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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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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一稻豐 -【師父,床上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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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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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00:24:59 |只看該作者
☆、40.入門02

  清明前夕,門生各自歸鄉祭祖,方澤芹也打算帶應笑回渭州,正在房中收拾行囊,忽來一個小道傳報,說門外有個叫「南向天」的後生,自稱是二師父的學生,特來求見。
  
  方澤芹聞聽,遂迎出山門,見南向天主僕便衣輕裝,一人背著個包袱,滿身的風塵,心覺奇怪,當下也不多問,將二人引至東館客堂。應笑正在院中清理雜草,見了南向天頗為驚喜,丟下手裡的活,跟著去張羅茶水。
  
  敘禮已畢,各分賓主就坐,方澤芹便問他因何來此,南向天滿面愁容,將事情說了一遍,原來這地方官員素與豪民滑商有勾結,瞞上買下,致使贓吏橫肆。因他大力查辦檄官斂財,不想犯了上司嫉惡,又因在緝私案中傷了人命,故此被參一本,安上「苛待百姓」的罪名,於是發下文書,例應革職。
  
  想他來時躊躇滿志,如今一腔熱血付諸東流,不免心冷,只覺無顏回家又無處投奔,這才來找方澤芹出主意。
  
  應笑聽後深感不平,氣憤憤地道:「那官實是可惡,不如上京投告,開封府有個龐大人,不畏強權,連皇親也叫他伏法,定能整治那惡官,讓你官復原職!」
  
  南向天聽她言語天真,只是哂然一笑,方澤芹卻要為她疏通一番:「這西川路素來難管,冗員成患、官商互利,積習已久,不是輕易能治的,應笑,那永昌侯本也只是掛個侯爺的頭銜,光吃飯不辦事,革職罰俸無甚大礙,可這地方官上下通連,一人如此,十人百人皆如此,別說是龐大人,縱是天子親臨,怕也不便輕動。」
  
  應笑聽了後,自在腦中琢磨起來,南向天暗自好笑,心想:這先生也真是,何必與她說這些?女娃家懂得什麼?
  
  方澤芹又道:「向天不必苦惱,依我看,這未必是壞事,此處多發民亂,若要你去平亂,兵對民,你可願意?」
  
  南向天搖頭道:「我可不做那等喪心欺民的事,此地若有亂,那是官逼民反。」
  
  郭寶多在旁插話道:「我家少爺只會給老百姓們添柴加火,燒死那些狗官。」
  
  應笑聽得解氣,站起來拍了拍手,方澤芹只歎孩子口無遮攔,也不多訓斥,只說道:「既無錯,何必羞於回家?方某倒是有些門路,還需先問過令尊的意思,你先在此留宿一晚,明日我與你一同上路。」
  
  南向天本覺羞愧,聽方澤芹一席話,心裡頓感輕鬆,笑道:「那再好也不過,實在難為先生了。」
  
  應笑拉拉師父的袖子,說道:「徒兒也想回去,想回去給娘親的墳上添土燒香。」
  
  方澤芹一愣,這才想起應笑已有數年未去弔祭親人,暗叫慚愧,自然滿口答應。方澤芹稟過鶴亭先生,將南向天主僕安置在五代弟子所住的廂房裡,自去向住持交代門內事務。
  
  到得午時,應笑見方澤芹還沒回來,便自個兒端了茶水飯菜送去廂房,南向天見滿桌素齋,苦著臉直搖頭,道:「我只當和尚吃齋念佛,應笑,你這醫聖門也不沾酒肉的嗎?」
  
  應笑道:「沾也沾些,只是不常吃。」
  
  南向天央求道:「好應笑,沒肉也成,你看哪兒有酒,給我來個三五壇,我這不傷心著呢,一醉方休。」
  
  應笑道:「三五壇是沒有,一兩壇倒是能給你拿來,只是有些難吃,怕你喝不慣。」
  
  南向天只當女兒家不懂酒香,揮揮手道:「你只管拿來,有多少我吃多少,若剩下一滴,我南向天就跟你姓柳了!」
  
  應笑呵呵一笑,道:「你跟我姓,我得不到好處呀。」
  
  南向天兩眼一瞪,拍著胸脯道:「咋得不到好處?我跟你姓,便是你的夥計了,你叫我做什麼也成的,誰敢欺負你,你來找我,我兩拳三腳打得他喊你奶奶,這不是給你出氣了麼?」
  
  應笑仍舊笑道:「喊我奶奶,我也不會覺得開心呀。」
  
  南向天一愣,脫口便問:「那要怎樣你才覺得開心?」
  
  應笑回道:「今兒見了你就挺開心,拿酒給你吃是應當的,不要你跟我姓,你吃得暢快便好了。」說著又是一笑,轉身跑開。
  
  南向天望得直發怔,盯著她的背影移不開眼。郭寶多在旁看得明白,心裡發笑,說道:「少爺,小啞巴是女大十八變啊,出落得是越來越水靈了。」
  
  南向天齜牙咧嘴地道:「你叫啥?她有名有姓的,叫啥小啞巴?從今往後,給我恭敬地稱呼柳姑娘,別太放肆!」
  
  郭寶多道:「是是是,叫柳姑娘,我說少爺,算算看,這柳姑娘今年也該十四了,你要是瞧著中意,趁這機會去跟方大夫說說,回家就叫老爺把這事兒定下來,你看可成?」
  
  南向天瞪著雙牛眼咋呼道:「啥中意?啥事兒?我南向天何等樣人,會對著個小娃娃動念頭?」
  
  郭寶多心道:我啥都還沒明說呢,你這可是不打自招啊。
  
  嘴上卻還是一疊聲地順著他:「是是是,您少爺比柳姑娘年長,她還是娃娃,您可算成才了,那不妨再等上一兩年。」
  
  南向天喃喃道:「對對…再等上個一年半載……」說到此,忽然察覺不對,又瞪向郭寶多,「等啥等?老子可沒說自個兒中意她。」
  
  郭寶多道:「是,您沒說,是小人說的,唉,方才一路走來,所見小道都是俊俏儒雅之人,一兩年後,柳姑娘能不能找到合眼的,嘖嘖,誰曉得喲。」
  
  南向天臉一紅,正待說話,卻見應笑捧著小酒罈走進院裡,當下束手端坐,徒惹得郭寶多肚裡笑得發癲。應笑將酒罈擺上桌,揭開封紙,拿個斗子淅瀝瀝篩了一角酒,把酒盞推到南向天面前,笑盈盈地道:「這是師父自釀的酒,我時常喝的。」
  
  南向天不敢抬頭瞧上去,捧杯一看,見酒湯渾濁,氣味苦中帶酸,有股嗆勁兒,確實不好聞,但他向來信服方澤芹,聽說酒是自釀的,無論如何也想嘗嘗,於是仰頭一飲而盡,隨後「噗」的一聲,把滿口酒全都吐在郭寶多身上,嗆咳了一陣,問道:「這是什麼酒?比馬尿還難喝!簡直就像洗腳水呀!」
  
  應笑一本正經地道:「良藥苦口利於病,這藥酒能補氣虛症,師父便是用這酒煎藥給我吃的,你想喝酒,這是上選,再沒別的了。」
  
  郭寶多抖抖袖子,從旁幫腔:「是啊,少爺,方纔你可是這麼說的——只管拿來,有多少我吃多少,若剩下一滴就跟你姓柳了,無妨無妨,柳姑娘怎會要少爺你改姓呢?您老悠著吧。」
  
  南向天橫去一眼,拍桌道:「君子一言九鼎,說喝便喝!」也不拿酒杯,抱壇就飲。
  
  應笑被嚇了一跳,趕忙按住酒罈子,急道:「放下放下,哪兒有你這麼喝的!」
  
  南向天早已半壇下肚,臉色白了轉青、青了轉紅,被濃重的酒味嗆得直拍腦門,應笑想拿過酒罈子,誰知南向天還要逞能,伸手就搶,兩人你爭過來,我奪過去,倒耍起樂來。
  
  那郭寶多也是個賊精的,悄悄伸出腳橫在應笑腿前,往後這麼一勾,應笑就抱著酒罈撞進南向天懷裡,南向天被撞得胸口發疼,悶哼一聲,及時托住酒罈,另一手扶住應笑,隨她一同起身,那手也不敢亂碰別的地方,輕輕搭在肩頭,只一下便像觸電似的鬆了開,待站穩之後又慌忙退開兩大步,方才把酒罈擱下。
  
  郭寶多心裡直犯嘀咕:這少爺平時看著膽大皮厚的,咋緊要關頭就成了縮頭烏龜?給他機會也不曉得把握。
  
  方澤芹此時已然回到東館,將這一幕全都看在眼裡,心下甚是寬慰,只道自己沒看錯人,他在院外站了會兒方才緩緩踱步上前,笑問:「這酒可還合口?」
  
  南向天不懂假意奉承,卻又不好直說不合口,只吞吞吐吐地道:「先生,向天從未吃過這麼烈性的藥酒,實是…實是……難以言說……」
  
  應笑見他面紅耳赤,不由得擔心起來,抱起酒罈遞給師父,說道:「怪我不好,沒攔得住,讓他喝了半壇,沒事兒嗎?」
  
  方澤芹笑道:「師父這藥酒滋味甚烈,酒性平平,多喝些也不妨事。」說著坐在桌前,拍拍酒罈,又問,「可要再小酌幾杯?」
  
  南向天這回不敢再逞強,拱手領謝好意,只悶頭吃粥,忽覺清粥甘美,小菜鮮甜,再不念著酒香肉肥了。應笑陪著少少吃了些,收拾盤盞,隨師父回房整理行囊。
  
  方澤芹裝作不經意地問她:「應笑覺得向天為人如何?」
  
  應笑道:「是個直性子,看著粗魯,心地卻是好的。」
  
  方澤芹笑問:「應笑不是說瞧不見人心麼?」
  
  應笑回道:「是呀,有人將心藏在裡頭,自是瞧不見了,可向天是個把心掛在臉上的,一看便知。」
  
  方澤芹沉默片刻,小心翼翼地問:「應笑可喜歡他?」
  
  應笑想也沒想,脫口便道:「喜歡呀,向天跟春花一樣,都是我的朋友,我喜歡他,也喜歡春花。」
  
  方澤芹情知南向天對應笑頗有心意,本想問問小徒弟的感受,見應笑毫無女兒嬌態,回答得坦坦蕩蕩,不覺自嘲道:兩個都是半大不小的孩子,我在這兒急什麼?向天脾氣太臊,再磨練兩年方能定性,到了那時,若應笑還沒有知心人,倒可以撮合撮合。
  
  便暫且將心思按下,次日拜別鶴亭先生,帶著應笑下山,隨同南向天師徒一行出了彭山縣,逕往龍江行去。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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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發表於 2017-3-15 00:25:09 |只看該作者
☆、41.屍毒蟲01

  且說方澤芹四人離了彭山縣,途間路過天長縣,聽得百姓口口相傳,得悉公孫先生已投在包大人門下,便折去縣衙探視,當值的入內傳報,不一時,就見公孫先生從角門裡出來,拱手笑道:「先生,許久不見!」
  
  方澤芹回了禮,將南向天推到身前,向天不敢怠慢,上前一揖道:「晚輩南向天,見過公孫先生。」
  
  公孫先生一聽便笑了,道:「原來是巡檢大人,失敬。」
  
  南向天忙道:「愧不敢當,晚輩已被革職。」
  
  公孫先生道:「良禽擇木而棲,這未嘗是壞事。」又對方澤芹道,「你來得正好,包大人有請。」
  
  便將人帶進衙門,郭寶多自牽著馬去後槽房餵食。公孫先生接至書房,包公正在座上等候,見了人來,起身相迎。應笑看時,見這大人黑面大耳、目光炯然,畏懼之餘不由肅然起敬。
  
  敘禮已畢,公孫先生帶應笑與南向天去客房,包公與方澤芹分賓主落座,僕從上來獻了茶,包公道:「常聽公孫先生提起方神醫大名,目下有個病人想請先生醫治。」
  
  方澤芹問道:「病人現在何處?容我一觀。」
  
  包公道:「病人就在縣衙裡,暫且不急,待本縣將其中緣由說給你聽。」
  
  便說錢塘縣有戶周姓富貴人家,周老爺樂善好施,娶妻陳氏,也是賢德善良的婦人,夫婦恩愛和睦,唯有獨子是個極不孝順的嬌養兒,結著狐朋狗黨,專幹賭博嫖娼的勾當,娶妻張氏,也是慳吝愛算計之輩。
  
  夫婦倆見這兒子沒指望,也不知從何處接回個養女兒,這養女倒是極為孝順,把老兩口服侍得妥妥帖帖。
  
  那張氏好生不樂,你道她為何嫁給周老的兒子?便覷著他是獨子,將來老兩口腿一蹬,名下田產家資不都成他夫妻倆的囊中物?如今來個養女兒,又極得二老歡心,將來出嫁少不得要分一份傢俬出去,因而心心唸唸想要害養女。
  
  那養女卻不是個家中閨秀,性情極為潑辣,豈會任人擺佈?張氏屢施毒計,總也奈何不了她。直至前年大疫,鬧得江南一帶民不聊生,周老爺夫婦均染病而亡,村裡病死者眾多,周老的兒子只得攜妻妹隨同難民西遷。
  
  恰逢那永昌侯奉旨放賑,一路搶掠民婦,將張氏與那養女一併劫了去,因那永昌侯本是廬州人士,便順道將張氏二人與五名姬妾同養在廬州的府宅裡。後因龐公查賑,永昌侯被罷了官,養在江陵府與三星觀的姬妾或各自歸家,或官賣,唯獨沒查他廬州府宅。
  
  包公歎了口氣,道:「龐大人雖秉公執法,將永昌侯拿到京中要論罪,這罪依律當斬,怎奈那郭皇后搬動太后去聖上面前求情,聖上本就寬厚,架不住說,將死罪免去,只罷官遣回原籍,這不,回到廬州,他還是得勢的豪民。」
  
  「近來他府上鬧出樁人命案子,便是說那養女殺奶娘、搶嫡子,夜逃出城,州府發下緝拿榜文,本縣亦派捕班快手四處搜尋,誰想昨夜三更,有一女子竟投縣衙而來,查問之下卻是榜上兇嫌,實是出乎意料。」
  
  方澤芹問道:「大人所說的病人可就是指的那養女?」
  
  包公道:「不錯,那女子投我縣衙時傷痕纍纍,懷中小兒早已斷氣,可她卻口口聲聲要我救她孩子,本縣情知此中有冤情,便將她悄悄接進府內,本想問明緣由,豈料她聽說孩子已死,竟而得了瘋病,一時哭一時笑,問什麼也不知,見人便打,本縣是束手無策。」
  
  方澤芹問:「那死去的孩兒在哪裡?」
  
  包公歎道:「她抱著不肯放手,本縣莫可奈何,只得將她二人關在內院客房裡,此事若傳揚出去,本縣也是泥菩薩過江,尚不能自保,這案子怕是冤定了。」
  
  方澤芹道:「事不宜遲,請大人帶路。」
  
  包公起身引路,領著方澤芹來到內院,卻見南向天與應笑二人聚在一間房前拍門,公孫先生則趴在窗口朝裡張望。
  
  包公道:「那養女便在這間房內了。」
  
  公孫先生見包公到來,忙迎上前道:「那女子從裡閂了門窗,又用桌椅堵住,喊也不應,房內沒動靜了,從窗戶裡也見不著人。」
  
  包公大驚,忙道:「這還了得?快叫人來劈門開閂。」
  
  南向天道:「既是要劈門,我來便可。」便叫應笑退遠,往後兩步紮穩,沉腰墊步,高喝一聲,直往門上衝撞,來回兩次,門閂劈啪裂開,門開了條縫,他再飛腳猛踢,將門連同後頭桌椅一併踹開。
  
  眾人進去一看,屋內空空蕩蕩,前後無人,應笑聞到一股怪味從床底下傳來,趴在地上朝裡望去,就見有團漆黑的影子縮在角落裡,一雙眼睛大睜著,瞬也不瞬地瞪著她瞧。
  
  應笑回頭道:「躲在床下呢。」說著伸手就去撈,誰想一陣刺疼傳來,縮手看時,手背上已多了三道血痕,是被指甲抓出來的。
  
  方澤芹將應笑拉到身後,與南向天鑽進床底,將人強行拽了出來。那女子厲聲嘶叫,腿腳亂蹬,雙手卻緊緊抱著一具嬰屍,看身長大小,大約才兩個多月。
  
  應笑見那女子蓬頭垢面,亂髮成縷糾結地垂在臉前,渾身上下血跡斑斑,裙子上粘著屎尿,臭穢不堪。再看懷中小兒,軟趴趴地搭在女子臂上,臉色青灰,雙眼翻白,可見早已氣絕多時,而那女子仍然解開衣襟,將乾癟的乳、頭往他嘴裡湊,又哭又笑道:「孩子,阿娘來了,不怕了,不哭了……餓了吧,快吃,快些吃。」
  
  眾人盡皆惻然,公孫先生將頭撇過,不忍再看。應笑見那女子胸前掛著太極盤的佩飾,當下哭了起來,說道:「師父、向天,她是春花啊!你們不認得了麼?」
  
  方澤芹與南向天面面相覷,都吃了一驚,忙蹲下來仔細辨認,看那眉眼臉廓,果然是李春花,不由大為震動。
  
  包公詫異道:「莫不是相識的人?」
  
  方澤芹道:「回大人,這姑娘姓李,名春花,本是個孤兒,從小行乞過活,後被龍江府中保村的曹村長收留,我曾在那村學堂裡教過書,她便是在那時跟我唸書識字,與小徒和向天皆是兒時玩伴,當年離村時還好好的,不想竟有此遭遇。」
  
  南向天見春花抱著孩子搖來搖去,神態發癡,敞著衣襟也不曉得攏上,回想以往追打哄鬧的光景,不覺眼眶一熱,當即脫下外衫想要為她披上。
  
  李春花尖叫一聲,朝前亂揮手,抱著孩子退到牆角,惡狠狠地大叫:「不許過來!你們這群直娘賊!殺千刀的!休想再搶走我的孩子,你們誰敢來,我就打死誰!」一把拔下繡鞋往地上猛拍。
  
  應笑喊她名字她也不理會,誰若近身,那繡花鞋底就呼上來。包公實是無奈,對方澤芹道:「先生,你看這瘋病可能治好?」
  
  方澤芹道:「外傷好治,心病難醫,方某自當盡力而為。」也不診脈,當即開下藥方一副:當歸、茉莉花根、菖蒲、生草烏、天南星與香白芷。
  
  公孫先生一看,訝然道:「這不是六味軟骨散的方子嗎?」
  
  方澤芹道:「先讓她鎮定下來才好施治。」
  
  包公點了點頭,公孫先生當即出去抓藥,只因這六味軟骨散常被盜賊當作蒙汗藥來使,他未免引人側目,並不在一家店抓齊,而是輾轉四五家藥鋪各抓一兩味藥材,回來之後平了秤,自配成一副一副的,總分三包。這也是公孫先生心思剔透之處。
  
  應笑將藥煎成濃湯,篩出一小碗,端是端來了,怎奈李春花不讓人近身,又踢又打,險些將藥碰翻。方澤芹對向天道:「你去壓住她的手腳,我來灌藥。」
  
  南向天雖然力壯,對著曾相好的玩伴卻下不去重手,被春花用鞋底在腦門上拍了兩記,手臂也給咬破了。方澤芹沒奈何,只得在手上加把力,迅疾點住春花肩上的穴道,李春花兩手一軟,眼見著嬰兒就要摔在地上,好在應笑反應快,連跌帶撲,上前托了個准,接下後拊掌將小兒眼皮合上,輕輕抱在懷中。
  
  春花渾身麻軟,厲聲哭嚎道:「把孩子還給我!這是我的孩子,把他還給我!」
  
  南向天在旁看得難受,鼻子一酸,不覺落下兩行淚來。方澤芹托住春花的下巴,拇指食指在下頜角用力一按,迫使她張開嘴,公孫先生端起藥碗遞上前,方澤芹將春花的頭托高,灌下藥去,拇指往喉下輕抵,只聽「咕嘟」一聲,春花已將藥湯吞嚥入肚,掙扎不多時便沉沉睡去。
  
  南向天只覺得方澤芹的手段過於強硬,心有不忍,問道:「既然先生會點穴,為何不直接點她的睡穴?」
  
  方澤芹道:「點穴術有損氣脈,不可擅用,再則這六味軟骨散有平心定氣之效,她這一瘋,內氣定然紊亂,點不點穴都需服藥調治。」
  
  也不多言,吩咐應笑幫春花梳洗更衣、敷藥治傷。公孫先生在外查驗嬰屍,搖頭歎道:「這孩兒的屍體上並無明顯外傷,看他舌焦眼紅,想必生前曾患熱病,是因未能及時治療才會病死。」
  
  這時應笑開門出來,紅著眼睛說道:「春花遍體鱗傷,有烙傷、棍傷、鞭傷和刀傷,新舊交疊,難以細數!」她是受過虐待的人,一見傷痕便知春花在那侯爺府裡過得是何種豬狗不如的日子。
  
  南向天跳起來就往外衝,方澤芹橫臂攔下,問他:「你去哪兒?」
  
  南向天咬牙切齒地道:「去找那侯爺算帳!春花在他府上受多少苦,老子全找那廝討回來!」
  
  包公雙眼怒瞪,斥道:「在這縣衙裡豈容你放肆?李春花尚未洗脫兇嫌,若當真是她失手殺人,理當伏法,倘若你不循法規前去尋釁,就是了結私怨,也免不了落下傷人害命的罪名,一旦那侯爺府告下來,本縣還當連你一同拿下!」
  
  南向天攝於他的威嚴,不敢直言衝撞,只憋著聲道:「春花怎會殺人?我也不怕那侯爺,要拿便拿,一死便罷。」
  
  包公低罵道:「無知小兒,你一條人命豈能換得李春花的清白?不過是節外生枝,徒惹麻煩罷了!」
  
  方澤芹輕拍南向天的肩膀,婉言勸道:「包大人說得有理,若要證實春花無罪,還需先找出確鑿的證據,此時若被人發現,將春花拿到州府裡,不必等升堂,她定會橫死獄中,你當知道這其中的規矩,切不可衝動壞事。」
  
  南向天這才頹然坐下,公孫先生道:「若那李春花醒來仍是這般瘋瘋癲癲,又該如何是好?」
  
  方澤芹暗自思忖:那侯爺府對外聲稱被搶了嫡子,看來不然,這死去的小兒是春花的親生孩子。
  
  便問應笑:「春花可信鬼神?」
  
  應笑道:「極信的,她住在廢廟時常燒香拜佛,飯能不吃,香火卻不能斷。」
  
  方澤芹聽聞,暗暗思索一番,抬眼看向包公,公孫先生見了他的神態目光,忽而靈機一閃,便向包大人道:「學生倒是想出一個法子,只怕要委屈大人,也不知行不行得通。」
  
  包公道:「到得這一步,縱使行不通,也得死馬當成活馬醫了,先生但說無妨。」
  
  公孫先生立即將腦中所想俱詳俱時的寫了出來,與眾人合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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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說李春花從昏睡中醒來,發現懷中小兒不見,不由得心焦如焚,起身要找,卻見四周昏黑,隱約有火光在頭頂閃動,三條鬼魅似的人影在前方飄飄蕩蕩,定睛細看,卻是一位黑面判官端坐高台之上,好似森羅殿上的閻王爺,有兩人分站左右,一人全身黑乎乎,一人全身白慘慘,均頭戴尖頂高帽,手持竹節,正是白無常與死有分。
  
  春花撲跌在地,高聲哭喊:「你們是誰?是你們帶走我孩子的嗎?把我的孩子還來,把孩子還給我!」
  
  白無常柔聲道:「李春花,我等乃是勾魂的鬼差,奉命將令郎的魂魄引至森羅殿。」
  
  春花瞪大雙眼,拚命搖頭,叫道:「我的孩子還沒死,你們勾他的魂做什麼?他還沒死,你們把他還給我!」
  
  死有分厲聲道:「李春花,令郎陽壽已盡,你若執迷不悟,便會叫他墮入無間,永無超生之日。」
  
  春花募然噤聲,雙手揪心,直愣愣地望向高台,淚水卻止不住地往下滑落。閻王爺沉聲道:「凡人下黃泉,需經狗食雞啄,再經火灼刀剮方能到得明鏡台接受功過審判,本王念你多年衣食俸祿,特派鬼差將你兒子接來森羅殿,免他受那許多刑法,待陰祿食完便放他投生,可你一昧癡纏,殊不知人之思念最易生怨,他被你癡念所束縛,因而無法投生,日久生怨,怨多必惡,此惡便是你為他種下的罪,罪者當罰下石盤大地獄,受石盤碾身之刑,直碾壓到骨血成糜,只餘一息幽魂方能解脫。」
  
  春花被嚇得面色煞白,連連磕頭,哀求道:「閻王老爺開恩,閻王老爺開恩!我兒生前未能享受人世的歡樂,切莫在死後讓他受那等苦刑!」其實她心內早知孩兒已死,只是一時無法接受,情感大起大伏之下難免迷了心智,如今被她心中所敬畏的神魔直言點破,便從混沌漸轉清明。
  
  閻王爺道:「你兒也算是個冤死鬼,此番回去務必還他一個公道,叫他瞑目於九泉之下。」
  
  春花連聲稱是,磕頭求道:「閻王老爺在上,可否讓民女再見見我兒?」
  
  閻王爺沉吟良久,歎道:「你母子二人陰陽兩隔,有道是人鬼殊途,本不該相見,本王念你一片真情,特許再見一面。」
  
  白無常與死有分「啪啪」敲打竹節,忽聽鬼音森然,從暗處蕩出兩盞燈籠,及至近處再看,就見鬼女抱著一個嬰兒悠悠飄至供台上。
  
  春花抬頭看時,見那嬰兒頭戴福壽帽,圍著金繡流蘇裹肚,胸前墜著銀閃閃的長命鎖,一身光鮮齊整,正是她的孩子。
  
  春花淚如雨下,剛想起身,那死有分便揮動竹節高喝道:「跪下跪下,森羅殿之上不由你恣意妄為!」
  
  白無常輕聲道:「李春花,將到雞鳴之時,你有何話快快講來。
  
  春花定定地望著那嬰孩,哭道:「孩子,是娘對不住你,娘小時沒爹沒娘,孤苦無依,本想好好將你撫養長大,叫你知道何謂天倫之樂,怎奈那群直娘賊欺人太甚,搶了你走,又栽我殺人,是娘無能,娘沒能保得住你……」說到此時已是哽咽不成聲。
  
  閻王爺道:「李春花,回去之後好生安葬你兒,自有貴人助你沉冤昭雪,望你日後能多行善事,廣積陰德,也叫你兒子早日投得個好人家。」說著一拍驚堂木,鬼女抱著嬰孩悠悠退下,又從暗處走出個牛頭人,捧上一碗熱騰騰的藥湯送上。
  
  白無常道:「李春花,這是回魂湯,飲下之後便能魂歸陽世。」
  
  黑無常從旁催促:「快喝、快喝!」
  
  春花捧碗服下,只覺一陣天旋地轉,恍惚之中聽到閻王爺高喝退堂之聲,左右鬼差盡皆隱於黑暗中,此後便再沒知覺了。
  
  春花昏倒後,堂中燈光忽明,牛頭人摘下面罩,竟是南向天,黑白無常拿下紙面具,白無常是方澤芹,而死有分則是公孫先生,台上包公未曾裝扮,只換了朝服,自有閻羅天子的威煞之相。
  
  因聽聞春花極信鬼神,他幾人才出此下策,南向天道:「如此荒誕之法,也虧得先生能想出來,不知春花醒來會不會生疑。」
  
  公孫先生道:「此法雖荒誕,實則是為了點破李春花心中那點迷障,即便她醒後生疑,只要神智清醒,日子一長定能慢慢舒緩過來。」
  
  包公道:「本縣聽她言語,確是遭人陷害,先送她回房歇息,醒來再問個明白。」
  
  南向天抱春花回房,扮作鬼女的應笑將滿臉米粉洗淨,也跟著進房照應,此時已是二更時分,各自歇宿不題。
  
  次日天明,春花幽幽轉醒,應笑伏在桌上小睡,聽到動靜忙起身走到床頭,見她張大眼睛望著帳頂,不覺憂心,輕喚了聲:「春花?」
  
  李春花偏頭看來,眼淚悄然滑落,哽咽道:「小啞巴,我的孩子沒了……」
  
  這一聲「小啞巴」叫得應笑心酸不已,也哭了起來,卻不知該如何安慰她,春花慢慢坐起身,伸手去摸她的臉,強顏笑道:「別哭,別哭呀。」這麼說著,淚水卻落得更急。
  
  應笑上前抱住她,輕輕拍背,李春花把臉埋在應笑的肩窩裡,起先是抽泣,抽著抽著便放聲哭出來。南向天在門外守了一夜,聽到房內有聲響,本想進去探視,這時卻不動了,背靠門板蹲下來,雙手抱頭,揪著頭髮用力拉扯,將下唇咬得鮮血淋漓。方澤芹自隔間走來,見他這般模樣,再聽門內哭聲,也只能搖頭歎氣。
  
  春花大哭了一陣,漸漸止住,神情變得平靜下來,她擦乾眼淚,又拭去應笑臉上的淚水,問道:「小啞巴,你把我兒子放哪兒了?」
  
  應笑一愣,春花苦笑道:「傻子,我雖是信鬼神的,怎會連人鬼也分不清?我昨日便認出你和向天來了,只是實難自控,叫你吃了苦頭。」說著執起應笑的手,輕撫手背上那三道血痕。
  
  應笑連聲道:「不妨事,不妨事……」怔怔地盯著她,連話也不會說了。
  
  李春花起身下床,道:「帶我去看看孩子。」
  
  應笑點頭,李春花隨她出了房門,與方澤芹、南向天見禮,各自沉默無言。一行人同去禪房,靈堂早已佈置停當,正中一口甕棺,甕身刻有如來法印,甕蓋乃是蓮座觀音,嬰兒便以盤膝之姿靠坐在棺內,口銜銅錢、懷抱瑞禽泥塑,棺內鋪錦被,被子上還搭著魂帛,俱是公孫先生慎重備辦。
  
  李春花含淚看了許久,推上棺蓋,走到公孫先生面前道個萬福,說道:「請先生帶我去見包大人,民婦有冤要伸。」
  
  公孫先生引至書房內,包大人早已等候多時,李春花撲地跪倒,磕了三個響頭,拜道:「民婦李春花,叩見包大人。」
  
  包公忙叫她起身,說道:「李春花,那永昌侯告你殺人奪子,可有此事?」
  
  李春花道:「我沒有殺人,那小兒是我的親生孩子!」
  
  包公道:「經仵作查驗,養娘確是被人用剪刀刺死,而你帶出來的小兒正是由那養娘哺育,若人不是你殺的,還會有誰?」
  
  李春花道:「我去抱孩子時,那養娘已死,卻不知道是誰殺的!」
  
  便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細說一遍,想她當年與張氏一同被擄去侯爺府,永昌侯要她姑嫂二人做姬妾,張氏見那侯爺年輕風流,又有好吃好喝的伺候,不比在外顛沛流離來得強?便欣然順從,春花自是抵死不肯,為此吃了許多皮肉痛。永昌侯有皇命在身,不能在廬州久留,臨行前囑咐張氏多加開導。這張氏在府裡諂上媚下,深得大夫人歡心,因大夫人過門兩年未得一子半女,疑是不育,恐將來地位動搖,張氏就在大夫人面前進讒言,說春花年小精神,是個生子相,不如收來做侍女,待生了兒子,還算作是大夫人養的,屆時將那春花封了口便成。
  
  張氏在夫人面前說的是這一套,對著春花又另有一番說辭,假言勸哄,聲稱只要她甘心為奴,自能免去失身之苦,春花是寧可為奴也不願為娼,便在大夫人身邊做了丫頭。
  
  再說那永昌侯未能得到春花,總是心心唸唸,罷官回府之後,見春花體態豐盈,淫心更是一發不可收拾,非要與她在床上歡好一回才甘心。春花性烈如火,任如何打罵用刑都不肯相從,只把個色侯爺急得茶飯不思。
  
  大夫人便說有一計可施,只是事成之後,若春花懷孕生子,便要抱來作自家兒子撫養。永昌侯只貪戀春花的處子之身,並非真心愛她,自是滿口應允。大夫人見攛掇成了,即叫張氏弄來春酒和一兩樣發興的藥散,摻在一起做成糕食,張氏誘春花吃下,待她迷糊之際便送去侯爺寢室,成事後洗淨血跡,穿好衣裳,再送回房。
  
  春花醒後只覺下體疼痛,因見衣裳齊整,又在自家臥房,縱有疑慮,也未曾往那上頭想。張氏看她不問,便故技重施,反覆數回,春花有所察覺,再也不吃張氏送來的水食。
  
  那永昌侯嘗過滋味後反倒意興闌珊,又去尋別的樂子,誰想春花竟然懷上了,大夫人喜不自勝,也不要她服侍了,只叫好好養胎,還差遣了兩個媽媽去她屋裡服侍。
  
  春花初時只想一死了之,眼見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不由得心軟了,覺著孩子無辜,千錯萬錯,不該報在孩子身上。想她自己是個孤兒,從小未曾感受過親情的溫暖,便決意要當個好娘親,守著孩子成人。
  
  及至春花臨盆分娩,張氏一見是個男孩兒,立即抱去大夫人院裡,交由養娘喂哺。可憐春花被關在後槽房裡,也無人照應,虧得她身體強健才能挺得過去。如此被禁有兩個多月,一日夜晚,張氏忽來開門,說孩子哭鬧不休、不肯吃奶,叫她快去看看。春花思子情切,不及細想就匆匆趕去。
  
  只因大夫人聽不得小兒吵鬧,遂讓養娘帶著孩子遠遠住在偏院裡,春花依照張氏的指示進得偏院一看,卻見養娘趴在門檻上,背後插著一把剪刀,孩子正躺在小床裡哇哇大哭。春花心裡害怕,抱起孩子輕哄,那小兒像有靈性似的,一到母親懷裡便不哭了,只把頭亂拱著找奶吃。春花抱著兒子避過僕從,自後門悄悄溜出,途中幾經波折方才來到縣衙。
  
  聽春花說完,南向天氣得滿面通紅,眼見著頂上就要冒出煙來。應笑亦是氣憤難當,用力抓住椅子的扶手,心裡燒起了一把火,就想將那些害了春花的人都當作椅子扶手狠狠捏碎。方澤芹將手覆在她手背上輕拍,心思急轉,面上卻是不動聲色。
  
  包公問明前情,見李春花身體虛弱,便讓她回房歇息,應笑自是跟隨照應。包公道:「若李春花描述不差,那張氏定然有鬼,堂審之前必須訪查明白。」
  
  公孫先生領命而去,方澤芹與南向天也暗暗出了角門,到街市上打探消息。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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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00:25:35 |只看該作者
☆、43.屍毒蟲03

  應笑扶春花回房,自去院裡煎藥,將藥湯端去床前,春花笑道:「我已經不瘋了,你就別再餵我喝蒙汗藥啦。」
  
  應笑見她笑,心裡微喜,搖頭道:「這不是蒙汗藥,是補血益氣的藥,我給你診過脈,產後體虛易致風寒濕邪,需好好調養才不會落下病根。」
  
  李春花接過藥湯慢慢喝完,應笑把空碗擱在桌上,拉過被子替春花蓋上,仔細掖好被角,坐在床頭相陪。
  
  春花盯著她瞧了好一會兒,問道:「這幾年你過得可好?一直跟著先生學醫麼?」
  
  應笑道:「學醫是學的,倒不是一直跟著。」便將別後的遭遇說給她聽。
  
  春花苦笑道:「看來咱倆都不走運,沒想到先生那般善良,他家裡人沒個好心眼,叫你受委屈了。」
  
  應笑搖頭道:「跟你比起來,那算什麼委屈?雪娥和二娘雖是心口不一,但也沒想著去害誰,多是圖些小私小利,那個永昌侯卻是大惡人,他家裡也盡出些牛鬼蛇神,我本以為龐公能治他的罪,誰想還是不成,為何他做了那麼多壞事還能逍遙自在?只因他是皇后內侄便能無法無天麼?」
  
  春花道:「這世道如此,但凡有家資的,就要佔著錢多欺人,惹了官司只需上下使錢打點,總能叫有罪變無罪,無罪的卻被栽贓陷害,那權貴之家有財有勢,官員競相攀附,哪兒是咱們老百姓能惹得起?我在外行乞多年,早看透了,從來只想著惹不起便躲,誰知竟連躲也躲不過。」
  
  應笑道:「聽師父說,包大人是個剛正不阿的好官,即便治不了那惡人,也總能還你清白。」
  
  春花道:「我也是因此才自投縣衙裡來,若是被侯爺府的人拿到,定會直送州府論斷,那時可就連申辯的機會也沒有了。」
  
  應笑見她面容疲倦,便拍了拍被子,輕聲道:「你好好睡吧,養足精神才好與那些惡人當堂對質。」
  
  春花道:「不急,我還有事沒對你說。」她摘下太極盤遞給應笑,「這是你家傳寶貝,還是由你戴著為好。」
  
  應笑不明所以,也不肯伸手去接,春花道:「你可知周家二老為何要收養我?正因這太極盤是陳氏夫人的家傳物,你這面是陰盤,還有面陽盤隨著你外婆下了葬。」
  
  應笑不覺驚訝,問道:「那陳氏夫人……與我有何干係?」
  
  春花道:「她正是你的姨媽,也就是你娘的姐姐,她姐妹倆在逃難時失散,這太極盤便是妹妹的隨身物。」
  
  應笑喃喃道:「可……可我娘姓柳呀……」
  
  春花道:「我養母說過,妹妹跟母親姓柳,單名一個育字,想是你娘用了別的名兒。」
  
  應笑心道:人之名與表字或是相通或是互補,元春有始生之意,正與「育」字相通,育是名,元春實是我娘的表字?看來是這般沒錯了。
  
  春花道:「小啞巴,是我貪圖安逸,一直沒說出真相,巴巴佔了你的親人,合該有此報應。」
  
  應笑搖頭道:「你定是見那張氏嫂子為人不好,怕我去了應付不來才什麼也沒說。」
  
  春花愣了一愣,問道:「你就這麼信我麼?你怎不想想我過了多少苦日子,那時苦盡甘來,誰捨得把這等美事白白讓給別人。」
  
  應笑從衣襟裡拉出「銀縷朱結鎖」,微微一笑,道:「你能用一子兒一子兒積攢下來的錢買這朱結鎖,我便知道在你心裡,我是比那些錢財重要的。」她拿起太極盤又掛回春花的頸項上,「你戴著,我沒把這當成家傳物,即便是家傳的,那你如今真正成了我姐姐,給你戴著再合適不過。」
  
  春花心頭發熱,坐起來抱住應笑,說道:「小啞巴,你給我的一塊餅、一件衣衫,你對我的好,我全都記著,我怎會不念你?這些年來我日日想著你,常會夢見你,想去找你,想要見你,卻又不知道你在哪兒,找也沒處找。」
  
  應笑輕拍她的背,柔聲道:「我住在醫聖門,就在彭山縣仙女峰裡,是座道觀,偶爾會隨師父回渭州探視親人。」
  
  春花道:「你好好學醫,日後多救濟那些沒錢請大夫的窮苦人家,若然遇到像永昌侯那等作惡多端的直娘賊,也甭治了,索性加把廢人藥,叫他們吃了之後全變成殘廢,再也做不成壞事。」
  
  她只是隨口一說,應笑卻深以為然,將這番話牢牢記在了心上。
  
  再說方澤芹與南向天離了衙門之後徑奔侯爺府宅而去,來到鎮上,在西街見有一大戶,粉牆黑瓦,內中樓閣重重,便是侯爺府。
  
  方澤芹宅前宅後繞了一圈,將方位記下,又去隔街一間鬧熱的分茶鋪子,後院聚著一眾人,正在那裡斗茶賭錢,堂倌托著茶盤走進來,小聲嘀咕:「盡做些扒牆拐帶的龜子,今兒倒是被那侯爺給相中眼了,瞧那小人得勢的嘴臉!」
  
  方澤芹耳力好,將這一句聽得清清楚楚,便對南向天說:「走,過去搏兩個茶錢使。」
  
  南向天不覺訝然,問道:「先生也做這等事?」
  
  方澤芹笑道:「耍一耍罷了,無傷大雅。」
  
  南向天皺起眉頭:「咱們不是出來打探消息的麼?怎能在此消磨?」
  
  方澤芹道:「這茶館裡人多嘴雜,是個探聽事情的好去處。」
  
  南向天仍有遲疑,他心裡惦掛春花的案子,哪能安心在此耍樂?方澤芹見他焦躁,便道:「若不然,你去街市上走走,咱們分頭行動也省得受人矚目,晚了便各自回去,你看如何?」
  
  南向天自然樂意,茶也不喝便匆忙出去了。方澤芹搖搖頭,出得堂外,到了院子裡,裡邊那堂倌走出來,捧個木盤子問:「客倌是要看還是要搏?」
  
  方澤芹往盤子上灑了七文錢,問:「還有幾人?」
  
  堂倌一見他出手便知是個懂行的,發了籌子,笑瞇瞇道:「不多,這局過去便到你了,咱這小鋪子裡多是不通門道湊熱鬧的,從來都是看得多搏得少。」
  
  方澤芹擠入人群一看,就見長檯上有兩個儒生對坐搏技,一高一矮,一俊一丑,堂倌悄聲道:「那俊俏書生叫盧忠定,是個能手,還沒人能搏得過他。」
  
  只見各自點好三盞茶,分給三位外請的老先生評鑒,斗茶勝負一看湯花的色澤和均勻程度,二看湯花能否咬盞,最後才是聞香品味。那丑書生的茶盞裡未過多久便出現水痕,俗語說:水腳早現,茶湯必劣。也不用喝了,定是要輸的。
  
  醜書生只得將二人的茶錢都付了,又對了籌子,輸錢三十文,灰溜溜自後門出去了。夥計上來收拾桌子,又換上兩副茶具,銀羅斗碾一應俱全。
  
  方澤芹走到桌前,將藥箱落在腳邊,盧忠定拱手作揖,笑道:「小生盧忠定,這廂有禮了。」
  
  方澤芹見他眼帶桃花,油腔滑調,品性定然不端,又見他贏了之後眾人都不叫好,那堂倌前頭又出言抱怨,心知此人甚是惹嫌,便有心要挫挫他的銳氣,也將手一拱,回禮道:「在下方澤芹,不知閣下想要搏什麼?如何搏法?」
  
  盧忠定將他上下打量一番,眼露不屑,仍是笑道:「看先生也是個辛苦之人,要下多少籌子,便由你說了算,小生自是無妨。」
  
  方澤芹托起茶盞道:「我見你用的是惠山茶,茶湯色黃,顯不出這黑釉盞子的好處,不如換上福鼎白茶,你意下如何?」
  
  盧忠定一愣,心道:這江湖郎中好大口氣,茶以白茶為貴,福鼎白茶又是白茶中的上品,豈是一個走腳大夫會喝的?
  
  便道:「換是換得,你可要再三思量,福鼎白茶乃是細貴的上品茶。」
  
  方澤芹笑道:「既要搏,當然得搏上品,否則如何盡興?」
  
  堂倌擦汗道:「客倌,咱茶鋪店小,沒那種白茶,你看正安片茶可成?」
  
  方澤芹道:「將就吧。」又從兜囊裡取出十兩銀往籌子上一壓,拍了拍桌板,高聲道,「在下可是把老本都給下了,說什麼也要勝這一局。」
  
  眾人擊掌叫好,都說這先生爽氣,盧忠定暗道:這郎中下了老本,我若不跟,豈不叫人笑話?
  
  於是也押了十兩銀。夥計生起爐火,奉上兩塊茶團,均是小份,用籐紙包得嚴實。方澤芹束起袖子,洗淨雙手,將茶具攤開,單手在爐上一覆,便知火候大小。他用竹夾夾起茶餅在爐上烘烤。盧忠定見他手法純熟,不敢輕慢,也如法炮製。
  
  待到茶餅裡的水分被炙去,茶面上出現了龜紋,便擱在竹屜上風乾,放涼之後以木椎將茶餅搗碎,盡數掃入碾子裡碾磨成末,裝入羅子裡過篩,需篩過三次,再看茶末,以細如粉屑為上。
  
  再來用帶細嘴的茶瓶煮水,盧忠定見瓶嘴裡冒出熱氣,揭蓋一看,水滾了,便開始沖茶,方澤芹卻不揭蓋,聽音辨識,一沸的水只用來燙盞,將茶末分出三份,每份二錢多,分別掃入三盞中,還要再等,待水湯過了二沸,才取水調膏。
  
  他將沸水順著茶盞邊沿注下,一邊用竹製的茶筅來回擊拂,指捻柄端,指繞腕轉,由輕至重地靈活擊打,將茶末調成極其均勻的茶膏,再繼續注水擊拂,共注七次,只見乳霧雲湧,溢盞而起,四周的湯花緊咬茶盞,持久不褪,到得最後一湯,方澤芹提高茶瓶,手腕運轉,水流如絲,綿延流下,水與細膩的茶末相撞,竟在湯麵上繪出一幅淡雅疏朗的山水圖來,眾人看了無不拍手稱奇。
  
  方澤芹的水中丹青還未消散,盧忠定的湯花已褪了去,他情知這回是遇上了高人,唯有忍痛付了茶錢,在一片噓聲中溜竄出門。
  
  方澤芹將盧忠定輸的銀子撥出五兩來請堂裡客人喝茶,眾人見他豪氣,皆圍聚在桌前爭相攀交。方澤芹說了許多自謙之詞,聊熟之後才進入正題,笑著道:「在下只是運氣好,方纔那位盧先生的茶技亦是了得啊,不知是何方名士?」
  
  店伙嗤笑道:「什麼名士?先生,我看你是從外地來的吧,那盧忠定在咱們這一帶可是出了名的潑賴貨,他也不是本地人,剛來鎮上那會兒窮困潦倒,因肚裡有幾滴墨水,便不知廉恥地跑去與鴇母勾三搭四,那媽媽見他伶俐俊俏,自是歡喜,便讓他在勾欄院裡當起了龜子,就是前頭的卉芳園,專事訓教娼妓,偶也陪客吃酒,便是以這茶技來博人歡心。」
  
  方澤芹故作好奇地問:「先前聽人說那個盧忠定與侯爺有交情,侯爺怎會結交這等賤民?」
  
  便有那膽大的魯漢子調笑:「先生不知,那侯爺是咱鎮上頭等好色之徒,誰家女子若有幾分姿色,那可都得看緊了,要麼不出門,要麼塗炭抹面,省得叫那色公子相上。」
  
  眾人哄堂大笑,店伙走過去又走回來,插嘴道:「姓盧的許是個牙子,與那侯爺府裡的牙嫂往來密切,私下裡買賣瘦馬,進而賣給侯爺為妾,出而賣給勾欄瓦捨,不知害了多少好人家的姑娘。」
  
  方澤芹忿然道:「豈有此理!難道官府不管麼?聽聞天長縣的包大人為官剛正,怎容得眼皮子底下有這等無法無天的勾當?」
  
  大漢道:「要抓人也需有證據,那侯爺有地方和州府長官護持,在朝中亦有靠山,包大人不過是一縣之長,我看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方澤芹順勢問道:「我來時路過縣衙,見門上張有榜文,那侯爺家裡像是出了樁人命案子,是誰那麼大膽?」
  
  掌櫃的道:「傷人命的女子是侯爺的姬妾,我去送茶時與她照過數面,看那面相,不像是個會害人的。」
  
  旁邊有個棗販「桀桀」笑了兩聲,怪腔怪調地說:「誰曉得呢?聽說那姓盧的與侯爺家的姬妾有染,沒準就是她,出事那晚,姓盧的也在侯爺府裡,嘿嘿,可別是被捉姦了才殺人滅口。」
  
  方澤芹暗中拈起一顆花生米,屈指輕彈,打在那棗販的門牙上,只聽棗販哎喲一聲,摀住嘴巴大叫:「掌櫃的,你這花生裡怎的還摻了石子,磕壞我的牙了!」
  
  方澤芹也不理會,向旁人問了棗販的姓名住地,喝完茶後起身告辭,出了茶館沒走多遠,就見南向天垂頭喪氣地過來,顯然是一無所獲。方澤芹也不與他多講,看看天色不早,兩人一同回到縣衙,南向天自悶悶不樂地進房去了。
  
  方澤芹卻到書房面見包公,恰巧公孫先生也在場,問道:「先生探聽得如何?」
  
  方澤芹道:「小有收穫。」便將在茶館中的見聞細說一遍。
  
  公孫先生笑道:「你可知侯爺府上的牙嫂是誰?」
  
  方澤芹一愣,隨即會意過來:「莫非那牙嫂正是春花的嫂子張氏?」
  
  公孫先生道:「不錯,張氏對外稱是侯爺的姬妾,實則暗中替侯爺物色良家婦女,若是見有美貌的,便要想方設法弄進侯爺府裡,那盧忠定原先寄宿於一所道觀中,那道觀裡的住持門人實是一夥拐子,龐大人查賑經過此地,接到投告,早將那賊窩連根拔起,只因盧忠定是外客,沒牽連到他頭上,如今想來,這拐帶人口的勾當他必定也摻了一腳,所以留了門路,盧忠定與張氏二人裡應外合,私下交易,行事極為小心,再加上地方偏護,要抓到把柄不容易。」
  
  方澤芹道:「我在茶館聽一棗販說,命案當晚,盧忠定就在侯爺府上,你想他一介平民,如何能進得了侯爺府?此中必有緣由。」
  
  包公問道:「你可問過那棗販住在何處?」
  
  方澤芹道:「問了,那棗販名叫王三,就住在銅鑼鎮蘆花村裡,離此不遠。」
  
  公孫先生「哎呀」了聲,拊掌笑道:「那人我倒認識,常在村裡聚眾賭博,有人曾來縣衙裡告他耍詐訛錢,大人為此還升堂審過。」
  
  包公被這一提醒,便想了起來,立刻差人去蘆花村拿王三。
  
  方澤芹暫且迴避,來到客房,見應笑正坐在桌前謄抄診籍,便問:「不去陪春花了嗎?」
  
  應笑悶聲道:「春花睡了,她產後體虛,需好好休息,我不想擾她,自個兒呆著又煩悶,便來師父房裡坐坐。」說著擱下筆,拿了條布巾撣去方澤芹身上的灰塵,打水給他洗手擦臉,這邊才放下盆,那邊又忙著去泡茶。
  
  方澤芹拉她坐下,輕聲道:「別忙了,陪師父說說話。」
  
  應笑雖是坐著,卻在凳上搖來動去,像身上爬了成千上百條蟲子。方澤芹問道:「哪兒不舒服?」
  
  應笑回道:「哪兒都不舒服,一歇下來總是心跳跳的,忙活的時候反倒不會想事情。」
  
  方澤芹歎了口氣,伸手輕撫她的頭頂,柔聲問:「在想春花的事?」
  
  應笑垂下頭,撅著嘴不說話,方澤芹輕戳她微鼓的臉頰,勸道:「過去的事便過去了,你再怎麼想也挽回不了,眼下最緊要的是還春花一個清白。」
  
  應笑沉默許久方才開口:「師父,本來該受罪的是徒兒,是春花替我遭了罪,徒兒心裡難受,怎麼也想不開。」
  
  方澤芹問道:「從何說起?」
  
  應笑便將那周家夫妻因何要收春花為養女等種種因由說給方澤芹聽,揪著道袍說:「師父,原來那陳氏夫人是我的姨娘,春花因見嫂子為人刻毒,又找不著我,便代我受了那些罪,可她卻一點也不怪我,徒兒恨極了,恨那惡毒的張氏,恨那作惡多端的侯爺,還恨自個兒什麼也做不了。」
  
  想她以往受了那麼多委屈尚能寬容對待,連一句重話也不曾吐出口,如今卻說起「恨」來,方澤芹暗自心驚,見那雪白的手背上青筋隱現,可知她心裡蘊藏了多大怒氣,不由尋思道:這孩子看來乖巧,原來還是極重情義的,自身被苛待尚且能忍,卻見不得朋友受罪?她不似向天那般直性,有氣總要往心裡憋一憋,這歹怪了,怎的教著教著,竟教出個小氣包子來?
  
  應笑捏著拳頭道:「師父,連龐大人也治不了永昌侯,包大人再厲害,恐也拿他沒法子,玄度先生曾送我一對金鐲,那裡頭有迷毒,若聞久了能使人殘廢,不如給他下藥,叫他再也不能作惡。」
  
  方澤芹被嚇了一跳,當即拉下面孔訓斥:「醫者怎能有害人之心?這話對我說過便算了,日後休再提起,也不可到外頭亂說!」
  
  應笑癟起嘴,神情極是委屈,想來心有不甘,可她也不說話,就這麼不聲不響地憋著,方澤芹想試她一試,便輕咳一聲,道:「應笑,為師有些累了,不想走動,你去替我泡壺熱茶來。」
  
  應笑二話不說,站起來便往門外走,不多時,捧著茶盤回來,提壺滿斟一杯,捧托著遞上前,恭敬道:「師父請用茶。」
  
  方澤芹接下茶盞,暗想:看來也沒跟我慪氣。
  
  卻見應笑又坐回凳子上,托著腮幫悶悶不樂,方澤芹是越發弄不明白了,心想:這孩子怎一會兒氣鼓鼓的,一會兒又乖巧聽話,這到底是個什麼性子?
  
  他喝了兩口茶,清清嗓子,又道:「應笑,為師走了一天的路,肩背酸痛,能否幫師父捏捏?」
  
  應笑答應說:「好呀。」也沒見一絲不情願,還像往常般捏肩捶背,力道不輕不重,恰到好處。
  
  方澤芹捨不得叫停,給她捏了半柱香工夫才道:「夠了夠了,過來,到我面前來。」
  
  應笑背著手走到師父面前站得筆直,眼神卻斜在一邊,盯著牆面看得出神。方澤芹實在琢磨不透,只得拉拉她的手,問道:「在想什麼?」
  
  應笑回說:「沒有呀,什麼也沒想。」
  
  方澤芹問道:「那是在發呆?」
  
  應笑點點頭,面色泛紅,低聲說:「想太多了,亂糟糟的,不知不覺就發起呆來。」
  
  方澤芹不知她說的是真是假,只在心裡直歎氣,道:「應笑,不管想什麼都要對師父說出來,別悶在心裡。」
  
  應笑道:「可徒兒適才說了心裡話,卻被師父罵了,還是不說為好,免得讓師父生氣。」
  
  方澤芹呆了半天,抬手輕撫額頭,執起小徒弟的手拍了拍,慢慢地說:「應笑,為師是在教你做人的道理,並沒有生氣。」
  
  應笑歪過頭,眨了眨眼睛,方澤芹見她一言不發地望著自己,忽然感到困窘,忙又道:「是為師說得重了,你……你別往心裡去,若覺得師父有哪處說得不對,你提出來,若真是為師的錯,那自當改正。」他傾身按住應笑的肩頭,柔聲問,「可是覺得師父的話不對?應笑,你講給我聽,有錯便要改,知道麼?你不告訴我,讓我如何改過?」
  
  應笑心裡有些著慌,往後退了兩步,避開方澤芹的手,低頭看向鞋尖,輕聲道:「師父是好人,好人總是沒錯的,錯的是那些惡人。」
  
  方澤芹懸著兩手在半空中停了會兒,緩緩收回,歎道:「且不說為師是好是壞,好人沒錯這說法我可從沒聽過,應笑,在你眼中,師父就僅僅是個沒錯的好人?」
  
  應笑臉一紅,搓著手指道:「師父還是個好大夫、好師父、好堂主,怎麼都是好的。」
  
  方澤芹暗自好笑,心想:大夫、師父、堂主不都是人麼?這孩子看人怎麼只分好壞,殊不知這好壞是最沒定數的。
  
  他還想再多問幾句話,應笑卻已走到門邊,回頭道:「師父,我去看看春花,您老也歇著吧,別累壞了。」說著頭也不回地跑出去。
  
  方澤芹納悶得很,自己坐著發起怔來,只道孩子長大了,越來越有主見,不再像以前那樣粘在身前身後打轉,心裡想什麼也不全吐露,總是說三分留七分,叫人琢磨不透,想著想著,也發起悶來。
  
  不知呆了多久,聽到屋外傳來交談的聲音,方澤芹踱到門前一看,就見應笑和向天並肩走在院子裡,應笑自顧自地不知在說些什麼,向天提著水桶,眼神始終在她身上流連忘返,每當應笑抬起頭,他又忙不迭避開。
  
  方澤芹歎了口氣,心裡暗想:應笑情竇未開,向天是有得等了。
  
  正自出神之際,卻見應笑偏頭望來,目光相對時先看她愣了一愣,接著垂下眼眸微微而笑,又像沒看見似的,轉回頭繼續與向天說話。
  
  方澤芹不覺蹙起眉頭,胸口直髮緊,好似有什麼在心裡打了個結。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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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00:25:49 |只看該作者
☆、44.屍毒蟲04

  且說包公叫人拿了王三,是假托一個聚眾賭博的名目,也不升堂,私下審過,套出他的話來。原來那日,王三貪杯誤時,歸家晚了,在路上忽覺肚裡要出恭,便折去後巷淨手,不意瞧見盧忠定鬼鬼祟祟地從侯爺府後門出來,出門之後像見了鬼似的,撒腿就往大街上跑,王三蹲在樹後瞧得清清楚楚,當時便暗自笑話他被捉姦了。
  
  包公將盧忠定出門的時辰與春花逃離侯爺府的時辰一對,盧忠定出門在先,春花逃走在後,想來定是那張氏在盧忠定離府之後誘使春花去了命案現場。
  
  到得夜晚,方澤芹換上夜行裝束,離了縣衙,又來到銅鑼鎮,卻不去侯爺府,而是直奔卉芳園,自後牆翻入,尋到龜子住的院落,這院裡總有三所房舍,兩暗一明,靠西的屋舍裡有燈光,方澤芹悄然立在窗下,見窗紙上透出人影,便附耳去聽。
  
  只聽一個尖細女聲道:「怕什麼?縱是侯爺知道了也不見得會怪罪,你還像往常那般多弄些瘦馬來,侯爺得了趣,還會在乎一個三奶奶?你做的好時,便是向他討一兩個姬妾,他也未嘗不會答應你。」
  
  方澤芹暗自思道:想這女子便是春花的嫂嫂,好個沒廉恥的婦人,若應笑去了她家,還不知要怎生受的!
  
  又聽盧忠定的聲音響起:「我的姑奶奶,你當牙子好當的麼?以前有趙尼姑與我一唱一和,也多是瞄著年小不懂事的,小兒好哄騙,如今我後家沒了,要得手談何容易?如今鬧出人命官司,昨兒我還夢見自個兒被拿到衙門裡受大刑,哎喲,心裡那真個拎得慌。」
  
  張氏哼笑道:「我都不怕,你怕什麼?」
  
  盧忠定道:「你當然不怕,人又不是你刺死的。」
  
  張氏道:「那心口一剪是你下的手沒錯,可後來我不是又在她背上補了一下麼?咱倆是一條船上的,你撇不得我,我撇不得你,只要你我不說,待那春花替咱們抵了罪、償了命,誰能曉得?」
  
  盧忠定搖頭道:「除你我之外,三奶奶可也瞧見了,她是個軟性人,怕是藏不住心事。」
  
  張氏道:「這就更不用怕了,大夫人素來與你三奶奶不合,那養娘又是大夫人的閨中心腹,被她撞見你與三奶奶在後花園裡私會,你想,你們還有好日子過麼?這不也是為了三奶奶?你放一百個心,三奶奶被你迷得是顛三倒四,豈能不向著你?這事一捅出來可還了得?我保她一字兒不敢吐露。」
  
  盧忠定歎道:「事到如今,也唯有這麼想了。」
  
  張氏不耐道:「好了好了,瞧你這賴樣,我今兒好容易才托個名目出來,可不是自找心煩的,你快些,弄得舒服時,我回去在侯爺面前給你攛掇攛掇,他若多出些資財,你可不就能另立門戶了?也省得受那些窩囊氣。」
  
  盧忠定央求道:「好姑奶奶,這段時日你就饒了我吧,小的心裡一煩,那、話、兒就似鬥敗的將軍,怕是支陪不起。」
  
  張氏冷笑道:「瞧你這都什麼出息,看老娘口銜九天玉仙的丹露給你抹上,管叫你成,快些弄完,再挑個小的讓我帶回去伏侍侯爺,自有你的好處。」
  
  盧忠定道:「我倒是有個好耍子,保管又省時又湊興,你且別脫衣裳,只把褲子褪去,撩裙趴在桌上。」
  
  張氏啐了一口,嬌罵道:「好你個不知羞的賊禽獸,只把老娘當作母狗!」
  
  盧忠定油腔滑舌地道:「便是做一回又何妨,小的不就是您腳邊一條哈巴狗麼?」
  
  接著是悉悉索索的脫衣聲,方澤芹便不再聽了,躍上屋簷候著,待裡頭完事,盧忠定引張氏去見媽媽,說是侯爺吩咐要挑個小的送去府裡享用,媽媽一見了銀子,哪有不好的?從那新養的女伶當中挑了個乖覺的讓張氏帶走。方澤芹也就暗中尾隨而去。
  
  張氏帶著小娼從後門進了府宅,送去東院的藏春樓裡,永昌侯等不及地迎下來,在堂口便抱著親熱起來,滿口兒「心肝肉」的喚個不停,張氏少不了要說些淫詞艷語哄著色侯爺開心,得了賞錢後一路往東行去,穿小徑過遊廊,來至一個小院子裡,張氏進入房內,方澤芹依舊貼靠窗外,戳破窗棚紙朝裡窺伺,就見張氏與那三夫人坐在桌前敘聊。
  
  三夫人問道:「聽聞妹妹去了卉芳園,可有見到盧相公?」
  
  張氏道:「見是見到了,不過盧相公抱病在床,不見有些許好轉,只叫我傳話給姐姐,說今生怕是不能相守,願來世再結良緣。」
  
  三夫人垂下淚來,哽咽道:「這都說的什麼話?好好一個人,怎會說病就病了?」
  
  張氏道:「這是個心病,他自那日失手誤傷人命,總心心唸唸要去投衙門,你想那包黑子是何等酷吏,落到他手上還有活路麼?怕是連個屍首也保不全。」
  
  三夫人驚慌失措,忙道:「這如何使得?」
  
  張氏又道:「姐姐不必憂心,盧相公對你情深意重,他去投案,只說是貪財偷盜被那養娘覷見,一時失了心才妄下殺手,又豈會將你二人的事洩露出去,那不是帶累你嗎?」
  
  方澤芹聽得背脊發寒,心道:好個心黑嘴利的刁婦,若無十分把握,恐不能將她折服。
  
  又聽三夫人道:「再莫說甚帶累,我已自心許於相公,想做個長情知己,如何捨得他為我赴死,妹妹千萬要勸住他,今已有賤妾替罪,只要我三人不露聲色,待風頭過去便好。」她取出兩包銀子遞給張氏,吩咐說,「這些錢你且拿著,我不便去勾欄裡探視,你替我買些補藥膳食與相公調養身子。」又捧來妝奩,打開匣子,裡頭裝著珠翠釵釧,讓張氏隨意挑揀。
  
  張氏半推半就地挑了幾樣,勸慰了好些話方才離開,自往房裡歇息。方澤芹便也折回去了,剛進後院,卻聽見牆頭上有動靜,他隱在樹後觀望,就見有一人也作夜行裝扮,身後背著個鐵鍋底似的黑斗笠,正順著繩索往下滑,看那身形動作,不是南向天又是誰?
  
  方澤芹心道:該糟,這孩子怎的跑來了?別是想私底下了賬。
  
  再細看,見他赤手空拳,似也沒帶兵刃,稍感安心。南向天落下地後也不管那掛著的繩索,弓起腰就往裡闖,方澤芹沒奈何,只得過去幫著收了繩子,暗暗跟在身後,若察覺有人來時,便先弄出些聲音提醒,若見他留下什麼痕跡,還得想方設法地消抹去。
  
  南向天就好似無頭蒼蠅,在偌大一個宅子裡沒頭沒腦地亂轉悠,三番五回露了聲跡,險些被人發現,多得方澤芹盡力周全,這先生固然是個潛行隱蹤的高手,見他冒失,也不由跟著提心吊膽,只捏了滿手的汗。
  
  南向天轉到內院一片高牆下歇腳,摸著頭嘀咕道:「這府宅大得出奇,這兒一座院子,那兒一帶亭閣,也不知那糟瘟的永昌侯住在哪處。」
  
  方澤芹輕悄悄翻到牆的另一面,捏住鼻子,尖聲道:「哎呀,這不是寧管事麼?張媽差小人給侯爺送酒食,小的剛來不久,有些摸不著路,聽說侯爺在藏春樓裡,這藏春樓該怎麼走?」
  
  接著放開手,沉下嗓子做個老腔出來:「打這門下出去,順小徑直往西走,前頭有一帶竹林,穿過林子便能看見一座三層樓閣,那便是藏春樓,侯爺慣常在二樓作樂,你好生服侍,別敗了他的興。」
  
  再捏細聲音連連稱是,往外走了數步,一躍縱上樹梢,居高俯視,不多一會兒,南向天果然自門裡出來,順著小路直奔西去。
  
  方澤芹暗道:且看他有何打算。
  
  於是依然跟隨,到了藏春樓,南向天見堂下有人把守,他也沒有飛簷走壁的本事,只急得在樓前樓後滴溜溜打轉,方澤芹又是好笑又是無奈,只得弄出些聲響將把門的人引出來,讓南向天得空竄上樓去,他卻自側首直登遊廊,隨手摘下幾片葉子收在袖中。
  
  永昌侯正在寢室裡與那小娼肆意耍樂,沒半些顧忌,浪聲淫語全傳到房外。南向天站定門前,將背上帽笠翻過來戴在臉上,竟是前日扮鬼差時所用的牛頭面具。
  
  方澤芹在橫樑上見了,不由暗自樂起來,心道這孩子也是花了番心思的,並非全然莽撞。
  
  剛這麼一想,卻見向天抬腳踹開房門,闖進去怒喝道:「狗賊,爺爺是閻王老爺派來拿你下地府的!今日便叫你嘗嘗我三拳兩腳的厲害!」
  
  說話間已奔到床頭,一把揮開帳子,也不分是侯爺還是姬妾,掄起缽大的拳頭,劈頭蓋臉一陣亂毆,只把床上男女打得嗷嗷慘叫。
  
  方澤芹忙使個倒掛式,懸垂在半空中,射出葉子掃滅燭火,屋內登時一片昏黑,只聽到「砰砰嗙嗙」的捶打聲。永昌侯自是吃不住打,拔起嗓子高聲呼救,那小娼也如殺豬般尖叫不休。
  
  南向天只管打個痛快,拳來腳往毫不留情,直至聽到樓下傳來呼喝聲,心知是那把門人帶僕從趕來了,便跑到遊廊上,自後方跳下樓,兩腿一拐,只跌了個屁蹲,把牛頭面具也給震了下來,他一個鯉魚打挺跳起,摸了摸屁股,也顧不上撿面具,直往暗處竄去。
  
  方澤芹又過去拾起面具自個兒戴上,顯了個身,將僕從往別處引開,至中院時腳下運氣,騰上梢頭。那些僕從看個牛頭人在眼前憑空消失,四下裡尋不見影子,還真當是撞鬼了,各自驚悚。
  
  待家僕遠去,方澤芹再縱下樹來,直往後院去了,還把繩索掛在牆頭上,翻出牆外拴結好。片刻後,向天匆忙趕回,自然順繩爬出牆。方澤芹靜立在不遠處觀望,見他果然又忘了收繩子,無奈,只得再去善後。
  
  南向天找到鎮外一座林子,脫了夜行衣就扔在林裡,伸個懶腰,自大搖大擺揚長而去。他出透惡氣,倒是舒爽了,只把方澤芹折騰得夠嗆,熱汗冷汗出了個酣暢淋漓。他找了個隱蔽的所在,將夜行衣連同牛頭面具一併燒成灰燼,回到縣衙時已是五更天,包大人早叫開了衙門,可憐這先生累得是眼下淤黑,覺也睡不成,趕緊換了身衣裳,自去院裡煎醒腦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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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00:26:03 |只看該作者
☆、45.屍毒蟲05

  到得午時,方澤芹去書房面見包公,恰逢公孫先生也在,便將夜裡見聞據實相告。包公喜道:「原來先生竟是真人不露相,還有這等身手。」
  
  公孫先生笑道:「聽聞醫聖門武學醫道兼修,在金陵府時我就料想先生從中動過手腳,否則那三個助紂為虐的小道怎會突然悔過?好啊好啊,你這先生藏得深了。」
  
  方澤芹只道「謬讚」,亦不過謙,說道:「我雖暗中探明真相,還需叫他們自己咬出。」
  
  公孫先生沉吟良久,笑道:「我倒是有個法子,管叫那群賊子噎不進吐不出,不得不服罪,只是要成事,需得先詐他一詐。」
  
  包公問道:「以何為詐?」
  
  公孫先生道:「既明事實,不如就將此案真情借由李春花之口公諸於世,變被告者為狀告人,讓李春花詐稱那養娘臨死前留下遺言,闡明殺人者乃張氏與盧忠定,只因那養娘已死,死無對證,便可從中大做文章,他們為了避禍,定會謊稱不在場,只是事後知情,如此一來,又怎知那養娘死活?這便是要他們作繭自縛,招不得也辯不得!」
  
  包公道:「此法可行,只是我見那李春花性直剛烈,怕是耍不來這等心眼。」
  
  方澤芹笑道:「包大人有所不知,這春花自小在市井裡摸爬滾打,雖不如那張氏深謀細算,卻也是個機變伶俐的人。」
  
  當下商議妥當,方澤芹自去對春花說明,春花本已有三四分知意,料定是張氏陷害,自此一聽,心下豁然,她亦是個不服輸的,只要官司能勝,別說耍詐對質,縱是叫她過刀山下火海也決然不辭。
  
  一切議妥,方澤芹寫下狀紙,叫春花謄抄,將她暗送出衙門,一行人就在近處的客店歇宿,到得次日,李春花披麻戴孝,來至門前擊鼓鳴冤,包公升堂入公座,吩咐左右帶上人來。春花撲地跪倒,高呼冤枉。
  
  包公一拍驚堂木,沉聲怒喝:「好你個李春花,本縣正要拿你到案,料是逃不過了,竟自來堂前喊冤,你殺人在先,後又畏罪潛逃,還有何冤屈?」
  
  李春花道:「請大人明察,民婦是因被污殺人才不得不逃,來此伸冤正是為了狀告真兇謀私殺人、誣陷良民。」
  
  說著呈上狀紙,公孫先生接過,遞上公案,包公略略掃過,問道:「你指卉芳園的龜子盧忠定殺人,可有證據?」
  
  李春花道:「是那養娘嚥氣前自個兒告訴我的,如今死無對證,還請大人為民婦作主。」
  
  包公將李春花暫且收監,出簽傳盧忠定上堂,應笑在堂外觀審,一見那盧忠定,當場便認了出來,拉下方澤芹,附耳低語:「師父,這盧忠定便是將徒兒賣去勾欄院的拐子,同行有個尼姑與另一名男子。」
  
  方澤芹吃了一驚,回想公孫先生查出的底細,又在意料之中,只問:「可還有人證?」
  
  應笑道:「聽聞他當日扮作遊方郎中,與那尼姑合謀,將賢婆誘出屋外,我看他相貌未變,叫賢婆來一認便知。」
  
  方澤芹暗自尋思:龐大人曾捕獲過一幫假扮出家人的牙子,想來與拐帶應笑的尼姑是同夥,縱使沒有賢婆,要尋證人倒也不難。
  
  於是對應笑道:「待包大人問完話後你便上堂投告,可好?」應笑一口答允。
  
  盧忠定到得堂前,軟軟跪倒在地,不敢直視包公威儀,磕頭道:「小人盧忠定,見過青天老爺。」
  
  包公沉聲道:「盧忠定,我問你,侯爺府養娘被害一事你可知情?」
  
  盧忠定回道:「回大人,略有耳聞,聽說是被侯爺的姬妾李春花所殺。」
  
  包公又問:「只是聽說?可曾親見?」
  
  盧忠定道:「不曾看見,小人不過是個賤民,怎有可能去那等富貴人家。」
  
  包公一拍驚堂木,道:「盧忠定,現有李春花告你謀殺人命,那養娘分明是你所害,如何謊稱未去過那侯爺府?」
  
  盧忠定起先驚懼,心念一轉,暗自思索:養娘死時,那李春花還被關在偏院,絕不可能知曉內情,想來必是脫罪之詞,只要咬著不認,這死無對證的事能奈我何?
  
  心一橫,只說不知,絕不肯招承。沒有口供,包公自不能拿人,只得放他回去,正想退堂,卻見應笑跑到門前大叫:「包大人、包大人!那人是拐子,不能放了他!」
  
  盧忠定轉頭一看,見了應笑的面貌,登時嚇得三魂走了七魄。包公瞧出意思來,復又坐回案後,揮手叫衙差放行。應笑顛顛地跑到堂前「撲咚」一跪,拱手作揖,似模似樣地道:「草民柳應笑,見過青天老爺包大人。」雙手往前一撲,額頭「咚」的撞在地上,這頭磕地的聲響從堂內傳到堂外,聽得方澤芹好笑又心疼,就連南向天也忍不住摸著額頭替她叫了聲「疼」。
  
  包公忍笑問道:「柳應笑,在這公堂之上不可妄言,縱是你年小不懂事,若壞了規矩,該罰時本縣亦照樣要罰。」
  
  應笑抄著手回道:「小民不敢亂說,如有一字不實,任憑大人發落。」
  
  包公頷首道:「你說這盧忠定是拐子?可有憑證?」
  
  應笑道:「小民便是憑證,當年就是這人將我拐帶,賣去太湖邊上的勾欄院,幸而得人相救才能閤家團聚。」
  
  包公又問盧忠定可見過應笑,盧忠定只說不識。應笑便將當年被拐的情形俱已告知,說道:「只要找來賢婆一認便知,再不然,我有幾個相好的姐姐,她們如今業已從良,都能來為我作證,這拐子是院裡的熟面孔,誰人不知?」
  
  南向天訝然道:「有這等事?」
  
  方澤芹暗自苦笑:這孩子學會說胡話了,我若不是知曉她的底細,只怕也會被蒙住。
  
  包公緩下面色對盧忠定道:「這柳應笑目下康健,雖是你拐帶了她,好在未釀成大錯,你不可畏罪迴避,只管據實招來,本縣自當從寬處理,若你誑言欺瞞,一經查實,定成重罪。」
  
  事已至此,盧忠定只得認了,卻只招承拐帶應笑這一節,辯說是鬼迷心竅犯下的案子。對於其他買賣瘦馬、謀害人命之事一概不鬆口。
  
  包公吩咐左右帶下去關押,退了堂,來至書房,自思道:我素來不喜與權貴結交,只怕玷辱一身清譽,怎奈官微權小,諸事行不開手,那永昌侯雖被罷官,身份仍在,張氏牙嫂是他內眷,強行緝拿怕是會受阻擾,若他搬來州官,這場官司豈是我能做得了主?也罷,能屈能伸是為大丈夫,且去找那侯爺一談,探探他的口風。
  
  於是換上常服,傳轎徑往侯爺府去,誰想那永昌侯被南向天一頓好打,又受了驚嚇,竟而一病不起,連話也說不上來。
  
  包老爺無功而返,只得回轉縣衙再做道理。公孫先生見他煩悶,自來書房問詢,包公歎氣道:「我料那張氏定然難拿,本想屈著身去攏一攏那侯爺,誰知他得了個怪病,空有舌頭不會說話了。」
  
  公孫先生笑道:「大人,您倒忘了衙門裡多出個大神醫來了麼?有何疑難雜症,找方大夫準沒錯。」
  
  包公一時心煩,沒想的起來,被公孫先生一提醒,不覺歡喜道:「快請方大夫過來。」
  
  公孫先生領命出去,不多時便引來方澤芹,敘禮已畢,各自入座,包公開門見山道:「李春花一案牽連永昌侯的內眷,若想拿那張氏,需得永昌侯首肯,若不然只怕會節外生枝,一旦這官司讓州府插手,他定會徇私枉斷,本縣也莫可奈何,現今那侯爺得一怪病,已自不能言語,敢請先生前去為他診治,先做個人情面子,待能說得話時,本縣當要與他一談。」
  
  公孫先生道:「那永昌侯雖是惡徒,不是一時半刻能整治得來,眼下當以洗脫李春花的罪名為重,此案拖得越久,對我們越是不利,且那李春花到底還是永昌侯的姬妾,需得一紙文契方能了斷關係,請先生務以大局為重。」
  
  方澤芹笑道:「治病救人乃醫者本職,方某自當效力。」
  
  包公便寫了薦函讓他帶在身上。方澤芹回到客院,應笑正在院裡煎藥,南向天主僕蹲在一旁作陪,見了方澤芹來,各自起身作禮。
  
  方澤芹遲疑片刻,對應笑道:「為師有個病人待看,你隨我一同去。」
  
  應笑瞥了他一眼,低頭看向藥罐,回道:「等徒兒把藥煎好便隨師父同去。」
  
  向天道:「治病等不得,你去你的,我來看著火,待煎好了自會端給春花。」
  
  應笑衝他一笑,向天只覺滿眼生花,不由看得發怔,郭寶多見了他的癡態,在旁偷著直樂,應笑回屋取出一根香來,點燃了插在碗裡,說道:「待這柱香燒完,藥便煎好了,還要再過個篩,需趁熱喝下。」
  
  南向天愣愣地點頭,應笑見他眼神發直,便問:「向天,我說的話可聽到了?」
  
  南向天這才回過神來,兩點紅從耳根直漫到臉上,支支吾吾的不知說些什麼話。郭寶多道:「柳姑娘放心,少爺記不住的我全都替他記下了,你就安心出門吧。」
  
  應笑自知郭寶多精細,也就放下心來,說了好些囑咐的話,便去洗手更衣,與師父同出衙門,到得侯爺府,遞了薦函,那總管正愁找不到好大夫,聽說是包大人薦來的,不敢怠慢,忙迎至寢室。
  
  話說這永昌侯曾與方澤芹在金陵府照過面,色侯爺卻不記男子相貌,把一雙桃花眼色迷迷地去勾應笑。就看他半死不活的躺在榻上,氣雖衰,色性不減,、見應笑肌膚勝雪、容姿脫俗,穿著一身寬長的道服,越顯得柔細玲瓏,更帶幾分不沾塵的仙氣,這一瞅,早便魂不附體,恨不能隔著衫子望進裡頭。
  
  應笑本還未知事體,畢竟十四五,經這麼一瞧,自有三四分知意,不覺通紅了臉,避在師父身後不肯上前。方澤芹面色如常,依舊診脈辨證,道是氣堵咽喉,要用針灸法疏通經絡,便叫應笑取七星針來。
  
  應笑無奈,只得捧著針匣站在床頭,那色侯爺自解衣襟,一把抓住應笑的袍角在鼻前嗅聞,繼而往袒露的胸乳上輕擦,應笑拽下袍子,只羞得無地自容,身旁僕從內眷卻不以為怪,只把這等貪淫邪行當作常事。
  
  方澤芹目不斜視,便如對待尋常病患那般,拈針輕揉慢塞,一針一針小心下在穴位上。應笑見了好生氣悶,憶及春花的遭遇,不覺鼻酸眼熱,再看那侯爺垂涎欲滴的急色模樣,心裡愈發嫌惡,連著專心診治的好師父也一併討厭了起來。
  
  針灸已畢,那侯爺當下便能沙啞發聲,他也不客套,恁地放肆,開口便向方澤芹討要應笑,滿口兒叫著「小道姑」,應笑紅透了耳根,哪裡還能說得出話來?只背過身不去理會。方澤芹自是婉言相拒,卻也不惱,笑瞇瞇的,反倒更加慇勤。
  
  色侯爺見他和容悅色、言辭委婉,只道是放不身段,自思要央個人去私下做成買賣,也就不急在這一時糾纏。
  方澤芹領了診金賞銀,自帶應笑出府,一路無言,回到縣衙裡,方澤芹還去面見包公,應笑自回客院,看過春花後自回房中,獨自坐著,無處發洩心頭的悶氣,只撅著嘴在桌前發怔,連飯也不吃了。
  
  方澤芹端了水食去她房裡,見這小徒弟僅著中衣,腳下道服被剪成一條條爛布,不覺暗自歎氣。應笑見了師父也不喊,也不作禮,生著悶氣跑進裡間,往床邊一坐,嘴巴撅得能掛油瓶。
  
  方澤芹擱下盤盞,繞過竹屏,也挨著床邊坐下來,正想問話,應笑卻站起身,又要往外走,方澤芹把她拉回身邊,按定肩頭道:「應笑,有氣便發出來,別憋在心裡。」
  
  應笑著實被氣壞了,這時卻不想說話,悶悶地把臉別向一邊,方澤芹問道:「為何將道服剪了?」
  
  應笑紅了臉,愣半晌方道:「被那惡侯爺碰過,徒兒嫌髒,師父,徒兒寧可死也不願被賣給那侯爺。」
  
  方澤芹詫異莫名,驚而問道:「你怎會有此想法?為師何曾說要將你賣給永昌侯!」
  
  應笑眼裡一熱,落下淚來,她邊抹著淚邊嗚嗚哭道:「惡侯爺把春花害得那麼慘,師父為何要給他治病?為何還要帶我一同去?你一針下去就像插在徒兒心裡,你為那侯爺紮了幾針,就是在徒兒心裡扎出幾個洞來,師父是好人,卻要去救惡人,徒兒不明白!」
  
  方澤芹見她落淚,心裡好似被烙上鐵塊,忙道:「為師亦知永昌侯罪該萬死,豈有不厭的?可有一點你需明白,醫者治病不問貴賤好壞,他壞也自有官府來懲治,做大夫的只管救死扶傷,應笑,你已得了福牒,算是民間良醫,行醫之道不能因個人好惡而有所背離。」
  
  應笑仍是哭,抽噎道:「徒兒曉得,只是難受,他家大勢大,官府如何懲治?」
  
  方澤芹拾起衣袖替她拭淚,這邊擦著那邊又流了出來,只把袖口一片沾得透濕,她自哭得傷心,方澤芹幾乎手足無措,攬著她連聲道:「應笑,別哭、別哭,好好與師父說話,全是為師的錯,叫你受委屈了。」
  
  他這一說,應笑更是不平,當真委屈了起來,索性將臉蒙住,嗚咽道:「師父,為何任徒兒被那惡侯爺輕薄?他要污我,師父卻眉開眼笑,似是打從心底裡歡喜,您是嫌我煩了麼?是不想要我了麼?」
  
  方澤芹怎會歡喜?若不笑,恐怕那七針便全下在了要害處,可他為人師表,斷不能將這害人的念頭吐露出來,唯有盡力勸撫小徒弟,只道:「為師心裡也是氣的,不露在臉面上而已。」說著攤開手掌,只見掌心上有四道滲血的傷痕,均是指甲陷肉所致,若非氣極,怎會緊捏拳頭,又怎會留下這些血痕?
  
  應笑抽抽搭搭地止住淚,托起師父的手掌輕輕吹氣,抬頭問道:「疼嗎?」
  
  方澤芹只覺胸口微微抽動,伸手抹去她臉頰的淚珠,輕聲道:「不及心疼。」
  
  應笑微微發怔,眼神朝兩邊望了望,緩緩低頭,抽回手按在腿上,方澤芹歎氣道:「應笑,你實不該懷疑為師對你的用心,你這般不信任我,怎能不讓我心痛?」
  
  應笑道:「徒兒不是不信任,是害怕,怕師父會不要我。」
  
  方澤芹道:「我若不要你,便是連自己的命也不要了。」
  
  應笑嘴角微揚,小聲道:「可師父近來甚少抱我,也不再陪我入睡,不是在疏遠徒兒麼?」
  
  方澤芹道:「應笑已長大,為師還需顧著你的閨譽,若不然,等日後出嫁……」
  
  他還未說完,應笑便道:「徒兒不嫁人,要一輩子孝敬師父。」
  
  方澤芹本還當是說孩子話,卻見她仰頭望來,雪白的面龐泛出薄暈,目光裡似有種難以言喻的情緒,方澤芹對上她的眼,又覺心被擰了一把,卻不知是何緣故。
  
  應笑問道:「難道師父不想要徒兒孝敬麼?」
  
  方澤芹有些說不上話來,半晌才吶吶低語:「怎會不要?」
  
  應笑朝他伸出手,還像幼時那般甕聲甕氣地道:「那師父抱抱徒兒。」
  
  方澤芹猶豫不決,見她瞇起眼,神情極是委屈,還無甚想法,便已不由自主地將她擁進懷裡,如此抱了一會兒,應笑忽然伸手推開,自爬到床裡,將被褥攏在身前抱住,說道:「師父,您去歇著吧,徒兒想自個兒呆著。」
  
  方澤芹只覺胸口發冷,緩緩放下手,問道:「不氣了麼?」
  
  應笑老實道:「還有些難消,因師父說的行醫之道是好人的道理,用好人的道理去對待惡人,徒兒還需多想想才成。」
  
  方澤芹頷首道:「飯菜涼了,我去給你熱來。」便自端盤出去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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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屍毒蟲06

  包公聽聞永昌侯已能說話,不敢耽擱,當下傳轎去侯爺府拜訪,從人引至寢室,那侯爺已自能靠坐起身,見了包公連忙施禮。包公見他鼻青臉腫渾如豬頭,心知是南向天動的拳腳,只作不知,仍是假意關心一番,屏退從人,立在床頭悄聲道:「那李春花已拿到,下官不知該如何處置,特來請示侯爺。」
  
  永昌侯本還忌憚包公,此時聽他言語間多有討好之意,便自思道:都說這包黑是個不通情面之人,今之一見倒未必然,本候不妨賞他幾分面子,也好叫他日後能為我所用。
  
  於是道:「那春花雖是本侯的小妾,然殺人償命,包大人秉公處理便是,小侯自不會縱容包庇。」
  
  包公道:「有一事不得不稟,被那春花搶走的孩子已夭亡,下官見他屍身將腐,便作主下了棺,還望侯爺恕罪。」
  
  永昌侯道:「依你衙門隨意處置便是,那孩兒本為春花所生,怪我家夫人強要抱去養才鬧出禍事來。」
  
  包公見他對親骨血如此無情,心下暗恨,只不動聲色,又道:「還有一件,那李春花雖拿下了,她卻抵死不肯認罪,反倒狀告卉芳園的龜子盧忠定與侯爺府上的姬妾張氏合謀殺人。」
  
  永昌侯驚道:「這怎有可能?莫不是為脫罪誣陷他人?」
  
  包公道:「侯爺有所不知,命案當晚,有人瞧見那盧忠定自貴府後門悄悄溜出,神色驚慌,衣袍上似有血跡,那盧忠定見撇不過去,一上堂來便自供認不諱,還咬出了張氏,下官不敢專斷,故此先來告知侯爺。」
  
  永昌侯詫異非常,問道:「他二人與那養娘有何過節?要合謀去害她?」
  
  包公道:「並非有過節,而是殺人滅口。」說到此處他故作為難,垂頭不再言語。
  
  永昌侯心覺蹊蹺,再三追問,包公這才委婉道:「近來坊間傳那盧忠定與夫人們做了些不伶俐的身份,因被養娘撞上才痛下殺手,多是些無來由的話把,也未言明是哪位夫人,請侯爺姑且聽之,切莫放在心上。」
  
  這永昌侯自身雖貪色,卻極重臉面,但凡是明媒正娶的妻妾,斷不容她們與其他男子有染,尋常不准擅自出府,亦不容她們與僕從勾搭,可見疑心之重,聽包公這麼一說,他倒不先想想傳言有幾分真假,登時急怒攻心,劇烈咳了一陣,暗在心裡狠狠罵道:那姓盧的油頭粉面、眼帶春情,我正是怕他不實誠地亂勾人,才特地送了張牙子去與他交陪,這卻是我授意的,縱是被下人瞧見他倆不尷不尬也無甚要緊,何值得下手殺人?不消說了,與盧忠定相好的定是我那幾門冤家當中的一個,好個張牙子,我叫她牽住那姓盧的,她倒把賊子引上門來,好大的狗膽!
  
  越想越氣,只咳得前俯後仰,包公好言勸慰,見時機已至,便道:「只因張氏有侯爺護持,下官不敢輕傳,可那盧生已然招承,怕是推托不去,不如侯爺給下官做個人情,讓下官在門裡把這案子悄然結了,對外只說是謀財害命,絕不沾侯爺的衣帶,侯爺也還能得個不徇私情的美名,不知您意下如何?」
  
  永昌侯對張氏本就沒有真情實意,不過當個奴才來使,奴才犯事,他包黑要為主人家出脫,自當做個順水人情,也不勞差役動手,吩咐僕人捆了張氏自送去衙門伏罪。
  
  包公升堂審案,那張氏是個慣打官司的,頗有幾分韌性,不見盧忠定當面對質,便疑為誘供,任如何追逼也不肯招認。包公將她押下,吩咐帶盧忠定上堂,再三問他命案當晚可在侯爺府,盧忠定堅稱不在府上,為求脫罪不惜立字為誓。
  
  包公接過字據,立即傳王三上堂,命他將那晚所見當堂稟明,王三不敢隱瞞,據實稟告,說瞧見盧忠定從侯爺府裡出來。
  
  盧忠定還要強辯,包公只把驚堂木用力一拍,怒喝道:「你這不知好歹的狗才,本縣念你一介儒流,有心偏護,一再給你自承的機會,豈不知那張氏早供出你的罪行,指你與那三夫人在花園幽會,她為你周全之下才失手刺傷那養娘,只刮破了層皮,而心口一剪是你蓄意補上,定要置人於死地,是也不是?你從實招來,再支吾虛掩,休怪我不留情面!」說罷,吩咐上大刑伺候。
  
  左右頓杖高喊,將三木盡都摜在堂上,盧忠定嚇得心膽俱裂,聽包公所述宛若親見,只道張氏將他給賣了乾淨,心下暗恨,便將張氏如何引他入府與三夫人相會,在被養娘撞見之後如何攛掇他行兇殺人,又如何設計陷害李春花等諸多事宜從頭至尾細說一遍,拜在堂下哭道:「青天大老爺明察,小人只是一時起意,若不是張氏從旁撩撥,斷不會起害人之心!」
  
  包公叫他畫了招,吩咐帶張氏當堂對質,張氏一見供單,也自嚇得魂飛魄散,不覺癱軟在地,事已至此,她如何能推托得掉?只得認了。
  
  包公也讓她押了手印,吩咐帶李春花與柳應笑上堂。張氏淚如雨下,跪爬著過去抓住春花的孝衣,不住懺悔前行,叫她念在姑嫂份上向大老爺求個情。
  
  春花將她的手撥開,冷聲道:「你心心唸唸害我之時如何不念姑嫂情分,為那死去的養娘,你罪當償命,為我苦命的孩兒,就是將你抽筋扒皮也難消我心頭之恨!」
  
  包公見人已到齊,便當堂斷案,張氏定了凌遲,盧忠定判斬,李春花無罪釋放,並與應笑告發有功,各賞銀二十兩。
  
  案子結後,包公又去會見侯爺,少不得要說些知情識趣的場面話,討來一紙文契,為春花贖了身,替她孩兒做個超度道場,在寺院後方揀了塊地基下葬。春花此時已心如止水,剪去髮髻,自拿剃刀剃淨三千煩惱絲,穿戴上褐衣小帽,便在安葬小兒的寺院裡出家為尼,自此不再用俗家姓名,授法名「覺明」。
  
  應笑與向天見她盤坐參禪、滿面平靜,再不似兒時嬉笑打鬧的光景,只不知該喜該悲,陪她在禪房靜坐半日,至晚方歸。
  
  南向天一宿無眠,想了許多心事,次日清晨,方澤芹向包公與公孫先生辭行,南向天撲地跪在包公面前道:「小人斗膽,懇請包大人收留。」
  
  包公忙扶他起身,詫異道:「你乃進士出身,在縣衙為差實是大材小用,如何使得?」
  
  南向天道:「廢員在西川任職時只道有賊便擒,有敵便攻,一昧魯莽躁進,今見包大人斷案方知不足,那不足之處卻是如何也彌補不來的,有道是良禽擇木而棲,我只想在包大人手下略盡綿薄之力。」
  
  包公望向方澤芹,笑問:「先生,你看這當如何是好?」
  
  方澤芹本想將南向天引薦給方昱台,但為將邊庭多戰事,日夜不能安息,又且生死朝不保夕,自不如在縣衙裡安穩,便道:「向天為人剛直,跟隨在包大人手下,日後必大有作為,若大人不棄,望祈依情收錄。」
  
  縣衙裡正缺能手,包公自是歡喜不過,南向天修書一封,吩咐郭寶多捎回家鄉,當日送到十里長亭,南向天拜別方澤芹,拱手說道:「向天辜負了先生的美意,實因放不下春花,她雖已皈依佛門,身邊卻無可親之人,且還在那永昌侯的地盤上,我在縣衙當值,亦可就近照應,如此一來,應笑也能安心隨先生行醫濟世。」
  
  方澤芹心下寬慰,暗自思道:這孩子雖是魯莽,倒也心細,經此一事似又成長不少。
  
  便拍著他的肩膀道:「難為你這番用心,在衙門裡有何不明可去請教公孫先生,遇事還需三思而行,切莫意氣用事,別因一時快意而壞了大局。」
  
  南向天無有不從,全都牢記在心。應笑好生不捨,摘下隨身佩帶的乾薑掛在他胸前,嘮嘮叨叨地說:「向天,飲酒傷身,不能多喝,少少吃些即可,若覺頭暈腿軟時便嚼這乾薑,回頭再吃些補氣的藥,方子在公孫先生那兒,春花那處還勞你多看顧。」
  
  南向天笑道:「瞧你念叨得像個老媽媽,我比你年長,還要你來操心麼?春花那兒我得閒時便去探望,絕不叫她有半些差池。」
  
  應笑道:「你雖比我年長,卻不曉得照顧自己,尋常有寶多跟著還好打理,如今身邊沒個替手腳的人,凡事還需自個兒留心,天冷記得多加件衣裳,天熱也別貪喝涼水,若有個什麼疑難雜症,便來彭山縣找咱們。」
  
  南向天連連拱手,樂道:「好了好了,好應笑,再說下去你也甭走了,你這也不放心那也不放心,倒不如留下來照應省心。」
  
  應笑道:「日後我會常來看你們,你有沒有聽我的話好好保重身子,一診脈便知。」
  
  南向天凝望她許久,幾番想伸手,卻都忍住了,只咧嘴笑道:「好,你可別一去不回,我等你,今年也等,明年也等,年年等著你。」
  
  應笑衝他一笑,道:「我年年都會來,你可要把你自個兒和春花都照顧好。」
  
  又相互說了許多貼心話方才依依不捨地別去,郭寶多與師徒倆不同路,便取道自回龍江。方澤芹領應笑迂迴而行,走得很慢,傍晚投宿客店,各自分房而眠,到得二更時分,方澤芹換上夜行衣,使輕功疾奔至侯爺府,逕入寢室。
  
  永昌侯大病初癒,早耐不住色性,叫來小娼嘗玉液吸瓊漿,弄得床板格格作響。只聽那小娼在帳中喘吁吁地道:「侯爺今兒個怎的有些不利索?可是有何心事?」
  
  永昌侯歎了聲,說道:「本候始終念著那小道姑,枉我備下萬兩銀錢,豈知那郎中恁的不識體面,把那小道姑悄沒聲息地給帶走了,可不愁死人?」
  
  又聽那小娼嬌滴滴地道:「小道姑真個那般貌美?把您這個風流君子迷得三魂飛揚,七魄飄飄?」
  
  永昌侯咂嘴大讚:「先不說是何等絕色容顏,單就那白玉碾成的肌膚便叫人望而生渴,更兼得一身修道人的清氣,定是個未知情趣的處子,便是要這等年小不識風情的,方能弄得酣暢淋漓。」
  
  小娼嬌聲笑道:「那敢情好,侯爺差人把那小道姑擄了來,奴先與她通了丹路,再一同服侍侯爺。」
  
  這通丹路是風月場裡的私語,清倌在破瓜之前需由老倌鬥出火,或用手指,或用筆桿,挑那一點二點蜜汁,往陰、門上塗抹,進進出出,內外攪動,直到滋滋的出了陰、水,能夠往來通暢時,方才送去給嫖、客享用。
  
  方澤芹聽得是怒氣衝霄,抖出袖中竹管,一把揮開床帳,將那竹管的尖端朝著永昌侯的百會穴直扎而下,那色侯爺連氣也未及出一口便嗚呼而絕。小娼被嚇得魂不附體,下床待要奔逃,方澤芹反手一揮,竹管直刺入她的後頸當中,便也軟軟倒臥在地。
  
  方澤芹此來本只想除去永昌侯以絕後患,誰想聽他們一番淫語,竟自肝火大動,在暴怒之下連獻媚的小娼也一併下了毒手,這卻是投身江湖以來未曾發生過的事,他自有些後悔,見那小娼仍有一絲余息,躊躇半晌,仍是狠不下心腸,餵服了解毒藥才悄然離去。
  
  不想途中下了場大雨,雷電大作、雨勢磅礡,把這辛勞的先生給澆了個透心涼,回到客店後,方澤芹自窗口躍進房,剛然脫下濕衣,卻聽見床帳裡傳出動靜,他暗自警覺,心道:這窗板沒合嚴,莫不是進了偷兒?
  
  於是躡手躡腳走到床前,猛然揮開帳幔,驚見他的小徒弟抱著被褥縮在床角,當下一愣,脫口便問:「應笑,你怎會在我房裡?」
  
  應笑咬著被角悶悶出聲:「雷聲懾人,徒兒怕,便過來找師父陪我,可師父卻不見了,叫徒兒擔心了許久,師父,你去了哪兒?」
  
  方澤芹素來覺得為人師表當以善面示人,肚裡尋思:應笑總以好壞論人,若讓她知曉我私底下的行當恐為不妥,可這孩子自會思辨了,該如何哄得她安心?
  
  正自為難時,忽而窗外一帶白光閃過,將屋內映得雪亮,緊接著炸雷震響,應笑「呀」了聲,撒開被子,手忙腳亂地爬到床邊直往師父懷裡鑽去。
  
  方澤芹將手抱住,此刻他上身赤膊,濕發未干,這一抱只覺溫軟滿懷,當下大窘,待要推開,怎奈小徒弟偎在胸前瑟瑟發抖,映著燈火看她這般模樣,尤為可憐可愛,實是捨不得,只能小心輕扶她雙肩,啞聲問道:「應笑,可好讓師父先穿上衣衫?夜裡涼得很。」
  
  應笑仰頭望向他,軟聲哀求:「師父別走,陪我。」
  
  方澤芹遲疑片刻,到底硬不下心拒絕,便道:「師父不走,就在房裡陪著你。」
  
  應笑這才慢慢爬開,鑽進被子裡縮成一小團。方澤芹穿上內衫,把濕發擰了一擰,坐在桌前挑燈火,應笑在帳裡問:「師父還沒說去了哪兒?」
  
  方澤芹道:「為師有件傢伙落在縣衙裡,並不想耽誤行程,趁夜回去取來。」
  
  應笑沉默了會兒,低聲嘟噥:「原來今日腳程慢是因師父有件傢伙落在了縣衙,走慢些才方便晚上來回一趟。」
  
  這話一說,方澤芹便知她不信,也唯有訕訕一笑作罷。隔了會兒,應笑又道:「師父還在麼?你不出聲,徒兒便不安心,怕你又不聲不響地去夜遊了。」
  
  方澤芹道:「那為師說故事給你聽。」
  
  應笑仍不依:「師父若出聲,徒兒聽你說話,怕又睡不著了。」
  
  方澤芹暗自歎氣,問道:「那應笑覺得為師當如何讓你安心?」
  
  應笑從帳中探出頭來,招了招手,輕喚道:「師父來。」
  
  方澤芹無奈,只得走過去坐在床頭,應笑往床裡移去,拉拉他的衣袖,體貼道:「師父,一同睡吧,你出去跑那一趟,又淋著雨,若不帶暖些,怕是會惹上風寒,來。」說著掀開被子。
  
  方澤芹輕輕壓住她的手,道:「為師就坐在這兒陪你,應笑,你我男女有別,如今不比往日,你大了,當知曉分寸。」
  
  應笑鼓起腮幫道:「徒兒不知,只把師父當師父看待,與從前一般無二,師父為何不能將徒兒只當作徒兒來看,定要提男女之嫌?你若不願陪我,直說便是,我自個兒蒙著被子睡也不妨事。」於是翻身朝裡,將被子連頭蓋上。
  
  方澤芹怔怔地發了半天呆,聽到被子裡傳出悶聲:「師父,對不住,是徒兒無禮,您快去我房裡歇息吧,別累壞了。」
  
  他哪還能走得開?便靠在床頭,輕拍被子,說道:「師父陪你,快,把頭露出來,別悶著。」
  
  應笑慢慢探出頭來,伸出手拽住方澤芹的衣袖,另一隻手仍縮在胸前舒展不開,額發盡被汗濕,一縷縷的貼在臉上,若細看時,眼角還有點點淚光,她細聲細氣地道:「師父,徒兒不知怎的,有些壞脾氣了,心裡是想聽話的,可見到師父時又難受得很,總覺得您老不如兒時那般疼我。」
  
  方澤芹見她模樣委屈、言詞可憐,心裡也愈發堵得慌,忽而想起永昌侯的話——先不說是何等絕色容顏,單就那白玉碾成的肌膚便叫人望而生渴。
  
  再看應笑的柔弱姿態,尤覺楚楚動人,心念起時,已不由自主將她摟入懷裡,只覺胸前一片柔軟,滿鼻生香,便有些不清不楚地發起暈來,攏起雙臂抱得更緊,直到應笑低叫了聲「疼」,他才如遭雷擊,猛然清醒過來,當下胸口擂鼓,臉上有如火燒,心覺狼狽,忙推開應笑下床,正待走,窗外又是雷聲滾滾,依舊放不下,仍在桌前坐了,說道:「為師……為師在此處陪你。」
  
  應笑哪還敢再說話?只諾諾應聲,紅著臉鑽進被裡躺下,不知想著什麼糊塗心思,隔沒一會兒便睡著了。這一遭卻把師父給打通了桿兒,整夜沒合上眼,且驚且疑,心裡像打翻了油鹽醬醋碟,酸的苦的都來摻攪,他卻不知這紛亂情緒當作何解,只道是被迷了性,暗責自己為師不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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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隨行01

  這夜過後,方澤芹以禮自持,再不敢逾越半分,應笑略知事體,也漸收孩子心性。
  
  且說永昌侯橫死帳中,包公自隨仵作查驗屍體,只在頭頂發現一圈梅花形的細孔,各各不知其故,只道是毒針傷人。包公幕下有個慣走江湖的豪俠,見此傷痕,便叫仵作開膛驗屍,剛然剖開屍腹便自內中湧出一灘黑水,再看時,五臟六腑盡成肉糜,眾人無不駭然。
  
  包公問道:「這是何毒?竟能不傷外皮只噬內腑?」
  
  俠士道:「大人有所不知,這是江湖上一門極險惡的毒蠱,人稱屍毒蟲,實是蟲蠱與屍毒交合而成,此乃屍王蕭森的獨門秘藥,以管針藏毒,刺入皮表,自外看不出明顯傷痕,實則臟腑早被毒蟲吃盡。」
  
  包公實是不解:「這等江湖中人與永昌侯有何過節?要下此毒手?」
  
  公孫先生道:「許是仗義殺人,想為民除去這一方禍害。」
  
  俠士道:「蕭森並非俠義之輩,曾因造孽多端被武林正派聯手圍剿,自那之後便隱沒了蹤跡,已有多年未曾現身,近來傳他投靠夏廷,屢派門徒潛入中原刺殺邊將重臣,這永昌侯乃是郭皇后內侄,且曾在朝中為官,想是由此緣故才被盯上。」
  
  包公聞言,便打了折底呈上,四處張榜緝拿,不過是捕風捉影,行兇的正主兒卻早離了天長縣,這也是方澤芹慣使的手段,在上路之後再殺個回馬槍,又且是老江湖把子,凡事做得滴水不漏,這也虧他總將忍字當頭,旁人不知他暗裡作為,見這先生平日溫吞如水,又是行醫救難的活佛,如何會疑到他頭上去?
  
  且說他師徒二人自去渭州探親,回程途中免不了聽得些風聲,應笑記得蕭森這名兒,因他手下門徒打傷了姚伯仁將軍,應笑與姚家兄妹交好,便覺著那蕭森定是個惡人,聽聞他毒殺永昌侯,也只道惡人自有惡人磨。
  
  不一日回到醫聖門,仍是師嚴道尊,應笑也自專研醫道,不久之後便能開堂坐診,因著春花一事,她對達官巨富始終心懷芥蒂,若是遇上那一等恃強凌弱、魚肉鄉民的人家,治便是治了,卻挑著細貴藥材用,還要多收診金。
  
  為此一節,方澤芹訓誡不少,應笑陽奉陰違,當面受教,身一轉自去做她的,好在富貴人家只求能醫好病,不在乎多費銀子,因著應笑用藥精到,沒人說她什麼,在鄉里鄉間也博了個好名聲。
  
  尋常人家到醫聖門求診多是為了些疑難雜症,醫患之間總是以禮往來,偏有那一等好色的子弟、不長進的婦人,帶著風流心思,以治病為由,專揀俊俏的勾搭。
  
  這日,應笑在尚氣堂隨師父坐診,見好些俗女子盡攏著他那處去,分明沒病,卻裝著個嬌弱模樣,有眉眼撩撥的,有把言語來勾他的,這好先生只是面上帶笑,不氣不惱,仍是診脈辯證,依舊溫聲軟語、諄諄教導。
  
  應笑便有三分不快意,正自閒坐著,門外進來三個年輕公子,逕往應笑桌前坐定,當中一個嬉笑道:「小娘子近來可好?」
  
  應笑識得此人,乃是前村姚大戶家供養的舉子柳生,他身邊二人亦是那莊上食客,都是喜好風月的才子,逐日呼朋引伴,或陪家主人飲酒斗詩,或結伴往青樓嫖妓,因這三人相貌齊整,能吟詩作賦,又有口才,懂得使些誘人的花招,極是會討女兒家歡心。
  
  應笑卻不兜攬,只道:「今日有堂主坐診,請往那處去。」
  
  柳生卻道:「小生這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非得小娘子看才成。」
  
  應笑看向方澤芹,見他眼也不斜,只顧為人診脈,心下煩悶,便問:「你是個什麼症候?且說來一聽。」
  
  柳生望著她瞅了一瞅,笑歎:「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閒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應笑便知他是得了個風流病,愈加不耐,也不問了,說道:「手伸來。」
  
  柳生受寵若驚,忙撩起袖子將手臂擔在桌上。應笑並起三指往脈門上一搭,確是有些微恙,便細細診了一回,樂得那柳生醜態畢出,皮著臉把幾句艷詞來撩撥,身側二人亦是嘴裡不閒地湊興。
  
  應笑只淡淡相看,不作理會,診了脈後提筆抄錄,問道:「可覺身體發熱,夜間渴飲?」
  
  柳生一愣,收起笑,回道:「倒確有此症,找了外間大夫看過,許是有些火熱虛浮,不是什麼大病,稍有不適而已。」
  
  應笑道:「可不知養病如養虎,養虎終成患的道理?你的脈輕取浮大,似是熱證,重按下卻細促,是個無根的脈象,實乃內虛寒症,是腎氣虧乏,再不對症下藥,往下便要精滑自遺,莫說房事,怕是連淨手也不利索。」
  
  這話一說,那邊女子竊竊嗤笑,把柳生羞了個面紅耳赤。應笑仍如常開方,開的是一劑補陰益氣的「君子湯」,方子遞上去,還一再叮囑:「你這症是因沉湎色慾而得,往後需多加留心,否則性命堪憂。」
  
  柳生羞慚無地,再不敢多言,慌手慌腳地接下藥方,拉起袖子掩住臉,一行三人灰溜溜自小門出去了。方澤芹在旁聽得暗自搖頭,心裡不知歎了多少氣。
  
  晚間閉館,應笑推說身體不適,連飯也不吃,自回房謄抄診籍。方澤芹無奈,只得親自把水食送去她院裡。
  
  應笑聽得敲門聲,開門出來,見是師父,忙拱手作揖,迎至淨室張羅茶水。方澤芹把盤盞擱下,說道:「別忙了,師父也還沒吃飯,坐下來一同吃。」
  
  應笑仍是泡了壺熱茶,讓師父坐在上座,將米面粥果鋪排好,用瓷盆子盛了水,捧到師父面前。方澤芹剛洗了手,她又遞上潔淨的干布巾,一切恭恭敬敬,伺候得十分慇勤。忙完便低眉斂目地坐在下位。
  
  方澤芹夾菜到她碗裡,催促道:「趁熱吃。」
  
  應笑又夾回一箸到師父碗裡,低聲說:「師父不動,徒兒不敢先吃。」
  
  方澤芹便吃了口粥,笑道:「這總成了?快些吃,吃完我還有話對你說。」
  
  應笑猜著些許,提著心把粥吃完,不待師父開口,便自己往他腳前跪下,說道:「徒兒擅自在師父的堂下為人看診,譖越本分實是不該,聽憑師父責罰。」
  
  方澤芹將她扶起,說道:「應笑,為師並不會為此責怪你,縱是在為師的堂下,你也不必拘謹,自可為病者盡一份心力,只是有件事不得不說與你聽,你可知有些話只能私下相授,不可當眾說出?」
  
  應笑問道:「便如同師父那般,明知求診的人沒病,也要當作病人相待?」
  
  方澤芹一愣,說道:「有些人看似無病,實則病灶已起,防患於未然自是好過病急求醫。」
  
  應笑道:「師父說得有理,徒兒便無話可講了。」
  
  方澤芹道:「那為師問你,今日因何要羞辱那柳公子?縱是他言語有失,以你醫者之德,豈能因小過而忘大義,由著性子想說什麼便說什麼?」
  
  應笑正色道:「徒兒並未使性子,那柳公子我也識得,雖則性好風月,卻是滿腹經綸,為人極其熱心幫襯,只因誤投了阮大戶,受他家子弟的歪風邪行熏染,也沾上風流習氣,他如今被我一點,總該知道羞恥,想是不敢往行院裡消磨,此後苦讀鑽研,終有風光出頭之日,若我背底下悄悄說些不痛不癢的話,他未必上心,還道徒兒有意趨奉他,倒一發受用了,卻不知酒色最是傷身,日後落下個不起之症,再來求醫豈不是遲了?」
  
  方澤芹被她一番話說得目瞪口呆,聽著哪處都是道理,卻又覺哪處都不甚妥當,一時竟應對不上,半晌才愣愣出聲:「應笑,你雖從醫,到底還是個姑娘家,許多話還需得遮掩遮掩,不便直言。」
  
  應笑垂首道:「徒兒謹遵師父教誨,日後定當多留意。」
  
  卻依舊照著自己的主張辦事,把那些有心調戲她的風流才子嚇得再不敢登堂求診,方澤芹見她在救治貧窮老弱時竭心盡力,也唯有睜隻眼閉只眼隨著去了。
  
  不覺光陰荏苒,又是一年炎天,應笑將近及笄之年,上門說親者絡繹不絕,鶴亭先生不問俗事,全交由方澤芹打點,方澤芹自是要問過應笑的意思,每多問一樁,應笑的臉色便愈冷幾分,直至後來,弄得她大哭了一場,再不敢提了。
  
  自那之後,應笑見著方澤芹只說三句話,頭一句:「徒兒見過師父」,再一句:「師父請用茶」,最後一句:「師父請」,頭也不抬,眼也不望,自把藥材來整治。
  
  方澤芹心煩氣悶,夜夜睡不安穩,要待找些話與小徒弟說,應笑只是百依百順,心裡話不曾吐露一言半語,再要問時,她卻來來回回忙個不停。
  
  方澤芹討了個沒趣,自坐在外院發愣,三師父明淨走來,見了這般情狀,便上前問個瞭然,此時明淨已嫁為人婦,自通曉兒女之事,聽方澤芹一說,心下便有幾分覺察,只婉轉道:「多半是女兒家羞怯,再則你這做師父的還未成家,她心里許是有些想法,你成日攏著她,你那小徒弟又是個不愛與人說話的,到哪處都有個師父跟隨照看,眼裡還能瞧見別人?」
  
  方澤芹聽了後略有所感,三師父又道:「這一代弟子當中屬乾興最有悟性,依我之見,不如在門生裡找個般配的,就是日後也好常往來,不至叫她的才學都埋沒在針黹上。」明淨便是因此挑上堂裡的孫大夫,把家安在北館,夫婦倆同堂坐診,相互幫攜,感情十分和睦。
  
  這番話說動了方澤芹,又且門裡門外傳出些捉不準的風聲,這先生便有意避嫌,往院裡安了兩個門人,進出都帶在身邊,但凡有事,便讓門人往來傳報,再不與應笑獨處。
  
  因著明淨一席話,方澤芹時常在館內召聚門生會講,一面留意應笑對人的親疏,倒有三兩個看她合意的,做了些手段欲待討好,應笑卻似渾然不覺,也不應,也不笑,只把臉冷著,離得遠遠的坐在角落裡,或看書、或習字,堂上再熱鬧,她瞧也不瞧,被擾得煩了,索性閉門靜修,再不輕易出來走動。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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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00:26:47 |只看該作者
☆、48.隨行02

  這一年,醫聖門有了大變動,鶴亭先生自忖年事已高,便將門主之位傳給大弟子空志,他自兩袖清風仙遊去也。同年秋,夏軍再犯西北邊城,方昱台於河原路一線築寨固守,不敵,威報傳至京城,朝廷委任姚伯仁為河西招討使率軍緣邊。
  
  至初冬,醫聖門各堂開館義診,忽飛報來傳,令東館堂主方澤芹為檢校病兒官,自攜家丁一員,即刻起行充軍。
  
  方澤芹暗自尋思:這時來傳,定有災變。
  
  不敢耽擱,接了竹符,迅疾打點行囊藥具,剛然出門,卻見應笑已換了身男子裝扮,背著藥箱站在院內,塗染了滿面藥汁,把雪白的一張臉弄作個黑裡透紅的泥蛋。
  
  方澤芹沉下臉,低斥道:「胡鬧,回房去!」
  
  應笑道:「傳令官說要師父自攜家丁,你只有我一個徒弟,不帶我走,還能帶誰去?」
  
  方澤芹道:「我自會帶你四師父同行。」
  
  應笑道:「徒兒要隨師父去,你不帶我也罷,我自己也是去得的。」
  
  方澤芹瞪向她,半晌才道:「邊寨險地,不可視作兒戲!」
  
  應笑皺起眉頭,氣鼓鼓地說:「師父才當作兒戲,徒兒本不願與你說話,見是這等緊要的事,才來貼你的冷臉,四師父醫術雖好,卻不常同師父一道出診,他知你何時要用針?何時要用刀?藥材藥具都擱在哪層屜子裡?尋常便罷,戰時卻要搶著救命,你不帶我,便是罔顧人命!」說著跺跺腳,嘴也癟了起來。
  
  方澤芹被噎得發愣,乍聽下一套套的全是道理,這時也難以細想,便說:「營中不比在外,軍紀森嚴,恐有危險,若你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叫為師如何能安心?」
  
  應笑道:「我只跟在師父身後幫襯,叫什麼做什麼,絕不多言,師父總說大義為重,別單在徒兒身上徇私情。」
  
  方澤芹被她一句一噎,沒奈何,只得答應,應笑這才跪下來,伏地拜道:「徒兒言語衝撞,請師父恕罪,回來之後聽憑責罰。」
  
  方澤芹實是無話可說,不知又歎了多少氣。師徒二人隨同傳令官飛馬出城,被帶至後方營寨,往帳中一看,就見方昱台躺在榻上,面部、身體大片灼傷,真個是要生不能、求死不得,只在迷糊中念叨不休。
  
  方澤芹乍見父親如此慘狀,一時驚駭,忙向帳中使臣詢問情況,原來在援軍趕到之前,方昱台親率守軍壘寨固防,被敵軍以猛火油櫃燒成重傷,燒傷雖不致命,但火中似有毒,卻不知用的是什麼毒材,群醫束手。
  
  方澤芹俯身查看傷勢,見灼傷的皮肉裡又生出密密麻麻的小瘡頭,形似尖疣,膿汁清稀發綠,暗自思索道:這是灼傷中又發癰疽,與姚將軍曾經所中的毒極為相似。
  
  便診了脈,看過舌象,果然是相同的症候,便知這症雖是熱毒內淤,卻不能按常理醫治,越是下涼藥越是好不了,便將閒雜人等請出營帳,正待吩咐灸刺放血,卻見應笑早將火盆針匣等一切傢伙備好。
  
  方澤芹微一怔,應笑便上前替他包頭束袖,捧上清水。方澤芹定下心神,洗淨雙手,依舊取穴放血,然而這毒卻不如姚伯仁那時好整治。方澤芹便叫應笑將方昱台扶起,盤膝坐在他身後,掌心運氣貼覆背心,順著經絡循行的方向緩緩推送,使用導引之法將餘毒分次逼出。
  
  應笑也不閒著,在師父運氣逼毒時抄下方子,按方配藥,一副外敷,一副內服,均煎好待用。師徒二人傍晚進帳,忙了整夜,直至凌晨才將方昱台從地府門前拉回來。方澤芹見父親性命無虞,稍稍對醫官囑咐兩句,沒等到人醒,又匆忙趕去前方營壘,到了寨前天色已黑,營門緊閉,守兵概不放行。師徒倆只能頂著寒風,在營寨後方十里外尋個避風處過夜。
  
  應笑連日奔波,早已疲憊不堪,別說走路,連說話也覺勉強。方澤芹自是心疼又是感動,見她滿身塵土,凍得直打哆嗦,再顧不得男女之嫌,讓她坐在身前,解開衣襟包覆於懷中。
  
  應笑面紅過耳,靠在他胸膛上不敢亂動,輕問道:「師父可是在效仿柳下惠,以身體溫暖避寒的女子,卻仍是能坐懷不亂?」
  
  方澤芹低聲道:「你我師徒之間,不必以俗禮視之。」
  
  應笑道:「可不是,師父近來對徒兒不聞不問,原是不循俗禮,好好兒的師徒不當,偏要當陌路來處呢。」
  
  方澤芹屈指在她頭上輕敲一記,聽她聲音嘶啞,便道:「別多言,快些睡,往後還有得忙。」
  
  應笑仰頭望去,方澤芹卻將目光偏開,抱是抱了,卻僵著身子,似是極不情願,應笑低了頭,悶聲道:「師父,您老人家也別費神為我尋夫家了,徒兒要做個出家道士,持戒奉齋,專心治病醫人,近來您老倒是耳目清淨,可算遂了心了,唯獨一件事上許是不妥,誰家師父手邊沒個能幫襯的?你獨自出診,從不帶門人隨行,想來多有不便,徒兒也惦著沒人給您奉茶端水,心裡總是掛記的。」
  
  方澤芹也想著近來替人針灸時,常把手往後伸,半天是沒動靜,提筆開方時,筆在哪墨在哪?想他原是孑身一人,自個兒忙活慣了的,這長久以來卻都有小徒弟隨著幫襯,少個貼心人便如同少了兩隻手,諸事皆不順。
  
  方澤芹見應笑模樣委屈,只覺胸口堵起了一團氣,悶得慌、拎得慌,心中千回百折地想了許久,正待開口,卻見她已偏靠在身前沉沉睡去。這先生一肚子話要講,剛到喉嚨口,也只能嚼嚼嚥回去,便將小徒弟輕輕攏著,偏頭看她的睡容。
  
  應笑的面上染了紅跡,蒙上塵土,泥蛋樣的一張臉,方澤芹卻愈發覺得可愛,在她鼻子上、嘴尖上點點捏捏,望了好一會兒方才仰靠在土坡上小憩。
  
  及至天明入營,見過總管,領了一頭驢,馱上料袋,依例先去傷兵營,見有肢殘體破的,墜馬遭踏的,哀聲遍起,傷亡慘狀實是應笑平生未見。她尚不及害怕,方澤芹已取來抄記傷情的病源錄,首看金瘡,次看中毒,其後墜馬、馬咬等陣傷按次巡檢,應笑一一記下。
  
  這營中傷兵大多已被收拾妥當,唯有一員步兵營的軍官肚腹上受了一刀,內臟曝出,氣微將絕,恐不能救。方澤芹見是失血暈厥,並未傷及要害,便吩咐應笑以桑皮線引針,自內而外縫合傷口,用新桑白皮裹覆,再澆桑皮汁,半日甦醒,開了內服藥,只弄得一身血污。
  
  到了午時,隨意吃了些雜餅,喝了兩口水,又去各營巡行,見駐守將士面色灰白,多發背疽,便照常診療開方,吩咐各營醫員給藥。
  
  少少歇了片刻,前頭鳴金息鼓,大軍回營,傷員不計其數,只把各營醫員忙得團團轉。方澤芹正帶著應笑在左軍巡營,忽有一個軍官持令箭過來,逕至方澤芹面前一拱手,朗聲道:「先生!許久不見!」抬起頭來,只見濃眉大眼、面貌粗獷,不是南向天又是誰?
  
  方澤芹詫異莫名,問道:「你不是在包大人手底下供職麼?怎會到此?」
  
  南向天回道:「包大人去了開封府。」便將事情始末略略說了一遍。
  
  原來龐公查賑有功,升至樞密副使,多次上奏保舉包公,聖上下旨召見,一看投緣,又見功績不俗,便加封龍圖閣直學士,即升用開封府府尹。
  
  包公因見南向天善騎射,且通曉用兵之道,自覺讓他在府衙當差實是大材小用,便在龐公面前略提了提,龐公聽說南向天是武舉出身,又與方澤芹相厚,自是有心提拔,舉薦他做了涇州都監,正值西疆危報傳來,朝廷派姚伯仁領兵抗敵,南向天便隨軍來了邊寨。
  
  方澤芹心裡無不歎息,想道:兜兜轉轉地繞了一圈,這孩子到底還是投了軍。
  
  應笑走來問道:「春花可好?」
  
  南向天被她的臉面嚇了一大跳,低叫:「我的乖,還道這是誰家可憐的娃,原來是應笑,臉怎了?燙的?燒的?」說著伸手碰了碰。
  
  應笑道:「藥汁染的,春花如何?」說著拿下他的手,見掌上有傷,不覺皺起眉頭。
  
  南向天笑道:「好!那姑娘好得很!我本想留在天長縣照顧她,豈知反被她訓教一通,說甚好男兒志在天下,不可守著一個小小庵觀過活,伶牙俐齒與從前一般無二,想那擾心的永昌侯既死,春花在廟觀裡處得自在,我實是吃不過她言語譏諷,誓要做幾件大事讓她刮目相看!」
  
  應笑這便放心了,托起他的手,把金瘡膏抹在傷上,仔細敷藥包紮。南向天望著她微笑,也不坐下,對方澤芹道:「姚將軍請先生往帳中一會,應笑來得也巧,軍中有女將,是姚將軍的妹子,帳裡正缺個女醫。」
  
  方澤芹便知姚伯禮也隨了兄長出征,於是帶應笑同向天一併去帥帳,其時姚家兄妹正與鈐轄等官將合議戰事,南向天自領方澤芹入內,應笑便在帳外候著。隔不多久,一名身穿連鎖鐵甲的將官掀帳出來,應笑忙低頭退至一邊,那將官卻徑直走到她身前,問道:「你可是柳應笑?」
  
  應笑怯怯答道:「小人正是。」
  
  那將官道:「抬起頭來!」
  
  應笑不敢違令,慢慢抬頭,見這將官面容俊逸、眉目含威,正是姚將軍的妹子姚伯禮,又見她鐵甲錚然、眼露寒光,不似往日親切模樣,當下也不敢說話,只與她對著眼瞧了又瞧,心下好生驚奇,想道:原來女子也有這等將帥之風。
  
  姚伯禮道:「你跟我來。」將應笑引至西首偏帳中,吩咐兵士在外把守,卸下重甲,解去纏布,袒露上身,就見右乳上方內嵌一箭鏃,箭桿被平肉削去,箭頭卻夾在骨間。
  
  直到這時,姚伯禮才重喘了口氣,盤坐在榻上,露出笑容,對應笑道:「這箭拔之不出,你替我將它挖去。」
  
  應笑面色發白,問道:「為何不找其他醫員?」
  
  姚伯禮道:「聽聞你已得了福牒,拜在方神醫師門下,且投的是金鏃科,這等小傷想是難不倒你,何況你我同為女人,操辦起來也無甚顧忌,省得那些醫官縮手縮腳,剔不乾淨反倒壞事。」
  
  應笑何曾獨自處理過這等棘手的箭創?這時也說不得,只能上前查驗傷口,見血色發黑,情知箭鏃有毒,先為她診脈,問:「傷了多久?」
  
  姚伯禮道:「不出兩個時辰。」
  
  應笑沒法子,便按書中所記,先下了半碗止疼的藥酒,包頭束袖,淨了手,將酒噴在傷口上,取一塊軟木浸濕,讓伯禮咬在嘴裡。搬來火盆,把鑿具過火炙烤,小心翼翼地將箭簇刮取出來,再以竹筒嵌進傷裡吸出毒血,直至血色變紅清稀,還要灌流水反覆沖洗傷處,待到敷藥時,應笑已是滿身淋漓大汗,她自己卻不知曉。
  
  包紮已畢,應笑退後兩步跌坐在地,眼淚撲朔朔直往下掉。
  
  姚伯禮吐掉已被咬爛的軟木,亦是出了一頭冷汗,她見應笑哭得像孩子般,便忍痛笑問:「你挖肉時乾脆利落,怎的挖好了倒要哭?」
  
  應笑抹著淚道:「我看過師父挖肉剔骨,他老人家說若挖得慢一些,病人便要多疼一會兒,所以不敢怠慢,我看了你的傷覺著疼,便哭了,大人恕罪。」卻不敢說她是頭一次在人身上大動兵戈,心裡慌張懼怕,待忙完時見沒出差錯,鬆了口氣,眼淚水不由自主便落了下來。
  
  姚伯禮調侃道:「軍中多是傷員,你一個個的哭,怕是哭上一整年也哭不過來。」
  
  應笑拾起袖子把淚水拭乾,說道:「大人,你傷勢不輕,還需服藥調治。」說著收拾藥箱,因她是隨行家丁,不能擅自取用藥材,便開下兩副方子,一副內服,一副外敷,交給營裡的醫員料理。
  
  且說姚伯仁將方澤芹傳到帳中,不為別的事,專為傷了方昱台的猛火油櫃,那種噴射火焰的兵器本是漢人所造,卻被夏人學了去,他們在油中動些手腳,使得噴出的火焰帶有毒氣。軍中兵士多發背疽便是由外毒內侵所致。
  
  方澤芹看了夏人所用的猛火油,辨出毒材,配藥施治,並開出浸水方,以藥汁浸布蒙面以避毒疫,收效甚佳。
  
  自此過後,應笑不僅要隨師父巡營救傷,還要出寨收治傷患,遇到不能走的,便用驢車馱回來。偶見有受傷的敵兵混雜其中,若是傷勢淺便發作俘虜,若是傷重難治則棄之不顧。曾有一員雙腿被碾爛的敵兵抓住應笑的褲腳求她救命,那士兵看著與應笑同齡,不過十五六歲。
  
  應笑心下極是不忍,也是不解,因著師父說過的一句話:醫者救人不分貴賤好歹。便覺這時應當搶救,可方澤芹卻又換了套說辭,告訴她一旦充軍,身份便與尋常不同,先是兵,其後才是醫,不能因一時心軟就違背軍令,誤了大局。
  
  應笑為此難受許久,直至她瞧見素來親切和藹的姚將軍在營門前坑殺戰俘,公然懸敵兵首級以振士氣,便曉得這戰場並不僅僅是兩軍拚殺這般簡單。她看得多了,心也漸漸冷了下來。
  
  這一日,她還如常隨隊收治傷患,見那頭有人推著板車疾行而來,車上綁著渾身血跡的南向天,一問之下方知因河面結凍,姚伯仁命他率五十輕騎渡河奇襲敵後,趁夜出擊,得手後奔退,不想馬蹄陷於冰薄之處,南向天一頭墜在冰湖上,就此昏迷不醒。
  
  方澤芹吩咐將人拖進傷兵營,應笑卸下向天的鐵甲一看,竟見身上有十餘處創傷,三處被前後貫穿,兩處埋有槍頭,又因墜馬折骨,傷勢十分嚴重。
  
  應笑登時慌了手腳,連聲問道:「向天可還有救嗎?還有救嗎?」
  
  方澤芹轉身在她肩上用力一按,沉聲吩咐道:「不許慌!準備破肉鋸骨!」
  
  應笑被他一喝,心雖提著,神卻定了,不敢耽擱,忙將傢伙俱一備妥。方澤芹點穴止血,挖出槍頭,應笑立即用竹筒吸出毒液,因箭頭深嵌臂骨,不能強拔,便取肘上三寸開肉鋸骨,才將箭頭撥出。
  
  外傷處理已畢,向天仍是高熱不下,藥湯喝不進一口,喂多少吐多少,方澤芹便取來一根細長的竹管插、入他喉中,先喝下藥含在口裡,再通過竹管慢慢餵給他,如此不眠不休,細心照料,到得第三日夜裡,熱度方才逐漸退下。
  
  向天醒來時見應笑趴在床邊小睡,頭上裹著布巾,滿身斑斑血跡,不由得眼眶一熱,滾落兩行淚來。應笑臉蛋通紅,雖是染的藥汁,看在向天眼中卻猶如一朵醉海棠,愈發標緻可愛。
  向天心跳怦然,想摸她一摸,剛然抬手,卻覺刺痛鑽身,低眼看時,才發現自頸至腰被布帶厚厚纏了一層,雙腿也夾著竹片,哪還能動彈得了?
  
  正自驚疑之間,聽見低啞的聲音響起:「醒了麼?感覺如何?」
  
  向天略偏頭望去,只見方澤芹從角落裡走來,應笑聽到動靜也醒了,撲到床頭一看,驚喜道:「師父,向天醒了!醒了!」一面笑一面又嗚嗚哭起來。
  
  南向天一見姑娘哭,心裡可慌了,忙出聲哄她:「應笑,我沒事兒了,別哭、別哭呀。」話沒說完卻輕咳兩聲,一陣刺疼鑽在心口上,登時讓他白了臉,額上直冒冷汗。
  
  方澤芹從後扶住應笑的肩膀,說道:「乖,別哭了,你一哭,向天難受,能好的傷也好不了。」
  
  應笑聞聽,忙吸吸鼻子,扯起衣袖擦臉,卻是擦上了滿臉血,她挨在床邊,一會兒皺眉一會兒笑,歎氣道:「可算醒了,向天,你這回可把我給嚇壞了。」
  
  南向天不敢瞧她的臉,一點紅自耳後起,轉而向方澤芹問道:「先生,我這是怎回事兒?」
  
  方澤芹道:「不記得了?你率兵突襲敵後,身中十餘槍,帶傷退兵,卻在冰湖上墜馬,是石副官把你給拖回來的。」隨即替他診脈,吩咐喝了湯藥。
  
  由於南向天奇襲成功,姚伯仁率軍一舉搗毀夏軍營寨,沖潰敵陣,俘獲敵軍大將,取得河原路大捷。
  
  班師回朝前,姚伯仁在營寨裡大宴三軍,應笑推說睏倦,自往帳中歇息,不一時覺得胸口發悶,便到帳外透氣,忽聽身後腳步聲響,轉頭看時,就見南向天悄然立在身後。
  
  應笑一愣,忙回身扶住他,說道:「你傷勢未癒,怎能隨意出來走動?」
  
  向天笑道:「眾將士盡歡而飲,你卻要我這酒蟲戒酒,我在帳裡聞到酒香,實是耐不住,便出來走走,你呢?怎不隨先生一同去湊個興?」
  
  應笑道:「都是些男子,我去做什麼?我也不飲酒,湊不了興,去了反倒叫他們難以暢懷。」
  
  向天道:「武節侯不是女子?她可是個酒中豪客,男子當中也沒幾人能勝得過她。」
  
  應笑想起伯禮,不覺滿心敬佩,偏過頭道:「三小姐不同,她是女中丈夫,軍中甚少有人當她是女子看待,我每每見到她,便覺欣羨不已,若能有她的三分,便是了不得了。」
  
  向天微微一笑,說道:「她有她的好,你也有你的好,她是女中丈夫,你又何嘗遜色?瞧瞧你,臉也不洗,衣裳也不換,滿心想著要救人,可不是個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應笑輕笑,調侃道:「菩薩是佛家的,我卻是個修道人,你要溜須拍馬,也得說個道家神仙。」
  
  向天見她眉眼含笑,不覺呆了半晌,脫口便問:「你出家做了道士嗎?那豈不是跟春花一樣兒都絕了紅塵,日後不打算嫁人了?」
  
  應笑道:「還沒出家,只是個從醫的門人。」
  
  向天登時鬆了氣,氣一吐,傷痛又起,忙捂著心口劇咳一陣。應笑輕怕他的背,皺眉低訓:「瞧,叫你別隨意走動,不聽我講,這又咳了起來,走,我扶你回帳。」
  
  向天止住咳,按在她手上道:「不妨事,你再陪我往前走走。」
  
  應笑診了脈,見無甚大礙,便扶著他慢慢走到柵欄前,二人並肩坐在木堆上。南向天見腳邊生了一叢小花,看應笑發上只有泥土,心頭一動,彎腰摘了兩朵,往她鬢邊輕輕簪上,笑道:「這才像個女兒家。」
  
  應笑抬手摸了摸野花,拔下一朵拈在指間把玩,踢著腳、撇起唇,看著在指間轉動的小花,顯得十分的愜意。
  
  向天也不說話,只把眼神直勾勾盯在她臉上癡望,應笑偏頭看時,他又慌忙轉開,摸摸鼻子,抓抓耳朵,總要做些事來遮掩。
  
  應笑只當向天是好友,何曾能想到他的心思?只依依不捨地道:「明日我便走了,你卻要留下來。」
  
  向天聽她一說,心下黯然,愣了半晌才道:「我大小算個地方官,得留下來築寨固防。」
  
  應笑看出他情緒低落,當是思鄉,好言安慰說:「每年寒食我會隨師父來渭州,還要回龍江祭拜娘親,便順路來探望你,你想吃什麼、用什麼,告訴我,我捎帶給你。」
  
  向天笑道:「你早些來,寒食休務七日,咱會合後再一道兒回龍江,想吃什麼、玩什麼,城裡可不應有盡有?」
  
  應笑道:「那在龍江會面便是。」
  
  向天斜眼覷她,小聲嘟噥道:「我是想與你多走一段路,多說幾句話,多瞧你幾眼,我……」話斷在此處,忽而握住應笑的手按在胸口,輕輕喘氣。
  
  應笑見他擰起眉心,只道是傷口發疼,便傾身看過去,擔憂地問:「可是哪兒又不舒服了?」
  
  向天是心裡跳得慌,一緊張,傷處也跟著作痛,生生被逼出滿頭汗來,咧嘴道:「我看你這傻姑娘是白長到這麼大歲數,以前叫你小啞巴,日後改叫小呆子得了。」
  
  應笑見他滿臉通紅,當是疼得厲害,忙替他撫背順氣,心道:向天是疼得說瘋話了,我也不要杵著他,隨他叨念便是。
  
  這時,方澤芹從帳後走上來,說道:「向天,外頭風大,你病體虛弱,受不得凍,快些回帳。」
  
  向天見了師父便如見了應笑的家人,自覺行止無狀,心裡窘得慌,忙縮回了手,整頓衣巾起身作揖。方澤芹只是笑笑,攙著他送去帳裡歇息。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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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00:26:58 |只看該作者
☆、49.柳暗花明01

  方澤芹出得帳外,見應笑正背著手原地踱步,便吩咐道:「你也回帳吧。」
  
  應笑作揖禮,問道:「師父怎來這冷清的營裡,不去那邊陪姚將軍吃酒盡興?」
  
  方澤芹輕笑了聲,說道:「我是何等身份,不過一個醫人,少少吃些便夠了。」
  
  應笑逕自往前走去,方澤芹緊緊跟隨,二人一前一後,各自默不作聲,繞過幾座幕帳,到得營前空曠處,應笑回頭道:「師父去歇著吧,讓徒兒自個兒呆著。」
  
  方澤芹疾走兩步,轉到她身前站定,說道:「應笑,為師有話要問你。」
  
  應笑垂手恭聽,方澤芹便問:「你多大年歲了?」
  
  應笑心想:我多大年歲,師父怎會不知?這時問起必有緣故。
  
  於是回說:「年後便十五了。」
  
  方澤芹道:「十五及笄,乃是女孩兒許嫁之年,需知矜持,不可與男子在夜間獨處。」
  
  應笑微微一愣,問道:「師父指的可是徒兒與向天?」
  
  方澤芹也不隱諱,直言道:「不錯,為師知你二人交情匪淺,畢竟男女有別,當謹守禮法,不可大意對待,以免日後遭致口舌。」他先前在帳後站了許久,見應笑與向天並肩而坐,言談行止還如幼時那般不知顧忌,心下煩憂,當下不知該進該退,後再一想,應笑自小無娘親教誨,哪裡懂得那些男女之事,他這做師父的又豈能當作沒看見?
  
  應笑笑盈盈地答應:「徒兒聽師父的話,師父若不願看我與其他男子獨處,那徒兒小心避著便是。」
  
  方澤芹卻道:「這無關乎為師願意與否,而是關係到你的名譽,應笑,姑娘家名聲要緊,為師不想聽到旁人說你的閒話。」
  
  應笑想到他曾說過:「我自做我的,何需管他人看法?」這時不覺微惱,只斂去笑容,抿起嘴點點頭,輕聲說:「徒兒明白,多謝師父教誨。」便想上前拉他的手。
  
  方澤芹卻將兩手負在身後,小退半步,道:「應笑,你如今已長大,不可再像兒時那般與為師親近。」
  
  應笑蹙眉道:「師父在入營前說過,師徒之間不必以俗禮視之。」
  
  方澤芹道:「你我二人在此獨處交談便是未循俗禮,那日只是怕你受凍方才不得已展開衣服相護,尋常若無必要,不可有再逾越。」
  
  應笑見他面色沉肅、言語冷淡,不免心生怨氣,縱使千般萬般不順心,念著他是長輩,不敢以下犯上,便咬著唇,把頭低了道:「師父說的是,怪徒兒不好,日後自當守禮,再不敢叫師父為難,時候不早了,徒兒也不打攪師父,這便告退。」躬身施禮,轉頭便往營中跑去。
  
  你道這先生為何忽然作出這等冷漠態度?他也是一片好意,見應笑與向天處得融洽,便起了撮合之心,向天品行端正不說,爹娘皆是寬容大度之人,不怕應笑將來會受公婆的氣,亦且他與南員外頗有交情,彼此知根知底,待應笑過門後,兩邊還能常來常往,豈不好過那些沒來由的人家?
  
  方澤芹見向天有意,應笑卻還無心,未免有些難言的顧慮,怕是他這做師父的不曉事體,叫小徒弟放不開眼、敞不開心,若因此白白誤了這一樁良緣,豈不可惜?這花一樣的小女兒,誰捨得真叫她去出家?方澤芹自是從來未曾想過。
  
  這師父為徒兒可說是費盡心力,頭髮也不知白了多少根,徒弟卻恁地不領情,往後數日只把臉冷著,不搭便不理。
  
  且說姚伯仁班師回朝、還歸三軍。方澤芹捎了書信回醫聖門,因著年關將近,便留在渭州家裡過年。應笑拗著脾氣,不肯住進草園子,王氏便收拾了一所偏院給她,配了個丫環葫蘆留在院裡伺候。
  
  葫蘆是個聒噪的阿姐,應笑不睬她,她自對自也能說起話來,把這方家大宅裡裡外外都叨咕了個遍。
  
  便說那甄氏自忖在府中的地位不尷不尬,上有王氏掌權管事,下有李月蘭得老爺寵愛,她本想藉著甥女攀上嫡長子,日後雪娥做了長媳婦兒,她的身份不也跟著顯貴起來?誰想方澤芹眼界甚高,偏是瞧不上,沒奈何,只能將雪娥找戶富貴人家嫁了。
  
  沒了雪娥,甄氏算是心灰意冷,卻還有那一些撥著小算盤,指望沾些油水的親眷找著機會將姑娘往府裡塞。甄氏自個兒做得的事,見了別人做卻老大不樂意,時常在王氏耳邊小敲小打,多是些斤斤計較的牢騷話。
  
  王氏幾頭圓著,哪方也不得罪,暗裡卻要估量一番,若是個好品性的,便也留得,權當多了個食客,若是行止不端的,還得想個妥善法子將人請出家門。只把個當家主母做得兢兢業業,不失一點身份。
  
  再說那些小家姑娘心裡仔細,進了門後總要暗暗將公子們挨個盤算一遍,見大夫人對方澤芹態度恭謹,不同一般,連大老爺在他面前也斂了聲息,便知這嫡長子地位穩固。有道是寧做貴人妾,不為下賤妻,但凡有心的,無不瞄著他那牢靠身份去。也有那等無心摻攪的,便端著膀子在一旁冷眼相看。
  
  元夕午後,應笑隨方澤芹出診歸來,自回房裡編錄診籍,葫蘆推門說:「小姐,殷家小姐和馮家姐妹倆來找你了,都在院裡等著呢。」
  
  應笑正抄得用心,被這麼一擾,心覺煩悶,皺眉問道:「什麼殷家小姐、馮家姐妹,有何事?」
  
  葫蘆滔滔不絕地說:「殷家小姐是五奶奶家裡的,馮家姐妹是潘姨媽家裡的,都是沾著親帶著故來府裡寄居的姑奶奶們,我見她三人手裡提著食盒,想是來找小姐攀交情的。」
  
  應笑略感訝異,問道:「我也不識得她們,有何交情好攀?」
  
  葫蘆挑眉一笑,說道:「小姐這可就不曉得了,她們實是衝著大公子去的,攀掛上你,便是攀得了大公子。」
  
  應笑擱下筆,淡淡地說:「師父在草園子裡,也不是月中嫦娥,何需攀?自去找他便是。」
  
  葫蘆又是一笑,說道:「直著找可不成,香閨裡的花姑娘可得端著身份、守著矜持,再說那大公子雖溫吞隨和,卻是個飄著仙氣的高貴人士,也不常出來走動,即便出來了,兩眼也不知瞧著哪邊,若是搭不上,豈不叫人看了笑話去?她們定是覷著小姐年小,姊妹間好說話,鬧了口角也不妨事,便要先來探探你的口風。」
  
  應笑肚裡尋思:這真是開門閉門都不得安寧,也罷,年後便回師門去了,也沒幾天應付的。
  
  便收拾桌子,起身出門,走到院裡看時,卻見三個姑娘圍簇著方澤芹站在石桌前,這個喊著頭疼,那個叫著腦熱,爭相要他看病。方澤芹也只是笑著問些症狀,並不去與她們把脈,見了應笑來,忙快步迎上前。
  
  應笑躬身作揖,恭敬道:「徒兒見過師父,這就去為您老人家泡茶,您看是要龍井還是秦山茶?」
  
  方澤芹道:「不忙,與師父去市裡走走可好?」
  
  聽他這一說,殷家小姐便道:「我三人也要去市裡,這不正來找應笑妹妹同往?可巧大公子也來了,不如一道兒去,彼此間也好有個照應。」馮家姐妹自然在旁附和。
  
  應笑卻不願與她們兜在一塊兒,只道:「師父,徒兒有些不妥,你便與姐姐們同去吧,我想回房歇著。」
  
  這不正遂了姑娘們的心意?個個眉眼含春,暗把歡喜藏在懷裡。方澤芹豈不知那等小心思,他素來寬以待人,唯獨一件不能忍,便是如雪娥、荷雲那般帶著目的去騙取應笑感情的人,當下斂了笑容,冷聲道:「小徒體弱,方某還需為她診治,你三人若不識得路,可去大夫人那兒要兩個本地丫頭作陪,我這小徒兒經不得喧鬧,往後有什麼事,先來問過方某,葫蘆,把小姐們好好送出院子!」
  
  這冷言冷語一出來,只把三個姑娘羞得臉蛋通紅,也無需送了,你怨著我,我怨著你,急急走去,一溜煙的沒了身影。
  
  進房之後,應笑請師父上座,奉上熱茶,自坐在下首默不出聲。方澤芹盯著她瞧了又瞧,也只能瞧見頭頂兩個發漩,暗自驚奇:這孩子小時是個單頂,何時變成了雙頂?莫怪乎兒時乖巧,大了卻顯出擰脾氣來。
  
  便道:「若不願見人,叫葫蘆打發便是,為師也不樂見她們來擾你。」
  
  應笑小聲道:「徒兒明白,她們若再來,便按師父吩咐的,叫葫蘆去應對,徒兒再不敢露面。」
  
  方澤芹問道:「適才說不妥,是哪處不舒服?」
  
  應笑打從營裡回來便覺胸口氣悶,自診了脈,想是在軍中染的熱毒,症狀並不重,也就吃了散氣清毒丸,卻也不說出來,只道:「徒兒無礙,方才是想避人才借的故,並非成心要騙師父。」
  
  方澤芹見她始終低著頭,心下歎氣,說道:「應笑,可能抬起頭來讓師父看看你的臉?」
  
  應笑回道:「若是師命,徒兒不敢不從,只是徒兒還不想看見師父的臉。」
  
  方澤芹聽她這麼說,胸上似被壓了塊重石,半晌沒透上氣來,問道:「應笑對師父生厭了?」
  
  應笑悶聲道:「師父,您老說反了,不是徒兒對師父生厭,是師父不再疼愛徒兒,我若見了你的臉,想起以前的光景,便覺止不住的難受。」
  
  方澤芹一時如鯁在喉,半晌方道:「為師怎會不疼你?縱是不如兒時親近,你始終是師父最看重的家人,為師心裡依舊疼愛如昔。」
  
  應笑道:「徒兒明白,師父這麼一說,徒兒便不難受了。」
  
  這般口是心非,方澤芹豈會毫無所覺?恨不能抱她入懷哄哄,卻礙於師徒身份,無論如何也不能像兒時那般隨性,只得將拳頭在腿上按了又按,勉強笑道:「既是如此,可願陪師父去市裡看看,買些物事?」
  
  應笑自然恭順答應,二人同去市集,往那紙燈鋪子裡買了許多燈籠,有小小的蓮花水燈,有帶轱轆的兔子燈,還有提在手上的金魚燈,回府拴了花燭,纏上彩條,吃完飯後,方澤芹便帶了應笑,攜著燈籠,一道上燈市遊玩。
  
  應笑這是第二次在渭州看燈會,方澤芹自是知道她前一次未能盡興,那蓮花燈、兔子燈、金魚燈,都是小徒弟曾相中要買的,那回卻是不了了之,這回便任著她玩樂。應笑到底年歲小,見了綺麗絢爛的街景便將煩心事盡都拋在腦後,只覺滿眼生花,看的是目不暇接。方澤芹見她開懷,心裡也不勝歡喜,只把香糖果點一袋袋兒地往袖裡收,時不時拿出來討好小徒弟。
  
  到得戌亥之交,方澤芹帶應笑去橋頭放水燈,師徒倆倚在欄前看蓮花燈順水漂流,直到這時,應笑才偏頭去看方澤芹的臉,卻不想他也正望過來,二人目光相對,便都愣住了,各自移轉不開。
  
  方澤芹笑了一笑,柔聲道:「記得七年前來看燈時,你還騎在為師頸上,轉眼間便長成了大姑娘。」
  
  應笑心中微酸,拉住師父的袖口,輕聲說:「徒兒不願長大,還願像小時那般坐在師父肩上。」
  
  方澤芹笑道:「在為師眼裡,你仍是個孩子,若不然,怎會說這等不願長大的孩子話?」終是忍不住捏捏她的鼻子。
  
  應笑臉一紅,偏身靠上,將手伸到他的掌前碰了碰,悄聲說:「師父,市裡人多,徒兒怕走丟了。」
  
  方澤芹聽她軟聲細語,又見她張著水盈盈一雙大眼睛望上來,心中波動,當下握緊了她的手,這一握,卻是再也不捨得放下,便這般牽手而行,直至回府方才分開。
  
  誰想這夜過後,應笑得了一場大病,幾乎沒把小命給斷送去。原來她在軍中總以竹筒為傷患吸毒,到底初治毒傷,經驗不足,難免將毒血咽進肚裡,日日吞下一些,便如同服食性緩的毒藥,積少成多,初時覺察不出,待到病發已是一發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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