有一名焦姓長者,曾充過太醫局的教授,他私下裡對龐公道:「那名方姓大夫我曾見過,十五年前他進京校試,試題十道,無有不通,三科精熟,尤擅針灸和氣之術,只因他當時年歲尚幼,不能投名充醫,便破例授了他三道福牒,本以為他早該升任醫官,不想這等良才竟然還流落在民間。」
  
  龐公笑道:「你卻不曉得他是方渭帥之子嗎?若然想當官,家裡人早給他打點了。」說歸這麼說,心裡卻暗自留意,他素來聽聞方家大公子棄文從醫,常年遊蕩在外,只當是官家子弟托個名目去遊山玩水,豈料還真是個有作為的良醫。
  
  龐公即差人去請方澤芹與公孫先生到館中小聚,方澤芹依舊帶應笑同往,三人來至公館,被引到書房,賓主敘禮已畢,彼此就座,龐公吩咐看茶,笑道:「聖上詔令諸道州府派遣醫官濟民,卻要你兩個往來奔波,真是慚愧,我聽那藥濟局的醫官說,早前也曾派過三名醫員出城救治難民,可真有此事?」
  
  公孫先生冷笑道:「據我所知,那三名醫員也是從民間徵召來的,若不是藥濟局在對外募集從醫者,我倆又如何能出得了城呢?」
  
  龐公深知這是官場上的一套把戲,但凡上頭旨意,傳達到地方上總是會變換多種花樣,聖上任用永昌侯放賑,永昌侯領了欽命到金陵府,兩手一甩,將差事全都丟給府尹,府尹再分派給地方和藥濟局,官吏之間相互敷衍塞責,誰也不願管,索性出些資財募集大夫,把責任全推給平民百姓。再說那賑銀也是一樣,層層盤剝下來,百姓往往難獲實惠。
  
  龐公見公孫先生學識淵博,是個不得第的飽學之士,便有心想提舉他,問道:「先生可知廬州天長縣出了個斷案如神的知縣?」
  
  公孫先生道:「莫不是指的包大人?」
  
  龐公道:「正是,我與包大人小有交情,知他求賢若渴,先生通古博今,更具一副俠義心腸,何不去投奔於他?」
  
  公孫先生苦笑連連:「我無功無名,他如何肯收?」
  
  龐公笑道:「包大人不愛功名,只愛如先生這般賢德的良才,見了你之後必會大力挽留,若還不放心,我寫封薦書與他就是。」
  
  公孫先生也不作態推辭,只拱手道:「多謝龐大人厚愛。」
  
  龐公撫鬚微笑,把話頭一轉,向方澤芹問道:「聽焦太醫言,你曾在十五年前參加過醫學校試,本當在翰林之列,卻因年歲不足,未得任用,可有此事?」
  
  方澤芹道:「確有此事,那位焦太醫我也識得,當年春試第一科,他便是考校的醫官。」
  
  公孫先生暗自咋舌,龐公沉吟片刻,又道:「聖上正詔令諸道州府選善醫者補太醫位,以擅針灸者為優,焦太醫向我著力舉薦先生,想來先生的醫術定當精湛純熟,待此案結後,還請先生隨我一同回京。」
  
  方澤芹婉言謝絕:「多謝大人抬舉,在下只想當個散醫,沒有入朝為官的意願。」
  
  龐公道:「淡泊名利是好,但也不必把當官看得太俗穢不堪,我見先生有醫者大愛之心,不如走這個門路,既能廣施仁義,還可得到諸多便利,實不必拘泥一格。」
  
  方澤芹笑道:「大人抬舉了,在下並不是干木洩柳那等清高人士,當年參加春試也是為了得些便利,不能入朝為官實是因師門之限。」
  
  龐公奇道:「敢問先生師承何人?」
  
  方澤芹道:「實不相瞞,在下師從鶴亭先生,在醫聖門尚保有堂位,待荊南疫情平定之後便要回去教習生徒。」
  
  公孫先生心裡又是一驚,他雖對醫聖門不甚瞭解,卻聽過鶴亭先生的大名,據聞此人以道行醫,以醫證道,醫術醫德並重,軼事流傳甚廣,被人稱作「醫仙」。
  
  龐公哈哈一笑,執手道:「原來如此,原來你是鶴亭先生的高徒,失敬失敬!」
  
  方澤芹忙起身回禮。龐公曾在東平王府見過鶴亭先生一面,當時便為他仙風道骨的神姿所傾倒,心中稱羨不已,如今遇上了鶴亭先生的弟子,自不肯輕放,備下酒飯款留三人,方澤芹與公孫先生相陪至晚,就在公館裡住下了。
  
  到得臥房,應笑蹦跳著跑去桌前倒了杯茶,雙手捧定,送到師父面前獻引擎:「師父,喝茶解酒。」
  
  方澤芹笑道:「為師沒醉,何需解酒啊?」卻忙不及地接過茶盞仰頭飲盡,嘖嘖讚歎,「好茶好茶。」
  
  應笑揭開壺蓋看了看,皺眉道:「只得茶葉梗子,哪裡是好茶?」
  
  方澤芹笑瞇瞇地望著她,打趣道:「這茶本不好,經我徒兒的手一捧一托,便成好茶了。」
  
  應笑面色泛紅,拉著師父的手走到桌前,拍拍凳子,道:「師父,您歇著,我給您捏肩捶背,這連日來又是照顧病人,又是上堂作證,還要陪大人喝酒,可把您老人家累壞了吧?」
  
  方澤芹樂不可支,笑道:「你瞧瞧你,在師父面前能說會道,怎的今兒成了個悶葫蘆?還是怯生麼?」
  
  應笑老氣橫秋地說:「長輩說話,晚輩不能插嘴,男人說話,女子不能插嘴,師父說話,徒弟不能插嘴,官爺說話,老百姓不能插嘴,丈夫說話,小娘子不能插嘴,公婆訓話,做媳婦兒的不能還嘴。」
  
  方澤芹噗嗤一聲,險些沒把茶給噴出來,張口結舌地問道:「應笑,這都是誰教你的?」
  
  應笑道:「師父家的魏媽媽,教引媽媽,雪娥姐姐,杭州的賢婆婆,還有那七出、孝經、女戒,翻來覆去,無非就是這些意思,師父,那條條例例徒兒都能倒背如流,你要聽嗎?」
  
  方澤芹連聲道:「不必不必,為師可沒讀過那些。」
  
  應笑認真地點點頭,說道:「師父沒讀過也尋常的很,那些都是給女子看的,都是教女子該如何相夫教子、孝順公婆,這個也不能做,那個也不能做,做了便要受罰,徒兒好生奇怪,為何都是給女子定下的規矩,師父,你們男子也有七出、男規嗎?」
  
  方澤芹被噎得個不行,哽半天才發出聲音來:「應笑,俗世教條無需當真,為師從不看重這些。」
  
  應笑嘟噥道:「師父不看重,可旁人都看重,若是做錯了,要受許多白眼的。」
  
  方澤芹把小徒弟拉到身前,輕點她的鼻頭,笑著說:「你是我的徒弟,何需管他人看不看重?莫非你還有比師父更親近的人嗎?」
  
  應笑搖搖頭,隨即又擰起眉毛:「可徒兒日後總是要嫁人的,嫁人後要住在婆家,聽婆婆和丈夫的話,他們許是看重那些戒條的,都說女子不能拋頭露面,不能當大夫,若我嫁了,師父還能帶我出去行醫嗎?」
  
  這一番話把方澤芹給說愣住了,沉吟良久才道:「應笑的事需由師父說了算,若是那等人家,為師怎敢把你交託出去?需找個能疼你敬你,願意好好照顧你的人,師父才能放心。」
  
  應笑歪頭問道:「若一直找不到呢?」
  
  方澤芹調侃:「若一直找不到,應笑就得一直伺候我這個糟老頭子,可不就壞事了?」
  
  應笑眨眨眼睛,啪的拍了下手:「不是伺候師父一個,要伺候一雙,沒準還有三個四個五個呢!」
  
  方澤芹挑眉問道:「怎說?」
  
  應笑掰起手指算給他聽:「等師父以後有了師娘,就是兩個一雙,師父和師娘生了個孩子,那就是三個,若再生多些,不就有四個五個了嗎?」
  
  方澤芹被那滑稽的小樣逗得直笑,搖頭歎道:「為師說過,應笑若不嫁,為師也不給你找師娘,保準不累著你。」
  
  應笑燦然一笑,繞到師父背後繼續捏肩,朗聲道:「那若師父不找師娘,應笑也不嫁了,就這樣陪師父四處行醫,一輩子孝敬師父。」
  
  方澤芹當是孩子話,只一笑而過,隨後眼神微斂,沉聲問道:「應笑可知行醫是件苦差事?身苦,心也苦,跟為師在一起,只會讓你苦上加苦,別人不做的,為師會讓你做,別人避之而不及的,為師卻要帶你逆流而上,不會因我愛惜你,就單單把你護在身後。」
  
  應笑收起笑臉,說道:「徒兒不怕師父把我推在前面,只怕師父拋下我。」
  
  方澤芹放緩語氣,柔聲又問:「應笑為何想學醫?說來給為師聽聽。」
  
  應笑道:「若我好好學醫,等醫術精熟了,別人就願意聽我的,不會再叫那些大夫把病人給白白的治壞了。」
  
  方澤芹問她:「應笑認為別人不信你,是因你醫術不精嗎?」
  
  應笑答道:「還有年歲小,年歲小總要長大的,醫術不精也能跟著師父學,只要用功定能學好。」
  
  方澤芹輕撫她的頭,讚道:「好,好孩子,有志氣,既然你有這個決心,為師便好好替你籌備,來年春試定叫你一舉奪魁。」
  
  應笑問道:「什麼春試?要去科考嗎?可只有男子才能考狀元呀。」
  
  方澤芹道:「不是科考,而是醫考,女子亦可遞名送考,你雖是為師的徒弟,卻非醫聖門門生,若想入我門派,需經三道門檻,第一道便是醫工考校,在各地州府所設官屋校驗,此為初試,通過初試者便要入京參加醫官考校,因考期定在開春,又叫春試,合格之後授予福牒,可入太醫局聽讀學習,擇優者補翰林醫官之職,有了福牒便可至醫聖門參加分科堂考。」
  
  應笑皺眉問道:「師父,若考過又怎樣,考不過又怎樣?有何分別嗎?」
  
  方澤芹笑道:「這是個名義上的問題,說重不重,說輕不輕,你若考得過自然好,考不過也還是為師的徒弟,只是旁人少不得要說你托關係走偏門,少不得要讓你受許多白眼,為師不想見你不開心,既然能省下諸多麻煩,那考了便罷,不過是些強記硬背的試題,為師當年輕而易舉過了三試,應笑不會連師父還不如吧?」
  
  應笑嗤的一笑:「我本就不如師父,若徒弟都能比得過師父了,還要師父做什麼呀?」
  
  方澤芹道:「青取之於藍而勝於藍,若你能勝過為師,便是為師教導有方,此乃幸事。怎麼?還沒比過師父,就先想著不要師父了?開始嫌棄為師這糟老頭兒了麼?」
  
  應笑伸手貼在師父的額頭上輕抹,又縮回來摸了摸自個兒的腦門,說道:「師父哪裡老?額頭光光,也沒白頭髮,跟徒兒一樣,即便日後皺起臉皮、白髮斑斑,也還是徒兒的好師父,不是什麼糟老頭,徒兒看師父,怎麼看都是好的。」
  
  這話可把方澤芹給感動壞了,又像以前那般叉著小徒弟往上舉了舉,抱進懷裡。應笑還似烏龜般趴得穩當,把下巴磕在師父的肩頭,打了個呵欠,盯著牆壁發起愣來。
  
  方澤芹見她眼神發直,心知是犯困了,忙要來熱水給她擦臉洗腳,應笑自脫了道袍鑽進被子裡,還要師父陪睡,方澤芹沒奈何,只能側臥床邊輕拍被子,把她哄睡著後才到外間打坐入眠。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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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春試01

  荊南疫情平定之後,龐公結案回京,公孫先生自去投奔包大人,方澤芹依約把解藥給了四小道,帶應笑回到渭州,在州府登了戶,仍宿在草園子裡,把那三科要考的大經小經詳說細解,傾囊而授。應笑早晚不離草園,只認師父,再不與旁人搭話。
  
  這日午後,方澤芹出診去了,應笑獨自在院內謄抄經本,甄氏與雪娥不請自到,送來布緞水禮,使喚僕從一樣樣搬進屋內。
  
  應笑聽那呼喝聲,不覺有些心煩,在桌前站了會兒,仍是依著禮數迎上前,交手道個萬福,也不抬頭,低聲道:「應笑見過三夫人,見過雪娥姐。」
  
  甄氏忙上前扶起,滿面堆上笑,熱絡道:「快讓三娘好好瞧瞧,怎的瘦了?看這小臉煞白如雪,一點血色也沒了,唉……說不得,這三年可苦了你了。」前一刻嘴角還揚著,倏地就見那淚珠子撲朔朔滾落下來,雪娥站在後頭,也不時拿帕子拭淚,滿面的愁容,叫人見之心酸。
  
  應笑不知如何應對,只能先將二人迎到桌前,甄氏一見紙上墨字,登時眉開眼花,捧起紙來細細品賞,滿口的誇讚。應笑一昧謙遜,收了筆墨紙硯,進屋捧來茶盤。
  
  甄氏忙拉她坐下,吩咐貼身丫環阿寶張羅茶水,笑道:「這些事叫下人們做就成了,何勞咱家這貴客來動手?」
  
  應笑拘謹地坐在桌前,只將眼光落在茶盞上,輕聲問道:「三夫人可是來找師父的?他出診去了,一時半刻回不來。」
  
  甄氏牽著她的手,將她上上下下做了一番打量,笑著說:「大公子天天見,找他作甚?咱是特地來看你的,你說那大公子也真是,只把你藏著不讓人見,卻不知咱方府上下為了找你這小姑奶奶,可把整座城給翻倒過來,這急得呀,日日想夜夜念,你雪娥姐也沒少為這好妹妹落過淚,好在盼天盼地,總算把你給盼回來了。」
  
  應笑恭恭敬敬地道:「難為夫人姐姐了,被應笑如此帶累,真是對不住。」
  
  甄氏將臉一擺,說道:「都是自家人,有什麼帶累不帶累?休再這般說。」話到此處歎了口氣,悠悠道,「該是咱們說對不住,若不是三娘畏事,叫你一人擔了責任,家人也不會錯待了你,是三娘虧欠你的,你要怨,便都怨我吧。」
  
  雪娥低頭不語,自垂下淚來。應笑在心裡歎氣,見了故人再不似往年的情境,想要勸時卻說不出好話來,便裝起糊塗:「三夫人說什麼虧欠你虧欠我的?當時府上正在為太夫人辦喪,各個都忙得歇不下腳來,自然顧不上應笑,怎能叫錯待呢?杭州山清水秀,賢婆婆把我當親孫女兒般對待,我在那兒住得可舒服啦,真要怨,也該怨那些拐子,怎怨得上三夫人?」
  
  甄氏此番前來便是要探應笑的口氣,怕她早將當年換藥的事抖摟出來,聽她這麼一說便放下心來,只道小兒不醒事,再沒顧慮,對雪娥使了個眼色,雪娥將食盒捧上桌來,端出一碟碟香糖果子,柔聲道:「姐姐去果子鋪裡挑了些小食兒,不知合不合口?」
  
  應笑看時,見有霜糖梨條、棗圈、糖絲梅等,都是她愛吃的果脯,心道:也難為她費下心思了。
  
  便伸手抓了兩根梨條塞進嘴裡,強顏笑道:「我最愛吃這梨條。」
  
  阿寶等不及插嘴道:「你愛吃什麼,我家小姐可都記在心上,時時買了存著,就盼著你早日回來。」
  
  應笑已有幾分不耐,只想能早些得個清淨,誰知甄氏三人你一言我一語,咭咭呱呱,只管拉扯閒話。應笑見雪娥從袖中掏出繃子繡花,心知她們是坐定了,沒奈何,只能悶頭吃果子。
  
  正自焦躁間,就見方澤芹提了一罈酒緩緩走進來,應笑忙喚道:「師父。」跳下凳子跑了過去,甄氏、雪娥都起身相迎。
  
  方澤芹將酒罈交給應笑送進屋裡,對甄氏等人作揖施禮,卸下藥箱,同在桌前坐了,問道:「三娘來此有何要事?」
  
  甄氏笑道:「也沒什麼緊要的,就是來探望應笑,你也是,怎能把孩子總關在院裡,可別悶壞了。」
  
  方澤芹道:「多謝三娘關愛,應笑明年春試,不可有絲毫鬆懈,熬過這段日子便好。」
  
  雪娥為方澤芹斟了杯茶,捧托上前,微微低下頭,輕道:「公子,請用茶。」
  
  方澤芹道:「不勞煩姑娘,坐。」接過茶後也不喝,隨手擱在一邊。雪娥瞥了他一眼,默默退回座上。
  
  甄氏道:「你別說三娘迂腐,女孩兒家去參加什麼春試,拋頭露面,與男子相爭,傳出去怕是有損閨譽。」
  
  方澤芹笑道:「三娘有所不知,當今聖上主張女子讀書,認為古之賢女,無不好學,甚至允許女子參加童試,宮內有女官預政,邊關有女將衛國,士人高官家中若出了個女才子,無不引以為榮,開封有李娘娘的香材鋪,杭州有王賢人的分茶坊,若去福建臨海再看,在那市場上掌持物價的盡皆有能為的婦人,愚夫庸奴莫敢逼視。」
  
  甄氏是婦人見識,哪裡懂得那許多,聽他說得振振有詞,便全都當真了,殊不知話中亦有誇大不實之處。
  
  雪娥道:「應笑聰慧好學,何需與男子相爭?本就勝過男兒,若對她的才華視而不見,只以俗世教條為限,那才真是屈了她。」
  
  甄氏堆起笑容道:「是是是,是三娘沒見識,我道咱家姑娘是顆玲瓏心,正指望她給我抹回些面子,誰知卻被大公子兜攬去了,你倆倒是心有靈犀。」
  
  雪娥面色微紅,低下頭,卻還抬眼偷覷,方澤芹與她眼神相對,便有七八分會意,當下移開視線,裝作不知,再不看向她,只與甄氏周旋。
  
  正談笑間,應笑端盆熱水送到桌前,擰了條布巾給方澤芹擦臉。甄氏見狀,又有話說了:「這偌大一個草園子,怎沒個照應的媽媽,卻要小姐來做這些下人的事?」
  
  方澤芹坦言道:「徒弟理當孝敬師父,這不妨事,我師徒倆彼此照應慣了。」
  
  甄氏問道:「應笑多大年歲?」
  
  方澤芹道:「年方十三。」
  
  甄氏皺眉道:「你莫嫌三娘多話,應笑已到了當嫁之年,你二人縱是師徒,這般孤男寡女共處,難免會遭人口舌。」
  
  方澤芹豈會不知這個道理?卻不願為此疏遠小徒弟,內心亦多有掙扎,只道:「三娘說得在理,我日後自當注意。」
  
  甄氏道:「莫若這樣,讓應笑晚上到我院裡睡,正好有雪娥給她做個伴,白天還來草園子讀書學習,內外有人服侍,也叫那些閒人挑不出刺來。」
  
  應笑在桌下輕拉方澤芹的袍子,伸指在他腿上寫了「不要」二字,方澤芹微微一笑,說道:「我自有打算,有勞三娘費心了。」
  
  甄氏也不把話說僵,點到即止,看看天色不早,便帶著雪娥離去。
  
  她三人走後,師徒倆收拾桌子,自回房裡。應笑聽甄氏一席話,心裡總不安心,見師父回得也不乾脆,更覺不快意,往桌前一坐,兀自擔憂起來。
  
  方澤芹道:「應笑,不開心要對師父說,別悶壞了自己。」
  
  應笑搖搖頭,癟著嘴看向師父,半天才道:「師父,應笑不與她們住,就是搬到空屋裡,也不要與她們住一塊兒。」
  
  方澤芹有些意外,問道:「應笑不是喜歡那雪娥姐?以前還與她一同睡過,不記得了麼?」
  
  應笑回道:「三年沒見,我快不識得她了,興許我從來沒識得過,只當她喜歡我,我也喜歡她,說不準,想來也是自以為是。」
  
  方澤芹道:「我見那雪娥姑娘對你倒是滿懷善意,你不在時,她也當為師的面說過你的好,適才也對你誇讚有加,不是喜歡你麼?」
  
  應笑道:「喜歡呀,與那荷雲姐姐一樣喜歡,面上的好應笑都認,心裡好不好我卻是不在乎的,師父,求你別讓我與她們住,若住在一塊兒,想不在乎也難。」
  
  方澤芹自忖道:這孩子不說理則罷,一說起理來倒頭頭是道,聽著沒一句錯,細想之下卻是不妥。
  
  便道:「應笑,表裡不一是常事,每個人都如此,你無須看得太重,該怎麼應對便怎麼應對,有師父在,還會讓你受委屈嗎?不要多想,好好讀書就是。」
  
  應笑道:「若這個來一日,那個來一日,叫徒兒如何安心學習呢?師父,她們既然不願見我倆同住,那徒兒搬出草園便是,可我不與別人住,給我一間空屋就成,像小娘娘那樣也挺好,沒人煩也沒人擾。」
  
  方澤芹怎肯讓她搬出去,酌情考量,在草園裡紮下籬笆牆,隔成前後兩個園子,方澤芹住在前園,將應笑安置在後頭書房裡,又找來個老嬤嬤守院門,雖則同園,被這籬笆牆一擋,各歸各的,還有老嬤照看,這場面上的活一做,誰也沒的說,還叫應笑得了個清淨。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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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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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00:24:21 |顯示全部樓層
☆、37.春試02

  甄氏本想讓雪娥攀著應笑去搭方澤芹,這一來沒處算計,眼見著雪娥將過適婚年紀,甄氏也著急了,湊著王氏空閒時,捧著果盒蜜餞去找她談心,嘴上如抹了蜜般,滿口姐姐的喚著,說了許多衷腸話,轉而又愁眉深鎖,唉聲歎氣的,卻不講破,只作出姿態來,叫人見了不舒心。
  
  王氏自是知曉甄氏的脾性,問道:「有何難處不妨說來聽聽。」
  
  甄氏這才道:「姐姐不知,我是為雪娥操煩,她來時剛然及笄,如今早過了待嫁的年歲,換了別家女兒,早該娃娃湊成堆了,她卻還沒個定處,這可怎生的是好?」
  
  王氏道:「不知雪娥可有知心人?咱家沒那麼多俗規,也不重門戶,若相中了誰,央人去探個口風便是,有意即合。」
  
  甄氏道:「人選是早有的,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王氏何等樣精細的人,本就有三分知覺,聽這一說心內瞭然,卻還問道:「你指的可是文草?」
  
  甄氏亦不隱瞞:「正是大公子,雪娥早便傾心於他,甘願蹉跎三年歲月,對其他男子從不願多瞧一眼。」
  
  王氏問道:「你可有問過文草的意思?」
  
  甄氏道:「還請姐姐作主,你是當家主母,說話最有份量,由你去說才是頭等大事,也好叫大公子看到咱們一片誠心。」
  
  王氏略想了想,道:「問問倒是不妨,合不合卻還要看文草自個兒的意願。」
  
  甄氏遞上甜湯,笑盈盈道:「姐姐願說合便是天大的情分了。」
  
  待到傍晚時分,王氏在房裡擺下茶食菜餚,差人去請方澤芹師徒同來吃飯,卻叫甄氏隱在內室旁聽。不一時,從人將方澤芹二人領到,都在門前請了安。方澤芹問道:「不知二娘找我有何要事?」
  
  王氏道:「這段時日府裡甚忙,今兒難得有閒,便找你二人來此小聚,吃頓便飯而已,坐吧。」
  
  方澤芹也不推辭,便與應笑在下首坐了,三人隨意吃了些,席間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客套話,沒有一句提到雪娥,把甄氏急得抓心撓肝,又不敢出聲,只憋得面紅耳赤。
  
  王氏卻不忙,吃了飯後又叫撤席,換上香茶果品,叫靜兒取出兩宗畫軸擱桌上,不緊不慢地道:「這是你爹帶回來的畫像,一個是兵馬總司王大人的長女,一個是范知府的侄女,老爺叫我問問你的心意,若看中了誰,便擇期納聘。」
  
  方澤芹看也不看一眼,只道:「承蒙二娘關愛,文草不敢高攀。」
  
  王氏道:「你可是在別處有知心人?不妨帶回來一見。」
  
  方澤芹道:「不曾有那樣的人。」
  
  王氏道:「老爺常念叨著要你早日成家,我看你年歲也著實不小了,可有什麼打算?」
  
  方澤芹道:「我沒想過那等事,順其自然即可。」
  
  王氏似有意若無意地朝內室斜了一眼,說道:「既無知心的,何不考慮眼前之人?」
  
  方澤芹也看過去,瞥見軟帳下露出一隻繡花鞋尖,心有定數,也正想借這個機會把話說個通透,便順著道:「二娘指的可是雪娥姑娘?」
  
  王氏頷首:「我看雪娥對你素有情意,也曾有人上門說過媒,她都無動於衷,甘願蹉跎青春守候三年,眼下她已有十八歲,不能再等了,你若無心於其他女子,不如就做成這門好事,可不是親上加上親?」
  
  方澤芹道:「那卻是委屈雪娥姑娘了,她該找個有心於她的男子,不可將感情投放在一個無心人身上。」
  
  王氏道:「感情不是一日而成,相處久了,無心也會變成有心,雪娥是個賢惠的好姑娘,又得應笑歡心,依我之見,你何不敞開心懷與她相處一段時日,處過再看,指不定便有意了。」
  
  方澤芹笑道:「若處過了,我無意,而使她意深,豈不更是罪過?」
  
  王氏歎道:「縱是無意也不妨事,只要你願娶她,便當是有意的了,若不然,豈不是叫雪娥空守三年,辜負了她的一片真情?日後你若再遇到哪些個相好的,一併接進門來便是。」
  
  方澤芹當下就變了臉色,立起身來,冷聲道:「我曾對母親立過誓,終生只娶一妻,若遇不到意中人,寧可孑然一生,我對雪娥姑娘別無他念,若她無意最好,若真有意,也只有請她自吞苦果,恕我不願相陪,二娘,多謝你盛情款待,天晚了,容我先帶應笑回去歇息。」
  
  說完,也不等王氏開口,牽起小徒弟逕自離席而去,待走出內院,應笑輕輕掙開手,蹙眉道:「師父,你時常教導徒兒要尊敬長輩,今日卻為何對二娘那般無禮?」
  
  方澤芹往池台上一坐,將應笑拉到身前,笑道:「為師並未生氣,二娘心中應當有數,我故作忿然實是讓她好做。」
  
  應笑道:「師父又說徒兒不懂的話,你出言衝撞她,怎還是讓她好做了?」
  
  她卻不知讀解他人的心思,王氏素來不過問方澤芹的事,一切有老太太作主,如今老太太去了,她便是當家主母,府裡上下都要顧到,今番甄氏來找,她自不好推卻,一來雪娥在家中幫襯不少,眼下正是當嫁的年歲,若對此不聞不問,顯得她王氏無情,再來方澤芹是嫡長子,全家老小都眼巴眼地瞅著,對這等婚嫁大事無不關心,若她不管,又是未善盡主母之責,少不了要落下話柄供人嚼舌。
  
  王氏因何顧忌方澤芹?正因他二人之間梗著一個結,這個結便是方澤芹的母親——殷氏誥命夫人,誥命生來多病,生了一雙兒女之後更是虛弱,太老夫人見她不能操持家事,便自作主張,將王氏迎進門來,一夫兩妻本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誰想誥命性質剛烈,不肯與其他女子共事一夫,憤而離府,連娘家也不知會,帶著子女隱在田間度日,那時方澤芹不過六歲,妹妹尚在襁褓中。
  
  誰想來年大旱,鄉里鬧饑荒,把個小女兒給餓死了,誥命痛得死去活來,依然不肯求人,母子倆隨同災民南徙避難,一路波折,不知吃了多少辛苦,付出多少辛酸血淚,絕然不回頭。
  
  誥命本是尊貴出身,經不起貧苦,沒捱得過災年便撒手人寰,誥命病故時,方澤芹尚年幼,不能妥善安葬母親,他便將屍骨裝在板車上一路拖回方府。可憐到了家門前,屍體早已臭了。
  
  甄氏進門晚,見方澤芹待人處事無不謙恭有禮,只道是個溫吞公子,唯有王氏對當年拖屍送母一幕始難忘懷,想他在兒時尚有那份決斷力,足見是個極有主張的人,若真對哪個女子有意,斷不會迴避。
  
  王氏之所以設下飯局,自有她的一片用心,也不單是做個場面。她料想方澤芹無意於雪娥,便藉機將話點開,好讓方澤芹直言相拒,這一來既能叫甄氏死心,也不失她主母的本分,朝內室那一瞥,正是想讓方澤芹領會到她的好意。
  
  方澤芹直言衝撞實是做給甄氏看的,一來斷了她的念想,再則好叫她把心抹直,省得她怨怪王氏不盡心,到頭來還要再纏磨不休。
  
  應笑不通人情世故,自然是不懂,方澤芹也不要徒弟去摻和宅子裡這些勾心鬥角的瑣事,他認定應笑是有大才廣志的人,豈容她將心思鑽在針眼裡?除卻醫道方術,還傳道授義,但凡能教的,全都毫無保留地說與她聽。
  
  不覺到了年底,正逢鄉縣小考,方澤芹遞了名帖,到得考期便送應笑赴試,無非是《本經》、《難經》與《素問》三部,應笑早已溫熟,應答如流,到了發榜時,果然中了,還是個鄉魁。
  
  方澤芹不勝歡喜,王氏亦覺歡欣,在府裡備辦筵席,把全家老小都請上席賀喜,連那素來不問俗事的李月蘭也賞臉赴宴,眾人皆厭這個小夫人,應笑卻念著她雪中送炭的恩情,拉來坐在身側。
  
  李月蘭不看旁人的臉色,坐在桌前自顧自地吃喝,忽然手一抖,將半盞美酒全潑在衫裙上,應笑看時,就見月蘭面色煞白,眉心緊擰,額上的汗珠直往外滲,忙扶住她,問道:「小娘娘,你怎麼了?」
  
  月蘭將手揪住心口,氣喘喘地道:「不妨事,老毛病了。」說著,便要起身告退,誰知身子往前一栽,撲在桌上,只叮呤噹啷一陣亂響,碰得杯盤翻落,湯汁流了滿桌。近前的人全都呼啦啦起身閃躲。
  
  方澤芹將她扶起來,見她神氣昏蒙,幾乎暈厥,忙搭腕診脈,面色微變,對王氏道:「有些不好,先送回屋裡,讓她躺下。」
  
  王氏忙叫兩個丫環去攙扶,她帶著應笑,甄氏帶著雪娥,都一路跟隨到屋裡來,方澤芹自去提了藥箱到床前,見內室昏暗,便道:「掌燈。」
  
  應笑正要去拿,卻見雪娥已將燭台托來,盈盈立於床頭,便也就罷了。方澤芹無暇顧他,見月蘭顏面微腫,頸部隱現紫色的經脈,問道:「還能說話嗎?」
  
  月蘭微微睜眼,略點了點頭,喘吁吁地說道:「尚可。」
  
  方澤芹又問:「哪裡難受?」
  
  月蘭道:「心口絞疼,胸悶……」還未說完忽然瞪大了眼,好一陣驚喘,劇烈咳嗽起來。
  
  旁邊丫頭忙遞上痰盂,咳出的痰帶著血絲,王氏一見就慌了,忙向方澤芹問道:「這……不要緊吧?」
  
  方澤芹道:「這是個氣衰的喘證,不是一日養成,你們先到屋外等候。」
  
  於是眾人各自迴避,唯有雪娥站在床頭不動,說道:「我為公子掌燈。」
  
  方澤芹卻不看她,只道:「不必,你也出去,我沒叫時,誰也不准擅自入內。」
  
  雪娥沒奈何,將燭台放在桌上,悶悶而去,應笑也跟在她身後往外走,方澤芹忙喚住她,吩咐道:「應笑,把門閂上,你留下。」
  
  雪娥剛然出門,這時回頭一瞥,眼裡帶著幾分哀怨,應笑關門落閂,走到床頭,見月蘭氣息微細,不由擔心起來,問道:「師父,小娘娘到底是怎麼了?先前還好好的。」
  
  方澤芹道:「應笑,你幫師父聽聽她的心跳。」
  
  應笑覆在月蘭胸口聽了會兒,皺眉道:「心跳急速,胸下有雜聲,似馬蹄音。」遂而直起身,問道,「這是個心悸水腫的症候。」
  
  方澤芹頷首:「脾肺氣虛,已至經脈多處梗阻,這絕不是初次發病。」俯身問道,「為何早不說?」
  
  月蘭不回答,只問:「我這病……還有救嗎?若沒得救,也別費心思了,只要能讓…讓子仁…子仁…」話到此時卻不說下去了。
  
  方澤芹道:「父親在岷州招撫蕃族,不能回來見你。」
  
  月蘭輕歎了聲,把眼又閉上了,應笑見她眼角有淚光,不覺微微鼻酸,也不知為何感傷,只聽她輕喚「子仁」的名字,心中不由得起了一絲波瀾。
  
  方澤芹讓應笑將月蘭扶起來,面朝裡盤坐,指點雙肩兩穴、背中一穴,掌心運氣,貼在後心上,以內力舒經通絡,因水飲泛溢在心肺處,最忌躁進,內力需精準拿捏,若少一分,便起不到疏通的作用,若多一分,即會震碎心脈,叫病人當場立斃。
  
  方澤芹不敢分心,調試吐納,運氣綿綿而進,大約有三刻工夫,月蘭忽而渾身震顫,「哇」的吐出血來,應笑忙捧過痰盂接上前,月蘭邊咳邊吐,嘔出許多泛黑的血塊來。
  
  方澤芹這才收了手,說道:「尚不妨事了,你這是積患成災,脾肺若傷,便要陽虛,陽虛又致水飲不化,欺心攝肺而現咯血之症,如今我已用和氣導引法將淤塊逼出,需再用斂氣和血的藥調養方能見好。」
  
  月蘭神情恍然,似是沒聽到方澤芹的話,只喃喃道:「不知子仁何時才能回來?」
  
  方澤芹見了她的癡態,不覺微感動容,暗自驚奇:沒想到這女子竟是個癡兒,也不知中了怎樣的魔障,竟對一個長她近半輩子的男人如此迷戀。
  
  他是萬般不解,想要勸慰也不知從何勸起,月蘭在糊塗中唱起曲子,方澤芹卻不知她在唱什麼,實是納悶,走到外間開下方子,對王氏叮囑了好些話,帶著應笑自回園子去了。
  
  到了房裡,應笑卻不像往常一般謄抄診籍,而是坐在桌前發呆,方澤芹點上燈,問道:「有什麼心事?」
  
  應笑板起臉,說道:「師父,小娘娘的病許是七情之傷,單用藥怕是治不好的。」
  
  方澤芹挑眉道:「怎講?」
  
  應笑道:「小娘娘方才唱的曲兒是西楚霸王的輓歌,她唱的那段是虞姬的部分。」說著站起身來,作了個抱琵琶的姿勢,揚聲吟唱,「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方澤芹怔然無語,應笑接著說:「我初時不明白,只覺得虞姬十分喜歡那楚霸王,這會兒再想,卻覺得那喜歡非比尋常,我看小娘娘是自比虞姬,而將方老爺當作楚霸王了,霸王在沙場征戰,虞姬卻不能陪在身邊為他分憂解勞,時常傷心傷神,又無人可傾訴,因而積下內傷。」
  
  方澤芹已經聽呆了,望著小徒弟說不出話來,應笑還當他不信,解釋道:「師父不是診出小娘娘脾肺陽虛了麼?調經論裡有言,思傷脾,憂傷肺,小娘娘既思念老爺又整日憂愁,可不正對了七情之傷?」
  
  方澤芹不懂這些情情愛愛,聽她說得有理,便問道:「那依應笑看,這七情之傷該如何根治?」
  
  應笑道:「既然小娘娘想見老爺,那還需老爺回來才成。」
  
  方澤芹搖頭道:「這卻是大難。」
  
  應笑想了想,又問:「不能將小娘娘送去嗎?虞姬不也是在軍營裡陪著楚王的?」
  
  方澤芹道:「更難,我爹不是楚王,他向來公私分明,斷然不會拖家帶口去平亂。」
  
  應笑可就為難了:「那該如何是好?小娘娘對我有恩情,徒兒想治好她。」
  
  方澤芹道:「心上的病,不是大夫能治好的,不過應笑放心,只要她能按方服藥,可保性命無虞,待我爹回來時,她那七情之傷便能不藥而癒了。」
  
  應笑聽他這麼一說才安下心來,拿出筆墨寫診籍,寫著寫著,忽而問道:「師父,你今日的治病法子可怪得很,以前從沒見你用過,也沒見其他大夫用過。」
  
  方澤芹笑道:「這叫和氣導引之術,是我師門獨創的行氣療傷法,待應笑入門後,為師自然會教給你。」
  
  應笑衝他投去一笑,軟軟地說道:「原來是不外傳的秘方,莫怪不讓旁人看,那徒兒如今還沒入門呢,叫我瞧了可好?」
  
  方澤芹見火光將她的笑臉映得柔和,只覺心裡暖意融融,挪坐過去,低頭看她寫字,溫聲道:「無論你入不入門都是我的徒弟,為師的便是你的,哪兒來甚麼秘方?只因和氣導引術是內家功夫,需找個清淨的地方靜心修習。」
  
  應笑剛寫完,洗筆收墨,往後偎進師父懷裡,方澤芹垂著手任她靠了會兒,輕輕扶正,問說:「累了嗎?累了便梳洗梳洗,早些上床歇息。」
  
  應笑道:「師父許久沒陪徒兒一道睡了,今晚陪陪我,可好?」
  
  方澤芹道:「應笑是大姑娘了,不能再與為師同床而眠,免得他人說些閒話,到時又惹得你憋悶。」
  
  應笑想了想,對他伸出雙手,瞇著眼睛道:「那師父抱抱。」
  
  方澤芹難得見她撒嬌一回,自是有求必應,還像對小孩子那般,叉著她先往高處舉了舉,再抱進懷裡輕拍,應笑趴在他胸口貼了會兒,撐手推開,往後退了兩步,說道:「師父出去吧,徒兒要睡了。」
  
  方澤芹懸著手怔愣半晌,有些摸不透她的情緒,只道:「我叫老媽媽給你打水來。」說著便慢慢踱出門去。
  
  話說李月蘭的病依方調治數日漸有起色,她卻不要丫環隨侍身邊,應笑不知何故,總放不下這小娘娘,便住了過去,一面照看一面學習,好在小屋清幽,月蘭又是個滿腹經綸的才女,二人品書彈琴,對彼此十分投意。
  
  方澤芹見此光景,便騰出空來回醫聖門處理雜務,鶴亭先生共收了四名入室弟子,方澤芹排行第二,其他三人早在門中開堂設科、教授門徒,唯獨方澤芹將堂位空著,四處雲遊學習,這時回到師門也算是眾望所歸。
  
  鶴亭先生隨即增設金鏃和氣一科,以方澤芹所掌持的東館尚氣堂充講習學,只待春試過後便要大開山門、擴招生員。
  
  到了來年初春,方澤芹將師門裡的事打點妥當,又匆匆趕回渭州,不為別的,專為帶小徒弟上京會試,王氏積極籌措,將行李盤纏樣樣備妥。是日出發前,應笑換上道袍,先去茅屋裡辭別李月蘭,月蘭囑咐了許多言語,無非是世道艱險,叫她不可輕信於人。
  
  王氏、甄氏等人送出大門,方澤芹一一拜別,那雪娥從袖中掏出一大一小兩個荷包,捧上前道:「這是我親手縫的如意囊,裡頭裝了平安符,只望大公子與應笑一路平安。」說著便盈盈望上去,再不掩目中深情。
  
  應笑伸手要接,方澤芹擋上前,淡淡地道:「姑娘的好意方某心領了。」
  
  雪娥眼中含淚,收起大的荷包,仍將小的遞上前,強作笑臉道:「這是我對應笑的一點心意,太老夫人去後,我心裡總是過意不去,未能在她受冷落之時挺身相護,卻還隨著眾人疏遠她,應笑,若你不怪姐姐壞心,還請收下。」
  
  應笑也沒多怨她,只當個半生不熟的人來處,聽她這麼一說,再見荷包精細,便又忍不住伸出了手。方澤芹將應笑的手推回去,自代她作主,說道:「都是過去的事了,姑娘不必放在心上。」這當真是不留半分念想,雪娥面如紙灰,再不能多言,低下頭,默默退到人群後。
  
  王氏與福伯送到十里長亭方才分別。方澤芹跨上馬,應笑騎了驢,一路直奔京師而去。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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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00:24:36 |顯示全部樓層
☆、38.春試03

  師徒二人逶迤而行,這日來到一座小鄉鎮,找了家飯店歇宿,堂官過來抹桌伺候,鋪上花生小菜。方澤芹隨意要了些茶食,正在吃時,忽聽樓上傳來喝罵聲,接著是「咚咚咚」踏樓板的聲響,就見一個道人裝扮的後生從樓上下來,直跑到前堂,回頭氣哼哼地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沒見過這般蠻橫之徒!簡直沒王法了!」
  
  話剛說完,那樓上又下來個瘦高個,沖那道人喝罵:「什麼王法不王法?你這坑人的騙子,還敢上門來討什麼診金藥錢?你是看咱有錢沒處使,專來訛財的不是?」
  
  道人跺起了腳,向一眾堂客叫道:「各位都給評評理,是這廝攬了我來給他家公子爺看病,我診也診過了,藥也用下了,諸般盡心,唉,你說這人,不給診金也就罷了,反還倒過來叫我給錢,這都什麼理?」
  
  瘦高個怒拍扶欄,拔高嗓門嚷嚷:「嘿!你把咱家公子給治壞了,叫他走不了路,在這客店多歇了數日,那些多出來的房金飯錢,不找你要還找誰去?休再囉唣,惹惱了咱家公子,再給你兩拳一腳!」
  
  眾人見他凶狠,誰敢管?都自悶頭吃起飯來,道人還想再爭一爭,見瘦高個捏起拳頭作勢趕打,忙不迭抱頭鼠竄而出。應笑把那瘦高個看了又看,靠向方澤芹道:「師父,你看那人,可是有些面熟?」
  
  方澤芹剛要說話,只見瘦高個揪住堂官的衣襟,狠狠叫道:「我叫你找大夫,你給我找的都是些啥牛鬼蛇神?我道是什麼正經醫生,原來是個賣蟲鼠藥的江湖郎中!你這廝是何用心?」
  
  那邊掌櫃的忙走來道:「我的好爺爺,已經給你請了三個大夫,這也不行,那也不成,若非是江湖郎中,誰還敢來了?你家公子腳大,還是趕緊去城裡求醫吧!」眼一瞥,瞧見方澤芹桌前的藥箱,忙折過去叫道,「可巧,這不又來一個,這先生,你趕緊上去看看,若能把那太歲爺給打發了,甭說飯錢,上房也給你扣個零頭。」
  
  瘦高個轉頭一瞧,「刷」的放開堂官,驚呼道:「方大夫?」
  
  應笑被「太歲爺」三字一提醒,倒是想了起來,拉拉師父的袖子,小聲道:「師父,他是向天身邊的……」
  
  話還沒說完,瘦高個就大步跨過來,笑著打招呼:「方大夫,我是郭寶多啊,您不記得了?」
  
  方澤芹起身打量他一番,笑道:「原來是寶多,看來那太歲爺定是指的向天沒錯了。」
  
  郭寶多抱拳道:「少爺就在樓上客房裡,正病著呢,在榻上不肯動彈,找了三個大夫,全是些管錢不管命的,見少爺穿得體面,盡開些細貴效微的藥,不吃還好,吃了倒愈發糟糕,可幸救命的來了,還請先生隨我上去看看。」
  
  方澤芹對小徒弟道:「應笑,你自吃你的,為師一會兒便來。」
  
  郭寶多「嘿喲」一聲,朝應笑瞅去,嚇了一跳,咋呼道:「這不是小啞巴麼?啥時候出家當了道士?」
  
  應笑樂呵呵地說:「沒出家呀,在外行路,穿這身才方便。」
  
  郭寶多又是一驚,心道:這幾年沒見,相貌是沒大變,口齒倒變得伶俐了,往後可不能再叫小啞巴了。
  
  應笑見了幼時玩伴,心裡也自興奮不已,哪裡肯留在堂裡,把筷子一擱,也不吃飯了,隨師父一同上樓,到了客房推門而入,只聞得滿室酒臭,往裡一看,就見一名高壯男子盤坐在榻上喝酒,只喝得面膛到脖子根通紅一片,邊喝酒還邊拿筷子敲著床板嘟噥道:「什麼狗屁的鳥大夫,一拳兩腳還便宜他了!」
  
  郭寶多小聲嘀咕:「是兩拳一腳啊,又記岔了。」走到床前道,「少爺,方大夫和小……應笑姑娘來看你了。」
  
  南向天抬頭一看,登時噴出滿口美酒,一骨碌滾下床來整衣行禮,應笑見他滿身橫肉,活像土匪般,再不似以前光景,不覺有些害怕,又縮到師父身後。
  
  方澤芹問了南員外的近況,將南向天上下打量一番,道:「我聽寶多說你病了,連床也下不了,這般看來,不是精神得很?」
  
  南向天道:「不是那等病,下床也下得,只是怕磨到傷處,需不好受。」說著褪下衣裳,袒露上身。
  
  應笑看時,就見他肚臍上二寸處長了個大包,四周硬結髮紅,中心皮薄,隱約可見有水在皮下流動,她還想湊近細看,南向天卻覺困窘,忙拉起衣裳,沒好氣道:「哪兒有你這般瞧的?換先生來。」
  
  應笑納悶了:「不瞧清楚怎知是何症狀?換了師父也要這般瞧的。」卻還是順著病人的意,乖乖退到一旁。
  
  南向天斜眼瞅了她好一陣子,望得發起呆來,方澤芹看在眼裡,心覺好笑,便走上前為他把脈,沉吟片刻,問道:「把前頭大夫開的方子拿來我看。」
  
  郭寶多便拿出藥方,應笑接下,先看了一遍,轉遞給方澤芹,道:「都是些清火熱的藥,是個熱證?」
  
  郭寶多道:「大夫說害了瘡疽,是因少爺太嗜酒,酒燥燒心,熱毒在肚子裡搗騰呢。」
  
  南向天拍著大腿道:「我看吃了他們的藥也沒見好,全都是鳥……!」他本想說「鳥話」,見應笑眉頭微擰,便將最後那字硬生生又嚥了回去。
  
  方澤芹反覆取脈,又重按至骨隙裡,道:「輕取脈象洪大,按之卻無力。」
  
  應笑早取出筆墨候在桌前,師父說一句,她便記一句。方澤芹切過脈之後,又問應笑:「依你看,這瘡疽是因何而發?」
  
  應笑回道:「這是個外實內虛的脈象,向天本有個陽虛之症,許是正氣不足,單切脈尚不好下定論。」
  
  南向天聽她叫自個兒的名字,只覺得十分親切,又聽她說陽虛,忙道:「那都是過去的事兒了,我這會兒可啥都不虛,不信,你去牽頭牛來。」
  
  應笑奇了:「牽牛來作甚?」
  
  南向天一抹鼻子,笑道:「叫那牛來撞我,看我雙手抓定犄角,使力這麼一掰,定將它扳倒在地!」說著還比劃了一下。
  
  應笑被他逗得噗嗤一笑,憶起兒時種種,不覺心裡開懷,再看那張紅臉膛,濃眉大眼、挺鼻闊唇,雖有凶相也不失豪爽,竟覺得順眼不少,便放開膽子道:「我說的不是身子虛,而是氣虛,縱使你能扳倒一百頭牛,氣虛時仍是會患病的。」
  
  南向天捧著肚子深吸了口氣,用力朝前吹,呼啦啦,吹得應笑瞇起了眼,他卻咧嘴一笑,捶著胸膛道:「你瞧,我氣足得很!哪兒虛了?」
  
  應笑這時真叫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說不清,跑去拉著方澤芹的手晃了晃,孩子氣地道:「師父,你去跟向天說,他不聽我的,分明是氣虛,卻偏要說自個兒不虛。」
  
  方澤芹連連點頭,拾袖擦拭額上的汗,心道:老了老了,孩子們講話,我可當真是插不上半句嘴。
  
  上前說:「是不是虛還得再看。」便讓應笑取了針來,挑破瘡疽的外皮,只見膿液稀淡,呈青色,便道,「向天,應笑說得不錯,膿液清稀乃是寒象,說明體內正氣不足,這才讓外邪侵擾,你可有腹脹盜汗?」
  
  南向天素來敬佩方澤芹,當即斂聲回道:「確是有這個病症,每到夜裡便會出虛汗。」
  
  郭寶多道:「前頭大夫說是個虛熱之症,開下瀉火的方子,吃了也不見好,今兒那江湖郎中更是離奇,說少爺被蟲蛀了,那大包裡就藏著蟲呢,得用他家的驅蟲藥方才見效。」
  
  方澤芹道:「確是有毒邪內侵,那些大夫診得也不錯,只是向天脾胃虛寒,不宜再用涼藥。」便開下方子,上有人參、黃芪、乾薑、附子等溫補陽氣的藥材。
  
  南向天對方澤芹的醫術深信不疑,也不看方子,當下就叫郭寶多去抓藥,聽說他師徒二人正在吃飯,也不管肚子上的大瘡,整頓衣巾,「踢踏踢踏」走出客房,來到茶閣子裡,揀個靠遊廊的座兒,請方澤芹坐在上座,自己居主位相陪,應笑打橫。
  
  南向天要了兩角酒,幾樣時鮮,單給應笑叫了茶水果點,滿斟一杯,執手相敬,笑道:「能在此遇上先生和小……應笑,實是有幸。」
  
  方澤芹捧杯回敬,喝了一口,說道:「向天,依你那氣虛之症,尋常喝些酒倒是有好處,只不可貪杯誤事。」
  
  南向天自是滿口應下,又問:「不知先生去往何處?」
  
  方澤芹道:「我帶應笑上京會試,正在途中。」
  
  南向天「咦」了一聲,好生驚奇:「應笑一個姑娘家,怎還要去會試?莫不是聖上又下了什麼詔令,叫女子也去爭當狀元了?」
  
  方澤芹笑道:「並非考狀元,而是醫考。」便將應笑如何考中鄉魁細細描述一番。
  
  南向天怔愣半晌,忽而哈哈大笑,手往桌上一拍,道:「好!應笑有出息,我可不能輸給你,此番進京定要博個響噹噹的聲名出來!」
  
  應笑問道:「你也想當大夫嗎?」
  
  方澤芹道:「所有禮部軍科引試皆在春夏之交,每三年一試,今年正是考期,向天投了哪一科?」
  
  南向天回道:「不瞞先生,正是赴武闈,已過了州試。」
  
  應笑便知他是去參加武舉,捧茶相敬:「望你一舉奪魁,把旁人都比下去。」
  
  南向天也不謙遜,擎杯對盞,仰頭一飲而盡,應笑又問起李春花,南向天歎了口氣,道:「春花早不在村裡,你們離開沒多久,她便被人接走了,曹村長只說是找到了春花的家人,具體情況我也不甚清楚,只知道春花在走了之後便再也沒回來過。」
  
  應笑神色微凝,把頭低下不語,方澤芹輕拍她的肩頭,說道:「找到家人是好事,去而不返可見家中和睦。」
  
  應笑這才舒開面容,三人久別重逢,自是有說不完的話,方澤芹穩重豁達,南向天豪爽大方,席間以兵家戰法論行醫之道,又以方劑組成來比擬君臣佐使,言語投機,談得十分契合。應笑在旁聽講,暗暗存記於心。
  
  不多時,郭寶多抓了藥來,應笑自去煎下,此後調養五日,待膿水全出盡,那瘡疽也由硬變軟,慢慢癟了下去,南向天亦不覺腹脹發虛,便收拾行裝,與方澤芹師徒同赴東京。
  
  到了京師後各尋下處,應笑考期在先,便藉著方澤芹與南向天所談君臣佐使之道做了篇文章,自投去官屋,校驗的醫官一看——准考。臨期下場,考罷三科,當時便知道了結果——大義十道通了七道,險險合格,應笑的年歲未足充醫,不能入太醫局,只授了一道福牒打發她回去。
  
  應笑十道七通,有三道試題因一時緊張出了錯,卻不是不懂,她自覺敗興,心裡老大不痛快,悶悶地出了場屋。方澤芹與南向天主僕正在橋頭等候,見她走在路上磨磨蹭蹭,都道:壞了,想是沒過。
  
  應笑卻拿出福牒呈給方澤芹,耷拉著腦袋嘟囔:「師父,徒兒辜負您老的期望,本想十道十通,誰知才過了七道。」
  
  方澤芹一顆心懸得老高,這時哐然落定,忍不住長吐了口氣,抬袖子擦去額上汗水,剛伸出手,卻發現手心裡也濕了,趕緊在袍子上一抹,接下福牒展開,來回看了兩三遍,把那太常寺的官印是摸了又摸,方才安下心來,輕撫小徒弟的頭,將她好好誇讚了一番。
  
  應笑仍是不樂,南向天嬉皮笑臉地道:「過了就好,你年歲又夠不上,即便做了大夫中的狀元,那也沒用處啊。」
  
  應笑道:「若是不會便也罷了,分明是懂的,是師父千叮囑萬交代過的,卻也不知何故,被那醫官面對面的一問,就不曉得該怎麼講話了,師父,是徒兒不爭氣,請您別再誇了,得訓我兩句才成。」
  
  南向天與郭寶多面面相覷,方澤芹見她滿面不甘,臉也紅了,不覺暗暗吃驚,尋思道:這孩子看似乖順,竟是個好強的脾性嗎?我只道她經不住別人的眼光,誰想還有些折不起,玉不磨不成器,這日後少不了要摔幾回。
  
  便不再好言勸慰,只道:「有這垂頭喪氣的工夫不如溫故而知新,大義好講,如何活用卻難,莫將心思放在這些小處。」
  
  應笑聽得六七分明白,卻不知何為小處,何為大處,只當是勤奮不足,此後更是勤學苦讀,終日手不釋卷、閉門唸書,方澤芹見她肯如此用功,自是不勝歡喜,恨不得把肚裡學識全倒出來灌給她。
  
  不久後,聖上下詔廢武舉,南向天幸得趕上武選末場,騎射擊技不在話下,九場武試無不順利,孫吳兵法卻還欠些火候,考校的將領是平民出身,對他青眼有加,仍是讓登了第,授封西川都巡檢,專司訓練甲兵、巡邏州邑,營地離醫聖門不遠,都在成都府境內,於是方澤芹師徒與南向天主僕又結伴同行,一路暢然,到了地方上才依依惜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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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00:24:49 |顯示全部樓層
☆、39.入門01

  再說那醫聖門建在彭山縣境內的仙女峰上,實是所連山道觀,有東西南北中五館,鶴亭先生與座下四名弟子在館中分科設堂,每年一次堂考,致力於培養醫學人才,若有技藝精純的,可薦入朝,遇到淡泊名利的,便收做玄門弟子,兼修道學。
  
  方澤芹自帶應笑進了山門,抬頭見門上高懸敕額金書,正是開國太祖親授的匾額,轉過影壁,從穿堂進入內院,應笑一面走一面左顧右盼,只見牆院外山群環繞,殿閣內香爐生煙,道旁有青松翠柏,透過林蔭可見道眾修行,與市井俗戶大有不同,是個清幽的府地。
  
  不一時到了三清殿,見有個鬚髮如銀的老先生盤坐在香壇前,身穿青灰色的道袍,手裡橫托一柄拂塵,應笑看時,只覺得這老者慈眉善目,氣質出塵,與他身後的三寶天尊極為神似,不像世上人,倒似天外仙。
  
  方澤芹在門前行拜禮,應笑也跟著跪下,只聽他道:「弟子方澤芹給師父請安。」便曉得這老人就是醫聖門的門主鶴亭先生。
  
  鶴亭先生略一頷首,看向應笑,微微笑道:「這就是你收的徒弟?」
  
  方澤芹恭敬道:「回師父,確是弟子的徒兒,姓柳,名為應笑。」又叫應笑拜過師公。
  
  鶴亭先生拂塵一甩,問道:「可取了道名?」
  
  方澤芹道:「尚沒有道名,還請師父垂賜。」
  
  醫聖門屬歸雲道派,按字輩命名,傳到鶴亭先生這一輩,是「虛空乾坤正」,方澤芹的道名為空定,號天長子,便依此順推,為應笑取道名為乾興,號雲清子,有師徒相攜互補之意,又吩咐隨侍道童將其他三個師父請來。
  
  道童領命去了,不多時,就見有二男一女陸續走進堂內,最先到的男子約摸四十出頭,身材矮胖,生得一副白淨面皮。那年輕後生濃眉大眼、意氣風發,說話時帶著山東口音,是個開朗的長大漢子,還未開口面上先帶三分笑顏。最後到場的女子看著有二十一二歲,蛾眉明眸,粉面生春,一條絳紅寬帶將道服束起,她身材微豐,這一束腰肢纖細,更顯得體態婀娜動人。
  
  方澤芹與他三人見了禮,又叫應笑逐一拜見。因堂考將近,學生們從各地陸續趕到,有太醫局薦來的齋生,也有民間良醫。方澤芹一視同仁,將應笑與其他學生均安置在客館裡,未免他人懷疑洩題,考前避而不見。應笑自在靜室溫書習經。
  
  因方澤芹首次開堂,名氣不如師兄妹響亮,學生們不識他,都去投報老堂科,其中又以大師父的養生堂最為鬧熱,女學生則大多投了三師父的針科,只有二十來人因著新奇報了尚氣堂,卻不知只有內家修為高深的方澤芹才能教授門派獨創的和氣導引法,此為鶴亭先生私下授意,其他三徒全不知情。
  
  臨到秋後考期,應笑自是投報了金鏃和氣科,隨同其學生們在場屋外等候,從清晨等到晌午,有道童出來喊她的名字,應笑被引入屋內,就見方澤芹手按名冊,坐在堂前,兩個門生左右相陪。應笑久未見到師父,心下一歡喜,忘了禮數,不等人叫便跑進門內,小聲喚道:「師父。」
  
  方澤芹道:「且住,退出門外,先行師禮,待我叫你時再進來。」
  
  應笑見他面色沉肅,不似往常親切,心裡有些發慌,忙退回門外作揖禮,恭敬道:「徒……學生見過師……見過二師父。」越說聲音越小。
  
  方澤芹見了她畏怯的模樣,心下疼惜,礙著兩旁有人監察,只得板起面孔,按例問了姓名籍貫,叫進來驗看福牒,在考校《素問》、《聖惠十方》等大義十道之外,還兼問《本經》、《脈經》等大義二三道,應笑早將經本溫熟,不消多想即能一一作答。這堂考最看重的卻不是經義,而是辯證下藥與方劑調配。
  
  方澤芹又出了試題十道,讓應笑根據環境與疾病特點判斷症候,應笑一聽,可喜了,都是她謄抄過的病例,哪有不會的?這才領會到師父叫她謄錄診籍的苦心。策問過後當即發去後屋調配方劑,合藥煎藥,這些都是應笑做慣了的,自是得心應手。
  
  方澤芹這一科考校極嚴,且偏重實踐,連著九場下來,直至傍晚方才結束,二十七人裡,試中者僅有五人,除應笑之外,有兩個來自祁州藥都,一個是濟民局薦來的醫員,還有一個據說來自藥王谷,都是年輕有才之輩。應笑是這一代弟子中最年幼的,門人見了都喊小師妹。
  
  醫聖門醫道兼修,除卻醫術,還當傳授玄功口訣,以修靜功為主。如此聽讀數月,應笑空記了一肚子口訣,實在功夫是半些沒長進。眼見著師兄師姐都通了氣感,能以意導氣,應笑實是著急,可越急卻越尋不著法度。
  
  一日晚飯過後,應笑心中煩悶,到屋外漫步散心,剛走至前院就聞到一股苦藥味,抬頭望去,只見師父坐在水井旁煎藥,便捂著鼻子走過去。
  
  方澤芹剛然熄火,將藥湯篩進碗裡,端起來遞給應笑,說道:「來得正好,快趁熱喝了。」
  
  應笑低頭一看,臉色霎時白了,只見藥汁粘稠渾濁,好似一碗爛泥漿,氣味更是酸苦難聞,直衝腦門,她往後退了一步,問道:「師父,這是什麼藥?」
  
  方澤芹道:「這叫烏藥正氣散,專為你的氣虛症調配而成,每隔十五日一副,有助你調息養氣,來,這藥需熱服,不能放涼。」
  
  應笑眼神遊移,遲遲不肯伸手去接,方澤芹心下好笑,從袖裡掏出霜糖梨子,提到高處輕晃,道:「今日下山巡診,特去城裡買的,若應笑能乖乖服藥,往後常帶回來給你吃。」
  
  應笑眼睛一亮,踮腳就要去夠,手伸出一半,見了師父忍笑的神情,募的臉一紅,又把手縮回來,嘟噥道:「徒兒大了,不要甜果子下藥。」說著一手捧碗一手捏鼻子,咕嘟咕嘟灌下藥湯,只覺得湯裡像下了十斤黃連,一碗喝完,眼淚水也掛了兩行,放下藥碗,直用手輕拍腦門。
  
  方澤芹拈出一片梨條塞進她嘴裡,捏捏她發紅的鼻尖,逗道:「大了?那還因藥苦哭鼻子?分明是個小娃娃。」
  
  應笑連忙抹去眼淚,嚼著梨條道:「師父,徒兒不是怕苦,因這藥不僅苦,還有股酸味,有些像…有些像……」
  
  方澤芹偏頭問她:「像什麼?」
  
  應笑倒扭捏起來,絞著手指小聲道:「像師父的洗腳水……」
  
  方澤芹暢懷大笑,只覺得小徒弟扭捏的模樣煞是可愛,也顧不得避嫌,舉高了抱起來,應笑在師父肩上趴了會兒,伸手推他,說道:「徒兒不小了,師父別總像抱孩子般抱著,羞也不羞?」
  
  方澤芹「哎喲」了聲,笑得前仰後合,放她落地,蹲下來道:「你看你,身量也不見長,還是那般小不隆咚,縱使歲數大了,在為師眼裡總是個娃娃,師父疼徒兒有何好羞?」
  
  應笑皺眉道:「可你也沒特別疼哪個師兄師姐,同是學生,不怕他們說師父偏心?」
  
  方澤芹笑道:「他們是醫聖門的門生,只在為師堂裡學習,自當一視同仁,你是我的徒弟,僅此一根獨苗,便如同親女兒般,這關係自是大有不同。」
  
  說著收拾藥具風爐,領她去了一間靜室,將西側牆的櫥櫃移開,角落裡竟有一扇門,開了鎖,推開一看,原來門後還有間暗房,較之明堂更為寬敞,牆面屋頂儘是青石壘成,三面櫥櫃,一面石台,台上有序地列著各種碾藥製藥的器具,還有一座半人高的煉丹爐,爐裡堆滿香木碎屑,腳下一口地井,井口白氣漫溢,水波紋投在壁頂上,宛若一輪明月。
  
  方澤芹道:「這是為師用來合藥的房間,每日放堂後你便過來,我教你如何調配方劑。」
  
  應笑道:「徒兒還沒通氣感,需多加習練才成。」
  
  方澤芹道:「人各有專精,師父精的未必是應笑的長項,我見你廣識藥性,不妨往調配方劑上鑽研。」
  
  應笑問道:「師父教的金鏃和氣科不是當以練氣為重嗎?」
  
  方澤芹道:「醫者練氣是為了推拿取穴,不比武學內功,常用來救急和愈後調養,以疏通經絡為主,是種養生法門,可防病,是為輔助手段,治病還當以用藥為重,用藥如用兵,是門大學問,古往今來,但凡名醫神醫,無不是用藥的高手。」
  
  應笑本就喜歡料理藥材,聽這麼一說,當即欣然應道:「全憑師父作主。」
  
  方澤芹便領她看過各種藥材藥料,應笑自認能辨識百草,竟有一櫃藥材全然不識,驚奇道:「師父,這些都是什麼藥?徒兒從來沒見過!」言語之間竟帶著幾分歡喜,見有一枚紅石晶瑩剔透,伸手想拿起。
  
  方澤芹忙拉住她,道:「這些藥材大多帶毒,可都是玄度先生採來的,他善於調毒,專從高山險地採來古怪稀奇的藥材調配毒劑,為師常從他那兒買些回來。」
  
  應笑「哎呀」了一聲,背著手往後跳開,說道:「師父怎麼能把害人的毒藥給帶回來?」
  
  方澤芹笑道:「若用錯了藥,那不比毒更甚?應笑,你熟讀內經,可不知是藥三分毒?即便是常用的藥,若下錯了或過量服食,也會中毒致死,反之,若用之有度,毒藥也可成良藥,你想砒霜雖毒,善用藥者卻能以它截瘧驅蟲,玄度先生所採藥材在市上可沒賣的,為師便是想用這些稀世藥材調配出救命的方劑,應笑可願相助?」
  
  應笑早聽出興致來,想也沒想,一口應下,此後每日在藥房裡消磨,煉丹制散無一不學,以至沉迷其中、樂此不疲,若無人從旁看顧,她連飯也不吃,煉丹時便持把扇子守在爐邊,一刻也不肯鬆懈。
  
  應笑耗了半年多工夫,將室內藥材按內經所述藥性重新分類,唯獨玄度先生的生藥材難於辨識,方澤芹親身試毒,或煎湯或制散,分多次少量服食,將毒症逐一記下以辨寒涼毒性,若遇毒性劇烈的,需及時運氣將毒逼出。
  
  這辨識法十分危險,只因方澤芹內家修為高深才敢如此試毒,對劑量拿捏是慎之又慎。這一日,他因公外出巡診,應笑獨自在藥房讀書,心中總惦掛著一味名叫「石果松」的藥材,據說這藥材生在濕熱的沼地,是石果樹的果實,形狀似白皮松塔,質地如石頭般堅硬,裡面卻是紅色軟心。
  
  方澤芹將石果松的外皮與內心分別碾磨入丸,無論分服合服,都沒有出現任何異常症狀,疑是用量太少。應笑見還有三枚丹丸擺在台上,一枚鮮紅如血,由果實軟心製成,一枚雪白如銀,則是外皮熬製而成,兩者混摻,色嫩如蜜桃,看著不像藥,倒似香糖果子,還散發出一股濃甜的香氣。
  
  應笑心道:師父每服三丸都不見有症狀,想來毒性不會太強,少量服食應當無事。
  
  她拈起蜜桃丸看了又看,越覺得可愛,舌尖輕舔,甜絲絲好似糖霜,還帶著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味,她一時沒忍住,將整粒丹丸丟在嘴裡,想想又害怕了,便要吐出來,可這藥丸遇熱即化,哪兒還能吐得出來?
  
  應笑惴惴不安地等著毒發症狀出現,從清晨等到午後,只覺腹中微熱,並無任何不適,便放寬了心,誰知不出半個時辰就覺得胸悶噁心、倦怠乏力,想是毒性發了,忙服下解毒藥,症狀稍緩,她心內忐忑,也沒心思看書,自回臥房歇息去了。
  
  待到傍晚時分,方澤芹回了師門,在靜室裡沒找著應笑,又發現藥丸少了一枚,不覺大驚失色,心道:壞事了,那孩子好奇心勝,見我吃了沒事,定想自個兒試試才甘心。
  
  忙趕去應笑的臥房,連敲門也顧不上,直闖進去,卻見應笑僅著內衫,正在彎腰打理床鋪,她見方澤芹進門,似是嚇了一跳,忙將腳邊的被褥衫裙往床底下踢去,束手束腳地坐在床邊,輕問:「師父,你怎麼來了?」
  
  方澤芹見她面色蒼白,額發微濕,忙過去把脈,沉下面孔訓斥:「為師如何對你說的?為何不聽話!那些藥材連我也不敢輕試,怎由得你隨意服用?你太不知輕重了!」
  
  方澤芹從沒對應笑動過氣,連大聲些也不捨得,這回實是急怒交加,一時沒能收得住。他這一黑臉,可把應笑給嚇壞了,張嘴「呀」了半天,好容易說出一句話來:「師父……徒兒還有得救嗎?」
  
  方澤芹繃著臉道:「早不長記性!這時倒曉得害怕了?為師千叮呤萬囑咐的話全被你當成過耳東風了不是!」
  
  應笑囁嚅道:「是徒兒的錯,見師父那藥捏得圓鼓溜溜,粉嫩嫩像蜜桃似的,不覺就當成糖果子吃了。」
  
  方澤芹給她這一番話說得是又好氣又好笑,指尖加了把力,感到脈象浮緊,可見陽氣虛弱,便道:「張嘴伸舌。」
  
  應笑仰起頭,乖乖吐出舌頭,方澤芹見舌苔薄白,稍感安心,問道:「有何不適?」
  
  應笑道:「只是累了,想早些睡下,師父也回去歇息吧,忙了整日,想是辛苦極了。」
  
  方澤芹見她眼神閃避,心覺有異,問道:「你把褥子拉下來作甚?衣裳也全扔地上,可是在氣師父?氣師父今日沒帶你一塊兒出門?」
  
  應笑道:「沒有氣,比起出門,徒兒更樂意呆在藥房裡,我想……若明日天氣好,得將被褥拿出去曬曬,衣裳也要自個兒洗,這才先放在地下,還沒來得及收拾,師父就來了。」剛說完,忽覺一陣腹痛,忙抱著肚子彎下去,額上登時滲出豆大的汗珠。
  
  方澤芹從後扶住她,正待追問時,應笑熬不住痛,自己開口招了:「師父,徒兒這症……像是月……月事來了,可前頭吃了石松果,是因何故實難分說。」
  
  方澤芹愣了半晌,問道:「應笑這是頭一回嗎?」
  
  應笑點頭,悶聲道:「天癸初至,一時沒察覺,等發現時,裙子被褥都髒了,內經有言,此為女子私密之事,是故不想讓師父知曉。」
  
  方澤芹這才安下心來,暗自尋思道:應笑體弱虛寒,是個不足之症,我本想她應當比同齡人晚兩年,今年才剛過了十四,這時來潮,定是那石松果催下。
  
  便道:「師父不是外人,無需避諱這些,哪裡不適都說給為師知道。」
  
  應笑老實回道:「腹痛腰酸,胸口發悶,還有些疼,一疼就出虛汗,身上發寒,不想走也不想動,若是一動,瀝下更急,也不敢躺下,怕再將褥墊弄污,好生難受。」
  
  方澤芹問道:「可疼得厲害?」
  
  應笑道:「疼,像拉著筋,陣陣的,若這般彎著腰倒還好,直起身來更是了不得的疼。」她抬頭望向師父,眼裡濕潤,臉面白得毫無血色。
  
  方澤芹本有顧忌,卻仍是見不得她這般模樣,輕道:「應笑,慢慢地趴在床上。」
  
  應笑搖搖頭,說道:「師父,您就讓我這麼坐著吧,徒兒不想動。」
  
  方澤芹便往旁邊挪了挪,扶著她趴在腿上,指取後背兩組穴道,由椎骨緩緩上推至頸後,再由頸後往兩肩輕按。
  
  應笑被按得舒服了,腹痛逐漸緩釋,又有師父在身側,比平日更為安心,不知不覺就睡去了。方澤芹把她扶上床,應笑低聲嘟噥,翻身蜷縮成一團,眉頭還皺著,方澤芹拉過被子為她蓋上,只道小徒弟這回是真的長成了大姑娘,往後再不能這般親近。
  
  想著想著,心下不覺悵然,坐在床邊發了好一會兒呆,歎口氣,起身往外走,沒走上兩步又折回頭,心想:「趁著沒嫁出去,還能多照顧她兩年,日後有了夫家,也不便時時見面了。」便趴下,把床底下的被褥衫裙全都撈出來,做一捆抱了,逕往後院拆洗。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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